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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章.不公平的事情
Sol de mi vida 2023-12-29

门多萨宫廷的南面。她被囚禁的别宫离主宫很远,与本宫相隔一个非常广阔的庭院。从一般被称为“宫廷”的地方,需要骑马或乘坐马车才能抵达这片区域。

虽然从远处望去,整片区域看似浑然一体,但这些单独建造的大大小小的别宫,实际上为了满足原本不必要的用途,造型极其奢华。

老一辈的借口和用处也多种多样。为某位病弱不堪的小皇太子静养而建造的别墅和游戏迷宫;痴迷于特别宠爱的情妇及其私生子,沉醉于新家庭形态的某位皇帝的西部乡村式别墅;某位皇后和侍女们为了亲自感受农民的辛苦而建造的华丽的农园和可爱无比的巨大小屋;还有为纪念先皇结婚而建造的宏伟玻璃温室和秘密礼拜堂……

不管有多少多样的目的,在这里占据位置的理由只有一个。在门多萨宫廷里,没有比这里更与世隔绝的宁静区域。

在被称为皇宫的巨大城墙内,宫廷的东面和西面是奥尔特加贵族的中心,有公议会会堂和官员们出入的各类行政大楼;北面是为招待外国王室成员和使节而建的分馆,从三百年前开始就坐落于此。以本宫为首,这些地方不曾消逝过活力,与之相比,宫廷南面有时甚至被认为是另一个世界。

就像向世人展示的地方和不向世人展示的地方的差异。

回望广阔的庭院,本宫遥远得看起来像娃娃们住的房子。而在另一侧,城墙并没有显露无疑,而是被茂密的树林所遮蔽。将城墙外民间的喧嚣彻底隔绝开来。

所以,这当初也是某人刻意追求的完美孤立与奢华。

位于行宫东南侧,拥有大阳台的房间,从一开始就与囚禁相去甚远。这里终日阳光明媚,站在阳台上,可以尽览专门为别宫建造的后院全景。

任谁看来,这里都体现了皇太子对爱妻的关怀。

他恳求皇室,让不久前再次流产的皇太子妃疗养,最终使皇室赐给了她一整座行宫,这件事引起了世人的关注。

其中一半是赞美,钦佩皇太子对爱妻表现出无尽的宽恕和爱意,尽管皇太子妃通过屡次流产,已经充分暴露了她不完善的资质;另一半是批评,认为皇太子被私情左右,指责他过于宽待无法履行义务的妻子。

‘是的,任谁看都不像监狱。’

伊内斯冷笑着用指尖按灭蜡烛。宽恕和爱……连发音也令人厌恶的单词,烛泪滚烫地粘在皮肤上,留下了刺痛的灼伤。

伴随着那道伤痕,夜幕彻底降临。

她似乎感觉不到什么疼痛,只是轻轻搓了搓手指,甩掉了粘在皮肤上的东西。摩擦重新带来的刺痛也像是别人的痛苦。

是因为自己只是坐在皇太子妃瘦骨嶙峋的身体某处,旁观这一切记忆吗?不,她总是能清楚感觉到梦中的感官。

无论是痛苦,绝望,还是刹那间的感激和喜悦。所有的一切都过于生动了,以至于她曾一度无法正常生活。

因此,只是拥有这个身体的主人痛觉迟钝罢了。

伊内斯·瓦伦萨·奥尔特加·德·佩雷兹。

她久违地听到了这一曾经高贵的名字。

无论伪装得多么冗长、高贵,其意义总是简单的。象征她现在所属的家族。过去她所属的土地……和在物件上刻上主人的名字一样。

属于统治奥尔特加帝国的瓦伦萨家族的伊内斯,来自瓦莱斯特纳的佩雷兹土地的伊内斯……虽然尊贵无比,但想想看,这无异于表明过去谁曾经拥有她,而现在拥有她的主人又是谁。

即如“现在”她是伊内斯·埃斯卡兰特·德·佩雷兹。

尽管如此,每个人的头上刻着的威名不分男女,都是非常了不起的荣誉。因此,伊内斯名字里的每一个字,无论走到哪里,都受到了盛情的欢迎和羡慕的目光。

在已婚女人的名字上记录其出身家族意味着什么?

和其他国家一样,在奥尔特加成婚的女人,无论身份贵贱,通常都将失去婚前的姓氏,归属丈夫一家。

唯独属于格兰德斯·德·奥尔特加(Grandes de Ortega)十七个家族的大贵族的女儿们,生来就拥有如此高贵的身份,所以被允许非正式地在名字上标注娘家的庄园。

其中五位公爵的女儿们,被允许“正式”在自己的名字上标注娘家的庄园。这是例外中的另一个例外。即使她们失去了祖先的姓氏。

就像在结婚后,仍然主张自己是出生家族和那片土地的成员。

已婚的女性同时使用两个家族的名字,这本身就是一种最高的权势。这在格兰德斯·德·奥尔特加里也属于非常特殊的情况,仅凭岳父的庄园被标注在妻子的名字上,就足以说明丈夫家族的威望。

况且,像伊内斯·瓦伦萨·奥尔特加·德·佩雷兹这样,包括自己的出身家族在内,名字里有两个皇室姓氏的女人,谁敢向其丈夫和家族要求说明身份。

如果说“瓦伦萨”是皇家赠给她的姓氏,那么“奥尔特加”就是皇太子赠送的姓氏,因为只有皇帝的嫡系才能使用。

皇室与瓦莱斯特纳的结合,以及伊内斯与奥斯卡个人的结合。

换言之,如果说“瓦伦萨”证明了她是皇室的女人,那么“奥尔特加”则证明了她是奥斯卡唯一的妻子。

覆盖整个帝国领土千年的名字,被加在一个人的名字后面,而且还象征着“某人的妻子”,这是一件非常特别的事情。同时从侧面证明了帝国中没有比她更高贵的女性。

能和她一样享有“奥尔特加”的女人,原则上只有皇帝的妻子或女儿们。因此,除了伊内斯,帝国里只有一个女人可以夸示皇室之外的荣誉出身。

卡耶塔娜·瓦伦萨·奥尔特加·德·埃斯波萨。

皇室的女人,皇帝的妻子,统治埃斯波萨土地的埃斯卡兰特的女儿。

就像她久违地想起自己的旧名一样,她也久违地想起了奥斯卡母后的全名。

她曾经误以为自己的名字和那个名字具有同样的价值。难道错觉仅此一个吗?因为缠绕着世上最珍贵的名字,所以她曾误以为这具身体是高贵的。

把自己当成了主人。

曾经被称为“佩雷兹的伊内斯”的女人。这个名字所承载的自豪感……她在与自身意志无关的身体里,细数自己曾是“物品”的岁月。

只继承了瓦莱斯特纳的名字时,情况可能并非如此。或许她真的是某些事物的主人。或是错以为自己是主人,实则是主人刻上名牌爱护的物品而已。

这样不好吗?反正没有价值的东西,谁也不会刻上自己的名字。如果没有必要,任何人都不会主张对物品的权利。

比起谁都不想要、谁都不希望得到的东西,有被需要的价值更好。

‘只要有价值,只要有必要……’

伊内斯微微一笑,冷冽的空气渗进她微张的嘴唇。价值、需要……这个年代的她是瓦莱斯特纳的耻辱。绝对不想在她名字末尾带上家名的女儿。

瓦伦萨和奥尔特加的态度又如何?且不论奥斯卡那肮脏的身体从她身上夺走了孩子,对他们来说,她始终是个生不出孩子的石女。这是瓦伦萨家族在马市上花了过高的价钱买来的母马。

卡耶塔娜皇后经常讽刺说,她的儿子被瓦莱斯特纳公爵欺骗了。‘他不是骗我儿子买了一个无法怀孕的丫头,并谎称她是女人吗?’

因此,这段婚姻只是一个错误。哪怕是现在,也应当让皇太子的婚姻化为乌有。如果这是民间,她就应该被提出离婚,但皇室没有离婚的先例,所以只能把这段婚姻作废,伊内斯·瓦伦萨·奥尔特加将在修道院度过余生,终生为这个名字赎罪。祈祷被自己耽误的皇太子,他的子嗣能从另一个女人那里平安诞生……

‘用女人的身体连一个活的孩子都生不出来,却恬不知耻地依仗着我儿子的妃子的地位来统治宫廷,岂有此理。’

‘不仅不节俭自重,还站出来改变女性们的时尚,那个样子多么荒谬……非得那么放荡地吸引男人们的视线吗?简直和发情的野兽没有区别。’

应该说她顶多就是个妓女吧。伊内斯抽动了嘴唇。

‘连母亲都敌不过你的枕边风。明明没有像样的受孕的态度,但从奥斯卡还没打算抛弃你来看,你似乎在卧室里很有技巧。’

她只有外壳是高洁的,她充其量是妓院里男娼。所以,对那个变态性欲者来说,她会是多么令人满意的妻子。

我想回答说,我根本不需要技巧。你儿子是在那方面发狂的疯子。

‘得想一个办法击败奥斯卡的固执。’

又打又踹都没有办法。

她多么想被她了不起的儿子抛弃,他的母亲怎么能想象得到呢?

