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默读广播剧完结番外
新来的猫进门之前,要先送医院驱虫打疫苗,再观察一阵子才能接回家。观察期满,骆闻舟下班的时候顺路把小猫给拎了回来。
地下室好像有个猫笼子,你看看还在不在,一会把这个小的放出来试试,”资深饲养员骆闻舟拎着猫包,把从超市买的菜递给费渡,又看了一眼警惕地跳到鞋柜上的骆一锅,“要是实在不行,就得先把俩猫隔离几天。”
费渡问:“把小的放笼子里养吗?”
“不,那多残忍啊,”骆闻舟换上拖鞋,“当然是把骆一锅关进去。”
也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的骆一锅:“……”
骆闻舟把猫包打开,新来的小猫就在两个人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骆一锅从鞋柜上...
新来的猫进门之前,要先送医院驱虫打疫苗,再观察一阵子才能接回家。观察期满,骆闻舟下班的时候顺路把小猫给拎了回来。
地下室好像有个猫笼子,你看看还在不在,一会把这个小的放出来试试,”资深饲养员骆闻舟拎着猫包,把从超市买的菜递给费渡,又看了一眼警惕地跳到鞋柜上的骆一锅,“要是实在不行,就得先把俩猫隔离几天。”
费渡问:“把小的放笼子里养吗?”
“不,那多残忍啊,”骆闻舟换上拖鞋,“当然是把骆一锅关进去。”
也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的骆一锅:“……”
骆闻舟把猫包打开,新来的小猫就在两个人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骆一锅从鞋柜上一跃而下,砸得把地板 “咣”一声。
它座山雕似的耸着肩、眯缝着眼,围着小猫转了大半圈。
小猫在骆一锅这个吨位的庞然大物面前,肚皮紧贴地面,尾巴尖都在哆嗦。
不过大概是听懂了骆闻舟这逆子的威胁,骆一锅面对新的家庭成员表现得相当老成持重,始终没露出什么攻击性,闻了一会儿就爱答不理地走了。
“还行,可以不用拿笼子了。”骆闻舟松了口气,“我听人说猫一般不打老猫和小猫,看来骆一锅虽然不是东西,起码的猫性还是有的……对了费总,你给这小的起个什么名?”
“没想好呢。”费渡一边说,一边把购物袋里的东西分门别类的放好。
他这点特别神,好像是个人形的自动仓储系统,家里有什么、保质期还有多久,在放进冰箱的刹那,也在他脑子里存好了档。别看费渡在家游手好闲的就会点菜,点菜也能把库存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只要他不出远门,冰箱里就不会出现过期牛奶和放坏的菜,可以说是个居家必备的超级点菜机了。
“超级点菜机”把冰箱里的几样东西随意换了换位置,也不知道进行了什么神秘编码,漫不经心地说:“是叫斯金纳呢,还是叫华生呢?”
骆闻舟听着都牙碜:“路边捡的土猫起什么洋名,你也不怕咬嘴。这么着吧,你捡回来的,跟你姓,按家谱跟骆一锅一起,当‘一’字辈,嗯……一锅它是装不满了,一碗还凑合,就叫费一碗得了!”
“师兄你看我一眼,”费渡从冰箱门后面露出脑袋,“看这:这个表情叫‘每根头发上都写着拒绝’。”
“贱名好养活……哎我去,差点……我说费渡同志,咱能别老玩悬的吗,说你多少回了。”
“超级点菜机”虽然实用,也不是没有毛病。除了晚睡早起干家务活没眼力劲儿以及不爱穿秋裤外,他还什么东西都喜欢随手放桌边,甚至总得险伶伶地悬出来一点——手机悬着小半个机身,饭碗水杯悬个边,最要命的是让他切个水果,切完把刀放下,刀把也得在操作台外面悬出一寸。幸亏骆闻舟没有强迫症,不然能活活让他逼死。
骆闻舟脱外衣没注意,差点把他又“挂”在桌边的手机碰掉地上,幸亏骆队身手敏捷,硬是接住了。
“是咱家桌子不够大,还是你胳膊不够长?”骆闻舟钻进厨房,拿着费渡的手机在他头上轻轻一拍,“哪天给你摔了你就老实了——晚上要吃什么?东西拿出来,然后喂猫去。”
费渡“哦”了一声,干活去了:“对了老骆,明天我出差。”
“成,一会儿吃完饭给你收拾衣服,”骆闻舟一边洗菜一边问,“几天?哪啊?当地多少度?”
“至少一周。”费渡说,“温度差不多,就滨海。”
“滨海?”骆闻舟一愣,那不是开车一天往返的地方吗,“你要去滨海待一个礼拜?”
“嗯,”费渡顿了顿,“我们想把那块地拿下来,老周和陆嘉先过去疏通关系了,需要我沟通的事还挺多的。”
骆闻舟沉默了片刻,关上水龙头。
费渡没说是什么地,但他一听就知道。
“能拿下来吗?”
“那有什么不能的,有钱能使鬼推磨。”
骆闻舟:“说人话。”
“尽力,”费渡给还没有名字的小猫挤完营养膏,回头冲他一笑,“要不我怎么至少预留一周时间呢,大不了多跑几次,慢慢磨呗。”
“拿下来准备做什么?”
“那是重新规划的旅游用地,我们呈报给当地政府的策划案是主题游乐场,”费渡把往小猫饭盆里凑的骆一锅轻轻推开,“那是幼猫营养膏,热量太高了,改天给你买低热量的——郭恒没跟你说吗?”
“最近没联系过……郭恒?这里头怎么还有郭恒的事?”
“游乐场是我们征集了那些受害人家属的意见,他们投票选出来的。”费渡说,“初步想法是把那些女孩生前喜欢的东西都融入到设计里,参与设计的……父母们都算股东,拿技术分红。不过具体操作还得到时候看,涉及别的版权的得再找人协调,老周未来几年,没准都得耗在这上面了。”
“他们……自己投的票?”骆闻舟皱起眉,“不怕触景生情吗?我以为……”
“那块地、那座城,终其一生,都是他们摆脱不了的噩梦。”费渡接上他的话,“可是地狱是客观存在的,不听不看不想,它也不会自己消失。除非你占领它、统治它,然后自己拿起锄头,在里面种满花——最难的部分都过去了,后面的事当然要继续做。”
“行吧,也有道理,”骆闻舟出于职业敏感,又提醒了一句,“不过这案子引发过热议,你在那建游乐场,将来会不会招变态。”
正在给俩猫当人形分餐隔离板的费渡笑了。
“我的地盘吗?”他推了一下眼镜,“师兄,蛊王住的地方,方圆十里,不长虫的。”
“快行行行行了吧你,你厉害,你真是个镇宅辟邪的大樟脑。”骆闻舟喷了口气,“给烤箱预热去!”
英明神武的“蛊王陛下”尾巴上的屏没来得及打开,就让骆队薅了,并于当天晚上因为记吃不记打,被骆闻舟吼成了菜青虫——
费渡牛奶喝一半,周怀瑾有事打他电话,厅里信号不太好,费渡就放下杯子,拿着手机走到了阳台,又把四分之一的杯子悬在了茶几外面。
无名小猫被奶味吸引,壮着胆子跳到茶几上,想闻闻杯子里有什么。说时迟那时快,骆一锅以一种与它身姿不符的矫健一步蹿上去,照着马克杯就是一巴掌。
“啪”!
无名小猫:“……”
真凶骆一锅作完案,毫不犹豫地跑了,猫毛都没留下一根,深藏功与名。
正在屋里给费渡拿衣服的骆闻舟听见动静跑过来一看,属于工薪阶层的灵魂都炸裂了。他虽然从来不对费渡的消费指手画脚,但有时候也会上网查一查价格,以防不小心怠慢了费总那些看着不起眼的金贵东西。
“你知道他那破杯子多少钱吗!”
无名小猫从小流浪,营养不良,脑子发育也不良,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犯罪现场瞪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
神不知鬼不觉蹿上猫爬架的骆一锅没事猫似的,在旁边点着头舔爪,对他孝子贤孙骆闻舟的话深表赞同——有什么办法呢,这家里的闯祸精实在太多了。
“你别过来了,没看见满地碎渣吗?”骆闻舟伸长了胳膊把小猫拎下来,扔进赶过来的费渡手里,“败家子捡的败家猫!我看干脆叫费钱算了!”
费渡为了小猫未来的尊严,跟骆闻舟抗争了半宿,第二天早晨不得不走的时候还特意嘱咐了小猫:“你叫斯金纳,记住了,别听骆闻舟的。”
小猫打了个大哈欠,迷茫地把他送出了门。
费渡这一次出差,比想象中花的时间还长,奔波了足有大半个月,才把憔悴了一圈的周怀瑾与自称“累得水肿”的陆嘉一起带回燕城。
周怀瑾上了车就开始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夹在燕城下班高峰的堵车大队里了。他揉开眼,从车窗往外望了一眼,看见连成一串的车灯,光影模糊,感觉这一觉睡实在了,舒坦。
这时,他余光瞥见陆嘉在手机备忘录里写什么东西,不小心瞄到,只见那胖子写的是:
某月某日,老板开车我坐车,豪车一路引人围观,路人都以为我是老板,堵车时候有俩妹子冲我笑了,爽!老板啊老板,你以为你有魅力是因为长得帅吗?错,散发魅力的是座椅!
周怀瑾:“……你干什么呢?”
要造反吧?
“记录生活里的美好瞬间,”陆嘉把备忘录存档,“有的人天生长在蜜罐里,人家世界的逻辑就是甜甜蜜蜜的。咱们呢,差一点,就得自己留心收集各种糖,慢慢攒,三年五载,总能给自己攒一个蜜罐——这是老板教我的。”
费渡开车看路,头也不回:“你那糖里少放点关于我的坏话就好了。”
周怀瑾却认真地想了想:“费总也会做这样的记录吗?”
费渡一口否认:“我就是口味甜一点,倒也没有这种居住需求。”
陆嘉笑而不语。
一路把他俩送回陆嘉的拳馆,下车拿行李时,陆嘉忽然好像无意中提起:“哎费总,去年骆队生日时候你发朋友圈里那蛋糕哪订的?”
“他发的,我就点了个赞,微信一会推给……”费渡随口接了一句,说到这,突然反应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陆嘉。
陆嘉就大笑着扛起两个人的行李,跑得比使坏的骆一锅还矫健。
“死胖子。”
费渡摇摇头,合上后备箱,跟周怀瑾告别,回家去了。
他不用记录,他是“糖果库”的自动仓储系统,每一笔进账都清清楚楚。
哦对了,至于“斯金纳”……什么斯金纳啊,费渡一走半个月,回家一看,那傻乎乎的小畜生早把“费钱”这糟心名字认下了,一叫就摇头摆尾地过来。
叫了“费钱”,这辈子还能有什么出息?
