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蔽的暗巷之中,阿守撅着屁股在落叶堆里翻找了好一阵子,终于兴高采烈地跳起来。
“找到了!果然在这里!”
绫人看到那是一个巴掌大的荷包,上面绣着绯色的八重梅,山吹色的布料已经被磨得褪色,他的确常在她腰间看到这个荷包,也常见她习惯性地摩挲它,不过那都是在神社重逢之后了,从前从未见她佩戴过。
她拍了拍荷包上的灰尘,拉开抽绳,从里面拿出一张折成豆腐块大小的纸,小心地展开。那张纸明显也有年头了,边角已经发黄,摊开时的声音像是干枯的草叶,上面只写着一个“守”字,字迹端庄娟秀,她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将纸轻轻贴在胸前,低垂的眉眼中满是怀念。
“没弄丢真是太好了。”
“这是什么?”绫人轻声问。
她堇色的眼睛望着虚空,神情像是看到了过去。
“是我母亲的遗言。”
“遗言?只有一个字?”绫人记得在终末番查到的情报里,她是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的。
“是啊,我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阿守将纸折起来重新放回荷包里:“这个荷包曾经是我母亲贴身佩戴的,父亲在我为母亲守灵的时候给我,说是母亲临终前特意留给我的,我也是过了一段时间才发现里面还有信,可那时父亲已经迎娶了新夫人,我也马上要被送进鸣神大社,没机会再去打听母亲的意图了。”
绫人回想起那位只有过几面之缘的家主夫人,她的姿态永远温顺谦恭,说出的话也是动听得体,突然觉得有点像如今的自己。
“或许她只是想念你,才写下了你的名字。”
阿守抬眸深深望了他一眼,神情出奇地漠然。
“可我的名字,是宇都宫守。”
绫人一怔,静水深流的心湖中突然坠入一颗裹着烈焰的陨石,烟雾蒸腾,动荡不止。
阿守将荷包珍重地收进怀里,拉下头顶上的狐狸面具。
“既然顺利找到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去逛逛祭典了?”
她兴奋地问着,声调俏皮地上扬,方才的晦暗倨傲转瞬即逝,绫人一时有些恍惚。
“当然可以。”
他掩下心中的不安,带她走出幽暗的小巷,迈入灯火辉映的繁华街市。
阿守已经快三个月没见过这么多人了,很快就沉醉在飘了满城的美食香味里,流连在琳琅满目的各色摊位前,可手一伸向口袋才想起来自己还是个分文不名的囚犯。
“那个……能借我点钱吗?”虽然很不想向他开口,可追了好久的《鬼武道》终于出了新的单行本,她实在太想知道作者又给主角想出了什么离谱的设定,这次错过谁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借?”绫人不禁笑出来:“难道你还能还?”
她鼓着脸颊迟疑了一会儿,踮脚在他耳边小声说:“我其实有点私房钱,就藏在神社里,回头你让早柚去拿出来,她知道位置。”
绫人一愣,唇边笑意更甚:“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神职人员把私房钱藏在神社里的。”
“你小声点!”她慌张地四顾一番:“要是被宫司大人知道我可就惨了!”
“她不在这里。”
“你怎么确定她不在?我觉得她无处不在。”
“你很怕她?”
“你不怕吗?”
绫人想了想:“还好,与其说怕不如说是尊敬。”
阿守撇撇嘴:“那挺好的,说明她对你不是很感兴趣。”
“听你的意思,她对你很感兴趣?”
“或许是吧。”阿守叹了口气,很头痛的样子:“当初我只做了两个月的见习巫女就被她提拔到身边,每天帮她捏腰捶腿读小说买油豆腐,还总是被她捉弄。宫司大人聪明强大又很有城府,说话永远真假掺半,是我完全应付不了的类型。”
绫人眸色深邃,愈发确定宫司大人留她在神社里是有别的原因。
绫人从袖中掏出钱包递给她:“拿去用吧,不用想着还。”
“那多不好意思啊!”她嘴上客气,可嘴角已经勾了起来,手不自觉地掂起重量来。
“这不算什么,关了你这么久,好好放松一下也是应该的。”
“嗯?”阿守显得有些意外:“你没事吧?”
绫人被她看得莫名心虚起来:“没事啊,怎么了?是我哪里说错话了吗?”
“那倒没有,就是不太像你会说的话。”
“……什么意思?”
“按你一贯的作风,不应该是游刃有余地笑着说‘你是我夫人,用我的钱也是应该的’之类会让人浑身不自在的话吗?”
她学着他的样子沉着声音勾着笑,故作高深,让他忍俊不禁。
“你这几天到底怎么回事?怪怪的,只是一个吻而已,不至于吧?”