如果要买妓女,还不如买昂贵又干净的,她能理解这种心情吗?

卡耶塔娜经常说,她担心皇太子妃妒心太强。然而,当奥斯卡至今隐藏的不正行为被发现,并抛弃了所有虚伪以后,他成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她根本想象不到她儿子的真面目。

和价值五枚硬币的妓女上床,在妓院里乱搞,将给过男娼的东西给怀有皇孙的妻子。那个丑恶又变态的嘴脸,有时还故意不做任何善后回来,享受着最后被高贵的妻子咬进嘴里。

他不是靠器官的刺激,而是靠伊内斯崩溃的精神产生快感的人。

但是,从儿子善良正直的脸上,他母后又有什么办法找出那肮脏的痕迹呢?

倚靠在阳台上的身体无力地向前倾斜。突如其来的呕意,恍如昨天般鲜明。她甚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遗忘了这种感觉的。

下面的土地在眼前晃动。伊内斯反胃地摸索着逐渐变得清晰的记忆,突然感觉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

啊,“我”马上就要跳下去了。

直到那时,伊内斯的所有愤怒都化作了对奥斯卡的攻击,所以奥斯卡似乎并不认为她像个可怜的女人,会鲁莽到妄想从三楼阳台上摔死,或从三楼上摔下来逃走。

仅次于她的血统和外壳之后,奥斯卡买的是她聪明的头脑。

‘但这个时候我并不太聪明。’

伊内斯没有像刚开始“实际”从这里跳下去时那样恐惧。淡然的目光扫视下面的土地。慢慢挺直了腰。

不久后,腿翻过栏杆,依靠栏杆前仅存的一点地面站立。

甚至无需深呼吸。

她在黑夜的寂静中坠落。后院的草皮不像看上去那么柔软,沙沙作响的声音比想象中要大,比起疼痛,她感受到的更多是困惑。

当时肯定还有其他更吸引注意力的事情。例如,左脚踝骨折的瞬间出现的幻听般的噪音。是她脑子里,带着体重摔下来的脚咔嚓断掉的声音。

但是,伊内斯在摔下来之前就知道了哪只脚踝会断,比起当时感觉到的迟钝的痛苦,她更关注四周的寂静。

这里是梦境,知道并不会改变什么。

夜雾降临,使得草地有些潮湿。她勉强站起倒地的身体。每当赤脚接触到草坪,都能感觉到微微的潮湿,她忍耐着不舒服的触感,迈开蹒跚的步伐。

‘愚蠢至极。’她冷静地评价着自己的过去,跟随主人不安移动的视野,移动她的意识。

脚踝扭伤的剧烈疼痛,不时会唤醒迟钝的感官。但是,伊内斯·瓦伦萨似乎一刻也不想在这个可怕的地方耽搁时间。

现在回想起来,想带着摔碎的脚踝走到本宫,简直是疯了。她忍受着过去清晰的痛感,如同看穿了小丑剧里显而易见的手法一样,审视着周围的景色。

‘恐怕走过了那棵花树,伊内斯·瓦伦萨就会精疲力尽地倒下,倒下之后……’

“殿下!”

以前为什么没有听到呢?远处踩着湿草急忙跑过来的声音越来越近。她因痛苦而皱起的额头紧贴在草地上,当微微张开的嘴唇间发出微弱的喘息时,不知为何,她似乎要失笑了。

你为什么在这里?

在被大手抓住肩膀之前,她浮现出了这样的疑问。失魂落魄的嘴唇根本不想动弹。不久后,男人冰凉的手抓住肩膀,扶起了倒下的她。即便在他们对视之后,手也依然没有放开。

用“对视”来形容,其实语病重重。因为在黑暗之中她未能立即看清。

但至少卡塞尔·埃斯卡兰特,显然是在看着她。

伊内斯像被看不见的视线所推动,缓缓吐出了气。因此,比眼睛更早相遇的是他们的呼吸。她感觉到他那硕大的身躯正在低向自己。

他似乎急得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但最终还是一片暧昧的寂静。黑暗中的男人看起来不知所措。每当他咽下呼吸,他的肩膀都会随之颤动。

“……为什么……”

好不容易从他那里说出来的话也止住了。应该是想问“你为什么跳下来”吧?欲言又止的原因也显而易见。

难道你想死吗?

自杀是他们上帝自古以来禁止的人间罪恶之一,这对皇太子妃是无法比拟的不敬。

即使亲眼目睹她从牢狱塔顶跳下来,浑身摔得粉身碎骨,又有几个人敢称其为自杀?

但是,卡塞尔·埃斯卡兰特的沉默比常识中的敬意更漫长一些。仿佛她从阳台上摔下来这件事本身,使他非常震惊,这(跳楼)是否是个错误是次要的问题。

‘反正太担惊受怕了,不适合他……’伊内斯在黑暗中重绘着熟悉的面孔,不禁这样想道。

明明他毫无顾忌地肆意对待自己的身体,但在她的事情上却不能放过任何负面的可能性,真是过于谨慎的性格。

然后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卡塞尔·埃斯卡兰特……

“……”

握着伊内斯肩膀的手好像在微微颤抖,然后即刻放了下来。他反复擦着脸,最后紧张地撩起头发,稍稍退了下去。适当遵守男女之间的礼仪。

没错,这不是“他”。

凌乱的金发在黑暗中独自焕发朦胧的光芒。伊内斯突然想起的,不是门多萨宫廷布满迷雾的夜晚,而是卡塞尔头上洒满卡尔斯泰拉灿烂阳光的景象,恍如梦境。

在海风中飘扬的头发下,朝她微笑的眼神,还有他那双明亮的蓝眼睛。

‘真正的梦是这边,现实中的你却更像是梦。’甚至感觉遥远得再也见不到那边的他。

如此生动的梦境,结局从不美好。伊内斯抬起目光,感觉到她的嘴唇动了起来。

“……埃斯卡兰特中校。”

这具身体的主人,似乎也从一开始就听出了他的声音。措辞并不亲切……虽然心里产生了违和感,但谨慎扶住肘部的手,很快就让她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是的,我是埃斯卡兰特,殿下。”

得到了一个死板的确认身份的答复。郑重地握住她的身体的手,还透露出一丝尴尬。看起来不像是很了解女人的男人。

不一会儿,黑暗中慢慢显露出他的轮廓。不知是因为视野适应了,还是因为熟悉了,闭上眼睛也能描绘出那张帅气的脸。

但比记忆中更冷漠的脸部轮廓和阴郁的蓝眼,在熟悉的画作上增添了几分异样感。

本想再观察一下,但无关自己的意志,突然听到了一个带刺的声音。

“你为什么在这里?”

“您有没有受伤?”

这是不能称之为回答的回答。“伊内斯”的身体推开了他的胳膊。卡塞尔几次强行搀扶她的意图逐渐钝化。不久后,他的手臂失去了力量,直到她感觉到即使自己瘫倒在地,他也不会干预,这才停止了在他怀里的挣扎。

就这样,又过了片刻的寂静。她紧握拳头,直到指甲能钻入皮肤,再无力地松开。

“他,奥斯卡……”

仅因说出了丈夫的名字,脆弱无比的身体就像听到了比赛的枪声微微弹起。一阵神经质的嘲笑紧随其后。

“……现在还让埃斯卡兰特公爵做这么肮脏的差事了吗?”

“……”

“让你在他去妓院时彻夜监视妻子的行动。”

皇后的哥哥——埃斯卡兰特公爵突然倒下,溘然长逝,但由于卡塞尔和米格尔都未婚,埃斯卡兰特的爵位在这时悬而未决。

严格来说,直到她去世的那天,卡塞尔都不是埃斯卡兰特公爵。

但“这时”没有人怀疑他最终会被授予公爵的头衔。

与哥哥不同,在前任公爵生前,只有拥有未婚妻的次子米格尔·埃斯卡兰特被公开称为继承人,但顾名思义,这只是他生前的故事。米格尔的未婚妻因肺病病逝,他在埃斯波萨待了近两年,几乎成了废人。而公爵死后,在军队乘胜追击的长子突然以负伤为由退役,人们认为事情一目了然。

虽不知至今他是觉得婚姻烦人,还是爵位烦人,但情况如此,即便是自由奔放的卡塞尔·埃斯卡兰特又有什么办法坚持(不婚)下去呢?