它欣然接过骆一锅的衣钵,成了家里新的食物链底端,这是后话了。
【紫兰旧事】7. 此生何用声声叹,道不尽流年
【62】
——“秦咸阳,公子韩非遇伏。”
直觉告诉她这几天不会太平。卫庄入狱,此时正是更进一步的好机会。那些蛰伏在暗处的眼睛,一双双放出贪婪的光,甚至无法分辨它们隶属哪一方势力。而他像一件脆弱的宝物自顾闪烁。
自他写完《存韩》,她便格外警觉。
命运又一次对她示错了青眼。否则为何时时对她安然的预感言而无信,却在隐患上分外守约。
上一秒,他还同她穿过素不相识的城民们,下一秒被揪住领心猛向后抻,刀片就白晃晃地擦面砍落。
她把他拽到后面,自己反而进几身位,掌心压下刀背,跟住一腿飞踢。
电光火石之间,她已察觉这些人不简单。来人滚落两圈,行云流水刹了步子,与跟上来的凶徒一道,将他们围...
【62】
——“秦咸阳,公子韩非遇伏。”
直觉告诉她这几天不会太平。卫庄入狱,此时正是更进一步的好机会。那些蛰伏在暗处的眼睛,一双双放出贪婪的光,甚至无法分辨它们隶属哪一方势力。而他像一件脆弱的宝物自顾闪烁。
自他写完《存韩》,她便格外警觉。
命运又一次对她示错了青眼。否则为何时时对她安然的预感言而无信,却在隐患上分外守约。
上一秒,他还同她穿过素不相识的城民们,下一秒被揪住领心猛向后抻,刀片就白晃晃地擦面砍落。
她把他拽到后面,自己反而进几身位,掌心压下刀背,跟住一腿飞踢。
电光火石之间,她已察觉这些人不简单。来人滚落两圈,行云流水刹了步子,与跟上来的凶徒一道,将他们围进密不透风的人圈。杀手们齐齐举刀,向中心的猎物杀去。
她清楚悬殊难敌,不得不先硬抗一回。
刀尖几乎挑到他脖子,突然又一道杀气凛冽,迎风斩断粗糙的围剿。她定睛一看,竟是盖聂来救,暗暗松了一口气,只叹化险为夷。而他站在她身后,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地上二十具尸身,都做秦人打扮。盖聂抬手拭去脸上的血迹,只是凑巧路过,未料到生出这等事端。盖聂对身后人吩咐拖下去严查,此话一出,活着的刺客竟咬碎牙关下的毒药,七窍流血而亡。
盖聂看着,转身平静地对二人抱拳朗声道:“公子与姑娘受惊。秦都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行刺使臣,护卫不力,多有得罪。”
她看他表情,看不出什么端倪。言谈间一队秦兵集结完毕,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
韩非见状,从容出手阻拦,附耳道:“多谢盖先生相救,我并无大碍,不如此事小事化了。”
盖聂略一皱眉:“公子,这伙人冒充秦军,来历不明……”
他越说越慢,因为正对上韩非双眼,心领神会起来。这是一双能传情的眼睛,像个隐喻。盖聂沉吟片刻,允诺道:“那么便按公子的意思。”又招来领头指挥的士兵:“速拉走处理,不必再留检了。”
盖聂处理得当后便向二人一拜,回去复命了。在韩国曾有点水交情的几人,并未能把那交情极力渲染开,畅谈出一副水月洞天来。他们终究是不同立场的人,各自有各自的方向。
“同是鬼谷后人,看看,这位盖先生稍需暗示,便多么上道。”他哈哈一笑尽是揶揄。只是笑罢了,看累了,长叹一声。叹息藏着单薄的悲凉。
“阿紫,你可看出我为何压下此事?”他指着地上的兵器,“这等精铁,连韩国精兵都用不起,大规模佩戴的,只有姬无夜府上的死士。”
他哈哈一笑,“阿紫,阿紫。最想取我性命的,竟是我的国人。”
他站得很直很挺,她按下心里升腾的酸楚,只觉得这一身被华服束缚着,内里都是脆弱的骨肉。
夜幕是亡命之徒,不成想猖獗到如此地步,实在出乎我们的预计。她略有担忧:“连你身处秦都,也不安全。”他嗯了一声,目光放得很悠远,似乎要把这寻常天光全都装在心里。
他低声说:“或许,是时候去个更安全的地方了。”
秦宫内,一室的寂静偶尔伴随书卷翻动的声响。
盖聂垂眸,单膝跪下:“臣请罚。”
“罚什么?你会听从韩非,不也是猜测那些杀手是韩国派来的。”年轻的秦王握着一卷书从帘后转出来,烛影之后光影浓淡不均,映出淡薄的一张脸。
嬴政想了想,抬手道:“他既然愿小事化了。别国的家事,随他去吧。”
【63】
——“韩非呈《存韩》,触怒秦王,入秦狱。”
消息传来,举国震动。
韩王连夜召集权臣商议,一时莫可奈何,只得胆战心惊地揣测秦国下一步意图。朝堂上下,都在为韩国的命途惴惴不安,无人在意公子韩非的生死,反倒有些此起彼伏的不满言论,认定全由于公子韩非年轻气盛,触怒了秦王,这才把韩国置于火炭之上煎熬。
红莲公主大怒,“满堂官员忠奸不辨,故步自封,竟还在沉湎于以唯诺之态换取的虚妄和平?”
韩王一边敷衍愤怒的女儿,一边焦头烂额:韩国可谓内忧外患,不但与秦关系有摇摇欲坠之兆,卫庄仍锁在牢中,案子按了许久。一直拖着,司隶之位空悬太久会生乱,红莲又要闹。
倒在美人怀里的韩王愁眉不展。美人的手抚过他汗湿肥腻的皮肤,像肥肉汤锅不明就里滑进去截新藕。
韩王如今倒想,如果卫庄在场,朝中对老九一边倒的声讨浪潮大概要消停许多。而老九远在秦国,卫庄入狱,九公子党一时折损太大,其他势力瞬时高涨,搅得朝堂有动荡之势。——韩王多年的为君之道,不为励精图治,只为自己身下的王座最稳。
他一辈子维护的都是这个平衡,维护到垂垂老矣。
于是,当韩国风头正劲的士人们纷纷要求由张良来主理司隶一案时,韩王终于找到风向般,松了口气。韩国历代君主都对学宫出身的士人重视有加,连公子非也曾远赴沧海学宫。士之言论,不可不查。
再召张良入宫,坐在高处俯视底下意气风发的少年,韩王心意已决。
民心可畏,后生亦可畏,结合起来足以成为注入朝堂僵局的新血。
【64】
——“张良领命主理司隶一案。”
姬无夜在朝上进言,反对张良主事,只是韩王迫于压力而下定决心,姬无夜也不再多计较什么,反而私下对血衣侯豪言,韩非自顾不暇,卫庄被锁进深牢大狱。他这是拔掉了流沙最锋利的爪牙。
流沙顾此就要失彼,败局已成定势。
区区一个张相国家的孙子,平时躲在流沙众人后。便有通天本事,又能查出什么?
夜幕又深入民间兴风作浪。关于公子韩非失势、牵连韩国的谣传一时流窜坊间,搅得人心惶惶。
酒肆甚至有人暗暗开盘,就赌这接二连三的朝堂动荡之后,谁才是最大赢家?
这盘开得不同寻常。往日里平民好赌,大多图个乐。而这次来下注的,多是轻易便被煽动起来,饱学而阔论之士,格局上便较往日出彩些;再加上赌的是国运,发的是国难财,输不见苦,赢不见乐。都城上上下下全是苦中作乐,心绪复杂。
正张罗的庄家见一翩翩少年听得专心。再见其仪表不凡,立如苍松翠柏。当他也是来下注的,便上前赔笑。
少年客客气气地问赔率盘口。庄家便介绍道,“现如今姬将军是大热,公子宇也算在几个公子中一骑绝尘,另有人坚信等各方闹完了,还是老韩王四平八稳地坐王座。”
庄家话音未落,围观民众中便有人哈哈大笑:“可惜了,就是这盘中没有秦王嬴政。”又有一更响亮的声音嚷起来:“真如那般,我便将家当全压到老秦人身上去!”
众人皆愣。不知谁先起了头,哄笑声在人群中如浪潮般散开,间有窃窃私语。笑意蔓延到柜台,有如撞上静立的礁石,渐渐安顺下来。
起初问话的少年不知何时离去。柜台上新放薄薄的一片铜币,下面压着记录簿,添了俊挺的几字。
公子非。
【65】
——“张良夜访线人,卸棺刻字。”
张良只身远离喧闹的都市,不远处矗立着沉默的新郑城门。
夕阳余晖时,门前人烟冷落。城墙下蹲着闲聊的掮客。有人凑过来,嬉皮笑脸道:“先生等人?”张良点头,又听那人问:“何时归?”
张良对道“或许已经归来,或许永远不会。”
对面那人见接上了暗号,登时肃然,便引张良去角落,递给他一张地图:“二十具死士棺木,秘密落在秦韩之间的深山中。姬府的车入城时载了香料以掩盖尸腐气味。”
张良点头沉吟:“有劳了。我要挖那些棺材,有些用处。”对面人笑道:“九公子早已料定先生需要。按先前谋划的,已经运到新郑了。先生请。”
天色又暗几分。张良仰头望向苍穹,苍穹静默但温柔,他又迎来一个新郑的黑夜。这夜虽浓,几颗定方位的星辰却稀疏地挂着,清清楚楚,于是整个天宫布局也明朗起来。
——能得到士族强力的举荐,成为主审官,背后是韩非与韩国名士紧密的联系。公子非自布局以来,从未下过一步废棋。
自己更不能辜负这绝境翻盘的关键一步。
夜色正深,张良站在阴森的棺木之间。一丝火光自对面点燃,焰灵姬把玩着指尖的火苗,按张良所求在棺角烫下几行字。
这里没我的事情了是不是?她袅袅步入横斜的树影,轻松道:“那我去秦狱接人了。”
张良端着手臂,微微颔首:“愿姑娘凯旋。”
【66】
——“张良召集议事,平反司隶一案。”
卫庄自上任推行诸多深彻革新,手段是韩王平生望洋兴叹的深沉强硬,因而触动多方势力,众人皆称司隶残酷嗜血。在韩国当朝,无人关心实绩,因此,卫庄在弄权者眼中,无异于第二个姬无夜——韩王怕他,而不得不用他。
据张良所言,有人将毒制成砖式,铺垫于门槛之下。至日光斜射入殿,毒见光而挥发。中此毒者,暂将神智混乱,嗜血成性。
当是时,卫庄与韩千乘皆被不明刺客诱引而来,据目击者声称,两刺客口鼻覆盖严密。现在想来,一则为遮蔽容颜,二则或为避开毒害。此处又有卫庄证言,他当下心生疑思,自踏入殿中,便封闭了脉息。后见韩千乘突然不辨是非,嗜血好战,似有中毒迹象,二人只得厮打起来。
堂上有老臣按捺不住,拄着拐棍上前,语重心长道:“凭空猜想,毫无证据。”张良安然道:“这也正是难点。下毒者自信满满,因为一日光照足以使其挥发干净,届时死无对证。”
却不料,卫庄在打斗间击碎毒砖。剑锋沾上粉末,遂入剑鞘避光。此后,直至卫庄除剑入狱,鲨齿妖剑再未曾出鞘,完整封存至张良向韩王呈上证物。
张良双手举起司隶宝剑,扬声道:“臣请验剑。”
韩王眉头紧锁,复问张良道:“依你之见,这是何人所为啊?”张良并未急于答复,将众臣扫视一圈,在姬无夜身上停留格外长久。姬无夜见状腰身一梗,蛮横回敬少年的巡视。
此事确乎非他所为,虽则他也早定了计策要拿住卫庄,偏有人提前插一脚进来,将那白发小子送进牢狱,他乐得坐享其成。
张良收回目光,坦然回禀道:“蛛丝马迹甚少,良一时难以决断。恳请王上再准良调查几日。”
韩王思索半晌,复道:也好。又问公子韩宇道:“你那义子伤势如何?”
