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撒尼亚的北境,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灌木伴着郁郁葱葱铺展了一片又一片,连接起天空的一头和另一头。草原尽头那座山脉,似乎永远都那么远。一个希亚族的牧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眼神略显疲倦。背上的补给足够他走完这一趟,带着的牲畜也能在来年让他稳赚一笔。他得让自己避开夜晚游荡的猛兽,小心翼翼地走完这段牧途,这并不容易。
这群食草的驼兽可能早就看出他心里很慌,可他们很得体地没有声张。为此,牧民很感激他们。它们只是径直向前走,不时低头,慢慢悠悠地在这片草原上吃着美餐,当午骄阳正烈,汗液随着他的爪子滴落。他应该能在入夜前赶到下一片草场,单这一点就足以让他觉得十分幸运了。这一带有许多可怕的猛兽会在日落以后出没,他们有着敏锐的黑暗视觉,随时准备将驼兽群里的幼崽悄悄拖走,然后大快朵颐。还有拦路抢劫的盗匪——鬼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逃兵,自从南方的那个宗教国家又和他的邻居打起了争论教义的圣战,战争让这一切都坏得很。所以不用怀疑,入夜过后不会遇上什么好事。
在烈日的拷问之下,赶路的显然不只牧民一个。最开始只是一个影子,移动的速度不比天上的那颗火球更快。但轮廓渐渐清晰:一个披着斗篷的黑块走在前方。牧民警惕地望着他,他还没到草原中部的补给站就能遇上兽。这条路一般只有和他一样的牧民在走,当然也没几个兽想着跨过北方的山脉到达另一边,而且他的身边也没有什么驼兽群的踪迹,所以这就更让兽警惕了。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只能隐约看清这个兽的斗篷下摆拖在身后的草甸中。他似乎驼着背,躲在斗篷的阴影下,像是在承受烈日的责罚。他前进的方向和牧民一致,速度也没有加快,所以牧民带着驼兽群慢慢地赶上了他。
最先停下的是牧民的那群驼兽。为首的那一只脖子垂了下来,急促不安地厮叫着,牧民能感受到它的紧张。草原上的风骤然停止,就像是一个镇子闭门锁户,提防着从哪个黑暗角落里爬出来的可怕怪物。
牧民略略致意,大声地喊道:“下午好啊,朋友。”
那个斗篷突然停住站立,然后几乎没有任何回应就立刻瘫倒在了草地上。
“哎呀——”牧民抖了一下,然后从驼兽旁边跑了过去,托起这个藏在斗篷下神秘兽,给他翻了个面,免得他面朝下闷死在泥土里。这家伙比牧民预料中更轻,仿佛他身体里藏着埃珥德一族的灵魂,但是他看起来并没有翅膀。而他身上的味道闻着像是一块炙热的铁锈。
斗篷下的那张嘴低声说了什么,干燥的嘴唇呼出一句不知是咒骂还是警告,牧民勉强听得清。“水……”
牧民只好从一只驼兽的背上取下水壶,他摇了一下,发现里面只剩下一半了,但许许多多曾经儿时听过的故事情节浮现在眼前—旅行者没有帮助遇上困难的陌生兽,结果陌生兽其实是天使或者魔鬼什么的,最后让旅行者大吃苦头,和眼前这番景象十分相似。牧民思索了一会,便把水壶递了过去。从陌生兽的斗篷下伸出一只黑色的爪子,迅速地接过水壶,大口大口地把水灌下去,看得牧民喉咙一阵涩苦。不过帮忙就帮到底,现在反悔也没有意义了。
