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伊内斯怀上了孩子。第二年年初发现怀孕。自从司令部的宴会后,她每天都和丈夫发生关系,这也许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一切都很顺利。
听到这个好消息,正如立即赶到卡尔斯泰拉的埃斯卡兰特公爵夫妇,瓦莱斯特纳公爵夫妇同样像拥有了全世界一样欣喜若狂,他们擅自用尚未出生的孩子的名义,送来了各种债券和信托文件。(文件上)两人的落款罕见地并排在一起,看得出来他们正在门多萨一同生活。
莱昂内尔偷偷又寄来一封信,表达了“只要你愿意,父亲想单独拜访”的意思,他恐怕是在阻止了想马上奔赴卡尔斯泰拉的奥尔加后,为了关心才写的吧。
她通过卢西亚诺得知,莱昂内尔正控制着奥尔加。在里卡多出生前,奥尔加始终只寄书信,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尽管清楚见到她会有可怕的后果,但在自己一蹶不振的时候,母亲没有赶来自己身边,伊内斯因此埋怨母亲。
曾有一段时间,无论她嘴里吐出何种恶言,只要有那个怀抱便足够。小时候,她紧紧拥抱自己的瞬间,奥尔加·瓦莱斯特纳在那刻,也只是位心爱的母亲。
她只需要那个时候。即使是只有刹那的温暖,她也需要。我需要的不是大人,而是能让我变回孩子的母亲……
但是在她的成长过程中,“那时”已如妄想,渐渐被美化为更美好的瞬间,其实那甚至称不上过去的记忆。
可如果连这也没有了,她就会无法忍受奥尔加·瓦莱斯特纳,或许这才是惰性……她发觉得不算太晚,当匍匐在地狱之底时,她苦苦盼望的刹那间的母爱,不过是种巨大的假象。
那样的奥尔加·瓦莱斯特纳并不存在。奥尔加可能是爱她的,但如果说她交给她的爱,无异于没有刀柄的利刃,会割破握住爱的手。满目疮痍的手再怎么紧握着不放,最终也只会使之残废。
她埋怨孙子死了也不来露面的母亲,实际上那全是父亲造成的局面,但这有什么问题?她不后悔无故埋怨母亲,也没有对父亲产生一丝遗憾。因为从结果来看,这是好事。
信烧掉就是了,她们最好永远不会见面。如果可以的话,对母亲软弱、对子女残忍的父亲也是。
我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听到那个声音。清除母亲笼罩自己整个人生的阴影,奥尔加·瓦莱斯特纳的尘埃一粒都不会落在孩子身上。
我不会那样对你。我永远不会伤害你。我保证。我不会让你痛苦。
我只会给你不痛苦的爱……
‘千万,不要生病……’她抚摸平坦的肚子,像重复长久以来的习惯,反复念叨。这次我真的想生一个健康的孩子。我从小就听说自己宫内虚弱,而卡塞尔·埃斯卡兰特没有了健康就是尸体,所以(孩子不健康)这是谁的责任不言自明。
她怀着里卡多的时候,因为孕吐痛苦不堪,任何东西都吃不下去。身体瘦骨嶙峋,即便如此希望能对孩子有帮助,她唯一努力吃下的就是安赫莉卡的药。即使这么痛苦还是希望孩子健康出生,这让她觉得很奇怪……
别再无病呻吟了。即使有严重的孕吐,她现在像在强迫自己一样强行吃下东西。虽然最后全部吐出来了,但肚子一空,她会想方设法继续吃下去。
约兰达的卡尔斯泰拉料理非常出色,附近种植和储存的水果也很新鲜,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些全部让她恶心。
幸好,从前几天开始她可以吃下一些苹果了。像他自己会被饿死一样,卡塞尔急切地纠结她的饮食,但自从她没有把苹果吐出来后,他才勉强舒了口气。
“干脆在院子里种苹果树吧?”
