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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游中

【勾夫】犹按剑

夫差没想过自己会下不了手。

兵戈相交的时候剑已经横在颈上,再进一寸就能斩下大好头颅,偏偏只是削去勾践一缕鬓发。

他霍然收剑回鞘,冷声喝道:“越王今已为我阶下囚!降者不杀!”

这句话被传令兵复述了一遍,而后在战场上惊雷般乍响,吴军欢呼高喝,越军则面色凄惶,手中刀兵纷纷坠地,声如秦淮幽咽——三年前吴王阖闾的憾败,在今日终于扬眉吐气。


夫差于是转头去看勾践。

他被几个士兵反剪双手压在地上,脸颊素白,眼瞳漆黑,银冠散落,像楚人辞中的精怪,唯有唇边流出一星血色,反倒更添森然鬼气。

这个时候他还是那副冷淡的神气,夫差本该动怒,但不知为何想起十几年前他羞怯而腼腆的样子,躲在越王身后不肯见人,...

夫差没想过自己会下不了手。

兵戈相交的时候剑已经横在颈上,再进一寸就能斩下大好头颅,偏偏只是削去勾践一缕鬓发。

他霍然收剑回鞘,冷声喝道:“越王今已为我阶下囚!降者不杀!”

这句话被传令兵复述了一遍,而后在战场上惊雷般乍响,吴军欢呼高喝,越军则面色凄惶,手中刀兵纷纷坠地,声如秦淮幽咽——三年前吴王阖闾的憾败,在今日终于扬眉吐气。


夫差于是转头去看勾践。

他被几个士兵反剪双手压在地上,脸颊素白,眼瞳漆黑,银冠散落,像楚人辞中的精怪,唯有唇边流出一星血色,反倒更添森然鬼气。

这个时候他还是那副冷淡的神气,夫差本该动怒,但不知为何想起十几年前他羞怯而腼腆的样子,躲在越王身后不肯见人,只是探出半张脸悄悄打量自己。

那时候自己上前拉了他去花园玩,王宫大得空旷,他们一路横冲直撞,宫女在身后提着裙裾追赶,偌大沉寂的王宫就在木屐敲地的震动中活了过来。

他们最后躲到了太湖石的空隙里,不得已凑得很近,他饶有兴趣地打量对方,有一线天光照进来,他因此注意到他比常人更黑的眼瞳,半点不见外地问起他名字。

他细声细气地说:“我叫姒鸠浅。”

夫差点点头,大大方方向他展示自己幽碧的一双眸子,得意道:“我父王说这是王者之相,是我生来不凡的象征。”

勾践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的眼睛,礼貌地问:“我可以摸你的眼睛吗?”

夫差低头看了眼他的手,手指干净白皙,这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勾践的手指先碰到他的眼角,而后轻轻拂过他的睫毛,这触感像蝶在掌中振翅,夫差飞快地眨了眨眼,那泓碧色便成了山色有无中,他最后停在他的眼下,顺着脸颊划下来,像描摹一滴泪坠落的轨迹。



“那时候你摸我的眼睛,在想什么?”夫差漫不经心地问。

他斜倚在榻上,殿中是越女菱歌,一曲万金,有美人吴侬软语,婉转相就,他不耐地摆手,半晌听不到回音,脚上加重了些力气踩下去,哂笑道:“越王连狗叫也不会吗?”

勾践跪坐在他脚边,为他斟酒,淡声道:“我只是想,若王者当真生而殊异,那要是剜掉这双眼睛,又何以为王。”

歌舞一时休,琴瑟亦停弦,殿中忽而极静,只闻吴王摔杯铜盏滚落之声。

酒被泼在勾践的脸上,连发带都被浸湿了,那张脸打湿后像浸在寒潭的名剑,每一寸线条都锐利,不动声色的锋芒,叫人想扇一巴掌都怕划伤了手。

夫差挥退众人,他的靴子踩在勾践的肩头,逼他不得不弯下脊梁。他要他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俯首称臣,让别人退下也不为别的,只是驯服他是一种如此甘美而剧烈的快感,夫差不容许任何人分享。

他把勾践踩在脚下,居高临下地打量对方:“悖逆之言!你以为孤不会杀你?”

“罪臣不敢欺君。”勾践的声音沉而淡,像一捧碎冰。他被肩上的力度压弯了背,不得不跪伏在地,昔日君王,今入尘泥。

他终于皱起眉,从夫差的角度往下看,那双入鬓的长眉像山峦聚,眉头沉郁顿挫,眉梢却扬起,一个陡峭的弧度。他的眉骨也生得险峻,因此墨瞳看起来总是格外深邃,但此时低着头,夫差便看不到他眼中的神色,只见酒液顺着他的额头落到眼前,睫羽不堪重负般一颤,水珠便倏然滚落,惊心动魄得像一滴泪。

夫差心中突生不快,但他不愿深究这不快的缘由,只是一脚踹在他肩头,睥睨道:“孤今日不和你计较,滚吧。”

勾践不发一言,行礼后起身离去。



这样的事当然不止一次,夫差总喜欢把他带在身边,方便一时兴起的玩弄和百无聊赖的试探,勾践几乎用自己的膝盖丈量过吴王宫的每寸土地。

夫差让他做自己的御者,在阳光晴朗的午后策马于姑苏城中,让越王的面目得以亳无遮挡地暴露在外。一位君王,如今为另一位君王赶马,世上还有比这更诛心的折辱吗?

夫差坐在车辇里,看着眼前笔直的背脊,哪怕是一身麻衣也掩不去的风度,犹如熬鹰驯马,但勾践比它们更烈,须得用尽耐心和强权,才能让他彻底臣服。

好在他到底还是成了自己的阶下囚。


驰骋在姑苏的春风里时,夫差想自己应该快乐,他报了父亲的血海深仇,让敌国的君王俯首称臣,吴国在他手上达到鼎盛,他已经拥有这么多,为何还是不快乐呢?

伍子胥只会劝他杀了勾践,伯嚭却劝他放勾践回越国,他一个都不想听,从前他是吴王的小儿子,兄长死去他只会哀哀哭泣,父王死去他也无能为力,而今他才是吴王!他的目光应当放眼诸国、合纵连横,区区一个儿时的玩伴、曾经的宿敌、如今的奴仆,何以动他心神?

他要勾践陪在身边,他就只能长长久久侍奉自己,他对勾践弃如敝屣,他就只能滚回越国垂垂终老,这才是生杀予夺!


但他始终不得开怀。


他登上吴国最高的楼阁,往下看是江水孤绝,往上看是冷月如霜,人在其间,独不得出。

所以他要勾践同他一起饮酒。

王是没有朋友的,所以称孤道寡,昔年周武王自诩为“天之子”,三十代后也不过名存实亡,如今的天下早成了诸侯的天下,可见鬼神不佑庸碌之君。这样冷的深夜,邀另一位君王共饮,何尝不是一种冰冷的讥诮,没有亲朋,宿敌也无不可。

那一晚月色凄凄,像一弯铜镜,倒映出数不尽的乱世转蓬,又像一截森森白骨,不知是人还是兽的残骸,横亘在荒野般的高天上。

勾践就选在这样的夜晚求去:“越国诚为吴之臣属,赖大王之赐,得以全社稷、复宗庙,死且不敢忘,何谋之敢?深恩难报,请君许我回越,愿穷尽越国上下以事君。”

夫差饮尽杯中酒,才垂下眼打量他,那目光像猫在拨弄爪下的老鼠,并不急于吞入腹中,要先思量着从何处划一道伤口,让鲜血和濒死的恐惧为食物增添一丝可口的芬芳,天真的残忍着。

他已很久不曾这样仔细地看过他。

曾经养尊处优的肌肤因劳作而变得粗糙,执过刻刀亦执过剑的手骨节嶙峋布满老茧,粗布麻衣下的身体伤痕累累,连泼墨般柔顺浓黑的青丝都夹杂着几许白发。只有那张脸不曾为风霜催折太甚,正是极盛时,眉宇清寒,像素帛上跌宕的一笔。

他蓦地笑了,醉醺醺地掐住勾践的下巴:“是孤慢待越王了,怎么这样憔悴了呢?”

“罪臣咎由自取,不敢怨大王。”勾践仍然低眉垂目。

夫差却抬起他的脸,肆无忌惮地端详着从前君王的眉目,看他漆黑的瞳仁,直挺的鼻,紧抿的薄唇,秀美得合该做一幅画而非一个活人。

勾践终于与他对视,在那双碧莹莹的眸子里看到自己跪伏的身影,那样的谄媚求恳,极尽顺从,妄图博得一丝怜悯。

他勉力微笑,舌尖漫开铁锈的腥气,被咽在喉间,苦得像胆汁,他只是微笑。


很多人都忘了三年前的越王是什么模样,他也曾经性如烈火,独断专行,但在吴宫的三年磋磨到底还是雕琢了他,他开始学会忍耐,忍受屈辱也吞咽仇恨,让自己活成泥胎木塑,静水流深。

唯独一双眼睛峥嵘隐现,压抑三年的怨愤和耻辱让他的眼睛淬炼着剧毒,那样冷又那样亮,像暗夜中的磷火,幽幽地要择人而噬。

这样的眼睛,夫差情不自禁靠的更近,这样隐忍刻毒的眼睛,令胜利者心神舒畅,败者越是不甘,胜利的果实便越是甜美,他几乎在这眼神里醉倒。

再恨我一点吧,他在醉意里发笑,天地仿佛都在眼前颠倒,只有这双眼睛提醒他自己是谁,又在做些什么。他想起若干年前父王临终时的眼神,恨到泣血,字字句句都是世代深仇,不杀尽不能消,“必毋忘越”,抓着自己的手用力到冒出青筋,于是他把痛呼和眼泪一起憋回去,颤抖着嗓音对天发誓,要不死不休。

……可最后一刻为何心软了呢?

明明他的生死不过在自己覆掌之间,偏偏留了他一命,甚至还要放他回去——若鬼神有灵,父王是否大怒拂袖?

夫差莫名想笑,笑他们这么多年来你方唱罢我登场,原来不过是为了成就他和勾践这最后一幕诀别。

但他偏不叫他们如愿。

 

良久后他终于放手,意兴阑珊地道:“好啊,今晚陪孤喝个尽兴,明日便放你回越国。”

他已经是彻头彻尾的胜利者,可他竟然不快乐。

磋磨够的宿敌不叫宿敌,这辈子都只能做猎物,他已经拔光他的爪牙,打断他的脊梁,教会他如何摇尾乞怜,这样的猎物,丢开也罢。

把他踩在脚下折辱,赏玩对方蛰伏的痛苦,强行按捺的屈辱,看他好像永远不会弯折的脊梁最终还是要低伏在身前,低下头时剑一样的眉宇,眼睛里亟待复燃的一捧灰烬,好像这样就足够慰藉父亲的遗恨。

可夫差也记得二十年前会稽的暮春,稚童的嬉戏,王子扮作将军,他们木剑相击就是两军对垒,最后是谁赢已记不清,但俯仰之间,已是半生倥偬。

他留下勾践的命,是自负也是不忍,父辈深仇不可避,至少他要这个人活着。



但勾践会感激吗?他从来不是君子,他咀嚼着仇恨,品尝苦胆也品尝屈辱,野心勃勃地要一雪前耻。

越王很快送来绢帛和美人,使者在殿上姿态谦恭,舌灿莲花,说的好像越王只恨不能亲自前来侍奉君王。

伍子胥忧心忡忡,震声道:“今不灭越,后必悔之!”

夫差饮下西施斟的酒,哈哈大笑:“越国不过是吴国的臣属,勾践不过是我养过的一只狗,他要杀我?且让他来!”

他伐良木、筑高台、兴宫室,不惜民力,耗费千金,所至之处亭台楼阁平地而起,妃嫔媵嫱尽态极妍。

左右等死后面对祖先时他也不能问心无愧,索性不再奢求当一个明君霸主,只求生前快意。

他为西施建了诸多宫殿馆阁,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多么宠幸这位来自越国的夫人。

西施自然是美人,她的美是浣纱春水,月照钱塘,当她蹙眉捧心时任何人都要动容。

夫差待她也极好,珠玉华服流水般送去她的宫室,在难眠的夜里去看她轻歌曼舞,排遣寂寞。


响屐廊上西施踏歌走近,披帛迤逦,像要乘风而去,她轻拢竹扇,露出一双秋水明眸,嫣然道:“大王似有心事。”

夫差只是笑,笑容里几多轻佻几多张狂:“是啊,从前越王为我奴仆,至今想起,仍觉那是平生最快意,孤甚是思念!”

西施便低眉而笑:“大王富有一国,奴仆万千,少了一个越王,依旧有的是人愿事君王,但放越王回去,却多一个背后盟友,取越之山川以养吴之子民,岂不乐哉?”

水榭下莲叶田田,鱼戏其间,满湖莲花却不及西施一笑,醒握生杀,醉拥美人,他还有什么不满呢?

这样的解语名花,这样的倾国颜色……为何总是想起曾经呢?

夫差闭上眼,烦闷地揉着额角,心想该死的姒鸠浅真是阴魂不散!



十几年前也有两个小小少年乘船游过这片湖。夫差颐指气使,让勾践划船,他自己枕着手躺在舟中,眼前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没人逼着他读书练剑、礼贤下士,他快活地闭上眼,几乎要在这水上莲下眠去。

蓦然有什么拂过脸颊,见他不睁眼,又不依不饶地轻轻蹭着他鼻尖。

夫差不耐烦地睁开眼,骂道:“姒鸠浅你无不无聊?”

果然是一张青青莲叶凑在眼前,他伸手拨开,见得莲后勾践微笑的脸,那张向来冷如冰皎如雪的脸在一片深碧浅红中柔和了轮廓,犹如玉雕活了过来,无情也动人。

勾践向他摊开手掌:“请你吃莲子。”

“这还差不多。”夫差吃完他剥好的莲子,见船头堆着不少莲蓬,揽到身边慢悠悠地剥起来。

许是莲子清心,夫差心情也好起来,他抬起眼看着低头拨水的勾践,故意挑起眉笑着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勾践好像听不出这是取笑,他把船桨放在一边,任扁舟自游,摘了荷花在怀里把玩。

夫差不许他装聋作哑,问他:“都说越人善乐,你会唱什么歌?”

这下勾践终于露出为难的神色:“也并非每个越人都会……”

“莫非越太子不通礼乐?”夫差打断他的话,威胁道,“你现在只是单独唱给我听,不然等我们回去,我亲自为你击鼓伴奏,那时听的人可就不止我一个了。”

勾践和他对视良久,看着那双幽碧的眼睛得意扬扬,像嘶嘶吐信的小蛇,他莫名有些想笑,于是故作沉吟道:“好吧,不过你得闭上眼。”

夫差爽快地同意了,但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声音,他不耐地催促道:“怎么还不唱?”

“嘘,”一只手轻轻覆在他眼睛上,勾践声音里带着一丝极浅的笑意,“让我想想该唱什么。”

夫差不说话了。

过了很久,久到他几乎要在黑暗里睡去,才终于听到勾践的歌声。

那声音压得很低,少年人还未变声,歌声也清朗而低回,吐字柔和,曲调婉转,似乎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夫差凝神去听,才听出是《越人歌》,勾践轻轻哼唱:“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此后夫差每每到姑苏台看见这片湖,都要想起少年时他曾与人同舟而游,听了一路的越人歌,花叶遮天,清香扑鼻,似入桃源,不曾听闻群雄争霸、诸侯会盟,独留一隅清净。

但那曲越人歌终究不曾听完,来来回回都是前几句,勾践没有一次唱过最后一句,正如夫差的手也没有一瞬离开过自己的剑。

白首相知犹按剑,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



夫差在吴国醉生梦死的二十年,也是勾践在越国卧薪尝胆的二十年。

他的野心前无来者,不仅要成就霸业,还要吴王的归顺。

围困姑苏时夫差派使者向他求和,数年枕戈待旦、厉兵秣马,终于轮到对方低头服软。

不是没有快意,但那畅快仿佛清风穿庭,过后无痕,随即涌上心头的竟是不忍。

会稽之耻像一个血淋淋的符号,时时刻刻警醒他应当还以仇恨,但最真切的记忆却是那夜高楼上他与夫差对饮,饮到最后吴王先醉倒,大袖拂过案几,打翻酒壶,酒液浸湿了衣袍。他们都醉了,于是顺理成章地缠斗、撕咬、在地上做困兽之斗,抵死相交,身上到处是抓痕与咬痕,深得要流出血来才足以解恨。

那样此生不复见的无望,让他在午夜梦回时常常辗转难眠。

范蠡竭力劝阻,慷慨陈词:“会稽之事,天以越赐吴,吴不取。今天以吴赐越,越其可逆天乎?”

勾践只作未闻,派使者告诉夫差,“吾置王甬东,君百家。”

他自觉已经足够优容,这是胜利者的宽待,虽然这次不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但他们还有几十年来把恩怨纠葛说个分明。

任谁也要诧异于他的宽容,这态度已近乎求恳——从前他请求夫差放他回越国,如今他请求夫差不要死,为此他甚至愿意依旧尊他为王,给他封地百姓,许他后半生的安乐荣华。


他没有想过夫差会自刎。

夫差剑锋刃锐利,从前的木剑换作青铜,横过颈间就是生死一线,血从凹槽里滴落,他有片刻恍惚,疑心见到姑苏城外一簇桃花……只是太匆匆。


他登上姑苏台。

这座耗时数年建成的高台果然奢靡无度,华丽以极,上倚苍霭、下枕吴江,难怪引得吴王流连不去。但勾践并没有多看一眼,他只是匆匆往最深处的宫殿走去,脸色苍白得像死人,玄色披风扫过台阶,沾上从高处流下的血。

夫差就倒在血泊里。

自刎时用的佩剑还握在手中,素来骄傲昂起的头还保留着生时的灿烈,脸颊上鲜血淋漓,像桃花瓣瓣,但已身首异处。

勾践俯下身,捧起夫差的头颅。那双眼睛没有闭上,像恨也像悔,此生一错再错,终成今日,至死不能瞑目。

屋外残阳如血,斜斜照进殿内,他就着这抹凄艳的霞光与夫差对视。

他这辈子从不曾这样仔细而慎重地端详过夫差,他张狂的眉宇、幽碧的眼瞳、溅在脸上的鲜血、笑容扭曲的唇角 ……他花了一生的时间打败他,又花了一生的时间记住他。

远处传来依稀的踏歌声,应是西施为吴王所作的悼挽,绝世的宫阙,绝世的美人,绝世的歌舞,在此埋葬一位穷途的君王。

血色的夕阳也快要散去了,黄昏正是幽魂徘徊人间之时,夫差应当还不曾走远。

勾践想,倘若他还不曾走远……于是他举起宛然如生的头颅,在那冰凉的嘴唇上……吻了一吻。



庆功宴上群臣大悦而笑,只有越王面无喜色。

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快乐,吴王自刎,吴国已灭,二十年卧薪尝胆今朝终雪耻,东南尽在股掌中,霸业已成,大可笑看春秋。

可他为什么不快乐呢?

姒鸠浅,有人在唤他的名字,是孩子的稚嫩声音,快点、再快点,风筝就要落下来了!忽而又换成青年的傲慢嗓音,越王今已为我阶下囚,降者不杀!刀剑铿然声里那声音转而沧桑,像是自嘲般惨淡讥诮,吾老矣,不能事君王!

最后都要归于利刃割喉的刺耳之音,一捧血泼泼洒洒地溅落在地,他这样见惯生死的人第一次觉得这猩红如此令人作呕,在一阵天旋地转里他对上不肯瞑目的碧眼,像被巨蟒缠身,在那收紧的长尾里感到窒息。

他心中忽生暴戾,他想你怎么能死?我被你那样折辱、困顿会稽、自以为此生无望,仍旧不曾言死,回越后不曾有一日懈怠,卧薪尝胆,终得今日,我尚且活着,你怎么敢死?!

死多么轻松,只要剑锋横颈,轻轻一划 ,爱恨全消,此后再也不必烦忧身后事,徒留生者苦海跋涉,在每个不成眠的梦魇里挣扎,困在用你的血写就的诅咒里。

这世上最简单的报复,原来只是死在他面前。

勾践突然笑起来,那么多的刻骨仇恨,那么多的淋漓血泪,在喉间郁愤不得出,化作一阵古怪的幽咽,他想起父王的死、阖闾的死、夫差的死,吴越的世代血仇到底都终结在他的手上,原来这就是报应。

他在这一死里动了杀心。

从前助他灭吴的功臣,如今成了逼死吴王的罪臣。


范蠡从来最清醒,从越王对吴王不忍开始他就已经窥见这一日的端倪,所以他挂冠而去,走得潇洒。

走前他对文种说:“越王为人,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

只可惜文种明白得太晚,称病不朝后依然在家中迎来一把属镂剑,他摇头苦笑,心想这或许是范蠡唯一说错的地方,越王有何乐呢?他分明是心如死灰、恨欲发狂,要让所有人给吴王陪葬,君王之怒,就是这样沉重而蛮不讲理的天意,压得人避无可避,只能引颈就戮。



像吴王曾经逼死伍子胥,越王也逼死了文种,君王总薄幸,不外是飞鸟尽良弓藏,但为何总想着要留对方一条命呢?

勾践在灯下抚过赐死文种的剑,想起夫差死前仍滚烫的眼神,从不曾低过的头颅滚落在地,被他亲手收殓。

他突然很想知道自刎是怎样的感觉。

勾践慢慢把剑横在颈上,霜刃寒凉,剑气锋锐,明明只是迫近,却好像已经切开他半寸肌肤,死亡的阴影再一次笼罩了他。

他闭上眼,一如很多年前,等待一次心软。


白芋馒头月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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钴钙钴镧
奥雷里亚诺,马孔多在下雨。

"奥雷里亚诺,马孔多在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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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根针

【枭V】不速之客与一些闲谈


*脑补第二季后第三季前粉毛小狐狸和红色大狐狸碰面的产物 cp意味只有枭V(前后十分有意义!

*有一些猜测设想 如果跟后续官方有较大出入那都是我私人解读走远了的锅 不要信(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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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困难可以来这个地址找我。——你的朋友]

汗湿的手心抓握着用于联系的手机,李天辰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调转了方向,朝手机上收到的唯一一条信息中的那个地址奔去,他从不怀疑刘枭能给他的帮助,问题是,他并不希望自己过于依赖这位无所不能的‘朋友’。

只是,目前的他似乎别无选择。

而当他敲开地址上那间私人房产的门,李天辰确实是有些后悔了。

 

来开门的并不是他预料中的人...


*脑补第二季后第三季前粉毛小狐狸和红色大狐狸碰面的产物 cp意味只有枭V(前后十分有意义!

*有一些猜测设想 如果跟后续官方有较大出入那都是我私人解读走远了的锅 不要信(x



#

[有困难可以来这个地址找我。——你的朋友]

汗湿的手心抓握着用于联系的手机,李天辰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调转了方向,朝手机上收到的唯一一条信息中的那个地址奔去,他从不怀疑刘枭能给他的帮助,问题是,他并不希望自己过于依赖这位无所不能的‘朋友’。

只是,目前的他似乎别无选择。

而当他敲开地址上那间私人房产的门,李天辰确实是有些后悔了。

 

来开门的并不是他预料中的人,而是一张陌生的、长相却张扬得令人难以忽视的妖冶面孔——和他本来想找的人恰恰是完全相反的类型。

他只看了一眼就匆忙撤回视线,收紧头顶本就遮挡住头发的兜帽,低头小声说了句不好意思找错门了转身就走,却被对方在下一秒叫住——说是叫有点客气了,男人从后伸出手臂,越过他的脑袋直接杵到了对面的墙上,砰的一声,墙壁上的凹陷掉下几粒碎石粉,他的视线里只有陌生男人热烈的红色长发,发尾有一截醒目的黑色。

“哈哈别急着走啊,小点心,我知道你,”红发男人轻易点出了他的名字,随后收回了手,把门就这么敞着,没事儿人似的转身走进了屋内,在走过一段距离发觉身后的人并没有跟上的意思,才停下脚步侧过身,咧出一个自认为灿烂的笑容以示亲切,殊不知在对方的眼里充斥着挑衅和不怀好意,“进来吧,小通缉犯。”

 

公寓内部空间很大,是双层构造,旋转楼梯通往楼上未知的领域,装修走的是奢华风,客厅顶端的巨大水晶吊灯即使是白天也开着,掉下来或许能把他们都砸死。

红色长发的男人没把他当客人,自顾自地从收藏柜中拿了瓶高烈度的威士忌出来,还招呼他想喝什么自己倒,李天辰看了一眼开放式厨房的方向,干净得不像是有人在用。

窥探尽量不露声色,又或者是眼前莫名出现的人并不在意,红发男人身上还穿着丝绸的睡袍,这足以说明他才是目前住在这里的人。

“你来找Xavier?”

“Xavier是谁?”

红发男人耸了耸肩,随后拎着酒瓶在沙发上坐下,换了个他能听得懂的称谓:“枭,刘枭。”

李天辰不知道该不该说,对方既清楚他的身份,又知道他和刘枭的关系,还住在这里,刘枭准备的安全屋内,想来是值得信任的人——但他并不想这么说,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要建立起来比想象中更难一点。

他沉默着,目光又打量起周遭的环境,亮红色的真皮沙发太过张扬,绝不是刘枭的偏好,倒与此时陷在里面的男人相当契合,而在沙发前面,茶几上端放着一张黑白棋盘,上面还有一盘尚未死棋的棋局,这看着又是刘枭的风格了。处处透着矛盾,又意外地和谐共处。

“如果是找Xavier的话,你来得没错,就是有点不巧,他刚出去。”红发男人摊了摊手,看他还站着,姿态保持高度警惕,仿佛随时都准备逃走。

还真是只十分警觉的小狐狸。

李天辰确实在想着离开的事,但对方的动作更快一步,他看到红发男人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个手机,当着他的面点了两下拨了出去,很快接通,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Xavier,你可爱的客人到了,需要我帮你接待一下吗?”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李天辰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虽然答应了刘枭在此等候,他很快就回来,但李天辰实在不知道和面前这个人有什么好聊的,他们刚刚见面不到十分钟,他对对方可以算得上是一无所知,包括身份与姓名。

“你可以跟他一样叫我Vein,也可以叫我,萧。”自称Vein的男人和他开了个无聊的谐音玩笑,当然,客人没有被逗笑,Vein自己也感到了无趣,这可不好。

“小点心,你好像有一肚子疑问,但你一个都不打算问?”Vein摇晃着手中的酒杯,透过杯壁玻璃看向对面依然表情僵硬的男孩,玻璃将一张白皙的脸分割成无数扭曲的色块,他勾起了嘴角玩性大发,继续说道,“你想问我是谁,不是指明天就可能换的名字,而是真实身份;你想问这里明明是Xavier的房产,我为什么会堂而皇之地住在这里;当然你最想问的还是……”他说到这里刻意顿了一下,十分恶趣味地抬起酒杯品了一口,即便不用玻璃的折射,对方的表情也随之发生了一丝龟裂。Vein的目的达到了,于是终于大发慈悲地把话说完,“你想问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李天辰猛地握紧了口袋里的拳头,Vein却抬起手指点了一下眼睑,示意他的想法都写在脸上了,随后放松地往后靠在松软的沙发背上,双腿叠起,脚跟落在看起来昂贵得过分的水晶茶几上,随意地把那盘还未下完的棋局给推去了一旁,他慨叹着曾经认识一个人,他们俩这点很像,藏不住心思,太好懂了。

“正巧,我不讨厌这样的人,”Vein笑了一下,永远自说自话,“你觉得呢?我和Xavier是什么关系。”

男人把问题抛还给了他,一手抵着颧骨,歪着脑袋,一副置身事外看好戏的模样,令人不爽。

轻浮、恶劣、暴力,表现出来的每一点都与他所认识的那个人毫无关联,李天辰心中确有诸多疑惑,什么样的关系可以容忍另一个极端在身边最近的地方如此肆意妄为?他不是什么未经人事的小孩子,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只是他还不想承认罢了。

他的视线划过Vein不怎么严整的金色浴袍,虽然裸露的部分看不出有什么足以盖棺定论的痕迹,但他内心还是冒出一句近似埋怨的嘀咕:刘枭怎么会和这样的人为伍呢?

