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见鬼。”
在庄严宏伟的四柱床中央,没盖被子便随意躺下睡着的青年,猛然间睁开了双眼。
恰好照入房间的阳光直刺他的眼睛。对于几秒前还在睡梦中挣扎的人类来说,这个世界的光亮过于刺眼。
宛如一只突然置身于强光下的猫咪,他橄榄色的眼眸瞳孔收缩,为了躲避阳光嗖地逃跑了。那个该死的窗帘……
“这个该死的……究竟要我说多少次,在人睡觉的时候不要动那该死的窗帘?”
该死的劳尔·巴兰!青年神经质地拨乱黑发,不耐烦地站起身来。更准确地说,是试图站起身来。
他侧身挪动颀长的身躯,用手扶着床强行支起上半身,但动作却在半途停了下来。扶着床趴下的青年长叹了一口气。他有非常严重的宿醉。
他就这样反复呼吸了几次,在此期间像是着了魔似的,最终连胳膊也瘫在了床上。啊,管不了这么多了。青年把头埋到床上。
是阳光洒落在他黑发上的神圣光辉所致吗?他现在的模样,就像一个清晨刚苏醒就向上帝祷告的虔诚信徒。
任谁看来,都会觉得他是在晨曦中自然苏醒的普通人。然而这个房间的所有窗户都朝向西面。
换言之,现在不是早上。他诱人的双唇间无声嘀咕的咒骂,也与祷告大相径庭。
他选择这个房间的唯一原因,只是因为他厌恶早晨勤奋升起的太阳。如果瓦莱斯特纳公爵邸有朝北的房间,他当初肯定会选择那里。
他萎靡不振地站起身。很缓慢,但循序渐进。
随后,他像狗一样用四肢爬到床头。他的狼狈之举,足以让他帅气的脸庞和身材都黯然失色。
青年费尽力气拉下铃绳后,仿佛完成了该做的事,再次瘫倒在床。
宣告傍晚的太阳即将西下,但他却像被照到了正午的烈阳,苦着脸把脸埋在被子里。
我得杀了但丁·伊哈尔那混蛋。他咬紧牙关。那小子到底喂了我什么?仿佛喝的不是酒,而是喝了剧毒,感觉快要死了。
如果能有人让我晕过去的话……
“塞尼奥尔,您终于起床了吗?”
“在你眼里,我像是起床的样子吗?”
因为脸埋在被窝里,他嘲讽的声音很沉闷。
“你看我现在是坐着的还是站着的?”
“塞尼奥尔,您现在在嘀咕什么?”
或许是认为只要言辞恭敬,再失礼的话也能变得彬彬有礼,他的贴身侍从诚恳地反问道。
“算了,把窗帘拉上吧。”
“窗帘……”
“因为当初是你小子收起来的。”
主人正在睡觉,怎会有下人敢贸然收起窗帘,但在这个该死的家里就有人敢这么做。
“难道您在这个时间传唤我,只是为了这件事吗?”
“不,两件事。拉上窗帘,离开这个房间。”
“塞尼奥尔呢?”
“我要睡觉。”
“伊内斯大人。”
被称为伊内斯的俊美青年随手粗暴地把被子拉到自己趴着的后背上。
他将被子压在身下,试图强行盖上被子,结果让他整个人卷成了一团,但他本人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似乎并不在意。
劳尔叹了口气,走了过来。
“该起床了,伊内斯大人。门多萨的太阳再高悬也快落山了。您至少应该在太阳还挂在天上的时候起床吧?”
“……”
“伊内斯大人?”
“该死,我会耳鸣,你安静点。”
“就在上周,阁下不是恳求塞尼奥尔说‘拜托你,一天一顿也没关系,就不能和父亲面对面吃顿饭’吗?”
“恳求?拜托?莱昂内尔·瓦莱斯特纳吗?近来连脏话和咒骂都能算恳求了吗?”
伊内斯微微扭了一下被窝里的脑袋,冷嘲热讽地说道。劳尔点了点头。
“当然,其中也夹杂了一些威胁。”
“今天就让他和亲爱的卢西亚诺共进晚餐吧。我早上才睡下……不能勉强自己……一勉强身体就会不舒服。”
“这不是很累人的任务,哪怕真是这样,您也已经睡了八个小时了。您的身体也很健康。”
“你为什么要计较这些?你不但不执行我的命令,还反过来监视我,追问自己的主人。龌龊阴暗的家伙。”
“我的工作就是密切跟踪和监视伊内斯大人,阁下为此才给了我可观的周薪。”
“我需要睡上十一个小时。”
“再加上一个小时就是一天的一半了。”
“……”
“伊内斯大人。伊内斯大人?”
“你这该死的侍从。”
伊内斯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劳尔虽然挨了骂,但脸上却带着欣慰的表情跟在他后面。
勉强挂在身上的领巾被扔了出去,他昨晚外出时穿的衬衫也颓然落地。他边走边更衣的姿态,颇有暴君的风范。
劳尔拾起主人乱丢的衣物,临时搭在了椅子上。然后走到正粗暴洗着脸的伊内斯身旁,手里拿着干布等候。
“该死,水也凉得要命。”
“原本是热好的。”
“既然非要叫醒我,那就应该重新拿热水过来。”
“阁下说,如果不是早上就不要给塞尼奥尔供应热水。”
“你小子不是整天在用提供给下人的热水吗?”
“毕竟我有体面和地位,不是吗?”
“哈,你拥有莱昂内尔·瓦莱斯特纳的次子没有的东西。”
伊内斯嘲讽道。他用劳尔递过来的布擦了擦脸,然后在镜中来回映照自己的脸。
他依次审视自己修长的面部轮廓、浓密的眉毛、秀挺的鼻梁、好看的嘴型再到形状优美的下巴,缓缓地闭上眼睛再睁开。
那双和母亲相似的猫一样的眼角微微翘起,其中闪耀着父亲冷漠的橄榄色眼睛。
他撩开被水打湿的头发,走进更衣室挑选衣服。劳尔愣愣地看着主人的侧脸,分不清主人是在慎重挑选衣服,还是只是在强忍呕意,他忽然问道。
“难道您今晚也打算外出吗?”
“就算我现在没有打算,之后父亲也会想让我出去的。所以最好一开始就做好外出的准备。”
听到这句话,劳尔没有伺候伊内斯就嗖地走出了更衣室。伊内斯似乎习惯了这种一直以来的不忠,开始自行换上裤子,披上衬衫。
领巾嘛,随便找个路过的女仆给他系上就行了。
他经常在外洗完澡才回家,现在已经习惯了独自更衣。虽然大部分时候,是为了去掉身上的雪茄味、酒味以及坐在他附近的女人的香水味。
带着各种气味回家,很容易引发各种误解。具体举例的话,一年前,他在玄关前被莱昂内尔狠狠扇了一巴掌,被怒斥:“好你个混账,现在都开始进出妓院了吗?”
伊内斯气急败坏地反驳父亲:“我虽然喝酒赌博,但我不会去妓院”,结果又被打了脑袋“混小子,你现在是在反以为荣吗?”
自那天以后,他每次都会勤奋地跑去表哥的官邸洗完澡再回家,但今天……
‘我都不记得是怎么回到这个房间的了。’
只依稀记得卢西亚诺像放行李一样,把自己放进马车里。然而,此前和此后的记忆都很模糊。
从头到脚好好洗一下或许有益于身体,但眼下不管做什么都想吐,所以算了。
伊内斯将衬衫随意地披在身上,扣上袖口的袖扣,走出了更衣室。
“今天父亲吩咐你不要外出,伊内斯。”
“有哪次是他让我出去,我才出去的吗?”
悠闲自得地坐在桌子上的卢西亚诺走到弟弟面前。
兄弟俩长得极为相似,但如果说卢西亚诺继承了父亲寡言和刚毅的形象,那么伊内斯就是在继承了父亲所有特点的情况下,各个方面都长得像母亲,因此以男人来说他多少显得有些漂亮。
瓦莱斯特纳的儿子长得有些漂亮,不代表不能让别人畏惧他。其实他在小时候的样貌更加漂亮,因此他没少和那些轻视他的家伙扭打在一起,促使他变成了如今的混混。
“即使没有侍从,在房间里也要好好扣上纽扣。”
“这里可是我的房间啊?”
