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仿佛是漫长的瞬间,又似是即逝的永恒。
顷刻间,天空布满了遮天蔽日的箭矢,紧接着箭矢如倾盆大雨洒向大地。就如屠宰场里的牲畜,士兵们的哭喊在茫茫白雾中此起彼伏。
阿波罗的太阳从黎明女神厄俄斯留在帕里乌戎山脉西侧的薄雾间照常升起。
报晓的太阳照亮了法厄图萨军被突袭的营地。
一切在转眼间化为惨状。
血肉横飞的声响、骇人的惨叫、四散奔跑的脚步、武器的铁声、塌陷的营房、潮湿的风中弥漫的血味……
寻求神明的呼声。
有一个女人静静伫立在这片混乱之中,她抬头仰望着天空,仿佛箭矢无法伤她分毫。
女人脱下头顶的红色面纱,缓缓垂首。女人身着黑色希顿(Chiton)*,白金色的发丝和透过薄雾看到的阳光同样皎洁。
*希顿(Chiton):古希腊的基本服饰
她低头注视着在她两步前死去的士兵,慢慢俯身。
女人优雅的手毫不犹豫地拔出了贯穿士兵额头的箭矢。随后淡然地抚摸箭羽。
“基贝劳涅!基贝劳涅!”
“基贝劳涅,您必须立刻前往圣所!请走这边!您的丈夫法厄图萨殿下……”
蓝色的箭羽。是尼坎德罗斯军的标志。
属于摄政王,第一王子阿克托耳·尼坎德罗斯·佩拉贡。
现在不该在这里的人来了。突破了封锁王都的法厄图萨军,越过了那险峻的帕里乌戎山脉。
就在这片森林的另一侧。
这也意味着,包围了异母兄弟和父亲的——第二王子丢卡利翁的败北。
二王子执意留在山脉西侧的兵力,根本无力扭转已经溃败的战局。
这不过是在无力回天的最后,让自己妻子再次安全逃至国外的策略。
在最后的最后。
假若无法逃离王国,便让她去寻找女神的圣所。
女人慢慢收回指尖上飘动的光。现在治愈丢卡利翁的士兵已无任何意义。只会让他们再次经历同样的苦难。
第一王子的弓箭手们已在雾气中,将森林另一侧的他们赶尽杀绝了。
射出一支箭需借助弓箭手的视力,但射出数千支箭无需任何眼睛的指引。只需确定好拉弓的方向。
森林的雾气应该会随着太阳的高升逐渐消散吧。
他们的视野开阔了以后,他们的藏身之处也将不复存在。
“快逃吧。别管我。”
“基贝劳涅。您不也知道吗?您丈夫吩咐过,情急之时,您应在卡里克圣所等候他。只是战况暂时不利。您不能被他们抓住。”
“你太啰嗦了,走开。”
她反而向箭雨袭来的方向迈去。
身披绿色克拉米斯(Chlamys)*的男人急忙追上女人。
*克拉米斯(Chlamys):古希腊的短斗篷
“基贝劳涅,基贝劳涅!该死,费雷尼克大人!”
“你现在还逃得出去。得西科斯。”
“您也一样。”
“我跟你不同,我走不快。只是我不会轻易死去。但你很快就会丧命于此。”
“我数到五。请到这边来。”
多么不敬。
“在我数到五之前走开。赶在我借基贝拉尔女神之口诅咒你父母之前。”
听到费雷尼克不逊的回复,得西科斯即刻皱起了脸。
“该死,您不能这么做。且不论我父亲,但我母亲必须得长寿。请前往圣所吧。”
“……”
“法厄图萨殿下——您的恋人丢卡利翁借下仆之口恳求您。拜托了。”
“是啊。撒谎说我在圣所乖乖等着,他就会来见我一样。”
“……”
“我不听谎言。”
“先要确保您的安全。否则就没有下次了。”
“我们已经没有下次了。得西科斯。”
丢卡利翁的心腹不敬地默默凝视着她,最终他还是拿起长枪冲向前方。她也清楚他那宁愿赴死也不愿逃跑的性格。
即使她答应前往圣所,他也会留在这里争取时间吧。得西科斯自幼便是丢卡利翁忠诚的仆人。
也正因如此,他很快就会死去。
和她的丢卡利翁一样。
‘丢卡利翁。’
费雷尼克迅速越过树林,在嘴里一遍遍重复丈夫的名字。丢卡利翁。丢卡利翁。丢卡利翁……
名字没有“回应”。
她咬紧牙关,再次呼唤他的名字。这次发出了声音。
“丢卡利翁·法厄图萨·佩拉贡。”
这时,终于传来了他的心跳,像是在回应她的呼唤,些微且虚弱。然而,这是毫无生气的声音。
游走在生死交界之人特有的模糊律动。
费雷尼克曾听过无数次“名字的声音”,故而她明白这个声音代表什么。丢卡利翁的生命正在消逝。
要么已经死去,要么还在苟延残喘。
或是命运女神决定剪断他的生命之线。
丢卡利翁在王都败北了。一切都结束了。
费雷尼克狞笑着扔下手中的箭。全然不在乎不长眼的箭矢相继掠过她的头顶。
紧接着,费雷尼克身上微弱的光团突然在直指她头顶的箭矢上爆发出白色的火焰。箭仿佛被烈火焚烧,从顶端被焚噬。
自某日起,这类东西就再也无法伤及她。即使此刻有人用石头砸她的头,用刀刺入她的腹部也无法对她造成任何伤害。
他人的杀意始终无法伤她分毫。只会反伤持刀者的手,毁坏他们的武器。
因为她是女神的“基贝劳涅”。
基贝劳涅。被女神基贝拉尔选中之人。不是“女神的仆人”,而是被称为“女神的女儿”的女性。故而是王国里最神圣的人物。
她是时隔一百三十年后,显现女神之印的人物。基贝拉尔的所有祭司身上都有纹上的女神之印,但她不曾纹身,身上却始终显现发光的印记。
她与前代基贝劳涅不同,不是作为拥有力量的凡人,从众多女祭司中被挑选出来的装饰品。因为不同于被人类挑选出的她们,费雷尼克当之无愧是被神祇亲自选中的。
微弱的光芒依然守护着已与丧家犬无异的她,便是她被神祇选中的明证。
神祇留给所爱之人的恩赐。女神的神圣盔甲。
没错,女神仍在守护她。守护她免受外界的种种伤害,避免留下任何伤痕。
但她的人生将在此终结。
她的丢卡利翁即将死去。从王都北部率领士兵南下的她的父亲也将不久于人世。
还有亲自养育她的丢卡利翁的母后,以及丢卡利翁和她的朋友们。
费雷尼克生命中的一切都将死去,荡然无存。除她一人。
费雷尼克明白自己余生将会如何。
仁慈的国王们畏惧犯下杀害神仆或杀害血亲之罪,常常选择用另一种“慈悲”的方式施行刑罚。
挖出罪人的双眼,使其一辈子被困于无窗的小屋内。甚至无法通过声音感知风和光。
费雷尼克突然大笑起来。当然,摄政王没有这种畏惧,自然也不怕像牲口一样被关在小屋里的柔弱女子。
要是不能挖出眼睛,只需绑住手脚,遮住双眼,让其终生不见天日就可以了。
因为谁都杀不了她,所以只能这样。
“果然没死啊。”
“……”
“巴西利奥斯的费雷尼克。虽不知你这是要去哪儿,但摄政王有令,要我们安全地将你护送回吕凯。”
不是女神的女儿,也不是二王子丢卡利翁的王妃,而是称呼她为一介贵族的女儿,叫住她的骑兵朝手下招手。
尼坎德罗斯的骑兵骑在战马上将她团团围住。
“让尼坎德罗斯的所有弓箭手进军我所在的森林,用成千上万的箭筑成蜂窝,阿克托耳·尼坎德罗斯却说要安全护送我?”
“有什么问题吗?反正你是个怪女人,用刀刺遍全身也不会死。相对的,法厄图萨的虫子们倒是会因此殒命。”
“……”
“按照摄政王的命令清理完毕后,我们不就轻易地找到了你,并能为你带路了吗?摄政王对解除婚约多年的女人都如此仁慈……”
“下来。”
“什么?”
