LOFTER-网易轻博

清晨七时十五分，她从都内某所旧公寓的被褥中苏醒。

天气还有些微冷，穿着单衣的她因此打了个哆嗦。她简单披了件外套便推开了房内的窗户。日光混合着冷空气浸入室内。窗边的位置放着木吉他和贝斯，空荡荡的桌面在数年之前还摆满了各种包装的酒。窗外的天空带着些惨淡的灰色，如同夜间的降雪——恍惚里她察觉到自己昨晚久违地做了一个梦——又或许只是往日里记忆的重演。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她有点记不太清了。

在新宿歌舞伎町的角落里，埋藏着充满好酒的秘密乐土。若是有自制力，便可以在被灌醉以前、在街头的霓虹灯枯萎以前，带着足够的清醒离开这里。但广井菊里一如既往地灌完了整瓶。她踉跄着走出店门，依稀记得悬挂在黄金街廊道上的各种招牌。街灯被制成了圆形的光球，像是月亮的转轮。凛冽的光线沉入地面。某家酒场的招牌上画着怪异而可笑的动物形象——看上去好像是猫——但明显又不是。

广井注意到，那只动物的眼睛似乎在盯着自己。

她莫名地有些发抖……孤独感与寒意在脑中扩散。她忽地感到了心悸和恶心，紧接着是强烈的头痛与晕眩感。刺目的光仿佛世界末日……染血的白昼，黎明却不曾降临。

广井不断地呕吐。

“志麻，你还记得吗？当初我不喝酒的时候，我们努力表演的可笑的样子。”她想起自己对岩下志麻说过的话。

不喝酒的广井菊里什么也不是。她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从胃袋里咳出酸水。午夜的阴影缓慢地沉降，如同漆黑的灰絮。她无法看清路边行人仿佛嘲弄般的笑脸。这给了她一种不真实感。就仿佛末日已经降临，而广井菊里是唯一一个活着的人，被拟态成人形的怪物们所包围。她几乎是拼尽全力扶住了一段栏杆，而不是跌倒在沾满灰尘的石板路面。她抬起头，看着月亮的方向。她听到月亮上似乎传来了某种颂歌——被混杂在噪音中。依稀还能闻到一些红酒的香味。广井努力地想听清歌声的内容，却只是让那股噪音变得更加清晰。“神经肌肉协调障碍”，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么说着，“可能会导致轻微的精细动作和运动障碍。”

“还有呢，医生。”

是广井的声音。

“它还会影响肝脏的酒精代谢酶。”

是令广井菊里如坠冰窟的声音。

 

葡萄酒被端上广井一行人的餐桌。

“啊啊……广井，你这个人……”同行人无奈地看着广井将一大口酒灌下。广井却忽地放下了瓶子。“这并不是红酒。”她指着窗外的月亮，“这是血液。”

“血液？”

那是雅努斯的血液，广井说。雅努斯是罗马的门神，他拱卫着罗马帝国的门关——他打开天空的门，白昼便要降临人间。他关上门，则是迎来漆黑的夜晚。

“雅努斯有着两幅面孔。广井，你也有两幅面孔吗？”一旁的清水伊莱莎忽然问道。

我有两幅面孔吗？她思考着。却思考不出任何答案。家庭餐厅的灯光忽明忽暗——噪点、脚步的回响、迷途的梦境。她忽然清醒了过来。广井菊里睁开眼睛，半掩着的窗帘后是黄昏而非有着月亮的夜晚。桌上胡乱堆砌着装有抗震颤药物的空盒子。玻璃杯里装着温开水，氤氲的蒸汽弥散而出，仿佛挥发的记忆……贝斯还在原地，木吉他却不见踪影。

她看见粉色长发的人，倚靠着衣柜的木门，抱着那把木吉他正在熟睡。

 

日光渐渐熄灭，天色已晚。

位于新宿歌舞伎町的滨丸海鲜，是广井菊里十分中意的一家店铺。当日新鲜捕捞的鱼获在经历简单的烹调后被端盘上桌。细嫩的鱼肉搭配酱汁调和的萝卜泥送入口中，在舌尖化开。味蕾像是被置于海水的洪流之中。某种咸涩的气息，盐的味道。沙滩的风穿过了吧台的木桌。