斗篷下的那只黑色爪子轻轻地摇晃了一下水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已经彻底干了,于是将斗篷掀开——琥珀色的双眼拖着疲惫望向这位善良的牧民,原来斗篷下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孩。她的年纪比牧民小很多,毛发沾满尘土但是面孔稚嫩,看样子是颠沛流离的生活令她很是沧桑,斗篷下藏着一把细长而漆黑怪异的剑,还佩戴有其他的短柄武器。牧民觉得她身上有种奇怪的特质,是种说不清的感觉,这个女孩看向牧民身后的驼兽群,让他从心里泛出一股没来头的惧意。实际上这个女孩长得十分冷峻,像一把磨快了的尖刀。
“谢谢你。”这个斗篷下的女孩勉强地露出虚弱的微笑。“不好意思,我没有什么能够报答你的。”女孩把水壶递了回去。
牧民觉得这样的气氛十分尴尬,他吞了一下喉咙。
“你还好吗?”牧民将水壶接了过来。“在这种地方互相帮助也是应该的,至少你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南边逃来的强盗,在这种该死的战争年代总是没什么好事情。”
听到这句对战争的咒骂,这个女孩突然挺直了背,像是被触动了什么,琥珀色的双眼里泛起了一些似乎是愧疚的神情,然后又很快地消失不见。
女孩突然站了起来,但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弯下了腰。牧民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一起站起来扶住她,一只爪子托着胳膊,另一只爪子轻拍后背。有意思的是,当他搂住女孩肩膀的时候,爪子中心的肉垫传来一阵冰冷。好奇心是一种能害死兽的事物,尤其面对的还是这样一个携带着很多武器的陌生兽。但牧民的好奇心偏偏在这时候作祟,甚至让他顾不上可能的危险。
他放开女孩的胳膊,往她的斗篷里瞥了一眼,看到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牙齿制成的吊坠,已经沾血发褐。牧民抬起目光,发现女孩正盯着他。
“我没事。”女孩答道。她收紧下巴,神情复杂,似乎咬到了什么苦涩的东西。女孩看着牧民,目光从冷峻变得柔和。“冒昧问一下,你这是要去哪?”
“往北走一些,那边的草原更肥沃,驼兽们会很喜欢。”牧民回答道。“你呢?“
女孩的眼神轻轻松松刺穿了他。“我要翻过北边的山脉,去另一个地方。”
牧民看着女孩斗篷下健壮的肌腱,思索片刻,他从未听闻翻过北方山脉后是什么样的光景,这个女孩有一种耿直的勇气,让他钦佩。
“我们的方向是一致的,在路上有个强大的伙伴也安稳些。”牧民耸了耸肩,然后指向身后的驼兽,蛮不好意思地说。“主要是,想给这些宝贝找个临时保镖。我势单力薄,很难独自保护它们。”
或许是对牧民的感激,这个女孩很快便同意,于是他们一起上路了。
女孩缓步地跟在牧民身边。驼兽们的脚步变得不安且沉重。这个在草原中游荡的陌生兽,步伐轻盈,落地无声,避开了一路上散落的石头、灌木和猛兽的骸骨。他们之间的沉默伴着下午的热风在翠绿之间游荡。
“你不害怕我吗?”女孩打破了炽热的寂静,望向草原的尽头,像是在回忆过去。“我明明看起来很危险。”
牧民看着她,脸上露出一种耐兽寻味的浅笑。“谁知道呢,或许你是伪装成凡者的天使和魔鬼,但是我看到了总不能坐视不管。”
“你太善良了。”女孩很快地说道。这看起来像是她的结论,不是客套话。“祂们都不会在乎你的死活。”
女孩的措辞让牧民觉得有些奇怪,而那种害死兽的好奇心又涌了上来,让他失去了判断力,开口就问:“那你是天使还是魔鬼?”