“一旦和女仆们纠缠不清,从那个瞬间起你就会和母亲被关在佩雷兹。正如父亲屡次说过的那样。”
“……”
“从一开始就要端正仪态,以免出现问题。”
在佩雷兹和奥尔加·瓦莱斯特纳两个人生活,真是个可怕的假设。伊内斯直接闭嘴了。
卢西亚诺从下方开始给伊内斯一个个扣上衬衫扣子。男式领巾像要洗的衣物一样挂在伊内斯的肩膀上,卢西亚诺拿起那条领巾系在伊内斯的脖子上。
“算了,我自己来吧。”
“十岁的小孩都比你会系领巾,伊内斯。”
“那是他们在十岁时学过了,我当时什么都没学到。”
“难道不是所有人都教过了,唯独你不听吗?”
很快,一个完美的领结就打好了。
卢西亚诺轻轻拍了拍伊内斯的肩膀,转身离开了房间。意思是不要啰嗦,跟我来。
伊内斯看似不满地跟在哥哥后面,步入了走廊。
“对不起,我今天得出去。我有要紧事,虽然晚饭可以一起吃……”
“如果不是劳尔叫醒了你,你能睡到午夜,就你这样还能有要紧事?”
“我要拿回我的钱。昨天因为喝醉了,输了不少。”
伊内斯理直气壮地回答道。卢西亚诺干笑了一下。
“输了多少?”
“可能有五千费特吧?”
“区区五千费特,装得跟要拿回传家宝似的。就当丢了吧。”
“五千费特就不是钱了?瓦莱斯特纳再怎么家财万贯,不懂得金钱的可贵可不行啊。卢西亚诺。”
伊内斯像在劝诫兄弟一般,咂了咂舌头。
“不懂得金钱可贵的人是你小子,伊内斯·瓦莱斯特纳。那五千费特我给你,暂时老实待在官邸吧。父亲正紧盯着你呢。”
“白给的和自己努力得来的是有区别的。”
“……”
“你的表情看起来想揍我。”
“我一直忍得很不容易。”
与话的内容不同,卢西亚诺平静地回答道。伊内斯耸了耸肩。
“无论如何,我手里有没有那五千费特不重要。我不在乎那钱丢在哪儿,但不能丢在抢我钱的混蛋手里。”
“所以你打算通过赌博赢回输掉的钱?你说话像个在赌场里混了五十年的老头。”
“如果报仇要用五十年,我早就换其他方式报仇了。总之,但丁·伊哈尔凌晨喂我喝了奇怪的东西。肯定不是酒,感觉像那混蛋瞒着自己老爹偷吃的药……”
“我已经派人检查过你在伊哈尔公爵邸里喝过的所有东西了。”
伊内斯抬起了那双傲慢地低垂着的眼睛。
“……卢西亚诺,你到底监视我到什么程度?”
“你当时和往常不同,那种情况下我不得不怀疑。结果到头来,只是因为你喝得比其他时候要多而已。”
“……”
“你在伊哈尔那里最后喝到的是普通的酒。”
“……”
“伊内斯,告诉哥哥,你到底要这样生活到什么时候。”
“你居然相信我有计划,真有意思。”
正轻松嘲笑哥哥的伊内斯,对恰好从旁边路过的年轻女仆们莞尔一笑。
女仆们和平时一样红了脸,交替偷看着小公爵和次子。但卢西亚诺像要事先斩断不好的可能性,一把拽住伊内斯的胳膊,把他拉到了自己身后。
仿佛自己的弟弟成了罪恶的源头。
伊内斯皱起了眉头。
“当我是瘟疫吗?你要这样隔离我。”
“伊内斯,如果你打算无所事事地浪费你所有的才能……”
“那要把才能用在哪里?莱昂内尔·瓦莱斯特纳的儿子要辗转在别人家中画肖像画吗?还是遵从塞尼奥拉们的传唤,去弹钢琴?父亲和母亲哪看得了那副德行。”
“搞这些消遣,总比你赌博溺死在酒缸里要好。父亲也会同意的。”
“什么消遣?对某些人来说,那可是生计。”
“但是伊内斯,反正你既不会画画,也不会弹钢琴。”
这是事实。他无论学什么都没有才能,也不是能老实坐着努力的性格,所以早早就放弃了。
作为不是长子的儿子出生,能获得什么特权呢?那就是他不像自己的哥哥,他没有可以继承的东西,也就没有什么需要他负责的。
明明有卢西亚诺·瓦莱斯特纳顶在前面,他在背后努力,不也只能显得充满徒劳的野心吗?
他真心珍惜自己的哥哥,并真心感谢自己的命运。假若如父母所愿,在卢西亚诺·瓦莱斯特纳出生之后,他若是生为了与“伊内斯”这一圣女之名相称女儿该怎么办?
母亲奥尔加是个会从头到脚一一打量女儿、折磨女儿的人。因为不知道能结下什么样的伟大婚盟,所以也不会随意放养女儿吧。
“所以你举错例子了。即便如此,如果你要想悠闲地模仿艺术家生活,那么委托你画肖像的客人,和拜托你演奏钢琴的客人,也都只有莱昂内尔·瓦莱斯特纳一人。只有父亲会惦记着你。”
但伊内斯·瓦莱斯特纳是个幸运儿,他是自由的次子。
如果伊内斯真的相信他那半桶水的钢琴实力具有才能,那么瓦莱斯特纳公爵就算是被邀请到了世界最丢人的演奏会上,他也会坐在观众席上独自鼓掌。哪怕他一看到儿子的脸,就忙着诅咒。
然后,他会唠叨着说:“怎么搞得像商人或音乐家的儿子一样,你干这种事合适吗?”仿佛伊内斯高贵的身份才是唯一的问题所在。
说到底,他的性格起初就是被莱昂内尔·瓦莱斯特纳给惯坏的。
“知道了。让我做我擅长的事是吧……那我要去成为赛马场骑手或乌维山脉的猎人吗?”
“我的意思是,你的才能在于分担你兄弟的工作。”
“什么都不做才是次子的本分。你以前不是说我老实待着就是在帮你的忙吗。”
“伊内斯,问题在于你是不会老实待着的。所以我才让你老实待着,因为你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有用的。”
“那我就不算无所事事了,不是吗?”
卢西亚诺没有回答,取而代之他打了伊内斯的后背。突然遭到哥哥的殴打,踉踉跄跄的伊内斯拍了下卢西亚诺的胸口。
“卢西亚诺·瓦莱斯特纳,你个该死的!清楚自己力气有多大吗!”
“与其骂你,不如打你。”
“与其打,不如骂。”
伊内斯呼吸急促地率先拐过走廊尽头的拐角,卢西亚诺嘴角微扬,紧随其后。
“我只是优秀的卢西亚诺·瓦莱斯特纳的替代品,一条多余的生命。到底还指望我什么?”
“什么叫多余的,不要这么说,伊内斯。”
“这是母亲亲口说的。所以她说我一定要活得足够优秀。”
“如果连这点事都不想做,那你加入海军吧。至少保住你的名誉。在卡尔斯泰拉,即使你过着那样的生活,也没有人会对你指指点点。”
“不要,那不是得早起吗。而且我坐船会晕船。”
“我倒是见你很喜欢坐船游玩。”
伊内斯无视卢西亚诺的指责,快速走过试图开门的侍从,直接打开门走进了餐厅。
瓦莱斯特纳公爵一看到自己的小儿子,立刻愁眉苦脸地把报纸放到餐桌上。
“瓦莱斯特纳家最尊贵的小祖宗光临驾到了啊。”
“是的。”
“又不是两岁小孩,吃个饭这么难。”
“听说孩子在父母眼里一辈子都是孩子。父亲大概也是以那种心态看待我的吧,您太爱我了。”
“闭上你那张嘴,先过来。伊内斯·瓦莱斯特纳。”
不是让自己坐过去,而是让自己走到他身旁。伊内斯一脸不情愿地走向父亲。
他坐在座位上,往下拽过小儿子的领口,他闻味道的那副表情跟个不折不扣的猎犬似的。真是没眼看。
被父亲揪住领口,接受他原始的盘问,伊内斯似乎已经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没过多久,莱昂内尔一把甩开抓着的领口。
“该死的混蛋,简直是个人形烟灰缸。”
“不可能。”
“你身上有一股把腐烂的酒倒进烟灰缸里的味道。”
夸张十足。都过了半天了,衣服也换了,就算还有残留的气味,也应该很微弱。
伊内斯摆正领结,走到卢西亚诺坐着的另一边,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了。
“那么喜欢酒,怎么不干脆淹死在酒缸里呢。既然怎样都活得醉生梦死的,何必浪费时间?”
