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守从没见过这样的神里绫人。
褪去华服,仅着一件简单的白橡色浴衣,面料柔软,暗纹典雅,领口袖口都绣着花型饱满的白椿。他斜倚着船舷,含笑观赏海上熔金的落日,原本清浅如碧水的眼眸被染成炫目的青金色,像是长出了不陨不灭的太阳。
不是处理公务时沉静内敛的模样,不是临阵对敌时寒意凛冽的模样,也不是推杯换盏间高深莫测的模样。
不是年少时森林月色下柔软忧伤的模样,也不是重逢后绵里藏针欲语还休的模样。
是冬尽后新叶舒展,在枝头沐浴春风,比百花鲜妍。
是雪融后流水起舞,在世间顾盼生姿,比千风自如。
她顿住脚步,有些不舍得打破这来之不易的恬静,不舍得他唇边清澈的笑重又疑云陡生。
幸好他望过来时,风更清,云更淡,光线更朦胧,时间更悠缓。
“怎么了?”他朝她伸出手,修长的十指晶莹如玉,交错缠绵,仿佛妖精蛊心的结印。
“来帮你换药。”
绫人牵她入怀,她脸颊微红,不太自在地弓起身子左顾右盼。原本还在周围稀疏往来的社奉行随侍人员不知什么时候全部走开,甲板上除了他们只有无限铺洒的黄昏。世界从一片波光粼粼的灿金色中诞生,流浪,于浩荡的潮汐里摇摇晃晃,不休不眠。
他环住她的腰,鼻尖轻蹭她微热的脸颊:“明天就要到离岛了,以后再难有这样悠闲自在的时候,我得抓紧机会,好好珍惜。”
阿守眼中泄露一弯暖色的无奈,小溪一样,淙淙汇入心海。
“你的确是蛮珍惜的。”
跨国航线的会谈结束后,他以伤势还需诊治、七星盛情难却为由,愣是多在璃月逗留了十天,还先遣托马带一半随行人员回去帮小姐处理社奉行的事务。阿守本以为托马说什么都不会同意,谁知他领了命二话不说就扭头收拾行李,第二天一大早就踏上了回程的船,无比放心地把自己奉若神明的家主大人丢在异国他乡,半点不似他平日里的作风。
“执行官下落不明,璃月境内的愚人众要么被软禁在北国银行,要么被以‘祸乱别国内政’为由驱逐遣返,这已经是璃月方面有史以来对别国使团态度最强硬的一次了。虽然伤不到愚人众的筋骨,但也足够蒙蔽他们的眼目,制住他们的手脚,我身边不会再有任何危险。”于楼阁之上凭栏目送托马乘的船离港时绫人看出了她的不安,安慰道:“再说了,现在我身边还有你,比得过十个终末番的手下。”
话是这样说,可人在异乡夜长梦多,他们又是这样特殊的身份,做什么都得思虑周全。阿守难免忧心,绫人倒是想得开,每天牵着她走街串巷,游山玩水,听书品戏,点茶赌石,吃这样那样的小食,还在万民堂掌勺厨师的推荐下聘用了一个璃月厨子,打算一起带回稻妻。
“我记得你从前有身子的时候爱吃璃月点心,所以得准备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上。”
这话倒是不假。阿守暗暗发狠,从糖葫芦串上咬下一颗嫣红的山楂,剔透的糖壳破裂,发出爆竹般的脆响,细碎的颤栗回荡在齿间,像极了深夜帐幔中深吻时失掉章法撞在一起的牙齿。
这个人真是狡猾,白天可怜巴巴地垂着右手,不能提不能扛,问他要不要帮忙就笑着说不必,然后用别扭至极的姿态“坚强”地穿衣吃饭,搞得她根本忍不住上手的冲动。可夜色一普照,灯烛一熄灭,就好像觉醒了什么隐藏的力量,骤然鲜活热烈起来,眼眸比窗格里透进来的月光还要清亮,一双长臂肌肉修健,筋脉血管纵横张扬,箍得她动弹不得,像是被劲桨掣肘的小舟,只能由他摆渡,一会儿没入海渊,一会儿摇向云端。
结果就是本来不严重的伤迟迟好不利索。踏上归程的船之前,阿守义正言辞地和他约法三章,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再任性,不然尊贵的社奉行大人骨瓷般无暇的皮肤会留下不好见人的伤疤,被家里人看到也会担心。
他眨眨眼,解开衣襟转过身,给她看自己的左肩。
阿守蹙眉抚摸那处微微凸起的圆形瘢痕:“我当时射得不深啊,怎么会留疤?”
