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再次陷入沉默,韩城看了一眼身边一直带着笑意安静倾听的瞿东流,问道:“老师,你在一边看了半天,有什么想说的吗?”
瞿东流“哈哈”笑了一声:“没有,这些事我不是很懂,就没说什么。我当初也没上过大学,99年大学扩招我差几年没赶上,不过我听着你说的有你的道理在,有时候这样的情况也是难免的。”
赵合樽似乎缓过来了,又问:“学长,是因为你这些思考,所以你最后成为了和本专业完全无关的心理咨询师吗?”
“可以这么说吧。”
“那你是怎么想到这一切的呢?你看我也是大学生,但是到大一结束我才刚开始感觉到不对劲,你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不但能想清楚自己的选择、自己的道路,还能够直接就业?”
“有的时候呢,做事情要先看清事情的本质,你要搞清楚自己上大学是来干什么的。你从老家跑过来,交了学费,花费了四年的时间和精力,家里还要给你提供四年的生活费,就像钓鱼一样,你抛出了这个鱼饵,鱼饵沾了水就不能回收了,所以你的目的不是把这块鱼饵收回,而是要用这块鱼饵去钓起你想要的那条鱼,这条鱼可能就是你之后五年、十年甚至一辈子的职业生涯。”
“我大一的时候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想得那么清楚啊,但是我只要有了方向去推导就可以了。假设我在大学里,运气堪称天选之子,课程体系完备,难度循序渐进,到了大四我会大概成为怎么样一个状态?首先我本身对影视、新媒体行业兴趣不大,随着大量训练的累积,我的兴趣大概率只会越来越低,同时,我专业内的理论水平将逐步上升,但是实践经验极度匮乏,除非我再拿出属于自己的课余时间额外进入行业去进修学习,也就是说,在运气最好、我最努力的情况下,我大四的时候会是一个这样的即将进入行业的学生:对自己的行业兴趣不大、理论版本比行业一线从业者慢一两次更新、拥有一系列数量颇多但是水平都不高的职业技术、同时经历四年高强度学习和工作并行生涯身心俱疲,而之后,我将迎接至少五年的高强度行业新人工作期。”
“听上去怎么样?”
“听得我想上教学楼的天台。”
“哈哈哈哈。“韩城笑了几声,声音干涩,毫无笑意,“如果最好的情况都只是如此,那么我选择不走上那条路,我要把自己的筹码投到更值得下注的地方。”
“我最初也只知道自己可能更习惯于个人执业的方式,这是出于对自己性格的了解,虽然我不介意和人合作,但是我不习惯长期处于和人合作的状态,同时我也没打算走学术路线,我擅长应用而非研究。”
“大方向定下了,剩下的事情就很好处理了,刚上大学时候那么多不同的发展方向一下子被排除了大部分,比如升学考研、考公考编、出国留学等路线,从那时候开始就不在我的第一考量范围之内了。我最核心的目标只有两个,一张我以我个人为核心支撑起来的市场人脉网以及在自己职业领域内足够深入、专精的能力,剩下的绩点、结课作业、奖学金、奖项、赛事、项目等事务,能省就省,及格万岁。”
“这听起来是不是简单轻松了很多?”
“确实......学长,为什么大一你就能想到这么多东西呢?”
韩城笑着扭头指了指瞿东流:“因为一个元素,也因为这个元素,我才和老师显得很投缘,最后成了师徒。”
瞿东流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俩都是走在‘死路’上的人,因为看到了死亡,所以选择做自己。”
赵合樽疑惑地看着韩城,问道:”学长你年纪又不比我大多少......”
“我属于讨巧的那类人,我曾祖母前几年才刚去世,寿止一百零二岁。”
“百岁老人!那可真是很长寿啊。”
“是。她老人家这一生称得上跌宕起伏,她大概在民国中期出生,颇有家资,那时候估计是多有进补,身体底子打得好,所以才能长寿。她出生时还受些清朝灭亡的余韵,年幼时做过富户,十几岁时见证了抗日战争,有过相知相守的爱人,也有起些风波又最终平息的冤家,内战、解放、新中国成立、改革开放,到我出生已经八十岁了,期间爱人离世,在曾裹过小脚、腿脚不便的情况下爬进田地耕作,独立拉扯大自己两个孩子,操持家业勤勤恳恳,打理家务井井有条。”
韩城说着说着莫名叹了一口气。
“曾祖母年轻时社会还处于新旧交替之时,所以她没读过什么书,学的是打理家计的本领,说是多少银元只需用手这么一掐就知道数额,年轻的时候也是少有的精明能干之人,不然也没法支撑起一个家庭那么多年。”
“她老人家这辈子什么世面都见过了,王朝轮灭、民族兴亡、战争连年、思想革新,也有生活富裕、养尊处优之时,也有穷困冻饿、为生计所迫之刻,战争、饥荒、瘟疫、丧亲、攻讦、落魄无一不历,当真是命比铁硬,寿数绵长。”
赵合樽沉默,面露尊敬之色,韩城察觉了赵合樽的神情变化,问道:“你知道我出生时我曾祖母情况如何吗?”