韩宇出列,恭敬道:“正在好转。此事一出,臣虽心痛。可现查明既非司隶所伤,臣以为,应当速速恢复司隶职务,以昭王上明德。”
韩王哈哈一笑,皇子之中韩宇最得他心意。人是韩王首肯下狱的,韩宇此刻给他铺就台阶,让他顺势而下。韩王顾左右而言其他,赞许道:“老四是非分明,不计前嫌,倒是好雅量啊。”
【67】
——“公子韩非遇刺,乃姬无夜将军所为。”
司隶的轩然大波终于落下帷幕,韩王暗暗抹掉手心的虚汗,长舒了一口气:“众卿还有何事?”
那明珠夫人煮了新汤,在火上煨了一夜呢。
“臣还有一事上奏。”
张良整肃道:“公子韩非在秦都遇刺,臣有确凿证据,是姬将军所为!”
姬无夜周身一震,大踏步上前指向张良:“小子血口喷人!”
张良不为所动,坚定地望向韩王:“密谋行刺皇子乃是死罪,臣绝无胆量诬陷。物证已备,请王上明示。”
姬无夜微微一笑:“开棺验尸又如何,即便我承认这是我府上死士,你便凭此欲加罪于我?张良,尸身肿胀腐坏,单单污秽之气冲撞王上,你罪责难逃。”
“臣不验尸。”张良忽略过姬无夜,向上朗朗道:“臣问棺。”
张良转到棺木附近:“姬将军素有重金筹知己之名,试问,贵府死士为何葬于秦咸阳棺中?”
姬无夜气势汹汹:“何以见得!”
张良毫不畏惧,气势更盛:“棺角的字标注了出处。遵循秦法,造物皆署明监造者,赋予标号,这是你派人秘密进入咸阳的铁证。不知者无妨,犯法者当诛!”
众人目光落到那骇人的棺木一角,其上细小的字迹边沿有烧灼的印记,诡异如同鬼符。
韩王震惊地跌坐在王位上,喃喃道,“来人。”
姬无夜甩脱几个前来擒拿的士兵,韩宇见状,跨步挡在韩王身前,勃然大怒:“姬无夜,你要违抗王上吗?”
韩王这几个儿子,韩非虽比韩宇更懂韩国,却远不如韩宇懂他们的父王。韩王垂垂老矣,作为一位不大称职的父亲,至少几位皇子的安危还能触及他真实的恐惧。前有太子英年暴毙,韩宇深知韩王心头永远悬着忌讳。
这是一击必杀的机遇,只有绝佳猎手肯决然地抓住。
正是因此,韩宇决意短暂与韩非联手。
【68】
——“姬无夜势力遭重创,四公子党坐收渔利,皆在计划之内。至此,流沙大获全胜。”
韩非使秦前,与韩宇密谋,并断言姬无夜不会放过行刺机会。韩非对韩宇陈述道,届时朝中有张良反客为主,以此为契机,重伤姬无夜势力。而后续定夺必交到韩宇手中,韩宇可在韩王面前挣个大大的功绩。
相应地,韩非要韩宇陪他们演一场戏,令姬无夜以为卫庄稳稳下了牢狱。届时再攻其不备,以谋刺皇子为名,坐实姬无夜的罪责。两桩事件看似都指向韩非的山穷水尽,实则相辅相成,携手翻盘。
彼时,韩宇沉吟片刻:“你这么有把握我会帮你?”
他那自幼聪敏过人的九弟微微一笑,坦然摊手道:“我有把握。”
确实,身握军权的姬无夜远比韩非更是韩宇的心头大患。韩宇心中有自己的打算,掣肘姬无夜后,他照样有若干计谋叫韩非永远留在秦国不必回来。
这个九弟,在当局无比被动,而他恰好知晓、并利用了这种被动,得以绝处逢生。若非同为皇子,韩宇好整以暇地安抚韩王,心想,他或许会与这个九弟惺惺相惜。可惜,可惜。
姬无夜在朝上大闹一场,最终被扭送下去。韩王疲态尽露,挥挥衣袖,便率先挺着富贵肚离开了。卫庄的司隶身份也得以恢复,不多时便可离开地牢。张良暗暗松了一口气。其实秦国没有棺木印字的法令,字是他带焰灵姬连夜印的。但天高地远,朝堂之上确无人懂秦法,所以被张良唬住了。
他敢这样铤而走险。因他深知,韩国上下,真正知法懂法的那个人,此刻身在秦国深牢中,正是被堂上诸位,以避祸之丑态献出的祭品。
何其讽刺。
张良略微失神。
这场首次由他来主导的权力海啸,退潮后,在滩涂上遗落森森白骨。在韩非的布局之中,他终于走向幕前,以年轻的肩膀,径直跻身一国的核心纷纭。权力之争,令他如鱼得水,也令他在手握胜券后,茫然若失。
目光恰与欣喜的红莲殿下不期而遇。公主对他心照不宣地眨眨眼,便迈着轻巧的步伐去追逐韩王了。
如同一道明丽的春光,令人见之不禁微笑,对事物最美好的未来心向往之。那是他唯一的欣慰,令韩国这沟渠里的肮脏龌龊,俱不足惜——他们尊敬的兄长公子韩非,即将归来。
【69】
——“公子韩非,身中奇毒,时下无解……尸骨,不知所踪。”
他们的敌人太多,姬无夜自大轻矫,韩宇口蜜腹剑。他们得以依存的只有短暂结盟,没有永远的依靠。进退维谷之死局中,他从容褪下玉冠华服,只身走入深不见底的秦牢,甘心作茧自封。
旁人等他溃败,谁成想一切只是刚开启的反击序章。
野火烧尽后春意盎然,他又向天赢一局,争来韩国的幸存。
焰灵姬眨眨眼睛,几乎可以想象到,又要在牢中见那人悠哉自得,运筹帷幄的死样子。进入地牢前,焰灵姬先与紫女会过,美人容颜依旧,而衣量清减,抬手可见袖底清风。而她安然微笑,在肃穆的秋阳中挽过鬓丝:“去吧,我等你们。”
而她并没有等来。
焰灵姬按图索骥至韩非所在之处,阴森的牢房异常安静。
万幸,他人端坐在角落,寂静如同塑像。一袭墨色长发披散,隐隐遮住表情。
竟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该当好好奚落一番。焰灵姬手指一一拂过栏杆,漫不经心道:“这秦国大牢,也没甚么严密的么。”
她有精湛的火媚之术在身,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个活人从秦狱带出去,最适合不过。紫女姐姐在这深牢大狱中来去亦可保身,只是当此关键时刻,反而不宜节外生枝。
韩非入狱以来,所有在外联络打点通通由紫女完成,甚至不知他计划全貌,便肯安存担惊受怕,专注为他筹谋。焰灵姬不觉起敬,又有些好笑,韩非这除了脑袋处处不济的指挥官只需拍拍脑袋,定下计策,摇身钻进秦牢里避风头,能人志士都在外为他奔波。
这人是什么好命呢?
她隐蔽掉唇边笑意,转过身轻轻道:“走吧。”
那边却没有传来她预料中起立拂衣的轻快声响。韩非沉默片刻,叹息般轻笑了一声:“姑娘留步。”
——前来传旨的官员叽叽歪歪唱完全文,宣布恢复卫庄司隶职位,铁枷和着斑驳血迹层层卸下。卫庄冷笑一声,眼中寒光冻住来唯唯诺诺搀扶的狱卒。他带着满身落拓的血污走出韩国牢狱,狭长的走廊尽头,厚重石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白光点亮他锐利的眼眸。
——韩宫之中,韩王握着女儿的手,反复摩挲:“你以后也与你九哥疏远些,不要涉水成为九公子同党。公子各有公子的命……你,父王总是要尽力护着你的。”
“我不。”红莲赌气偏过脸,再回头时眼中泪意盈盈:“父王,你究竟明不明白?韩国从没有什么九公子党,王权争斗只在你的想象之中。这世上总有些人,他的目光是越过王位,见天地浩荡的。”
韩王深知女儿性烈,说不了两句又要翻脸,连连敷衍安慰:“是是,红莲说什么都是。”
红莲不满地瞪大眼睛,本欲再争辩。可她的目光倏尔越过苍老的韩王,投向清澈的长空里。
——白日坠星。
韩非坐在秦国牢笼的角落,声音自一室阴森冰冷中静静滴落:“我身中剧毒,大概走不出这牢笼了。”
【70】
焰灵姬错愕片刻,便恢复满不在乎的笑意:“你骗谁呢?”
坐在那里的是什么人?那可是韩非。是满盘皆赢的韩非。且贯好笑语,在她这里实在没什么信誉。
他们这次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化险为夷。韩非突然说他中了无解之毒,她是不大信的。
她这才好好打量他。他人晦暗,面容透出一股死气来。钻心的紫红色纹路在一天之内发作,从他身上抽走无穷无尽的养分,得以肆虐生长。它们沿着皮肤潜伏而疾行,几乎渗出领口与袖边,仍贪婪觊觎着露在外面的一切。露在外面的,此时只是他明晃晃地微笑。一头冷汗,混混沌沌,他笑是亮的。
焰灵姬霎时被冻结了似的:“这是什么毒?”