她静静仰望卡塞尔。

他好像一时不知该回答什么,愣愣地低头看着她。随后像慢慢清醒过来了一样开口说道:

“……对不起,我没有继承埃斯卡兰特的爵位。”

他只做了这样的解释。就连当年的伊内斯·瓦伦萨也觉得这个回答可笑,嘴角上扬了。

“啊,你未婚。”

“是的,殿下。”

“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你明天早上结婚,你的爵位就会在明天中午时分授予你。”

“……以及,殿下的丈夫没有指示过我任何事情。”

“在这夜深人静的夜晚,你只是信步而行来到这里了吗?当然,以埃斯卡兰特的名字,宫廷里没有地方是你去不了的。”

面对冷嘲热讽他也只是默不作声,不做任何反应。

“你在认真地纠正事实的同时,也不能否认他去了妓院。”

“……”

“诚实点吧。”

有一瞬,她看到一种难以言表的轻蔑显现在他的脸上,毫不遮掩,让她有些惊愕。

他似乎刚了解到事实的真相,厌恶感异常明显。‘以他的性格,恐怕会很厌恶那种事吧……’伊内斯克制住内心的想法,凝视着他。显然,这一切都是在针对奥斯卡,因此他的样子看起来极其不敬。

她甚至会担心,在她死后,他是否能把那种表情藏好。

他面带不妥的表情,用很平淡的声音给出了忠告。

“……请不要在外面说任何对自己有害的话。”

从语气可以明显听出,这不是“丈夫的脸面就是你的脸面,所以千万不要只考虑自己的面子”的建议。仿佛他已经隐约察觉到奥斯卡对她的刁难,以及他是如何折磨她的。

就像在极其担忧她的安危。

尽管如此,心中也没有任何羞愧感,难道是因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吗?

连那个卡塞尔·埃斯卡兰特,终究也不过是一个逝去的过去之人……

“如果被人听到我的话,我会有麻烦吗,中校。”

“我知道看不见的地方也有倾听的耳朵。”

“至少不是这里。”

宫廷的南部,只有极少数被默许的贵族和皇族才能出入,由于特有的神秘氛围,这里连守卫的卫兵都没有。除去在树林另一侧的城墙上站岗的人,只有两处的哨所都被设在不易看到的地方,连巡逻规模都极为简朴。

何况被囚禁的伊内斯的房间是怎样的?不仅阳台朝后院敞开,门外只有两个皇太子的骑士在把守,因为担心他们可能会看到伊内斯的身体,便把站岗位置安排在远处的走廊上,甚至还让他们互相监视对方,以防他们被伊内斯迷住,去暖她的床。

奥斯卡甚至会忌讳这里为数不多的目光,同时这也是他死也不想看起来像在囚禁妻子的结果,但这个地方本来就破绽百出。他在这里囚禁了伊内斯,并赶走了更多人就更是如此。

“通常眼睛比耳朵先动,与其顾虑被听到,不如担心看的眼睛。”

“……”

“不管我对中校说了什么,只要有人看到我和你在一起,事情就结束了。”

就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卡塞尔慌忙放开了她的身体。伊内斯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也许就是这只手臂被枪击毁了。她这样想道,那天的伊内斯冷漠地说。

“我的奥斯卡是多么讨厌你,只要我在晚会上和你说了一句话,当天他就会强奸我。”

“……”

可怜的是,他像石像一样僵硬。手心下能感受到僵硬的手臂肌肉。

当伊内斯拉动她抓住的手臂时,他巨大的身体如同一尊崩塌的石像,在她上方倾斜。

如果这里有光亮,他的影子就会把她彻底吞没。任谁看他的姿势都是在扑倒她,更何况他那凶悍的体格像在捕食她一样。

但他像个误触火种的孩子,慌忙回过神,从她身上往后退。与之相对,伊内斯就像一个意识到攀登岩石比移动岩石更容易的孩子。

他们还没来得及分开。伊内斯立刻抬起膝盖靠近,巧妙地把自己的一条腿挤进卡塞尔的双腿之间缠住他,她直起腰与他对视。

一只手像抓住了他的胸口一样,紧抓他的衣领,把她的所有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

他的呼吸声在空中停止了。凝固的身体里跳动的脉搏顺着皮肤传了过来。

似乎要阻止她,大手不觉间小心翼翼地扶上她瘦弱的肩膀,但实际上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他似乎不敢设想,倘若胆敢稍微用点力推开她会酿成什么后果。

‘无论何时总有一件事是不变的。’她流露出无法出声的失笑。就像“这次”的卡塞尔像对待碎玻璃一样对待他的妻子,不会往手上注入任何力量。

居然是玻璃。明明伊内斯从未像现在这样结实过,他却总是把她看得无比脆弱。

‘凡是女人,你都会像对待易碎品一样小心翼翼吗?’

毕竟心地善良,所以应该会吧。‘在这时,对你来说最特别的女人是谁呢?或许离我很近……’伊内斯静静回想着梦中那些近在咫尺的记忆。

晚会上经常见到的女人们,围绕在卡塞尔·埃斯卡兰特周围的塞尼奥莉塔们,执着地跟着他的视线……传闻四起,但奇怪的是,她没有想起特定的人物,可能是这段时间的冷漠导致的无知吧。

暂时在模糊的脸庞间徘徊的记忆,没有得到收获,回到了原地。这种感觉很陌生,很无用。伊内斯像掸湿沙子一样,赶走了不舒服的想法。

嫉妒的碎屑如同粘在身上掸不走的沙粒,让她烦扰不已。上帝啊,居然是嫉妒……就好像站到了非常普通的立场上,竟然有如此无聊而平静的感情。

‘甚至还披着这个躯壳。正试图利用现在的他。’

与伊内斯·瓦伦萨对他倾诉的凄惨不同,独立出来的思考与凄惨相去甚远,甚至让人觉得滑稽。也许身体的情绪已经转移了。对于此时如同疯子的伊内斯·瓦伦萨,她不曾有过这般如获解放的瞬间。

解放感。没错,就是这样。

伊内斯·瓦伦萨时至今日,不曾向任何人称自己所遭受的侮辱是强奸。直到她朝毫无关系的卡塞尔·埃斯卡兰特抛出石块般露骨的词。

抛开“丈夫的要求”或“夫妻关系”等包装好的词语,最终只剩下这个词了。

奥斯卡·瓦伦萨两年来一直在强奸她。

即使带上他们刚开始最美好的时光,再加上变成这样之前,大多数勉强还算美好的日子。

即使想起曾经对他的爱意,想起奥斯卡过去看着她时纯真的眼神……也永远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仿佛如今才得以吸入新鲜的空气,呼吸骤然舒畅。

好似终于得以死去。

“……如果被看到这副模样,奥斯卡会杀了我。”

甜美的话音刚落,抓住她肩膀的手瞬间充满力量。他只抓住她的袖子,用力到手背都泛白,接着将她推了回去。

伊内斯并不在意,她的头靠近他的脸。反正她是在找一个讨厌的家伙出气。

结实的身体早已僵硬,被紧张、困惑和罪恶感撼动,不知所措。她甚至觉得自己强行袭击的不是花花公子,而是礼拜堂的祭司。

伊内斯的嘴唇微微抽动,接着她笑了出来。

“但我不能把无辜的你也带到上帝面前。”

“……”

“所以,为了不被别人发现,试着施展一下浪子的本领吧。”

反正当天晚上没有人发现他们,凌晨回来的奥斯卡也会一无所知。那天的伊内斯像常识一样确信,卡塞尔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人,不至于听不懂她的话。

因此,这是单纯的拒绝,他甚至没有考虑过不会有目击者存在。

“……殿下,您喝醉了。”

彼此之间还剩下不到一寸的距离。刺鼻的酒味随着她的呼吸直抵卡塞尔的鼻尖。

伊内斯耸耸肩。

“最近我在喝醉的时候最清醒。”

“我带殿下回您的房间。”

“这里没有我住的房间。”

“……”

“如果是禁闭的房间就有。”

卡塞尔像被勒住了脖子,发出一声窒息的叹息。像要拉进一样举起她,将她从自己身上放了下来。

“真意外。我还以为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会答应的。”

‘说谎。’从那时起你就觉得已经失败了。

在整个记忆里,他们之间总是存在一段枯燥无味的距离。尽管她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他不能与之缠绵的女人,但她确信,他不会对自己有那样的邪心。

不管这是因为他对奥斯卡有无微不至的忠诚;还是因为他在有众多外遇的门多萨,独自坚守着奇特的道德观,讨厌有夫之妇和处女;抑或是因为他那双无动于衷的眼睛,对她漠不关心……

“你当初不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在附近徘徊的吗?”

“……”

“希望成为我情人的男人,一定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我面前。”

“对不起,殿下。”

“啊,在中校高高在上的眼光里,这副身体恐怕难入你的法眼吧。”

在黑暗中闪熠的蓝眼凝视着伊内斯。现在,我似乎有点明白那双眼睛其实在诉说什么了。

冷若冰霜的眼睛,即便如此也无可奈何地被吸引,从而看向她的每一个瞬间。

每当他像要诉说什么一样看着她时……

那曾是一度扼杀过什么的眼睛,有时则呈现荒寂的色彩。

“……我不敢回答越界的回复。”

“但你的话已经越界了。”

“因为您说的话有失妥当。”

“是因为不喜欢我贬低自己的方式,所以才对我傲慢吗?”