“我原本就在去吕凯的路上。我会按照阿克托耳的话前往王都,所以你,从马上下来。”
“第一王子、殿下是代理父王的摄政王,同时是尼坎德罗斯的君主。不准用那张嘴随意直呼殿下的名讳……”
费雷尼克走到骑兵的马前,轻声用女神的语言说了句抱歉,然后毫不犹豫地踢向马腿。
“这该死的!”
她这一踢惊吓到了战马,马高高扬起前蹄,将主人狠狠地甩下马背。
但当费雷尼克伸出手微微注入光芒以后,马很快就忘记了疼痛,温顺地臣服于她。
这是稍微恶用治愈之力“阿尔特亚”,随心所欲驱使兽类的一种洗脑。
不过效果无法持续太久。因为并没有见兽血。
在骑上战马前,费雷尼克轻轻抚摸了一下丢卡利翁两年前为她戴上的戒指。
那天,在异邦人的土地上,他们在流浪的帐篷里结为了夫妻。
其实即便你死了也没关系。
只要我能有片刻拿到你的尸体。
丢卡利翁是她的一切。从她降生于世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注定属于彼此。
他是她世界里最不可或缺的事物,亦是她的呼吸。对没有兄弟的她来说,他既是她唯一的兄弟,也是唯一与她结合身体的男人。是她出生至今最爱的存在。
费雷尼克无意失去他。
哪怕会以失去自己作为代价。
仿佛看不到躺在地上的主人,军马像驮着主人一样驮着陌生的女人绝尘而去。
直奔吕凯的方向。
很久很久以前,萨洛尼卡夜晚的河畔降临了一位女神。她就是率领狮子、乘着烈火战车遨游世界的女神——基贝拉尔。
女神放出她心爱的一对狮子,让它们到水边休憩。萨洛尼卡河流域的所有动物,都因惧怕女神凶猛的狮子而四散逃离。
然而,有一只鹰和一只狼留在了萨洛尼卡河畔。因为比起狮子的凶猛,它们更是被女神无与伦比的美丽所吸引。无聊的基贝拉尔甚是欢喜。
于是,女神将平原之鹰和森林之狼变为俊美的人类男子,并与他们交媾。
在萨洛尼卡河畔度过了九个夜晚后,女神基贝拉尔在离开地面之际,给满足了她的两个男人送上了礼物。
镌刻他们名字的肥沃土地。向他们俯首称臣的人们。
以及永恒不朽的伟大之名。
鹰被授予“利诺斯”之名和河流的上游流域,狼被授予“佩拉贡”之名和河流的下游流域。
萨洛尼卡河是自北向南横穿卡利利半岛的巨大河流。并且成了国王的人类少不了贪婪。
但是他们恪守了女神的旨意。瓜分河流和土地,后各自收养了女神诞下的双胞胎儿子。
女神只告诉鹰和狼,两个儿子都出自不同的父亲,但他们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分别是谁的儿子。
如此一来,这两个为夺得基贝拉尔的宠爱而针锋相对的男人,便不会互相伤害。
正如女神所料,利诺斯——鹰认为自己的亲生儿子可能在佩拉贡手中。
佩拉贡——狼怀疑自己抚养的孩子或许是利诺斯的儿子,很是痛苦,但终究因其是女神的儿子,所以没有半点厌恶,反而疼爱有加。
此后,利诺斯抚养的儿子在河的上游建立了“阿尔戈”王国,佩拉贡抚养的儿子在河的下游建立了“埃夫多基亚”王国,并以父辈的名义宣誓互不侵犯。
尽管有神圣的誓言在前,阿尔戈王国的军队却不止一次逼近到埃夫多基亚王都跟前。
仅在一百年前,两个王国就围绕水源爆发过战争。
当时,阿尔戈的国王经常在萨洛尼卡河上游大肆截留水源,而正处歉年的埃夫多基亚面对兄弟国的专横跋扈,再也无法依靠向女神祈祷来抑制怒火。
于是,埃夫多基亚饥饿的农民和驻守边境的士兵越过了边境。在狄俄倪索斯的庆典上引发了事件,他们趁阿尔戈人醉酒之际,残忍地大规模屠杀了阿尔戈的百姓。
此事激怒了阿尔戈国王,他随即入侵埃夫多基亚,最终讨伐了埃夫多基亚的老国王。然而,在各地埃夫多基亚王子们的反击下,阿尔戈国王反被驱逐出阿尔戈王都。此事也不过是一百年前的事情。
不仅如此,他还饱尝了屈辱,阿尔戈的王位将继承给埃夫多基亚选出的继承人。
两个王国的历史至少从三百年前开始就如此流传。自从有人第一次违背誓言以来,誓言便不再是珍贵的言语。
佩拉贡和利诺斯的儿子们有时被描述成邪恶之徒,时而又被轮流赞颂为正义之士。
但是女神始终没有回应任何野心,也没有任何人得到她的偏爱。两国就这样在平行线上共存。
明知不能彻底吞并对方,但在“兄弟国家”的名义下,想在对方国家继业者(Διάδοχοι)战争中暗中支持新王的野心却渊源已久。
因为也许这次女神会选择自己。
因此,阿尔戈国王企图利用被埃夫多基亚国王脱落悬崖的第二王子,也合乎情理。
二王子丢卡利翁从悬崖边爬上来,使阿尔戈国王的眼睛被新的欲望蒙蔽亦是如此。
阿尔戈王国的鹰旗倒在地上,被士兵们的脚践踏,费雷尼克策马向前,无动于衷地经过那片景象。
据传,阿尔戈王国的军队早已撤退,在北边销声匿迹。
在此之前,有人在法厄图萨——阿尔戈联军内部制造裂痕,让尼坎德罗斯的骑兵突破进联合军的中枢。
肯定有人背叛了丢卡利翁。她想起了一些一直怀疑是密探的面孔,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没有时间报复他们,便咬紧牙关驱马赶往城门。
无人阻拦马背上飘扬着黑色希顿裙摆闯入城内的女人。
因为城门的士兵在远处就看到了战马上象征尼坎德罗斯骑兵将校的头饰,误以为费雷尼克是为数不多的女将校之一,给她开好了路。
是街上的百姓认出了她的真实身份。
“基贝劳涅!是基贝劳涅!”
“基贝劳涅回来了!”
“费雷尼克·基贝劳涅!”
即使不使用“阿尔特亚”,她的周围也总是隐隐萦绕着奇异的光芒,只有少数能敏锐感知到光芒的人才能看到。
但因为被那部分少数人认出,人潮瞬间涌动。
“基贝劳涅!请诊治一下我年迈的丈夫吧。基贝劳涅!”
“费雷尼克大人!伟大的巴西利奥斯将军的女儿!求求您,可怜可怜我卑贱的女儿吧。”
街道上充斥着每个人哀伤的声音。仿佛谁都不知道她已经成为了丢卡利翁王子的妻子。
只因几年前突然离开埃夫多基亚的基贝劳涅在内战中回来了,他们的脸上就浮现出了喜悦。
‘是因为王的旨意吗?’
人们崇拜般跪拜在她前进的道路上,费雷尼克像看不见一样,经过司空见惯的景象。向她诉苦、寻求慈悲的声音也一并呼啸而过。
丢卡利翁的父王曾在他年幼的儿子面前,打招呼似的和他说:“等时机到来时,你自己看着去死吧。”
国王是丢卡利翁绝对不能称之为父亲的人。
国王希望让前王后诞下的儿子成为唯一的继承人,无数次将第二任王后所生的儿子引向死亡的巉谷。
就像是对长子的绝对爱情的暗面,下毒、暗杀、故意制造的意外,所有针对年幼的丢卡利翁的威胁,在其背后都有国王的身影。
丢卡利翁就这样在父亲的仇恨里出生,在“只要你哥哥还活着,你就必死无疑”的教导下长大。
丢卡利翁的母后及其一家,也同样这样教导阿克托耳。
只要你弟弟还活着,你就绝对不可能活下去。
王子们反目成仇,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再是为了正义,而是为了生存。因此,费雷尼克绝不会给她的丢卡利翁冠以正义。但也不认为摄政王是正当的继承人。
佩拉贡王室不承认长子拥有特权。埃夫多基亚的王位只属于活到最后的儿子。身患重病的现任国王也不例外。
他本为卑微女子所生,但因为活了下来,他成了国王。因为已故的前王后的父亲、第一王子的外祖父救活了他。仅此而已。
一个由贵族来定夺命运的男人,真的有比他所痛恨的王后的儿子更具正当性吗?