我亦不知。他笑中颇有无奈,旋即正色道,“此刻有比我生死更重要的事情,韩非有一事相求。”
她喉咙嘶哑,沉默良久:“为什么选中我。”
他按下微微颤抖的双手。墙面凭空挥洒出的魁梧阴影,逆鳞剑灵自黑暗中走来。
许久之前,焰灵姬曾为调查他而施展火魅术,却在他的梦境中,见到她此生从未见过的奇观。那是段绯红色的禁忌。当她天真地试图再看清些,逆鳞剑灵即刻神兵天降,不容置疑地,将她挡在记忆洪流之外。
而如今,剑灵沉默半晌,侧身让开,似是一种默许。
她几乎毫不犹豫地望进他的记忆。风起云涌,纷纷向她扑来。
她无可反抗地接收面前的一切。沧海中他一袭素衣拜别尊师,脚下丈量过万千焦土。他以尖刀划过手腕,逆鳞剑灵单膝跪地,臣服于落下的第一滴鲜血。
她今日才确信,他内心深处强大的力量与悲伤,从何而来——他竟然与剑灵立契,换取参悟古今之力。
只是,以常人之身调遣剑灵,必付出耗心耗命的代价。
她突然明白过来,这次几乎不费力便读取了韩非的过往,或许因他危在旦夕、逆鳞剑灵随之变弱了。它像个老迈的门神,已然阻挡不了记忆的闸门泄洪,予取予求。
她见到他的过往,亦透过他的眼睛,看到无数种结局。她似在转瞬间苍老了数十年,她经历一个殉道者漫长的隐忍筹谋,亲眼见他扭转命局,将脚下方寸之地开辟出千万条光明灿烂的未知路途,她自由周旋在条条道道之间,见证无数种未来。而此后千万条伏线突然收束,自他中咒这一节点以来,便无可逆转,归于同一——
功败垂成。
【71】
他却淡然:“我见过千百种结局,没见过今日。”
竟不知,自何处起横生枝节,何人、何时扭转了他的命盘,翻覆了一切顺应道常结出的因果。他亦不打算再去思索,他已尽凡人之力,或许天地间,有更强大而隐蔽的力量,非他之算筹。
焰灵姬不甘,在他记忆里翻查,定要揪出是谁下咒。
“姑娘。”他沉声打断,“我有一事相求。”
“你说。”焰灵姬暗暗咬住嘴唇。
她想揪出那些人,那些甚至在他记忆中都卑鄙着不现身的人。
他轻轻一笑,似乎就此宽宥她睚眦必报的追寻:“请你回韩国传话,让卫庄兄三日后到此处来。此事十万火急,虽我不愿事态发展成真,然……胜于万一。”
他向她郑重颔首:“韩非,别无所求。”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事已至此,再多执着又有何意义,“你……谁都不见了?”
他微笑着,摇头:“谁都不见。”
她倏尔停下来,鼻尖酸涩不已。遂嘲讽道:“真狠的心。”
他张张嘴,服软讨好道:“帮个忙罢。”
他太擅粉饰,寻常得一如过去数度被她怼得哑口无言的样子,竟丝毫不见诀别意味。而他们都知道,他们巧妙避开的是什么。
有人正在等他,就在这秦宫地牢之上。或许此刻,她正沐浴在这片牢笼之上的阳光中,仅与他相隔数尺厚土,仍不知他将葬身于此,遍地冰凉。
焰灵姬一口银牙紧绷着,生挤出个轻飘飘的调子:“可你才管不了我。你死前唯能求我,我偏不帮你,我不属于你们流沙。现在流沙的主人都都这副样子了,我更是自由了。”
昏暗的牢狱一角,冷汗已渗满额际。他在晦明不清中仰头,无比认真虔诚。
他说,“你一直是自由的。”
她把指尖掐进掌心,不回头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几乎狂奔在阴暗的秦狱中,如同一朵飞旋的火焰。
【72】
焰灵姬按原路返回,她已经做了一个决定。虽则,那并非韩非所愿。
费力地回到地面之上,发出些微响动,等在那里的女子即刻回头。
只在一瞬之间,焰灵姬从未料到,因多承载了他的记忆,再见那女子紫衣飘洒,亦能感知到心动或心痛。这整个秋日瞬间凋零,竟容不下她的欢喜。焰灵姬清清楚楚地感到痛了,痛得几欲落泪。
她上前一步语无伦次:“你去找他,快去找他。”
望着那女子凝重的神色,和毫不迟疑离去的背影,泪水终于落下来。她绝非良善多事之人。却不知为何,宁可自作主张去造出那二人的诀别。
或许因为,她并非流沙中人,却依旧在其中,因他,也因她,短暂地得到慰藉。
焰灵姬几乎快要忘记了,如何几经辗转来到这群人的生命中。天泽为什么要她跟着韩非,起先她又因为什么,跟着天泽。一生颠沛流离。她受过太多污名中伤,在旁人眼中,这般妖艳而不祥的女子,如同无根的毒花,须依附着权势才能成活。
人之将死,自顾不暇,而他在平静地面临死亡之时,仍不吝于给予她,乱世浮沉一粟,如此宏大的慈悲。
此后,这世上不再有公子韩非。世人会说,“他同心中那张宏图一道憾恨而死,死在冰冷的异国他乡。”他们都不会知道,她已然拿到世上最棘手的一段记忆,记忆的主人别无他求。他只说,她是自由的。一直都是。
忆堂中初见,热浪灼灼,天地都蒸腾得如同幻景。她自火海中辟出一条生路,见领头的是个弱质公子哥,便生出愚弄的冷意。现在细细寻味,他既有通贯古今之能,是否早已预见同每一个人的相识、相知?她不知道,只记得那公子一袭紫衣盎然,眉目含笑,让烈焰火海都失了色。
确乎是世上不该有的意气风发。
【72】
那位焰灵姬姑娘,多半不会听他的。枯坐在地牢中的韩非心中苦笑。终归要试一试的,不得不承认,事已至此,他别无他法。
这毒发作很快,与其说是毒,更像种咒。在他身上种下一颗种子,它便肆意地生长,抽空他的血肉作为养分。他料想死得也该痛快些,不要受尽折磨,偏偏还要看她泪眼,那未免太痛。
视线越来越模糊,其他感官却无限地延伸,他在翻涌的痛苦中仍能感知到阴凉气流,幽微灯火,以及,终于有人向他飞奔而来。
指尖虚浮地攥住了衣料。他中毒后几乎从未恐慌过,此刻终于紧张,面上却笑了。
“阿紫?”他说,“你还是来了。”
她又惊又气:“你什么都不打算告诉我?”
他靠在墙壁上,紫红的藤蔓又多渗出一寸,从囚服下狞笑着渗出来。焰灵姬已经告知过她,那毒发作起来无药可解。她望着他克制疼痛的面容,不甘心地再想,再想,事之无可回转,全然不能抵御,如飞瀑无阻,江河无绝。她僵直着胀痛的眼眶,竭力阻隔恢弘的泪意。
他兀自拉过她一只手,放在掌心里存着。温言道:“不要怕,还有一会儿呢。”
她在他的安慰里浑身僵住。
抬起空手,伸向他,指尖颤巍巍地停在他光洁的眼皮方寸。他竟然毫无知觉,仍垂着眼眸微笑。
她便极轻极快地把手抽回来,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一时没了声响,他终于抬眼,疑惑道:“阿紫?”
她指尖边缘泛白到脱力,赶忙应了声亲昵的鼻音。一垂眸,热泪刷得落了下来。
他看不见了。她用尽全力守住哽咽,生怕发出声响来。而那每分努力都束紧心脏,灼她的呼吸,一遍遍地拷问自己:离开时完好无瑕,举世无双的公子形容。你怎么肯把他交出去的?
他心思依旧敏锐,在冥冥中品味出那两道的泪线。他又令她落泪了。
“绝非故意瞒你。”他沉默许久,哑然道:“只是,要我怎么亲口告诉你此毒无解。我想不出。这对你太残忍,对我也……太残忍。”
他想去触碰她,虚晃几圈却没有碰到,茫然伸着手,落寞地笑起来。
“阿紫,我也只是个人而已。”
她无声地泪流满面。震怒和恐惧都离她远去了。在这逼仄阴暗的牢笼中,生命从他身上无情地剥落,流逝无踪,她要的不再是孰对孰错的分辨。心里只有一个声音——
她用尽生命去爱的这个人,即将被命运的荆棘吞没了。
作响的朽车押了死辙,穿过沼泽与旷野,涉水扶灵而上。此后余生,在她胸口里永恒地,空洞地前行。
究竟,何来往来悲风作乱,吹灭了他们的命运。
【73】
她以为他们会有一生的。而如今相顾无言,哑然垂泪,才发现这便是诀别了。
原来他们如此不同。他平生甘洒热血以发声,她将耗尽余生去沉寂。若站在历史的斑斓星河中,她同他只在转瞬之间交汇,便将奔向各自终点,永生不见。她轻轻地拥住他。
“若烽烟不计年……”她一字一字问,“你想没想过,与我厮守一生?”