感觉全世界的苹果都变得珍贵了也是情理之中……然而,从他眺望四处的视线来看,他甚至有要种满整个庭院的气势。只要她点头,说不定官邸的庭院就会在某天变成果园。
卡塞尔与刚重逢时不同,变得和以前一样沉默寡言,但行动有些特别。
“这样等你想吃的时候,只要一到季节马上就能摘下来吃了。这样最新鲜。”
“到那时就没用了,等结出苹果的时候,孩子应该已经出生了。”
“啊,原来是这样。在结出苹果之前,宝宝就会出生了……”
卡塞尔削着另一个苹果,悄声重复那句话。似乎是简单思索后发觉行不通,他有点心不在焉。就在他分心的时候,伊内斯发出清脆的声音咀嚼苹果,望着官邸宽敞庭院的尽头。
因为喜欢看她咀嚼东西,他拖着下巴看着这副情景。她曾经像傻瓜一样对他的视线感到害羞,但最近不会这样了。
身体动不动就恶心,成日像晕船一样蜷缩着眩晕,没有平静的空隙。无论他用那双眼睛诉说什么样的爱,她都无暇顾及,某种程度上,脸皮变厚也是自然的结果。
与上次怀孕不同,在卡尔斯泰拉,他们每天都在一起。过去无法与之相比的亲密且习以为常的距离。如果突然感觉这样很陌生,她的身体会习惯性缓和(感觉陌生的)精神。没有那种感觉也会如此。
“……但是你本来就喜欢苹果,孩子可能也喜欢苹果,所以不会完全没用吧?”
“我没有喜欢到想住在果园里。孩子也是。”
“但我现在觉得苹果像上帝。”
“如果真是上帝,你妻子也不敢吃。”
他们一直以来只进行必要的对话,但现在却可以不客气地抓住对方的话柄。即使不被眩晕摆布,她和卡塞尔说话时,也能若无其事地忘记一瞬的陌生感。
有时也因此担忧。将来她带着孩子回到门多萨或埃斯波萨时,已经变得理所当然的存在将会如何……
可能是佩雷兹人特有的急性子所致,孩子只有三个月,她却总是在想象遥远的未来,又或是希望孩子能活到那个未来。
卡塞尔和她并无不同。最终,他还是固执地计划在园子的左侧种上一排苹果树。他一再确信,孩子肯定也会喜欢。
“说起来,已经过了吃药的时间了,伊内斯。”
“嗯,给我吧。”
像差点忘了似的,卡塞尔把装着药的托盘推到她附近,急忙起身来到她身边。伊内斯拿起药后,立即在旁拿水等待的手很认真。
因为在军校时的习惯,他不喜欢无微不至的侍候,在妻子面前却像天生的侍从。
他不管遇到谁都能做得这么出色。不管什么样的女人,只要是自己的妻子,就能珍惜、献出爱的男人……
果然这只手用在我身上可惜了。她熟练地咽下安赫莉卡的苦药,冷水从咽下的位置如安慰般经过。成为孩子的好母亲,并且若能有一天成为好妻子就好了。
“真熟练啊。”
“……因为在和你结婚前,我就经常在吃。”
“难道是多亏了这个,我们才有了孩子吗?”
“可能吧……我不清楚。”
急切的手会想抓住一切。在怀上这个孩子之前,因为惰性才吃下能强化、保护胎内的药,但现在已成迫切。
石女吃了安赫莉卡的药怀孕了,流产六七次的女人吃了药,顺利生下孩子了。奥尔加反复把这句话刻给十五岁女儿时,每个字都让她恶心,但她现在像奥尔加曾经那样反复回忆,以此获得宽慰。
平安地在肚子里好好成长,出生。不应该生来带病……
“……这是你母亲一直为你准备的药,所以应该是好东西吧。”
你母亲,他每次说出这个词,都隐饰不尽厌恶,有时就像那张俊脸上的裂痕。‘原来卡塞尔·埃斯卡兰特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啊。’伊内斯意识到这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他鄙视岳母。尽管设法不在她面前表现出来。
很快,卡塞尔似乎不在乎那些了,温柔的目光观察着她的脸色,在她瘦弱的脸颊上抚摸了一会儿。似乎在表示从自己手中拿走水杯的手做得很好,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像在夸奖她吃下苦药很了不起一样。
怎么把我当小孩子看……不满地望着他,他爽朗地笑了。
“你给瓦莱斯特纳公爵回信了吗?”