尽管如此,国王为使长子成为唯一继承人,甚至不惜让次子背上了企图弑父的罪名。
父亲亲口宣判处死儿子。安特赫议事会对此仅做了虚伪的劝阻。
就这样,丢卡利翁被驱逐出国。不再是王子,自此沦为了罪人。
昔日年少时,丢卡利翁曾暗中敬仰威胁自己生命的异母兄长。比起登上王位,他梦想成为战士;比起在王宫里执掌大权,他更希望与费雷尼克共度一生。
只要他能够逃出父亲的魔掌。
‘如果能和你在一起,我愿意一生作为牧羊人生活。费雷尼克。’
丢卡利翁。随着那个名字越来越大的声音,已不再是他的心跳。费雷尼克咬紧牙关。
只有她的心,如同即将破裂般悸动不安。她宁愿呕出自己的心脏。
‘如果我不是国王的儿子就好了。’
丢卡利翁。我的丢卡利翁。
‘要是女神也不知道你就好了。’
她像从马上摔下来一样,跃入王宫的庭院。她在远处望见了他的银发。
丢卡利翁还活着。还活着。血液沸腾了。
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真的死了……明知四周都是摄政王的士兵,但当看到丢卡利翁的银发,一瞬间,如同冬日里的火焰,费雷尼克心中燃起了渺茫的希望。这是一种丧失理性、近乎疯狂的本能。
“丢卡利翁!”
然而,当阿克托耳的剑贯穿丢卡利翁的喉咙时,她那一瞬愚蠢的欢喜也随之逝去。
‘所以,如果我能一直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接着,按照埃夫多基亚“叛徒会被砍掉右手腕”的法律,阿克托耳让近卫兵举起已死的兄弟的手臂,面无表情地利落砍下了丢卡利翁的手腕。
就那样,像在砍掉被勾住的衣角一样。
‘如果你能永远属于我就好了。就像我永远是属于费雷尼克,属于你的。’
即便是死,我也仍属于你,费雷尼克。
无论你身在何方,都不要忘记这一点。
丢卡利翁温柔的声音,像噩梦一样侵扰了她的记忆。
丢卡利翁的手滚落在地上,血自他的脖颈处如柱般喷涌而出;丢卡利翁睁大了在生命最后一刻发现她的眼睛,在那双眼睛,在他的银发。
在那空洞死去的橄榄绿眼眸上方,溅上了阿克托耳在空中挥剑时,从刃上甩落的血。
第一王子像是完成了应做的事情,漠然地转过身。他的异母兄弟、那与丢卡利翁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的黑发就这样远去了。
呼吸变得梗塞。
“基贝劳涅,很危险,请不要靠近。”
“就算是基贝劳涅,一个和叛徒上床的女人有什么高贵的。只会玷污女神的名号。”
“殿下听着呢。说话注意点。”
费雷尼克没有任何回答,只是推开了近卫兵挡在她面前的刀。
因为她自己攥紧了刀,所以不同此前,她手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但费雷尼克没有任何感觉。她根本感觉不到自己在肉开血流。
她仅走了几步就溃倒在地。但还是重新站了起来。就这样继续走了几步,却又一次倒下。费雷尼克最终用四肢爬到了丢卡利翁的身边。
瑟瑟发抖的手捡起丢卡利翁被砍断的手腕。指尖顿留在她亲自给他戴上戒指的手指上。
按照埃夫多基亚的习俗,订婚时戒指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结婚后则移到右手的无名指,丢卡利翁和她的右手上都佩戴着金戒指。
丢卡利翁在戒指上刻下了彼此的名字。作为他们死了也属于彼此的证据。
她好不容易才跪着挪到丢卡利翁的尸体旁,她疯了似的把他的手腕接在他被砍断的手臂上。
费雷尼克的能力可以接合断掉的肢体。她的“阿尔特亚”不同于其他祭司的阿尔特亚。神祇赋予她的阿尔特亚,是超越了治愈的再生。即便如此,丢卡利翁的手腕依然没有接上。
好奇怪。为什么。为什么接不上。为什么你的手会离得这么远。
我明明可以治好你。肯定能让你的手重新动起来……
好似看不见丢卡利翁的手在明灭着抗拒阿尔特亚,费雷尼克像失去了理智一样注入光芒。
“……基贝劳涅,他已经死了。”
阿克托耳的副官留在他离开位置上,悄声对她说道。
啊。
因为丢卡利翁已经死了。
没有生命的东西不能再生。任何痛苦都无法治愈。因为痛苦早已随灵魂而去。
因为她的丢卡利翁死了。
她呆滞地眺望虚空,指尖上不断涌现的光芒,没能倾注给丢卡利翁就消散了。
“救活丢卡利翁·法厄图萨是准备做什么?”
另一个男人嘲讽地问她。
“叛徒的手腕本来应该在活着、能感受到所有痛苦的时候砍下来。尼坎德罗斯殿下连这种家伙都当作兄弟赐以恩惠,你却要恩将仇报,反过来怨恨殿下吗?”
“……”
“即使你用那份奇怪的力量把法厄图萨从斯堤克斯的河水里拉出来,如果他死而复生了,我们就砍断他的脖子,如果你把他的脖子接回去,我们就掏出他的心脏。”
“……”
“竟带着背叛尼坎德罗斯殿下的肮脏身体回来,臭不要脸。”
“说话小心点。况且解除婚约原本就是殿下的意愿。”
“一个把身体献给法厄图萨的女人,凭什么要放在殿下身边?要没有神殿的光环,她就是个没落将军的女儿,大家都在战战兢兢什么?”
“约戈斯。”
“从那女人身上看到光芒的说法也全都是假的。居然说这女人什么都不做就全身环绕着光芒。我不相信非亲眼所见的事情。”
“够了。”
“阿尔特亚,那家伙的阿尔特亚。神殿里年幼的祭司也经常表演这种手上发光的把戏。他们就是在圣所前表演把戏,然后借此敛财罢了。她能有什么区别。”
“殿下嘱咐要郑重对待基贝劳涅,难道就你没听到吗?”
“的确,殿下是说过一定要让那个女人活着。说得好像我们伤害得了那个怪物一样。”
在嘲讽和劝阻声中,费雷尼克像疯了似的瘫坐到地上,望着丢卡利翁。
她知道唯一的办法。她策马赶来吕凯时就一直在思考这个办法。
没错。只是重新回到了起点而已。
丢卡利翁的尸体,以及片刻的时间,如果她能争取到独处的机会……
她缓缓抬起头。阿克托耳重新回到了这边。
阿克托耳像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也看向了瘫坐在地上的费雷尼克。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阿克托耳·尼坎德罗斯·佩拉贡。
她凝视着他,试着缓缓念出他的名字。
与丢卡利翁如残烛般微弱的律动形成对比,他猛烈搏动的心跳,响得让费雷尼克的脑袋作痛。
阿克托耳的生命被诅咒了。她痛恨自己无法挖出他的心脏,将其撕碎。
「只有佩拉贡的儿子可以杀死佩拉贡的儿子。」
神谕并非虚言。佩拉贡王室众多的杀兄弑父都一脉相承在他们的血脉里。
幼时的丢卡利翁之所以能从国王手中幸免于难,也是因为国王没有直接举刀砍向儿子。哪怕他几乎与死无异。
国王想让他心爱的第一王子亲手杀死唯一的异母兄弟,为此有必要放第二王子存有一息。
让年幼的儿子生病,遏制他的成长,希望他能以病弱的身体在提心吊胆的环境中长大。以便阿克托耳能轻而易举地击败他的弟弟。期望这能在日后成为阿克托耳伟大英雄传里的一节。
然而,丢卡利翁成长得意气风发,这样的他对国王来说,是何等令人失望的儿子。
但现在丢卡利翁死了。唯一能杀死阿克托耳的佩拉贡血脉也消失了。
我若能像你杀死丢卡利翁那样,亲手杀死你该多好。
倘若我能扼杀你的声音。
如果我不能杀了你,我想像丢卡利翁那样砍下你的手腕。好想杀了你。把你。阿克托耳,把你……
“退下。”
阿克托耳一声令下,一直在保护和警惕着她的部下们立即离开了。
仿佛刚才砍掉手腕的尸体并非自己的兄弟,有或者说他像没有杀人一样,不为所动的青灰色眼瞳奇怪地观察着她的脸庞。
然后,阿克托耳在费雷尼克面前低下身子,夺走了她手中丢卡利翁的手。
“你没有遵守约定,费雷尼克。”
“……”
“为什么和丢卡利翁结婚?”