他眉目舒展,仿佛终于被问中一个简单的问题,松了口气。
“我因与逆鳞剑灵有些交易,大抵会活得短些。你若不介意,阿紫……”
他话落处,已然支撑不住,自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入鼻一缕馥郁的兰香。即使看不到,还能听到,闻到,触摸到。他终于满心都是她了。他挣扎着贴近她耳边,附上一个秘密。
“我曾见过千百种结局。有一种。”他极轻,极轻地说,“是与你白头偕老的。”
感到怀中她的脊背瞬间僵硬。他忍住肺腑间翻涌的血腥,淡淡笑了。
他以为他此生只能做出两种选择:令其成真,或永远缄默。
否则该如何告诉她,是他先招惹了她,又只他一人在幻景中,见证他们白头偕老的样子。
可他会永远记得,他曾在那个结局中静静伫立许久。最后深深地望一眼,强撑着收束自己的思绪,一步一步地走出来,留那对白发苍苍的眷侣在桃花深处。他从不回头。逆鳞在他身后,为他合上层层叠叠的记忆闸门,落了锁。
地牢深处,一队窸窣的脚步声打破沉默。且那声音怪异,似有灵异之人随队,上一步还踩在百步开外,下一步就从容步到他们眼前,伴有腐朽、阴森的气息。
她心意已决,坚定道:“我带你出去。”
说话间悄然抚上暗器,蓄势待发。突然被虚弱的手心覆盖住,他一根根手指牵住她的,十指相扣,缓缓摇头笑了。
她明白这其中无言的蕴含,他们难逃。她总是明白他的。似乎在商讨寻常事情,一贯的宽容利索,便决定共死:“那,我留下陪你。”
他仍不置可否,笑意深了:“阿紫,时间太少,听我说。”
他抵住她额头:“今生为国为家,虽知人世尚好,不敢有半刻沉缅。欠你良多。来世做一对寻常夫妻,再相约不离。”
他的眼睛明亮如往昔,她望着有落泪的冲动。他这是在许她来世了。
却不知来世再凭这双眼,可否求一个重逢?她只知道她此生都再也找不到他。让她惊叹与心疼,这一把羸弱而炽热的灵魂。她爱慕这灵魂甚于此生,甚于生生世世的长相守。
“你我之间,何必要个寻常,去求什么相约白头?”她挡在他身前,目光柔缓有决然意。
“我知你此生有梦未竟。”
“来生若仍记一腔热血、志气深沉……我仍陪你。”
【74】
他背靠冰冷墙壁,允诺:“好。”
心里却在笑了。这样坚强,冷静,用情至深却自成天地的女子,几乎令他在万分痛苦中分出一隅安然,信她足以独自度过往后余生。——他其实有许多想说,想告诉她,她老去的容颜仍旧美丽,他从中轻易辨识出她风华正茂的气度与神采。但他惟愿有朝一日,她对镜亲眼看到。现在说,来不及了。
远处的足声悬置在空中,霎时天地静默。在这一方幽暗的空间内,时光不再流转,逆鳞剑灵穿越层层时间而来,自盔甲处隐隐显出残碎缝隙。
神明即使残碎,仍是神明。
至此,他召唤逆鳞,毒气也因此加速催生,遍布身体各处。这具身躯已无可救药地自内腐坏。可即使身陷漆黑,亦总觉得她所在之处,有星莹的光点。
他求仁得仁,今日却不该是她的终点。
愿他深爱之人,穿行苦世数十余载,雪满华发。
那曾是他止步在时光这端,望眼欲穿的彼岸。
逆鳞剑灵得他所令,便自她周身迸发一场腾空而起的风暴,牢牢将她包裹住。
烟雾疾风飞驰,在她面前缠绕成丝丝缕缕的黑线。混乱的视线中,人群角落有片她熟悉的深蓝衣袂一闪而过,她昏沉之间想,那似乎是李斯,混匿在很多她不认识的人中。
他们都为他而来,却全都盼他死。
逼仄的牢笼中那么多人,只她一个护着他。
她想用力却全身动弹不得。铺天盖地的黑色从地平线袭来,迅速将她吞没。那样深的绝望。她恍惚是世界的一粒尘埃,陷进铁和污泥、风干成痂的伤口;陷进他搁笔时指尖的墨、他深重的瞳色与发丝;陷进他同她走过一个个无风无月的黑夜。
——他那时,总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天道周而复始。黑夜与光亮交替。所以,他们必会迎来黎明。
黑夜逐渐褪去,她飘摇在混沌之中,被轻柔地放下。她迟迟不敢睁眼,面前晃过一张酷似韩非的脸,霎时飞散成漫天的碎片。
世界重稳。空荡荡的牢房里,竟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她,和一柄断剑。心口残余的温度已被风吹散。
公子韩非,像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刹那间山崩地裂。她抬头,竟见妖剑鲨齿凿破了穹顶,瓦片砂砾四散崩塌,卫庄从天而降。
有阳光照进秦牢这座人间的炼狱,越过飞舞的粉尘,光如同刻意选中她一般,直落在她身上。
她终于迎来了,一个人的黎明。
尘埃落定时,她仰头望着那道方寸天光,泣不成声。
【75】
——“我至爱之人,死于数年前明媚热烈的秋日,他乡冰冷牢狱之中。”
-TBC-
几点解释:
1. 实务线都是编的。
但编得较为认真。
2. 没有着重于解开阴谋。
我这点脑仁不够用。会在下一章的末尾,摆出基于什么设定。
3. 这章凑活,不算虐吧。
非紫这样的人物,诀别时,如果只是相约下辈子当寻常夫妇、求个百年好合……行也行吧,就是俗了。
4. 没有非焰。没有。
只是觉得,一个君子,哪怕生命最后时刻,家国动荡和儿女情长还悬而未决,他仍会体恤眼前的生灵。苍生,在韩非眼里不是虚的概念,他对他们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平等、本能的悲悯。天下苍生只是在这里以焰灵姬为代表了。
君子能听到远方浩荡的哭声,但也不会疏漏眼下个体的苦难。
知道这是什么么,这是我理解的“恤”。
(今天也是强行cue1号男主的一天)
【一个恶搞】秦时里,颜路原话“据说他入狱后仅仅一天就突然患病……所以这章可有个别名叫……秦狱十二时辰?!(逃
【秦时】壁咚的正确打开方式——史密斯夫妇版(cp见tag)
聂蓉:
这是一个四面封闭的狭小房间,灯光昏暗、压抑,又带着隐隐的危险感,幸而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吸音地毯,端木蓉才从被扔进房间的粗鲁动作中躲过了脑震荡的威胁。
而不幸的是,正因为这条质地过于绵软的地毯,她才没能赶在与她同处一个空间的那位“暴力先生”行动前,有所察觉。
被横臂锁喉一点点夺去呼吸的滋味并不好受。
更何况现在狠狠将她扼在墙角的人,还是她那位对外宣称只是个“凶巴巴文弱律师”的模范丈夫。
端木蓉又气又急却无法挣扎,腕骨上的子弹擦伤令她连试着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就在她眼前开始泛起茫茫水雾、意识也已有些放空的时候,身前的盖聂终于借着头顶那盏过于昏黄的灯看清了她的脸...
聂蓉:
这是一个四面封闭的狭小房间,灯光昏暗、压抑,又带着隐隐的危险感,幸而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吸音地毯,端木蓉才从被扔进房间的粗鲁动作中躲过了脑震荡的威胁。
而不幸的是,正因为这条质地过于绵软的地毯,她才没能赶在与她同处一个空间的那位“暴力先生”行动前,有所察觉。
被横臂锁喉一点点夺去呼吸的滋味并不好受。
更何况现在狠狠将她扼在墙角的人,还是她那位对外宣称只是个“凶巴巴文弱律师”的模范丈夫。
端木蓉又气又急却无法挣扎,腕骨上的子弹擦伤令她连试着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就在她眼前开始泛起茫茫水雾、意识也已有些放空的时候,身前的盖聂终于借着头顶那盏过于昏黄的灯看清了她的脸。
手臂上的力道骤然消失,他顾不得自己手腕上刚刚结痂的伤口,眼疾手快地赶在她无力跌倒前将她揽进怀里,声音中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沉稳笃定,反倒盛满了惊慌。
“蓉儿?”
端木蓉伏在他怀中干咳了好一阵,终于渐渐缓过这口气来。熟悉的怀抱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声音,令她想起了自己晕倒在那停车场之前,曾在那束强光下见到过他同样惊讶无措的表情,只不过那时他手中还握着一把已经向她打出三发子弹的伯莱塔。
平日里再好的脾性也没能阻止火气腾的一声涌上心头,她并非从未怀疑过他身上那些伤疤的来由,他抓住滑溜溜的盘子时过于利落的身手,他那总是随时启动肌肉开关的防备系统,但比起暗自困扰他的过往,她更愿意将心思放在他们将共同拥有的将来。
而现在,显然她的丈夫并没有因为婚姻生活的稳定,而选择放弃充满刺激与危险的枪械生活。
“盖聂。”
“我在——”
她没等到这个“在”字全部说出口,也没能忍住担忧与惊恐带来的怒火冲动,精准无比地避开重要脏器,在他肚子上狠狠揍了一拳,算是将刚才的锁喉还给他。
盖聂完全出于下意识,不仅没有躲开反倒迎着她的动作,手腕翻转卸掉冲力,重新擒住她的肩膀将她扣进怀中。
火气消散,理智回笼,端木蓉终于想起自己在埋怨他之前似乎应该将自身的情况也解释清楚。
“我们需要谈谈。”
“当然。”
“但现在我们要先从这儿出去,然后狠狠揍卫庄一顿。”
盖聂略有迟疑地皱了皱眉。
“……当然。”
非紫:
身后传来故意放轻的脚步声,像是不够小心的敌人,又像是无聊恶作剧的韩非,即使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是自家厨房,紫女还是没能忍下操起菜刀转身反击的冲动。
如果是敌人,她有必要教会对方不要随便闯进别人家的厨房。
如果是韩非,那就更有必要增加一下此类惨痛经验。
果然不出所料,尽可能悄无声息来到她身后的韩非,还没来得及叫出那声“阿紫”,更没来得及看清她的动作,一刹那之后便被扣住肩甲按到了壁橱上。
虽然现在的情形并不算美好,但格外亲密的距离还是令他忍不住在脑海中将“持刀威胁”与“情趣壁咚”画上了等号。
小心翼翼捏开刀尖,他倒是不急着从她的臂弯中挣脱出去。
“阿、阿紫……?”
紫女怕他挣扎会伤了自己,稍微恫吓一下就立刻扔了那把菜刀,“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不要突然出现在我身后。”
“可我以为这种应激反应会随着时间有所好转的……”
韩非像是吃准了她会对自己心软一样,摆出了一副受尽委屈、可怜巴巴的表情,扯了扯她腰间垂下来的睡袍带子。
“那面对面呢?”
即使知道他远没有看起来这么楚楚可怜,而且显然别有用心,紫女还是一如既往很快就放弃了抵抗。
她无奈笑了笑,向他张开双臂。
“来吧。”
邯梦:
黑暗。
沉寂如深海的黑暗。
如果这片黑暗不是在自家客厅的玄关,而他也并没有被消音器抵住下巴逼至墙角,章邯或许会很乐于享受这阵宁静。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抬起手试探着推开那块冰凉又危险的金属。
“小心,指尖一动你就会收获一具新鲜尸体,而且很难清理地毯。”
身前的黑暗中骤然响起一声冷笑,晓梦调整了消音器抵在他下颌上的角度,干脆利落地拉开保险。
“能有个新的颅骨标本,也不错。”
交涉失败。
章邯叹了口气,小心接过她手中的危险玩具,迅速将它拆成零件,远远地扔进黑暗中。
“怎么发现我的。”
“你身上有血的味道。”
他半信半疑地将子弹放回她掌心,靠着墙角抬起手臂认真闻了闻衬衫袖口,再三确认自己身上并没有沾染上血渍。
章邯终于明白她只是在打趣自己,又好气又好笑。
“真的?”
晓梦淡淡笑了一声,声音难得轻柔如水:“玩笑而已。”
他终于可以安然卸下一身疲惫,将她紧紧抱进怀中,埋首在她颈间深深吸了口气。
“我回来了。”
“嗯。”
算是之前存的那个全员现代特工篇的小样品?
emmmm解释一下蓉姐姐为啥想揍小庄,先前那个剧情里最后不是庄叔拉着大叔和蓉姐姐回去了么,开头蓉姐姐意识中那个差点把她扔出脑震荡的,就是庄叔......
《离人愿》
“紫女姐姐,这是哥哥他……”
红莲捧着一卷书简,站在门外,不知该说什么。就在昨天,秦国的暗哨传来了一则消息。公子韩非不日前上书保韩之策,触怒了嬴政,被关进了秦国监狱。暗哨们冒着暴露的危险,不知费了多大的功夫,才堪堪从守卫森严的监狱里带出了这卷书简。
谁也不知道这卷书简里写了什么,只是派人快马加鞭地将它送到了韩国新郑。而此刻,它被红莲捧在手里,送到了紫女面前。
“为什么要拿来给我?”
“这书简上……”红莲微微低头,看了看这卷书简,她的哥哥用墨笔在上头,铁画银钩地只刻画了一个名字,“是姐姐的名字。”
紫女站在窗棂前的背影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转过身来,面上不带丝毫情绪,...