哪怕不具备聆听心跳的能力,Vein也自有一套辨别人心的法子,且屡试不爽,人确实是会伪装自己的动物,但情绪这种东西,总会有不受本人控制从眼睛里泄露出来的真实,如同那个白毛小子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强烈的杀意与算计,这只粉毛小狐狸的眼神相较起来就单纯多了,困惑、提防、还有一丝…嫌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眼前的男人突然捧腹大笑起来,李天辰吓了一跳,但他不想表现出来,肩膀不自觉抖了一下,李天辰皱起眉看Vein发神经似的大笑不止,愈发怀疑起刘枭的品位来。

Vein乐不可支地抬起手腕擦了下眼角,这个答案在他的预料之中,也有他刻意诱导的成分在,但当对方真的依照他设想的思路得出相同的结论,一步步走进既定的陷阱,Vein大概理解到Xavier所谓的游戏乐趣了。

“吥——猜错了。”

在李天辰倍加犹疑的眼神中,Vein放下酒杯,两根食指交叉于鼻梁前,做了个错误的揭示:“你还不够了解他,Xavier可不会和合作伙伴上床。”他摇摇头表示可惜,旋即又狡黠地笑开,狭长泛红的眼尾荡漾着愉快,“哈哈,我也不会。”

所以,他们才能在一起成为共犯,低语密谋,为那摇摇欲坠的新未来拨乱反正。

 

*

刘枭回到住所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了。

能看得出两个人聊得不太愉快,或者说是,一个人单方面不太愉快。气氛中氤氲着一丝沉闷的尴尬,刘枭如同毫无察觉般在门口换鞋,在看到李天辰面前空空如也的时候,还出口抱怨Vein说好的帮他招待客人没有好好兑现。

“这你不能怪我,我说过让他想喝什么随便拿了,right?”被问责的人转头让他当证人,好像他们关系真有多好似的,他可不会帮他说话。

“Vein,你知道威胁得来的证词不具有效力。”刘枭把外套脱下在衣架上放好才走过来,依然是他所熟知的那一面,优雅、从容、事无巨细。“不好意思啊,稍微耽搁了一会儿,久等了。”

刘枭伸出了手,但没有等他将手放上来便又收回了,他说走吧,让我们去书房单独聊聊。

 

书房在二楼的最东侧,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光线很好——嗯,本来很好,刘枭拉上了窗帘,打开了灯。

让他自己在书房待了会儿,刘枭去给他准备了茶歇,一杯甜奶昔,一份水果,都是哄小孩儿的口味。

“我还不饿。”

“那就先放着,”比起实际的用途,屋主好像更在意完美的待客礼仪,刘枭将餐盘放在桌上,人也就势坐了下来,“来说说吧,发生什么了?”

李天辰先是看了看他,又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刘枭也不催他,喝了口咖啡,静静等着他开口说明来意。

“最近,有人在跟踪我。”

“弄清楚是谁了?”

“不认识,有可能是看到通缉令的人。”

“冲着赏金?呵呵,”刘枭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没问题,交给我吧,你可以避避风头,暂时不要露面了,有什么需要的吗?”

李天辰摇了摇头,他明白刘枭的意思,识时务者,暂避锋芒,保护好自己为第一要务,以及弄清楚来者的意图,然而这件事不需要他冒着风险去查,无所不能的刘少爷显然有其他的门路。

“最近怎么样?”刘枭转而关心起他的近况,自从回国两人其实相见不多,一是刘枭确实很忙,毕竟刘旻死了,雀德游戏的麻烦也没有随之结束,他要做的事变多了,二则在逃通缉犯的身份敏感,不能让警方那边抓到他们认识的把柄,非必要不见面才是最安全的。

“还是那样。”

“那样,是哪样?”刘枭弯着眼睛看他,一手撑着脸颊,手指在眼尾附近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他的心跳,“想小希了?”

“……”

“放心吧,小希的能力不会在别人那里停留太久,我们会把她夺回来,”刘枭说着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放在李天辰的头顶,微凉的掌心向头皮表层传递温度,如同他的微笑,一点点向下渗透,“人一旦拥有本不应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会招致不幸,不是么。”

李天辰抬起眼睛从他的手臂往上看,如此真理用不着他来认同,他反而质疑起另一个更令人在意的字眼:“我们?”

刘枭收回了手,也不答话,灰紫色的瞳孔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仿佛在问他这有什么问题吗。

一个个体和另一个个体能够合并在一起称作‘们’,至少表明了彼此的立场一致,才能站在同一边,要论及信任,还是太远的事情。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不够了解眼前的这个人,根本用不着另外的什么人来提醒这一点,从初次见面开始,除了一个“刘少爷”的头衔,他对这个人知之甚少,连名字都是前不久才得知的,刘枭会和他说很多话,也许是为了联络感情,也许是为了更好的合作,只是这些亲切的话语里关于‘刘枭’这个人本身的部分为零,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那就不是什么问题,刘枭不会告诉他的,也不会告诉他人。

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他不特别,不代表,就没有人是特别的。


“Vein吗,”刘枭提及那个名字的口气稀松平常,好像他不应该惊讶于此人的存在,“怎么,你对他很感兴趣?”

“没有,”李天辰矢口否认,坦白说他并不在乎红发男子是谁,但他不太理解为什么是此人,撇开叫Vein的男人乱七八糟真假不知的一家之言,先前在门口两人的对话确实是非常熟稔的口吻,作为旁观者以及对刘枭浅薄的认知,李天辰直到此时才真正接受这两人的关系虽然可能不是他想的那样,但比他以为的还要紧密也说不定?他绞了绞手指,解释道,“我只是不太喜欢他。”

“哦?”低垂的眼皮向上挑动了半寸,灰紫色的眼睛在透明的镜片后面似乎是睁大了些,刘枭打趣,“Vein在英都人气可是很高的。”

李天辰嘀咕了一句“谁管他啊”,因为刘枭话中提到了英都,他问道:“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久吗,也不算久吧,”手指敲击膝盖的频率稍缓,连李天辰都察觉到了,此刻在刘枭的脑海中浮现出的往事一定与那抹热烈的红色有关,但记忆的主人并不打算慷慨与他分享,只用了一句话概括,“都是去留学之后的事了。”

大概刘枭也觉得这反应过于敷衍,于是微笑着补充:“非要说的话,我和你倒是认识得更早一些呢。”

这话听着是很舒服的,他们的初遇确实可以追溯得更早一些,在刘枭还未出国留学之前,在刘兰和小希还好好地在他身边的时候,在一切悲剧都还没有降临在他身上,弱肉强食的社达法则第一次由陌生的少年在他面前展开,彼时他还以为所谓成为猎人的时机仅仅是说说而已。

“他……也是猎人吗?”李天辰问。

这个问题很简单,但比起问Vein的身份,倒不如说是问这个人的定位,Vein是什么,对他刘枭来说,是什么。

狐狸?猎人?

还是猎物?亦或是猎人手中射向猎物的那支箭?

刘枭似乎是思考了一下,一秒,也可能是两秒,反正很短,但中间确实有个停滞的过程,不是脱口而出。

“不,他不是,”短暂的空白过去,刘枭的语气平和中带点微不足道的笑意,“他可以不是。”

 


*

把李天辰安排送去安全的地方,刘枭带上门,客厅里的人此时已经不在原地,大概是回屋补觉了,沙发和茶几上一片狼藉,酒杯和棋子撒得到处都是。刘枭看了一眼,越过了客厅,用墙上的电话拨了个专线,让专人晚点过来收拾。随后他转回房间里换了身舒适的衣服,接着走进了厨房。

毕竟是英都留学生出身,在国外的第一课就是学着自己做饭,家财万贯的小少爷也不能免俗。

肉排的香气在傍晚四点三十五分勾出了刚从睡眠中苏醒的馋虫,Vein伸着懒腰从二楼的楼梯上下来,走到一半停下来趴在旋转的栏杆上往下看,正巧能看到一颗紫色脑袋的发旋在忙碌着,显得乖顺又人畜无害。

这让他很自然地想到在英都第一次见到这家伙的时候,能看出来不简单,但还是没想到会这么‘不简单’,还帮自己解决了大麻烦,只要一想到这小子的年纪甚至比Felix还要小上一岁,就连他都觉得世界本来就是参差的,谈何公平呢。

Vein继续踩着楼梯往下,长腿一迈,三步便跨到了底,直奔主题地探手直接从正在烹饪的平底锅上拈走一块三分熟的肉,手指夹着也不嫌烫就仰起头往嘴里塞,对此刘枭已经习惯了,并未开口阻止他。

肉汁四溢,调味满分,暂时饱了口福,Vein往流理台边上一靠,背对着灶台,后腰抵着台沿,舔了下还沾有油脂的手指,嘴里也没停下:“还以为你被叫回去肯定吃过了,怎么回事,你妈居然没留你在家吃饭?”

“我说我正在准备mba的考试,晚上还有课,这可是事关雀德营运继承的大事,她怎么好留我呢,”鉴谎师才是玩弄谎言的高手,刘枭的重点明显放在了最后一句,“味道还行吧?”

“Perfect!”打了个响指表示肯定,Vein从不吝啬于赞美食物,吃这件事他是认真的,不过Xavier做什么不是完美的?还用问吗。Vein主动提起下午的不速之客,“小狐狸回去了?”

“大狐狸好像说了什么让他费解的话,把人吓跑了。”刘枭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顺便把锅里的肉排翻了个面继续小火慢煎,黄油的香气和肉香混合在一起愈发浓郁,“欺负小朋友很有乐趣?”

“哦?他跟你告状了?”

“还用他说吗。”

“这也能听心跳听出来?”

“这点小事,看表情不就知道了。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其实没有超能力。”

刘枭稀松平常地说着不得了的秘密,听心跳的超能力确实是他编造的,大部分人的呼吸、脉搏、心跳、表情、眼神变化都太好分辨了,只要观察得足够细致,洞察得足够敏锐,可以说这个洞悉人心的超能力谁都能拥有,是个不错的借口,至少目前为止,还从来没被谁戳穿过。

“嗯?说过吧,我不记得了。”Vein摸了摸下巴,他们之间交换的秘密有点多,已经不记得哪个说过,哪个还没通过气了,但这也不重要,他自己也没有能力,那又怎么样呢。“你就不好奇我跟他说了什么?”

“那你跟他说了什么?”

“一些实话?”Vein又想到了粉毛小狐狸变换的脸色,挺好玩的,“一开始他以为我俩是那种关系,我跟他解释了,但他可能没太听懂,嘿,你不是说他脑子挺好使的?”

刘枭憋着笑,“嗯,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说虽然不是他想的那样,但目前我正处于被你养着的状态,”Vein掰着手指给他数,“你看我既不交房租,吃穿用度也全靠你,还得时不时给你提供点情绪价值,没说错吧?”

错是没错的,至少在客观事实上来看没错,就是少了前因后果,显得这种说法只能存在于无稽的谈笑里,毕竟要说起Vein为何会沦落到巨大身家不能动用只能以金屋藏之无法随便行动的现状里,这个锅他是得背一半的。

“难怪他会以那样的眼神看我,”刘枭点了点头失笑,这是被当成人渣了啊,语气里带了点委屈,“你是玩开心了,我可是被当成钱进一类的人了。”

这回轮到Vein懵逼了,“钱进?”

“不重要,当成一个垃圾的形容词就好。”圭都发生的这些事Vein只知道一个大概,也没有必要事无巨细地了解,今天这次会面,主要还是让他接触下李天辰,毕竟后面会有需要一起行动的时候。

“他找你是有麻烦了?”

Vein倒不全是在给自己找乐子,他也注意到小狐狸的焦躁不完全是针对自己。

“不算是麻烦,”刘枭终于关了火,把平底锅里的肉排转移到摆放着几颗西兰花点缀的盘子里,看着真有点正经餐厅出品的样子,他满意地端着成果移步,“等了这么久,他们终于有动作了。”

他这话立刻引起了同居人的兴趣,Vein吊起眉梢,跟着他走到餐桌旁,自己拉开椅子坐下,迫不及待地继续确认:“异能犯罪调查科的人出手了?”

盯上李天辰为突破口那群人还不算太蠢,但谁又知道呢,看似美味的小点心也许就是个直钩,当所有玩家拿到相应的入场券,游戏才能真正开始。

“这次我可不会再失手了。”Vein依然对三年前的那次失利耿耿于怀。
刘枭但笑不语,一边用餐,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另一部手机从桌面上平滑了过去,机身在桌面摩擦旋转,随后被另一人的手指截停。Vein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亮起的屏幕上是一则寻人启事,上面的人他们都很熟悉。

“Felix…缅挝?”两个本来毫不相关的词放在一起,Vein夹起了漂亮的眉头,这小子这三年来无头苍蝇似的调查他的‘死因’,终于把自己查成失踪人口了,真是个天才!他划了下屏幕,结果后面还有一张,有点印象但不多,可能是某个在他手底下干过的模特,要他记住每一张脸就太强人所难了,他又没有超能力。“什么意思?他们一起被抓了?你的人没看住?”

夏斐的一举一动本应在他们的监控之中,突然失去踪迹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对他的诘问,刘枭甚至没有抬头,一心解决餐盘里的下午茶,不答反问:“担心了?”

“Nope,别兜圈子,也别试探我。”Vein沉声道,是真的有点不高兴了,谎言和试探这种东西,用在正确的地方是武器,用在自己人身上,可就没什么意思了。他们之间有过协定,隐瞒和欺骗都是触及红线的违规行为,是被禁止的。刘枭的计划需要他的协助,他当然不喜欢被蒙在鼓里,于是伸手抽走了对面的餐盘吸引注意力,让这场对话得以继续,“非要说的话,当初还是你让我去接近Felix的,难道是Bahati的余孽终于找到他了?还是,这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

被打断了进食,刘枭也没产生什么多余的情绪,银叉在手指间灵活地转动,灰紫色的眸子对上红色的,Vein大有不说清楚这茬没那么容易过去的架势。

“还没到时候呢,”刘枭轻轻笑着解释,“他只是能力觉醒,所以自己躲起来了。我们找不到他,同样的,那群人也暂时找不到他。所以放心吧,他很安全。”

得到肯定的答复,Vein哼了一声:“算这小子机灵。”

“毕竟是那件事为数不多的幸存者,这点警惕都没有,也活不到今天。Vein,你是不是太小瞧他了?”刘枭叫他的名字,顺便拿回了自己的餐盘,银叉戳穿了肉排,尖端蹭在瓷面上发出一两声刺耳的噪音,连带着话音也稍显尖锐,“有时候我都怀疑你看了太多他白纸一张的状态,就真的以为他‘干净’了。”

“嗯?这算什么,提醒?还是吃醋?”

本来是挺严肃的场面,刘枭扶额失笑:“哈,Vein,中文不是这么用的。”

“不是吗,我觉得差不多,”常年生活在英都的人因为变故回到圭都的时日也不算短了,中文水平突飞猛进,而且很有自己的一套理解,Vein打了个响指,“小狐狸之于你,Felix之于我,有什么不一样的?别忘了,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确实,李天希的能力回收,Bahati涉事的人员名单,程伟明的研究进度,程小时和陆光的动向,异能犯罪调查科的目的,以及隐藏于那之后的更上层蠢蠢欲动的势力……一切才刚刚开始呢。

如果说,把超能力视作一种特殊的社会资源,有天生就拥有这种资源却不知如何合理使用的人,有想方设法从他人处掠夺资源占为己有的人,也有并不把这种能力放在眼里却依旧强悍的人,当然最多的还是没有被分配到资源的普通人,难道要怪自己命不好吗?你看,这很难说得上是公平。

而拥有能力的人,不论出于何种初衷,最终都无一不走向了权力的滥用,在李天辰身上的社会实验更说明了这一点,懦弱、仇恨只需要一点点刺激和催化,能力的滥用便如同瘟疫一般蔓延,再也无法停止;无独有偶,陆光和程小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最初不过是一只受伤的蝴蝶扇动了破损的翅膀,海啸就似灾难如约而至,人的私心终归无法避免,一念之差会掀起怎样的波澜就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Bahati的研究更是充斥了得权者的私欲,让这样的人肆无忌惮地滥用能力,才是真正的灾难。

不确定性是一种弊大于利的伤害,这样的特权倒不如谁都没有。

“说得也是,”刘枭点点头表示认同,“要让一切不确定变成确定,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那么,又回到了那个问题——

Vein是什么?

刘枭静静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人,是合作伙伴又不全是,和李天辰不一样,Vein是绝对自由的,不受任何人的摆布与怂恿,他有不参与这场狩猎游戏的自由,因此他不必是猎人。

而他之所以身处此地,此时此刻坐在这里,不过是因为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不是反抗的手段,也不是压抑已久的仇恨反扑,狩猎,仅仅是一种本能罢了。


“又在想什么呢?你心思可真多。”

Vein并没有把餐盘还给他,而是连他手上的餐具都抢了过去,就着盘子继续大快朵颐起来,被指心思多的人心情很好,刘枭打算做个大餐,喂饱家里胃口很大的野狐狸。

“想我们的,美丽新世界。”

 

 The End.


双重弹跳
摸摸奈卿。 一边玩苏游一边哭(...

摸摸奈卿。

一边玩苏游一边哭((为什么呀!

摸摸奈卿。

一边玩苏游一边哭((为什么呀!

破窗(备战高考版)

【枭v】第823次自杀未遂

summary:“那不是死亡,也不是终点。”

他终于还是从那个窗口跳了出去,像一只自由的鸟,坠落着,然后张开了它的翅膀,飞向远处黛色的群山。

“那是一切的开始,亦是新生啊。”

————

全文1.4w+,剧情向,🚗的部分有4k字左右。熬夜转电子档太困了,欢迎捉虫

文中的“自杀”是喻指,比起肉体,更多的是精神层面

为了行文方便给枭安排了一个新能力,私设众多,ooc致歉

为了剧情铺垫,前面的部分有语言误导

预警:若阅读过程中感到不适请及时退出

————

奇怪的病人。 

刘枭攥住档案记录,重视审视了一次这份报告。

姓名:萧未影

性别:男

编号:0823

剩下一...

summary:“那不是死亡,也不是终点。”

他终于还是从那个窗口跳了出去,像一只自由的鸟,坠落着,然后张开了它的翅膀,飞向远处黛色的群山。

“那是一切的开始,亦是新生啊。”

————

全文1.4w+,剧情向,🚗的部分有4k字左右。熬夜转电子档太困了,欢迎捉虫

文中的“自杀”是喻指,比起肉体,更多的是精神层面

为了行文方便给枭安排了一个新能力,私设众多,ooc致歉

为了剧情铺垫,前面的部分有语言误导

预警:若阅读过程中感到不适请及时退出

————

奇怪的病人。 

刘枭攥住档案记录,重视审视了一次这份报告。

姓名:萧未影

性别:男

编号:0823

剩下一片空白。 

病症描述、得病原因一概没有。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被送来,也没人知晓他的过去。四个

轻飘飘的黑字印在白纸上就把他在此之前的人生一笔带过:精神疾病。

说不定就连病例都是莫须有的罪名,刘枭默默想道。


医院是一片白,一切色彩都被禁锢在这片白色里,但偏偏在这死寂的空气里闯进来了一抹张牙舞爪的红。 

“你叫什么名字?”刘枭淡淡地看着眼前留着蝎尾辫的男人。

那人笑得张扬,露出两颗虎牙,眼尾两抹残红灵动,“我的事情你们还能不清楚吗?”

刘枭不置可否,继续问道,“知道自己为什么被送来吗?”

对方身上的时间仿佛凝片刻,但很快便再次流淌起来,他把自己扔在椅子上舒服地坐下,抬头看向刘枭,轻笑一声,“谁知道呢。一纸文书便定义了他人的人生,真实或虚假,你分得清吗?”

刘枭看着萧未影,脸上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笑意,“打算接受治疗吗?”

萧未影倒是没犹豫,“为什么不?要真是有病就早治。”

平静稳定的心跳。 

刘枭收起记录本,轻声道,“好好休息,明天再谈。”

他转身离开,直到走至门口身后也没再传来任何动静,惟有心跳声在一片寂静中逐渐幻现得清晰,填满了空荡的房间。 

热烈张扬,我行我素,不被束缚。刘枭做出第一个判断:比起精神病,或许“疯子”这个词更适合他。

那是发自内心的,极度率真与地坦然。

萧未影注视着刘枭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才收回目光,打量起房间里的陈设。

白,令人心悸的白。辽远又空荒,灵魂激荡不出一丝重量。只有内侧的窗户开着,外侧的窗户被木板一寸一寸封住,禁锢住空气,连呼吸也不再流淌。天花板上空空荡荡,只有一盏伶仃的孤灯,弥散出朦胧的光亮。 

今天是来的第一天。萧未影感觉到胸腔中那个残破的自我终于在一片死寂中失去了生命力,但这具腐烂的躯体中却长出了一株嫩苗——他能感觉到他在重生。

他盯着逐渐模糊的白炽灯,陷入了睡眠。 

渺茫的黑夜宣告着他的第一次自杀未遂。


“早上好,昨晚睡得怎么样?”

刘枭的目光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卸去了眼妆的萧未影眉眼失去了往日的凌厉,但发辫依旧一丝不苟地搭在肩上。

“说不上好,也算不上坏。”他把语调拖得很长,懒懒地回答道。

“还记得昨天我们说过什么吗?”刘枭轻飘飘地抛出这句话,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的神态。

萧未影的表情毫无波澜,平静地回答道,“当然记得,可以开始了。”

狡猾的狐狸,精妙的伪装。

但,心跳不会骗人。

他的心跳加快了。

刘枭在记录本上写下一笔,朝着萧未影微微一笑。

萧未影目光冷下来,皱起眉头,面前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医师,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刘枭没有直接戳破他的言辞,而是问道,“你怎么看待‘谎言’?”

“谎言么……”他知道对方的确抓到了自己的破绽,却还是如实回答道,“我讨厌谎言。尤其是别人对我撒谎。”

他抬手,把发辫抛到脑后,又补充道,“不过在特定的场景里,一个精妙的谎言能省去很多麻烦,不是么?”

“你所厌恶的,是背叛,而非谎言本身。善意的欺瞒和别有用心的伪装,你分得很清楚。”

“不,你说错了一点。”萧未影摇了摇头,“这是我的「原则」。无论谎言善意与否,它都是谎言,不会因为说话者的意图而改变。”

做事随心所欲,但极有原则。这是刘枭做出的第二个判断。 

他眸光暗了暗,抬眼看向萧未影,对方正饶有兴致地等待着自己的下一句话,“那为什么……”他顿了频,“刚才你撒谎……”

刘枭话音未落便被萧未影捂住嘴按在地上,连人带椅砸在硬质地板上把他的脑子震得有些发懵。门外的守卫自然注意到了这声巨响,敲门问道,“001号,若半分钟内无回应,我们将进行援助。”

萧未影摁住他的力道小了一些,还没等他眼神暗示,刘枭便识趣地回答道,“0823一切正常,取消行动。”

门外动静消失了,一切又平静下去。 

萧未影赤色的双眸紧盯着着刘枭不放,漫不经心道,“我不是说了么,它能帮我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勾唇笑了笑,“比如你。” 

“刚才帮了你,不打算请我换个姿势坐坐吗? ”

“你要知道,你现在没资格和我谈条件,我完全可以直接扭断你的脖子。”

刘枭也不慌,慢悠悠地说道,“但你没有这么做,不是吗?”

萧未影同他对视半晌,轻笑一声,松开了缚住他的手。 

刘枭站起身来,有条不紊地掸去大衣上的灰尘,扶起椅子坐下去,似笑非笑地看着萧未影。后者啧了一声,问道,“这一切都在你的计划里?”

刘枭点头。 

“从哪里开始算计我的?”

刘枭也没卖关子,“从我问你为什么说谎开始。”

萧未影眯了眯眼睛,“你就这么确信,我不会真的杀了你?”

“当然。”刘枭露出一丝微笑,“你对我产生了兴趣。你的好奇心会趋使你靠近我,单凭这一点,这场赌局的胜率就变成了百分之百。”

“得到我的信任对你有什么好处?”

刘枭没有急着回答他的问题,他推推眼镜,从头到脚细致地打量了萧未影一遍,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带动着灵魂也随之震颤。

“我的理由和你一样。”

“因为我们是一类人。”

一个热烈张扬的狂,一个含蓄内敛的疯,相互吸引,不可抗拒。

萧未影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你这人真有意思。若不是在这儿认识你,我想我们会成为朋友的。”

“在这儿也未尝不可。”

“不,不,那不一样。”他终于停住了笑,“我们的立场可相去甚远。我无法把我的命交给一个随时可能背叛我的人。”

“或许你可以为我做出这个改变。我可以看到你的价值,你也可以看到我的。”

“你知道吗,你一点也不像医生,甚至和这个职业恰恰相反。”

“那你认为我像什么?”刘枭挑眉。

“一个恶魔。”萧未影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补充道,“天生坏种。”

“不过,我很喜欢。”

他把一条长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朝对方扬起了下巴——居高临下,没有一点儿病人对待医师的样子——说道,“说出你的疑惑吧,我会给你解答。”

“我只有一个问题。”刘枭平静地和他对视,“关于你的‘谎言’。”

萧未影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其实你的病症,还有一项是失忆吧。”他如毒蛇般步步紧逼,“只不过你的演技太过精湛,旁人都未察觉。”

空气一瞬间有些凝滞,萧未影叹了口气,打破了这片窒息,“所以说我才对聪明人又爱又恨啊。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昨天。”

“以你的性格向来有话直说,不会这么遮遮掩掩。”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

“是。”

“那你又从何而知,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我一直都相信自己的判断。并且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的确存在着惊人的引力,那是属于灵魂的,最原始的冲动。”

萧未影轻笑一声,“准确来说和传统的失忆不太一样。我记得有关自己的任何基本信息,但只要和别人有过多牵扯,便会不同程度地遗忘某些事情。重要的或者不重要的,都有。”

“奇怪的感觉,我甚至能清晰地意识到它们从我的脑子里溜走,但却捉摸不住。”

“你想要记这些事吗?”刘枭问。 

萧未影沉默半晌,回答道,“那要看它们对我而言是否有价值。”

“说起来,你什么名字?”

“001。”

“我问的是名字,不需要数字,它们可没有温度。” 

“你这是,想要记往我吗?”