“是我让久远寺医生留下的。”他拉好衣服轻轻抱住她,像一团云抱住另一团云:“我想留下自己身上所有与你有关的痕迹,这样即使你不在身边,我也能睹物思人。”
“少来了,那个位置你自己又看不到。”
“可能触摸到,能感觉到。”
那块杏仁大的瘢痕,颜色和手感都与周围的皮肤不同,异乡人般格格不入,时刻提醒着他,她是如何为他思虑万全,如何连一点点些微的火星和灰烬都不想他沾到。
那是一块从她心上移植来的血肉,不分彼此、不可分割地嵌进他的身体,他就永远不再是孤身一人。
阿守动容不已,抱紧他,两具身躯亲密无间。
他会心一笑,在她耳边悠悠开口,声线低沉如幽泉:“那今晚……”
她忍俊不禁,捧起他的脸凑上去淋洒婉转呼吸:“想都别想。”
毫不留情地推开他,继续打点行囊,唇边的笑意经久不消。
在海上的日子格外悠闲,每天都差不多。景色差不多,船上的人也没有变化,最大的惊喜就是竞猜厨房今天钓上来的鱼是什么品种。阿守不喜欢生食,幸好有万民堂出身的厨师每天变着法儿刺激她的唾液腺,叫她一天更比一天感激绫人的高瞻远瞩。
无事可做的时候,绫人就把她环在臂弯里,问她旅程中的经历见闻。
智慧之国的森繁草木,自由城邦的诗歌与美酒,他被身份限制,还没有机会亲历,可听她讲的乐趣似乎更甚亲历。
他想起从前,他也是这样环着她,听她讲自己新看的轻小说有多离经叛道天马行空。他其实不太记得情节,因为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聚焦在她堇色的眼睛上,然后顺着她挺俏的鼻线蔓延到透粉的双颊,最后融进绯樱花瓣一样的唇里。
“说起来,航线的事情最后怎么办了?”
“啊?”
“我说,航—线—!”
绫人猝然惊醒,想起自己早已不是森林中素衣寡言的少年,而是驭波驾浪的舟船,已经成长得足够可靠,能载起子民的安居,家国的调顺,也能稳稳托住她的余生。
“都谈妥了。”
他注视着她,她正微蹙着眉一丝不苟地给自己已经好得七七八八的伤处替换纱布,将沉的日色羽纱一样蒙在她娴静糅合果敢的脸上,温柔得像梦境。
“稻妻方面同意航线的机动营运由南十字船队负责,之后七星和船队会安排使者去离岛和勘定奉行拟定详细的航运规划和进出口条目。”
“你提了什么条件?”她问。
“组建一个稻妻的话事团队常驻船队,负责及时沟通协商,以及监督。”
“……只是这样?你不会觉得太被动了吗?”
“锱铢必较的话的确会,但至少目前我愿意相信七星结盟的诚意,对自己选中的团队也有信心。七星也承诺我们的使官在船队里和北斗船长平起平坐,享有一样的话语权。”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于登天啊。”相处过一段时间,你深知南十字里个个都是意气风发的豪扬之士,想让他们对一个异国人心悦诚服恐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实现的。
“我们是合作关系,不必非要争个高下,除了强权和筹谋还有更有力的倚靠。”
阿守望着他含笑的眼睛,想了想,一拍脑门:“对啊,船队的大家都是直肠子,爱憎分明,只要和他们搞好关系,真诚相待,他们就一定不会非难。所以……”她眼波一转,已经了然了他的打算:“万叶答应了?”
最适合带领这个团队的人,既要有能力,有声望,也得是人品纯直,值得信赖的人,还要和船队的大家处得来,毫无疑问万叶是最好的选择。
绫人点点头:“过程比我预想得顺利得多。枫原君似乎早就预感到我要和他谈什么,在席间的表现几乎可以说是毛遂自荐了。”
“那就好。”
阿守多少是担心万叶不愿再踏足槛内的,但送她到蒙德时万叶就说过愿意为如今的稻妻出力,想来从那时起他就已经放下了从前种种,又或许无常世事从未真正拘禁过少年的玲珑心,所以在她为绫人的事找上门求助时他没有半刻犹豫,在压惊宴上也平静接下她意有所指的邀请。
“不过他只是加入这个团队,并不适合成为领导者。”
“啊?”阿守始料未及:“他怎么不合适?”
“这个团队并非只负责与璃月方面接洽,在幕府也要有话语权,还免不了要觐见将军大人。枫原君的确年轻有为,但毕竟家族没落,又曾叛出,推他出面难免落人话柄。”
阿守脸色沉了沉,心中不悦但也清楚他说的是对的。
稻妻从古至今一直讲究门阀出身,执着于血统,这一点有利有弊,积重难返。枫原家的冤情虽已洗雪,但门楣不再,人丁凋零,早已失去神明之下的席位。而倘若万叶隐去“枫原”之名,仅以传奇浪人的身份立于人前,那即使有社奉行撑腰也很难得到士族大家真正的认可,更何况万叶也不会愿意这样做。
“那你打算选谁?”阿守把能想到的人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托马?”
“那可不行,神里家上下里外的运转都离不开他。”
“那……绫华?”