“紫女姐姐,这是哥哥他……”
红莲捧着一卷书简,站在门外,不知该说什么。就在昨天,秦国的暗哨传来了一则消息。公子韩非不日前上书保韩之策,触怒了嬴政,被关进了秦国监狱。暗哨们冒着暴露的危险,不知费了多大的功夫,才堪堪从守卫森严的监狱里带出了这卷书简。
谁也不知道这卷书简里写了什么,只是派人快马加鞭地将它送到了韩国新郑。而此刻,它被红莲捧在手里,送到了紫女面前。
“为什么要拿来给我?”
“这书简上……”红莲微微低头,看了看这卷书简,她的哥哥用墨笔在上头,铁画银钩地只刻画了一个名字,“是姐姐的名字。”
紫女站在窗棂前的背影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转过身来,面上不带丝毫情绪,没有悲伤,也没有笑意。和红莲微红的眼角比起来,她就像一潭死水,似乎翻不起丝毫涟漪,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
紫女接过那卷书简,抬眼看到了红莲微红的眼角,抬手抚了抚红莲:“回去休息吧,公主。你也累了……”
红莲有些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紫女手中的书简,那是哥哥仅有的消息。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她直觉,哥哥并不想让紫女姐姐以外的人知道这卷书简里的内容,包括卫庄,也包括她。
送走了红莲,紫女拿着那卷书简坐了下来。它被安稳地放在她的梳妆台上,在紫女的目光里它被检视了很长时间,和一支通体晶莹的盘龙簪并排在一起。这簪子,也是韩非留给她的东西。
摇曳的烛火蹦出几颗火星子,噼啪响,灯里的灯油肉眼可见地已经少了大半。月上中天,冷风从窗缝里渗了进来,让人遍体生寒。
书简被一双素手缓缓展开。里面的黑字潇洒飘逸,墨渍偏入目三分,像极了写下它的主人,风雅清俊偏又固执不驯。她轻皱着眉
,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神色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灯火阑珊间,紫女复又卷起了书简,兀自坐着,兀自思索,徒留烛火落了一夜眼泪。
没人知道,这一夜,紫女从韩非那里知道了什么,也没人知道,她想了什么。只是,当第二日晌午紫兰山庄的姐妹来寻她的时候,房间内早不见她踪影。她带走了韩非的书简和簪子,以及豢养在紫兰山庄马厩里的一匹白马。
当回报给卫庄这个消息的时候,红莲正在他身边。卫庄罕有的露出了有些焦躁的情绪,“找!”
红莲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这种情绪,红莲很熟悉,在哥哥使秦的那一天,庄也是这样焦躁。
流沙之内,没有人能掌控紫女的行踪,因为,她本就是流沙最关键的一双眼睛。而现在,这双眼睛,独自行动着。从韩国到秦国,隶属流沙的暗哨和刺客都被动员了起来,可惜并没有得到丝毫情报。
这位一手建立起流沙情报网,将眼线埋入七国的女子,完美地掩去了自己的踪迹。像鬼魅一样,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秦国的咸阳。
巡逻在监狱外的卫兵和守卫的狱卒相继晕厥。风中凌乱着奇异的香气,一袭紫衣猎猎,堂而皇之地越过地上的秦国士兵,走进了那座监狱的入口。
紫女习惯了将自己隐匿在流沙的幕后,她总是用恰到好处的方式来帮助韩非卫庄等人,以此来达到流沙的目的。或许是她藏起了锋芒,惯用斡旋周转的迂回手段,因而极容易使人忽略她凛冽肃杀的另一面。她是流沙的刺客,保不齐是最优秀的一位。
她可以用张扬的剑意夺人性命,也可以如此刻这般,使人在无知无觉里沉沦梦境。
监狱内关押的囚犯没有很多,她很快就找到了要找的人。
韩非在她还未到他牢房前,就已经嗅到了她身上那股萦绕不散的兰香。很久之前,他在潜龙堂易宝的时候,从帘幔里若有若无散出的,就是这股味道。
“你来啦。”他盘腿坐在草榻上,冲着牢房外的紫女打招呼,浑然没有一点落魄颓靡之色。
紫女指尖捻着从狱卒那里拿来的钥匙,打开了牢房的门,走了进去。
她站在那里,目光凝视着韩非,不说一句话。看的韩非,忍不住有些不太好意思。
“那个……”他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草屑灰尘,随即有些讨好地笑,“劳烦紫女姑娘到这种地方来了 ”
“韩非……”紫女眉尖轻蹙,面上浮起一丝苦笑,“你可真叫我为难。”
韩非见了她这抹笑,也淡了笑意,郑重道:“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让你为难。”
紫女听了,并不觉得安慰,反而平添悲伤:“我倒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次。”
“我们时间不多了,该说正事了。”韩非目光灼灼地看着紫女,“我有件事,必须托付于你。”
“你要托付我的,事关苍龙七宿。”紫女皱了皱眉,似乎已经猜到了韩非的目的。他托人送书简到新郑,却只有“来见我”三个字。想来,是他想说的事情,事关重大,不敢赋之于笔。思来想去,也只有苍龙七宿的秘密了 。这个从火雨玛瑙案开始,他就一直孜孜不倦寻求答案的迷题,他终于解出来了吗?
“知我者,紫女姑娘也。”韩非笑着,四顾了一番,便突然凑近了紫女,握住了她的手,动作极快地将一物塞到了紫女手心里。
“这是?”紫女压低了声音,手心里的东西有棱有角,应该是金属之物。
韩非自然地抱住她,凑近她耳畔嘱咐:“这是一块碎片。”
“碎片?”紫女手轻轻一抬,搂住韩非的脖颈,掌心里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到她袖子里。
“对,这是最重要的一块碎片。”韩非轻抚着她的背,“没有它,苍龙七宿的秘密就永远不会被解开。”
“你是要我……?!”紫女心下微惊。
“紫女姑娘,”韩非顿了顿,搂紧了她,音色有些低沉,“你要带着它,离开流沙,离开韩国。”
“离开流沙?”紫女心情复杂,“必须这样?”
“必须这样。”韩非收了收手臂,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眉眼间露出沉痛之色,“你要隐姓埋名,孤身一人,从此游走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只有这样,这块碎片才会安全。”
“你不觉得这样有点残忍吗?”紫女紧紧抓住他背上的衣物。
“好像是有点。”韩非听了她有些嗔怨的话,竟闷闷地笑出声来,“但是,我会陪着你的……无论你今后在哪里,都要相信,我在你身边。”
“你以为我是红莲公主吗?三两句就想哄了我。”紫女轻轻推开他,抓着韩非的衣襟指节发白,眼神认真,“我要你的承诺,承诺你会在我身边。”
“这个承诺恐怕……”韩非歪头挠了挠脸显然没想到紫女会如此不依不饶,“稍稍有点为难我了……”
“韩非!”紫女眉头一皱,抓着韩非衣襟的手不由得又使了几分力,这家伙这么总是这么不正经!
正当紫女怒气和怨气并起的时候,面前的人却低头在她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这样,如何?”韩非握住衣襟上那双手,满脸认真地看着她。
紫女愣了一下,失笑:“这样就想打发我为你卖命?”
“保护好你自己。”韩非细细地描摹着眼前人的模样,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不要……让我担心。”
“你把我叫来这里托付这件事的时候,难道没想过,我或许会被抓住?又或者被严刑拷打?”紫女挑了挑眉,“你不会真没考虑过吧?”
“我当然考虑过这些问题。”韩非盈起一丝笑意,额头与紫女相抵,十分亲密道,“但是,我相信你。”
“你什么时候,能改改喜欢以身犯险的毛病?”紫女把手抽出来,戳着他的胸口,十分不客气,“还有总把我拖下水这个毛病,也得改改。”
“这辈子,怕是改不了了。”韩非眨了眨眼,有些无奈地笑起来。
“你真的不能和我一起走吗?”紫女有些丧气地垂着头,虽说她也能猜到,韩非为了韩国,是绝对不会逃狱的。但他就在她眼前,却要她看着他送命,她无法衡量这值不值得。
“人生来都是要死的。死亡这件事,对我来说并不可怕。”韩非为紫女理了理略微凌乱的鬓边,嗓音温柔缱绻,“关键是为谁而死。那是我的国……”
“也是你的家。”紫女接过他的话,“我懂。”
在那瞬间,紫女因为韩非做出的衡量而决定了自己的衡量。
“不要伤心,不要难过。”韩非扶着紫女的肩膀,轻轻将她推离自己身边,“好好活下去,尽管你会很辛苦。”
“也不知道是因为谁的原因,我才会那么辛苦。”紫女眼角些许泛红,这个人总是那么轻而易举地动摇她的防线。
“快走吧,紫女姑娘。”韩非催促着她离开,“马上就会有人来了。”
“韩非……”紫女看着韩非急匆匆地拴上牢门的锁,忍不住喊他,脚下迈不出一步。她若一走,便是永隔了。可是已经容不得再待下去了……
握了握拳,她不再看他转身离去,匆忙之间,颇有些落荒而逃之意。
“紫女姑娘,其实我还有句话想对你说……”韩非望着紫女离去的背影,面上强装的笑意碎得七零八落,他心下怅惘,难以言喻,“若是说出来了,我一定就舍不得死了。这也是一件麻烦事啊……”
公元前233年,韩公子非死于秦国监狱之中。那一年,紫女不知所踪,张良不久也远赴桑海。倏然间,卫庄成为了流沙唯一的主人。他强撑着韩国这座摇摇欲坠的国家,陪伴在他身边的人,只剩下一个红莲。
公元前230年,秦军攻入了新郑。那一年,红莲公主在悬崖边听着国家死亡的哀鸣,看着身边的卫庄,再不敢提起当年的往事和年少的仰慕。而紫女,却在城池的另一方尽头,看着这个国家被火焰吞噬成奄奄一息的模样,无声地落下泪来。
公元前221年,秦灭齐,终成一统。自此,车同轨,书同文,历史上第一位“皇帝”嬴政,坐镇咸阳宫君临天下。那一年,六国遗民四散分逃,而紫女却直往西行,再度踏入了咸阳城。
“请问现在有酒吗?”凌晨的酒铺刚开了门,就有生意上了门。
“有的有的,客官请进来坐坐,马上就好”还打着哈欠的店小二一看见对方手里的银两,眼睛都发亮了,慌不迭地让了路请人进来,跑去酒缸边打酒。
“客人,您要的桑落酒。”
随手抛了一两银子给人,来人提着酒壶,牵起门口的马走了。
“这哪来的公子,出手真大方。”店小二咬了咬银子,确认是真的,在衣服上擦了擦,揣进了衣领里。
晨光愈盛,这个国家苏醒了。街道上的店铺陆续开了门。一位姑娘急匆匆地掺着满篮子的鲜花要送去胭脂铺,不经意撞上了路道上牵马的人。
“诶呀,对不起,公子,奴家不是故意的。”女子慌不迭地道歉,没顾一篮子的花落了几枝在地。
那牵着白马的人弯腰将其拾了起来,递给她,音色温润,“没关系,你花掉了。”
少女楞楞地,看着眼前白衣束冠的人,心里不由感慨一句,好俊的公子。
她愣了许久,突然听得那白马四蹄踩踏,吐气嘶鸣,才羞红了一张脸,慌乱地接了花跑走。
“你不要吓到别人了。”翩翩白衣的公子顺了顺马鬃,请它安分些。
那白马习惯了被人宠着,没有好脸脾气地偏过马头不理人。
“他那样风雅得体的人,怎么偏偏养了你这么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白衣公子笑着扯了扯缰绳,“好了,我们该去看看他了。”
那白马这才听了话,乖乖地被牵着走。
宽阔的长街上,一人一马循序渐进地往目的地而去。两旁的屋舍燃起了炊烟,袅袅娜娜地飞上天去,和晨光融作了一体。
韩非,你期许的太平盛世,是如此模样吗?