“少废话。”

心跳加快了。生命正在蓬勃的流淌。

“刘枭。我叫刘枭。”

“刘枭……”萧未影咀嚼着这个名字,把它触进心底那块贫瘠的土地里,滋养着那株瘦弱的幼苗。 

其实在他扼住刘枭脖子的那一瞬间,他的确动了杀心,美其名曰治疗,实则是被监禁,他萧未影从不屈辱地活着。他不会无意义地自杀,所以想把对方拉来陪葬。 

但他又改变主意了,刘枭的眼睛就像两轮无底的深渊,但偏偏就是这波澜不惊的深潭让他悬崖勒马,把最后一丝疯劲收了回来。 

萧未影忽然觉得自己没那么想和对方同归于尽了,他逐渐平静下来的胸腔里生长出了另一种情绪并无扩大,拉扯着他的理智——极度的好奇。他想要了解他,想要记住有关他的一切。 

那是另一个毋庸置疑的强者带给他的,致命的吸引力。

这股令人颤抖的兴奋赤裸裸地向他昭示着:他的第二次自杀未遂,因为有一个人如此强硬而又不可抗拒地闯进了他的世界。


那层层叠叠的木板背后有什么?

萧未影在第三天清晨试图撬开封窗的木板时被门外的守卫警告不要打什么歪主意。他其实没想过从窗户跳出去,只是对它感到好奇,若是真要离开这里,也得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走出去。

就在他放空脑袋试图思考时,一阵脚步声慢慢靠近。他收回思绪站到门口,趁那人没有防备干净利落地缚住了对方的双手。

刘枭感觉太阳穴跳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不再挣扎。

“你是谁,来干什么?”萧未影略带沙哑的嗓音从他背后传来。

“果然还是忘记了吗?”刘枭的语气有些遗憾,“我本以为我会是特殊的那一个。”

萧未影松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端倪。

但对方的假面毫无破绽。不过他能感觉到,即使失去了记忆,他的直觉也告诉他,不能盲信眼前这个男人。

他尝试从混沌的记忆中抓出有关对方的蛛丝马迹,但每一丝记忆都在他即将触碰到时悄然而逝,就像从未出现过。

“或许你需要一点帮助?”刘枭靠近他,凑在他耳边轻声道。

萧未影下意识地给突然靠近自己的刘枭一肘击,不过对方似乎早有预料,稳稳接住了他的突然袭击。但刘枭拂在他耳畔的呼吸却如一簇冰凉的火焰,半清醒半疯狂地燃烧,使他沉寂已久的血液重新鼓动。

“放松点。”刘枭循循善诱道,“闭上眼睛,放空思绪。想象自己在一间空旷的屋子里——感到很平静。”

萧未影呼出一口气,他感觉到自己似乎把胸腔中的烦躁尽数吐了出去,心跳渐渐平息,记忆不再杂乱无章,它们宁静而整齐地漂浮在脑海里。

“试着回忆一下,我的名字。”刘枭语气很轻,却挠得他耳垂很痒。

他穿梭在记忆构成的的画廊,或鲜艳明晰,或褪色淡忘,每一幅画都讲述着他的故事。他走走停停,最后在一幅新添的画作前驻足。画上的幕布被不知从哪儿流窜进的风掀开一角,露出了画上的面容——

“……枭。”萧未影猛地睁开眼睛,“你是刘枭。”

“很高兴你记起了我的名字。”刘枭露出一个微笑,“现在感觉怎么样?”

“感觉记忆被人整理好后又乱搅了一通。整齐,但无序。”萧未影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揉了揉眉心,“我讨厌这种被人支配的感觉。不过还是谢谢你,毕竟这是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窥见记忆的样子。”

“这样的治疗让你感到难受吗?”

“倒也说不上,只是……”只是即使失去了许多记忆,他的直觉也告诉他,主动权要掌握在自己手中才好,这是他刻在骨肉里的教训。

“算了,没什么。如果医生是你的话,可以继续治疗。”
刘枭挑眉,“这可不像你啊。”
“你指哪方面?”
“说话只说一半。”
“那你觉得,我该是什么样的?”
刘枭只是笑了笑,不做回答。半晌又转移话题道,“你很好奇那木板后面是什么吗?”
“你为什么认为我是好奇,而不是想逃出去?”萧未影觉得有趣,刘枭是第一个真正看透自己内心的人。
“答案就在你刚才问我的问题里。”刘枭转了转手上的钢笔,“因为你永远不会‘逃’出去。”
“至于那木板背后有什么——我想或许是终点。”
“终点么……”萧未影轻笑一声,刘枭竟一时没看出来他在想什么。

萧未影转头看向那扇被封死的窗户,在心里宣布道第三次自杀未遂。

“说起来……你有笔吗,枭?”他突兀地问道。

“有。若你需要,还有很多白纸。”

“你知道我想要做什么?”

“记录,也不失为记忆的一种方式。”

萧未影撇撇嘴,不置可否,接过刘枭递来的白纸和钢笔。

刘枭的目光瞥向门口,示意他不要被守卫发现了。

“我早就想问了,他们对你就这么放心?”萧未影凑近他耳边,轻声询问。

他的温度太灼热了。

刘枭不动声色地和他拉开一点距离让自己保持清醒。

“我很特殊,你也很特殊,这就是答案。”

刘枭的确没有说谎,萧未影最终做出判断。但他总觉得对方还隐瞒了什么重要信息。他不相信,刘枭的身份就仅是医师这么简单,眼前这个男人的智慧和谋略,绝非常人所有。

他的目的也不得而知,或许只是一时兴起。

刘枭的笑容被萧未影盯得有些挂不住,他瞥了一眼表盘上的时间,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男人,“我得走了。”

“这么着急?”萧未影挑眉。

“嗯。需要处理的患者还有很多。”

“原来我不是你唯一的病人啊。”萧未影不满地撇撇嘴,心里莫名涌上来一股烦躁。

刘枭抬眸看向他,对方的衬衫在模糊的灯光下亮得晃眼,“若是你想,可以只有你。”

“不。”萧未影拒绝了,“我想要的不是你来满足我的需求。”

刘枭来了兴致,萧未影的出现让始终如他预料般一成不变的发展轨迹出现了微妙的偏移,他带来了一个看不见结局的,崭新的未来。

“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的——”萧未影轻笑一声,“是你的主动,而不是基于我的被动。”

“我想建立的情感,是对等的。基于这种情况,才能够说你属于我,并且我属于你。情感这东西最忌讳的,就是在相处的时候,带着怜悯与蔑视了。”

一个落难的掌控者对自己发出了要求平等的提议。

刘枭忽然笑了,他的判断没错:他们很像,同样无序,同样傲慢,同样带着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姿态去审判众生。

用对方的话来说就是,一个恶魔,天生坏种。

他们都是。

所以他接受了来自另一个恶魔的邀请,接受了这一束抛向他的“橄榄枝”。

“对了,还是用这支笔吧。”刘枭重新递给萧未影一支钢笔,转身走了出去。

他拆开钢笔,笔身的空腔中卡着一个刀片。

他愣了愣,忽而笑了。本以为自己赢了刘枭一颗旗,却不料这也在对方的算计之中。萧未影捏着刀片出神,直到指腹渗出血珠,他才回过神来,似乎想明白了刘枭的意图:他从来不是好心地提供帮助,而是想借此机会,观察一个他无法预料的人对于“自由”的渴望。

一盘相当难下的棋,不过,他很喜欢。

萧未影把手中的刀片包好,看向那扇被封死的窗户。

或许,那里该出现一丝松动了。


“……枭,你来做什么?”萧未影看着走进来的刘枭,问道。

“看来又忘了啊。”刘枭叹了一口气,“昨天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至少你的名字记住了。”萧未影狡黠地笑了笑,像一只漂亮的红狐狸。

“哦,对了。”他摸出钢笔随手转了转,“还有这个。”

“昨天你写下的记录,方便给我看看吗?”

“记录……”萧未影皱眉,环视了房间一圈,然后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纸,“或许是这个吧,我记不清了。”

刘枭接过他递来的白纸,慢条斯理地把它展开:

中间画了一扇开了一条缝的窗户,旁边是一个😈。

刘枭:“……?”

萧未影见他表情有些凝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伸手勾住他的肩膀,凑近说道,“有没有觉得这个很像你?”

“你都还记得?”刘枭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萧未影倒是没有一丝负罪感,“不装一下怎么骗得过你。”

刘枭看着眼前这人近在咫尺的脸忽然觉得对方好幼稚,有点可爱。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更可怕的是,他似乎感觉到自己泯灭已久的童心重新翻涌了上来,让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趁萧未影不备突然发力把人摁在了桌子上,后者眉眼间带着诧异,却也没有反抗。

“怎么,生气了?”萧未影看着刘枭平静的脸,忍不住挑逗道。

“没有。”刘枭伸手,帮他拂去了额上的乱发。

“昨天的所有细节,你都记得?”

“嗯。而且记得很清晰。”

他们之间的空气在逐渐沸腾,几乎灼热到无法呼吸。

“为什么,这没有道理。”

“事实面前,讲什么道理。”

“与我一起去创造这段记忆的人是你,所以我记得很清晰,仅此而已。”

心跳太快了,几乎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萧未影看见刘枭鸦羽般漂亮的睫毛颤了颤,如蝴蝶轻轻翕动翅膀,最后落在了他眼前。

刘枭给了他一个吻。

一个极尽温柔与缠绵的吻。

萧未影感觉到胸腔里的那株幼苗缓缓抖落了压得它喘不过气的厚重的膜,展露出了新枝。这枝条顺着血管脉络蔓延到他的全身,让他脉搏的每一次鼓动,都震得心脏生疼。

刘枭刚想抽身便被萧未影拉住加深了这个吻。

他们唇齿相依,交换着彼此最炽热的情愫。

“枭,把眼镜摘掉吧。”

让我看看你纯净的眼睛,看看那个没有虚假的伪装的,最真实的你。

刘枭牵起萧未影的手,在他掌心落下一个缠倦的吻,然后托起他的手替自己摘下眼镜。

他一向波澜不惊的眼睛此时覆上了一层水汽,失去了镜片的遮挡无法掩盖住朦胧又原始的欲望。

“你的眼睛很漂亮。”萧未影抚过刘枭眼尾的两粒小痣,低低地笑了一声,哑声道,“我本以为我们的第一个吻会更激烈一些。”

“对这个吻不满意吗?”

“恰恰相反,我很满意哦。”萧未影眯起眼睛,“这是基于你的主动。”

他从桌上坐起身,偏头吻住刘枭,报复性地用虎牙咬破了对方的嘴唇,血腥味弥散在口腔里让他眸中染上一丝兴奋。

萧未影帮他舔净血渍,在他耳边轻轻吹着热气,“味道不错。”

他站起身,“说起来,现在……是什么季节了?”他的目光似乎穿透封闭的窗户眺望着辽远的空荒。

“夏天已经过去很久了,许是仲秋了吧。”刘枭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襟,站在他身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似乎这样就能和他望到同一片梦里的乌托邦。

但那里什么风景也没有。

那里有的不过是一堵厚厚的墙。

“在看什么?”刘枭从背后抱住他,脸颊贴在他的脖颈旁。

“你觉得呢?”萧未影抬手试图把他的脑袋推开,但毫无作用,对方不满地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我不知道。”

“别装了。”萧未影转过身,看着他深渊般沉寂的眸子,“你那聪明脑子怕是早就想明白了。”

刘枭还是执拗地不肯开口。

萧未影抱住他,舔了舔他的耳垂,轻声道,“我在看我的「自由」。”

他捧起刘枭的脸,语气带着残酷的温柔,“你想把我困在这里,对吗?”

刘枭抬眸,凑上前吻了吻他的眼睛,“我只是想见你。”

萧未影心底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之前由于记忆缺失他尚未察觉,但现在他终于明白过来刘枭身上的违和感在哪里,“告诉我,我们真的是第一次见面吗?”

“你前几天问过这个问题。”

“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们的确是第一次见面。”

“那么你现在的回答呢?”萧未影伸出食指抵住他的唇,“想清楚再做回答,我讨厌撒谎。不要骗我,枭。”

他移开手指,吻住刘枭,顷刻即分。

“……不是第一次见面。”刘枭轻轻笑了,眸中的光晦暗不明,“怎么发现的?”

“直觉。”萧未影靠在桌边,目光飘向了一片虚无,“你对我太过熟悉了。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那么自然。就好像,我们曾经许多年都这般亲密无间。”

“是这样吗?”刘枭转头看着他,“原来我自以为完美的伪装输给了感觉。”

“果然这世界上最不可控的东西便是情感。我从未真正理解过它。”

萧未影不置可否,在这朦胧又热烈的情感面前,他们都涉足未深。

“为什么?”萧未影垂下目光,依旧不和刘枭对视,他知道在对方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面前,自己的任何情绪都无处遁形。

他不擅长隐藏情绪,也不想隐藏情绪。爱就是爱,恨就是恨,他一向分得很清楚。许是天意弄人,让他遇到了刘枭,他一时竟分辨不出这两种本该相斥的情感了。

他的理智告诉他,就是眼前这个男人夺去了自己的自由,可他的每一个细胞却都叫嚣着他爱他。

刘枭沉默片刻,“或许我疯了吧。”他说,“如此不可救药。”

“但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

“我该走了。”

刘枭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

萧未影看着那个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心道下一次再见面时,一定不会让他好过。

可他却感觉到心底那棵本该枯寂的幼苗出人意料地疯长起来,张牙舞爪地向他宣布道第四次自杀未遂。


“我能进来吗?”刘枭的声音响起。

萧未影淡淡地瞥向门口,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不急不慢地答道,“请进。”

虽然早有防备,但刘枭还是在关上门的一瞬间被萧未影一拳正中面心。他后退两步稳住身形,尽量不发出动静惊动门口的守卫。

他感觉到鼻腔中似乎涌出了一股粘稠的液体。

但此刻却也无暇顾及那么多,刘枭草草擦了一下鼻血,抬手挡住了萧未影的第二次攻击。虽说他年少时学过几招,身手也算不上差,但比起面前这个超模的战斗力还是有些力不从心,很快便落了下风。

除了第一拳砸在他脸上,后续的攻击都落在一些不痛不痒的位置上,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萧未影放水了。

刘枭看向现在正骑在自己身上居高临下盯着他的男人,后者沉下脸,恶狠狠地说道,“我可不是你的金丝雀。”

“这是自然。”刘枭忽然笑了,“困住你的,除了我,不还有你自己吗?”

萧未影轻哼一声,脸色稍稍缓和下来。

“疼吗?”他轻轻拂过刘枭的眉睫,手指最后停驻在伤痕处。

他昨天把眼镜落在了这里,此时纯澈的眼睛里弥散着一股水汽。

“疼死了。”刘枭装模作样倒是毫无负担,但即使萧未影看出来他是演的也没有揭穿他。

他堪称温柔地舔舐对方脸上的血渍,然后给了他一个吻。

“心疼了?”

“心疼这张脸,不是你。别多虑了。”

刘枭伸手抚过他的脸,帮他把垂落的红发别在耳后,“你的心跳声很响。”他说,“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萧未影弯起眼睛笑了笑,像一尾漂亮的红狐狸,他俯下身,温热的吐息拂在刘枭耳侧,“我想要你。”

“是吗?”刘枭探进他的衣摆,捏了捏他腰上的软肉,他感觉到对方的身体有一丝颤抖,白皙的皮肤泛起一层薄红,“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萧未影一时没有分辨出那双神秘又让人沦陷的紫眸里隐藏着什么情绪,但还没等他回答,刘枭便突然发了力,托着他纤细的腰肢让两人换了位置。


剩下走合集内🐧👗


浑身都很酸痛,萧未影睁开眼睛,又疲倦地缩进了被子里。四处都干干净净的,长发也飘散出洗发水的香味。

刘枭今天没再过来。但那张小方桌上,用精致的礼品盒盛放这三样东西:一对淡红的流苏耳坠,一只亮红的眼线笔,和一把暗红的木梳。

他把他的「开始」还给他了。

萧未影梳好辫子,勾好眼线,然后戴上了流苏耳坠。

他忽而大笑起来。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昨晚说的话,刺痛的是两个人的心。

但他不后悔。

他向来都是这样,不回头,也不后悔,他只能推着自己不断地向前走,直到终点。

他还是向往那一隅广阔而自由的天空,绝非这一片狭窄且封闭的病房。


在萧未影第九次自杀未遂后,刘枭重新踏进了这个房间。

那时已是深秋。

刘枭带进房间的风里散发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

他还是挂着那种游刃有余的微笑,但萧未影总觉得,他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和我出去走走吧。”他说,“秋天快要结束了。”

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

刘枭静静地开着车,不时透过反光镜看着后座那个人,有几次和他对视了,却又匆匆别开目光。

其实萧未影本打算坐在副座的。他想告诉他,他们现在是平等的。

但刘枭拒绝了,他决绝得像是要彻底划清两人的界限。

窗外的风吹得萧未影发丝飘动,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闻到外面的味道了。

刘枭停下车,替他打开车门。

正巧日暮熔金,夕光悠悠地坠入人间,染得天地都苍茫,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金红的树林,残阳衬得秋叶熠熠生辉。

满眼灿烂热烈的红与萧未影的红发交相辉映,倒映在刘枭晦暗的眼眸。

他的颜色太过黯淡,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着,焦枯的树叶被踩得发出脆响。

夕阳只持续了一会儿便褪去全部的光芒,只留下一片深邃的黑暗。刘枭似乎要融进那黑暗里去了。

树林中间是一片澄澈的湖,此时万千星辰正闪烁其间,如一场盛大的祝福。

萧未影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刘枭,后者的眸中坠入了星光点点。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枭。”

“是啊,的确很久很久了。”刘枭终于忍不住,抬眼望向他。

四野俱眠,他似那哽咽的月色。

萧未影站在他面前,一如记忆中的模样,不管过去多少年,都始终没有改变。

“总感觉……你有些变了。”萧未影和他对视几秒,又收回了目光,“不过,还是有一点没有变,对么?”

“你依然爱着我。”

刘枭不置可否,夜风轻拂着,他压低了帽檐。

萧未影抬脚向他走去,就在快要碰到他时,刘枭闭上了眼睛,后退一步。

他退进了树林投下的一片阴影里。

萧未影叹了一口气,伸手将他拉了出来——拉进了这片月光里。

天堂月光,那一刻他们的吻像轰鸣的月相回荡。

萧未影松开他的瞬间,刘枭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星空的蓝褶在了一起,听见暗红的心幽邃,疼痛,但是醒着。

或许在这遍野的树林中,有一片叶子的泪光,会得到整个秋天的原谅。但,那不会是他。他从未这么清晰地意识到,他和萧未影之间出现的裂缝,是一道女娲也没法弥补的天裂。

他有月光,但这月光不再明亮。

回程路上刘枭还是忍不住问道,“我给了你向往的自由,但为什么不走?”

萧未影忽而笑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不需要别人施舍的自由。”

他透过反光镜对上刘枭的目光,“等我想走时,自然会离开的。”

“没有留恋?”

“没有留恋。”

“……我明白了。”刘枭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在这蔓延的沉默中,萧未影似乎终于理解了刘枭是哪里变了:他的爱更加沉默,更加深邃,不再乖戾,不再张扬,他遵从自己的心,也遵从所爱之人的心。


在那之后,刘枭几乎每天都会来一次病房,或捎来一束花,或捎来一些小零食,总之绝不让这间屋子空着。

在他一个又一个的脚印中,冬天来了。

冬天来了。

窗外积起了一层厚雪。

今天刘枭带来的,是一束大丽花。火一般红,似是要沸腾整个冬季。

就在他准备像往常一样离开时,萧未影拉住了他的手。

“别急着走,枭。”

刘枭停下脚步,等待着他的下文。

“能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我会尽我所能。”

萧未影从桌上的礼盒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把暗红色的木梳,“那就麻烦你,再帮我扎一次辫子吧。”

刘枭愣了愣,随即接过梳子,忽而笑了。

他极尽温柔地将萧未影的长发拢在脑后,轻轻用梳子梳过他柔顺的头发。发丝从梳齿间流淌过去,像凝滞的时间诉说着他们之间被定格的故事。

刘枭帮他绑好了那条总在自己心尖上挠的发辫。

“很漂亮的辫子。”

“谢谢你,枭。”萧未影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不再张扬,但依旧明亮。

“不客气。”刘枭也笑起来,“这是我的荣幸。”

“再告诉我一次吧——那木板背后,究竟有什么?”

“死亡、终点。”刘枭沉吟片刻又补充道,“或许还有……”

“还有什么?”

“……算了,没什么。”他深知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但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尚还抱有隐秘的期待。他期待着对方不会离开,就如此刻,在他说出“我该走了”之后,他也同样期待着,萧未影会喊住他,并且让他回来。

但是没有。

萧未影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离开,然后说,“再见了,枭。”

所以他也只会回答说,“嗯,再见了。”

刘枭从门口走出去,不再回头,而萧未影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不再挽留。

他们都明白,有些爱和恨一样深刻,有些相遇与诀别同样苦涩,无法释怀,却又不能淡忘。


刘枭第二天来的时候是傍晚,房间里已然空空荡荡。封住那扇窗户的木板被卸下来,窗外摇摇欲坠的夕光点燃了雪色苍茫。

桌子上放着一叠白纸,被一支钢笔和一块刀片压着。这些东西的主人还留下了一只流苏耳坠。

他反复思考过若这一次依旧走向那个既定的结局该怎么办,但当这一天终于到来时,他发现自己竟一身轻松。

刘枭拿起那叠纸翻看起来:几乎每一张纸上都画着一扇窗户,从前往后,开口越来越大。

倒数第五张纸上,窗户被完全打开。

倒数第四张纸上,一只鸟飞向了窗外的天空。

倒数第三张纸上,那只鸟栖于一个男人的肩头。

倒数第二张纸上,它又展翅飞向了远方。

最后一张纸上没有画,有的只是几行字:

“你这个骗子。”萧未影龙飞凤舞地写道。

刘枭抬眸看向窗口,恍惚间似乎瞥见那人坐在窗棂上,红发被风吹得翻飞,衬得残阳都黯淡。

萧未影在一片海清色的世界中,勾勒出他惊鸿一瞥的醉梦。

“那不是死亡,也不是终点。”

他终于还是从那个窗口跳了出去,像一只自由的鸟,坠落着,然后张开了它的翅膀,飞向远处黛色的群山。

“那是一切的开始,亦是新生啊。”

刘枭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向下看去。

没有他想象中的一片殷红沸腾了一地的雪。

有的只是一片白,一片令人心悸的白,辽远又空荒。

这一次的结局被改写了。

0823,他的开端,他的终点。亦是他的终点,他的开端。

刘枭拿起钢笔,在记录本上写道,第823次自杀成功。

他停笔,小心翼翼地收捡好那只流苏耳坠,忽然觉得这条记录有些不妥。

那茫茫雪原之中不见他的踪影,或许真的如他所说那般,找到了新生呢?

新生和死亡,本就并蒂双生。

于是刘枭重新提笔,划去“成功”二字,改成了“未遂”。

第823次自杀未遂。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扇窗户,似是要把与他相关的一切都再次镌刻在记忆里。直到黑夜降临,月色混杂着雪色,刘枭才终于缓缓呼出一口气,走出门去。

他忽然觉得无比释怀——

这只金丝雀自由了。


阡陌。

「枭V」缠绕


※蛇枭×人类Vein,枭Vcp向不逆不拆。

※病理描写预警。微g向梦境预警,部分意识流,包含食人,血肉,但均为非真实场景。

※全文8k+,原作背景架空。enjoy↓


  

  

夜雨里萧未影窥见一条蛇。




黑色纤长的身体裹在一团血液里,在路灯下似乎异样泛起紫色光晕。蛇蜷缩着,似乎太冷了,一动不动,只有尾尖在轻微摇晃。它的头部压在盘卷的身躯下,深色竖瞳映着灰紫的浅淡虹膜,像裂痕。眼睛转了转,然后锁住萧未影的脸。



他耳下的红穗随步伐甩动,逗猫棒似的前后轻拂。蛇似乎在盯着看,很入神,直到被捧起来才柔弱地吐点信,象征性嘶了一声。萧未影捏它分叉的舌尖,...


※蛇枭×人类Vein,枭Vcp向不逆不拆。

※病理描写预警。微g向梦境预警,部分意识流,包含食人,血肉,但均为非真实场景。

※全文8k+,原作背景架空。enjoy↓


  

  

夜雨里萧未影窥见一条蛇。




黑色纤长的身体裹在一团血液里,在路灯下似乎异样泛起紫色光晕。蛇蜷缩着,似乎太冷了,一动不动,只有尾尖在轻微摇晃。它的头部压在盘卷的身躯下,深色竖瞳映着灰紫的浅淡虹膜,像裂痕。眼睛转了转,然后锁住萧未影的脸。



他耳下的红穗随步伐甩动,逗猫棒似的前后轻拂。蛇似乎在盯着看,很入神,直到被捧起来才柔弱地吐点信,象征性嘶了一声。萧未影捏它分叉的舌尖,警告般弹了弹它脑袋。蛇安分下来,鳞片本就没什么体温,在夜色里晾凉的温度更是冷得刺骨,血沾上他一向保持干净的手。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捧起蛇,就像他不知道蛇的眼睛现在在休憩时为什么如同明火熄灭,从浅转到更深的紫里去。他只是把这冰凉的小生物裹到衣服里,毒牙会刺穿咽喉吗?他没有多想,就像根本不重要。他大步向前走出阴雨的小巷,鞋跟溅起一片水花。





  

萧未影不擅长给动物治伤,或者说他压根没尝试过。蛇硬是被他缠成了法棍,僵硬地躺在那里冲他嘶嘶吐信。



“给你治就不错了。”萧未影白它一眼,他尝试了上药止血,对处理伤口他并不陌生,可它太小,实在不便下手。他轻轻捏起现在优雅尽失的小东西,那脑袋搭在他虎口上。



舌尖扫过掌纹,细细地舔舐指腹。尾巴笨拙地弯过来压住他的手腕,脉搏在尖端一下一下跳动。微痒的触觉惹得萧未影想抽开手,蛇尾收紧了点。他无奈,刚捡回来就毫无防备而黏人的生物,是把他当成主人还是猎物?



可是毒牙没有张开,小蛇只是虔诚而温顺地舔他的手。勒住腕脉的蛇尾也没有再收紧,捕猎者乖而软地贴着他,安分得出奇。萧未影叹气,他抬起手,另一手托在下面防止行动不便的绷带棒摔下去,然后起身,在枕边放了一块软垫。他想了想,把枕下的匕首抽开,换成上膛的枪。




-






滑腻冰凉的裹着鳞片的躯体缠绕他。



手臂,大腿,腰,脖颈。越收越紧。他看见紫灰色的眼闪出磷磷火光,血红的信子触碰他同样颜色的眼珠,卷起吞到口腔中。他的瞳孔看见蛇尖利的小齿,被耸动着送到咽喉。似乎灵魂附在那只眼睛上,蛇吞下他的视线,他又从竖瞳里窥见自己被缠紧的身体和空荡的眼窝。



杀死我,他的眼睛在胃腔里对蛇说。



蛇再次张开嘴,一口咬破他无力而起伏的脖颈,血液迸出喉管,他被撕裂胸腔扯出心脏,那死气的惨白的唇沾着鲜红,妖冶地翘起弧度。






萧未影坐起身,他甚至不用费神像噩梦初醒似地喘息。他摸上自己的脖颈,那里完好如初。手指微微收了点力度,嵌入柔软的皮肤。一直到深红的甲印留下他才松开手,像落雪似的轻飘飘倒回枕席中。他侧头看了眼小蛇。


不会眨眼的生物安安静静,不知道是否也在看着他。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将近正午,很难想象他一向全盘信任的生物钟会停摆。枕边是空的,软垫上还有小蛇睡过的痕迹。萧未影迷糊地伸手去摸,几乎已经凉透了。很快他知道为什么会睡得安稳——枕头下空了,没有硬物柔软得不正常。



……他的枪被一条蛇偷了?!