“我怕父亲您伤心,所以在忍着不这么做。”
英俊的嘴唇画出一道弧线,清爽地扬起嘴角。在此期间,他对给水杯添满水的侍从,说了声谢谢。
“我怎么就生了个这么该死的混崽子……”
“您也知道,如果您这么说,那您自己就变成混蛋了。“
“到底是为了享什么福,非得再生一个儿子遭这个罪。”
“是啊,所以您应该生个女儿。”
在一旁静静啜饮葡萄酒的卢西亚诺,突然噗地一声,发出不雅的声音。
莱昂内尔不可能错过长子的失态。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卢西亚诺,忽然用优雅的语调接着说。
“埃斯卡兰特家又来提亲了。”
“向卢西亚诺提亲吗?”
“十次都是向你这家伙提亲,你觉得第十一次会是你哥吗?”
“嗯。”
“结婚吧。”
“……”
“拜托你了,和塞尼奥莉塔·埃斯卡兰特结婚吧。格兰德斯·德·奥尔特加的女儿中,能有个喜欢你的疯孩子,这是对你的祝福。”
伊内斯优雅地舀了一勺凉汤,不屑地回答道。
“我还没正直到值得被祝福。您了解您的儿子,这种说法不会太厚颜无耻了吗?还全无良知。”
“可怜的是,那孩子的名声已经被你彻底毁了。伊内斯·瓦莱斯特纳。”
“这也能怪到我头上?我不过是老实坐着拒绝了提亲。除了小时候跳过几次舞外,我从来没碰过那个高贵的塞尼奥莉塔的身体……”
这是当然,因为他忙着逃跑。
“就是因为被你这个浪子拒绝了十次。她已经名声扫地了,能被你这样的家伙拒绝十次的塞尼奥莉塔都成什么了!”
“应该会成为被拒绝十次的塞尼奥莉塔吧。”
“那个一生贤良方正的塞尼奥莉塔,被你小子连累得声名尽毁!”
“啊,是说那件事啊。”
结果,面包飞到了伊内斯脸上。但他毫不在意,敏捷地接住面包,咬了一口。
这个混账小子。莱昂内尔像是看不下去了一样咬牙切齿。
“作为男人,你连一点歉意都没有吗?”
“说实话,是的,我没有。”
“你这个混蛋。她是埃斯卡兰特公爵唯一的女儿,是埃斯波萨的公主。那些连做梦都不敢窥觊她的门多萨佬,现在都敢小瞧她!”
“说什么呢,谁敢轻视埃斯卡兰特公爵阁下唯一的女儿?”
“那些门多萨的家伙——”
“——因为她在追瓦莱斯特纳家的次子?也是,那些家伙,当面就吞吞吐吐地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在背后却敢对皇帝陛下妄加议论。”
莱昂内尔眯起眼缝看着伊内斯,仿佛把难嚼的肉筋当作了自己的儿子,在嘴里嚼来嚼去。
至于卢西亚诺,他根本没有看父亲和弟弟,正独自看着报纸进餐。
在这种情况下,伊内斯一边嚼着面包,一边振振有词地说道。
“被我这种人拒绝一两次倒还能理解,但十次,那就是塞尼奥莉塔自己行为怪异的责任了。到了这种地步,她对我已非喜欢,而是心里有病。”
“伊内斯·瓦莱斯特纳,你心里到底有什么该死的毛病啊?”
“门多萨佬看不起塞尼奥莉塔吗……我可不觉得。老早以前那种稍微接近,她就会上钩的妄想,早就不流行了。现在大家都害怕那个女人。”
似乎有意要让听者厌烦,伊内斯无视父亲的嘲讽,滔滔不绝地说道。
“相反,还不如讨论塞尼奥莉塔的眼识之差。塞尼奥莉塔·埃斯卡兰特看男人的眼光,差得简直被诅咒了。”
“够了。”
“我当着她的面劝了她五十次,告诉她她的眼光糟透了,建议她按照父亲或她可怕姑姑的安排去结婚。不然还要我怎么做?”
“够了,闭上你的嘴,听你父亲说。”
“但心里有病的人通常不听别人说话。”
“有病的是你,而且还病得不轻!你个狗崽子,一辈子都听不进父亲的话!”
“父亲。我要跟您说几次?如果您总是这么说,您自己就是狗了。”
“卢西亚诺!”
“伊内斯,别说了。”
卢西亚诺像一个完成日薪工作后便准时下班的钟点工,敷衍地提醒了弟弟。
同时,他哗啦啦地翻了一页报纸。尽管在提醒别人,他自己却对这个状况毫不关心。
这两个小子……一个两个的都这副德行,不知为何更让人恼火。莱昂内尔看着长子,咬紧了牙关。
为什么胡安·埃斯卡兰特有一个女儿,而我一个都没有呢?连那个该死的卡尔萨达都有一堆女儿。
就连马克西米利亚诺·瓦伦萨也……
‘啊,那不是通过正常途径得来的女儿。’
皇帝的私生子——德洛丽丝,她不愧是继承了马克西米利亚诺粗劣的血统,在那天使般的容貌下,怀揣着狡焉思启的心。
那个自大的丫头远不如善良可怜的卡塞尔·埃斯卡兰特。哪怕卡塞尔是那个连脸都不想看到的胡安·埃斯卡兰特的女儿。
反正孩子无法选择父母。而且,她的母亲伊莎贝拉,性格温和庄重,即便抛开身份,她也是门多萨里声誉最好的人物之一。
她肯定处处都与母亲相若,内外都是天使吧。事实上,所有人都认为卡塞尔的外表,更像她的父亲埃斯卡兰特公爵,但莱昂内尔忽略了讨厌的事实。
抛开他们从小开始的孽缘不谈,胡安·埃斯卡兰特的人品其实无可挑剔。他年轻时没有任何品行不端的记录,此后的私生活也无可指摘。以至于会被人评价为没有七情六欲。
既然这样,要问为什么那么讨厌那个埃斯波萨佬,是因为人讨厌人根本不需要理由……
莱昂内尔是个爱子心切的人,但正因为太爱了,所以他反倒可以客观地看待。
和自己的次子相比,那个可恶的胡安·埃斯卡兰特简直是个圣人君子。虽然他妹妹是皇后这点很累赘,但那个不成气候的儿子哪有选择的余地。
除非那个埃斯波萨佬疯了,否则怎么可能愿意收他为婿。他之所以咬牙切齿地提亲,无非是因为他敌不过女儿……
其实,基于这层事实,“善良可怜”的塞尼奥莉塔这个前提理应被动摇。在门多萨,哪怕父亲再疯,又有谁会因为女儿有点固执,就对疯小子提亲十一次?除非女儿做出了十一次更为疯狂的事情。
但莱昂内尔已然把卡塞尔视作拯救自家狗崽子的圣女,相信她能够使他迷途知返。
“劳尔,我的餐前酒呢?”
“趁我还没把你的脑袋泡进餐前酒,别想着在父亲面前找酒喝。”
“可卢西亚诺不正喝着吗。”
“快吃肉吧!”