—END—
【重明中心】曜金宫日记3
*含微量【青雄×重明】,注意避雷。
*全篇只有ooc是属于我的,如小非哥将来对相关内容有更多描述,期待打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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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雄与孔宣此前从未见过重明受伤,更别提像这般令他昏睡不醒数日的重伤。与獬狱的一战给他颈下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灼黑伤痕,竟是以凤凰本身的治愈能力也无法化解的灼伤。
青雄一方面觉得这样病弱的重明稀奇得很,带着些平常绝不会有的脆弱敏感,让他这颗本来就不老实的心更加躁动发痒;另一方面他又知道这时的重明十分难伺候,不仅挑食,还挑药,甚至还挑床,稍有一个地方出了差池这伤病凤凰就要来脾气,青雄这个二当家必是首当其冲,难逃一骂。
但好在重明...
*含微量【青雄×重明】,注意避雷。
*全篇只有ooc是属于我的,如小非哥将来对相关内容有更多描述,期待打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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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雄与孔宣此前从未见过重明受伤,更别提像这般令他昏睡不醒数日的重伤。与獬狱的一战给他颈下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灼黑伤痕,竟是以凤凰本身的治愈能力也无法化解的灼伤。
青雄一方面觉得这样病弱的重明稀奇得很,带着些平常绝不会有的脆弱敏感,让他这颗本来就不老实的心更加躁动发痒;另一方面他又知道这时的重明十分难伺候,不仅挑食,还挑药,甚至还挑床,稍有一个地方出了差池这伤病凤凰就要来脾气,青雄这个二当家必是首当其冲,难逃一骂。
但好在重明对他和孔宣也只有嘴上厉害,骂归骂,终归也舍不得看这两个平日里都是被人伺候的金贵鸟为了伺候他这个最金贵的鸟忙前忙后,往往也只是对着榻前眼巴巴看着他希望能做点事情的俩忧心忡忡的好弟弟摆摆手:“给我弄些水来,其余我自会处理。”
他将养了半月才算好些,至少看起来除了那道无法复原的伤疤已经全无大碍了。但其真火反噬之毒正厉害在凤凰本身愈是强大,这火毒反而更难以治愈,可以预见的是在重名涅槃之前这毒九成九是解不了的了。
青雄与孔宣均觉得不当就此罢了,无论是对于火毒的治疗还是对于獬狱的反击都不能就这样放下。奈何重明自己本便不喜争斗,加之獬狱能够重创他并非是因为那破蛟有什么通天的本事,而是因为奸计百出,凤凰天尊向他寻仇反而像是掉了价,他更加不屑于再兴师动众去找一个少他不知多少道行的蛟的麻烦。火毒虽缠人,却也未对重明造成过大的困扰,只是偶发的灼热与钝痛让一些日子不那么舒心,凭他的修为应对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另两位只得言语上作罢,这颗心却一直没死,只是不告诉重明,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可惜天意弄人,此后种种——孔宣身殒、重明涅槃、獬狱落败、青雄转世,三圣在这一世的尘缘已尽,当初的那些打算,也不知最后究竟实现了多少。
用风云的细节梗、对话、情节、武功招式来二次创作的,别太过了好吗
直接少歌原著梗没有任何问题。但是风云大部分情节都是我胡编杜撰的,一个两个三个也没关系,可频繁地搬走用真的合适吗?拆一拆搬走用,或者动都不动就直接用原句的,我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写东西非常容易自我嫌弃,以后都无法直视这些梗,自己也不敢看前文,这段时间改了大纲,希望可以复健成...
用风云的细节梗、对话、情节、武功招式来二次创作的,别太过了好吗
直接少歌原著梗没有任何问题。但是风云大部分情节都是我胡编杜撰的,一个两个三个也没关系,可频繁地搬走用真的合适吗?拆一拆搬走用,或者动都不动就直接用原句的,我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写东西非常容易自我嫌弃,以后都无法直视这些梗,自己也不敢看前文,这段时间改了大纲,希望可以复健成功。
知道的人都知道。问心无愧的人不需要有任何担忧,不需要受任何影响。我希望“知道”的人可以处理那些文章。如果风云再起发出来就会被拆开搬走,我不知道我还发在这里还干什么。
想了很久还是无法顺利组织语言,如果措辞有什么问题伤害无关的人,我先在这里真诚道歉,非常对不起;也请随时提醒我。但风云的公道,我要讨。如果不解决,它完结之后我一条一条列。如果还继续这样,以后不会在lofter发了。
风云再起 20
第二十回 乾坤尽碎
大理寺卿为官二十余载,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除夕前夜,天启城已布好红联彩灯,坊市之间辉光通明,长街上、雕窗内,欢声笑语不绝。但那些都与他无关。
公堂中只有零星烛火,杀威棍倚在两侧,头顶“明镜高悬”的匾额黑沉沉似阴暗中压着他肩膀的一座大山。
他阅遍案宗,也没有哪一桩堂审是他眼前这般。衙役均已告假回家过节,仅剩的师爷匆忙赶到,他是长厅内唯一穿着正装朝服的人...
第二十回 乾坤尽碎
大理寺卿为官二十余载,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除夕前夜,天启城已布好红联彩灯,坊市之间辉光通明,长街上、雕窗内,欢声笑语不绝。但那些都与他无关。
公堂中只有零星烛火,杀威棍倚在两侧,头顶“明镜高悬”的匾额黑沉沉似阴暗中压着他肩膀的一座大山。
他阅遍案宗,也没有哪一桩堂审是他眼前这般。衙役均已告假回家过节,仅剩的师爷匆忙赶到,他是长厅内唯一穿着正装朝服的人。无数星斗做的神目俯视着凡尘的荒唐,堂前雪前所未有的明亮,这时节无人去扫。那上面有几串来到大堂的脚印。
堂下是一件被洞穿的青衣锦服,血迹浆固,已经成了乌黑。大理寺卿掌惯生杀予夺的手此时竟颤抖起来,慢慢伸向惊堂木,终于闭目定神,决然拍下。
他重新看向左右,开口道:
“升堂。”
萧瑟坐在左上首,慢悠悠喝了一口茶。
在王府养伤以来,这还是他几天里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如今朝堂中仿佛有一座合击大阵,阵眼藏在暗中,官宦将相各有立场,百官之中,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他总要选一个做突破口,而刑部离皇权太近,早早被他舍弃了。后来托老堂主打点的消息送到,姬若风在信上言:大理寺卿世代文臣,不涉江湖事,自沈希夺死后调来此任,宽掌公堂,严掌牢狱,经手的案子罕有民怨。为官之年虽几经纷争而从不结党,这也是他任大理寺卿前,迟迟没有右升的原因。其人称得上有一腔抱负,是难得事国而不事君的贤臣。御史台上虽也有能士,但不同的是七御史互为制衡,牵一发则动全身,不宜主动交往。
压着宴前最后一日,他才带青王来到这里,令其门前击鼓,有什么说什么,余下的他来处理。
不说别的,大理寺卿京畿要员,三品大吏,在朝堂上肯定了解了时下明里暗里的乾坤。单凭他敢把如今的永安王请进府衙,就足见其名不虚。
“击鼓人,上前陈词。”方公拍案道。
青王起身迈到堂下,虽然一副病骨龙钟,此刻却好像有什么人撑腰一般,硬拔直身板,指着地上道:“大理寺卿看这一件血衣,还不昭然若揭么?这显然是有人欲加害本王,这才在回京途中行刺。若不是本王早有准备,怕已在那贼子手中毙命了。”
“是以……”大理寺卿也不恼堂下人轻慢的态度,望着青王道,“本官方才见到王爷才会如此诧异。日前刑部已经传来一册案卷,上面说已经在城外官道上发现了青王的……”
“大理寺卿大可以将这身血衣留证,与刑部那具尸身上的里衣比对一二,便知真假。”青王坦坦一挥袖。
“如此说来,青王是先于刑部发现的这具尸身。”大理寺卿道,“可有何发现?”
“不仅是先于刑部,卿家,永安王就在那刺客行凶当场!”他痛心疾首道,“他不知那人并非本王,拼力相护乃至伤重至此,这般连累实是始料未及,本王心有戚戚。”
堂中忽然啪地一声杯碟相撞的脆响,坐在萧瑟下首的卿公主将茶盏重重放下,杏目圆睁瞪着那老迈的背影。萧瑟看向她摇摇头,她才忿忿地收回目光。
“该死的青王八。”姑娘闷头腹诽道。
卿公主本不该坐在这里,她是屋中对这件案子最糊涂的一个。几个时辰前她到了永安王府看她六哥,带了整整两罐药王殿的蓬莱丹,连叶若依都看呆了。她好久不见萧瑟,叽叽喳喳说了两个时辰的闲话家常,还正兴起,又玩笑地讲到朝上的风言风语:大臣们说什么的都有啊,有人说你被西域的大美女弄的五迷三道,把心都吃了!说得萧瑟哭笑不得,转而似不经意地问她,知不知道萧微云和萧疏雨。她便轻易被换了注意力,摇头好奇道:不知道,那是谁?萧瑟却不答她了,惹得公主殿下控诉:哥!我及笄了,成年了!你不能什么事都瞒着我。女孩子总以为哥哥是觉得自己太小才什么都不告诉她,想不到这一切其实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妹妹,自古兄长难改这种专权,一切不能带来快乐的东西,他都想从她身边拔除。
时候渐渐入夜,卿公主察觉出她哥要赶客,便赖着不肯走,萧瑟扛不住她撒娇,横竖也不差这前后一天知道,只好让青王现身,带着一脸惊讶的小姑娘往大理寺去。
现在,小殿下坐在堂中听出是青王使了金蝉脱壳害六哥受伤,便忍不住火气。她在心里骂完,却听对面轻轻地笑了一声。
她的对面,坐在凌尘哥哥下首的是个白衣服、帽纱遮住面孔的人。看身形是个成年的男子,她却从这身装束怎么也想不出来,这人怎么有坐在那个地方的地位——连叶家姐姐都要站在他六哥身后呢。
她正想着,不知不觉便盯了那人很久,忽然那道纱幕一晃,她心里打了个突,连忙把视线移开了。
“那永安王可曾看清刺客面貌?”大理寺卿对萧瑟道。
萧瑟沉默,敛着眸子并不接话。青王看了看他,只当他还在为先前的试探而赌气,见怪不怪,这几天在王府里一向是他对萧瑟掏心窝子,萧瑟让他掏钱袋子,便顺着答道:“刺客是两名江湖人。”
“江湖人?”大理寺卿皱起眉头,“青王如何得知?”