费雷尼克发出无声的悲鸣,扑向阿克托耳,试图夺回丢卡利翁的手。但阿克托耳轻而易举地拦住了她,从丢卡利翁的手指上取下了戒指。
他眯起眼睛端详戒指,好像在寻找刻在戒指内侧的她的名字,然后他轻叹一口气,把丢卡利翁的戒指还给了她。仿佛他夺走丢卡利翁的手,只是为了确认这枚戒指。
阿克托耳把丢卡利翁的手整齐地放在他的胸前。他凝视着费雷尼克因自行握刀而受伤的手,淡淡地说道。
“解除婚约的条件,你需要遵守的只有一条。那就是除了我,无论你与世上的任何男人结婚,都不能是丢卡利翁。”
“解除婚约是你提出的。”
在费雷尼克十三岁,阿克托耳十五岁时,他们订婚了。像双方阵营互换人质一样,他们戴着重重束缚见面了。严格来说,这是被国王所迫。
自从费雷尼克九岁时被发现拥有女神的阿尔特亚之力,坊间盛传她就是下一代基贝劳涅以来,国王就千方百计想把她交到长子手中。
哪怕国王很清楚费雷尼克从出生起,就已经被定为丢卡利翁的伴侣。
折断丢卡利翁一侧翅膀,用其来给阿克托耳增添新的羽翼。
在过去,不论国王是老迈垂危,还是尚在襁褓,被女神选中的真正的基贝劳涅一直是国王的伴侣。
这个国家的国王是上古时代,与女神缠爱交欢的男人及其儿子。换言之,拥有女神之印的女性不可能与国王以外的男人结合。
这实际上是一个过于久远的传说。此前鲜有先例。而且,费雷尼克与那些女性不同,她还有一个不会轻易交出女儿的有权有势的父亲。
所以,国王没有把费雷尼克占为己有,而是试图把她交给未来要继承王位的儿子。
订婚的缘由仅此而已。阿克托耳对父王的强迫深感不悦,也不喜欢从弟弟那里夺来的婚事,他的态度甚至透露出对她的厌恶。
她也同样厌恶他。他们总是厌恶彼此。所以,阿克托耳在父王倒下后,立即废除了他们的婚约。
明明是这样。
“我打开了你的鸟笼。费雷尼克。”
“……”
“以不能飞向丢卡利翁作为条件。”
阿克托耳平静地说道,他用着不经意的语调,突然间像在对待过去那个年幼的未婚妻一样。仿佛她既不是与自己解除婚约的女人,亦不是女神的神圣之人。
费雷尼克抽动了嘴角。
“你说过以女神之狮与白蜡树为誓。”
她当然发誓了。然后她嘲笑了。你也好意思跟我说。
明明你也在寻求你自己的自由。你肆意抛弃了你父王精心为你安排的一切。
却说得好像你是为了我才放手了一样。
她本来就属于丢卡利翁。她也只想要丢卡利翁。
“我这么跟你说,是因为结局已经注定了。我最终会杀了丢卡利翁,像现在这样,得到不再是任何人的妻子的你。”
“让人作呕。”
“你是基贝劳涅。被我废弃婚约,维持被玷污的名誉,与其他男人结婚,也会比这样平安得多。”
“……”
“如果你想杀了我,那就和我结婚吧。你应该知道方法。”
这是一次奇怪的求婚。仿佛在向她施以另一种刑罚,以替代遮住双眼的刑罚。
那一刻,费雷尼克从阿克托耳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感情。从一向只能感觉到冷漠与厌恶的眼睛里。
看到了将她视为女人的眼睛。
阿克托耳对她怀有情欲。无从得知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隐藏这种感情。
费雷尼克想出声嘲笑。
居然说如果想杀了你,就成为你的妻子。让我生个儿子杀了你吗?
她环视了一下阿克托耳的部下,他们比上次看到时站得更远了一些。然后她锁定了阿克托耳的破绽。
她当然渴望报仇。她想不惜一切代价杀死阿克托耳·尼坎德罗斯。祈求他的结局会比丢卡利翁更加惨绝人寰。
但是,对她来说,丢卡利翁的生命胜过一切。
费雷尼克决定从阿克托耳那令人作呕的欲望中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我不在乎我的处分。所以请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为丢卡利翁送行。”
阿克托耳以不知在思考什么的表情,凝视着她微微颔首,然后离开了。
她听到了动静,在稍远的地方注视着他们的部下也退得更远了。这种距离下,即便他们察觉到异常也来不及。
她像一只警惕四周的野兽,最后环顾了一次周围,然后趴在浑身是血的丢卡利翁上面,依次快速地亲吻他的额头、两颊、下巴和被贯穿的脖子。
接着,她从蜷缩的怀里掏出一把匕首,一鼓作气扎进了她胸部下方,缓缓划开自己的肚子。
为了借用基贝劳涅只能使用一次的女神的权能。
含有丢卡利翁鲜血的舌头誓愿以生命来交换。自己的生命与丢卡利翁的生命。
用自己剩下的生命交换他失去的生命。
费雷尼克进一步扎深刺入浅处的匕首。为了不让任何人阻止仪式,她静静地咬紧牙关,不让任何人察觉到她的痛苦。
他会在非常安全的地方重新睁开眼睛,忘记被兄弟穿喉而死的痛苦。
她不知道自己的灵魂会去向何方。不过,没关系。只要他能重新睁开眼睛。
哪怕自己无法亲眼见证。
“……即使我死去也属于你。正如你死了也仍属于我。”
所以,你会回来的。回到这片土地。
“丢卡利翁·法厄图萨·佩拉贡。”
最先感觉到的是声音。费雷尼克遥远的记忆里,国王的话贯穿了万寂俱籁的沉默。
“生是埃皮库得斯的不孝子,死是埃夫多基亚王国和佩拉贡王室永远的叛徒。法厄图萨之地的耻辱和污名。”
仿佛被困在一个古老的噩梦里。
像一只初生还未睁眼的幼兽,白色的帷帐遮住了费雷尼克的视野。
‘又是那个该死的梦。’
四年前的那天。赫利奥多拉八九二年的深秋。
曾在无数夜晚、无数梦境里出现的十九岁的丢卡利翁。她以为会永远失去他的那个瞬间。
“丢卡利翁身为继业者与阿尔戈王国的禽类们勾结。企图谋反,杀害他的亲生父亲,只为篡夺父王的王位。”
一种异样的无力感支配着她的四肢,无论怎么用力,指尖都无法自如活动。但清晰的声音更加异样。
费雷尼克突然意识到这不是梦。
“他侮辱了佩拉贡家光荣的先祖——佩拉贡家的狼,因而失去了作为法厄图萨之地的主人的资格。”
穿过门的风。无数人屏息的沉默。
她所诅咒的国王的声音。
皮肤上附着的寒意唤醒了对生的意识。然而,最后的记忆里,她剖开自己肚子的献祭,绝不是梦境般的臆想。
就像是几秒前发生的事情,费雷尼克迷蒙的视野中,在那瞬间俯视着死去的丢卡利翁的脸庞的情景,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浸润舌尖的丢卡利翁的血。那惨淡的喜悦。
在他绕过斯堤克斯河七次之前把他带回这个世界,如果真的能做到这种事,那么对费雷尼克来说,连剖开肚子的痛苦也甘之如饴。到头来没有什么可以阻碍她的仪式。
费雷尼克显然“成功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成为了再也无法做梦的存在。
所以,即使这一切只是虚幻的梦,也不应该让她梦到。
如果真的是现实就更是如此。
“朕只是一个失败的父亲。对此,朕谦虚地接受议事会的一切决议。”
国王无视元老院,宣布他将谦虚地接受议事会正合己意的决议。这不过是他谦虚而又卑鄙的伪装,诚如他表现出的那样。
国王只是平静地在进行他卑鄙的行径。犹如硬币的两面,对一些人来说这是正义。