她注视着店门的玻璃。歌舞伎町的深夜正是居酒屋营业的高峰期。形形色色的人们被卡座划分为不同的世界。她试着闭上眼睛。不远处，隔着几个座位的一对年轻情侣在讨论着要喝哪种酒，稍远些的地方，明显是上班族的二人在抱怨着工作与上司。她听到玻璃杯与桌面的碰撞声、啜饮的声音、轻微的交谈声……她听到了夜晚的声音。

渴慕源自于光，它诞生于月亮。

“为什么，菊里姐姐要放弃呢？”同行人忍不住问道。

“小孤独，你不会明白的。”

她苦笑着喝了一口乌龙茶。广井还记得数年前的夜里，山风十分清爽。夜深人静，只有木屐践踏着枯叶发出的声音。冷意徘徊，嗅不到任何人类存在过的气息，宛如一座孤岛。广井从醉酒中清醒。夏虫的叫声让她无法静心，像是要窒息一般。

我还能做到什么时候呢？她诘问着。

自命不凡的我，又还能坚持多久呢？经历了这么多，依旧是不喝酒就无法站上舞台。什么是好乐队？到了现在也还是不甚明白。

到了被观众看腻的那一天，就全部都结束了。

“所以呢？”后藤反问道。

我想向菊里姐姐，讲一个不一样的故事。同行人说。

 

才一天就放弃，也太可惜了吧？

后藤仔细回味着同行人的话。被对方拉着在街上奔跑，像是一场梦。一条通往山顶的小径、亮银色的大气……驻足围观的路人眼中显露出好奇的目光，让后藤宛如置身于一片看不清道路的深林。她无法回忆起更多的东西，某些无形的事物堵住了后藤的嘴巴，遮住了后藤的眼睛。月亮从枝桠旁穿过，在树林深处。她情不自禁地想大喊出来，却无法吐出任何词句。

“眼前这些人，并不是你的敌人与对手。”

那人轻声说着，嘴角咧开微笑。

后藤于是睁开双眼。她已经知晓了回去的路。后藤从回忆中苏醒。鼓声、电吉他的声音、歌声与麦克风的电流声……舞台灯光不均匀地泼洒在地面上，像是宴席中掉落的食物碎屑。

颜色只会存在于有光亮的地方。菊里姐姐，你看到了吗？

短暂的静默，安静到听不见任何声音。随之而来的是激烈的喝彩声。后藤背过身去。她看见虹夏、喜多和凉……她再次闭上眼睛，抱着吉他一跃而下。

她睁开眼，看到了广井菊里紫色的眼睛。广井做过美甲的手扎进后藤的皮肉里，有些微痛。她仔细地端详着广井的脸。麻花辫、打了耳钉的左耳、以及浅绿色的连衣裙……你接住我了啊，菊里姐姐。后藤说。

“因为，我看到了小孤独的决心啊。”

广井菊里露齿微笑。

 

下午三点四十分，广井菊里乘上了前往金泽八景的电车。

她对此却没什么实感。车站宛如一口深井，永不干涸的深井——被黏腻的苔藓和血液所覆盖。低语的树木、嶙峋的巨石。记忆中的烙印，海岸与眼睛……昨晚她已嘱咐过志麻，拜托对方将音箱和设备送来——SICK HACK已经恢复了活动——但志麻和伊莱莎尚未完全习惯与不再饮酒的广井同台演出这件事。广井打开手机，找到后藤的LINE账号——她同样记得数年前在金泽八景街头演出的那件事，那是她与后藤一里的第一次见面。故事在这里的海边开始，数年后又在同一处地方开始了新的篇章。

或许，正是这样自命不凡又无比平凡的我，才会踏上音乐的道路。

她在输入栏打着字，没多久又全部删掉。她提起装着贝斯的盒子，在车门打开的时候走下了列车。

街头演出的音乐，或许远比言语能传达的要多得多。广井菊里想。

 

*标题“Le Retour”意为“归来”

*文中的“神经肌肉协调障碍症”是笔者虚构的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