伊内斯耸耸肩,接过劳尔代替酒呈上来的肉。
在门多萨里,恐怕只有瓦莱斯特纳公爵家的餐桌,会让餐前酒和肉食同时上桌。
“反正您和埃斯卡兰特公爵阁下的关系也不是很好,毫无利益的婚盟,您战战兢兢有何用?我让阁下颜面尽失,您反而该为我感到骄傲。”
“没错,我确实讨厌那个埃斯波萨佬。”
“而且是恨之入骨。”
“但你知道什么是我更不能忍受的吗?那就是我会成为愧对那个讨厌的家伙的罪人。”
莱昂内尔在埃斯卡兰特公爵面前早已失去了昔日的敌意。即使那该死的埃斯波萨佬在公议会上妨碍自己,也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和他唇枪舌战。
也许是从第三次订婚失败时开始的。那是伊内斯的第一次逃跑,当时十五岁的伊内斯在宴会上抛弃了他的搭档卡塞尔。
她可怜地流着眼泪,但一看到父母就若无其事地擦干泪水,笑着努力为伊内斯辩解。她的那副模样,至今历历在目。
从一开始,她便是个自己儿子高攀不起的女孩。莱昂内尔并非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也曾出于良心努力过几年。劝告她:我儿子会毁了你的一生。即使你们成婚,也注定会以失败告终。
即便如此她也说没关系,那还能怎么办呢?只能像对狗一样给伊内斯系上狗链,哪怕是要靠绑着的,也要让她掌握住伊内斯……
如果自家是正常的孩子,不管对方多么完美,只要孩子不喜欢便会和对方划清界限。但他的次子并不正常。
“伊内斯,听到了吗?你让父亲成了愧对胡安·埃斯卡兰特的罪人。”
伊内斯轻快地点头,仿佛在表示赞同,同时偷喝了卢西亚诺的酒。他脸上的表情透露出对批评的欣然接受,但这反而让莱昂内尔的怒火更为炽烈。
“如今在门多萨这片地区,有哪个大贵族会轻易把女儿交给你这种人!”
事实上,或许会有那么几个人愿意,但莱昂内尔眼里只有卡塞尔。那个没眼光的孩子,既令人怜惜又让人感激,他已经决意待她嫁过来以后,一定要善待她。哪怕那意味着从儿子结婚的那一刻起,她就会把儿子给监禁起来。
“除非疯了,否则谁会把你这家伙——”
“——是啊,埃斯卡兰特公爵这个年纪就开始犯糊涂了吗?竟然要亲手把自己唯一的女儿扔进泥潭。”
“拜托了,结婚吧,然后从你父亲面前滚蛋。”
“只要父亲允许,不结婚也可以滚蛋。”
“连婚都没结的家伙,敢滚哪儿去!”
到底是让我滚蛋还是不让我滚蛋。伊内斯朝卢西亚诺使了个眼色。当然,卢西亚诺现在甚至没有在听他们讲话。
或许是突然很不顺眼哥哥这种置身事外的态度,伊内斯像个告状的孩子一样指着哥哥。
“先让卢西亚诺结婚,然后再说吧。”
“你兄弟归我管,轮不到你插嘴。”
“啊,让他和塞尼奥莉塔·埃斯卡兰特结婚怎么样?我们俩长得差不多。”
“你以为我没考虑过吗?”
“更不用说他将来会继承家族了。不管谁看,都是选他更好。”
“塞尼奥莉塔不看重物质条件。她甚至好到嫁给你都是浪费,整个门多萨有她那么漂亮的女人吗?”
“好看的蘑菇都有毒。”
“你已经二十一岁了。”
父亲的语气突然变得淡然而亲切,伊内斯眯起眼睛看着父亲。
“如果你不在今年内结婚,我不会袖手旁观的。”
“……”
“我会把你丢到埃勒代基亚。”
“什么?”
“还是你想当修道士?我可以让你在佩雷兹的修道院里抄写一辈子,直到死去。”
“……”
“这取决于你的选择,伊内斯。”
“这像话吗?”
“有什么不对的吗?”
卢西亚诺从弟弟的指间夺过刚点燃的雪茄,将其叼在嘴里。伊内斯似乎已经习惯了雪茄被抢,于是又从箱子里拿出一支雪茄,点燃了它。然而,卢西亚诺再次抢走了它,按在大烟灰缸里将烟头压灭。
“埃勒代基亚?修道士?该死……卢西亚诺,你知道的,我绝对不可能这么早起床。”
“我更惊讶的是,你比起要服劳役,更在乎这个问题。你就和卡塞尔·埃斯卡兰特结婚吧。”
“我宁愿去找其他对象,我有点忌讳她。况且有哪个女人会叫卡塞尔这种名字?”
“你不也叫伊内斯,顶着圣女的名字,却活得像个混蛋一样。”
“……”
“相比之下,名字是外国地名也没什么。”
“卡塞尔,用奥尔特加语来说不就是监狱的意思吗?难道她想让男人窒息,是为了配得上她的名字吗?”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成为配得上你名字的圣人?”
听到兄弟的指责,伊内斯不情愿地挠了挠下巴。卢西亚诺刚吐出一口长烟,伊内斯就迅速从他手中夺过雪茄,叼在嘴里。
然后,他像个生怕玩具再次被哥哥抢走的小男孩一样,小跑到了窗边。
卢西亚诺无奈地注视着他那副样子。
“你自己不也在抽,却还要来数落我。”
“因为你不懂节制。”
“是修道院好,还是埃勒代基亚好……”
伊内斯俯瞰着窗外,刚抽一口雪茄,脸上便立刻布满了愁云。没完没了地在这两者间犹豫不决。
由于不知道何时父亲会闯进雪茄室,即便在此时他也不忘打开窗户,以防衣服沾上烟味,这种做法该说他是滴水不漏吗……
“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
“两种刑罚哪个更轻。”
“伊内斯,两个都不适合你。”
“该死,现在的修道士们还把头顶剃得像秃头一样吗?”
“你觉得你小时候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伊内斯小时候,曾在母亲奥尔加的带领下被关进修道院。倒霉的卢西亚诺当时也恰好在佩雷兹,被一起带了进去。
明面上的名义是让瓦莱斯特纳的儿子们进修道院磨砺心性,暗地却是想对次子进行驱魔。奥尔加认为,她的次子一定是被恶魔附身了。不然他怎么会是如此顽劣不驯的家伙。
她或许是在期待,那个捣蛋鬼能对上帝有所敬畏,只需让他坐在圣经前,老实地读一会儿圣经,便能让他在修道院里脱胎换骨。
然而,伊内斯彻底粉碎了这种期待。
“啊……我死也不要变秃头……”
“修道士不是秃头,他们剃的是剪发礼。”
“瞧他们脑袋上那完美的椭圆……看起来比自然秃顶的人还要奇怪。像顶了个盘子在脑袋上面,生怕盘子会掉下来,让人忍不住一直盯着那里看。”
“没有盘子。”
“看起来就是有啊?”
十岁时,在那个好奇心旺盛到让母亲昏倒的年龄,伊内斯在修道士们的脑袋上进行了各种恶作剧。
趁年轻的修道士睡觉,在他头顶上画奥尔特加的地图都算是友好的了,他甚至还因为同情修道士年轻却没有头发,收集了乌鸦的羽毛贴在他的脑袋上。
至于那位遵从奥尔加的指示,对自己实施严苛体罚的老修道士,伊内斯在他的头上写下了“神都不屑一顾的秃头”的字样。那些字迹与奥尔特加的地图迥异,三天都没能擦掉,从而招致了更加严苛的体罚。于是,伊内斯从村子里弄来动物的血,在那个修道士的房门上涂鸦:“兄弟们,秃头恶魔潜入修道院了!”
实际上,卢西亚诺在看到弟弟被打时,有帮助他。
“该死……不管怎么想,我这张脸都不适合那种头顶一圈头发的秃头造型。”
“那就结婚吧,向塞尼奥莉塔·埃斯卡兰特屈服。”
“一个次子娶个那么好的妻子,合适吗?拜托,卢西亚诺,只要你想个办法反对,你肯定能和她订下婚约……”
“和一个因为喜欢你追了你十五年的怪女人吗?真有你的。”
“我们长得差不多,她喜欢我的脸。”
“荒唐至极。”
“该死……假装去埃勒代基亚,然后躲在附近,这个方法你觉得怎么样?塞点钱,找个黑发的家伙顶替我,直到他被任命。”
“你觉得行得通吗?”