“我,埃皮库得斯·阿尔坎得勒·佩拉贡,以女神之狮与白蜡树为誓,剥夺丢卡利翁生来所有高贵的地位,以王室的名义收回他对法厄图萨之地的统治权,并将他永久驱逐出佩拉贡王室光荣的族谱。”
在所有人屏息的沉默之上,各自的喜怒如海浪一般涌流而来。
“因此,你已非埃夫多基亚王的儿子,又或法厄图萨之地的君主,作为只剩名字的孤儿死在阿哥拉吧。”
那一刻,费雷尼克睁开了双眼。
“处决丢卡利翁。”
她那双奇异的眼睛仿佛不属于人类,带着不透明的黑光,开始缓缓徘徊在视野中的世界里。
王座上患病的国王。
以及站在王身边的第一王子阿克托耳。
祭司们。元老院的议员们。议事会的众多年轻男性。圣所的女巫和神官。王后和侍女们。
在远处,阿克西奥特亚王后倒下了。
人们希望处死王后唯一的儿子的呐喊声、谴责国王杀害儿子的叫喊声,以及侍女们高亢的尖叫声撼动了安特赫议事会的大楼。
椅子倒下了。塔索斯家以王后的兄长为首的男人们拔出了剑,就在这时。
议事会中央的大瓮倾倒了,里面的陶器碎片发出轰鸣,四处散落。每一块陶片上都刻有审判丢卡利翁罪行的标记。
国王的亲卫队挡在国王前面,议事会陷入一片混乱。试图逃出议事会建筑外的人和从议事会外面涌进来的人互相碰撞。
站在远处的费雷尼克也被人潮推开了。直到一只男性的手忽然伸过来,抓住了她。
“西彼拉(Sybylle)*。您不能在这种场合久留。无需挂心不必要的忧虑。”
*西彼拉(Sybylle):古希腊罗马神话中出现的预言女巫。在作中是对王国高位女性祭司的称谓。
“……”
“殿下会和以往一样保护好自己。”
那是曾在帕里乌戎山脉保护她的——得西科斯的声音。
费雷尼克的眼睛里突然闪烁出微光,冲破了此前遮盖她眼睛的黑暗。
不一会儿,近似薰衣草的紫色眼眸,立即接受了世界的光亮,彻底驱散了死亡的阴影。僵硬的指尖终于动了起来。
‘丢卡利翁。’
她像突然疯了一样,咽下了他的名字。
尽管呼唤仅有一次,但就像在空洞里敲响了大鼓,丢卡利翁的心跳声填满了费雷尼克的脑海,对她作出了回应。
‘和那时不同。’
他还活着。现在,丢卡利翁真的还活着。
费雷尼克甩开得西科斯的胳膊,在人群中徘徊了几步,踩着倒地的椅子站了上去。
她眯起的眼睛焦急地寻找着丢卡利翁的银发。试图远离卡尔的人潮彼此交织,使得公会堂周边拥挤不堪。
在人群中,最先发现费雷尼克的丢卡利翁早已看向她。
对父王充满憎恶和杀意的橄榄色眼睛,在与她对视的瞬间,奇异地恢复了平静的光芒。
‘走吧,费雷尼克。我不会有事的。’
他用嘴唇无声对费雷尼克说道。他那像在讥笑世界一样扬起的嘴角,有一瞬带着调皮。
费雷尼克对此笑不出来。仅因望着他,咽下他的名字,喉咙似乎就会融化。
恋人的一瞥只有一瞬。
丢卡利翁的视线似乎在提醒站在她旁边的得西科斯,不久后便凶狠地转向了别处。费雷尼克最终被得西科斯抓住手臂,像个孩子一样走下了椅子。
一切都恰似她的记忆。这一切像戏剧一样重演。尽管如此,费雷尼克仍继续看着他。
带着欢喜。带着悲伤。带着感激和痛苦。
迫切而执着的视线追随着他,似乎如果不这样把他放在眼睛里,丢卡利翁很快就会消融。
在安特赫议事会中央,丢卡利翁像莅临王座一样,堂堂正正地站在审判罪人的位置上,看上去丝毫不失其威风。
仿佛父王没有宣言过自己的死,他泰然处之,像一个随时都可以站起来离开这里的人一样正气。
他在议事会上听到自己的罪名后,便一直浮现在嘴角的嗤笑更深了。
丢卡利翁“观赏”着这场混乱,好似所有人都是出演喜剧的演员。根本看不出他被父亲舍弃而留下的伤。
实际上,他应该很熟悉这一切。
国王过去就希望他以某种方式死去,只是不曾用过如此声势浩大的方法。丢卡利翁不是不知道父亲至今的仇恨。
但费雷尼克很了解他。对她低语“一切都没关系”的丢卡利翁,就是从这一天起发生了变化。因为他在这一瞬间,彻底放下了父亲。
当国王似乎已经不值得隐瞒,想在所有世人面前杀了儿子时。
当国王愿意为此将丢卡利翁的名誉弃若敝屣时。
尽管丢卡利翁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数十次从父亲手下死里逃生,但他直到那天才彻底摒弃对亲人残存的微弱期待和渴望。
就像渡过了一条有去无回的河,父子的概念也被永远放下了。
就这样,他决意在埃夫多基亚的土地上活下去的瞬间,他誓要将父亲对他的侮辱和栽赃变为真相。
试图弑父的悖伦者。被王位蒙蔽双眼,与阿尔戈王国联手的第二继承人。是什么都无所谓。
丢卡利翁在这时并没有死,而是活了下来。尽管所有人都认为他的命数已尽,他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他像是在悬崖边上获得了一缕慈悲,勉强逃过了死亡,被流放到国外。
讽刺的是,这是丢卡利翁主动承认他有“应得其死的罪”得到的代价。
当然,丢卡利翁也可以不这么做。他本可以坚决不承认谋反的罪名,捍卫作为王子崇高的名誉;以塔索斯家掌控的元老院为首,发动一场不吝牺牲的消耗战。
实际上丢卡利翁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他没有屈服于任何拷问。
直到国王厌倦了等待,把他的母后和费雷尼克当作人质。
把与长子解除婚约的费雷尼克,作为“王后候补”占为己有的威胁更加有效。
因为阿克西奥特亚的生死和费雷尼克的自由,都同时悬在了一句话上。
后来,国王“最后一次”给他展示被封住嘴的费雷尼克时,这么说道:
‘尽管所有证据确凿,但你还有一条路可以免除你的罪。今天我会让你的母亲替不认罪的儿子承担责任,明天让你心爱的女人坐在与她高贵的身份相称的位置,让她睡在你父亲的床上。’
‘……’
‘如此一来,企图谋反的罪名便会落在你母亲头上,而你,不过是个有着愚蠢母亲的儿子。只是运气不好,被无端牵连而已。’
‘……’
‘亲口称呼你的心上人为母亲,你觉得那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就在这时,埃皮库得斯仿佛欲在摧毁之前进行一番审视,用没有任何情欲的眼神看向费雷尼克。
接着,他看着身体因鞭笞而皮开肉绽、口咬口枷挣扎的儿子,浮现出笑意。
‘不管是杀死佩拉贡的儿子,还是抹去塔索斯家的血脉,这两者都需要耗费难以估量的时间。’
‘……’
‘我承认。至今为此已经费尽了千辛万苦。然而,倘若无须顾虑麻烦的后事,明天便可借由你的罪名作为托词,废黜你的母亲,再以‘最合适的身份’为名义,迎娶巴西利奥斯的费雷尼克为妻。’
‘……’
‘不再当作继承人的叛国,而是处理掉一个渎职的妻子。你母亲是邪恶的克吕泰涅斯特拉*,应当死在丈夫手中。’
*克吕泰涅斯特拉(Klytaimnestra):希腊神话中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的王后。曾与情夫埃癸斯托斯合谋杀害了丈夫阿伽门农。
‘……’
‘既然这样,朕就不应该把你的母亲当作塔索斯家的女儿,而是当作朕粗劣的所有物来对待。没错,你的母亲企图谋杀丈夫,并逼迫儿子成为悖逆之徒。在你外祖父始料未及之时,阿克西奥特亚就会消失。’
即使你侥幸存活,日后杀了我这个父亲,夺回这个孩子,这个孩子还会是你当初认识的那副身体吗?