“我很抱歉。”

“若水越过了杯沿,饮下便是了。卡塞尔。”

卡塞尔。仿若太阳,希望因呼唤他名字的声音升起,但又即刻落下。有如刚绽放便凋谢的花朵,灿烂而转瞬即逝。那是因爱而不幸的眼睛。

因为他爱上了伊内斯·瓦莱斯特纳。无论何时。

“你已经听说了,奥斯卡讨厌你。”

“……”

“他宁愿你死在战场上。你的主君憎恨你,以至于他故意把你送进死地。”

每当暗影蒙上卡尔斯泰拉耀眼的眼睛、他用涸湖般枯涸的眼神看着她时,她的心之所以会黯然神伤……

“从你的脸上看得出来,你早就知道了。”

“即使是皇太子殿下主导开战,也不过是巧合。”

“我知道这不是巧合。”

“殿下。”

“你的忠诚用在了错误的主君身上,简直可惜到令人反感。中校的才能也是如此。”

都是因为她已经在久远的记忆中经历过一次。

“抛弃奥斯卡吧。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去。”

“……伊内斯。”

“我以你这样称呼我时的玩伴情谊忠告你,越早叛变,对你的未来越有益。”

“……”

“而在叛变的终点,你可以和你主君的妻子通奸。”

“伊内斯,求你了。”

“如果先从终点开始着手,你也就无路可退了吧。”

“求求你,不要那样把你……不要把你说得一文不值。”

“……”

“请不要这样,殿下。鄙人贱口恳求您……”

所以心里很不是滋味,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感到愤怒。

“听说骨头碎了的是这个肩膀吗?差点废了的是这只胳膊吗?”

“……”

“即便你胳膊被砍掉了,他也不会知足。也许很快,他会希望你在近期内再死一次。下次,绝对不会仅仅以一条胳膊结束。”

有那么一瞬间,像冲动一样想要帮助他。反正死亡已在咫尺之遥,如果他连这种程度的厌恶感都掩饰不住,以那张正直的脸,他肯定很快就会被打上反贼的标签。他这样的人不应该被奥斯卡的自卑埋没。

“你因为我的丈夫身受重伤,又因他母后对他无比关心,你离开了海军,自此沦为门多萨的绅士,忠诚地辅佐他。”

即如她的名字里刻有各种主人,卡塞尔·埃斯卡兰特·德·埃斯波萨的名字里也有自他出生起就拥有他的主人。瓦莱斯特纳和埃斯卡兰特。诞下他们的至高无上的历史,亡灵般的名字,持续数百年的种种权势、执着、野心和名望。

“每当你在门多萨为他扬名,扩大了影响力,赢得声望,出名到无法更出名。这一切都是为了他,我丈夫却为此疯狂。”

自卑感。杀意。嫉妒和厌恶。

“他是个愚蠢的人,最厌恶、害怕对他最有用的东西。”

“……”

“他妄想陛下的私生子在某处长大成人,却自行剪掉了开花结果的枝条。一个自毁四肢的人……你所希望的,真的是由白痴统治的帝国吗?”

“……”

“就这么成为白痴的左膀右臂?”

皇帝的私生子活着长大成人,这实际上不是奥斯卡的妄想。只是他身边人的忠心,让他相信这只是妄想而已。伊内斯有时会想起盘桓在近处的死亡,但每当想起皇帝可爱的私生子,她都会露出愉快的微笑。

所以,她认为卡塞尔·埃斯卡兰特也有一点那样的资格笑得愉快。当然,与自己不同,他应该看向更遥远的未来。

“……我只希望殿下不要死。”

直到她得到了一个非常愚蠢的回答。

“我知道您的腿受伤了,左边好像不舒服。”

“……”

“我会带您回到您的房间。当然,也不会让您被发现。”

伊内斯无精打采地放任朦胧的视野,慢慢苏醒过来。不知从何时起,四周已是漆黑一片。被黑暗围绕的绿眼,不安地扫视四周。

比起看不清的环境,室内隐隐萦绕的佛手柑香更能明确这里是哪里。这是阿隆德拉喜欢且常用的室内香。卡尔斯泰拉的埃斯卡兰特官邸里特有的熟悉香味。

奇妙的安全感逐渐平息了汹涌的内心。如释重负的叹息,刚到嘴边就消退了。

卡塞尔似乎还没有进卧室,不在身边。

“……”

‘太好了。’如果要马上面对他,肯定会很不自在。她伸手扫过空位上的寒气。如果要面对一无所知的卡塞尔·埃斯卡兰特,这种沉重的疲劳感会像被水浸湿的棉花愈加凝重。

凡是与她有关的事情,他行事都异常敏锐,甚至带有他本不具备的洞察力,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尤其当她身体看起来不太好的时候。

‘……我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时候也是这样。’

当她看起来差到超出了“不太好”时,他会表现得快疯了,那样她也会很疲惫,所以她不想变成那样。

总之,只有伊内斯安然无恙,他才能松一口气。现在她知道了,他为什么会这样。所以嘴里是苦涩的。

果实在舌尖上是甜蜜的,但在咽下去的瞬间化作了苦涩。与其说问题出在果实,不如说出在人身上。就像在无意中品到了甜蜜,却被义务感咬到了舌头。后悔犯了错误。从一开始就误会了的自愧。

当她觉得自己很愚蠢时,她就会感到焦虑,那种焦虑贯穿了她整个脑海。看到他或想起他,似乎就会浮现梦里的每一个细节。

然而,真正浮现在她恍惚的脑海里的,只有她看着二十六岁的卡塞尔·埃斯卡兰特时,无意中产生的一丝嫉妒。

‘想起的居然是那种荒谬的感觉。’

如果再仔细回想一下,也许会有帮得上忙的女人。那些门多萨的女性,她几乎想不起她们的名字和脸,对现在的卡塞尔·埃斯卡兰特来说,她们只是不认识的陌生人。

‘如果我能想起来的话,也许可以给你找到一个不错的对象……’

“……”

伊内斯擦过自己的脸,叹了口气。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非常虚伪。

即便独自留在黑暗之中,也仿佛有人在注视着自己。就好像在监视她是否忘了自己的立场,是否忘了自己的目的。

然而,在梦里短暂感受到的愚蠢心情仍挥之不去。

回忆起很久以前妒心强烈的性格,就想聚起还没见过那些女人的无辜的卡塞尔和那些女人们,提前把他们扔到卡尔斯泰拉沿岸,以防犯下愚蠢的错误。用极其自我中心的判断,来保护她的傲气和自尊。

‘这都是因为埃斯卡兰特不在。’要是有他在,整个人都会晕头转向,不管是梦还是什么,应该早都忘光了。

原本在庆幸的伊内斯,不知何时起把矛头指向了卡塞尔。

之前才刚做了那种事,一睁开眼就迫不及待地希望他在,简直是疯了。然而,难以否认的是,其实身旁冰冷的位置感觉并不好,她讨厌这张不适合小房间的大床。

因为没有他的空白会被放大。

她缓慢地用擦脸的手捂住了脸。与自己不符的伤感情绪。

这份落寞是梦的转移,还是记忆的遗产?

现在庆幸他不在,但其实要是睁开眼时,要能像平时早晨一样看到他就好了。伊内斯沉浸在失败感中想道。

‘这里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醒了吗?”

好似看穿了她的思考,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作为罪魁祸首,语气亲切得让人难以释怀。

在话声响起之前,先听到了门打开的声音,又咔嚓一声关上了。是从阳台那边传来的。

“再睡一会儿吧。”

“现在几点了?”

听到伊内斯的疑问,卡塞尔似乎拿出怀表看了一眼,然后回答说。

“四点。”

“……凌晨?”

“嗯。”

“我睡了多久?”

“没睡多久,大概十一个小时?”

“……”

不知道对她的标准是有多宽容。‘明明自己那么勤奋……’

“……为什么不叫醒我?”

“我为什么要叫醒生病的人?”

“我没有生病。”

“你病了。”

他的声音逐渐靠近,床的一侧缓缓下陷。讽刺的是,她这才感到空白被填满。‘早知道他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就不会做出那种可耻的承认了。’光想想就觉得自己吃亏了,但她甚至无暇嘲笑这种自相矛盾。

她已经把所有神经都集中向黑暗之中的他,就像她在梦里全神贯注地窥视他每一个表情那样。

她就这样看着他,他的轮廓逐渐在黑暗中显现出来。突然间,他们的视线正好相遇了。

卡塞尔似乎有些惊讶,他睁大了那双亲切的眼睛,然后微微一笑。但他的微笑看起来并不那么高兴。

“你发烧了。”

叹息般的话语。然后一只被外面空气冷却的手,拂过了她的额头。在不同的皮肤温差下,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脑袋似乎有点发热。每到冬天,她都会有轻微的发烧感冒,就像每年的例行活动一样。伊内斯对自己不太好的状态不以为然。

“不太像发烧。”

伊内斯的回话,让他拂过额头的大手停在了原地。他冰凉的手彻底盖住了她的前额,稍稍施力按住,似乎在质疑她:都这样了还不算发烧?

但随他而来的凉爽的夜风味,夺走了伊内斯的注意力。以及其间普通人根本察觉不到的隐约的雪茄味。

一定是很久之前抽的。

“……你在阳台上待了多久,手才这么凉?”

“啊,太凉了吧。”

似乎没注意到这点,他收回了手。他急忙后退,他的态度像是让她碰到了脏的东西,伊内斯再次感到困惑。

她把卡塞尔的手从半空中重新拽了回来,然后推测了下时间。

“一个小时?”