“有什么行不通的?那些只是名义上从军校毕业的大贵族家的二流子都是这么做的。”
“四处都是父亲安插的人,你半天就会被揪回来。因为不管在什么地方,你只需要半天的时间就能酔成烂泥。”
“卢西亚诺,我从没吃过苦……是温室里的花草。将来出战的话,可能人都死光了,我都还起不来床呢。”
花草……说是毒草倒还差不多。卢西亚诺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伊内斯厚着脸皮把抽过的雪茄还给了哥哥。
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万一米格尔·埃斯卡兰特在没有后嗣的情况下,死于非命该怎么办?”
“你为什么要这样诅咒那孩子。”
“卡塞尔·埃斯卡兰特会统治埃斯波萨,但她不能直接继承公爵爵位,所以我会跟个狗似的替她接管,自那日开始,埃斯卡兰特家便如同奴仆被那个女人束缚,任其摆布……我会像盖章机器一样生活一辈子。到了晚上被她索取身体……”
“作为你的余生来说还算不错。但是不用担心,米格尔·埃斯卡兰特是个得了热病,也会在花园里乱跑的家伙。”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要遭受这样的痛苦……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卢西亚诺·瓦莱斯特纳?为什么?凭什么?”
此时,埃斯卡兰特公爵的门多萨官邸内,也响起了相同的话。
出自埃斯卡兰特公爵——胡安·埃斯卡兰特的口中。
“为什么?凭什么?到底为什么是伊内斯·瓦莱斯特纳,而不是卢西亚诺·瓦莱斯特纳?”
“父亲。既然您好不容易给我写了求婚信,在我被拒绝前,请先忍住这句话。我已经听腻了。”
如盛夏太阳般绚丽的金发,宛如雕刻而出的完美五官,看似凄楚,实则无动于衷的眼神和嘴角,手中轻快的勺子,大开的食欲……
在父女两人相对而坐的简单餐食上,只有魁梧的父亲失去了胃口。
“到底为什么?我生你的时候犯了什么罪,你要这样惩罚你父亲?”
“奄奄一息地把我生下来的是母亲……父亲,我已经跟您说过一千次了,我想要塞尼奥尔·瓦莱斯特纳,绝不是为了惩罚您。”
“这不可能不是惩罚。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已经亲自写了十一次求婚信了。还是写给莱昂内尔·瓦莱斯特纳,向瓦莱斯特纳家那个乞丐一样的次子提亲……”
“但父亲总是顾及我的安危。”
“……”
“我一直很尊敬这样的父亲。”
听到女儿尊敬自己,胡安的表情却优雅地扭曲了,好似闻到了腐烂的食物。
事实上,在这十一次提亲中,有十次都是由自家看似可怜的长女——卡塞尔·埃斯卡兰特的自杀风波促成的。
当然,卡塞尔大多时候不必真的把刀架在脖子上,不需要把子弹装进手枪里摆在面前,也没必要在天花板上系上绳子展开上吊的表演。
因为只要她清楚地说出“伊内斯·瓦莱斯特纳”,并把手伸向武器,在卡塞尔尚小的时候,因为绑架及各种事故险些失去长女的胡安,就会立刻败下阵来。
卡塞尔确实被误射的子弹击中过,也被绑匪的刀刺伤过。是的,仅因为这个原因,每当他最珍贵的女儿靠近武器,他就会胆战心惊。然而……
“危害到你安危的敌人只有你自己,卡塞尔·埃斯卡兰特。”
讽刺的是,正是因为这一连串的事件,她父亲让她从小学习枪法、体术以及剑术。所幸,卡塞尔在所有具有攻击性的事情上都很有天赋。
以至于最初有人说她没能生为男人很可惜,后来又有人说她没有生为男人并不可惜。
所以,他明知没有女儿不会用的武器,为什么还这么逆来顺受呢?因为“伊内斯·瓦莱斯特纳”这一具有破坏性的名字。
惦念伊内斯·瓦莱斯特纳的心、武器、卡塞尔,这三者汇聚在一起时是无比危险的。正如字面意思,因为没有她不会用的武器。
最终,胡安咬紧牙关安抚她说:“我知道了,把那把枪放下吧,乖,mi Tesoro(我的宝贝)……”话说出的那一刻事情就尘埃落定了。
当然,如果这种事频繁发生,胡安也会产生免疫力,所以卡塞尔安排了适当的时间间隔。并表演出因婚事被拒而导致的虚假绝望。
当那种绝望逐渐堆积起来,使她显得无比可怜的时候,她就会泪眼汪汪地眨着眼睛问胡安:“父亲,您能最后一次向瓦莱斯特纳家提亲吗……”并声称这是自己最后的愿望。
居然说是最后的愿望。那句可怜的话,曾让她父母露出了天塌了的表情。你的心里到底得了什么被诅咒的瘟疫,要追那种狗杂种一辈子,甚至连性命都搭上了……
但从第七次听到这句话时起,胡安瞬间就会露出想要亲手掐住女儿脖子的表情。这并不意味他宁愿亲手杀了女儿,也不愿让她嫁给一个狗杂种。
而是出于一种非常朴素的期待:“至少在被掐住脖子的时候,这个丫头不会说出那种胡话吧”。
但胡安始终以惊人的自制力和父爱忍住了冲动。
就连她温柔的母亲伊莎贝拉,也从第五次时开始说:“好,那你试试看吧。”然后亲自往枪里装好子弹,递给女儿。
即使知道父亲殷切的父爱并加以利用,她的脸上仍然没有一丝愧疚。胡安在曾经犹如天使的女儿脸上,看到了一些妹妹卡耶塔娜的影子,真叫人难以置信。
的确,卡耶塔娜小时候也是天使般的存在。
小时候,如果她有想要的东西,就会跑到父亲的任职地卡尔斯泰拉,不择手段地哀求,假装请求地恐吓……
没错,简直一模一样。当初那么健全的卡塞尔,为什么要假装采取如此极端的方式呢?因为如果她的父亲不听,从而引起风波,事情就会直接成为传闻。说她的精神或脑袋患有严重的疾病。
故意给自己的名声留下严重的污点,试图让自己在门多萨的婚姻市场上变得比混账还要低级。
所以,从某个瞬间开始,她不再在乎胡安是否会听自己的话。父亲听了更好,但即便不听,也会成为传闻。
她想用若无其事的脸问父亲:至少比起监狱一样的精神病房,还是伊内斯·瓦莱斯特纳来得更好吧?
无论是身体的哪个部位遭受病痛,患病都理应得到同情。然而,对于未婚的贵族男女来说,疾病是需要全家合力隐瞒的瑕疵,一种不容示人的缺陷。
一旦患病的事情不慎泄露,被外界知晓,即便日后康复,也难以在理想的条件下缔结婚姻。
这是仅限身体疾病的情况。
在奥尔特加,精神疾病的影响不仅仅是不利于婚姻。病人会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被社会彻底埋葬。
一旦病史被曝光,即使遭受配偶的虐待或监禁,按照奥尔特加的习俗,也会被视为正当的做法。因为病人失去了理智,所以可以被当作牲畜对待,这种行为甚至被美化为出于亲情的保护。
因此,即便只是捕风捉影的传闻,也足以造成如被刀割的伤害。如果对象是处境可怜的女人,那就更是……
‘……可怜?’
故意让自身陷入那种传闻的女儿;以及为了阻止这种传闻而耗费了几年,沦为了门多萨的笑柄的自己。
“是啊。你疯了。”
“什么?”
假若抛去对孩子的无条件的爱来看,自己的女儿绝对是疯了。
没错。她不惜散布谣言,也要让自己的处境一落千丈,好让那个混蛋变成“条件过于优秀的女婿”。
正因为她疯了,所以她的所作所为都才显得如此疯狂吧。
“……疯了……”
但卡塞尔是自己的女儿。所幸的是,她唯独在容貌上美丽得令人惊叹。而且他们还有瓦莱斯特纳家,他们如同饥饿的鹰隼,在埃斯卡兰特家周围盘旋,随时准备叼走自己的女儿,把她嫁给他们家没出息的儿子。
即使无法遏制那些“疯了”的传闻,哪怕对方不是莱昂内尔,他们也能设法促成卡塞尔的婚事。因为渴望攀附埃斯卡兰特家声望的家族在奥尔特加比比皆是。
这是不正当的做法?那是当然。一般的奥尔特加男性,还没来得及打自己女儿一巴掌,他就会被女儿亲手掐死。
尽管如此。
“难道您和母亲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我们唯一的麻烦就是你。卡塞尔。”
“父亲。我真的没事。请不要为我难过。”
明明她一有空就给父母添堵,这是多么可恨的话啊?然而,胡安如今连自己的内心都捉摸不透了。
明知她那疯狂的内心,但看到她被伊内斯·瓦莱斯特纳冷落时忧郁的表情,仍难免心痛。有时,看到她微微颤抖着纤细的睫毛,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模样,就恨不得揍死瓦莱斯特纳家的那个混蛋。
尽管清楚她根本不可怜,却还是觉得她可怜。
她到底是缺了什么?我女儿怎么会这样?