女孩耸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面容,她知道自己不擅长讲笑话。“我两者都不是,我只是一个背负着罪孽的兽,许多兽因我逝去,而我现在却无法承担后果,只能选择逃避。”
虽然草原上无云无风,烈日灼灼,但牧民却泛起了一阵寒意。他想起南方以撒尼亚帝国传来的消息,一个暗影家族的刺客因为被派出履行和某个贵族的条约,而在教义对立的敌国首都大张旗鼓地实施了一场屠杀,引发了全面的战争,然后被两国同时通缉。他猛然回想之前在通缉令上看到的年轻面孔。“难道你就是那个……”
“但愿我不会一直逃下去。”女孩打断了他。她平静的嘴角上,掺杂着一股无法克制的悔意。
这一幕让牧民觉得似曾相识,他的父亲也曾流露过同样的神情。当时他的父亲要带着肉质最上等的驼兽去屠宰场,而妹妹卧病在床,没有任何兽能够挽救。
牧民闭上嘴,没有继续聊下去,并且默默加快了脚步。
他们走了很久,女孩突然站住,在刹那之间,牧民停了下来,看着女孩。贴到这么近的距离,他可以看到女孩脸庞的泪痕,投回来的目光中透着警惕。
“有东西在跟着我们,可能是一伙强盗,大约有十二个。”女孩的声音低沉,让牧民觉得不寒而栗,就像尖刀刮着腐烂的树桩。
她又缓缓地往前走,挺直了躯干。牧民注意到,女孩有一只爪子已经藏在了斗篷里,而且随时准备拔出武器。“继续往前走,假装没有察觉到。”牧民没有思索便照做了,这个女孩看起来战斗经验十分老练,还是听她的建议比较好。
往前走的时候,牧民悄悄往后瞥了一眼,后面除了有一些起伏的丘陵以外什么都没有,他不知道女孩是如何得知有东西跟着他们的,不过想到现在已经要落日了,牧民对这样的情况早有心理准备。
然后他渐渐感觉到,远处的大地在颤抖,就像是有很多蹄子在疯狂地敲打大地。
如果是换做五年,十年以前,他可能会对此感到惊慌失措,但是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放牧生涯,他对此已经没有任何感觉——而且见怪不怪,他不会专门停下来想这件事。如果是强盗,那就给他们一些钱让他们放过自己和驼兽群,毕竟他们也赶不走驼兽,只怕他们全部杀掉,但是那样对强盗们来说是浪费时间,所以没有担心的意义。
但是他还是在担心,如果是一群饥饿的曲齿牙狼,那他估计就只能让驼兽群交代在这了。他或许能够赶出一小部分驼兽引走这些掠食者,即使这样的损失会让他心痛。
他们继续往前走,牧民在想着,行吧,反正他们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
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沉了下去,牧民脚下的地面再次开始振动。天色十分昏暗,大量的惊叫划破苍茫,如同一千个风暴嘶鸣着卷走大地上的一切,随后的余波滚滚而至,比电闪后的雷鸣更深沉。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甚至还在变得更响,直到驼兽们惊慌失措地缩成一群,牧民的身后出现大量的火光,一伙强盗骑着一只可怕的巨兽出现了。
这只巨兽身上装着一些冒着蒸汽的机械,就像钢铁与烈火结合、烟尘与蛮力合作的庞然大物,是机械与生物孕育的巨兽,任何草原上的凶猛掠食者在它面前都相形见绌,只要看它一眼,就足以令任何野兽惊慌失措。它巨大的外壳在落日余晖下投射阴影,遮蔽了草原的一角。钢铁的外壳在视线的远方渐行渐近,最后颤抖着、震动着,冲了过来。
牧民用余光扫了一下,那个女孩已经消失不见。他不自主地咬紧了牙,他没想到这个刚认识的伙伴面对这种情况会跑得这么快。他当然也想就这么跑掉,然后躲起来,躲到黑夜的阴影里,但是他的驼兽群是他最宝贵的财富。驼兽群在草原上十分难以隐藏,所以他必须站在这里,等待着和强盗们的交涉,或许这样还有机会让他们放过驼兽。
