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樱终年盛开,花瓣纷扬如雪,狐仙宫司在树下小憩,醒来时暮色已然西沉。
人类总是抱怨年纪大了多梦少眠,长生种却是越来越容易睡过头。恪守永恒之道的神明曾慷慨地为挚友提供炼成不惧磨损的人偶身躯的机会,不止一次,但她都拒绝了。
有时是打着哈欠拒绝,有时是嚼着油豆腐拒绝,有时直接用甜菓子去堵神明的嘴,后来神明就不问了,任她在树下看小说看到睡着,醒来后啧啧几声,一边埋怨记性越来越差了一边把书翻到第一页,重新开始看。
自那之后又过了许久。
一日宫司大人突发奇想,舞动双臂,轻摆腰肢,长发如樱瀑散落万千花瓣,铺满了花见坂的大街小巷,落满了人们的肩头和眼眉。雪白的,桃粉的,鹅黄的,堇紫的,水碧的,比雨细密,比雪温柔,浩浩荡荡飘扬了三天三夜,三千尘垢皆被覆压,神迹一般。宛若采下星海与云霞,风干,揉碎,再款款洒给人间。
神子托腮坐在神樱梢头,饶有兴致地望着人们在花海中来来回回。有的在收集,有的在抛洒,有的在堆砌,有的只是痴痴望着。所有人都在笑,都在闹,忘却了烦恼与隔阂,世界回归本质,地脉涌流不止,灵魂之海的回响空前繁盛。
树下有新提拔到身边的小巫女一遍又一遍地呼唤,才十四五的年纪怎么就敢如此聒噪了?她不胜其扰,手指一挑,小巫女就惊呼着被一抹鸢色流光卷上了枝头。
没等小巫女苍白的脸色回转红润,宫司大人就浅笑着问她:“这里风景好吗?”
小巫女强自镇定,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一眼就失了神。明明只比树下高了几米,眼前却开阔得仿佛世界在收缩,遥望金色的海平线,几乎能看到创世的曲弧,像孩子鼓起的脸颊。
“与其说好,不如果说壮观。”
“你这孩子,说话半点不招人喜欢。”宫司大人撇撇嘴,翻了个白眼,朦胧的眼睛望向山下,叹息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啊……”
小巫女见状半点不瑟缩,还好奇地往她身边凑了凑,眼睛明闪闪的:“宫司大人是不是又想起从前了?”
“是啊,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宫司大人轻搂住小巫女的肩,指着山下说:“那时候的稻妻还是个封闭混乱的国家,花见坂只有临崖的那一小片,天守阁还是全国最高的建筑,国家的所有事都交给三奉行决策,大家看见将军大人都吓得腿软,人们需要外置器官才能使用元素力,即使神明也不知道哪天会不会天降一个异世旅行者给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听起来比现在有趣。”小巫女百无聊赖地说着,娴静的面容上显出些与年龄不符的桀骜来。
“这一点我也同意。”宫司大人赞许地拍拍她的头,惹起她小声的嘟囔:“不过对那时的人们来说,如今的稻妻才是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的初心,是可望不可即的永恒。”
“那他们泉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小巫女微笑起来,眉眼醉了似的凝望着山下烂漫的花海:“要是他们也能看到这样的美景就好了……”
“他们看到过的。”神子浅笑,声音无限温柔:“在很多很多年前的今天,有一场盛大的婚礼,七色的萤灯铺满了离岛和鸣神岛,从这里望下去比星空还壮丽。花见坂的庆典办了三天三夜,烟火没有一刻止歇。人们都像现在这样放下一切芥蒂地热闹着,连神樱也格外蓬勃,降下了有史以来最华丽的樱花雪,花瓣甚至飞到了海祇岛和鹤观岛。”
“有这种事?”小巫女歪着头,满脸怀疑地看着她:“您该不会是把小说里的事当成事实了吧?”
“我有那么糊涂吗?”