最令人郁闷的是,什么都不缺的女儿不惜做到“这一步”,却至今仍一无所获。
当然,胡安一直对此感到庆幸。他知道可恶的伊内斯·瓦莱斯特纳会不自量力地拒绝婚约,所以他才能写下那封屈辱的信。
因为他知道提亲永远不会成功。
如果按照莱昂内尔的意愿,他们早就被迫成婚了,但就连莱昂内尔的那个脾气都没能战胜他的次子。正如胡安无法强迫自己的长女嫁给其他男人一样。
虽说他担心的点是女儿会一进新房,就开枪杀死丈夫……
即便如此,看到女儿一无所获,还是感到心疼。哪怕精神不正常,她也是他唯一的宝贝女儿。
那么愚蠢而又徒有力气的女儿竟然……胡安伤心地摇了摇头。
在门多萨的贵族社会,适婚期的子女是一种昂贵的商品。无论奥尔特加人有多么疼爱自己的孩子,也无法否认这一无奈的事实。
一到适龄期,无论心情如何,每个家族都会把自己的孩子摆上最显眼的货架。
有些商品前不仅人潮涌动,还像拍卖场一样喊出入标价,渴望着无论如何都要中标。以满足父母的虚荣和期望。
另一方面,和真正的买卖市场一样,市场上也存在着伪劣商品,有时为了卖出这些伪劣商品,甚至得向买方支付高价。只求他们快点带走这个废物。
伊内斯·瓦莱斯特纳就是典型的例子。
他的父亲往并非女儿的儿子身上堆砌了各种似是而非的嫁妆,用鲜花、金子和丝绸将其包装好,然后厚颜无耻地将儿子塞进别人家大门,便逃之夭夭。
莱昂内尔·瓦莱斯特纳亚似乎将这种物质攻势称为“内疚”,但在胡安眼里,这无疑是狠毒的诡计。尽管自己的女儿是那副模样……又或是那种样子……胡安望着女儿,一时忘了该如何形容。
‘无论如何,都不是那个臭小子能比的。’
就在这么想的瞬间,卡塞尔的叉子噗呲一声扎进肉块,被举在半空中肉块滴滴答答地淌着鲜血。
除了把肉块切小放进嘴里,自己的女儿和在倒下的鹿肋骨上狼吞虎咽的狮子又有何异?
看着女儿,胡安的食欲已经荡然无存。或许是切得太小不够满意,这次她切成了大块,刚咬进嘴里的瞬间,血就顺着她的嘴角流了下来。那肉有烤够五秒吗?
仿佛那是从天而降的雨点,卡塞尔优雅地拭去嘴角沾上的血,抬起了那双蓝眼睛。
“父亲,您为什么总是盯着我?”
“……”
“父亲?”
卡塞尔一时忘了装作温柔的女儿,语气转而变得像个冷淡的儿子一样生硬。
或许正因如此,尽管她拥有如此美丽的外表,胡安偶尔会有一种古怪的既视感,仿佛她是一个体型魁梧的儿子。然而,实际上,即便是身形为姐姐两倍之大的长子米格尔,也不曾给他带来这样的感觉。
是气势的问题吗?
只是在看自己的孩子而已,自然从未感觉到眼睛被荆棘刺伤的异物感。孩子本应是令人心爱的存在,就是放在眼里也会不疼。而不应该是那种放在眼里就感觉会死的恐惧感。
“您今天格外奇怪。是昨晚写信后留下的后遗症吗?”
“那个后遗症,从几年前开始就很严重了。卡塞尔。自从你被恶魔或伊内斯·瓦莱斯特纳的名字吞噬掉以后……我感觉时而烧心,时而揪心……”
“所以我早就跟您说过,建议您换个主治医生。这种情况不管怎么想,都像是心脏有隐秘的疾患。”
所有人都看得出原因所在,但她脸上却焕发出纯真地相信“原因绝不可能是我”的光芒。她的表情坚信自己是胡安·埃斯卡兰特娇小可爱的女儿。
她有时说话还跟个军人似的……
“我得告诉母亲。”
“……如果我患病了,那肯定是因为你。”
“什么?”
“……所以,你一定要去那个不如不去的狩猎节吗?你以为向瓦莱斯特纳提亲这事才过去多久。丢脸了还不够,现在还要能丢多少是多少吗?”
“因为塞尼奥尔·瓦莱斯特纳一生所坚持的只有这件事。”
没有人在说出“一生所坚持的只有这件事”这种话时会如此满怀好意。
卡塞尔经常在埃斯波萨享受打猎,但从未对外公开过这个爱好。
是因为她想成为伊内斯·瓦莱斯特纳会想要“保护”的塞尼奥莉塔吗?如果伊内斯知道了她的射击技术有多高超,就不会在狩猎场上保护她了。
真不好笑。明明那个家伙连自己的人生都保护不了,只会在赌场里厮混……
“瓦莱斯特纳公爵让我这次务必带上父亲。说是不用另搭营房,瓦莱斯特纳家会盛情款待。”
“一点也不好笑。”
“看来他真的很喜欢我。像把我当作了小女儿一样。”
还不如嫁给莱昂内尔·瓦莱斯特纳呢。就在胡安自暴自弃地冒出这个想法的瞬间。
‘我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阁下说要教我打猎。那样我就可以很自然地和塞尼奥尔一同去打猎了。”
“……”
“也会成为他难以抛弃的同行者。”
卡塞尔高兴地笑了。仿佛忘了先前的生硬,她重新用回了温柔的语气。
难以抛弃的同行者。因为她总是被逃跑的伊内斯抛弃,所以连这点事情都能成为她的梦想。
然而,胡安的关注点不再是长女悲惨而疯狂的恋爱史。
‘……如果那个混蛋也像我一样自暴自弃,事情会变成怎么样?’
伊内斯无聊地等着皇帝为他斟的酒,微微转头打了个哈欠。因为没有信心能在凌晨起床,所以他熬夜了,在马上也打了盹。
那个的样子偏偏被莱昂内尔撞见了,他怒骂道“在马上打盹是活得不耐烦了吗?”并踢了几脚,伊内斯反驳说“与其从马背上摔死,我情愿被父亲打死”,结果被赶来的奥尔加打了耳光。
你竟然敢在你父亲面前说出“宁愿被打死”这种胡言乱语。
这种丢人的胡话,若要讲,也应当和平时一样留在家里说。
奥尔加一刻不停地数落着。伴随着严厉的斥责,奥尔加落下的耳光不止一下,然而伊内斯只是略显不耐烦,仿佛早已对这种待遇习以为常。尽管他清楚,自己的这种态度总是让父母更加恼怒。
原本事情就该这样过去了,然而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那不是在外面,只要是在家里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胡言乱语了吗?”使肩膀又挨了父亲的一记重击。
莱昂内尔·瓦莱斯特纳显然不知道他的手有多铁。这样的殴打日积月累,就不怕人被打出问题吗?