他收起笑意,直视她探究的目光。
“阿守,我可以对所有人游刃有余,唯独对你,关心则乱。”
身边来往的行人和车马突然只剩幢幢虚影,小贩的吆喝声和人们的谈笑声蓦然飘远,甘金岛方向开始燃放烟火,余光中有五彩的华光绽放闪烁,人们都惊呼着驻足欣赏,人潮渐渐往更开阔的地方涌流而去,她素来喜欢烟火,眼下却陷在他深情的眼眸中寸步难行。
你是在看着我,还是在看着过去?
阿守当然没能问出口,而是垂下睫羽,掩住海啸般的悸动。
“老板,我要这个!”
她拿起《鬼武道》新刊,付了钱,转身走向下一个小摊。
“那边有好多吃的东西,刚好我肚子饿了,去看看吧。”
她自顾自说着,雀跃着,简素的米色和服衣袖天真地飘摇着,仿佛刚才的告白从未发生过。
绫人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每路过一个小摊就停下脚步挑选一份小吃,堇瓜馅的鲷鱼烧,汤头飘着红彤彤辣椒粒的串串三味,加了海草的鸟蛋烧,颜色奇怪的绯樱饼,只蘸芥末不蘸酱油的刺身拼盘,还有不知道里面裹了什么的天妇罗。
自打将军大人喝了团子牛奶,这种打破传统和常规的东西在稻妻市场上就越来越多了,但她似乎只是执着于把摊位上最奇怪的东西丢进嘴巴里。
“真的好吃吗?”他忍不住问。
“还好吧,尝试一下新鲜事物嘛。”
她喝完最后一口串串三味的汤,辣得猛吸凉气,嘴唇肉眼可见地肿起来。
她今天好像胃口很不错,意犹未尽地擦擦嘴,紧跟着咬了一口金黄中点缀青绿的鸟蛋烧,点点头,对味道出乎意料地满意。
然后是绯樱饼,那奇怪的褐色似乎是因为加了须弥进口的巧克力,甜腻的气味让她皱起眉头,但还是三下五除二吃完了。
绫人喝过堇瓜味的团子牛奶,那味道实在称不上好喝,想来堇瓜馅的鲷鱼烧也不怎么样。
直到她毫不犹豫地吃进去一块顶着一小团青绿芥末的刺身,瞬间被辣出眼泪,却又夹起了下一块,绫人才觉得不对劲。
她这哪里是在品尝小吃,分明是在折磨自己。他正想上前拿走她手里的碗筷,就见她顿住脚步,僵直着身体望向前方。
他循着她的目光望去,见一个墨蓝色短发的中年男人正带着家人逛祭典,一手牵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一手牵着一个雍容明艳的美妇人。那个男人脚步沉稳,肩膀宽厚,五官刚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像是雪松的针叶。
是宇都宫弘。
绫人脸色阴沉下来,眼睛望向失神的她。
小男孩闹着要摊位上枫丹进口的机巧玩具,年轻美丽的母亲皱着眉,似乎对他的索取不太满意,宇都宫弘却豪爽地笑着,把小男孩抱起来扛在肩上,任他挑选心仪的商品,妇人神情是嗔怪的,可眼中满是摇曳的笑意。配上四周的灯火和布景,俨然一副圆满幸福、和和美美的阖家游园图。
似乎是察觉到视线,宇都宫弘转身朝他们的方向望过来,绫人先一步挡在阿守身前,将颤栗的她拥进怀里。
“别看了。”
他把她的头轻摁在肩上,强迫她移开视线,直到确认宇都宫弘他们走远了才放手。她突然抬起双臂抱住他的腰,不让他离开。
这是重逢后她第一次主动拥抱他,他眼中闪过无措,烟火气十足的晚风一吹才感觉到肩上被泪水濡湿的凉意。
“他从来没有抱过我。”她声音闷闷的,没有哭腔,却委屈得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心像是被钝刀猛力劈砍了一下,疼得他皱起眉头,重新收紧手臂,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她低声抽泣着,身体放心地依偎着他,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前几天的逃避是多么愚蠢。
做错了就好好道歉,亏欠的就好好弥补,明知道她除了自由最渴望家人和陪伴,却还那样疏远她,害她在阴冷黑暗的门边守了半宿差点发烧。
他一直不敢确定现在的她还能不能接受面目全非的自己,但此刻她的依恋给了他信心。
“阿守,以后都有我。”
想做的事尽管去做,想要的东西尽管开口,不管是陪伴还是自由,我都一定竭尽所能。
哪怕你最终还是想要离开,我也能接受。
只要你还愿意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