“……”

“两个小时?”

卡塞尔只是呆呆地看着被她抓住的手,慢了一拍才意识到她的问题,微微张开嘴唇“啊!”了一声。

“没有那么久。”

“三个小时?”

“大概两个小时。”

“干什么呢?”

“因为雪茄味。”

“味道?”

“我怕沾上味道。”

‘啊,是那个习惯。’伊内斯回想起卡塞尔另一个令人心累的习惯,稍稍叹了口气。

即使不是贵族,凡是富裕阶层的男人,都会在每间住宅的室内建一个巨大的雪茄室。但以官邸俭朴的规模,这座宅邸的雪茄室更像是监狱的单间。

卡塞尔喜欢将二楼的阳台、一楼的露台,以及庭院这些地方作为雪茄室。他似乎担心伊内斯会不喜欢这种味道,每次都会在外面待上一阵子再回来。纵然卡尔斯泰拉的冬天再暖和,阴天的早晨或夜晚的空气都是冰冷的。

看着他吹了半天的冷风,不禁发出郁闷的叹息。即使她不在乎也不行,她完全没有不高兴他也不相信,除了放任不管她还能做什么呢?话虽如此。

“……太凉了。”

以前漠不关心的事情,他偏偏在今天却专挑些让人觉得可怜的事情来做。‘为什么要这样?’这难道是某种高明的策略吗,故意装可怜来拷问别人的良心?但如果他的性格真的如此周密,他就不会像这样被任意摆布了。‘愚蠢的埃斯卡兰特……’

“直接把阿方索赶出去,然后再建一个新的雪茄室。”

卡塞尔扑哧一笑。

“这不可能。”

“那还是在卧室里抽吧。”

“这比把阿方索赶出去还不可能。”

在梦中的那段人生里,伊内斯不仅每天喝得酩酊大醉,她抽的雪茄也比一般男人还要多,这对她来说其实是不必要的照顾。她甚至喜欢雪茄的味道。

“那就别抽了。”

“我正在努力减少。”

根据阿方索的密告,他回家后整晚都拿着雪茄,但伊内斯除了晚上偶尔见他叼着一两次雪茄外从未见过。从这点上看,减少基本意味着根本不抽。

乃至在婚前的门多萨,她从他曾是烟鬼的身上,不曾闻到过一丝淡淡的雪茄味……

‘……从那时起,你就做了那些没用的事情啊。’

伊内斯顿时失去了力气,松开了他的手。卡塞尔自然地把离开自己的手塞进被子里,把被子拉到她的脖子上。

忽然被关进被窝的伊内斯,直愣愣地抬头看着他。他扬起嘴角笑了。

仿佛他们之间没发生过任何事。

“不要生病,伊内斯。”

感觉就像是在哄九岁的小女孩。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在生病,但心情不是很糟糕……真的是出大事了。‘脑袋好像坏了。’

“……我已经好了。”

“知道了,再睡会儿。”

他在上方倾斜的身体就像没有墙的房子里的屋顶。有一瞬间,她觉得世界上只有这一个东西可以依靠。嘴唇和嘴唇自然地重合在一起。

嘴唇几下轻声碰撞,然后他浅钻了进来。温柔而安稳的吻。呼吸也不短促,却隐约发出了喘息。她把他推开,转过头来。

“会传染。”

“你没病的话,没什么可传染的。”

“……好吧,我病了。满意了吗?所以……”

嘴唇又贴住了。这次更深、更短一点。耳垂发烫,幸好房间很暗。

“我都说了会传染。”

“传给我吧,所以没关系。”

“什么?”

“多亏了你,我可以休息几天训练。”

‘这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就你那强壮的身体也能生病吗?’心里嘲讽的话数之不尽,但直到他重新站起来前,她一言不发。

“……你呢?”

“嗯?”

“你还不睡吗?”

“啊,因为凌晨有训练。现在睡觉就起不来了。”

“……你是说你根本就没睡?”

“你刚才烧得有点高。”

他硬是避开了“因为你睡不着”的话,他笑得很温和。

“过了十二点左右,体温就降低了不少。凌晨已经喂过了药,等睡到早上起床后,你应该会轻松不少吧。”

“……”

“如果要想彻底好起来,就最好祈祷把病传染给我。”

现在竟然开始要说把感冒传给他。

“对不起,我伤害了你,伊内斯。”

他总是说我想说的话。

“我去去就回,睡个好觉。”

“劳尔,过来。”

劳尔路过餐厅前的走廊时,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他反射性地停下了脚步。

“您找我吗?”

“没有找。只是因为看到你,才叫了你。”

‘虽然认为他是狗,但又不是真的狗……’劳尔忠诚的表情里流露着诧异。不是吃饭时间,却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大餐桌的上座……这根本不像伊内斯的作风。

“好吧,伊内斯大人。您叫我吗?”

“他。”

“什么?”

“他……”

“果然是因为昨晚的感冒还没好吗?”

伊内斯突然俯身到餐桌上,挥手赶退了观察自己脸色的侍从。另一只手捂着脸,指间满是惨淡。如果继续放任不管,她似乎就会用剩下的手双手捂住脸,一头扎进坐着的桌子上。

“本来感冒第二天不是病情最严重的时候吗?稀奇的是,您已经退烧了。但以防万一,您不应该勉强来这么远的地方。”

“……来这里根本不勉强,我只是从二楼走到了一楼。”

在惨淡之下,也许是荒唐,伊内斯悄悄抬起埋在手上的脸,眉头紧锁。

“对病重患者来说,即使是三平方米的房间也很大。”

“我病得不重。”

“您不是每年都因发烧而受苦吗?算是提前病重了。”

“我没发烧怎么能,不……算了,我都有点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了。首先,我没疯。”

“啊,我明白,请继续。”

伊内斯僵住了嘴巴,仿佛她听到的不是“你可以说你想说的”,而是“好了,你现在可以从悬崖上跳下去了”。然后她重新看向餐桌,叹了口气。

“……我也不敢相信这样的自己,但劳尔。”

“是的。”

“我希望你能看着卡塞尔。”

“您还有什么需要我监视的事情吗?”

听到劳尔熟练的反问声,她就好像被谴责的石子砸中了,停顿了一下。

他善于对别人进行背后调查,如果是卡塞尔·埃斯卡兰特这样的名人,结合这个狭小的地区社会,就相当于随便一挖都能挖出一堆金子。在这座美丽的海军城市,每个人都至少知道一两个关于卡塞尔的故事。

虽然故事的质量和可信度要另当别论,但经过筛选后,有些事情很快就能匹配上变得具有可信度。当然,不管多么匹配,依然会有很多荒唐的故事,但劳尔·巴兰擅长鉴别这些。

这样的劳尔不仅在卡尔斯泰拉,甚至在暗中把范围扩大到了艾尔达贝奥,当他像鸟儿抓虫子一样搜来各种故事时,就已经得出了流言的结论。

何况他的主人并不脆弱,不会事到如今才对此有罪恶感。同时她也不是勤奋的学生,不会想听两次同样的故事……

其实,在劳尔看来,半年前,伊内斯·瓦莱斯特纳刚结婚时,她对丈夫进行监视一事已经够匪夷所思的了。因为她对人关心到了需要监视的程度。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

“我不是让你去监视,我是让你去观察一下。”

劳尔歪着脑袋。

“观察是指?”

“……状态如何。”

“什么?”

“你为什么总是装作听不懂?”

“您说的状态是指?”

“比如,身体怎么样。”

“……”

“是不是看起来不舒服。”

“……埃斯卡兰特上尉吗?”

‘从常识来考虑,应该都觉得不可能吧。’伊内斯觉得情有可原,她点了点头。

“我很早就亲自为他送行了,但没有看出任何迹象……上尉在凌晨的时候看起来像是不舒服吗?”

“也许不是,应该不会的。”

“那为什么……”

“你去确认一下,事实并非我想的那样吧。”

“……”

“凌晨的训练应该结束了吧?”

“是的,已经快中午,应该早就结束了。”

“那就适当地……随便拿点吃的东西吧。”

“包括所有运输补给科的军官们吗?”

“嗯,这样比较好。带一箱弗鲁塞山雪茄,以及每人送一瓶红酒。”

正好这是对外建立贤妻口碑的好方法。但现在这很重要吗?‘事情都乱套了。’伊内斯再次扶住额头。

‘那个时代的我怎么那么没有眼力见……’深深的自责和自我反省再次涌上心头。

也许那天的皇太子妃不是不看眼色,而是无暇顾及。但伊内斯正如卡塞尔所说的那样,睡了个好觉,起床后才彻底退烧,带着或许会复发的想法。

如果不是对比了现实,她永远不会知道,那个时代里自己漠不关心的性情真令人无语。

‘怎么会这么冷漠又愚蠢。’

她没有办法抓住过去的埃斯卡兰特诘问。‘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对我有那种感情,理由是什么,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如果她抓住现在的卡塞尔问话,那她就是个疯子。

一想到自己永远不会知道问题的答案,内心一片茫然。‘我选错人了,这完全是个错误……’

尽管如此,伊内斯还是对自己痊愈的身体感到疑惑。诚如劳尔所言,她每到冬天都要经历发烧感冒,轻则五天,长则半个月,这是每年烦人的惯例。她从未有过刚过半天就能起床的情况。

‘如果真像卡塞尔说的那样,发生了那种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这不可能,所以要确认真的不可能。’

“虽然上尉肯定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但我会确认一下的,以免您担心。”

“……我不担心。”

“为了不让伊内斯大人担心……”

“都说了我不会担心。”

劳尔眯起眼睛疑惑地看着她,忽然笑了。

“是的,我明白了。”

“笑脸不纯,巴兰。”

“不,我怎么会不纯呢?”