赵合樽摇了摇头。
“眼睛坏了,大概是青光眼或白内障,八十岁时已经看不清近处人的样子,到百岁时,人在眼前,视而不见。”
“耳朵聋了,这是年老的自然反应,八十岁时人在耳边大喊才能有些回应,到一百岁时,旁人大声高呼,充耳不闻。”
“腿脚不行了,除了年纪大的原因,也有一部分是幼时裹过一段时间小脚给她造成的伤害,八十岁能够慢慢地挪到楼下,有时候还能抱着我去外边走几步路,到一百岁,就基本不出家门了,每天在家里稍稍打个转,大部分时间就坐在自己椅子上,一动不动。”
“我家还是很照顾老人的,饮食、照料都不曾缺了曾祖母的,但是没有多少沟通,不是说我的爷爷奶奶、父母不想和曾祖母沟通,事实是当人的感官迟钝到那种程度,已经客观上没有太多可以交流的渠道了。不管是谁都很难在需要扯着嗓子大喊、对面可能并不会回应甚至可能认不出你的情况下去进行大段的沟通,最多也就是‘知会一声’,提高嗓门,让老人知道一下自己在干什么,这就是极限了,更别说什么享乐,感官的极度退化已经没法支撑人世间绝大多数形式的享乐了。”
“对我来说,曾祖母更像是一棵植物,一颗如同家中背景一样的植物,她在家里慢慢地移动着,寻找着供自己取暖的阳光,然后安静地坐下来,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或是没在看什么,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是没在想什么。”
“人在娘胎里成型,一根血肉系着,问娘要吃要喝十个月,到出生后,心如混沌,一点一点凿出那点灵明,这便起码六载,而后中间多少风吹雨打,苦难波折,若是有幸到了老年,旁人便要来称羡寿数,却不知死后埋入黄土的只是一团血肉,那颗心早就被自己衰朽的身躯埋葬。”
赵合樽听到这里脸色渐渐发白,手中杯子好像有些轻微的颤抖,韩城恍如未觉,用一种轻柔却坚定的声音继续讲述。
“人老到一定程度就不往下老了,你知道吗?我曾祖母八十岁和一百岁的样子基本没什么区别,她只是在变矮,变轻,就像是她的骨血在化成一股青烟。白骨上头挂着一层薄薄的血肉,外边是遍布灰、褐等色斑痕的皮肤,因为变瘦的缘故,已经不那么合身了,一动就会显出一层细腻的褶皱。”
“我的曾祖母就是我死亡的启蒙人。色相朱颜,皮囊白骨,生老病死,百年孤独。”
“我还记得我曾祖母去世时......”韩城正说着话,一只大手覆上了他的肩膀,扭头一看,瞿东流脸上头一次显出严肃的表情,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韩城很快注意到赵合樽的脸色已近乎苍白,于是立刻收声,露出笑呵呵的表情,“啊呀,不知不觉说的东西就有点太沉重了。”
赵合樽定了定神:“也不是沉重,就是感觉听着听着身上很冷。”
“怕吗?”
“怕,一点点。”
“正常,你还很年轻,再大一点可能会更怕。如果找不到自己的道路,人会一直怕下去,又以种种焦虑、痛苦、盲目的行为为载体表现出来,直到死亡终结一切。”
“人想要走上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可以选择很多条起点不同的道路,我走的是‘死路’,置之死地而后生,讲究‘蜥断其尾,蚕变成蛾’,我老师走的同样是‘死路’,但和我不同的是,他是中年开始有所领悟,经历也和我大不相同,因此讲究‘苦海无涯,回头无岸,诸相成空,渡人自渡’。”
瞿东流在一边笑呵呵的,并不插话。
“总之这就是我的回答,这就是我上了大学想了很多,也一直想很多的原因,大学只是一个学习的场所,但学习可以是在任何地方。重要的从来不是大学里那同时面向几千几百个人的课程,而是你怎么从中去找到你自己,有的事别人做得你做不得,有些事你做得别人做不得,去想,去试,最后你这个人你做得别人做不得,那就算是找到自己的道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