他清醒得快,狠揉几下眼睛立马支起身来环顾四周几乎要咬牙切齿地发笑,很好、很出息、相当懂得忘恩负义—



视野撞进一片银光,那把枪安静地躺在床头柜上,系的红穗都整整齐齐理好,子弹没少,也没上膛。


那股无名火平息下去,萧未影有些发怔。事情从昨晚开始就太过离奇,他并不想再去追究。他叹了口气,赤足踩到地面上顺着浅淡的粘液的痕迹来到开了小缝的窗台。




你至少可以说声再见吧。他低声呢喃,指尖无意识地又触到脖颈。他摸到那点湿而凉的,与窗台地面上一般无二的粘液。




-



午后的咖啡馆让人昏昏欲睡。萧未影半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手指摩挲着瓷杯。他几个小时前就该在这里和他的合作伙伴商谈计划,手机上推迟的消息几乎是秒回,对方甚至多推了一个小时—这倒让人惊讶,大学生一向守时到了分毫不差的地步。他又啜了口咖啡,手指敲击着桌面。


疲惫感完全席卷他之前对面的椅子被拉开,熟悉的身影落坐下来,破天荒地没有挖苦他。萧未影抬起头,年轻的脸庞正对着他,还是带着浅淡熟悉的笑。



“你来晚了。”他又低下头,似乎咖啡上已经搅混的拉花比对方更好看。



“我说过再推一个小时,现在比预定的时间还早,”刘枭双手交叠在桌面,虽说在辩解嗓音却带了点歉意的味道。“出了点小意外。”



“你还能出什么意外?”萧未影淡淡地哼一声,对他的私事不作置喙。“来都来了,言归正传吧。”



和刘枭谈事情称得上放松,同频的人总是这样,加上专注程度和效率尤其如此。然而今天萧未影自己都察觉到—他格外心不在焉。而刘枭对他走神四五次的行为竟没有丝毫疑虑,连简单的出口讽刺都没有。镜片后那双眼睛只是微妙地闪了闪。




紫灰色。他突然觉得一阵熟悉。




在他来得及思考他走神是否因为这双看起来与他昨天一夜情小蛇一模一样的眼睛时,对面的人终于出了声。



“Vein,你已经发呆第五次了。”话语投在空气中一如既往地淡,不过似乎稍显急躁一些,“我猜睡过头会影响人的注意力吧?”



萧未影不经意地摆手,托着头怨怨叹了口气,没注意到刘枭把帽檐压了下去,眼眸晦暗地藏进阴影里。



“在想一只连吃带拿还害我睡不好觉的白眼狼。”


刘枭眼皮微跳:“情伤还是家事?”



“少编点有的没的。”蝎尾辫随着主人伏身的动作蜿蜒在桌上,“顺手救了条蛇,晚上给它治好伤白天就走了。”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走之前顺便把我防身的东西扯开了。”


“……这么过分?”


“嗯。”


“它要回来怎么办?”


“我要把它的鳞片扯下来做装饰品。”趴在桌上的人仰起脸,“蛇胆听说明目,送你好了。看你那眼镜几年也不摘一次。”


“…………”


“至于吗。”刘枭面不改色地笑了一声,“不过是跑个路,这么狠?”


“狠点才能长记性啊。”鲜红的眼线锐利上挑,唐人街之首笑得眉眼弯弯,舌尖舔过虎牙。“就这么一走了之,和背叛我有什么区别?”


刘枭默然,良久点了点头:“嗯,你说得对。”






他现在无比庆幸有听心跳异能的是他自己而非萧未影。






他们道过别已经是晚上,那家咖啡馆的甜品有些腻味,奶油馥郁的味道还萦绕在萧未影舌尖。他推门回家,把自己甩在沙发柔软的靠垫上。他还没闭上眼睛就听到窗外的闷响,一声一声,咚咚敲击着。



…我记得这里有安保吧。萧未影狐疑地站起来。他走到窗边,看到一双闪闪发亮的无辜的紫色眸子和拍窗的小尾巴。小蛇身上还七零八落地挂着绷带,像自己情急之下绕上去的,见萧未影不开窗它又用脑袋去撞了两下窗户。


萧未影:…………


他无奈地打开窗,蛇立刻窜到他的手臂上,一圈一圈地盘紧,刚才撞过窗户的头在掌心讨好地蹭了蹭,舌尖吐出一截又开始舔他,打着转扫扫指根。



“你也知道我会生气?”他没好气地哼声,扯开那几圈松弛的绷带。小东西恢复速度倒是惊人地快,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今天自己在外边睡,别挨着我。”


话音未落他就觉得手指尖一阵刺痛,未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事就又转为濡湿温柔的触觉。紫眼睛无辜地闪动,但似乎不是很管用——尾巴尖被倒提起来,整条蛇在空中无助地晃了晃。


“还敢咬我?”萧未影冲它笑得堪称灿烂。



小蛇不吭声,突然蔫巴巴地软下去不再挣扎,像柳条似的任萧未影提着,如果蛇能眨眼它现在一定眨得飞快,可惜眼皮都没有,瞳眸像坏掉的老旧灯泡似的一闪一闪,颇有点认栽的意味。萧未影被它逗得发笑,提着蛇上了二楼,站在卧室门口顺手一抛甩到几米外的枕席上,然后一台平板电脑也飞了过去,堪堪擦着蛇身啪嗒落在旁边,最后萧未影走到床边点了点蛇的脑袋,开机,指着电脑上一个文件。



“帮我处理一下这个。我洗个澡就来。”



是真暴露了还是故意试探小蛇一无所知。它看着萧未影转头走出去,盯着电脑屏幕宕机,最后用尾巴尖在输入法框敲出一串长长的乱码。






-






潮湿弯曲的红发像水藻。



鲜艳成血一样的发丝,在末端泛成乌黑色。发梢融到它的身体里,它抬头,一头散开的长发恰似从它身上流溢出来的血,蜿蜿蜒蜒地爬落。嘴唇在翕动,一张一合,吐出隔着水般朦胧不清的字眼。它爬过去,竖瞳震颤起来。



萧未影在笑,对着它呢喃一次又一次重复的音节。可人类世界的认知如同潮水般褪去,只有干涸的它、连结身体的湿漉漉的长发和那双直直望着它的漂亮眼眸。它口干舌燥,饥肠辘辘。


它张开嘴,吐出蛇信。舌尖接触到皮肤的刹那似乎被清泉慰藉,于是它的牙尖嵌进去。撕裂,扯咬,深深浅浅的红迷晕了眼。


咚咚——


咚咚——



那颗心脏如此剧烈、剧烈地搏动,似乎要跳出胸腔。它的眼眸闪了闪,泪和刚饮下的血一起汩汩流出来。它甩着尾扑上前,咬进柔软的心脏,汁水四溢,顷刻填满了胃腔。



他的视线重新清晰,看到萧未影双手撑开肋骨,里面空无一物—而那笑意似乎很久以前就存在,现在更浓艳得刺眼。这次他慢慢看懂了,冰凉的唇瓣吐出一句飘忽的话,像摇曳的蜘蛛丝。






谢谢你。





刘枭从床褥上骤然弹起,才发现自己还是小蛇的身躯。红发披散在旁边,一时间梦和现实都不真切,他去看萧未影的胸膛,被浴袍半裹的白皙皮肤只透出浅淡的旧疤。下一秒他的头被把着轻轻往上翘,其他的一切慢慢回笼,梦里被他杀死的人正一手敲键盘一手捏着他脑袋,发丝刚吹干似的蓬软。


“做噩梦了?突然弹起来吓我一跳。”键盘声有节奏地啪啪响,“我不知道蛇也做梦。你刚刚就像什么整蛊玩具盼着吓到人。”



小蛇对自己被比作玩具十分不满,却也乖顺地缠到萧未影指间。它暂时的饲主不置可否,最后快速打下几个字熟练地保存就啪一下合上电脑,外面竟然已经透出晨曦的微光。看着天光,刘枭算了算,大概离Vein平时出门的时间不足两小时。

得,这人熬穿了。他快速盘算了一下,明天—不,应该说今天,课程不重要,可以翘掉。当条小蛇陪着他免得他路上睡着遭人暗算。这样想着刘枭放松下来,比起先前精打细算时间管理的慌忙更多了点尘埃落定感,就是希望Vein今天别找他本人。现在进入浅眠的萧未影一只手垫在枕头底下一只手捏着它时不时无意识地摸摸蛇身,毫无距离的亲近感让刘枭觉得呼吸都要滞住。他又想起刚才太过真实的梦。


为什么会说谢谢?


那张唇又对他吐出了什么样的字眼呢?



蛇尾扫过入睡的安静的眼睑,掠过面颊。那池深红的潭此刻无风无浪。萧未影怎么能对他全无防备,就像蛇这样危险的生物不过是温顺的白兔?毒素在腺里涌动,他可以不费力地杀死令人闻风丧胆的唐人街霸主,就像在梦里一样咬穿那颗心脏。虹膜转为浅浅紫灰,心跳很近,也安平得失真。


刘枭松开搭在身上的手,抽离指节。他挪过去,小蛇脑袋蹭了蹭萧未影的颈窝。深色发丝摇曳了一瞬,他品到柔软唇瓣沾染的咖啡味道,手心捧着在枕席里陷得温热的脸颊,额头抵着额头,呼吸也缠到一起去。黑暗重新覆盖上来,刘枭轻轻地叹了口气,再几秒,萧未影抓到他就抓到吧。


心跳述说着平静的睡眠,没有质问,也没有骤然睁开的红眸,交叠的两个人影晃动着,又重回一人一蛇的模样。离闹钟响起还有五分钟。





如果他到现在还没暴露身份,那萧未影绝对是疯了才会做这种事情——刘枭咬牙切齿地想。他现在正被拎在萧未影的后颈上,辫子滑过蛇身,而本尊若无其事地叫他盘起来别掉下去了。



绕在他的脖子上?绕在这个疑心病的脖子上?刘枭敢说萧未影对谁都没这么信任过。他能自诩可靠的合作对象,认识这个人几年也不能双手掐住对方脖颈而不受一点制裁,然而现在他在把刚认识两天的一条小蛇放到最脆弱的命脉处。



……他难道还不如一条蛇可信?



蛇卷曲起来,一圈一圈勒上纤细的颈。白色的皮肤有时正缺红印衬托,他报复性地收紧、再紧,直到萧未影的心跳和气息乱了节拍。蛇瞳看向那张脸庞,一下子惊得无声无息。


红色的睫羽像濒死的蝶扇抖着合上,下颌扬起,脖颈的曲线与骨都分明。那种堪称脆弱的姿态他从没见过,是有赌他不敢下手的胆量还是张露包藏的向死之心?


蛇尾默然松开,刘枭如同项链松弛地缠着。他又想起溢血的梦,和比梦更加不真实的温软双唇。



不继续吗?身下的喉结嗡嗡震鸣,呼吸都一半屏息,病人似的极轻。萧未影的声音很愉快,似乎没有因为那点小小的背叛分毫不满,你这样放过猎物的话,自己在外面当心饿死了。湿润的红信划过他的下颌线,勾勒挂着流苏的耳垂。刘枭不知道自己是否在表达还不满,他只觉得他的举动暧昧得过分、太过分了,当然,对于一条宠物蛇来说,那只是合理的亲密。



可他忍不住想,忍不住看到。看到那红发溶入他的身体,看到他的双手代替长尾扼住萧未影的咽喉,看到萧未影毫无保留送上脖颈,对他扯出那妖冶漂亮的笑。他想闭上眼,想起蛇并无眼皮。他垂头,把视线堵死在烫热的颈窝里。欲望是陌生的东西,可棋盘上纯粹黑白中艳色的红又怎能让他移开眼?他追着飘摇的发辫一路奔跑,恍然落入血色的网。可笑是他亲手所结却想让萧未影来解,紫缠绕红,不知不觉陷入从不曾抵达的深沼。




我永不会掐灭你的呼吸,也永不会放开你。所以我要下沉的话,你会随我一起。他收回长舌,又乖顺似的垂头,只是眼睛一闪一闪,脖颈下跳动生命,也是视线的盲区。



萧未影不再说话,指尖顺着他背鳞轻巧一掠,整理项链似的托了托小蛇,披上那身外套推门而出。










————————









他垂着头,精神也打蔫。英都的四月还冷,难免生出点春困的本能来。深色的鳞片贴着皮肤像定做的漂亮装饰,宝石眼睛无精打采。偏生萧未影还喜爱它,有一下没一下地摸。恍然间它觉得萧未影是在摸他有点杂乱的发丝,于是尾巴尖软趴趴地一摇一摇。那只手梳理他的发,抚过脸颊,指腹轻轻擦过眼下的双痣,抹到唇角又勾着挠了挠下巴。


半梦半醒,然而的确有一个轻飘飘的吻落到额上。小蛇抬起脑袋,没有无意间恢复人形,萧未影只是摩挲它细鳞,好像带着点怜爱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工作无聊的消遣。电脑屏幕在闪,钢笔沙沙响,萧未影也困,就一只手支着头,睫毛被白光照得泛亮。我,我是说我本人在这里的话你也会显出困意吗,你会亲吻我吗。



他当然没有问,小信子在颈窝扫。萧未影嫌痒,捏他舌尖扯了一下。小蛇立刻蔫了,遗憾似地垂下去,萧未影就笑它,黏人,无理取闹。小宠物更委屈,软绳一样挂在那边。


腹部压着脖颈烫热的皮肤,好暖和。心跳很清晰,不用特地去听就能知道频率的心跳他鲜少拥有过,眼神一闪又看到萧未影抓着他的手往心口按,然后是梦里柔软鲜热的口感,不能想了。他清楚自己现在能发挥的那点定位和作用,萧未影要谈判,他装死当一条称职的全球限定款项链,然后无师自通地在气氛紧张时张嘴露出尖牙。要是对方连人带椅子翻倒,那么没悬念了。默契到了一个地步不需要言说,也就萧未影会摸着它脑袋说,凶神恶煞也可爱。它跟着萧未影回去,坐在办公椅上,它盘过去搭在椅背,顺着肩膀往手腕上爬。萧未影给它拍了张照,照片上小蛇还无辜地歪着头,冲镜头吐信像扮可爱。


它绝对会后悔这一下卖乖,因为下一秒就看到萧未影打开了备注Xavier的聊天框顺手把图片发了过去。



很好,回家之后他不看消息了,刘枭绝望地想,没什么比收到一张自己本体卖萌的图片更惨烈的事情,他脸皮还没厚到那个地步。现在,看好,记住萧未影给他发了点什么,拿到手机之后先删除历史聊天记录然后再回复。


萧未影撑着脸闷笑,指尖哒哒地敲字,大概像晒宠物似的介绍了一番。末了补上一句,和你有点像。窗户纸薄薄地被吹动,刘枭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乱了点,又去看屏幕。



——人呢?

——你们大学生这么忙?

——没死吧?



连续三条,那笑意终于减下来,萧未影的眉宇都染上了点不耐烦,他退出聊天窗顺手一滑,那备注着Xavier的框就消失了。混蛋处女座,刘枭又吐了吐舌尖,在他手腕上收得紧了点,心里暗自高兴今天没什么事萧未影也找他聊天。下一秒对方举起手机直接拨了过去,回应当然是忙音。




能去哪呢,我的电话也不接。刘枭心一跳,有急事?然后萧未影接着说,本来想约他出去走走,顺便让他看看你。


本来。顺便。


不看蛇可以,错过单独约这件事他不会干。于是刘枭滑下来,尾巴尖勾了勾萧未影掌心。他当然知道这样有多容易暴露身份,但他不在意,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的,因为他还要在萧未影身边留很久。不过半瞒半显的,循序渐进,他懂得把握节奏。


要走了?萧未影问,似乎并不意外。晚上回来吗?



它想了想,点头,然后水一样地滑去了。








几个小时之后刘枭盯着歪在沙发上睡着的萧未影无语凝噎。


好吧,他当然知道对方有多困,何况他为了不显得太刻意推迟了一会才回复,甜品店的氛围也的确足够让人昏昏欲睡。红发的人嘴里还叼着金属勺,锋利的眼尾因为闭眼柔和下来。他偏头看了看萧未影,毫不设防,那种暗自的喜色又幽幽泛上来,诱他伸出手把人脑袋搁到自己肩上。咬了一半的奶冻和糯米团在空气里放暖,他自然抽出萧未影含在口中的小勺,鬼使神差挖了勺奶冻连着上面的黑莓往嘴里送。


甜味柔滑地混着鲜果的汁水从喉管往下。刘枭闭了闭眼,他的手抚上萧未影肩头,托起长而光滑的发辫,垂头吻那黑色的末梢。他想起早上那点小蛇脑袋闷闷的心事。



我在这里的话你也会放心显出困倦吗?


心跳是他这两天熟悉的,在浅眠时的缓慢节奏。





“Vein。”


萧未影回头,他又看到那条小蛇。他伸出手,让熟悉的冰凉绕住手腕。小蛇似乎饿了,咬着他的指尖,他就把手挪到脖颈上。


他扬起颌,脖颈的曲线凌厉漂亮,干净的白皙的皮肤,疤痕很浅。他等,合上眼睛,他想象喷涌的血绽放成花,唇角流溢甜腥的味道。


面颊被一双更温热的手捧住,戒指凉凉贴着柔软皮肤。他启眸,撞进一片融融的紫灰色,舌尖尝到甜奶和莓果混合的味道,随后虔诚的浅紫被睫毛覆盖,他看到整齐的双痣点绛般缀在面前。


这次梦境没有鲜血。萧未影缓慢地,真正地睁开眼,看到刘枭深黑色外套上压着他的额发,呼吸的频率稳稳地传到他身上。他舔了舔唇,奶冻的味道,他看向被他剩下的盘子,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吃掉了一枚黑莓。



我还困。他没来由地闷声说。


刘枭顿了一下,那只梦里捧过他面颊的手抚上他另一侧手臂把他往身上又带了带,他餍足地靠过去。

反正甜品还没吃完,餐厅没理由赶人。刘枭的声音很轻,沾着点糖霜似的笑意,我平时会这样蹭座位待很久,想睡的话多睡会吧。


他回以一声意味不明的黏连音节,身体终于完全放松下去。





晚上小蛇依然从窗口回来,偎在他身边。


萧未影垂着头,玩他枕上的一缕红穗。伸手又让蛇缠上来,亲了亲,慢慢地叹出一口气。疑心是他的第二层皮肤,从年少的骨血里开出的腐烂的花。想睡着,想做梦,想从心脏到发丝都烂透,死在他数十年手脚并用爬上的王座上。他觉得累。


可唯独他不能累。鲜艳的上挑的眼尾,一丝不乱的发辫,永远抿起的嘴角和笑容融成血红的大丽花。他是单手托着烟枪在雨幕中轻哼小调的,他走过而积血都浓艳,步履轻飘飘,砸地的靴根却不怒自威。


他偶尔会想象自己的死亡,越想就越忍不住去想。可笑的是脑海里的场景都是失火,车祸,坠崖,化为普遍的随处可见的灰尘和细碎的血雾,他即使被上膛的枪抵着额头也将面不改色,他将笑,但这不是一种选择,笑不是一种接受。勒住我。小蛇不动,杀死我。蛇身沙沙地响了一阵,蜷缩起来,紫灰色看他:萧未影。


蛇当然没说话,梦和现实交叠,他分不清。那缠紧一点好不好,把你的毒牙抵在我的颈窝里,告诉我你不会把它们注入我的血管。


不要躲在我的梦里。


缠绕我吧,我的心跳将与你的腹紧贴,我的骨肉将掌握在你的力度,张开嘴控住我的咽喉,我们认识多久,三天,四天,还是数年?从何时我认出那是你,把生命交给你是早上的事,还是那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他的头柔软地陷到枕头里。


他在梦里,他醒着,他觉得身上沉,伸出手拉过一双手腕放到自己的脖颈上。指腹贴着隐隐跳动的经脉,好凉。然后贴上来唇瓣,还有没化开的奶油味道。睁开眼,那一对痣在跳动。


刘枭吻他,他躺着,不回应也不推开,他使坏似的睁大眼睛露出点惊讶的神色来,以为刘枭会撤回去,结果后脑被托起来吻得深,那人在夺他的气息,他头晕起来,缺氧之下两颊绯红,竟就那样睡过去了。



没有做梦。他一觉到生涩的黎明,小蛇不在,他坐起来,觉得嘴唇热热地发烫。死掉的梦像破裂的肥皂泡,和诡谲的彩虹一起干瘪下去消失了。


他拿出手机,从通讯录找回"Xavier"的备注框。点进去,输入,发送。



——我今天有谈判。


没有人回消息。他息屏,更衣,驱车一路到公司,电梯顶层是办公室。他推门进去,一条乌黑的小蛇从手腕窜到脖颈熟练地缠绕,昂起头露出浅紫眼睛。


萧未影笑了,不要躲在梦里,不要否认,你知道我不喜欢说谎。我记得你今天下午有课,开完会吃了饭再走,下课我来接你。


鳞片脑袋蹭了蹭他掌心,颈上的力度收紧,像双臂盘绕的拥抱。打破了你的一个梦,我为你补上另一个,补上千千万万个,要甜味不是血的腥甜,围颈的不是上吊绳和绞索架,抵在额头的不是枪。然后刘枭捧过他的脸,在唇瓣相及之前萧未影率先搂了人脖颈,一吻落在双痣,一吻落在纹身,然后才贴上去,缠绵着交换那点气息,末了刘枭牵起他的手抵到唇沿,那吻久久地停在指节上。萧未影捏大学生的软颊,指腹擦过上扬的嘴角。

变回去。萧未影自己声音也含着笑,对上小蛇故作委屈的神色。我会议要迟到了。



他扬起头,黑鳞在灯下闪闪发光。











温浴をする
还有三天就是我们洛神出场一周年...

还有三天就是我们洛神出场一周年的日子了!预祝实装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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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门就被谁的苦茶子绊倒了

【枭v斐➕辰】骗子酒馆

⚠️⚡🔥点击观看时光代理人反派团玩缺德小游戏!🔥⚡全文8.8k+,食用愉快

⚠️枭v➕斐v是夹心饼干cp向!甜橙和大家是cb,李天辰视角(二刷真的好喜欢他…)。

⚠️想看恶友损友味的不健康共犯反派团。有点恶俗注意避雷⚠️

⚠️短暂复活了,带李天辰玩一下(想看大红小红互动……)

⚠️大量私设,时间线第二季结束,斐刚知道v其实是假死,枭和v已经三年共犯了(喂。)刘枭约李天辰来和斐v见面,让大家认识一下甜橙

⚠️拜托了很想看你们第三季一起搞事情(拜托了程小时你别死(诶?))

⚠️个人角色理解🈶,黑斐建设🈶。(←朋友说如果是英都斐可能会被三只坏猫骗鼠2333)注意避雷

⚠️好久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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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没写了手有点生锈了,见谅啊啊啊😭😭😭唉一想到这四只可以动物塑成🐺🦊🐶🐱就好萌🥺

⚠️【骗子酒馆】是一款扑克牌游戏!我写的规则乱乱的可能不太看得懂啊啊啊米娜桑可以自行查阅!❤️


summary:……该怎么概括?初次见面,久别重逢,各怀鬼胎,俄罗斯轮盘,骗子酒馆……总而言之,四个骗子揣着真假参半的笑意,玩了一把赌命的游戏。



    日暮渐薄,车流喧嚣,路边杂乱的小店名牌闪烁着灯带的亮光。天色兀自暗着,酱紫和浅黛无声笼下来,像一片温柔的紫罗兰的花瓣。


    李天辰瞟了一眼面前门店的招牌,确认这就是刘枭发定位的终点,收了手机,戴着宽大的兜帽,面无表情地走近店里。


    他似乎是到的最晚的那一个。毫不客气地推开包间的门的时候里面已经填了三位了。


    “呀,你来啦。”


    刘枭坐在离门最近的一把皮椅上,听见动静毫不意外地笑了笑。他还是那一身仿佛一年四季黏在身上的黑单衣,外套在包间的暖气里依旧一丝不苟。而这幅乖顺的学生模样被锁骨间桀骜的纹身撕裂了,再去看他的笑眼时那双黛紫色的水晶里盘旋着狡黠而深邃的平静,好似暴风雨来临前忘记呼吸的海浪。


    微微点头示意他听到了刘枭的招呼。接着放长视线,李天辰注意到包间里放置着一张檀木质的圆桌,古色古香的韵味居然与这挂着彩灯的酒吧很是契合。


    刘枭坐在靠门侧,他右手边给李天辰留了空位。李天辰也不和他客气,直接落座。


    他正对面坐着一个铂金色断层挑染的短发青年,身上一件蓝黄相间的冲锋衣褶皱未平,面色如玉,表情空白又氤氲着看不透的模糊,像极了魔术师覆盖在脸上的扑克脸。那张标志性的漂亮脸蛋很难让人不认识,李天辰扬起眉,这倒是很面熟了——昨日上午刚刚上新闻的失踪名模——Felix。


    注意到Felix焦糖色的目光也划过他的周身,李天辰毫不在意地任由他打量着。然而Felix的视线只是蜻蜓点水地蹭过他,接着径直落回到他左手边的——也就是李天辰右手边的那个红发男人。


    李天辰郁粉色的视线撞上了一道艳红的目光。瞥过眼,正是他右手边那个拥有一头耀眼的鲜红长发的男人,他的眼神是烫过的刀一样的,锐利而炽热,很配他那红得醒目的发色。


    这个人在笑。漫不经心的。而嘴边那抹戏谑玩味的笑意没有蔓延到殷红的眼底,晕染开的反而是一片暴戾的血色。墨色的西装松垮地披在肩上,露出里面随意豁开的白色唐装。一副自由散漫又直来直往的模样。他也毫不掩饰对李天辰的好奇和狩猎似的亢奋,这让李天辰刚刚沉寂过的情绪狠狠地、被野兽的利爪抓挠似的震了一下。


    “既然人都来齐了,那么,游戏开始?”推了推眼镜,刘枭微笑着抛出一句没有人会拒绝的邀请——该死的,他好像总是那么适合说“游戏开始”这种猎人的台词。


    李天辰的拳在桌下攥紧了,兜帽掩盖的粉色发隙下眼神晦涩。这永远占据着操控者位置的少年人,曾经展现出来的意气风发有过一瞬是不加掩饰的么?