快瞧瞧。莱昂内尔·瓦莱斯特纳打死了他的儿子。大家都快来瞧瞧我被他打死的样子……
瓦莱斯特纳公爵家的狩猎营帐半掩着,他们一家仍站在户外。虽说营帐之间有些距离,但不能算作独立的空间。
那些手挽手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在树林里闲聊的贵妇;专心炫耀新式枪支的绅士;在各个显赫家族的营房附近游荡的年轻贵族。假装没看到他们一家的人比比皆是。
最终是他的哥哥卢西亚诺,堵住了伊内斯亡魂脱壳的嘴。
因为埃斯卡兰特公爵夫妇受到莱昂内尔的邀请,正带着他们的子女走近瓦莱斯特纳家的营帐。
莱昂内尔不同于往常,他满面笑容地迎接了胡安。
他甚至试图张开双臂,以“彼此最好的盟友”的名义给予热情的拥抱,但胡安稍稍扭动身体避开了,所以他未能如愿。
然而,莱昂内尔还未来得及感到尴尬,卡塞尔便如侄女般,灿烂地笑着扑进了他怀里的空位。所有假装对瓦莱斯特纳家的营房不感兴趣,故作姿态地关注着周围飞舞的小飞虫的人都目睹了这一幕。
他们心中暗想,难道这次婚事终于要成了?
埃斯卡兰特公爵夫人伊莎贝拉分明捕捉到了“莱昂内尔·瓦莱斯特纳打死了他的儿子”这句话,但很亲切地假装没有听见。
其实,伊内斯的理想型是伊莎贝拉这样的女性。除了她与父母同辈的年龄这一点。
公爵夫人每天都美丽动人。如此微不足道的我,有资格一直受到您如此亲切的对待吗?小时候,我渴望像米格尔一样成为您的儿子,可如今我只是遗憾,没能早出生二十年,比埃斯卡兰特公爵更早认识您,若能如此该有多好。竟能娶到伊莎贝拉大人为妻,阁下何等幸运……
他拒绝了十次伊莎贝拉长女的提亲,却像年轻的塞尼奥尔在舞会上讨好塞尼奥莉塔那般,对其母亲不吝赞美。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他就像故意做给她女儿看似的。你母亲是我喜欢的类型,但你不是。
奥尔加慌忙拉走伊莎贝拉,以掩盖他的行径,在此期间卢西亚诺把胡安和米格尔带到了树林里。
伊内斯和卡塞尔的目光在半空中激烈地交汇。仿佛必有一方会落败,这是一场寸步不让的对峙。最终,莱昂纳尔提出要让卡塞尔亲自挑选送给她的枪,便将她带走了。
兴致索然的伊内斯没有去营房前的工作台,而是像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一样,躺在树荫下供女士们休憩的藤制安乐椅上,重新组装好枪。不出所料,无论是塞尼奥拉还是塞尼奥莉塔,女人们都像被花吸引的蜜蜂一样,纷纷聚集到伊内斯身边。
尽管被称为“瓦莱斯特纳家的二流子”,但伊内斯对女人的态度基本比他的哥哥更加亲切,因此他总是令人垂涎。
一些女人认为,他在这个年纪就沉迷于酒精和赌博,或许是出于孤独和痛苦。
换言之,是受到了瓦莱斯特纳家阴暗面的影响,诸如出生的秘密等因素,毁掉了这位英俊的少爷,而瓦莱斯特纳少爷受伤的心灵亟待得到治疗。
治疗的方法,她们通常认为是与自己谈情说爱。
没有一个女人真正攻陷过伊内斯·瓦莱斯特纳,这反而使她们的欲望愈发高涨。
最后,当伊内斯说:“塞尼奥拉,既然是您这位好友的邀请,我很乐意赴约。”爽朗地笑着接受了某位塞尼奥拉的邀请时,还为此爆发了一场小小的争执。其实,伊内斯之所以会接受邀请,只是看中了那位塞尼奥拉是个可爱的赌徒,她总是能在各种聚会上潜移默化地引入纸牌游戏。
不久后,莱昂内尔和拿着枪的卡塞尔从营帐里走出来,静静地望着那一幕。树荫下望过去,营帐在东面,卡塞尔·埃斯卡兰特站在营帐前,纤瘦的身体映衬在逆光之中。
她背对着太阳,令人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不关我事。只是他必须赶在愤怒的莱昂纳尔冲过来之前,离开这个地方。
伊内斯满意地悠然穿过为他争吵的女人们,逃进了森林。
然而没过多久,他就撞上了卢西亚诺一行人,不得不被重新带走。
于是,便到了现在。他正忍受着无聊透顶的演讲,只为了接过一杯根本不在乎的酒,并奉承道“这是我的荣幸”。
“你们的平安和富饶全是我的功劳”的自我吹嘘,和“既然你们知道了,就得好好努力”的劝诫……皇帝就像街上商店设立的广告牌一样,极擅自我宣传。但是人们通常不爱看广告。到头来,这只是徒劳的努力和无用的牺牲。
伊内斯并未理会马克西米利亚诺在唠唠叨叨些什么,他待在米格尔旁边,像在和五岁的弟弟玩耍一样,在米格尔的手心上写写画画。
事实上,米格尔的年龄要在五岁上再加个十岁。体格也比普通成年男性要大得多。但是他非常温和善良。
埃斯卡兰特公爵气质高雅,然而他具有威严,不显温和。米格尔虽很像他的父亲,但却是个颇为可爱的孩子。
如果我也有米格尔这样的弟弟,或许我只会赌博,不会喝酒……或者只喝酒不赌博。总之会放弃其中一项。
卢西亚诺在森林里全权负责招待胡安,伊内斯在此期间则带着一个高大的孩子玩耍,最终事情演变成了这样。米格尔光是看他打哈欠都觉得有趣,笑出了声。的确是个乖巧的孩子。
狩猎节开始后,伊内斯提议避开热闹的狩猎场,转而在射击场里打赌,米格尔欣然应允。再怎么说他也是埃斯卡兰特的小公爵,口袋里家财万贯……伊内斯打算稍微从他身上赢点钱,再用那笔钱给他买份礼物。
伊内斯秉持着一个信念:金钱不重要,胜负才重要。然而与他的信念相反,就在他像个无所事事之人一样,又打了一个大哈欠的时候。坐在旁边的莱昂内尔扯着伊内斯的耳朵,低声说道:
“伊内斯·瓦莱斯特纳。”
“好痛,父亲。”
“你唯一擅长的事情就是游手好闲地在狩猎场射击,所以你至少得把这件事做好。一定要。明白了吗?哪怕赢过皇太子也无所谓。”
“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得在胡安·埃斯卡兰特面前拿出一点像样的表现。”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是不知道才问的吗”的表情如同指责,划过了伊内斯。但伊内斯确实不知道。
“还有你今天一天都得对塞尼奥莉塔·埃斯卡兰特……”
“啊。我拒绝。”
“如果你不想看到你疯狂的父亲,突然为了寻找矿脉爆破你别墅的地下。你最好郑重地招待她。”
伊内斯闭上了嘴。恰好转过头的卡塞尔与他的视线交汇,露出了美丽的微笑。
“塞尼奥尔。”
“……”
“塞尼奥尔·瓦莱斯特纳。”
“……”
“伊内斯!”
“该死,跟着我就安静点。因为你,所有猎物都被吓跑了。”
“啊。今天要用以前那样的语气说话吗?”
“不。我想了想,还是正式点比较好。另外,把你的胸从我的手臂上拿开。”
“好的,塞尼奥尔。”
伊内斯甩开手臂往前走。明明应该是女方会因为胸部接触到而脸红,怎么反倒像自己被调戏了一样。
更可笑的是,卡塞尔那张楚楚可怜的脸上,有一瞬竟也浮现出调戏纯真女子的男人般的表情。然后,她突然像耷拉着耳朵的小狗一样,沮丧地说道:
“如果我是像米格尔那样的男人,塞尼奥尔会喜欢我吗?”
“……这又是什么鬼话?”
“倘若塞尼奥尔是喜欢同性的‘玛丽卡’的话……”
恰在此时,伊内斯发现了从远处的树木间一闪而过的猎物,他迅速装填好肩上的猎枪,瞄准了目标。
砰!枪响之际,几只受惊的鸟儿振翅飞向森林上空。
命中了。
所以,他对她的话反应稍微慢了一拍。伊内斯愣愣地转过头。
“命中了!塞尼奥尔·瓦莱斯特纳。”
“……什么?”
“命中……”
“我问的不是这个。前面那句。你刚才跟我说什么?”
“啊。您说玛丽卡?”
卡塞尔爽朗的掌声渐渐停歇。她歪着脑袋补充道:
“‘倘若塞尼奥尔是喜欢同性’?”