‘被你摧毁了人生,巴西利奥斯的女儿还会用今天这般甜美的目光注视你吗?’
‘……’
‘你能从斯堤克斯河的对岸,带回你死去的母亲吗?’
那天,丢卡利翁像要生吞活剥般看着自己的父亲。
而国王面对丢卡利翁,就像看着一只驯服得当的狗。
又或许是从丢卡利翁身上剥去了“儿子的外壳”,因此得到了满足。
‘即便你咬牙切齿地杀了父亲,也只是杀了而已。你所爱之人也好,敌人也罢,一旦逝去便结束了。什么都不会改变。你失去的不会回来。你一生所做的一切,终将是徒劳。’
‘……’
‘你知道永远无法触及最渴望、最期盼、最怀念的事物的痛苦吗?生就此成了痛苦,死则是解脱。’
‘……’
‘活着是一种病。死亡方可治愈。’
‘……’
‘所以父亲我并不希望你死。丢卡利翁。’
活下去。承认你病态的罪行。
你自出生起一直是个叛徒。你母亲生下你是谋反之罪。你生为我儿子是罪过。
这一切,无一不是你的原罪。你没有冤枉可言。
所以承认一切罪行,博取慈悲,活下去。过着悲惨而屈辱的生活活下去。
若你不愿,那就献出你的母亲和你所爱的女人,以捍卫你作为王子那“光荣”的生活吧。
‘这两者,哪一方对你来说才是真正的悲惨?’
当然,国王希望一切,希望儿子痛苦、死亡、耻辱、没落。
他需要丢卡利翁的死,但他想要的是丢卡利翁的痛苦。
如果死是至极之苦,那他必须死;如果活着更为痛苦,即便他觉得生不如死,也必须活下去。
国王年轻时,被迫迎娶他憎恨的男人的女儿为后妻。而那可恨的后妻生下了儿子。
他所憎恨的那个儿子,自一出生便动摇了他心爱的长子本应享有的一切荣耀。
埃皮库得斯国王的世界总是倾向一方。爱与不爱。重要与不重要。
对他来说,丢卡利翁,这个不曾被他视为儿子的存在,从出生起就必须在最后选择倾斜的重量。
然后他做出了选择。最终,他宣判丢卡利翁犯下了未曾犯过的罪。
于是,丢卡利翁得到了不想要的“仁慈”。活了下来。
理论上来说,自那时起,留给丢卡利翁的便是悲惨的罪人生活。
像奴隶一样,他的后颈被烙上了野兽的烙印,标志着他不再是人类,永生不得踏入埃夫多基亚边境内。
在埃夫多基亚的法律中,这是唯有那些被称为“彻底的罪人”才会被判处的刑罚。因他自行认罪,这便意味着他从此成为了无人能否认的罪人。
那是行刑前的最后一次审讯。
为此,埃夫多基亚人在行刑前,无论采取任何手段都要让罪人认罪。因为历经种种苦难仍不认罪,便可能意味着罪人是无辜的。
讽刺的是,正因如此,埃夫多基亚从未有过无辜的罪人。每个人都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因为承认未犯之罪以求生存或死亡,比保住清白而死更轻松。
怎会是彻底的罪人!阿克西奥特亚王后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说“我宁愿在街上被乱石砸死”,但她的儿子此时已经成了完全的罪人,离开了埃夫多基亚。
‘我只是在争取时间,费雷尼克。’
事实上,丢卡利翁确实从国王那里得到了回报,包括时间之外的更多。他嘲笑了国王的反问:“你活着离开这片土地不正是你得到的回报吗?”嘲笑得前所未有地轻描淡写。
与人们的想法相反,当时丢卡利翁真正得到的最重要的回报,并非他的性命。
丢卡利翁让国王在女神面前,以他最爱的阿克托耳起誓,保证阿克西奥特亚和费雷尼克的安全。
‘因为即使基贝拉尔当场降下神罚,他也不会用自己的性命起誓。’
‘死小子。你为什么要做这么荒谬的事情?’
‘死丫头。这次真的是今年最后一次见我了,你怎么一开口就是脏话?’
‘你这混蛋,就算你活着我也会杀了你。’
‘啊,好不容易活下来了。你得好好珍惜我,费雷尼克。’
‘流放令只能暂时保全你的性命。今天流放了你让你活下来,假若明天说杀死你得另当别论,到时你打算怎么办?’
‘打算活下去?’
‘为什么你不恳求他永远不害你性命?你原本可以让他永远不加害你。不是已经在女神膝前低头了吗。你的父王怎样都无法反悔……’
早在埃皮库得斯在基贝拉尔的女神像面前满足他的愿望前,他们就已经达成了共识。
除了赦免他的罪行和流放,其余的一切都可以。在这个前提下好不容易才得到了国王的誓言。
即使国王想要杀死的次子,也只能欣然发誓。反正国王最终计划用长子的刀来杀死他,所以自己的誓言并不重要。
但至少可以让国王暂时放下刀。或许可以平静地度过几年。阿克托耳不像他的父王那样急躁。
假若不发誓,那也有相应的好处。因为反悔是卑鄙之举,也是女神最为厌恶的事情之一。
然而,竟然把国王的誓言浪费在这种无谓的承诺上。
阿克西奥特亚正式成为没有儿子的王后。在丢卡利翁被驱逐后,杀死她没有任何好处,只会招来巨大的后患。
以后,纵使阿克西奥特亚想自绝性命,王也必须救她。
费雷尼克甚至是至无法被杀死的存在。不管谁对她做什么,她都会活下来。
明明很清楚这点,为什么还能做出这么愚蠢的事。
丢卡利翁听了她的话,微微一笑。
‘费雷尼克。正如活着不是一切,人不死并不是一切。’
‘对我来说,活着就是一切。丢卡利翁。你永远活下去就是一切。’
她在他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希望你能活得充实,费雷尼克。不是希望你能呼吸,而是希望你能生活。’
‘……’
‘我希望你偶尔能笑一下。希望你不经历任何不幸。哪怕我不在你身边。’
你不在,怎么可能做得到。
‘因为你,我已经深陷不幸了。’
‘万一你或母亲……’
‘你赌上所剩的一切,就为了那个‘万一’?’
‘没错。就为了那个该死的‘万一’。我不能把你和母亲留在那种可能性上离开。’
‘况且,对我来说,上你父亲的床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你竟然——’
‘见鬼,费雷尼克。你再说一次那句该死的话,我会——’
‘你会怎么做?如果真发展成那样,我会趁机把你父亲搞成永远无法行房的残废。从某种角度来说,反倒是个好机会……’
‘你能有什么方法……’
‘抓住,然后扭断。他就会像枯草一样渐渐死去。反正你父王已经病了。’
‘你疯了。费雷尼克。不管你邪恶的目的是什么,你能碰的男人永远只有我一个。明白了吗?’