“回了。”
“他说什么时候来?毕竟是位很爱挑剔的人,各方面都需要提前准备好。既然他喜欢打猎,顺便去附近的猎场游玩……”
“我告诉他不来看望也没关系。”
“什么?”
“不来也没关系,不看我也没关系。”
“……”
卡塞尔一时神情复杂。那双谨慎的眼睛似乎想揣测她的想法,仔细观察着面无表情的脸。
“小时候也是这样。只要说一句‘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很容易就会忘记我。”
“……伊内斯。”
“没关系。”
“你父亲一直很担心你。也不会忘记你。因为不想得罪你,所以在背后训斥我,他多么……”
像开玩笑般补充的话中充满了真情。对在自己眼外长大的女儿,莱昂内尔存有一定的内疚,何况她还失去了孩子,所以他的担心不假。
“下次无视他。”
“怎么能无视?他是你父亲,并且在担心你。”
“有你担心就已经足够了。”
“……但和父母不同。我更愿意你父亲为了你干涉我。他还教了我不少事情。”
“像蠢货一样。”
理由显而易见。为了证明可怜的妻子得到了父亲的爱。伊内斯也知道,他不认为莱昂内尔是优秀的父亲。
卡塞尔只是认为她需要父亲。因为她母亲是那副模样,所以至少她得有父亲。
“我不清楚你作何感想,但是让父亲看到这个样子,我会觉得麻烦……”
伊内斯看到卡塞尔在无谓的罪恶感中静静咽下干沫,她一时后悔将“这个样子”脱口而出。皮包骨的样子,看了也只会心痛……你也这么看我,那父亲更……
她突然觉得这是个可笑的比较。
莱昂内尔·瓦莱斯特纳真的会比你更心痛吗?
她小心伸出手,轻轻靠在抚摸自己脸颊的触感上。明明是他先伸出手的,但只要她微微一靠,他就会像石头一样僵硬,感觉有点可爱。
“……佩雷兹人本来就不喜欢表现出痛苦和艰难。虽然顽固的奥尔特加人都是这样,但我们在其中格外顽固。”
“……”
“说想重新要孩子的人是我,不是你。不要再自责了。”
卡塞尔罕见地没有回答她的话,甚至没有点头示意。意思就是:这事死也不是你的错,而是我的错,所以我会继续自责,因为天生不擅长说谎,所以他做不到。
但他们真的和她幼时没有变化。收到父亲担心自己的书信,她只回复说“不来看望也没关系”的事不计其数。
胳膊上被打的痕迹还很清晰。如果父亲知道了,他会伤心……佩雷兹的仆人们和奥尔加像一个整体。没有人向公爵告密奥尔加的“管教”。
所以这只取决于伊内斯开不开口。
事实上,奥尔加享有的“作为母亲的权威”仅此一事。
奥尔加也清楚这点,所以她不断嘱咐女儿。如果你不想和母亲分开,就不要对你父亲胡诌。
就连卢西亚诺的认知,也只停留于他被母亲打的时候,安然无恙的妹妹,只是担忧着母女间坎坷的关系。她是女孩子,所以他想当然地认为母亲不会对她做那种事。
当然,他清楚母亲不打,也不可能停下唠叨,所以他一有空就会把妹妹带出佩雷兹。他不认为挨打是唯一的痛苦来源。
即使莱昂内尔对奥尔加心理上亏欠,如果他知道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偶然发生的最坏的事件,在佩雷兹习以为常,那么他早就分开了这对母女。
奥尔加在孩子狭小的世界里不会永远是绝对。到了十三岁的时候,伊内斯也发现了能让自己逃脱的途径。
正因如此。她后来亲自堵住了胡安娜和劳尔的嘴,她看到了逃脱的途径,却对其视而不见……
起初她就不是因为觉得父亲不会救自己才闭口不谈。只是因为他不应该来救我。从头到尾都是同样的理由。
因为女儿被夺走了,奥尔加·瓦莱斯特纳就会死。
我只剩下你了。我只有你。伊内斯。我可爱的伊内斯……你的兄弟,卢西亚诺也离开了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在保护我。
‘如果你也离开了我的手,我就会死。我会等不及死去的那天,先捅破这个脖子。’