“……你疯了吗?你弟弟才十五岁。”
“十五岁成婚的人也不在少数。米格尔也已经是仪表堂堂的……”
“该死!真令人作呕!”
“只是从理论上来说是这样。我并不是说塞尼奥尔一定是会引诱十五岁少年的玛丽卡……”
“卡塞尔·恶魔·埃斯卡兰特!”
“是新昵称呢。”
这算哪门子昵称。
我该拿这个疯女人如何是好。伊内斯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拜托你清醒点。算我求你了。”
“真可爱。”
“……”
“居然以为只要拜托我清醒,我就会真的清醒过来。”
“你也知道你不清醒啊。”
“但大家都说需要先清醒的人是你。”
“……”
“那还有什么问题呢?”
“……”
“塞尼奥尔是疯子,我也是疯子。”
她带着爽朗的微笑,忽然转换了语气。反正她就是个疯女人。
说完才想到,与其保护十五岁的小公爵免受他姐姐的言语伤害,倒不如先保护自己。卡塞尔·埃斯卡兰特认为我是玛丽卡,那又有何妨?
一不耐烦就产生了逆反心。每次和这个埃斯波萨女交谈,结局总是如此。
伊内斯咬牙切齿地把枪扛回肩膀,朝倒下的猎物走去。
她到底觉得自己有多出众,才会把所有厌恶她的男人都视作玛丽卡。
‘……虽然确实很出众。真该死。’
若不是与皇太子有表亲关系,她本是皇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事实上,表亲之间的通婚并不罕见,但不知为何,这方面的消息始终未被提及。真是不可思议。由于完全没有此类风声,众人后来都找借口说“可能是因为他们是表亲吧”。
在格兰德斯·德·奥尔特加的五个公爵家族中,目前正值适婚年龄的女儿唯有卡塞尔·埃斯卡兰特。
剩下的四个家族的继承人恰巧都是同龄人,因此自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她便已默认拥有了奥尔特加最优秀的四个男人。
在那四个男人中,自然没有留给次子的位置。
实在难以理解。如果米格尔没有出生,她需要一个男人来继承爵位的话,倒还说得通。不对……那种位置应当让一个幽灵般若有若无的家伙继承。
伊内斯作为“幽灵”来说,他直接对现实造成了诸多负面影响。瞧瞧莱昂内尔·瓦莱斯特纳的脸吧,那上面布满了他刻下的皱纹。
伊内斯给击毙的猎物头上挂上瓦莱斯特纳的标志,没回头看一眼柔弱的同行者,便继续迈步前行。
伊内斯暗想,要跟上他应该不容易,故意加快了步伐。然而,卡塞尔从刚才开始就紧跟着他,动作出人意料地灵巧。他走得越快,她越是灵巧。
五六年前,她还嚷嚷着哪里不舒服、哪里受伤了、猎场可怕、尸体恶心、害怕见血、我走得太快……说着那些弱不禁风的话,即令人厌烦,又让人于心不忍,结果最后变成了他背着她走的局面。
那都是装的吗?
‘早知道她能像飞鼠一样四处乱窜……’
她简直就像自己父亲从地狱里捞出来的飞鼠。伊内斯突然感觉自己被背叛了。
玛丽卡。还不如就这样被她误解呢。伊内斯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只喜欢男人”的极端选项。入伍。修道士。以及新的选项——玛丽卡。
然而,一想到那些年迈的同性恋者笑眯眯地用下流的目光打量自己的脸和身体,以及年轻人送来的暗示私会的邀请函,便不寒而栗。
尽管心里觉得不太可能,但看他没有女人,便索性暗中试探他。
哪怕是现在,倘若不是身份摆在这里,恐怕当面邀约的人只多不少。而卡塞尔·埃斯卡兰特是一个彻底而执着的女人。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是玛丽卡,就无法在卡塞尔面前伪装成玛丽卡。
如果只是为了摆脱这个疯子而散布虚假的性取向,那他一辈子都会被如金鱼粪一般紧追不舍的男同性恋者纠缠。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伊内斯发誓,他非常喜欢女人,只是不想和卡塞尔·埃斯卡兰特结婚。女人大多和蔼可亲,还散发着清香。
只是,如果执着于和固定的女人交往,无论对方身份高低,都会被父亲强行绑架到新房,所以他一直忍耐着自己的欲望坚持至今。
总有一天会结婚的。但如果他比卢西亚诺先结婚了,他的孩子定会作为继承人候补,全部被抵押给瓦莱斯特纳。
就这样夺走别人的孩子,承诺要将一切都留给他们,让他们一生劳累不堪。悄悄地逃避诞下后嗣的责任。
伊内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依靠祖父的家产无忧无虑地生活。而不是一生都活在劳累之中。
“不过,这不是很合理的推测吗?米格尔那孩子长得像我。只是他是男性。我和他的区别仅此而已,但是你喜欢那孩子,却不喜欢我。”
“喜欢并不是那种……况且你们哪里像了?”
当然像。因为两人是长得像父亲的姐弟。
只是卡塞尔的外貌在父亲的英俊之上,还继承了她母亲的美貌,显得异常美丽。
米格尔并不难看,甚至属于俊秀之列。只是他姐姐的美太过绚丽,超脱了人类的范畴。
伊内斯从小就对她那超脱人类的外表感到不适。长得太像人偶了。她那古怪的虚伪态度也极不自然。
她那般装模作样,仍隐藏不住她的疯狂……为什么没有人知道卡塞尔·埃斯卡兰特有多可怕呢?
那张天使般的容貌下藏着一颗漆黑的心。瓦莱斯特纳公爵虽将她奉为心灵纯粹的塞尼奥莉塔……
‘啊。纯黑也算的话,那的确算是纯粹的吧?’
无论如何,他之所以觉得埃斯卡兰特姐弟完全不相似,原因就在于他们的内在。
“……你弟弟是个很出色的孩子。”
他表里如一。
“我不出色吗?”
“非要说的话……见鬼,能不能别老把胸往我这里凑?”
“哎呀,我只是想走在你身边而已。我的胸太大了,所以才……不过,塞尼奥尔你不会是心生邪念,才一直把手臂放在我胸前吧?”
“你这个疯……”
“因为塞尼奥尔·瓦莱斯特纳很擅长挑逗女性。以防万一才问的。”
故作文静的话中暗藏锋芒:第一,我不喜欢你和刚才那些女人打情骂俏。第二,你有前科,有谁会相信你呢?
“我喜欢塞尼奥尔,所以即使你想玩弄我的身体,我也不会拒绝……”
“……胸口都能看到了。埃斯卡兰特。挺直腰板,别故意露了。”
“真没意思。”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在户外像疯子一样扑倒你。塞尼奥莉塔,你还是打猎去吧。不是说想学吗?”
一看到血就头晕恶心,她却说想打猎。然而,伊内斯的确想看这个在他看来可怕的埃斯波萨女人,真的变得可怜的模样。
来,这是你杀的鹿。巧了,这是你家族的象征。头晕,不能呼吸?那没办法了……如果她踉跄着晕倒了,他准备把她随意地扛在肩上,扔回埃斯卡兰特公爵的怀里。
伊内斯眯起眼睛看着远处经过的狐狸,问道。
“这是你第几次摸枪?”
“第三次而已。刚才莱昂内尔阁下教了我不少,所以我很有信心,但实际回想起来,好像也不是那么明白。这种东西光拿在手上就让人害怕。”
“你大致明白使用方法,他才会把枪交给你吧。”
“或许吧。他说只要不误伤自己的脚就行。除此之外,就算擦枪走火,反正瓦莱斯特纳公爵的继承人也不在场,让我保护好自己就够了……”
“……这说法听着还挺让人火大的啊?”
就算他是个游手好闲的废物,也不意味着他不需要手脚。
“不管怎样,莱昂内尔阁下比世界上任何人都爱你。”
好吧……就当作是那样吧。卡塞尔笨拙地拿着枪,伊内斯摸了摸下巴,迫不得已似的站到了卡塞尔身后。他拿起枪,把枪装填好子弹还给她之后,她露出了如花般绽放的笑容。
果然,毒蘑菇总是鲜艳而美丽……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