‘那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又不会因为稍微碰一下就溃烂。’
‘这很重要。因为你爱我。’
这不是因为我爱你。费雷尼克。
‘因为你爱的是我,不是吗。不是其他男人。’
必须一直保护你远离你不想要的事物。答应我。
你应该像我对待你那样,对待你自己。费雷尼克·巴西利奥斯。
记忆中丢卡利翁的嘱托逐渐淡去。费雷尼克冷漠地摇了摇头。
“那时”大概要在距离“现在”的两个月后才会发生。她脑海中的过去交织成未来。
‘……如果按照那时的轨迹发展,丢卡利翁会再次为我和他的母亲做出愚蠢的选择。’
他会放弃自证清白,在得不到任何好处的情况下,被纹上同等奴隶的罪人纹身。
回想起来,实际上这件事的本质从一开始就不是丢卡利翁的死。
其目的只是剥夺、罢黜和流放丢卡利翁所拥有的一切。
国王总是想把次子像除掉犬只般杀掉,但他并非那种能炫耀亲手杀害自己儿子功绩的君主。
只是该如何悄无声息地除掉流落异国的儿子,他或许已经制定好了一个幸福的计划。
无论如何,这也使得一部分丢卡利翁被流放后,元老院对他的强烈反对有所缓和。
毕竟原本要死的人,暂时活了下来。
所有人都认为只要还活着,随时都会有下次,这个想法大体上是正确的。法厄图萨的士兵们仍在暗中效忠主人。丢卡利翁还有下次的机会。
‘即使他在即将胜利之际时,败在了叛徒手中。’
故而现在的丢卡利翁不会死。是啊。她很清楚,他不会现在就死在费雷尼克的眼皮底下。
但是知识和观念总是不同的。人何其愚昧。费雷尼克重新登上椅子,依次凝视丢卡利翁干净的脖子、未染血渍的银发、耳畔清晰可闻的心跳、蕴含生命力的橄榄绿眼睛,以及那只曾经未佩戴刻有她名字戒指的手。
她的确拯救了丢卡利翁。通过自行剖腹,祈愿交换生命。
世界的时间因此扭转了。只为了按照她的愿望,把丢卡利翁一人从死亡中救出。
回到“丢卡利翁还活着”的某个“时间点”。
在一个死亡绝对不会降临在他身上的“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地方。’
费雷尼克嘲笑道。
‘到处都在议论丢卡利翁的死,这里却是远离他死劫的安全的地方吗。’
何况和他交换生命的自己依然活着。仅仅因为此刻是过去吗?
‘怎么可能。’
事情怎么可能这么简单。
显然自己没有付出正确的代价。或者只是“尚未”付出。
那么自己真的拯救了丢卡利翁吗?
一切真的就此尘埃落定了吗?
“这样下去,殿下真的会逮住我问责的,费雷尼克大人。”
得西科斯慌忙抓住费雷尼克摇摇晃晃的身体,怒视着她。
丢卡利翁的利刃之一,仍然不敬却又忠诚。他是他们的朋友。丢卡利翁亲自选中他,让他成为保护自己的围栏。
得西科斯看起来只是时光倒退了,显得年轻。熟悉的金棕色头发。正直且傲慢的蓝眼睛。
‘你也在那天,在那时死了吗?’
明明你的母亲在等你。费雷尼克呆呆地思考了片刻,小声说道。
“你不会死的,得西。”
得西。和小时候的称呼一样。得西科斯的表情忽然有些惊讶。
“什么?”
“你的主人也是。”
当然,对得西科斯而言,她的话像是在否定现实。
然而,费雷尼克抬头望向台上国王那病恹恹的脸后,转而凝视国王身边的阿克托耳不知何时离开的空位。
突然,她站在椅子上摇摇晃晃的脚急忙回到地面。就在得西科斯嘀咕着脏话,正要跟上她时,他们之间被划出了一道无形的分界。
他皱着眉头,低声叫住费雷尼克。
“费雷尼克大人!”
他们成年以后,得西科斯只有在生气或沮丧时,才会直呼她和丢卡利翁的名字,而不是他们的头衔。
但费雷尼克顾不上理会他。
“不要跟着我。”
只是稍稍使用了下力量,便瞬间感觉到了撕裂腹部般的痛苦。这种事以前从未经历过。
费雷尼克狠狠咬住嘴里,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得西科斯神经质地踹了一脚分界,低声说。
“该死,当我是狗吗?您以为随便用阿尔特亚束缚住我,我就跟不上您了吗。是觉得我不会用奥尔特亚吗?”
“但是你暂时动不了吧。那样就够了。”
“这是邪术。为什么总是把阿尔特亚当作奥尔特亚一样用在物理范围?您这么勤奋地与我积怨,就不怕后患吗?如果我向圣所告发西彼拉的话。”
“不妙。那我可真是怕得不得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法厄图萨殿下被王室除名还不够吗?如果西彼拉也被圣所除名了,您打算怎么办?”
“那我们应该是很般配的一对吧。”
“该死,快解开这玩意儿。”
“怎样才能让你稍微放过我?要我之后去你房间前面举手站着吗?”
“西彼拉,您将来会成为神圣的基贝劳涅,如果您仅仅为了摆脱我,总是对女神做出这种不称职的事情……”
得西科斯口中念念有词,紧随其后,但最终还是被踩到的界限的光芒弹开,他疯狂地小声咒骂着,仿佛被火烧到了一样后退了一步。
与此同时,他们发现丢卡利翁被亲卫队的刀围住,离开了议事会。
“……我会回来的。乖乖在西门里等我。”
得西科斯没有回答,而是装作自言自语,咕哝着脏话。
他从分界边上退下去,不是因为畏惧疼痛。而是因为他知道,若继续争执,她会对女神犯下更大的亵渎。无所畏惧的得西科斯,唯独在众神面前很是胆怯。
场内喧嚣依旧。塔索斯家男人们随意搜捕并斩杀了投票赞成处决王子的自由民议员,而国王的亲卫队羁押了那些高贵的男子。这种对峙一直僵持不下。
国王无聊地俯视着这一切。就像在看一出等不到剧终的乏味戏剧。
她在走出会堂前,像要置埃皮库得斯于死地般凝视着他,随后转身离去。
费雷尼克穿过侍童们出入的小门,进一步拉低了头上的灰色面纱。她看起来就像是走在走廊上的年轻低阶女祭司。
卡里克山的中央圣所派遣的人员来参观国王的议事会并不罕见。
名义上,能代替身为安特赫议事会议长的大祭司,在议事会里占据一席的老祭司屈指可数。但是,如影随形地跟随他们的年轻神官和女祭司,其数量往往比街上的贵族身边的仆人还要多。
费雷尼克并未以自己的名义参加议事会。尽管她身为巴西利奥斯将军的女儿,身份尊贵,也没有资格正式参加。如果是作为下一代基贝劳涅出席,她理应自始至终都坐在显赫的位置。
议事会的议员、各路贵族的侍童、卫兵和参观者,在近千人聚集的巨大圆形会堂里,费雷尼克身处在自由民的区域,任何人都无法轻易认出她。
她手腕上的控制器消除了身上可能引人注目的光芒。尽管这种方法并不完美,但在人群中发挥了几近完美的效果。
除非是丢卡利翁那样的男人,否则没有人可以做到无论她身处何处,都能一眼找到她,甚至连她身处在这里都察觉不到。就连费雷尼克的父亲也不例外。
因此,当阿克托耳的护卫自然地注意到了突然出现的她,并毫不惊讶地让出路来时……显得很是可笑。
他们仿佛事先知道她在议事会一样,又或是像仍然将她视为他们主人的未婚妻,对她表示了应有的敬意。
费雷尼克迅速穿过护卫。然后快步追赶走在前面的男人,喊道。
“摄政王!”