    算了。李天辰抬眼。那段年少时被封存的记忆再一次被挖掘出来的时候早已经染血。



    “哦对了,我拜托你们的游戏道具都准备好了么?”不知怎么的,今天的刘枭好像格外兴致勃勃的,看着那双桃花眼,李天辰不由得想到某些恶趣味的猫科动物,在他们眼里狩猎前在脑海里的狂想比计划的落实更有趣。


    不过……


    “道具?”李天辰蹙眉,孩子气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活人的生气,“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


    “哦,你别介意这个。”刘枭温声道,“我猜你最近比较忙,就把你的那份备好了。”


    右手边的红发男人嗤笑了一声,迎上李天辰带刺的目光,还在懒洋洋地笑,居高临下时暴露的虎牙像极了要去撕开点什么,那份散漫的恶趣味在他的咬字里格外清晰:“Xavier的意思恐怕是,你就是那份‘道具’吧,kid。”


    危险的红光骤得亮了一下,接着李天辰调整表情,收回了目光——这种看着口无遮拦的危险人物很麻烦,他暂时不想招上惹上。


    “好了好了,Felix,牌。”刘枭见缝插针地衔接了气氛,向他左手边的名模讨要什么似的伸出手。


    似乎是对刘枭这种笑面虎的命令语气感到不满,Felix向右瞥了一眼,那张漂亮到富有无机质感的脸上添了些许情绪化的攻击性,眉棱骨上的星屑都闪烁着金属的光泽,和刘枭手指上那些大大小小的金属环兀得有些相似。


    大明星掏出了一摞扑克牌,估摸二十来张,薄薄的一叠从一双匀称标志的手里渡到一双点缀着宝石和冷银的手里。不知怎么的,李天辰居然从里面读出了几分……诡异的、较劲似的意味。


    他们的关系恐怕不融洽。李天辰判断道。


    顺手洗了一小打扑克,刘枭又转头对着一头红发的男人笑道:“Vein,你带骰子了么?”


    被称呼为Vein的那人似乎和刘枭是老相识了,挑眉一笑,修长的手指一翻,手腕上系着的红流苏血线似的扬起,接着两枚晶莹剔透的朱红色玉骰子就顺着抛物线,稳稳落进了刘枭微张的手掌心里,叮当脆响。


    这明烈的、绽放在黑色底色上的红实在是张扬得养眼,李天辰的视线忍不住被吸引。接着恶意地在心底补充了一句,难怪对面的Felix看得移不开眼。


    “好啦,最后就是……”刘枭从桌底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里拎出了四把俄罗斯罗盘,持枪的手势熟稔得不像个学生,“轮盘和子弹。”


    李天辰不太喜欢这种热武器。比起子弹的精密冷酷,他更喜欢短刃相接的时候迸溅出的炽热的血。他的视线聚焦在那些反射冷光的枪支上,耳畔的声线模糊。宣布一下游戏规则吧,李天辰听见刘枭的声音这么说,一边注视着那四把崭新的俄罗斯轮盘被刘枭一一推到四人面前。


    “一共20张牌,Q,K,A各6张,两张大小王都是万能鬼牌。每人随机拿五张牌,每一轮指定一张主牌。”刘枭继续用他那兼具蛊惑性和安抚性的语调说,“到了你的回合可以出1-3张牌,声称排面是主牌——当然,你可以出主牌,也可以是别的牌。鬼牌可以充当任何牌。”


    “按照逆时针的顺序来,如果我的上家是你——”他礼节性地对着Felix做了一个“请”的手势,Felix歪了一下脑袋,“我作为下家,可以向他出的排面的真实性提出质疑,质疑的时候可以对上家喊出【Liar】。如果我质疑失败……”刘枭对着自己的脑袋以手比枪,“砰,我对自己开一枪。不过要是我质疑成功……”


    Felix敲了敲桌上的俄罗斯轮盘,用他接受采访时的声线假笑着接道:“……我就朝自己开一枪。”


    李天辰盯着Felix,总觉得这人和电视机里的样子不太一样,还是和三年前瞥到过的那一眼不太一样?李天辰回忆着,他偶然刷到过这个名噪一时的网红。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这个铂金色的脑袋在细碎的流言蜚语里脱颖而出,不知道被什么力量扶持着,窜上了英都十字街口的大屏幕,那张被放大的脸在媒体记者身后作为背景板都那么抢眼,给人一种热烈绽放的向日葵一样的暖意,淡金色透过模糊的雨幕和沙沙作响的屏幕扑过来。


    那时候李天希还梳着小辫子依偎在他身边,大眼睛眨巴眨巴地和他一起看着电视机里无聊的画面。窗外和英都一样下着雨,柔和的,朦胧的,很快,他的妹妹就浅浅地睡去了。

    


    ……打住,李天辰。他狠狠攥紧了拳警告自己,你已经把那个一格电都没有的手机给丢掉了,连同那份泥沼一样的过去一起。现在你正在和一群不知底细的恶狼打交道,你没什么手牌有的只有一条烂得渗血的命。


    抬眼,藏蓝的,鸳褐的,玫红的,三双能在极夜里反射荧光的恶兽的眼睛正神色各异地对视。


    “一旦有人开过一枪,就要重新洗牌并指定下一轮的主牌。直到仅剩一人……游戏结束。”


    这一席话照理说应当是相当可怕的——谁家好人玩把游戏最后只活一个人啊?!但Vein像坐在后排上课开小差的刺头学生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桌上那把轮盘,狭长的红眼困倦了似的半眯,就差托腮打哈欠了。刘枭说完了这句之后,他居然玩味地笑了起来,把丹凤眼眯成了一条弧线。


    李天辰这才注意到这个男人居然画了眼线,添在本就上挑的眼尾像给蝴蝶翅膀点了一把烈火,妖冶得烫人。


    Vein挑起俄罗斯轮盘,放在掌心掂了掂,嫌不够似的,又把这把随时可能走火的危险品在指尖转了两圈,脸上促狭的笑意更加浓郁了,这让他立体的亚裔五官增添了几分狐狸一样的蛊惑,吸睛又放射着攻击性的美。


    “Oh,stop please……”刘枭笑盈盈地从Vein手上夺过了那把枪,他的声音散漫得甚至算得上纵容,弹出转轮然后信手一拨,六个弹囊飞快地旋转,最后“咔”一声归位,手法快得让人看不清哪一个弹夹才是实心的,“作弊可不是好习惯呀。”


    ——他会掂枪,是老手。李天辰评价道,目光探究地探向那幅常年持枪的手。


    Vein不语,只是意味不明地笑着。隔着刘枭的衣摆和Vein手腕垂下的流苏,李天辰捕捉到了一抹冰冷的气息——是Felix,他那双曾经在广告牌和杂质里闪耀的亮金色眼眸,此刻沉郁着,像曾经柔软的羽毛上横生出的獠牙,像子弹。


    牌,骰子,俄罗斯轮盘,参与者。一个莫名失踪的大明星,一个浑身血气的危险人物,一个运筹帷幄的执棋者,哈,还有一个已经了无牵挂的杀人犯。


    李天辰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心里不知道是讽刺还是亢奋的情绪溢出来,钻进血管,跳动。


    ——这真他妈是一场棒透了的赌命游戏。



    直到手中结结实实捏了五张硬硬的扑克的时候,李天辰才有了一点在玩赌命游戏的实感。说真的,他本来的人生靠着的是一腔没什么用的热血和一颗暖乎乎的小太阳。


    现在太阳熄灭了,血,就随便撒在哪儿都无所谓了。


    李天辰低下头。他的初始手牌是A,A,K,Q。这一轮的主牌是A,也就是说他有两次用真主牌诈下家质疑自己的机会。不动声色地调整了呼吸,听见Vein用他那种漫不经心的嗓音压下一张牌:“一张主牌。”


    逆时针。下家是Felix。这下Vein的目光终于落到他身上了,好像是今晚的第一次,这个浑身散发着乖张气息的红发的男人收敛了一身的恶趣味和百无聊赖,认真地注视着他右边的Felix。


    “跟牌。”Felix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一张牌被压在桌面上,把Vein丢出的牌盖住了。


    真奇怪,李天辰作为一个旁观者,想,Felix的眼眶里装着的,明明已经是一双用完美的扑克脸遮掩住了眼睛了,但仿佛只要被某一双,剔除了一切不想展露在他面前的杂质的艳红的眼眸注视着,他就依旧意气风发,热烈单纯。


    “跟牌。”刘枭也跟了一张,他一直在笑,只是这个笑容没什么温度就是了,“到你了。”


    他好像没有思索一样地放出了一张牌,当然,李天辰心知肚明这一定是执棋者细密的精心算计,可捏住牌缘的手指不听使唤地松开了。


    目光移向那张完美无暇的、永远不慌不乱的笑脸,那双海啸一样的眼睛里不可预料的阴谋正在氤氲着成型,每一根丝线都蛰伏在阴影里——它们现在正牵扯着谁呢?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是你在哪一步需要的棋子呢?李天辰的思绪不可抑制地飘到了年少的时候,湿漉漉的足球,翠绿的林梢,再到妹妹哽咽着的支离破碎的话语,和热兵器击碎了两颗心脏的轻响——


    “…Liar。”李天辰沉声说道。


    几乎是说完这句话李天辰就已经把手按在自己的轮盘上了,接着Felix向他投来了某种类似怜悯的眼神。Vein倒是觉得很没劲似的,把那条细长的蝎子辫一点一点卷在指尖上,接着一点一点弹开他们。


    刘枭一点一点掀开排面——一张梅花A。啊,就知道。李天辰一把抓起俄罗斯轮盘,金属冰冷的触感几乎让他误以为自己被烫伤。他没怎么摸过枪,自然也分辨不出这六个弹囊里致命的那一个在哪里。


    就要扣动扳机的时候Felix没在看,他挪开了金色的目光就像中世纪木讷的神父在无意义地悲悯着。刘枭……他不敢看这谋篇布局的执笔者。Vein倒是一直在盯他,丹凤眼瞪大着,顽劣又残忍,直性情和强大让他习惯了把最直接的情绪剖露在脸上。李天辰忍不住想,如果之后有机会他可能会很想和这个人认识一下,正式的。


    咔哒。


    这一格空空如也。


    心跳跳了几个节拍迅速地恢复了,刺激感和荷尔蒙促使李天辰几乎神经质地笑出声来。现在他有些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大人们喜欢染上赌博一样的嗜好了。


    因为它解放了所有人心底掩藏着的,对暴力、幸运眷顾、绝望和解脱的渴望。



    洗牌,下一轮。


    “这一轮的主牌就K吧。”Vein冷不丁地开口,一点儿也没有组织纪律,想怎么玩纯属个人兴趣,像群狼的首领又像顽劣的捣蛋鬼,把手里上一轮的牌飞了出去,好巧不巧一张梅花K正甩到了刘枭的面前,李天辰有点分辨不出他沙哑着上扬的语调里包裹的到底是挑衅,还是哪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What do you think, king?”


    “Ok,for you.”接下那张梅花K,正反两位国王在刘枭的手中一声不吭。刘枭仿佛是天生的上位者,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但听得很清晰。


    因为他说话的时候,别人都会忍不住屏息去听。


    K,A,Q,Q。这一轮从李天辰开始。没有丝毫犹豫,像个惯手赌徒一样抽出一张Q,面不改色:“一张主牌。”


    Vein甩了甩挂在胸口的辫子,一张牌扔出来,懒洋洋道:“跟牌。”


    Felix的目光还是停留在Vein的身上,两道炽热到几乎富有侵略性的视线永远在这个红发男人身上小心翼翼地停下,暖金色浅尝辄止得像在用眼睛吻一个失而复得的亡灵。


    李天辰禁不住好奇心发作,爱玩游戏的他一向把揣测别人或许图谋不轨的意图当作一个刺激的游戏,陆光程小时是这样,。


    他们之前肯定认识,李天辰暗笑,说不定曾经还亲密无间得很呢。Vein这个浑身散发着暴虐的血气的危险人物,也只有瞥到Felix的时候眼神会兀得软下来,可好像也软得不彻底——也是,野兽的眼睛哪怕在注视爱人的时候,看见的不也是一团完美的经络和血肉么?…但似乎,这嗜血的狐狸并没有在把小狗当作猎物来看,那种平静的,纵容的,好像在等待那抹阳光把自己掰碎了坠入他的怀抱。


    ……不过对于刘枭,就好像是同类相逢,不屑于掩藏自己的锋利,面对面的二人只是真心假意地笑着,那种势均力敌的王不见王感就让人牙痒。



    Felix迟迟没有动作。李天辰推测,他手上或许运气好有很多主牌,并且把自己出的第一张当成了真主牌,才会想质疑Vein牌面的真实性。


    “怎么,不打算质疑我一下?”Vein笑着,左手捏着牌,腾出右手来在Felix的脑袋上蜻蜓点水似的点了一下,硝烟味的指尖划过柠檬味的发尾。这个过分亲昵的举动让李天辰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


    Felix怔怔地抬眼,应该是没料到Vein会做出这个举动,他覆盖在脸上的淡漠的面具土崩瓦解,睫毛震颤着,眼波流转,那双蒙尘了的琥珀重新被灌注了蜂蜜,只是那些浓稠的甜蜜了埋藏了什么样不该有的隐秘的阴郁,就不是别人想要知道的了。


    “我不会对你说‘Liar’。”最后Felix低声地这么说,随手跟出两张主牌,唇吻虔诚地弧度像在进行一场怎样庄严的宣誓,“……你不是。


    他果然有很多主牌,李天辰心下了然,又玩味地想到,Vein刚才那张应该不是真的主牌才对吧,而Felix不愿意质疑的理由……


    “两张主牌。”刘枭也笑眯眯地跟了。接着圆桌又转了一轮,堪称相安无事的平静。


    等到再次轮到刘枭这里的时候,他好似整暇地推了一下眼镜,镜片的弧度反光,模糊了那双漂亮犀利的眼睛:“Liar。”他对Felix说,声音带着笑,可是冷得可怕。


    “……”Felix缓缓翻开牌面,一张Q。


    举枪。他看来不是持枪的熟手,大明星精致的手指卡在扳机里,枪口直指着眉棱骨。他的神色不变,只是细碎的颤抖让人感受到对于热兵器生理性的紧张。而面对枪口,他的眼神也只是变得更加滚烫了,子弹一样的,扫过Vein身侧泄露出的余温都让李天辰感到烫。


    ……他现在大概明白这个大明星到底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从绿茵支架下热烈生长着的,到用藤蔓拥紧那枯死的支撑者。依旧热烈,依旧光鲜,但从纤尘不染的向日葵,变成了倾注了执念的凌霄花。


    罂粟花对着凌霄花笑。



    Vein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这把枪里随时会喷射而出的子弹,他扬起眼尾对着Felix笑,还比出了一个“ok”的手势框住了自己那双红艳艳的眼睛,透过这个画地为牢的相框和那双琥珀对视。


    咔哒。


    空枪。


    Vein把手里剩下的牌摊开——一张鬼牌,这把他一张主牌都没拿到,但谁叫他的下家根本不质疑他呢?刘枭从善如流地收了牌花切洗着,问道:“好了,下一把呢?”


    “Q。”Felix突然说。他把轮盘轻放在桌上,点了点最边缘的那一张牌。刘枭脸上的微笑加深了,捉摸不透的,没有温度的。


    那是一张方块皇后。红色的皇后用王冠分别吻他们二人的指腹、指尖。



    这一轮是从Felix开始的。一人垫出了一张主牌。李天辰在犹豫要不要带鬼牌一起出来诈一诈下家的时候,瞥见Vein撑着脑袋几乎要打哈欠。他散漫的小动作不断,最后像一头倦了的狮子一样,把黑西装外套解了下来甩在椅背上。没了肩撑他的气场依旧犀利得可怕,身材硬削,只是腰肢更蛮横得展露了出来。


    李天辰还是扔了一张Q。终于轮到Vein的时候,他像是厌倦了这场漫长的、对他来说或许太过无趣了的赌命游戏,他双手撑住桌缘直起身来,居高临下的,殷红如血的眼睛眯成两道恶劣的虹,赤红的蝎子辫在白唐装上刺眼得像一条染血的鞭子。


    Vein径直扔出了手里全部的牌,接着行云流水地捻起桌上的俄罗斯轮盘,亮银色在他的指尖忽上忽下地转了几下,冷兵器一样的光泽反射进他嗜血的红眸里。


    下一秒那支黑洞洞的枪口就挑起了刘枭宽大的帽檐,抵在了他冰凉的额头上。


    下意识地,李天辰爆起,龇着牙想去扼住Vein持枪的手,又在站起身来的那一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现在孤魂野鬼一样的立场,纷乱的过去走马灯一样地划过脑海,纷纷扬扬的红色和支离破碎的粉色,警告他自我欺骗的无聊,和轻信的下场。


    最后李天辰只是僵直地站在原地,牙关紧咬仿佛应激的猫在用尖牙撕咬自己。


    一点儿也没有被李天辰的爆起影响到,Vein脸上挂着嗜血的笑容,枪口比手指更烫也更勾人,一寸一寸挪移,像屠夫在下刀之前令人窒息的思索,勾起一阵致命的暧昧。


    Felix没有一点动作。或许他清楚Vein不会开枪?李天辰的脑袋里乱七八糟的,盯着Felix淡漠的眼睛沉思,又或者,他笃定Vein一定会开枪?


    刘枭也没有躲让,他依旧笑着,帽檐被Vein恶趣味地挑得歪歪斜斜的,被沉甸甸的帽子压住的深色刘海也松散开来,伴着他弯弯的笑眼,一种随性的惬意蔓延,仿佛指着他的不是一支致命的俄罗斯轮盘而是一束新鲜的花束。


    额头,嘴唇,咽喉,锁骨,Vein顽劣地用枪口扫过这些危险的部位,最后用圆润的枪缘指向了刘枭锁骨间那个叛逆的纹身。


    李天辰强迫自己呼吸着,终于冷静下来。对于一群离群居所的骗子来说谁死去都无所谓。呵,如果他们全都死光应该会更有趣些。



    “有什么遗言吗?”公然违反游戏规则的叛乱者跋扈地问道。Vein前探着身子。被勾乱的红发洒着缠绕住那副能杀人的薄腰,恍若能轻而易举地夺人性命的塞赫美特。


    入局者缄默,旁观者屏息,执棋者笑着,注视着像在审判叛乱者。


    刘枭笑唇微张,伸出戴满了大大小小寓意不明的戒指的手,没有推开枪口,而是撩了一下Vein袖口下垂的红色流苏:“Liar。”


    Vein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俯视让他的五官更加富有极致的侵略性:“Thank you for your compliment,darling.”


    砰。



    弹囊确实不是空的。枪口迸溅出了比血色更深沉而热烈的明艳的红色,烂漫的花瓣洋洋洒洒地绽放在枪口,灯光霎时间朦胧。


    是玫瑰花瓣。它们悠悠地四散着,光是飞舞着就喧宾夺主,点缀在黑发人的领口、红发人的袖口,比杀戮和温存都要迷人。


    亲爱的,这是我送给你心脏的一枪。Vein的杏眼满意地弯起来,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孩童一样,比起残忍更像天真,比起挑衅更像调情。



    “这实在是太无聊了,Xavier。”Vein扔了枪,半真半假地抱怨道,“除了逗小孩的部分挺有意思之外,其他都——”说到这儿的时候他注意到了Felix骤然沉下来的、委屈巴巴的眼神,顿了顿,又不客气地把话说完了“——在预料之内。”


    逗小孩?!李天辰几乎想狠狠瞪这家伙一眼。他掂得出子弹的分量,也就是说,从一开始这家伙和刘枭就是沆瀣一气的同谋?


    李天辰转过头去,看见Felix蹙眉的面容,心里稍微平衡了一点——看来这位也是不知情者之一。


    “这就是这场游戏的目的之一嘛。”刘枭对空气里噼里啪啦的气氛视若无睹,站起身,自说自话的模样让李天辰有点气结,“这位就是我想向你们介绍的合作伙伴,也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你们可以叫他李天辰。”


    “Oh,I'm Vein,nice to meet you.”Vein率先向他伸出手,透过他焊烈的皮囊和乖张的气场之下,李天辰窥到的是一份护短而且强悍的原则。


    于是他把手递过去,就像小时候挡住父亲的凶器,接过刘枭手里的足球,抓住钱进皱巴巴的衬衣。


    “我是Felix,你可以叫我夏斐,很高兴认识你。”大明星也恢复了方才游戏时盖在脸上令人捉摸不透的面具,换上了另一副他聚光灯下常戴着的笑脸——李天辰都有点分不清这幅面孔是不是面具了。


    和夏斐也握了手,李天辰扭过头去看刘枭,对方笑问:“怎么,也想和我握个手?”


    那倒大可不必,李天辰想。他站在这三个比他高出一截的人之中,恍惚间感觉自己身处一个狼群,又像被压扁了拍进了一副骗子酒馆扑克牌。刘枭是梅花K——老谋深算的亚历山大,弹指间天翻地覆的棋手,夏斐是黑桃A——坚定虔诚的大卫,从天堂迈向地狱的骑士,Vein是方块Q——侵略、征服和支配者凯撒,挥手血流成河的血腥女王。


    而被他们注视着的我,李天辰想,恐怕就是那张万能的鬼牌吧。


    利用,价值,棋局,阴谋,这几个词飞快地闪过,接着理智被快意碾了个粉碎。管他们谁的笑容是真心实意,管他们哪一个是心怀鬼胎,是野兽还是猎人。李天辰看着眼前的三个人,那颗刚刚死去的心脏死灰复燃得涅槃,只是这次被填充进最空洞最脆弱的心房的不是柔软的拥抱,而且烈焰一样的、不正常的刺激感。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们。”李天辰牵扯起嘴角,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笑意是真假参半的,“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暮色深沉了,沉寂的墨色晕染,唯独那些模糊的烟火还亮着。日暮的余晖像是被焚毁了的紫罗兰花瓣,吞噬了旖旎的,浪漫的,和天真的。



                                           ——THE END.

Asti.

『V右向』沪都陈年往事(中)

刘枭第一视角,民国背景

预警:关于文中提及的历史事件与真实情况可能有差异,在此致歉一切。

主角团友情客串

竹马Vs天降

啰嗦混乱的长篇。


前篇指路: 

后篇指路: 






叁-

一九三零年,熊熊的战火烧红了神州的土地。时局动荡不安,百姓人心惶惶。而萧未影就在这一年年初,腊八粥刚喝完没几天,就踏上了前往英国的轮船。


我和夏斐自然一起去码头送他。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地平线被落日模糊成了火焰色的一条,在山与天的交界处颇有分量地晕开浓墨重彩的一笔。热烈的夕阳裹挟着晚风一同不管不顾地冲撞进萧未影的眼底,将他烈焰一样的瞳粉饰了一层鎏金。他双手...

刘枭第一视角,民国背景

预警:关于文中提及的历史事件与真实情况可能有差异,在此致歉一切。

主角团友情客串

竹马Vs天降

啰嗦混乱的长篇。


前篇指路: 

后篇指路: 






叁-

一九三零年,熊熊的战火烧红了神州的土地。时局动荡不安,百姓人心惶惶。而萧未影就在这一年年初,腊八粥刚喝完没几天,就踏上了前往英国的轮船。


我和夏斐自然一起去码头送他。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地平线被落日模糊成了火焰色的一条,在山与天的交界处颇有分量地晕开浓墨重彩的一笔。热烈的夕阳裹挟着晚风一同不管不顾地冲撞进萧未影的眼底,将他烈焰一样的瞳粉饰了一层鎏金。他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脊背笔挺地站着,下巴浅浅地埋进脖子上的白色围巾里。温和的光线,帮他的脸镀上了一层精致的釉。


我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颀长,单薄,萧条,却仍透着那股与生俱来的桀骜。仿佛他的腰肢永远都似一杆竹一样的笔直,任何风霜雨雪,都不足以让它委屈分毫。


旧日夕阳下,倦鸟西归,萧未影最后对夏斐嘱咐了一句"照顾好我父母",随即他们拥抱了一下。紧接着他转头望向我,视线相撞的一刻,我们胸中都有千言万语呼之欲出,然而最终只默契地化为相视一笑。


他抬起手轻柔地碰了下我的脸,将我脖子上的围巾稍稍拉紧了些:"这几天还是挺冷的,你注意保暖。"我一时间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低低地应了一声,点点头。开船前的鸣笛声响起,萧未影突然蹙起眉,垂下眼含糊地说了句什么,那声音被盖在笛声里,轻得快要消散在风中,但我就是听的一清二楚。


他说:"还不抱一下吗?"


顷刻间,我没有丝毫犹豫地张开双臂,然后紧紧地环抱住他,感受到他轻轻地拍了两下我的后背,我贴在他的耳廓边,带着无与伦比的珍视与郑重,以及一点儿微不可察的沉痛,说出一声"保重"。


"你也是,保重。"他松开手,不带任何留恋地提起箱子,转身迈步登上甲板。在开船之前,他站在船尾的栏杆处朝我们招了招手,说一定要记得给他写信。


那天码头的风很大,吹得我几度要睁不开眼睛。可即便如此,萧未影站在船尾的那个场景依旧深深地烙印在了我心底。海风从大洋彼岸奔走过来,卷起白色的围巾肆意飞舞,将他黑色的大衣吹起一个潇洒的弧度。他红蝎尾一样的发辫在风中摇曳,整个人都沐浴在漫天瑰色的晚霞中,明丽,艳绝,好看得不可方物。


盛大的夕阳将整个世界染成金黄,如此柔和的色彩,显得世间好像永远温暖、柔软,从不曾有过任何悲伤与分离,走过转角的明日,也永远崭新、亮堂、充满希望。



一九三一年,前线战事愈发紧迫,日军冰冷的铁蹄彻底粉碎了白山黑水的宁静。举国上下都陷入了一种空前的恐慌,上海租界里的先生太太们依旧在麻将桌上风生水起,舞厅里推杯换盏,住在夜总会似的,不分昼夜般唱着这座城如何美丽与繁华。时隔多年,我终于又听清了那些歌词:


"金如土,酒作水,十里洋场好滋味。"

"百乐门,夜上海,仙乐斯里摩登最。"


卖报的报童高举着报纸,扯着嗓子走街串巷地吆喝,稚嫩的声音回荡在黄浦江畔:


"号外!号外!东三省沦陷!日本正式开始全面侵华!先生来一份好伐?"


"去去!肚子都填不饱,这破仗谁爱打谁打去!"