“在我看来是这样。”

“那就让唐·阿方索去做吧。”

“为什么是他?”

“因为您最近只喜欢差遣唐·阿方索。”

“那是因为你贱卖给了埃斯卡兰特。”

“除了周薪,我从来没有从塞尼奥尔那里收过任何东西,我能卖什么呢?”

“你在和埃斯卡兰特讲我的事情。”

“伊内斯大人也是埃斯卡兰特的一员……”

“越是敌人,越要把他放在看得见的地方。”

“最近上尉不像敌人,像个仆人。”

阿方索的威胁早已失去存在感,消失已久。他就像个诚实的老人,只要看到她就会可怜地转动眼珠子,观察她的眼色,但他即便是死也不能忍受被视为无能。

“您果然很在意吧?”

她暂时想起了阿方索,不知他是如何解读她的思考的,劳尔又露出了微笑。

伊内斯静静蹙起眉头。

“如果您承认在意塞尼奥尔,您会更加轻松一些。伊内斯大人。”

当然,她这么做的确是出于在意。他为了照顾自己熬了一整夜,像白痴一样吹着清晨的寒风,刚看到她醒来就去了凌晨训练。

‘在那种状态下受累的话,谁都会生病的。’

当然,卡塞尔·埃斯卡兰特不知道这种事。埃斯卡兰特公爵夫人经常抱怨说,她的长子连瘟疫也能躲过,实在太荒唐了。无论是整个埃斯波萨城有瘟疫,还是门多萨突然爆发瘟疫,他总是想办法偷偷溜出房间,拿着木剑到处乱跑。

听说他是个非常神奇的孩子,连瘟疫都会绕道而行。

‘再加上即便烧得滚烫,也能照样爬墙,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生病……’

没错,看不出来。是的。这就是为什么总觉得有某处不舒服,难以释怀,心里很不是滋味。

伊内斯似乎很丧气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快走。

“我会尽快做好一切准备。”

“送礼的名义就当作庆祝年终。”

“当然了,您把我看成什么了……我会在暗中观察的,绝对不会告诉塞尼奥尔。”

他强调的样子反而令人不安。不知为何,他嬉皮笑脸的……能对外使用的高级侍从只有阿方索和劳尔两人,因此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还是年轻帅气的比较好吧……’

劳尔呼唤阿隆德拉,迅速消失了。她再次看向对面丈夫卡塞尔常坐的座位。

虽然他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但他真的不生气吗?‘其实他可能还在生气吧……’愚蠢的想法浮现在脑海里。‘就算是那样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他对自己失去了感情,那又怎样呢?

她试着振作起来,但愚蠢的感觉仍在延续。

他所说醒来后就会变得轻松的话是骗人的。她一点都不轻松。

由于埃斯卡兰特家的侍从送来的葡萄酒、奶酪、水果和昂贵的外国雪茄,午后时分的运输补给科处于瘫痪状态。

卡塞尔事先拿走三根雪茄就从这场混乱中逃了出来,因此补给科自带的阳台只剩下主人和侍从二人,显得十分宁静。

“伊内斯刮的什么风?”

在伊内斯面前的甜美笑容如同谎言消失无踪,连询问的语气都不冷不热。

劳尔很是惊慌。他本以为跟他说这是伊内斯准备的,当然,她只是下达了指示……卡塞尔·埃斯卡兰特也许会暂时停止呼吸。

就好比某些人的书能在世界上卖得更贵;某些人拥有的珠宝的价格,往往比同类珠宝的价格更高。就像那些以特定要素来征收的税金。

对劳尔·巴兰的塞尼奥尔来说,伊内斯就是那笔税金。

不管是多么无关紧要的故事,只要主语是伊内斯,他都会像听英雄史诗一样如痴如醉。伊内斯在佩雷兹拥有的东西,无论多么不值一钱,他都会为之叫价。

当然,对于忠心耿耿的劳尔·巴兰来说,连那些额外收入也都是属于他主人的,除了她指示的事情以外,他会通过其他途径全部退还。

因此,即使他不会高兴得晕倒,劳尔也预料他定会笑得连颧骨都飞出去。所以卡塞尔冷淡的反应并不在劳尔的预料之中。他比伊内斯当初的粗略指示,付出了更细致的诚意,这一切都是他为了夫妻关系的发展,而表现出的可歌可泣的忠心。

‘也许是因为以伊内斯大人来说,准备得有点太过周到了?’就在劳尔回顾他过于周到的准备时。

“正如我先前所说,因为现在正值年终周。”

“以她即使到了新的一年也只会眨几下眼睛的性格吗。”

“……话虽如此,但考虑到上尉在外的面子……”

“是吗?”

叼着雪茄的嘴唇上挂着微妙的微笑。

“的确,她在夏天也常常这么做。”

“是的,没错。”

“当时,只是觉得她在做一些开心的事情。”

“嗯,是的。”

“或许这只是做给外人看的一种手段,但没关系。至少她希望看起来和我关系很好。”

“……是。”

“但现在感觉就像是种补偿。”

“什么?”

“按照歉意计算出来的结果。”

“嗯……?”

“你一脸‘伊内斯大人怎么会对不起你这种家伙’的表情啊。”

正是如此。‘虽然不至于到‘你这种家伙’,只是‘你’而已。’劳尔连忙摇头。

卡塞尔失笑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非常合理的怀疑,像我这种家伙能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呢?”

劳尔被卡塞尔不寻常的犀利惊到。

的确,他有时像他擅长的刺刀一样锋利而沉重。至少他在伊内斯背后是这样的。

他看上去不像是会记住琐事的人,但当谈到伊内斯的时候,他又显得格外执着且细心。

但是,一旦看到他那张像雕塑般端正的脸,在伊内斯面前变得多么无厘头和大手大脚的样子,就会悄悄遗忘他偶尔在背后流露出的犀利且高压的神情。就这样不断遗忘,然后再次惊讶于他的另一面……

‘所以,既是不寻常,也可以是寻常……’仿佛陷入了困境,劳尔不禁思考起来。但稍稍思考一下,就意识到他只是表面看起来很犀利,实质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至少在劳尔看来是这样。

“的确,伊内斯大人能有什么对不起您的呢?”

他同样认为这是合理的怀疑。这意味着根本没有这种事。

纵然劳尔再清楚主人的情况,他也不会知道内情。所以劳尔不可能知道,伊内斯在突然发烧病倒之前,他们之间说了什么,正处于什么微妙的情况。

在他看来只是‘突然出现了一个疯女人,想做出难以启齿的坏事……’这就是事情的全部了。

主人夫妇险些在外人面前掉入陷阱,但没有真的掉进去,仅此而已。

两个埃斯卡兰特都是受害者。但严格来说,伊内斯目击到丈夫和另一个女人在卧室里,这种场面下她没有什么是会对不起丈夫的。

‘她有什么对不起的?对不起偏偏在那个时候开门?’

劳尔无意中选中了正确答案,但他没有意识到。如果非要在两个受害者中选择更应该感到对不起的一方,那一定是卡塞尔·埃斯卡兰特。

有时即便他没有犯过不正,仅凭他过去辉煌的战绩就会失去可信度。

‘他得忍受着令人作呕的委屈,通过乞求来证明自己贞操的清白……’当然,伊内斯根本不在乎这些,而这甚至是近乎慈悲的领域。

“没有?”

“我认为没有。”

“真的吗?”

劳尔这才察觉到卡塞尔在试探自己。‘塞尼奥尔意外地变机灵了……’他摇头回答道。

“据我所知没有。”

“这么说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卡塞尔叼着雪茄末端嘀咕道。他的态度让劳尔有些恼火,毕竟他一直是被卡塞尔认可的伊内斯专家。

听到劳尔的回答,他没有接受回答说“原来如此”,而是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产生了这种独立的观点?‘他从哪来的自信?’

“……看到丈夫和其他女人一起在卧室里,塞尼奥拉不好反省什么吧。”

因为压根没有需要反省的地方。

“不,我不是在说这件事。”

“您注意到了什么奇怪之处吗?”

“是说某些根本性的东西。”

“……根本性的?”