阿克托耳在黑暗中慢慢转过身来。
安特赫议事会大楼的西北侧,通向摄政王无名房间的回廊,一如既往地冷清而黑暗。费雷尼克身着的圣所白衣,其衣角飘动的残影,有那么一瞬仿佛化作了光。
阿克托耳站在原地,等待她靠近自己。
在费雷尼克距离他仅一步之遥时,他轻轻转过身,随即继续迈步向前。
他的副官仿佛接到了无声的命令,远离了他们两人。费雷尼克咬紧牙关,伸手抓住了阿克托耳的衣角。
男人没有一丝笑意的脸,此刻突然看起来像是在笑。
是因为他清楚丢卡利翁的判决是虚假的,所以在取笑她不知真相、如此急切的模样吗……费雷尼克能猜想到几个让阿克托耳·尼坎德罗斯愉悦的原因。
“如果你想转述丢卡利翁的口信,我不想听。”
“请放心,这是出自我舌头的话。”
“为了你的丢卡利翁而说的话吗?”
她盯着阿克托耳那面无表情的脸看了一会儿,随后慢慢地摘下覆盖头部的面纱,低下了头。
这是埃夫多基亚自由民女性向上位者表示敬意的习俗,圣所的女性通常不遵循此举。
阿克托耳的目光始终紧跟着她的指尖,直到她摘下面纱的手指整齐地交叠在下方。
费雷尼克突然觉得以前的自己很可笑。如此明显的欲望,她竟然浑然不知。
“倘若巴西利奥斯的费雷尼克,代替丢卡利翁成为殿下的人质……”
不是作为女神的宠儿,而是作为一介贵族的女儿。阿克托耳缓缓游走在费雷尼克双手上的目光,最终漠然地定格在她的脸上。
“我是丢卡利翁的弱点。”
“连看不见前面的瞎子都清楚这一点。”
“那么,殿下想必更清楚。”
“但你能一直是他的弱点吗?”
“……”
“爱终有其限。”
“那就在那有限的爱里,肆意掌握我吧。”
“肆意……这个词含义很广。”
他淡淡地复述了她的话。
“西彼拉,你可曾想象过有男人对你肆意妄为?”
“那孩子会想象的。”
“……”
“那样的话,那孩子会感受到比死亡更大的痛苦。只要我的项圈还在你的手中,那孩子一生都无法反抗你。因为他愚蠢地珍爱着我。何况对那孩子来说,在他把我视为女人之前,我……”
“更像是他唯一的兄弟。我知道。”
丢卡利翁真正且唯一的兄弟,平静地接受了她的说法。
“你不是同意丢卡利翁的爱是有限的吗?”
“他的有限,即是他的一生。”
“……”
“因为生命是有限的,所以爱情也是有限的。”
“惟有死亡才能结束的爱。”
“您以何种方式拥有我,我都不在乎。我也不敢期望我们能和过去一样。其实,越是微不足道,反而越好。”
“要我把巴西利奥斯将军的女儿当作玩具对待吗。”
言下之意,即使你不是女神的宠儿,作为巴西利奥斯家族高贵的女儿也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
“那么我就作为圣所的女人,放弃巴西利奥斯的名字。并且成为卑微的叛徒背弃女神的圣所,成为一个没有名字也没有身份的女人。”
“……”
“殿下可以把我的一生当作您的玩具。”
“这对我有什么价值?”
阿克托耳的语气,就像是在审视手中一件无用的物品。费雷尼克平静地说道。
“您可以束缚丢卡利翁的手脚,用痛苦摧毁他。”
“这对你有什么价值。”
“那孩子的呼吸。”
“……”
“我,将得到那孩子的生命。”
阿克托耳好似在嘲笑她,扬起一边嘴角。他唇边逸出一声短促的叹息。
“通过交出你来换取一个连死都不如的人生吗?丢卡利翁要是听到了,他应该会很感激你。”
“只有那孩子活着,我才能活下去。”
“……”
“难道这还不足以让我献出身体吗?”
不管记忆中的丢卡利翁是怎么说的,她都已经死了。没有期待自己的未来,就毅然决然地结束了生命。
那就是她生命的终结。从吞下丢卡利翁鲜血的那一刻起,她的未来便已不复存在。
她想要的。她不想要的。像他对待她那样,对待她自己。
当人腐烂在坟墓里时,这些事还重要吗?
有些话已经感觉太过久远,又或像无法实现的未来预言。费雷尼克觉得自己不是那么珍贵的人。
她让丢卡利翁复活,不是为了和他谈情说爱。
她想要的,是的,费雷尼克在死前最想要的,仅仅是丢卡利翁能够起死回生。
而她第二想要的,是阿克托耳·尼坎德罗斯的死。
“你付出的代价远超过了其价值,西彼拉。”
“那么殿下愿意收下我付出的代价吗?”
阿克托耳低声笑了笑。
“假设有人要用十枚银币买你的一枚银币,你不会对他产生怀疑吗?”
“要么是骗子,要么是心急如焚的人,这两者之一吧。”
“老实说,你远比那孩子昂贵。西彼拉。”
“在两者里,我不过是心急如焚的那一方罢了。”
此时此刻,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合适的契机。即便知晓丢卡利翁现在不会死也无妨。因为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他。
即便现在免于一死,丢卡利翁也会在四年后去世。而即便四年后把他从死亡中救出来,也会有其他死亡找上丢卡利翁。
只要眼前这个男人还活在世上。
“请救救那孩子。阿克托耳。”
一切都是为了拯救丢卡利翁的性命,这个理由作为她去往王子身边的名分再合适不过了。
哪怕费雷尼克至今对阿克托耳流露出种种排斥。
‘我觉得你的爱很让人恶心,费雷尼克。’
阿克托耳曾经这么跟她说过,仿佛对她产生了厌恶。的确,这也是只有怀有让人恶心的爱的人才会做出的事。
她独自可怜地流着眼泪说:“只要能救那孩子,剩下的我都愿意接受。”
费雷尼克决定往阿克托耳的阵营里安插同样的叛徒。用漫长的时间,正如阿克托耳曾在丢卡利翁身边安插自己的人那样,在最后扯动绳索,牵一发而动全身,使一切都土崩瓦解。
那个叛徒就是自己。
“求您了,我恳求殿下。”
费雷尼克慢慢地跪在他面前。
“如果我真的值十枚银币。”
“……”
“请您收下这十枚,把那个对您来说不痛不痒的、价值一枚银币的东西交给我。”
阿克托耳默默地低头凝视着她。他既没有把她扶起来,也没有屈身蹲下,假装不敢接受她的跪拜。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对她而言是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阿克托耳慢慢地向下伸出手,搂住费雷尼克的脖子。就这样用拇指抬起了她的下巴。
他的视线如同从悬崖上倾斜而下的水,落在了费雷尼克的眼眸之中。
男子的五官很漂亮,但像神庙里的石雕像一样冰冷。脸上没有留下一丝感情的痕迹,只有蓝灰色的眼眸如同冬日的海洋波澜起伏。
那是欲望。
死前所感受到的那种令人恶心的确信,再次揭示了阿克托耳·尼坎德罗斯的弱点。
他绝不会拒绝这笔交易。
眼泪沿着她的脸颊滑落,打湿了托着她下巴的指尖。阿克托耳的眼睛顿时被渴望所蒙蔽。
悲惨。伤痛。愤怒。憎恨。费雷尼克美丽的脸庞在这些情感之间徘徊、扭曲。
眼泪是假的,但恶意是真的。这是非常诚实的憎恨。于是阿克托耳相信了她。他认定“尽管如此”她还是来到了自己身边。因为费雷尼克别无选择。
因为爱另一个男人,视如己命,所以相信了女人憎恨他、向他屈服的现实。
只需稍微伸出手,就能掌握她的全部。实在轻而易举。
费雷尼克透过虚假的泪水,看到阿克托耳的嘴唇缓缓上扬。
“西彼拉。我喜欢公平的交易。一本万利不是国王的儿子,而是商人们的任务。你这样的‘玩具’对我来说过于奢侈了……”
“……”
“所以不要做什么玩具,做我的妻子。费雷尼克。”
费雷尼克睁大了眼睛。他告诉她,他们只是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同时,他还评价她没有任何取悦男人的才能,甚至可以说她在这方面相当糟糕。
这便是阿克托耳·尼坎德罗斯的求婚。
其实페레니케的名字按照希腊语音译表翻译,应该叫做斐瑞尼刻。
单纯不喜欢这几个字,结果就变成了一半英译一半韩译的名字。( ̄_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