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合樽:“我从没想过这些......”
“人在这个青年这个生命阶段上是有特权的。”瞿东流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们的特权就是你们只经历过蓬勃的生发,而没有过明显的衰退,即使是病痛,也一时间显得像是短暂的低谷,于是即使理智上完全知道自己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感性上却总觉得自己的生命没有尽头,无论如何想象不出‘老’和‘死’的感觉。”
“这说不上好坏,但这确实是一种幻觉。有的人因此而沉溺,就像有着大笔存款和日常流水的富翁,以为自己的金库堆满了财宝,大可以随意挥霍,于是选择压榨现有的一切去换取未得之物,人们连目所能及的金钱都愿意去提前透支,更何况是一时间看不见摸不着的健康与灵魂,却下意识地忽略了,流水不腐、快速更新只是年轻的特权,总有人年轻,可是人也总会不年轻,流水一断,坐吃山空。”
“我如今四十九了,也算是半截身子入土,当初天生一身胆气,眼神也算好使,在商场上挣得盆满钵满,做到那一步,我花了十年。如果要说我做到这些事的难度,我会说我‘只’花了十年,如果要说生命的长度,我会说我‘足足’花了十年。”
“那十年我受一位大哥提携,三兄弟一起出来创业。我虽然没上过大学,但是在那时候大专毕业也算是高学历了,入了我大哥的眼,虽然后来工作内容和我本来学的东西早已没什么关系吧,我当初好好读书也算是送了我一程。那是十年里的第七年,我老婆和我离了婚,第十年,我身体出了问题,正遇上一段波折,于是退了下来。”
“当初我一毕业就投身商场,两年后我和我老婆结了婚,赚得多,又有了家庭,真可谓是春风得意,可人总要往前走,随后就是一堆烂摊子。我家里并不富裕,父母都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虽然只生了我一个,也并不疼惜,骂是很少的,因为我父亲沉默寡言,但是打就要多得多,如果小时候我不听话,他就一拎我的衣领,把我摁倒在椅子上,然后用手抽我,大一点了就用宽面的藤条,又省力又不疼手,我母亲看我太疼了就会用很怜惜的眼光看着我,但是不会劝阻,因为这是她男人在教育孩子,她也觉得这样子是为我好。等我出来老家之后,我很讨厌动手,喜欢动脑子,也不想变得像我父亲一样,但是这只是排除了一个错误答案,人生是多选题,我到底没能选中我婚姻的正确答案。我算是天生的事业狂,学东西快,年轻的时候又精力旺盛,一门心思就是搞钱,这就是我当时认为的让家庭幸福的办法,我赚很多很多钱,我天天在外面出差,一个月和我老婆醒着见面的次数不超过三次,可我心里就是觉得我这是在对我老婆、我家庭好,身边那些同事、朋友也都夸我是个难得的好男人,连我自己也信了。”
“到结婚五年,我老婆和我离婚了,当时吵了一阵,我才知道她心里想要的并不是这些,我毕业两年才结婚当初也是因为我自己想着不混出个头来结了婚怕拖累了她,她自己从没在意过这些,她也是果断,眼看我还是老样子,直接和我讲明了情况。离婚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是一门心思扑在事业上,到处出差,睡也睡在公司里,很少回家,有一天我突然反应过来,原来我赚钱只是因为我最擅长赚钱,我其实不知道怎么和人表达爱意,最后选择了赚钱然后拿钱砸。我老婆在离婚前有和我说过想让我调整一下这部分表达爱意的方式,但是我拒绝了,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于是把自己缩到‘赚钱’这个坚固的壳子里,直到事情没法挽回。”
“到我经商的第十年,我的身体出了毛病,年轻时损耗太过,得了癌,还好发现得早,能够挽回。那时候我在公司里算是三把手,公司中等规模,但是行业偏门,我们算是一家独大,我大哥和二哥那时年纪也已经不小了。我心里知道二哥不如我,他脾气暴躁,刚愎自用,年轻时也是很豪气的人物,可是越老越不能容人,他有时候刁难我,派发一些困难又没有好处的项目,或者在工作上动些小手脚,只是还远没有到撕破脸的地步。我知道他素来节省,经济上一定是没问题的,只是他舍不得那个位置和位置背后的权力,我也算是有些手腕,平时作风也不错,有不少员工背地里在替我打抱不平,如果我要去争,大概也有七成胜算。”
“可我最后还是放弃了,直接离开公司,修养了一阵子,慢慢学习心理学。”
“当时如果我留,我和二哥必有一个要落下,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底下的人已经开始站队,如果我不上,大家恐怕也会自发地去做些撩拨二哥的事,总有一天要撕破脸皮,到那时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旦打出火气,我俩没人能全身而退。”
“可我赢了又怎么样?到时候二哥失败,离开了公司,我就成了大哥手下唯一的顶梁柱,只会比现在更累,而且不能抽身。公司创始人也就我们三个兄弟,我才三十多岁,后面的新生代还没培养起来,如果我走,三个元老缺两个,公司大概率出事,那才是真正朝着我大哥背上捅一刀,可我留下,我自己心里不愿意。”
“要想经商,先当账房。帐都算不清,就别吃这碗饭了,那时候我打定主意早早离开,于是借得癌修养的名头慢慢撤走了,那一关过了,到现在我们三兄弟的关系还好得很,二哥还时不时来我这边讨杯茶水喝。”
“人活天地间,像是果树一样追求自己的枝丫挂满硕果,要家庭美满,要钱财万贯,要权势逼人,要名望不衰。果子是长满了,可是自己这颗树也被榨干了,到头来一朝倾颓,果子落了地也难逃腐烂,还不是到头一场空。我不想做那果树啦,找座僻静的小山做棵长不直、不好看、质地差的杂树也美得很嘛,要旁人来提供的杀虫、保养、培育是得不到,可不管长在哪里,阳光和雨水总是管够的,我不从于人矣,我师于天也。”
赵合樽露出了一个“我不是很理解,但是这听起来很厉害”的肃然起敬的表情。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西落,韩城和瞿东流到了该走的时候,三人一同离开了会客的地方。学校里似乎正在开展什么活动,大家已经在各个地方聚集成团,青年们或三五成群,或独自一人,或一班人拥挤着往前走,赵合樽看着这热闹的场景,心里却莫名感到了一丝丝寒意,她转头望向韩城和瞿东流,似乎从他们身上听到了某种若有若无的声音,韩城身上的声音嘶哑而沉重,呼喊着“还不够......还差一些......更多力量,更多突破......”,瞿东流身上的声音空灵而飘忽,低吟着“太多了......累累红尘,如何挣脱......”,两个人很和善地与赵合樽道别,隐没在了人群之中,也隐没在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