神子抬手就给她光洁的脑门上一个响亮的暴栗,小巫女吃痛,捂着脑袋揉了很久,目光频频瞥向她樱粉中夹杂着银发的长辫,眼中波光徘徊,终是没有答话,嘴唇抿得太紧,都发白了。
神子浑然不觉,梦呓般自顾自说着话,像是在给孩子讲睡前故事:“那时候结婚,新娘要穿纯白的‘白无垢’,既象征纯洁,也喻意新娘从此成为白纸一张,过去不再,未来的一切都以夫家为主,但那个人不愿意,跑来跟我说什么‘没了过去他们什么都不是’,硬是做了一套前所未有的婚服出来,什么花花草草萤火虫都要绣上去,五彩斑斓的,改了好多版才满意。”
“那样会好看吗?”小巫女轻声问,像是不忍打断她的追忆。
“嗯,她穿着特别好看。不过……”神子眸光一转,耳尖一动,怪笑起来:“她穿不惯繁重的礼服,从神社门口走到神樱树下绊了三次。”
小巫女“噗嗤”笑了一声。
“这还不是最好笑的。”神子见她笑更开心了:“讲誓词的时候两个人话还没说半句就一起开始掉眼泪,一边哭一边笑,还彼此擦,那么大人了,跟两个孩子似的。来观礼的人一开始还安慰,后来开始跟着他们一起哭,最后又一起笑,扰得我祝词都好好说不下去。”
小巫女抱起双膝,微微笑着,静静听她讲话,身体下意识靠向她。
“那新娘子是突然被拉来结婚的,没提前准备,到交换信物的环节就傻了,虎头虎脑地就要拿出自己最宝贝的弓来,幸好有我帮她提前准备。”
“是戒指吗?”
神子摇摇头,带起一阵馨香的风。
“那时候稻妻还不流行送戒指。”神子的眼神突然悠远起来:“我想了很久。新娘子有一颗与众不同的心脏,寿命长于普通人。他们一路走来不容易,我不想看到他们一个鹤发一个红颜,于是决定向神明求一道赐福。”
“他们收下礼物,但没有使用。”小巫女接着她的话茬说:“他们不想逆天而行,愿意接受命运安排的一切,最后携手走向终老,新娘在新郎寿终正寝的第二天安详地逝去了,对吗?”
神子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这个故事上个月您就讲过了,而且……”小巫女嗤嗤一笑,伸出胳膊,从她手边的一摞轻小说里抽出被翻得最旧的那本:“前几天我趁您打盹的时候读完这本《巫女诱捕计划:社奉行大人的漫漫追妻路》了,结局的婚礼就是这样的。”
瑰丽如宝石的瞳孔猛然收缩,神子望着少女的面容怔了许久。
“那……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还不错,虽然老套了一点,权谋部分也不太严谨,但毕竟是很久以前的古早作品了。”小巫女轻轻挑眉,一对明亮的眼睛映着晚霞,光彩熠熠:“只不过这个神里大人是不是有点太狡猾了?有时候心思深沉,有时候又天真得让人担心,这种人真的存在吗?”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这种人,就会有喜欢这种人的人。”神子展颜,眼角眉梢染上近来少有的明朗,好整以暇地端详着。
“说起来我有点好奇……”小巫女一边说话一边翻起书来查找:“这个神里大人给自己深爱的新娘子准备的是什么信物呢?”
神子没有答话,目光摇向少女胸前。
一个菫鹮尾羽形状的项链,惟妙惟肖鬼斧神工,由最顶级的匠人用最顶级的紫晶打造,颜色饱满而纯粹,历经岁月洗礼而光彩不灭,正如少女那对一见惊鸿的眼瞳。
她的眼瞳。
他感念终生的愿景。
“既然你觉得这本书不错,那就送给你了。”神子把少女还单薄柔弱的身子拥进怀里:“这可是我最喜欢的故事,你要好好收藏。”
小巫女不明所以,犹豫片刻后也环抱住她,异常鲜活的心跳如夏日初升的太阳,透过血肉与华服传递过来,震得她心痛不已。
这颗神明所造的心,本是没有神识的死物,可在某人身上久了,也染上她那副倔脾气,即使离了最初的主人,不再依附于人类的血肉,也不愿遗忘,硬是要等,用尽一切方法都要等,等一双如水的眉眼,一个如柏的身姿。
有时是岁月静好的几十年,有时是可堪回首的几年,有时只有幻影破灭的几天。
一次次流血落泪,一次次飞翔坠落,一次次生离死别,还是要等,怎么说都不听。
她说她承诺过绝不会再遗忘,可她等来的那个真的是他吗?她从未回答,看起来好像并不在乎答案。
唉,算了,要等便等吧。
真正能永恒的东西,原来是爱啊。
平凡的,常见的,生于绝途末路一样能开出花来的。
或许未来神明不再守护世界了,狐仙宫司也不能再守护似曾相识又不尽相同的小巫女了,她还是会等他,找他,爱他,守护他。
神子把小巫女紧紧抱在怀里,簌簌落下泪来。
“明天去把绘马架整理一下吧,花纹由浅到深排列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