劳尔眯起了眼睛,就好像一个不相信算命的人在看算命先生。‘根本?’卡塞尔俯视着军营,吐出了浓烟。

“不是在说那个女人,而是更根本的事情。”

“……”

“有时候,伊内斯的根看起来很不稳定。”

‘……难道他现在真的很犀利?’劳尔的表情瞬间变得像被不相信的算命先生一语中的了。明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塞尼奥尔可能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幸好卡塞尔没有看到他这副愚蠢的表情。

劳尔迅速重整姿态,把目光转向卡塞尔正望着的军营。

“我曾以为我不能像那个女人那样坚定地相信自我,但现在看来,她好像也并不是那么自信。”

“……”

“既像在原地扎根几百年的树,又像是被砍掉了根部。你能明白吗?”

这种情况下,自己应该回答“明白”还是“不明白”?

“她看起来没有活在这里。”

‘应该回答不明白。’劳尔想起主人的嘱咐,迅速确定了回答,但这个回答让他头疼不已。

卡塞尔的话正好表达了劳尔多年来在伊内斯身边感受到的空虚感。这正是我想说的话……你是怎么知道的?若稍放松警惕,这句话就会脱口而出。

终于遇见理解他的人的喜悦,变成了无法释然的悲伤。

“即使她在身边,我有时仍感觉她并不在那里。”

“……”

“当然,有时她看起来的确存在于此,但总觉得她随时会断尾逃跑。”

“……”

“实际上她的确这么做过。”

卡塞尔在呼出的烟雾间,冷漠地自言自语。

‘……如果我们不会一辈子在一起呢?’

伊内斯在某天说过的话闪现在劳尔的脑海里。其实,他反复思考过十几次这句话,但与卡塞尔话中像镜子般反映出来的东西有些不同。

‘当然,塞尼奥尔口中的逃跑,不会是那种逃跑……而是那种可爱且不严重的逃跑吧……’劳尔努力理清思路,但卡塞尔的确正在靠近正确答案。逃离婚姻。迟来的负罪感。

如果塞尼奥尔真的都察觉到了。

‘如果卡塞尔和我不是那样的夫妻。’

她是瓦莱斯特纳的女儿,他是埃斯卡兰特的儿子。在维持婚姻这件事上,他们个人的意愿并无太大的意义。在这个性情好战的国家,人们甚至不能把“大贵族们宁愿杀人也不愿离婚”这句话当作笑话。

作为极其好战的民族性情的体现,要是不被允许这样,那他们更情愿自杀和杀人……所幸,根据劳尔冷静的观察,她并没有讨厌到想杀死她的丈夫,所以她应该可以继续活下去。但是。

‘也就是说,他没有必要知道我是个多么严重的残次品。’

这是唯一会威胁到他冷静且安定的观察的因素。变数。诚如官邸的老管家曾经放肆地说的那样,"那件事"是有可能毁掉整个婚姻的重大缺陷。

至少在这个社会上是这样。

‘……我想向转告上尉您的病史。如果您觉得麻烦,我可以代您去说。’

‘不要。’

最近也被她果断地拒绝了,但相对的,在拒绝中还有一线希望。他认为,她现在仍不愿意坦白,是因为她真的在乎卡塞尔·埃斯卡兰特。

‘但是这样下去,如果不事先坦白,而是在隐瞒的时候被发现……在那些意想不到的眼色下……’

劳尔在沉默中想象出可怕的场景,然后紧闭双眼。他的嘴被各种冲动所折磨。

在他看来,如果卡塞尔·埃斯卡兰特知道伊内斯的过去,那他只会成为一个更“称职”的丈夫。只要不是像被发现真相那样,通过被欺骗的形式得知。

比如,他将始终准备好面对随时可能再次发生的危机。即使她患有病因不明的疾病,他至少会在最接近未知真相的边缘,和她共同承受痛苦……

更甚于现在将所有事情都以伊内斯为中心考虑的现今,将伊内斯置于所有事情的首位。

可想而知,他会因为害怕她磕着碰着,而把她抱起来走路。

他自然会更珍惜她。不管伊内斯认为这有多烦人。

伊内斯似乎认为这是一个巨大的弱点,而且会成为卡塞尔的缰绳或枷锁,但如果伊内斯真的给他戴上了枷锁这样的东西,她的丈夫会欣喜若狂的。

考虑到他爱情的盲目、固执且略显变态的根性与忠诚的侍从或接近追随者的品质过于相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即使在忠心耿耿的劳尔看来,伊内斯的性格也有一些不足之处,但劳尔认为连那些不足都是因她生来完美而产生的微小瑕疵。

伊内斯的病对他来说会有那么严重吗?

她在身边也仍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可能是因为她无法与他分享这个不时撼动她的根源性问题。至少不是告诉自己这样,为了被照顾妥当而不得不告知事实的侍从,而是告诉她的丈夫。

‘已经很接近答案了,但不可能彻底接近。’

被伊内斯的命令所抑制的矛盾,再次在劳尔的内心之中被激起。

卡塞尔忽然转过头看向他。

“所以她肯定有什么事情。”

“……”

他简直就是让人接受考验的恶魔。有一瞬间,那看似寻常的火焰有如地狱之火炽热燃烧。

即便他不这样,劳尔最近也在苦恼:是不是彻底违背伊内斯的意愿,才能让她更加幸福。因为她似乎无法接受自己幸福的模样。

“我暂时还不清楚是与什么有关。是与瓦莱斯特纳有关,还是与我个人有关。”

“……”

“如果也不是这些因素的话,那是与她以前交往过的佩雷兹的男人有关。又或是我根本不知道的问题。”

“……男人?”

‘什么,胡说八道……他眼睛里到底看到了什么……’劳尔深知伊内斯·瓦莱斯特纳纯洁且冷漠的人际关系,他这句话简直是莫大的侮辱。更何况,这话竟出自主人的丈夫之口——一个过去战绩辉煌的花花公子。

‘竟敢……’

“什么男人?难道您在怀疑伊内斯大人吗?”

“怀疑什么?”

何等厚颜无耻的模样,就如同在开枪击毙了别人以后,在死人面前问这能有什么大不了。

劳尔被激怒了。

“您竟然说伊内斯大人有男人!”

“我说的不是有,而是有过,不是吗?”

“伊内斯大人在此之前没有塞尼奥尔以外的男人!考虑到塞尼奥尔,她完全不必这么做,她纯洁得一尘不染!”

“真让人意外,你竟然对伊内斯一无所知。”

“您怎么能这样侮辱伊内斯大人……”

“还是说这全是你的演技?”

劳尔替伊内斯所感受到的侮辱如此之深,以至于当卡塞尔用“你对伊内斯一无所知”这句话击毙他时,他甚至流不出多余的血。

卡塞尔轻轻啧舌。

“也是,她是你的主人,你是该这么回答。”

“我敢向塞尼奥尔撒谎吗?”

“你不是为了主人可以坦然撒谎的狗吗?”

“当然,我完全可以撒谎,但现在我根本不需要这么做。您自以为所有人都和您一样……!”

“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什么?我关注伊内斯大人的一举一动。”

“……真不知道啊。”

简直令人抓狂。

“如果她偶尔会去享受幽会的话,一直守在身边的我和胡安娜不可能不知道。”

“即使你知道,也不可能告诉我,但我能从你的话中感受到真诚。所以冷静点。因为伊内斯是否有过男人并不是问题。”

“不管是不是问题,她都没有男人,塞尼奥尔,您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就那么难以抑制猜疑吗?甚至还创造出了不存在的男人?”

塞尼奥尔的疑妻症严重得远超想象,让他头晕目眩。卡塞尔依然镇定自若,与他的激愤形成鲜明对比。

“虽然猜疑的确是种病,但还没到需要创造一个不存在的男人的地步。”

“那么到底……难道是有人在散播胡说八道的谣言……”

“是伊内斯。”

“……”

劳尔的眼睛罕见地失去了高光,眨了眨眼睛。卡塞尔耸耸肩。

“据我所知,伊内斯不是会造谣的女人。”

就在他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阳台的门一下子打开了。

“埃斯卡兰特!主角不过来干嘛!”

劳尔回过头,立刻摆出了做作的表情,但真正被叫到名字的卡塞尔却连头都不回,挥了挥手。

“虽然不知道你在跟侍从谋划什么,但快来吧。据说诺列加上校也听说了。”

“我知道了。”

随着门的关闭,室内的喧嚣瞬间消失了。劳尔重新凝视着卡塞尔。他在阳台栏杆上捻灭了只抽了一点的雪茄。

“伊内斯大人她……”

她连那样的时间都没有……舌头僵硬得说不出话。

仅凭伊内斯这个名字,就已经让劳尔头疼不已。在那个“病”到来之前,她几乎把自己关在室内;十六岁,在疾病到来之后的四年里……她几乎下不了床。

与过去偶尔一两个季节在门多萨待上十几天的他不同,除非真的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否则她连门多萨都去不了。

还有二十岁以后病情突然痊愈的日子。

自那以后,伊内斯的生活半径和生病前没有什么不同。事实上,伊内斯的行动半径始终都被她的随从们看得一清二楚。劳尔有时不能离开佩雷兹,但在门多萨还有胡安娜跟着她。

但他说佩雷兹的男人……?