上海滩的租界似一道无形的障壁,将无数的牺牲与恸哭、支离破碎的山河、鲜血染红的苍茫土地、触目惊心的断壁残垣、漫山遍野无碑的墓通通隔绝在外,仿佛进到这里来,看见的便只有五光十色的华灯,再沾染不到一丝硝烟与尘埃。越是华丽繁复的外壳下,内里的一切便越是腐烂污秽。在我眼中,无论外表是何等的光鲜亮丽,也终究不过是甘愿囿于四方天地的囚徒。


人人都有平行的双眼,却做不到平等地看人;就像人人都有同样的耳朵,却只能听见自欺欺人的一面之词。明明只有一张脸,却能藏下千万副精彩绝伦的面具。在这样暗无天日的泥沼里,少年学生们的勇敢奋进被称作叛逆,身居高位、隔岸观火的掌权者们,管自己的懦弱叫顾全大局。


再好的穿衣镜,也照不出烂掉的灵魂。



载着富贵小姐的黄包车最后停在了苏州河边。这条河弯弯曲曲地流着,一个世纪以来的传说、故事、记忆都堆积在这里,使它终于成为了一条最脏的河。这条肮脏的河边挤满乌篷船,所有没钱住在陆地上的人都在甲板上晃悠悠地吃与住,生与死。


烛火明明灭灭,闪耀在漆黑夜晚的背景里,一盏盏地盛着人间烟火。在微弱的烛光后面,我看见一张张死气枯皱的脸。


然而就在这时,乔苓做出了一个令我们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她要和她的好友徐珊珊,一起奔赴战场做战地医生了。


送别乔苓的那一天,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军装,短发在脑后编成发髻,站在车里朝我们笑着,抬起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早晨九点钟的阳光落了她满身,军车一路远去,地面上浅浅的轮胎印仿佛都是暖的。乔苓走后不久,陆光也去了俄国读书。许久不见,我竟觉得他憔悴了许多,谢绝了我与夏斐,只让程小时送他去火车站。


我看着他瘦削的背影,一袭水蓝色的棉布长衫,逆着外滩的人流越走越远。而彼时,也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不好的事情总是接连发生,我父亲的身体一入秋便每况愈下,刘旻还在东北被日本人软禁着回不来。整个刘家的担子现在全落在了我身上,母亲却还想着把我送去法国留学。但我很坚定地告诉她,父亲痊愈之前,我是绝不会离开她,离开这里的。


萧公馆也好不到哪里去。从母亲那里我得知萧夫人一过中秋便病了,萧先生用尽手段为她求医问药都无济于事,如今缠绵病榻已是一月有余。


我当即就去了萧公馆,管家带着我一路走到萧夫人的卧房,刚上楼梯便撞见夏斐,他手里拿着盛过中药的瓷碗,双眼通红,眼下积着两团厚重的乌青,面色苍白,一看就是几天没睡一个安稳觉的样子。我们相顾无言,他低着头加快了脚步,同我擦肩而过。


再见萧太太,我几乎被震惊到说不出话。在我的印象里,这个女人永远都是高贵、优雅、温柔的具象化,她曾是上海滩最受欢迎的作家,各大影视公司都争着抢着要签下她的作品,拍出来的电影捧出了不知多少个当下大红大紫的明星。她所有的作品内核都绕不开自由、民主与平等,在萧先生的帮助下远销海外,纽约与伦敦的记者不惜千里,跑到萧公馆对她进行访谈。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是上海滩所有女性的偶像。


而如今,这个了不起的女人正靠在病床上,瘦长脖颈上戴着莹白的珍珠项链,身子单薄得像张纸,疾病将她折磨至此,带走了她光彩动人的美丽,只余下一地的痛苦与憔悴。即便如此,当她看见我时依然拼命挤出笑脸,费力地抬起手臂,朝我招了招手。


"好久不见了,小枭少爷。"她的声音像一阵清风似的,"你来看我啦。"


只这一声我就湿了眼眶。我强行稳住声音应了一句,艰难地扯着嘴角露出一个笑来,在迅速模糊的视线当中,走到床前握住她的手。


"时间真快啊。"她的拇指指腹摩挲着我的手背,望向我的眼神中带着数不尽的温柔,我明白她用这种目光不仅仅在注视我,也在注视着通过我看到的另一个人。


她轻轻地笑了:"看见你,我就觉得小影也一块儿回来了似的,这几天我总是梦见他。"


"他要回来吗?"话一出口我便被自己哽咽的嗓音吓了一跳,索性不再忍耐,一滴眼泪终于顺着眼眶流了下来,打在雪白的被单上:"......您跟他写信了吗?"


"写了,不过我没告诉他这事。"她歪了歪头,把目光投向暮色苍茫的窗外,仿佛正注视着很远的地方,并看到了一幅无比温暖的情景,于是她的唇边荡起一个浅浅的梨涡,这笑容就如相片一样,从此定格在她余生的每一个夜晚:"如果我说了,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地从伦敦飞回来。"


"现在这形势,不安全,我实在是怕他有危险。"话音落下门被推开,萧先生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拿着一本相册进来了。多日不见,他整个人轻减了不少,沧桑得仿佛生死门前走过一遭。那一刻我便知道,曾经那个温文尔雅、玉树临风的和蔼长辈不在了,连带着那个在商场、政坛上指点江山、叱咤风云的萧老板也一并远去了。


他看见我微笑着点点头,问了几句我父亲的状况,便翻开相册坐到床头,轻轻搂过萧夫人的肩。萧夫人就靠着他,头枕在他的锁骨上,伸出瘦弱伶仃的手,细长五指抚摸着相册里那些泛黄的照片。第一张便是他们的结婚照,照片里的一双新人面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新娘美丽大方,新郎意气风发,身上月牙白的西装和面前萧先生穿的是同一件。


相册一页一页地翻过去,萧太太看得专注,她噙着笑望着那些照片,像是在望什么看一眼少一眼的稀世珍宝。前几页的照片里大多只有她和萧先生两人,偶有几张和旧友的合照,直到又翻一面,我看见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躺在母亲的怀里,父亲站在她身边,低头含笑注视着他们。


萧太太的眼睛一下亮了。她的掌心轻轻贴上去,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跨越时间再次拥抱住相中的儿子。她双唇翕动,安详地闭了闭眼,声音哑而倦,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谁听。


"不知道他最近过的好不好,伦敦冷不冷,有没有听我话好好照顾自己。"


"其实刚才,我好像听见小影在叫我,我还听见他上楼的声音,看见他站在门外。"她突然看向我,沉寂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涟漪:"然后,你就出现了。"


"小枭,你跟小影那么好,我希望往后的人生里,你们俩一直都好好的,相互扶持,做彼此最知心的伙伴。"她想到了什么,低头又翻过几页,画中的男孩在这些年月里幸福无忧地长大着,几年之后,全家福里便是四个人了。


萧太太温和地继续说着:"还有小斐。这个孩子可爱的很,又那么喜欢他哥哥,他们俩也要一直在一起。"


"往后的人生里,倘若有人能替我永远爱他就好了。"


"会吗?"


我一时愣住,下意识以为这只是一句无心的呢喃,但手指突然被攥紧,我低下头,萧太太的目光炽热而深邃,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双唇微张,那一瞬间我竟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几分迫切,期待,甚至是恳求。


于是我用力地点头。


"会有的。当然会有的。"



当天半夜,她离开了。葬礼上的她安静地躺在明净的水晶棺材里,神色安详如同正做着一个好梦,脖子上戴着那条珍珠项链,那是十五岁的萧未影攒了很久的钱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十五岁的少年献宝似的向母亲奉上一个玲珑的首饰盒,在她又惊又喜的目光中,取出一条光泽饱满,莹白透亮的珍珠项链。


"为什么送我这个呀?"



萧未影勾唇:"五岁那年,我不想学钢琴,把您的项链扯断了,珠子蹦了一地,您整整一天没理我。"他一边说,一边拿着那条项链绕到母亲背后,俯身将它环上她的脖子:"现在我赔给您。我看看啊,嘶,怎么戴来着......"


"我教你我教你,这都不会,以后遇上喜欢的人,还不等着被人家笑话。"


"怎么可能......我明明知道好多东西呢。"


"这样扣一下......怎么样?好看吗?"


萧未影眯起眼睛打量片刻,向后退几步点点头,张开双臂,像在展示一件美轮美奂的艺术品:


"就如鲜花一般绽放。不过我现在能力有限,等以后长大了,再给您买条更好的。"



肆-

萧夫人带走了萧先生。葬礼过后我几次登门拜访,却只再见到他一面。那时他的头发全都白了,笔挺了几十年的背终于弯了下去,眼神再无往日的炯炯,整个人仿佛用一晚上的时间老了二十岁。听夏斐说,萧先生在家除了他谁也不愿意见,每天只会做一件事,就是坐在萧夫人生前最喜欢的椅子上,看着他们曾经的照片,一遍一遍地念着"兰君"。


"要不是他还没回来,叔叔肯定直接就跟着阿姨去了。"


这话在理。谁都能看出来萧先生还在等,在等他的儿子从英国回来的那天。于是我问:"你最近有给他写信吗?他有说要回来吗?"


夏斐点头:"说是要回来,具体时间还不知道。"


之所以我会这么问,是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给萧未影写过信了。父亲去世后,我一面要管刘家大大小小的事务,一面还得和日本人交涉,成天忙前忙后,根本无暇顾及别的事情。上一封信里萧未影叫我节哀,还提到国外的生活并不那么好过,海外歧视华人的现象很多,他又是那样乖张的性格,没少遭受白眼与非议,但这并不影响他成为系里前三的学生。此前信里萧未影跟我分享过很多他在英国学到的先进理论和思想,分享在图书馆读到的孟德斯鸠和卢梭,分享他对于自由与民主的思考。他还说,仿佛看见了那条能照亮中国的路。


他的每一封回信我都有仔细地收好,眼下是分别的第三年,总共也不过五六张信纸。他给夏斐写了多少信我并不知道,夏斐也很少提及他们在信里都谈些什么。我本想问他,有没有把这几年家里的变故告诉他,但看着夏斐魂不守舍、疲惫不堪的样子,终究没忍心问出来。


自从萧先生倒下,萧家的一切都是他在代为打理,这真是太难为他了。而萧公馆上下,没有一个是不盼着大公子赶紧回来的。


前线战事一天比一天紧张,我日日看着战报,无比痛恨自己不能上战场亲手杀几个鬼子。各类事务缠身,一直到过年,我和夏斐都没有再见。说起来好笑,明明两家离得又不远,却连一张新年贺卡都忙得来不及写。第二年四月中旬的某天,我正要午睡,突然接到了一通电话。


"老板今天下午就回来了!"夏斐语气激动至极,我耳膜都被刺得一痛,不得不把听筒拿的远了一些:"谁?"


不等他回答我便恍然大悟,揶揄道:"你这就叫上了?"夏斐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自顾自地一个劲儿开心:"真叫人高兴啊,我下午去接他,你去吗?"


"......"我一时语塞,毫无疑问我当然是想去的,但今天下午约了人,还要赶着去开会,根本没时间。迟疑了两秒,我说:"我先不去了,等他回来安顿好,有空一定......"


"上门拜访"这四个字还未说出口,夏斐回了一声"知道了"就撂了电话,徒留一阵呜呜的忙音。



连我自己也没想到,这个"有空",一晃就是两个多月。换言之,萧未影回到上海已经两个多月,我愣是一直没见上。但听说,自从他回来,萧家的一切都好过不少。那日我终于腾出一天空闲,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给夏斐打个电话,毕竟他我也很久不见了。


夏斐却给了我一个相当震惊的地址,让我去找他。


是一个地下赌场,以前是上海某企业在管,后来不知何时成了萧家的产业。去赌场找夏斐的那天是一个闷热的上午,赌场里的环境在这样的天气之下变得更加恶劣。各种人的汗液体温混杂在一起,乌烟瘴气的味道简直能把眼睛都熏得失明,闷得像在巨大的牢笼里发酵。垃圾堆上盘旋着成群结队的苍蝇和蛆虫,嗡嗡的声音简直快要与嘈杂的人声齐平。


我自从进去的那一刻紧皱的眉就没松开过,实在是无法忍受这个地方的一切。好容易走到里面,便听得前方传来一阵骚动,混杂着咒骂与尖叫。我费劲地挤过人群走到前方,看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姑娘躺在地上,额角处往下淌着血,一个约莫十五岁的少年将她紧紧地抱着,在他们面前,站着一个怒气冲冲的光膀大汉,左臂上纹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


大汉往地下吐了口唾沫,指着少年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个臭跑堂的凑什么热闹?她老不死的爹把她卖给我的,老子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关你屁事?"


少年显然吓得不轻,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即便如此他依然直视着大汉,瞪着眼睛回道:


"输了钱就打女人,算什么男人。"


大汉瞬间被激怒,骂了句不堪入耳的脏话,扬起巴掌就要连这不知好歹的小子一块儿收拾了。千钧一发之际我正要上去制止,腿刚迈出一步,只听后方的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住手"。


大汉愣住,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黑压压的人群中腾出来一条道,一个一身黑的中年男人立在那里,想必刚才那声怒喝便是出自他口。男人瞪着大汉,缓缓地站到一边,露出身后的另一个人来。


那个人从容不迫地走上前,看清他脸的一瞬间,我心底翻腾起一阵惊涛骇浪。


夏斐穿着一身板正得体的中山装,身长玉立,脊背笔挺,淡漠的神情无端地散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威压。他缓步踱到人群中央,垂眸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三位当事人,落在大汉身上的眼神轻蔑得像是在看一件垃圾。我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着他,忽地看见他腰间别着深棕色的枪套。


霎那间我呼吸一滞——夏斐在这个时候抬起了头,朝我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我们的目光隔着人群在空中无声地交汇,紧接着他幅度很小地对我点了下头。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夏斐走到大汉跟前负手而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开口道:


"这位好汉,你若是把这姑娘打死在这儿,敢问这条命是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那大汉脸上闪过一瞬的错愕,压根儿没搞懂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个青年是何方神圣,便瞪着他绷着脸不肯说话。夏斐见状摇摇头嗤笑了一声,身后立刻上来几个保镖模样的黑衣人,眨眼之间,四五杆漆黑的枪口全对准了他。先前还耀武扬威的大汉登时慌了神,此前都是他糟践别人,哪里有被这样对待的时刻。于是不等人踹,自己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


夏斐看见他这样,眼角的笑意更甚,但那笑却森得不达眼底。他向后勾了勾手,一个红皮的账本被送到他手上,他哗哗地翻到某处,一甩手丢在大汉面前。


"答不上来没关系,不如我们先算算账。"夏斐的脸上从始至终都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却比阴狠毒辣的脸色还让人毛骨悚然,说话时的口气冷得堪比三九天的冰碴。而在此之前,我对他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温暖与真诚,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一颗心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面前这个人,只是顶着夏斐的皮囊,却悄无声息地,窃走了原本属于他赤诚善良的灵魂。



"你前年就赊下的账,可是不好再拖了。"


大汉闻言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声音都随着内心的惊骇而颤抖:"什么账?萧老板早就免了我们青龙帮的账......"


"是么。"夏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略迟疑了一瞬,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似的:"那你跟他说去啊。看清楚了,现在跟你说话的,可不是萧老板。"


"不如这样,一会你跟我走,我带你去找他?"夏斐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对着大汉的脸绽放出一个微笑来,放在任何地方这个微笑都会让人觉得心田一暖,但偏偏在这样的场景之下,只会让人汗毛倒竖:"你自己去跟他解释,看看他的态度,我觉得萧老板应当很待见你。"


大汉嘴紧紧抿成一条线,低下头不敢再直视夏斐,但更没胆子答应跟他去见萧未影。夏斐沉默地盯了他几秒,忽地轻笑了一声,抬手指了指一旁的姑娘与少年。


"要不这样,你把这姑娘给我,今后你欠的账一笔勾销,我们就此别过。"


他语气认真,态度诚恳,似乎真的在用心给出一个良好的建议。大汉显然是这么想的,尽管心里七上八下,可听上去实在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于是他沉着脸点点头,咬牙说了句"行",连枪口都不怕了,站起来拍拍腿就打算赶紧走人。


"慢着。"夏斐突然抬起手拦住了他,稍一使力,按着大汉的肩将他往后推得踉跄了一步。大汉肉眼可见地浑身抖了一下,抬头望向夏斐,发现此刻他的脸上再没了一点笑意和温度,双眸微眯,眼神阴得仿佛即刻就要落下雨来。


"你打伤了我场子里的人,耽误了我与老友叙旧,这笔账,该怎么办?"


夏斐嘴角牵起一个讥讽的弧度,用力地拍了两下大汉的肩,在他惊恐无措的视线里徐徐转过了身。


"既如此,就让我的兄弟们,陪你算个明白吧。"



枪声响起的时候,夏斐正沏好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气定神闲地为我倒了一杯。我坐在他对面一言不发,他的脸在茶香氤氲中平静似水,琥珀色的瞳孔,一如我初遇他时见到的那般澄澈。


他好像没变,可我就是无端地想起那句词: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怕吗?"


注意到我的走神,夏斐颇为好笑地问了一句。我抿抿唇不作回答,而是谈起另一个话题:


"他回来,我还没见到。"夏斐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偏偏头躲开他的目光:"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他们还请他去军校当射击教官了,你可以直接去那里找他。"一提到萧未影,夏斐先前还端着的表情瞬间分崩离析,一双眼睛亮闪闪的,高兴得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我颇有些无奈地笑笑,其实他一直都是这样真实的人,有什么情绪向来直接写在脸上。


"我跟你说,他从伦敦回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头发长了好多好多,编起来的辫子都垂到腰上了。"夏斐一边说一边伸手比划,激动得仿佛萧未影就站在他跟前儿似的,脸上的笑就没断过:"他平时就编成辫子,晚上回家解开的时候,一头长发垂在后背上,波浪似的还打卷儿,特别好看。"


"......"我无言以对,只会陪笑点头,心里泛起一阵无名的酸涩。一瞬之间我心情变得十分复杂,究其原因,左不过是看见夏斐这个样子感慨良多。这么些年,萧未影在国外如何受了什么委屈,他如何几经波折、突破重重阻挠才总算回国,以及他这些年一个人吃过什么苦,回到家中面对天塌一样的变故时有什么反应,此类种种,夏斐只字不提。并非是他有意忽视那些苦难,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太过在意。


这个世界上除了萧未影自己,没人比夏斐更懂他埋在心底的痛与苦。他见过他脆弱的那一面,并为此深深地心痛过,那种痛让他感到窒息,所以他绝不会再轻易回想第二次。在他眼中,萧未影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那样的光彩照人,叫他一想起来,永远都是他逆着光朝自己笑着的模样。那么萧未影在别人眼中也自当是璀璨夺目的——让外人尽管看他美好的一面,那些匿于阴影里的委屈和痛苦,只要有他夏斐一个去心疼就够了。


"萧氏商会怎么样?"我端起杯子喝口茶,"我听说他打理得很不错。"


"岂止是不错,那简直是......"夏斐咂舌感慨,一时间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只能说他真的太适合当老板了。你是没见过,他那个雷厉风行的样子,做什么都游刃有余,可厉害了。"


我正说着要亲眼见识一下,房门忽地被推开,方才那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手中牵着的,正是那个受了伤的小姑娘。她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额上缠了纱布,脸面都干净了不少。


"已经处理好了。"男人牵着女孩走到夏斐面前,上身微微前倾,夏斐应了句"知道了",他便放开女孩,转身退了出去。


小女孩有些怕生,哪怕面对夏斐这样一张人畜无害、笑得和煦的脸,她都很是紧张,手死死地抓着短褂的下摆。夏斐静默地看了她半晌,忽地轻声笑了下,抬手温柔地摸了摸女孩垂在肩头的麻花辫,然后回过头,从身后的桌上取过一个布包来,里面装着一沓钞票,还有药酒和纱布。


"我照顾不了你,只能给你一些钱,你拿着去别的地方吧,就不要再留在上海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布包挎在了女孩的身上。小女孩脸上闪过一瞬的讶异,低头看了看包里的东西,再度望向夏斐时,她漆黑的瞳仁里蒙了一层水雾,睫毛颤抖着,双唇翕动两下,腿一弯就要给他磕个头。


夏斐着急忙慌地制止,告诉她以后也不要再随便给人磕头了,这不好,遇到什么事,腰杆不能弯,膝盖不能软,这个民族几千年来一直如此。小女孩就眨巴着眼睛问他,不在上海,我又能去哪里呢。


"去哪里都好。普天之下,总会有阳光照进来的地方。就像这炼狱一样的世道,也总有一天会过去。好好地活着,等待曙光终于降临的那一日,就是我们最大的使命。"


当晦暗散尽,往后便只剩星河长明。苦难的双眼终会迎来春和景明,至此万顷阳光洒落,目之所及,皆为盎然。


小女孩临走的时候,站在门边,回头深深地望了夏斐一眼。紧接着她抿了抿唇,似乎作出了什么重大决定,对夏斐深深地鞠了一躬。


"敢问恩人名讳?小女子日后定日日为恩人焚香祈福,保佑恩人平平安安。"


夏斐眸光闪了闪:"真的吗?"


在小女孩坚定的眼神里,他仰着头略一思索,随即绽放出一个温柔至极的微笑。


"既如此,你就保佑上海滩萧氏商会的萧未影萧老板,平安喜乐,福寿绵长吧。"




与夏斐道别后,我便按他说的,驱车去了黄埔军校上海分校。站在门口时我正思考着怎么进去,这时从身边走过一个人,怀中抱着一个巨大的纸箱,那穿着一看便知是学校的学生。


我于是喊住他:"你好,可以帮我叫一下射击课的萧未影萧教官吗?"


学生脚步一顿,回头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请问您是?"


"我叫刘枭。"闻言他愣了一瞬,我微微颔首,继续道:"我是他的朋友。"


学生做了个哦的口型,杵在原地仰着头略加思索,便笑道:"不如我直接领你进去好了,我还要去送东西,你进去再问问别人帮你找。"


我感激地道了声谢,跟在他身后进了校门。他领我一路到了操场,给我指了个方向:那边就是射击场,你过去找找,教官大约就在那里。


我一路向前,老远便听见枪声,看见一排排列得整齐的学生站成方阵,报数的声音铿锵有力,响彻云霄。四周望了一圈,却并没有看见那个想看见的身影。正疑惑之际,一个清亮的声音自身后不远的地方响起,带着我多年未闻、却无比熟悉的笑意。


"呦,这是谁呀?"


我堪称惊喜地回过头,萧未影穿着一身严肃干练的深色制服,里面高领衬衫的扣子解开最顶端的一颗,露出的皮肤雪白细腻,一截笔直的黑色军靴,全身上下仿佛刻满了规矩,添了几分凛冽的意味。兴许是为了好看,他腰间垂落两条金色细链,一副圆形墨镜架在帽檐上,整个人懒洋洋地倚着墙壁,修长冷白的手指把玩着一柄漆黑的枪,极其玩世不恭。


若不是这身衣服,他看起来根本不像教官,倒像是一个散漫、不爱守纪律的士兵。


不论看过他多少次,我都认为萧未影此人简直可以称得上常看常新。与生俱来、骨子里的任性桀骜,浑然天成、自成一派的威压严肃,这两种看似相悖的性格在他的身上中和得完美无缺,恰到好处,如此魅力和气质,全世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四目相对,他朝我扬唇一笑,我们便同时相向而行。走近了我才发觉,夏斐说的没错,他的头发真的长了好多好多,编成长辫乖巧地搭在肩头,耳垂上坠着万年不变的红结耳饰。


"听说射击场来了个玉树临风的刘公子,实在好奇的很,就过来看看。"阔别四年之久,我少不了细细打量一番。可面前萧未影看上去好像并没有多大变化,阳光洒在他的帽檐上,在脸上投下一层薄薄的影子,他一双眉眼弯得纤细如弓,眼尾那抹鲜艳的绯色肆意飞扬,一如我记忆里无数个往昔。


我们是多年未见的故人,本以为再次相见会有说不完的话,但真的面对彼此,千言万语都抵不过一个默契的微笑来得实在。在那浅浅的笑容间,含着所有不曾宣之于口的感情。但多年之后,每当我再度回想,却恍然发觉,这么些年,我好像从未真正看懂过他。


我们并肩同行,沿着路边的树荫散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各种无聊的话题,心照不宣地,都没有提及这几年来各自家里发生的变故,就像只要我们在一起,没有什么难关是跨不过去的。


"对了,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我......"


不等他继续说完,远处跑来一个少年,在我们面前停下,表情认真严肃,抬手对着萧未影敬了个礼,声音洪亮地道:


"教官!您让我抄的一千遍黄埔校训我抄完了!放在您桌上了!"


萧未影赞许地点点头,那把手枪在他指尖灵巧地一转,手腕一扬向前丢出去,被少年牢牢地接在手里:"好,操场跑十圈,然后去休息。"


"是!教官辛苦了!注意身体!"


目送着少年跑远的背影,我忍俊不禁:"一千遍?他犯了什么错?"


萧未影无辜地摊摊手:"我就随口一说,谁知道他真抄啊。"


"你刚要说什么来着?"


闻言萧未影眨了下眼,迟疑了半秒"哦"了一声,忽地低下头,双手背在身后,用鞋尖踩着磨地上堆起来的土,俨然一副心虚的样子:


"嗯......其实这个事吧,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见他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蹙了下眉有些急切道:


"到底怎么了?"

"我把你送我的吊坠卖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我们看着对方的眼睛,不约而同地都愣了一下。


"......啊?"我有些震惊,又有些莫名其妙的苦涩,"卖了?"


萧未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早就打好的腹稿说出:"哎呀我那也是没办法...你知道的,我从英国回来的路上特别不顺,要不然也不会多耽误那么久。当时那样的境遇,我身上就那点东西,要么就得卖吊坠,要么就得卖自己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从始至终萧未影都低着头,从我这个视角只能看见他头上的帽子和墨镜。沉默对峙了半晌,他悄无声息地抬了下头观察我的反应,视线相撞的瞬间又慌乱地别开。


他鲜少有这样的反应,头一回见,倒也可爱的很,霎那间我心里那点若有似无的阴霾便一扫而空。我轻轻地摇了摇头,佯装无所谓地转过脸:"算了。"


"算了?"这回轮到萧未影不高兴了,他抬起头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我,他越是这样,我心情就越是愉悦,欢快地笑了笑:"对啊,算了。你自己也说了,生活所迫,我能理解。"


听完我的话,他杵在原地愣了半天,几次张张嘴说不出一个字,最终带着点意味不明的怒气和不满,斜睨了我一眼,"切"了一声,抬腿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我看你是该吃几口香菜冷静一下。"



伍-

往后的三年间里,日子勉强算得上安稳,我知道萧未影有本事将商会打理得很好,但令我都大吃一惊的,是他辞去教官的职位后,在短时间内将萧氏商会做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有些事情,是萧先生在世的时候都不曾办到的,可他做到了。不仅如此,他迅速打造了自己的关系网,人脉情报遍布全国各地,如今在上海,已然是一手遮天的存在了。而这时,他还不到三十岁。


多少人挤破了头地想要和他合作,有段时间,萧公馆的门槛简直快要被络绎不绝的记者踏平。多少人费尽心思想要投其所好,听闻萧老板爱好麻将,便争先恐后地练了一手麻将神技,不为别的,只为赖在麻将桌上,或许能等到他来,便好多看他一眼。而萧未影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公共场合不允许别人随意地喊他萧老板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在英国留学时的英文名,Vein。


至此,人人都道上海滩最大的商会,属于年轻的Vein老板,权势滔天,铁血手段,雷厉风行,面对叛党毫不手软,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狠角色。即便如此,他在我心中的样子也从未有一刻变过。尽管彼时,我们再难像年少时那样无忧无虑地走在一起了。


那年七月,卢沟桥伤痕累累,繁华的上海终于迎来了横行的倭寇。火光冲天,生灵涂炭,猖狂的日本兵叫嚣着,将男人女人孩子的尸体通通丢进河里,大骂着这样的贱民生来就该沉入水底。混战之中,空气里满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弥漫半空的硝烟和低垂的灰白云影搅和一处,将地上那片闪着幽光的血泊映得斑驳昏黑。满面血污的头颅瞪着猩红的双眼,垂死的眸底竟浮现出一抹兴奋的神色,向远空投去最后的一瞥,但见浓烟滚滚、乌云之下,猎猎飘舞着残破不堪的旌旗。


我抬头能看见枯树还在拼命伸展着枝桠——那些干枯的树枝把晦暗的天分成一片一片,似乎正在悄无声息地,肢解着这片早已贫瘠腐败的恶土。


也就是在这一年,我终于再次见到了程小时。从他口中,我才知道夏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搬出了萧公馆,外面都在传他与萧未影已经决裂。程小时显然知道其中情由,但我怎么问他都不肯说。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问,"乔苓小姐和陆光,他们都好吗?"