伊内斯,我的女儿。乖。过来……
在她成长到能怀疑那句“我会死”或许是胡说八道之前,她目睹到了上吊的奥尔加。那是九岁时的事情。她很快就被管家和侍女发现,被放了下来,这件事成了四个人的秘密,但伊内斯再也忘不掉奥尔加无力的身体。
真心寻死的脸庞,固执而恍惚的苍白夺走了她的生机。
在无事发生的下午。突然寻死的母亲。当时的伊内斯很害怕奥尔加话中常常冒出来的死亡,然而在某一天毫无预兆成为现实的实感截然不同。
奥尔加真的可以寻死。这次没有理由,但下次她可能会因为女儿而死……
“……被公爵阁下打骂让你变成这个样子也没关系,邀请你父亲吧。伊内斯。”
“我已经拒绝了。我说了你不用在意……”
“伊内斯。”
在佩雷兹的世界里,只有奥尔加折磨她,也只有奥尔加爱她,她童年因此在“爱怎样都无所谓,想从这些讨厌的话中解脱”的愿望中度过的日子数之不尽。
八岁、十岁、十二岁、十四岁……回首每个年龄,她真的受够了奥尔加。被折磨至今,如果说有郁闷的事情,那就是会想起母亲在她更小的时候的怀抱,她厌烦了这样的自己。
母亲常常诉说对女儿的爱,就像一种人质,但她认为自己不太想要那份“爱”的内心,才是真正被奥尔加抓住的人质。
十一岁的孩子自从意识到不太想要母亲以后,就产生了奇怪的罪恶感,总是害怕会被奥尔加发现。
对声称“我只有你”的母亲,十三岁的伊内斯没有自信说出“我不需要你”。
她没有勇气对“你走了我就会死”的母亲说,我讨厌你,讨厌到你死了也没关系。
其实她不希望奥尔加死。从来没有恨到想让她死。
只是如果能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
伊内斯无意间想起早晨写给莱昂内尔的那封信。不依靠父亲是从那时起延续至今的旧习惯。
不是不爱他。只是现在不能向他表露任何东西了。深深担忧消瘦的女儿的“父亲”的面孔,事到如今已经不想看到。假若我从中得到了慰藉,那就像是在欺骗自己过去的生活。
卡塞尔的眼睛苦涩地低下来,像看着孤立无援的小女孩。换作以前,她甚至无法忍受这个眼睛。但是伊内斯明白了,这不一定类似同情或善意。
这,只是因为你很在乎我。
“父母的事情不重要,卡塞尔。”
“……”
“我只想考虑我们的事。”
她推走扭曲的自尊心,伸出手。卡塞尔用低下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她的嘴唇,重新抬起了视线。
在酷似卡尔斯泰拉大海的蓝眼上,完全为我的感情像波浪一样荡漾。
看着那双眼睛,有时感觉像是遇到了永恒。
像要回避勉强面对的视线,她闭上眼睛时,他的嘴唇贴了下来。微微碰到的嘴唇和嘴唇,他轻咬舔舐着她的下唇。吸吮她的力量一如既往,极其微弱且温柔。
有生以来仿佛从未有比这更加被珍惜过。没有比这更加被爱护过。
经过无数次身体的交融,已经习惯了彼此身体接触的温暖,但讽刺的是,没有什么比无关紧要的亲吻更能让心脏狂跳出来。
她希望这点永远不会被卡塞尔发觉,同时也希望在某些时刻被揭穿。因为害羞而慌乱的感觉难以承受。她不想继续害羞了。
“……我的心感觉快要爆炸了。伊内斯。”
然而,因为心脏快要爆炸而罔知所措的男人,似乎无法听到。他和她现在二十岁了,但在这种情况下,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年。
十七岁夏天,用紧张得要死的脸脱下初夜新娘的少年。
他的嘴唇顺着脖子往下,在上身的礼服外咬了一口。“你身上有苹果香,伊内斯……”如此低语的嘴唇,交织着稚拙的淫欲和敬爱。
“真傻。那是你切的苹果的味道。”他的嘴唇重新钻进她笑着的嘴里。
那是一个安稳的午后。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