绫人摇头:“绫华资历尚浅,也鲜少离开稻妻,恐怕不太合适。”
“那还能有谁?”阿守眼珠一转,嘴角一勾,眸色俏皮起来“总不能是我神通广大的早柚师父吧?”
“那她怕是要立刻打辞呈跑路了。”绫人笑弯了眼眉,目光波动片刻后重又沉静地落回她身上:“其实这个人你也认识的,出身好,能力强,有手腕有魄力,和船队也有交情,是比枫原君更合适的选择。”
阿守捏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头绪,绫人继续提示。
“她是经验丰富的冒险家,正直无畏的战士,稻妻家喻户晓的侠忍,还是神明眷属八重宫司唯一的养女,社奉行神里家的家主夫人。你觉得这样够不够服众?”
阿守怔怔看着他,片刻后从他怀里蹦起来,像是险些被陷阱夹住脚的兔子。
“你在开玩笑吧?!”
“你觉得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那你一定是疯了!”
“那七星也和我一起疯了。”绫人把她的手重圈回掌中,发现她是真的吓到了,身体僵硬得像根直愣愣的木头:“虽然我早有此意,但这还是凝光先提出来的。”
不得不说,天权凝光是一位可敬的对手,明眸善睐,顾盼间仿佛能洞悉一切。会谈间隙,他还正在思忖要如何以最合情合理的方式提出这件事,就听见她似有意似无意地提起阿守。
“那晚贵眷的身手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听北斗船长说她还曾在死兆星号上待过一阵子。”
“是啊,阿守人热心,做事也利索,帮了大家很多忙。”北斗船长在一旁附和:“当初要不是迫于愚人众的压力,顾及她的安危,我还真舍不得让她那么快就下船。”
绫人听得出她话语中的赤诚,自然也辨得明她语气和口吻的生疏别扭。不习惯逢场作戏但又无法拒绝的人都是这样,粗拙反衬出难得的可爱,绫人觉得阿守一定也是愿意和这样的人共事的。
“这个职位不需要你一直待在船上,更不需要困守稻妻,只要你想,随时可以跟船队远行。”绫人抬手抚平她微微炸起的头发,绕指柔一丝一缕:“而且未来我们还会和更多国家建交,你可以走得更远,更顺畅,更安全。”
“可是我对生意贸易什么的一窍不通啊!”
“那些都可以学,而且你也不必亲力亲为,我当然也会指派得力的副手给你。”绫人轻声说:“身为上位者,最重要的是得人心,这一点你已经做到了,否则七星和北斗船长也不会认可你,我也不会放心。”
迪卢克说的话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忧虑,他们走在不一样的道路上,过度的绑缚对谁都是灾难。那晚贪欢之后,望着在自己臂弯里安稳沉睡的她,他一遍遍回味着她的话,终于明白了自己出现在她生命中的意义——是倦鸟归返的林,浪涌停歇的湖,是茫茫世间的此心安处,滚滚红尘的摆渡扁舟。她不舍得他寂寞难过,他又怎舍得她委曲求全呢?
“自邪眼工厂被破获,宇都宫家获罪流放,这一年多愚人众从未放弃过重回稻妻的打算,偷渡走私潜伏无所不用其极。敌暗我明,社奉行和终末番孤掌难支,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你这段时间一直在追剿他们,对他们的行事作风和情报消息想必比我们任何人都要更了解,如果有你帮忙,我会放心很多。”
阿守沉默了许久,直到日头完全沉没,夜海气息涌动,才抓住他的手无比认真地问:“你真的觉得我能做到?”
他点头回应的速度不快不慢,既不会让她觉得敷衍,又不会显得迟疑。
“当然,只要你愿意。”
我……愿意吗?阿守扪心自问,但蠢蠢欲动的身体早就表明了答案。
为如今的稻妻贡献自己的力量,为神明践行的永恒献上重获新生的八重守的心脏,成为永恒不可或缺的剑与盾,这种事,她怎么可能不愿意。只是……
“阿守,不要怕。”他看出她的矛盾踯躅,轻拥住她:“你身后有我,有宫司大人,还有整个社奉行。北斗船长已经代表整个船队欢迎你,万叶也表示会全力辅助你。你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不用一个人扛下所有风险和责任。”
他眼中有碎星般的光华,清浅朦胧但永恒不堕,阿守看在眼里,仿佛从宇宙时空的间隙感知到了创世的号角,身体渐渐燥热兴奋起来。
“那我可就接下了。”她眼神回归明朗坚定,抬手环住他的脖子,耍赖一样半挂在他身上,勾起嘴角笑道:“万一惹祸了还是得麻烦神里大人给我兜底。”
“义不容辞,只不过……”他舒朗一笑,可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浮现一抹黯色。
“怎么了?”
“……没什么。”
他以吻和手指搅扰她的理智,刚刚生出的一点点不解和担忧转眼间没入情与欲的深海,不复影踪。
他裹着满身蓬勃的暖意,把她也结结实实纳进温柔乡。
“你很快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