听了我的话,程小时一双漆黑的眸子突然暗了下去,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紧接着就开始掉眼泪了。他哭得伤心,告诉我乔苓再也回不来了,陆光还在俄国,他打算再过段时间,就去找他。


他说,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有陆光一个故人了。


我心中五味杂陈,看着他泪流满面,却说不出一个安慰的词。


因为我也很难过。



与程小时分开后,我回到家,仔细地向人问了萧公馆的近况。一问才知道,自打日本人来了上海,便与萧氏商会来往密切,几次三番提出合作,商会那边虽未应允,但也没有明确地拒绝。


正因如此,现在外面多了不少传言,说什么的都有。比如好听点叫密切,难听点就是走狗。不少人都认为Vein保持这样暧昧的态度,好处到了,总有反水倒戈的那一天,而他本人对此从未做出过公开的回应。乱世之中,谁都不可能独善其身,也做不到与世无争。


此等传言在我看来简直荒谬——但仔细一想,夏斐兴许就是为了这事才和萧未影分开的。无论如何,若不是听他亲口承认,我断不会相信任何人。


以此为契机,我终于见识到了传闻中,属于Vein的铁血手段。



彼时上海最受欢迎的魔术大师要在晚上七点钟于大剧院举行谢幕表演,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去捧场,我和萧未影自然都收到了邀请。想着与他许久不见,我便主动提出开车去接他。但约定的地点不在萧公馆,而在新桥歌舞厅。


我将车停在门口不远处,一眼望过去便看见歌舞厅门前围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前排的记者手里举着相机,拿着钢笔和记录本。我气定神闲地上前道了句"借过",记者们回过头,看见是我便都恭敬地退到了两旁。


华丽的大厅里此刻狼藉一片,圆桌被掀翻在地上,椅子东倒西歪,高脚酒杯的碎片和各种颜色的酒水含混着洒了一地,墙壁上都洇出一大片葡萄酒暗红的酒渍。萧未影披着一件黑色的大衣,跷腿坐在正中的一把朱漆贵妇椅上,胳膊支在扶手,右手扶着额头,一支深棕色未点燃的雪茄夹在他左手指间。


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战战兢兢跪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一头的冷汗,嘴唇和脸色一样煞白,双手五花大绑缚在背后,左肩上还一道新鲜的、狰狞着往外淌血的伤口。


那是舞厅的张庆老板,也是个将人渣二字身体力行到极致的人。早年间我还是少年时便知道他劣迹斑斑,无恶不作,卑鄙无耻,活脱脱一个衣冠禽兽。自从日本人到了上海,这位张老板首当其冲,暗地里早就与其勾结,然而一直以来竟无一人敢与之抗衡。


我淡淡地扫他一眼,径直走到萧未影身边,将手里的一沓纸递给他。这是我几天来搜集的、所有先前被这人抵死不认的罪证——的确,收拾此人,是我们早就商量好的。


他接过去,只草草地翻了两下,便丢到姓张的跟前儿,冷着脸问他还要不要抵赖。那张庆浑身抖如筛糠,看都不看一眼,捣蒜似的点着头不断重复,一切Vein先生说了算。


萧未影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起身,抬起手摊开掌心,一只铜色打火机被送到他手上。他指尖捏着打火机灵巧地一转,拨开盖子点燃了手中的雪茄。顶端冒起火光的一瞬间,那支名贵的雪茄被丢到地上,顷刻间便点燃了地上的纸,然后在一分钟之内化成一地灰烬。


张庆看到这一幕,抬头又见萧未影烧干净证据之后便转过了身,还以为他是大发慈悲地饶了自己一命,便谄媚着顺杆爬,急忙打起感情牌:


"想当年我与你父亲还有过几分交集......萧公子果然是念旧情的人......"


其实他若不说这话,兴许还能多活几分钟。


萧未影眸中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忽而变得森冷、阴郁,像是听到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言论,低头轻轻地笑起来,双肩耸了耸,那笑声逐渐变得癫狂,充满了骇人的戾气与讥讽,在场之人皆被慑得大气不敢出,我却听出了几分苦涩与悲凉。


他转过身瞪着张庆,抬腿直接将他踹翻在地,然后站在他面前垂眸瞧他,眼神淡漠得像在看一团令人作呕的污秽。忽而他嘴角一扬,牵起的弧度悚然心惊:


"提他?你也配?"萧未影彻底没了耐心,脸上笑意荡然无存,冰冷得能把人活生生凌迟了。紧接着他直接抬腿踩在了张庆左肩那个鲜血淋漓的伤口上,皮鞋底左右摩擦,一股股地生生碾压出更猩红温热的液体来。张庆凄厉悲惨的哀嚎响彻整个舞厅,围观的贵妇小姐们吓得尖叫着捂住了眼睛。


整个过程中,萧未影浑身不动安如山,踩着伤口的力道却越来越大,张庆的嚎叫也越来越凄惨,到最后几乎快要晕过去。我不动声色地上前轻轻拽了拽他衣角,示意他现在该走了。

 

萧未影于是停下,从腰间拔出一柄恭候多时的银枪,利落地上膛,枪口直抵在张庆的脑门上。


"到了阎罗殿,别忘了提着脑袋跪在我父亲面前,告诉他这么些年,你在他背后干了多少龌龊的勾当。"


砰地一声巨响后,萧未影吹了吹枪口,半阖着眼,攥着白布一丝不苟、仔仔细细地擦净了手,又皱着眉弯腰把皮鞋上沾染的血迹拭去,便头也不回地径自向外。门口的记者见他出来一窝蜂地拥上去,将大厅里的惨状全拍进相机里,争先恐后地向他抛出各种各样的问题,连带着我也不例外。


"请问Vein先生接下来会接手张氏的产业吗?"

"刘先生您是否和萧氏商会达成了深度合作?"

"Vein先生,对于最近关于您的某些传言,您有什么看法呢?"

"刘先生有何想法?烦请说几句吧......"


在镁光灯和记者们的围追堵截下,我和萧未影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并肩向前走了几步路,几个记者不死心地追上来,萧未影蓦地顿住,回头看向他们。


"抱歉。"他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下一秒,腕上传来感觉,我转过脸,萧未影握着我的手腕,举起来晃了晃,嘴角噙着一抹淡笑,像是刻意展示给镜头一般:


"我和刘先生,我们现在要一起去看魔术表演,失陪。"


不等任何回答,他潇洒地一转身,攥紧我的手腕,昂首阔步地向前。


身后白光倏地亮起。第二天媒体就将舞厅发生的事编成了头条新闻,简短的标题加粗加黑,下方登着几张现场的照片,然则那张最大、最显眼、占据了头版以及大半页纸的黑白照,是我与萧未影的背影。


那张照片我只看过一眼,却对报社写下的结语记忆深刻。



"哪怕再长的焦距镜头也框不住他们转身离去的洒脱背影。这二位青年才俊,注定是要去往更远的未来,共赴下一场更盛大的冒险。"



就像一场不管不顾、丢弃全世界的胜利大逃亡。可时过境迁,如今不远处的这条路上,便只余我独自一人。


而托这个大新闻的福,我和萧未影的名字,被走街串巷的报童放在一起喊了很久。



看完魔术表演已经是将近晚上十点,我们跟在散场的人群后走出剧场,还在兴奋地讨论着各自对魔术手法的猜想。走到街上时萧未影突然伸了伸脖子,我顺着他的视线往过看,便看到马路中央围着一圈人,正交头接耳地不知在说什么。


我们对视一眼走上前去,拨开人群,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仰面躺在地上,殷红的血和灰尘糊了满头满脸,身边木质的牛奶箱混着玻璃渣摔得粉碎,他半闭着眼,气若游丝,地面上留着两道淡淡的轮胎印。


只一眼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定是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肇事逃逸,而满街围观的群众,有的暴跳如雷地咒骂逃跑的司机,有的共情着泪流满面,有的站在远处唯恐避之不及。


干什么的都有,只不过就是没人叫车,也没人送医院。此等情景,如若这孩子当即断了气,旁若无人地在这里一直躺到第二天早上,我都不会感到意外。


而萧未影,他在看到的第一眼便疾步走了上去,二话不说就跪坐在地,脱下身上那件黑色的大衣将男孩的身体包裹住,紧接着伸出双手去按压他胸口的位置。与此同时我很快将车开了过来,停在他们面前按了下喇叭。


萧未影把男孩抱在怀里坐进副驾,我直接踩下油门,朝医院的方向疾驰。男孩躺在他怀里奄奄一息,血顺着他的额头源源不断地流淌,萧未影就抬起胳膊,用衣袖为他擦去脸上的泪与血。然后他紧紧地握住男孩的手,嗓音轻得像一片消散于风中的羽毛。


"不要怕,会没事的。"


一时间,我竟不知这句话他是在安慰男孩,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但从来便天不遂人愿。尽管我们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医院,那个孩子还是没能活下来。


那天晚上,萧未影背靠着医院冰冷的走廊,染着血渍的大衣搭在小臂上,他衬衫的胸口、袖口处已然不似先前的雪白干净,而他好像根本不在意,只是一言不发地低着头,眼睛半闭着,静默了半晌,抬起头脱口一句饱含疑惑的质问:


"那么多人,为什么没有人去管一下呢?"


停顿了两秒,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很快便自己补上了答案。


"说笑的。有人的皮囊没有人的心,怎么会管呢。"



往后的许多年间,我每每在夜深人静中思念萧未影时,必定会想到他在医院里,蹙着眉,仰着头无比疲惫与讽刺地说出那些话的那一幕。而就是在那一刻,有生之年我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那些隐秘的心思与缱绻的情意,第一次非常清晰地认识到,那个此前居然一无所知的事实。


早在无人知晓、风华正茂的年岁里,我一直悄无声息地爱了某个人很久很久。



匆匆一瞥,念念不忘,长此以往,就像小恙终于恶化成顽疾。于我而言柏拉图的感性,苏格拉底的理性,都不及自一九三零年分别的那一刻起,他每一封漂洋过海的来信。


后来有了卫子夫,从此金屋不藏娇。后来飞燕掌上舞,从此美人深宫住。


垂髫之年初见你,从此巫山不是云。


其实不到万不得已,有些话,我是真的想亲口对他说。对他说遇见你就是一场豪华盛大的赌约,我无比自信地押上我的一切,我的情感,真心,乃至灵魂,本以为先败下阵的一定是你,然而回头一看,原来早在这场赌局开始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片甲不留了。


还有,我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爱上你。只知道从我的眼睛落到你身上的那一秒钟起,我就命中注定似的,再也无法爱上别人了。



于是那晚,我回到刘公馆,独自坐在桌前,握着钢笔,拿出此生最珍重的态度,将二十几年来所有不曾宣之于口的,汹涌澎湃,将我一网打尽的满腔爱意,写成了一封简短的情书。


写完后我只觉得酣畅淋漓,整个人有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轻松畅快,将那封信拿在手里读了很多遍,但终归才疏学浅,几乎用尽毕生所学,却还是觉得词不达意。


无妨。我如此想,纸虽短情亦长,他会明白的。


而后来,这封情书也的确送到了他手上。




陆-

在那之后不久,我收到了一封请柬,看完上面的内容后整个人心如死灰。


是日本人的请柬,说明日晚上七点在锦华饭店举办酒会,以此庆祝日本高层与上海最大商会达成深度合作。


如此,便说明他终于还是松口了。我看着红纸上龙飞凤舞地印着烫金的字体,一边是日本军官的名字,一边是用英文花体写的Vein。那个词灼得我心口像是烙了一个大洞,坐立难安。我知他做出这样的决定背后必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但我未曾想到,这个难言之隐是连我都不能知道的。那一刻我忽然就觉得,自己不再被他所信任了。


不等我亲自上门理论,当天晚上,萧未影主动找上了我,两手空空,一进门便瘫痪似的一头栽在沙发上,说他今晚就打算赖着不走了。那时已经很晚,管家来通告时,我正换上睡衣躺进被子里。


我顶着满脸的问号下楼,一眼便看出他有心事,双手枕在脑后,两条长腿交叠着搭在沙发扶手上,笔直的小腿懒散地晃悠着,见我下来也纹丝不动,而是维持着这个姿势冲我吹了声口哨。


我在他对面坐下:"你来干嘛?"


"不干嘛。"他瞥了我一眼,很快便心虚似的移开目光,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几秒钟后缓缓地坐正了身体。从始至终他再没看我一下,而是低头故作镇定地研究大衣上的花纹。


"那个......能借一下你家浴室洗个澡吗?然后再收留我一晚上。"我一时愣住,没搞懂他抽的什么风,便抿着唇没有说话。他等了半晌没等来回答,以为我不同意,于是先发制人地开始鬼扯:


"就......我来没有别的意思啊,"他说着,像是做足了心理建设,终于有勇气抬头直视我:"找你是因为...萧公馆停水了,然后电也没了,不是因为我一个人在家觉得无聊,也不是因为我想找个人一起待着......"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懂我意思吧。"


我简直要被这一通不知所云的言论气笑:"萧公子,您可知道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他不说话了,双唇紧抿成一条直线,一双大眼睛里写满了天真和无辜。我无语地睨他一眼,站起来转身往楼上走,嘴上不忘乘胜追击:"还断水断电,你怎么不直接说萧公馆塌了呢?"


身后他很快地跟上来:"诶,你要实在想,也可以塌啊。"我回之一声饱含揶揄的冷笑,自顾自地走进卧房翻了一身新的睡衣出来丢给他:"洗完去隔壁的客房睡,还有,我的房间,非诏不得入见,明白了吗?"


他堪称乖顺地点了点头:"明白了。"说完便抱着衣服转身朝浴室的方向走,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冲我喊:"哦还有,我不知道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你说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那晚他去洗澡后,我躺进被子里很快便睡着了。但睡得并不安稳,恍惚间做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梦。突然间一声清脆的巨响倏地将我惊醒,我翻身下床,睡眼惺忪地走出卧室,朦胧间看见客厅里好像亮着一盏灯,心下奇怪,便顺着楼梯往下走。


来到客厅后我简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萧未影穿着烟灰色的睡衣,披头散发地坐在沙发里,一条腿屈起来蹬着桌沿,胳膊搭在膝盖上,地上放着一箱不知被他从哪翻出来的酒,一个玻璃杯在桌腿边摔得粉碎,他手里握着玻璃酒瓶,正闭着眼,瓶口抵着唇仰起脖子灌了一口。


我不自觉地放轻了步子,朝他走过去:"你在干什么?"


他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喝酒啊。"话一出口,我发觉他的嗓音此刻并不像平日里听着那么清亮,反倒像是雨后黄昏里虚无缥缈的水雾,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陈旧气息。而他接下来说的话直接坐实了我的猜想:


"对不起啊。"他仰头又喝一小口,"我刚才......不小心把你的杯子打碎了。不过没关系,明天给你买新的......你想要几个我给你买几个。"


后半句的语气里满是安抚意味,我在他对面坐下,默不作声地扫了眼桌上的两个空酒瓶。没想到骁勇如萧未影,竟也有喝醉的一天。


这风景实属难得,我伸手从箱子里捞了一瓶过来,用开瓶器利落地撬开盖子,仰头也喝一口,紧接着意识到了不对,看了眼瓶身,有些惊讶道:"几瓶啤酒给你喝成这样?"


他浅浅地笑了,双眸紧闭着:"这你就不懂了吧......就...人心里,只要装着事,喝奶都能醉。"


我忍俊不禁,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那你心里在想什么呢?"


他听了我的话,并没有回答,而是笑了笑又喝一口酒,一本正经地解释他喝酒就是为了释放压力。"我以前还想抽烟呢......可是夏斐不让,他说抽烟不好,看见我拿打火机,比看见我拿枪还害怕呢。"


我眉头一皱,这才想起来许久没听见过这个名字了。如此看来,夏斐应当是到现在都没有回去见他。


见我没动静,萧未影眉心蹙了蹙,闭着眼继续道:"夏斐......你是不是没见过...?他比我小两岁,勉强算是我弟弟吧。我跟你说,去年他过生日,我给他买了一件风衣。他穿在身上...联华公司的经纪人都找上门,想拉他去做电影明星呢,厉不厉害?"


"可是他不去。因为他是最喜欢粘着我的,一会不见就想念,跟分离焦虑症似的。他还说,我是他见过最厉害的人,想一辈子都跟着我......"


他顿了顿,轻轻地吐了一口气:"......以前是这样的。"


"现在......我已经半个多月没见到他了。"


我沉默地望着他,一时间无言以对,萧未影仰头把最后一口酒喝净,舒了口气把空瓶子放在桌上,伸手又去够箱子。我眼疾手快地拎起一瓶,迅速地撬开盖子递给他,他闷声笑了笑接过去,捧着酒瓶终于舍得撩起一点点眼皮。


"在遇见夏斐之前......我还认识一个人。我们俩自小就在一处,感情可好了。"


我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


"他呀,他喜欢西洋棋,不喜欢香菜,对待旁人比较拘谨,不过在我这儿还是可以的。"说到这里他语气中竟然多了几分得意,声音又轻又柔,像仲夏夜里莹白的月光,浸泡在冰凉的酒液里,摄人心魄,缱绻旖旎。"而且他长得好,声音好,脑子也灵,眼睛又黑又亮,眼角下面还有两颗小痣,戴着一副眼镜,很有学问的。"


我不禁开始怀疑,他现在认不出我,可能就是因为我没戴眼镜。萧未影一边说一边灌自己酒:"他还长了一张巧嘴,你跟他吵架,永远也吵不赢他......而且他还是个诡辩高手,最擅长偷换概念了。"


我一个没忍住嘀咕了句"有吗",好在萧未影没听见,整个人完完全全地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当中:"......不过这也不怪他,谁让我拿麻将和他比象棋呢。"


我终于还是笑出了声。萧未影听见我笑,便也跟着笑起来,露出两排整齐的皓齿,一双眼睛终于睁开,水光淋漓的。他握着瓶子,瓶口顶了顶下巴,俨然一副回忆的样子,抬起手把一头垂在胸前的长发全拢到手心里,随意地向后一丢,仰着脖子又灌了一大口。


我突然意识到,或许可以趁这个机会,搞清楚他和夏斐之间发生了什么。于是我紧跟着也喝一口,然后探出上半身,主动和他碰了下杯。他似乎有片刻的怔忪,双唇微张着,垂眸紧盯手里的酒瓶出神。


"后来呢?"我若无其事地开口,"你和夏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萧未影闭着眼摇头,眉间的褶皱却深了几分。他扬起下巴望着天花板,歪了歪头道:"也没什么,就是吵架了,吵得还挺厉害。"


"看得出。"我点点头继续追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不信我呗。"他说的云淡风轻,眼里那层朦胧的水雾更甚,声音暗哑,带着种哀伤的迷人音调:"......我骂他了。但是我以前,是根本舍不得跟他说重话的。"


"其实......我还是有点故意的成分的。我想让他心甘情愿地离开我,去北平,武汉,广州,天津,哪哪都好......于是就把他赶出去了。"


萧未影嘴角扯出一个熟悉的微笑,饱含着无奈与纵容,就像他又看见了夏斐似的。随即他举起瓶子送到唇边,眸中有片刻的迟疑:"...结果他走的那天我就后悔了。"


"吵架的时候,生气是真的......我舍不得打他,我就只能打我自己,好笑吧。"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把自己给逗乐了,猛地站了起来,整个身体摇晃着东倒西歪,我赶紧起身抓住他的手,把他按回沙发上,顺势坐到他旁边,"你小心点。"


他哑着嗓子笑起来,举起酒瓶又灌下一口,舔了舔唇不过瘾似的。我于是毫不犹豫地伸手夺过酒瓶,态度强硬地看着他:"继续说,但不许再喝了。"


萧未影长长地深吸一口气,睫毛颤抖着扑闪了两下,忽地弯下腰把自己整个埋进臂弯里。他的头发散在背上,肩上,有的垂落在鬓边,我看着他凸起来的肩胛骨,苦涩地想到,这几年他真的瘦了很多。


所谓深爱一个人总是谨小慎微,我想也不过如此。就像此时此刻看到他这副醉得不省人事的样子,我再三忍耐,还是没能克制住自己,做出了一个最能体现二十几岁男人勇气的举动。


我伸出手臂轻缓地揽过他的肩,然后不由分说地,按着他的头枕在我锁骨的地方,下巴轻轻地抵着他的发顶。艳丽的火红顷刻间扑了满心满眼,我伸出手抚上他后脑并不齐整的头发,一路下滑摸到发尾——然后意识到其实很早以前我就想这么干了。


他靠在我怀里,许是真醉得晕头转向,大脑宕机,完全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不仅没有挣扎,甚至还乖顺地蹭了两下。紧接着他闭上眼,一抹再也无法压抑的绯色自他眼眶边晕开,破碎得像一朵将碎不碎的玫瑰,说出今晚的最后一句话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生气是真的......很想他也是真的。他还欠我一个答案呢。"


"连我自己也搞不懂,我到底是在跟他置气,还是在跟自己置气。"



第二天,完全在我预料之内的,萧未影全然不知他半夜独自买醉的事情,今晚便是酒会,他一大早就风风火火地出门了。我目送着他离开,恍然想起来我似乎还是不知道他和夏斐为什么吵架。


但同时,对于把情书送给他这件事,原本还有些摇摆不定的我直接坚定了这个想法。可到底是败给了无知的年纪,没有丝毫经验,仿佛昨晚那一个自作主张的拥抱已经花光了我全部的勇气。正当我不知所措、只会在家里干着急之际,救星十分幸运地降临了。


是程小时,他和几个人同行,正在去锦华饭店的路上,被我拦下的瞬间还有些惊喜。我问他要去干什么,他说报社请他去拍酒会的现场照片,然后回头指了指身后跟着的几人,笑着说我把他们带过去,安排好就要走啦,今天晚上的船,要离开上海去找陆光了。


我衷心地祝他一路顺风,并趁此将那封情书拿了出来,问他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他非常爽快地应下,我便将信塞到他手里,嘱咐他无论如何,请一定完好无损地交到萧未影手上。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举动,却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推着我和他,彻底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柒-

宴会里净是些醉酒的日本军官,举着酒杯高谈阔论,推杯换盏,好不快活。满屋子穿着和服的歌伎踩着又高又厚的日本木屐,画着短而黑的眉,一张张脸涂得煞白,鬼魅一样的死气,唇上一点朱砂像刚吃完人的血。上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身着昭五式立领军服的高官内村,另一个,便是我熟悉又遥远的挚爱。


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手握住我的手,冰冷滑腻,像毒蛇的信子,开口蹩脚的中文染着日式的断句语气,人不人鬼不鬼,不伦不类——


"刘先生,欢迎您来。"


我迅速地抽开手,淡然地瞥他一眼,回之一声揶揄的嗤笑:"您不必如此。我只不过觉得,Vein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不管他今日宴请的是人,还是狗。"


闻言萧未影很是配合地微笑着点头:"承蒙刘先生抬爱,不甚荣光。"如此明目张胆的一唱一和,内村脸色即刻便不太好看了,却不好当面发作,只得转过脸盯着萧未影,扯起嘴角强行欢笑。


"不过,今日在此宴请宾客,除了庆祝和Vein老板的合作,还有一件事。"内村忽地冷笑一声,语气像冬日的冰锥般刺骨,我心里登时升腾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果然,他忽地把手比在唇上,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骇人微笑:


"Vein老板,刘先生,听说夏斐是你们的朋友。他是共党这件事,你们知不知道。"


我周身血液仿佛倒流,霎那间遍体生寒,垂在身侧的手默默地收紧,心口揣了只兔子似的七上八下。我死死地盯着内村,转而看向一旁脸色沉郁的萧未影。他紧紧地锁着眉,片刻的怔愣过后,冷冷地开口:


"我不知道。我早就和他断了联系,他的事,和我无关。"


一只手拍上了萧未影的肩,内村放肆地大笑起来,"Vein老板,我自然相信你对天皇的一片忠心。你们国家有个成语形容忠诚,叫做肝脑涂地。不如这样,今天当着众位亲朋好友的面,我送您一份自证清白的大礼。"


宴会厅的门被猛地拉开,一阵推搡的声音响起。我低下头,所有木屐、高跟一动不动,抬起眼,所有擎在手里的清酒、香槟一动不动。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一个形销骨立的笔挺身影,一动不动。鲜血污了那身褴褛的衣服,已经完全看不出它原先的颜色,苍白凹陷的脸颊像画布一样布满了青紫的淤痕,然而那双浅色的、琥珀一样的眼睛里,隔着人群,闪烁着的星光熠熠,仍旧耀眼得让人不忍逼视。


明亮的星辰化为他双眼里的两团焰火,蓬勃,旺盛,热气腾腾。


恍恍惚惚间,我仿佛回到了与夏斐最后一次通电话的那天。那时他对我说,他要去寻找太阳。我当时并未品出其中的关窍,但如今已然大彻大悟——或许他生来便要追光,一旦启程,就绝不回首。他从来便肩负如此使命,要为这个国家的进步点燃星火,要为了世间众生匡扶正义,一切早在冥冥之中,就在命运的书里写定。


我内心翻腾起惊涛骇浪,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台上的萧未影。就见他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纹丝不动,一双赤色的瞳藏在漆黑的墨镜后面,让人看不清那双眼里蕴含的情绪。与此同时夏斐也抬起了头,他们遥远而深刻地相望着,忽然,他就笑了起来,嘶哑的声音大喊——


"内村,你还有什么可问的?"他每每说一句话嘴角就淌下一股血,我一颗心痛得快要裂开,没有丝毫犹豫地冲上去,却被几个日本兵死死地拦住。"别瞧不起人,我别的没有,骨头却尽管硬。Vein这种狼心狗肺的汉奸,同党,他也配?别用他污了中国人的名声......"