这只巨兽就这么震动着大地不断往前,很快就要冲到牧民的位置,但是却戛然而止,就这么在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突然倒下,整个身躯侧着垮塌,压在厚实的泥土上,抽搐嘶鸣了一会便静止不动,就连那些冒着蒸汽的机器也停止发出了噪音。
在牧民的惊诧下,女孩不知道从哪又冒了出来,冷峻地站在牧民的身后。牧民猛然回头,看到女孩的身子有一半透明,正在慢慢变成实体。她的爪上握着一把短剑,上面正在滴血,然后被收进了斗篷里。
牧民觉得不可思议——他居然会以为这个女孩是一个普通的卢萨族兽。他听到驼兽们因为巨兽的倒下而在身后厮叫,而面前这个的身形让他觉得十分可怕,他们之间的距离非常近,伸出爪就能碰到彼此。牧民可以逃跑,他也应该逃跑。身上的每一寸毛发都在警告他立刻转身跑开,赶着驼兽们随便找个方向跑得越远越好。
比起强盗和巨兽,这种扭曲光线的怪物更让他觉得惊悚,这个女孩的确是故事里的那种东西。一个不可名状之物,正在直直地盯着他,使他两脚发软,双爪打颤,恐惧把他定在了原地。
“不要害怕,他们全都死了,一个不剩。”女孩在牧民的耳畔旁低声呢喃,就像故事里的魔鬼正在索取不幸旅行者的灵魂。
然后牧民就慌乱地、尖叫着吹起引导驼兽们的哨声,逃离女孩,骑上一个驼兽很快驱赶着它们跑开了,而女孩只是默默地盯着他惊慌失措的背影,沉寂地遁入黑暗里。
女孩回到那个倒下的巨兽旁边,看到一个年幼的面孔,一个小孩正跪倒在刚被她虐杀的尸体旁祈祷,其中一个是他的父亲,一个逃兵,没有了他们,他走不出这个地方,只能等待着猛兽将他撕碎。
在隐形着潜入这个巨兽上的时候,她听到了这伙强盗的打算,他们并不想杀死这个牧民,只是想勒索点东西,然后走过北方的山脉,去一个和平的地方,逃避这场该死的战争。一位父亲带着家庭加入了这场冒险的赌博,然后不幸地遇上了澪,孩子躲在机匣的缝隙里,看着一个透明的怪物将他的父母和他们的同伙一个个处决,随着巨兽倒下,他哭泣着爬了出来。
孩子的祈祷结束了,他扭过头看着澪,眼神中只有漠然的童真。
“你想让我道歉吗?”澪凶狠地看着孩子。
孩子只是默默地盯着他。
“你想让我做什么?”
孩子只是默默地盯着他。
“对不起,是我太过分了,我不应该杀了你的父母!行了吧。满意了吗?”
孩子还是只是默默地盯着他。
澪往地上啐了一口,伸爪抓住孩子的脖颈——
然后孩子抬起一只爪子,木讷地从澪的面颊上抹去一滴眼泪。
这是澪第二次为他者哭泣——这是可怜的行为,是对暗影之道的背叛,是对罪孽的忏悔,是天使与魔鬼的虚伪虔诚,为了与自己无关的存在而感到悲痛。但所有那些鲜血,虽然没有洗净她心中那片恨意,却酝酿着一场审判,随时要降落在这片苍茫的土地,让她就此淹没窒息。
澪挣脱开身体,将孩子放了下来,然后一刀插进孩子的肋骨缝,给了他解脱。孩子的身体滑落在地,无力地瘫倒,眼神逐渐黯淡。澪将目光转向北方的山脉,一条寂静的路,一只空荡荡的水壶,十三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一群饥饿的牙狼正跨过草原,在葱郁的大地上捕食着猎物,一个卢萨族的女孩在血迹与青葱的斑驳之间寻找着自己的救赎。
澪做出的抉择总是破坏一切,让所有兽离她远去,直到她独自一兽,分毫不剩,就像这次一样。
澪埋葬了那些可怜的盗贼,为自己的错误忏悔,然后带着更深沉的脚步继续往北方的山脉前进。
她害怕自己永远找不到关于父亲失踪的真相,但是没有别的选择。她的背影在余晖下显得无比孤单,再也没有兽会陪伴她走完这段路程。她就只能一直这么走下去,直到自己生命的终结,直到最深邃的暗影消散,直到自己的罪孽被时间埋没,直到一切毁灭。
或许这是她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