‘哪有那样的人。’

以他的观察力,他甚至能察觉伊内斯今天读了什么书、读了多少页。这样的观察力会错过主人准备幽会的动静吗?假设真的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了这种事情,他绞尽脑汁思考记忆里的每个空白点。

再怎么搜寻记忆的死角也没有线索。劳尔困惑的眼睛突然恢复了光芒。

“伊内斯大人,然后呢?”

“……”

“怎么,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

不是塞尼奥尔的疑妻症创造出了不存在的男人,而是塞尼奥拉的嘴唇。是伊内斯令人费解的头脑制造了谣言。

是她刻意编造的。

这是为了故意破坏婚姻生活,以及和卡塞尔关系的一环。

‘天哪,她竟然做到了这种地步!’

震惊如同重锤般击中了劳尔的脑袋。

‘还好不管她有没有男人,塞尼奥尔都不会视为问题……’

当然,如果他将其视为问题,那是塞尼奥尔不知廉耻。

“如果是难以启齿的问题,就干脆别说了。我不想考验你的忠诚。”

该怎么说?从结果来说,两位应该很合得来。但是,主人并不想和你共度一生,也不想成为普通的夫妻,甚至还编造出不存在的情人……

世界再怎么以伊内斯为中心运转,这也不是能直视对方直说的话。

更何况,是面对已经察觉到一丝微弱迹象的人。

“不管‘那’与什么有关,如果那对伊内斯很重要的话,我不会通过骚扰你来探究真相。我希望有一天能亲耳听到。”

“……”

“虽然听不到也没关系。”

“……”

“只是这究竟和我有什么关系?”

“……”

“她为什么要对我感到抱歉?我很好奇这点。”

‘因为塞尼奥拉想抛弃你……’

卡塞尔不可能知道劳尔复杂的心情,他望着前方,静静摩挲着下巴。劳尔看着这样的他,暗自叹了口气。即使同为男人,在劳尔看来,卡塞尔也从头到脚都长得如同雕塑般完美。

即使召集百位历史上被誉为被上帝赋予才华的雕塑家,他们穷尽一生,恐怕也难以创作出如此杰作;而创造人类的上帝在千年的岁月里,也只能塑造出一两个这样的容貌……劳尔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世间对卡塞尔·埃斯卡兰特的那些令人羞赧的赞美之词。

就在几年前,劳尔还在对这样的赞美嗤之以鼻。因为在赞美的结尾,总是伴随着对他未婚妻如乌鸦般阴暗的模样的惋惜,况且在他看来,卡塞尔放荡不羁的行为比乌鸦还要漆黑。

‘一群愚昧的家伙,一个个都不明白伊内斯·瓦莱斯特纳的伟大……’

但现在他也有点不明白伊内斯了。

即使不是人,而是物品,凡是美丽的东西自然都会引发收藏的欲望。

更何况卡塞尔·埃斯卡兰特是个人。原本看似漆黑的资质,现在也像昂贵的浅灰色绸缎一般柔软。他有能为伊内斯亲自擦脚的奉献精神;以及,不论是在军队还是在婚姻中,都能遵守忠诚和信义的性格;此外,他完全是盲目的。

因此,她无需以深沉的爱意来回应他。

‘只是放在身边而已,有什么不好的?’

从出身到长相,所有的一切都闪闪发光的男人。明明没有比他更适合伊内斯·瓦莱斯特纳的伴侣了……

“……也许吧,但她今天不是因为对您感到抱歉。”

“不是吗?”

“是出于担心……我是说,因为她很担心。”

“到底什么意思?”

‘而且她不是完全漠不关心……’用伊内斯的话来说,劳尔是个能把石头称为珍珠的人,但如果是直接关系到伊内斯的事情,那就另当别论了。

珍珠是珍珠,石头是石头。

“……说实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么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她在担心上尉的健康。”

担心就是担心。

面对劳尔给出的出人意料的原因,卡塞尔依旧保持着先前的愁容。显然他完全接受不了这个理由。

“她希望我能在暗中观察上尉是否有不适之处。”

“所以说,是我?”

“是的。”

“担心我哪里不舒服。”

“是的。”

“伊内斯说她很担心。”

“没错,是的。”

透明的眼睛里充斥着疑问。似乎在怀疑这怎么可能。忽然间绽放出些许异彩,再次……

“啊,不会吧。”

“什么?”

卡塞尔的脸瞬间被染红了。脸被大手捂住了一会儿,接着他擦了擦脸,猛然回过头看向劳尔。

“所以说这些都是借口。”

“……”

“庆祝年终的礼物只是个名义,其实是只想派你一个人来观察我的身体状况。”

“……是的,就是这样。”

“她怕我真的被传染了。”

“传染什么?”

“这小可爱……”

似乎实在忍不住笑意了,帅气的嘴角微微颤抖着舒展开来。难道脸上的红晕不是因为发烧,而是因为高兴?

‘还有,小可爱该不会是说……’

“该死,果然你的主人太可爱了。”

“……”

“一不留神就会打人脑袋一样可爱。”

“那个,塞尼奥尔。”

“可爱死了……”

“您必须保密。”

“恨不得从头到脚咬死她。”

得到的回复与劳尔的嘱咐完全无关。他好像已经疯了。劳尔摇了摇头,试图让他赶紧清醒过来。他又说了一遍。

“您不会咬死一个上午刚刚痊愈的人的。伊内斯大人一再嘱咐我,一个字都不要说。”

“居然是秘密,可爱死了。”

“如果上尉一直这样的话,我真的会很为难……您不说也会被伊内斯大人发现的。都能从您脸上看出来了。”

“让你和仆人们运一堆野餐篮过来,竟然只是为了来观察我。”

“所以说,要是这件事被发现了。”

“竟然偷偷摸摸地监视我。该死,可爱的瓦莱斯特纳……她真的以为我会被发烧传染。该死,装成这么贤惠的妻子,还不惜浪费钱来进行这么可爱的监察……”

“这绝不是监视或监察,塞尼奥尔。”

“人太可爱了,心脏也会这么疼吗?真是可爱死了。”

卡塞尔似乎把劳尔的话都当作了耳边风,独自像疯子一样自言自语。然而,他却从劳尔的话中挑选出他最喜欢的关键词,并加以曲解。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这样下去似乎真的会死。如果他知道伊内斯真的有过监视他的时期,他可能会死于心脏骤停。

起初这是为了避免产生细微的误会,或是为了暂时阻止他过于接近根源性的真相而打出的底牌。然而,在看到卡塞尔的样子之后,忧虑占了上风。

当然,即便对劳尔来说,伊内斯的担忧也是既出乎意料又令人吃惊的。因为她的担忧实在是过于杞人忧天,所以他也忍不住不敬地露出了取笑主人的笑容……

‘但有必要到这种地步吗?’

“在司令部徘徊在死亡线上是您的自由,但在回到官邸之前,请一定要扼杀住这份喜悦和幸福。”

“扼杀什么?”

“您应该不希望我失去伊内斯大人的信任,从而不能帮助上尉了吧?也请考虑一下我的立场。”

“的确,别担心。我会在马车上练习不幸的。”

“话虽如此,但还不至于要不幸……不,算了,是的。”

卡塞尔不幸的愁容下,兴奋的眼睛却在闪闪发光。劳尔粗略点点头,因为似乎真的要假装不幸才能掩盖过去。

“巴兰,你需要什么吗?”

“多亏了塞尼奥尔,日子过得很富足。我别无所求。”

“你想要袖扣吗?金子做的。”

不知为何,他连语气都流露出了慷慨的慈悲,就在他摸着袖子正准备拔下袖扣时,劳尔连忙以悬崖勒马的气势拦住了他。

“没关系。您还在工作中,没有袖扣会打乱您高雅的着装,不如回到官邸再给我吧。”

不是在现在这里,而是在以后。尽管是希望得到回报的俗人,但也有为主人着想的忠心。

卡塞尔拍了拍劳尔的肩膀,以示称赞。他脸上的红晕早已褪去,但他的手掌不知为何还是烫的。

‘什么情况?’

“回家后,还有很多要给你的东西。”

“我还没有做其他值得奖赏的事情。”

“我的意思是,还有事情要交给你,巴兰。我需要一些计划,要借助你的一些小聪明。”

“小聪明……请先告诉我是什么吧。”

“伊内斯——”

“——埃斯卡兰特!”

是刚才的不速之客。在他们身后,门突然被打开了,室内喧闹噪音涌向安静的阳台。

“诺列加上校来了!快进来吧。”

“……到官邸里再说吧。”

“我明白了。”

卡塞尔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是又想起了“可爱死了”的想法,他傻笑了一下。劳尔暗中叹了口气,以免被发现。

‘那个样子怎么瞒得过去……’

就这样,他走在前头,劳尔紧随其后走出阳台,正转身准备关门的那一刹那。

“埃斯卡兰特!”

“上尉!”

劳尔背后顿时爆发出惨叫。他顾不及关门,飞快地转过身来,愣愣地眨了眨眼睛。

“什么,怎么回事!”

“埃斯卡兰特上尉突然倒下了!”

“天哪,他的身体像个火球。”

“好端端的家伙,怎么突然发烧了……阿尔梅纳拉,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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