我的肺上如同狠狠插了一把匕首,呼吸尖锐地痛起来,内村脸上的笑愈发可憎,声调寒冷黏腻:"Vein老板,这份大礼,你可满意。"


一把手枪被塞进他的手里。萧未影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看着他咬紧牙关,握着枪的手腕微微颤抖着,眼角烧起的绯红流霞一路蔓延到鬓角里去。或许是因为他的心已经在这个地方彻底地摔碎了,流出鲜艳的血,灼烧着他的眼睛、皮肤和灵魂。


萧未影沉着脸凝视了他半晌,忽而爆发出一阵凛冽森冷的笑声,毫不犹豫地给枪上了膛。但他却没动手,而是似笑非笑地把脸转向内村,双眼微眯,缓缓地吐出一句话,字字诛心,浑身的戾气,犹如地狱里嗜血的修罗:


"我今天就让你看看,真正的肝脑涂地是什么样的。回头别忘了托梦给你家天皇,就说我会亲自取了他那颗狗头,在菜市口挂上十年,顺便把狼心狗肺这几个字,刻在他的碑上。"


内村脸色骤然大变,一双愤怒的眼睛烧得像两团血海。萧未影不屑地看着他,持枪的手动了一下。但凡再多等一秒,他的枪口就会毫不犹豫地给这人面兽心的禽兽脑门上开个洞——


然而,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嘶嘶哑哑的声音突然响起。


"老板。"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夏斐吸引过去,可那人的视线却从始至终,都只停留在一个人身上。他们如此用力地对望着,好像要用目光把对方嵌进自己的血肉里,变成心脏的一部分。如此一来,每一次呼吸和心跳便不光是为了自己,于是他们就可以无视生离死别、超越一切地长厢厮守在一起。夏斐顾不上迅速模糊的眼帘,拼了命地睁大眼睛,用尽全部的力气承托出他余生最大的心愿。


对不起,没能陪着你到最后。




Asti.

『V右向』沪都陈年往事(上)

刘枭第一视角,民国背景

预警:关于文中提及的历史事件与真实情况可能有差异,在此致歉一切。

主角团友情客串

竹马Vs天降

啰嗦混乱的长篇。


后篇指路:  







程小时,陆光,乔苓,萧未影,夏斐


那些名字于他而言熟悉又陌生。

他上一次看见这些名字恐怕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

他突然想到这句词,只觉得悲伤又好笑。

他如今俨然已成为一个归家的游子了。






我时常想,人这一生怎样才算过得幸福。若放在几十年前,让少年时代的我去回答这个问题,定是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整个世界都在自己的脚下,大道通天,繁花似...

刘枭第一视角,民国背景

预警:关于文中提及的历史事件与真实情况可能有差异,在此致歉一切。

主角团友情客串

竹马Vs天降

啰嗦混乱的长篇。


后篇指路:  







程小时,陆光,乔苓,萧未影,夏斐


那些名字于他而言熟悉又陌生。

他上一次看见这些名字恐怕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

他突然想到这句词,只觉得悲伤又好笑。

他如今俨然已成为一个归家的游子了。






我时常想,人这一生怎样才算过得幸福。若放在几十年前,让少年时代的我去回答这个问题,定是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整个世界都在自己的脚下,大道通天,繁花似锦,用不完的时间,使不完的力气,没有什么是少年不能实现的。但如今,回首走过的这些年月,我竟觉得一败涂地,万事皆空。


恰恰相反,旁人眼中的我,是如今整个刘家最为权重的长辈,是这个国家走到今天,一路艰辛的见证人。还是个脾气有点古怪的学者,常年定居英国,一年不过九月回家一趟,一生未娶过什么人,膝下一双儿女还是当年哥哥的遗孤,清心寡欲如同看破了红尘的高僧。的确,回首往事,我也觉得前半生跑得太快,可后半生也不愿停下脚步。追逐时间,并企图战胜它,却一次次被它反超打败。


但是,我觉得一切都很值。因为曾在最美的年纪,遇见了一群最赤诚的伙伴。即便如今,故人远去,年华已逝,昔日归途独余一人,可每当想起那些年月,想起那一张张意气风发的面孔,往事朝夕,历历在目。


而这个漫长美丽的故事,我会讲很久很久。





壹-

上海这个地方由两条平行线组成,代表着社会生活的两个极端。上方是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下方是一穷二白贫病交加。生活在下方的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想象上方是怎样的一副情景,但只要愿意,出生在租界、在租界长大的"上层社会"们,只要肯纡尊降贵地去狭窄的弄堂里走一遭,便能好好领略一番他们压根没见过的人间疾苦。


码头的人拐子,街头的扒手,走街串巷的烟贩子,搞霸权的地痞流氓。


所以,出生在刘公馆,作为刘家二少爷如同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我,无疑是十分幸运的孩子。从小接触的人无一不是社会名流,穿最时新的料子,听最时髦的音乐,吃的点心和糖果都是坐了轮船来的。我接触到最早的无业游民大概非刘旻莫属——仗着自己是刘家大少爷,成天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净知道做些不入流的事,把父亲气得发飙是他每天必须完成的任务。说起来,我人生中第一次去舞厅还是刘旻带我去的,那时候我刚满八岁。父亲知道后直接抄起了沉寂多年的"家法"——一根桃木拐杖,追着我的好哥哥满院子跑,全然没有一点刘老板该有的严肃样子。


虽然那时年纪小,但百乐门夜总会是如何的繁华与热闹,那副如同迷离仙境的样子,生生在我脑海里记了好多年。

 

"金如土,酒作水,十里洋场好滋味。"

"百乐门,夜上海,仙乐斯里摩登最。"



这是一座繁华的城,奢靡的城,可彼时很少有人看到它背后的腐烂。这片土地上随时都在发生罪恶,也永远在产生爱情与希望。


说到这里,便不得不提一下我童年时期最好的玩伴了。关于这位萧未影萧公子,能说的东西实在是多了去了。他性格乖张,行事看似我行我素,其实对自己有一套严格的原则约束。见到他的第一眼我便被他的样貌和与生俱来的桀骜气质深深折服,之后相处久了,便发觉美丽其实是他身上最不值一提的优点。温暖的明艳的耀眼的迷人的,诸如此类的形容词聚拢到一处,一是太阳,二便是萧未影。


我们两家一直交好,他的家庭我从小就很熟,我们也是彼此最为熟悉和亲密的伙伴。他父亲是全上海最大商会的老板,人脉和关系网遍布全国各地,为人清廉正直,作风优良,还是个实打实的情种,除了萧大公子的生母之外并无一房姨太,打小去萧公馆串门的时候就经常能看见萧老板和萧太太是如何恩爱非常。就在我八岁、萧未影十岁的那年,他突然同我说他今后多了一个弟弟,是父亲从外面捡回来的。


那之后很长一段日子,我根本约不到萧未影一起出来,而且每次去他家,不等说几句话,这个叫夏斐的总有手段把他从我身边抢走。对此我一直感到愤愤不平,不止一次跟他抱怨过:


"我觉得我已经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了。"


"谁说的。"萧未影说这话时低头去系上衣扣子,站在穿衣镜前整理他的衣领,我的双眼在镜中和他对视,他笑了:"我最好的朋友一直都是刘少爷呀。"


"你最好是。"我扬起唇角,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笑我就莫名跟着开心,从小便如此,况且我并不真的会跟他生气:"如果下次出去的时候你不再因为某些原因迟到早退,我或许会相信。"


他没说话,轻轻地笑了两声,抬手把一个红结耳坠戴到左耳上,回头对我说走吧。


"去哪儿?"我满脸的疑惑,"你可没说今天要出去。"


"现在说也不迟。"萧未影靠在门边理所当然:"我要去杏花楼排队,买点玫瑰豆沙月饼,你不知道那地方每天可难排了。"


"你什么时候爱吃这个?我怎么不知道?"


萧未影耸了耸肩:"不是我,夏斐喜欢,我去给他买。"


"......"我登时感觉五味杂陈,"好啊,难得主动约我,原来是让我一起跟你去排队。"


"为什么不早说!"


"早说了你就不来了。"萧未影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手腕,露出一个大惊失色的表情:"哎呀这都几点了再不走真排不到了!"紧接着便朝我冲过来。


于是在我大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跟着他跑到了门外,手腕还被他紧紧攥着,抽都抽不动。



夏斐说,他原先也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后来家中出了变故,家里的佣人们拼了命才把他送出来,之后流亡了将近一年多,几经波折来到上海,才被萧先生捡回了家,从那之后便一直生活在萧公馆。对于他的过去我并没有多少兴趣,他本人也鲜少提及。但我不得不承认,夏斐此人真的是十分善于交际,正是托他的福,让我原本甚是狭隘、仿佛只容得下一个萧未影的交际圈在短时间内迅速扩大,认识了许多经常听到名字却不曾见过面的朋友。印象最深的,便是年纪轻轻就开照相馆的程小时——估计是因为他和夏斐的性子实在是太像了,我一直都没想明白他俩是怎么做到仅仅来往几次后,就能发展成这么要好的朋友。


经常和程小时在一起的人叫陆光,我只知道他家里也是做生意的,在事务上与萧氏商会还有过一些来往。但提及陆光时萧未影总是满脸的一言难尽,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支支吾吾半天才说他对陆光压根没什么好印象,觉得他小小年纪太过老成,而且每次看见他都感觉谁欠了他钱似的,就差脸上写一个烦字了。同理,陆光对萧未影的态度大差不差,他说是因为萧未影于他而言太过热情,合不来。


在这四个人身上,我总算见识到了,原来朋友的朋友也不一定是朋友。比起陆光,程小时的青梅乔苓小姐便显得亲切许多,这是我见到她的第一眼时便一直存在的感受。有一次萧未影让我去教堂找他,那时在他身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子,我打量她的装扮,月白色的斜襟短褂,披着蓝布罩袍,颜色有种温和的感觉,像一本线装书的暗蓝色封面,文静又儒雅。干练的短发垂至锁骨,虽不似上海摩登女郎们烫的卷髮和名贵旗袍那般潮流,却很有一种干净清爽的气韵。


换言之,乔小姐应当是最不像大小姐的大小姐了。


她看见我微微一笑,伸出手来打招呼:"刘少爷吧,初次见面,我是乔公馆的乔苓。"


我回以微笑,同她握了手,看向不远处的萧未影。不等我开口,乔苓便主动解释道:"最近学校要办庆典,交给我负责,萧公子眼光好,又是我的同学,就请他来帮我参谋一下。"


我点点头算作回应,庆典一事我自然也知道,但还是头一次亲临现场考察。整个会场一看便是刚刚起步,许多东西还杂乱地堆在一起,要收拾干净必然会花很久的时间。我盯着空旷的舞台看了半晌,转头对乔苓道:


"既如此,那我也来帮忙吧。"


乔苓愣了一瞬,随即变得惊喜,拍着我的肩很是赞赏地连说三个"好",紧接着快步向外走去,说去把程小时这个家伙也拽过来,成天就知道瞎跑,把陆光和夏斐都带跑偏了。


我看着她健步如飞的背影,竟然有种害了程小时的错觉。



于是在帮忙准备庆典的日子里,我们六个人几乎天天都在一起,直到庆典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学校都没有演出安排,我们还是会时常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如果遇上休息日,就去老城厢吃点心,黄浦江上坐乘凉轮渡,或者去墨海书局、商务印书馆看不要钱的书。程小时每次来,都会带一些他买的报刊杂志,《晨报》、《申报》、《新青年》,诸如此类。有趣的是,他带来的杂志,夏斐手里或多或少有几本一样的。看着他们拿着书本聊得热火朝天,津津有味,此前一直困扰我的那个问题,冥冥之中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志同道合的人,往往会有更多的共同话题。


因为程小时和夏斐,他们其实是一样的人。都是温暖的,充满希望的,善良的人。


于是,那些书里提及的自由、平等、科学与民主,也逐渐成为我们话题的重心。尽管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年轻,对很多理论的了解并不那么透彻,然而并不妨碍那些振聋发聩的话语砸在心上,如同一道惊雷劈开密布的阴霾,一粒火种引燃整片旷野。



繁星闪烁的夜晚,我们六个人站在黄浦江边远眺,江面上泊了一艘美国巡洋舰,唱片机转出一阵悠悠的萨克斯,再往远一点能看见日本海军的巡逻艇,上面星星点点地闪着几盏灯。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军舰吃水太深,在更远的江面上打着盹。大家剑拔弩张,却相安无事。


夏斐安静地看了半晌:"以后中国人走到外国,绝不会再被人轻视。"


空气沉寂了下来,萧未影撑着栏杆侧过脸盯了他几秒,忽而眼里亮起一阵满是希冀的光。就像漫天繁星此刻都揉碎在了他的眼底,浸出更加明丽、深刻的笑意来。


"对。"他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瞳仁一闪,嘴角荡漾出一个平淡却耀眼的弧度,抬起手比划了两下,一甩将那石头丢了出去,石头就在江面上蹦跶着打起水漂。萧未影的目光紧跟着泛起来的一圈圈涟漪:


"不仅不被轻视,他们还得高看我们一眼。"


"就是。每个人都有饭吃,有工作做。"程小时也跟着丢了一块出去,但他的水平显然不及萧未影,石头只跳了两下就沉入了水底。他扒着栏杆,笑着又补充了一句道:


"不但有饭吃,有工作做,还能像人一样地活着。所有人都拥有人的权利,人的快乐,人的尊严。"


"还要人人平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平等。不知为何,每每提及这个词,我心里总会升腾起一股无力的悲凉。此时此刻站在此地的我们,生来便处优势,真有资格谈论这两个字么。


"不要再打仗,不要有苛捐,不要再有什么租界。"耳边响起这样的一句,肩上传来感觉,我回过头便撞进萧未影盈盈的笑眼里。他朱红的眼瞳宛如暗夜里的一簇小小火苗,弹指间便能驱散一切寒冷与不安,仿佛要执着地去温暖每一颗被这簇火苗照亮的心。他如此望着我,手肘搭在我的肩头晃了晃,希望听到一个想听的回应。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总有些东西罄竹难书,总有些话语刻骨铭心。总有些事情需要有人去做,总有些伟大的理想终会冲破时代与现实的枷锁。


等到野草燃尽的那一天,贫瘠的土地上一定会开出鲜艳的花朵。


我不知不觉间振作了起来,回望着他,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会有的。一定会的。"


这年月根本看不见曙光。没有光的世界里,像在迷雾中蹒跚着前行,一点一点地摸索着等待破晓,如同五十年也望不到尽头。希望的支架太过年轻稚嫩,又薄又脆,一碰就如牌塔似的轰然坍塌。但就算是梦,也是不得不做的。


毕竟,万一就实现了呢?


乔苓的笑声从耳畔传来:"梁先生不是说过吗,少年强则国强,如果人人都有我们这般的觉悟,还怕等不到阳光普照的那一天吗。"


"而到了那一天,我们这些人还会聚在一起,一个都不能少。"



贰-

八月中旬的某天,我突然接到一通萧公馆的电话,是夏斐打来的,只很简短地说了句"下午三点,步行街咖啡厅见"便挂了电话。


虽然一头雾水,但夏斐极少单独给我打电话,于是我猜他可能是有什么要事。快三点的时候我准时赴约,刚进门便看见夏斐坐在墙角的位置上,正低着头搅拌面前的一杯咖啡。


我在他对面坐下,向服务生点了一样的咖啡,开门见山地道:"找我什么事?"


夏斐抬起头:"问你个事,过两天是什么日子?"


我挑了下眉反问:"什么日子?"


夏斐瞬间皱起眉:"什么日子!"


"萧未影生日呗。"话音落下我们不约而同地一笑,我与夏斐那点少得可怜的默契好像只会在有关他的事情上才能体现出来。夏斐喝了口咖啡舔舔唇,弯着眼睛直视我:"那你打算怎么给他过?"


"不知道,跟以前一样?你有想法?"从小到大,萧未影每年的生日主要都是萧先生和萧太太给他操办,往年都会在公馆开派对,萧未影又是个朋友多的,随随便便就能招呼一屋子人。去年来给他过生日的人数更是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几乎全是他在学校和戏剧社的同学,那次派对办的也很惊喜。当天下午我拉着他在外面逛了一天,回到萧公馆大门前他还在疑惑今晚家里的佣人们怎么没开大厅的灯,结果刚一进门就被彩带和礼花喷了满脸。


我到现在都记得他当时的表情。萧未影站在骤然亮起的灯下,盯着一秒钟之内从房子各个角落冒出来的满满当当一屋子人,瞪着一双大眼睛张着嘴愣了五秒,才慢悠悠地抬起手把头顶上的彩带拨到地上,然后在大伙炽热的眼神里感叹了句"哇哦"。


"他过了今年的生日,就十八岁了。"夏斐低着头若有所思,纤长的眼睫遮住了他眼中所有的情绪。"再过两年,叔叔阿姨就要把他送到英国去留学了。"


我拿杯子的手一顿,一时间心头涌上许多复杂的情绪。那天下午和夏斐的会面时间并没有很长,他叫我来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今年萧未影的生日他打算自己给他办,也不要请那么多人,只叫上我们这几位还算熟的朋友即可。临走时他嘱咐我,明天下午同样的时间,我们一起去步行街挑礼物。


第二天我如约到场,程小时他们三位在我到之后的半分钟左右便也来了。我们五个沿着繁华的街道闲逛,路过飘着糕点香气的杏花楼,服装店明亮的玻璃橱窗里,几位木美人身穿鲜艳的旗袍安静地站成一排。耳边隐约飘着歌舞厅吹出来的萨克斯,在一间不很起眼却装潢复古的精品店门前,我们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


精品店里的东西琳琅满目,一进去叫人直接看花了眼。乔小姐很快看中了一瓶法国进口的古龙水,二话不说直接拿到柜台结了账。可选择的东西一多,那么挑出一个最中意的便有了难度。夏斐挑挑拣拣犹豫半天,最后选了一副圆形的墨镜。对此我表示深深的不理解,不理解他是怎么想的。但夏斐本人却对这个礼物很满意,还说迫不及待想看萧未影戴上它的样子。程小时和陆光则是十分有默契地看中了同一支万宝龙钢笔,两个人互相谦让了半天,虽然我完全看不懂这有什么好谦让的。


陆光说我和他不熟,送礼这件事本来就可有可无。程小时抓耳挠腮地思考了半天,最终做出了一个明智的决定:这支笔还是你拿去送吧,我有别的礼物。面对我们的询问,他神秘地一笑,拍着胸脯大言不惭:回头让萧公子来我照相馆,程老板免费给他拍一组写真照片,包他满意的那种,如何?


于是到最后,只有我是空手走出精品店的,因为我要送的礼物其实早在半个月以前就吩咐珠宝店定做了——是一条红宝石吊坠,鸽子血似的鲜艳明亮,看上去就像一团流动的火。店员拿给我的时候我们都被这纯正美丽的红色惊艳了一瞬,程小时痛心疾首地拍着我的肩,十分夸张地说什么"刘公子真是有实力"。


就这样,在1928年的8月23日晚,我们几人一起在川满楼给萧未影过他的十八岁生日,论阵仗,这应当是萧未影十几年人生中最平淡的一个生日了。但我明白,这同时也是他这辈子最难忘的生日。


萧未影对乔苓送的古龙水赞不绝口,而且很喜欢那支万宝龙钢笔,一直拿在手里转,不愿意撒开似的。但一听是陆光送的便立刻收敛了几分笑意,摆出一副端正的姿态把笔收进笔盒,朝陆光严肃地点了下头:陆公子当真好眼光。在看到我送的吊坠后他两眼一亮,一边感叹,一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条链子放到灯下比划,红宝石反射出美丽的六射星光,映在他赤色的瞳里,却不及他眼波间无意漾出的流光万分之一动人。


他捧在手中欣赏了许久,如此珍视的神情,十几年来我还是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然后,他转过头,很轻地对我说了句:我很喜欢。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搞清楚究竟为什么,在听到他亲口说出那两个字时,我心里除了高兴,还有一种更加浓烈的情感,让我整颗心都像被一层薄如蝉翼的纱网覆盖住了。


那种情感,是幸福。


只是如此明显的情感,我居然迟钝了很多年才意识到。意识到原来在那个时候,这个人便已经能让我觉得幸福了。正因如此,往后的几十年光阴,于我而言幸福一词的标准,便无论如何也绕不开这个人了。


他在船舷随意刻的一剑,成了我此生逆水行舟的执念。



萧未影接过夏斐递来的木盒,在对方期待的眼神中慢条斯理地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后表情瞬间变得耐人寻味。


他"嘶"了一声拎起镜腿打量了一会:"你送个眼镜干嘛?"


"这是墨镜,你快戴上看看好不好看。"耐不住夏斐炽热的眼神,萧未影展开镜腿将那副墨镜架到鼻梁上,黑色的镜片完完全全地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左右转了转脑袋向四周看了一圈,给出了一个中肯的评价:"真黑。"


"真帅。"夏斐单手托腮,眼睛弯成一道月牙,难掩语气里的激动,"比我想的还帅。"


萧未影挑了下一侧的眉:"是吗。"夏斐点头如捣蒜:"那当然,不信你问他们呀。"


程小时哧地一声笑了:"帅,就是有点像算命的。"


夏斐啧了一声拍了他一下:"别扯,怎么就像算命的,你见过长得这么帅的算命的吗?"


闻言萧未影便也笑,那是一个饱含无奈与纵容的微笑,是只有面对夏斐才会流露出来的真情实感。他抬手将墨镜摘下,仔细地收进木盒里,然而嘴上并没有轻易饶过他:


"以前你送我礼物好歹还打扮一下,今年直接连打扮都没了,就这么个木盒子?太寒碜了吧。"


夏斐急了,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迈进了萧未影给他设的套,着急忙慌地辩解:"哪有!今年你的生日蛋糕都是我特意在凯司令定的,还有这个包间,办完这些我的钱包已经快进火葬场了。"


萧未影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满眼好奇地又问了一句:"那你现在还有多少私房钱?"


"真不多了,也就......"夏斐说到此处突然顿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惊恐万状地捂住自己的嘴。萧未影似笑非笑地伸出手弹他的额头:"还藏私房钱,老老实实做人懂不懂?"


夏斐捂着脑门连连后退:"行了行了行了,我错了,下不为......"


他不说话了。因为萧未影突然张开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


"瞧你这点出息。"他眉一扬,嘴角勾勒出一抹淡笑,目不转睛地盯着夏斐:"等以后我继承了商会,你给我打工,我亲自给你发工资。"


夏斐眨眨眼,略一迟疑,很快便愉快地笑起来:"好啊,那以后就得管你叫老板了。"


萧未影十分受用,往后放松地一靠,眯起眼睛露出一种颇为享受的神态,朝夏斐扬扬下巴:"啧,多叫几声听听。"



其实后来,夏斐确实喊过萧未影很多声老板。只不过,那些称呼里,再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纯粹。


而萧未影。他后来对那副墨镜宝贝得不得了,只要出现在公共场合必定戴着,抑或是别在领口。


直到我见他最后一面时依然如此。尽管彼时,干净的镜片上已多了许多划痕,镜腿也早就开始掉漆。



"我说你俩够了啊。"乔苓揶揄的声音骤然响起,她不高兴地看了眼在一旁沉寂许久的蛋糕盒,"我们几个可不是来听拉家常的。"


程小时配合着点头:"我为了吃这顿从中午饿到现在,所以什么时候能开饭?"


"别急,先切蛋糕。"夏斐神秘地勾唇,与此同时将蛋糕盒小心地打开,从里面端出一个精致的红色蛋糕来,周围有一圈白色的蕾丝边装饰,顶端还裱了鲜艳的奶油花。


"这款红丝绒蛋糕可是眼下凯司令卖得最好的,漂亮吧。"他很是自豪地把蛋糕放在正中央,我注意到上面还写着字,程小时立马凑了上去,一字一句、抑扬顿挫道:"祝萧公子生日快乐,友谊万岁,永远幸福......"


他突然顿住了,抬眸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夏斐:"......不要长寿?"


此话一出,原本还得意洋洋的夏斐登时瞪大了双眼,一边喊着"什么"一边凑过去看,就见蛋糕上简短的几句祝福语里,居然写了一句"不要长寿"。萧未影显然也很意外,他抬起头冲夏斐无声地挑了挑眉。


夏斐整个人都凝成了石头,呆在原地思考了五秒钟之后仰天长叹一声:"哎呀,他们搞错了!"


在夏斐手忙脚乱、语无伦次的解释里,我们花了两分钟才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家伙在订蛋糕的时候问店员能不能加几句话上去,店员说可以,他便想到生日快乐、友谊万岁、永远幸福、长寿这几句。但走到门口又临时变了卦,回头冲店员补充了句:还是不要长寿了。


"因为我想到这是你十八岁的生日,又不是八十大寿,写长寿不太合适,就......"夏斐白净的脸此刻已然涨得通红,"谁知道他们这么理解啊!哪有蛋糕上写不要长寿的,太阴间了吧!"


他说完狠狠踹了在旁边憋笑憋得快窒息的程小时一脚:"还不是你推荐的店!"这一下直接击溃了程小时最后的心理防线,他笑得人仰马翻,不得不靠着陆光才没从椅子上摔下去:"你没沟通好还怪我!"


如此乌龙,饶是陆光也有些绷不住:"夏斐......你这回,殷勤真没献好。"


夏斐绷着脸,生无可恋地去看身边的萧未影。自打刚才起他就一直沉默,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夏斐,似乎要把他盯出个洞来才肯罢休。四目相对的刹那,萧未影一手扶着额头,不动声色地抿抿唇,紧接着脑袋一沉,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双肩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就在夏斐以为他把萧未影给气哭了惊慌失措的时候,萧未影骤然抬起头,眼尾那抹上扬的朱红肆意飞舞,轻轻咬着下唇,浓郁温柔的笑眼像开了一朵水花,在唇角边漾出一个浅浅的梨涡来。到最后他的双眼直接弯成一条缝,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清亮的笑声,上半身几乎趴在桌面上,感染得我们全都跟着笑了。


萧未影笑了好一会才勉强直起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磕磕绊绊地开口:"这是我今年听过最好笑的事情......我太喜欢这个蛋糕了。"他单手托着侧脸,指尖缠着鬓边的发丝,歪着头打量夏斐,突然伸手捏了把他的脸:"哎呦你说你怎么这么可爱呢......"


被捏了脸的夏斐俨然像个熟透了的龙虾,安静端正地坐着,呆若木鸡,呼吸都不敢太用力。萧未影乐够了之后清了清嗓子,拿起餐刀主动为我们切蛋糕。


"其实不要长寿也挺好,活那么久干嘛呀,还不是多受几年苦。"他说这话时目光不自觉又落到夏斐身上,然后用指尖挑了簇奶油,直接擦到了他的鼻尖上。在夏斐怔愣住的眼神里萧未影很是洒脱地挥了挥手:"赶紧的,吃完饭去照顾程老板生意。"



那晚从川满楼出来,我们一路说笑着来到了程小时的照相馆。他兴致勃勃地说要大展身手,保准把萧未影拍的比电影明星还好看,但萧未影只让他拍了两张单人照。然后他把夏斐叫上台,又朝我使了个眼色,对程小时说,给我们三个拍一张吧。


程小时也有了别的主意:要不这样,你们三个先拍一张合照,然后再两两拍一张。对于这样的提议我们都欣然接受,程小时思索了半晌,然后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印着梅兰竹菊的屏风前面,指挥萧未影坐到那把椅子上,我与夏斐便站在椅背后的两侧。


镁光灯倏地亮起,快门清脆地一响,时间在此刻静止,定格下一张黑白的画面。光影交错的瞬间,爱的轮廓被悄然捕捉,变成了永恒的记忆。


之后经过乔苓的提议,我们六个人也一起拍了一张。照片洗出来之后程小时用圆珠笔,在下方极其认真地挨个写下我们的名字。从左到右,依次是:


程小时  乔苓  陆光  刘枭  萧未影  夏斐


这是我们六人一起拍的第一张合照。但任谁也没有想到,它竟然也是唯一的一张。


而这样愉快的日子,也仅仅延续了一年多的时间,并且此后,就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