“自然是永安王告知的。”
这话一出口,叶若依便知道这老匹夫果然是在萧瑟一行回京的路上埋伏了眼线,因此对他们一路上的遭遇都略知一二,那身血衣恐怕也是他的手下掐准时机拿到的。至于萧瑟,这几天和青王说的话还不如跟雪鸮说的话多。青王敢这么说,只是笃定了萧瑟现在和他在一条船上,不会出言反对。
萧瑟也确实没有反对,无视四面八方的目光,只是旁观般喝茶。
见永安王不反对,大理寺卿与一旁的师爷对视一眼,神情颇有些复杂。青王却在一片静中嘿笑两声:“本王知道卿家为何迟疑。方才所说的与刑部案卷中不同,对不对?”
大理寺卿看向他,沉吟不语,刑部案卷不可透露给不相干之人,可如今这案却是疑点丛生,先是被害者金蝉脱壳死而复生来喊冤,再是这“被害者”提供的线索与刑部大相径庭。一时腹中万千质疑,都欲涌上口头,反而不知说什么了。
青王得意一笑,“本王猜,刑部案卷中说的是北蛮刺客吧?”
大理寺卿愣住,几乎瞬间淌下冷汗。
青王见他反应更是自信几分,“其实刺客是谁并不重要,因为无论他是谁,最后在刑部那里只会是‘北蛮人’,卿家难道就不好奇,满朝上下是谁有权能找到如此武艺高强的刺客,还能在刑部上下面前,改换真相,说一不二?”
“此案,”大理寺卿沉声道,“已交陛下御笔朱批结案了。”
“卿家方才所言之人,便是嫌疑者之一。”
灯火骤暗,师爷的笔掉在了纸上,手已抖得拾不起来了。
寒风开始吹散浮雪。大堂中死寂半晌,人人目光晶亮。
大理寺卿走下阶来,拿走师爷面前纸笔,坐回书案,道:“王爷何出此大逆之言?”
青王从容道:“本王虽离天启二十余载,但也对朝中种种规制烂熟于心,”他一手上指苍天,“寻常案件,就算是从刑部上报的大案要案,层层上报、层层筛审,最后递给皇帝的那一张纸已经了无数人手,少说也要十天半月。如今从事发到上动天听从而结案,只花了两日。大理寺卿想来断案无数,难道看不出眼下情形与其说是一桩案子,不如说是一台排好的戏么?”
“你说皇帝要把诛杀亲王的罪名放在北蛮人头上,目的是什么?”萧凌尘缓缓开口。
青王早已把萧凌尘当作萧瑟一伍,闻言笑道:“琅琊王明知故问了。前线战事方休,然而国仇未泯,自然是要借此出正义之师。”
“青王的命对北蛮人如此值钱么?”萧凌尘摇扇又道。
青王喉中一哽,沉声道:“皇侄有所不知,本王身上有一物,可作为北蛮此般行事的‘凭证’。”
大理寺卿拍案道:“物证何在?”
“便是此物。”
青王自怀中取出一只裹帕,展开四角,躺在其中的赫然是一串狼牙牛筋编绳。
对于草原蛮荒之地来说,已经算得上做工精细,只有对北蛮风土有所了解的人才会看出,这是汗王特有的信物,往往族中最得人心的勇士才能拥有,是绝无可能外传的。
大理寺卿正是遍览群书的识货之人,此时堂下并无衙役,他顾不得繁文缛节,再次亲自降阶查看,惊疑道:“这——此物从何而来?”
青王微微一笑,“前代叛逆,叶鼎之。”
“什么?”大理寺卿只觉得疑云满天,是一桩无头公案套着一桩无头公案,强自稳下心神思量片刻,他道,“兹事体大,尚有许多疑点未经证实。王爷怎知那江湖人必是受人指派的中原人,而不是由北蛮人改扮混淆视听?再者王爷手持北蛮信物,这本已是有通敌之嫌,至于此物来由,空口无凭。”
青王胸有成竹道:“不知刑部案卷中仵作所记的致命伤是何种凶器所致?北离兴剑,南决兴刀,北蛮骑射之族,所用的不是弓箭便是弯月马刀。卿家看这件血衣,破口短窄齐整,两端没有分毫差别,若是单刃的刀痕则会一钝一尖;且这破口处洇出如此大片血迹,显然是一把狭长双刃之剑!若不信,大可以再次验尸。”
……刑部案卷中记录,青王尸体有身无首,是被弯月马刀割下头颅所致。由于北蛮军队向来有这般割头习惯,倒也顺理成章。只是面对这幅血染的青衣,胸部血迹深浓,领处只是洇过,致命伤显然在胸不在颈,先前的刑部论断便完全站不住脚了。
若青王作为人证所言皆属实,那么……
他呈上供录,“王爷可知要翻御案,还需,御殿亲审。”
“明日宫宴,百官到场,便可御殿亲审。”青王挥毫画押,低声道,“大理寺卿,可敢做第一步棋子?”
一旁的师爷双膝跪地,俯首不起,竟是不敢再听了。
这话分量太重。若真是圣意如此裁断,那么当着满朝上下去推翻这圣意,尤其是站在青王甚至永安王的一边,在当今时局下无疑是以命陪王权做赌。
“此案关乎军政大计,本官必务求水落石出,亦不伤国体。”大理寺卿缓缓接过血衣与物证,放在案上,“然,”他展袖向众人一拜,“为臣掌不阿之法,行正确之事,无关乎成为谁的棋子。”
青王愣住了:“你此言何意?”
叶若依听到此处终于释然一笑。从前她对萧瑟救青王、又来到大理寺的目的一直心存担忧,不知道这个深不可测的朋友对皇权究竟态度几何。听到大理寺卿的最后一句话,才由衷感佩,也明白了萧瑟在百官中独选了他的理由。
舞弄权术,威胁拉拢的事,萧瑟不会做的。
萧瑟此时终于喝完了一盏茶,微笑道:“方大人误会了,这里没有人要你去当什么棋子。”
青王立刻面向他,心中一沉,凝眉道:“皇侄?难道是本王理解错了?”
萧瑟只是对大理寺卿道:“今日事出权宜,打扰大人了。”
青王忽像不认识他了一样如芒在背,“皇侄带我前来报案,究竟是何用意,不妨明示。”
“我让王叔有什么说什么,王叔怎么知道是来报案,而不是自首呢?”萧瑟起身道。
“……自、自首?”青王看着他的眼睛,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萧瑟向后伸手,墙边倚着的一排杀威棍便喀拉拉地震颤起来,一棍飞起落入他掌中,走水流云般“呼”地一轮,打在青王的膝弯里,令他当即一声惨叫跪地。杀威棍头轻尾重,一旦被压钳住便再难动弹分毫。
“萧楚河!你这反复无常的孽种,究竟想做什么!”青王趴在地上狼狈不堪,目眦尽裂地恨道。
萧瑟也不生气,“说笑了,在下从头到尾的目的都很简单。”
他目中凛冽一瞬,“青王萧樊,你可知罪。”
“本王入京便遇刺,论罪也是他人之罪,我何罪之有!”
萧瑟手上微微使力:“两朝之前、元康八年、大将军叶羽‘通敌叛国’、满门抄斩。你——已经忘了?”
“啊——!”青王不知是惊是痛,满头是汗地疾呼道,“此等陈年旧事,陈年旧事!我如何记得!”
他又对大理寺卿伸出利爪似的颤抖之手,“你!本王命你拿下这个孽障!公堂之上滥用私刑,论罪、论罪当——”
大理寺卿看向萧瑟,红衣人一剑当先拦在前面,“雷无桀。”萧瑟道,“不要对方大人无礼。”
萧凌尘与卿公主见眼前形势陡转,都皱起了眉头不明所以。而站在大堂两侧的叶若依、雷无桀、唐莲、司空千落、姬雪却一改先前的沉默凝重,互相交换了一个带着笑意的颔首。
——这才是他真正的“剑”。
“如今府上衙役不在,审案不必循规蹈矩。只是,”大理寺卿肃然对萧瑟道,“永安王要审什么案子,还需说与本官知道。”
萧瑟叹了一声,“既然青王不记得,那我来告诉你。”
“元康年间,朝中有两家显赫的将门,均是开国功臣之后,一者是镇西侯百里家,二者是三军统帅叶家,二门中子弟世代为将,在朝内如栋如梁。其声望之大,百官中有下无朋,任谁提起,都说二位老将军是皇帝之双翼。
“北离立国之初,尚武,皇帝有意令两位将军辅佐皇子建功立业。身为皇长子的青王萧樊,自告奋勇选了大将军叶羽。那时叶羽南征北战,带着一个金枝玉叶的皇子本不方便,于是只好先教他熟读兵法,演练沙盘,如此过了数年,上下施压之下叶羽终于选定一役,将中军其中一路迎敌先锋交给皇长子。他经过深思熟虑,那一路先锋有左右两队策应,前远北蛮主力,后近北离大营,本该是万无一失,既能无险得胜,又能建立功名。”
萧凌尘听到这里不满地撇了撇嘴。将在外,君命尚有所不受,任何多余的指令和人的存在都会形成掣肘,何况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绣花枕头。他已隐隐猜到即将急转直下的后文。
“然而他叶羽没有想到,在宫中忍耐许久的皇长子急功冒进,将战场视作儿戏一般,他受够了叶羽的摆布,秘密派身边近侍假扮斥候刺探敌情,‘斥候’却是一去不归。他烦听叶羽训斥,战前并未上报,谁料,两军交锋之时,北蛮大军主力却以先前所探得截然不同的位置扑来,将皇长子那一支先锋冲杀得七零八落几乎逼近大营。他所率三万先锋骑近乎全军覆没,是两翼副将舍身相救,才未成北蛮人刀下亡魂。
“皇长子首战不利,皇帝龙颜震怒,二人被召回天启,泄露军机战败是何等大罪,青王唯恐此事影响前程王位,与叶羽将军多年积怨一夕爆发,再加之他深知帝王多疑性情,便暗做准备,私下里对皇帝反咬一口,说此战惨烈,实为叶羽通敌所致,大将军早已不服圣命,看不惯他萧姓子孙继承江山,素来教导敷衍,这次更是借北蛮人之手欲杀皇子,有串谋书信为证。
“可怜叶羽将军亲手为他批注的兵法,都成了他仿照笔迹的摹本。以假乱真。”
青王伏在地上不住颤抖,口中呢喃着:不、不不不、没有,萧楚河信口雌黄、你去死,去死!
除姬雪仍面色冰冷、白衣人看不清神情以外,在场众人均是一脸惊怒。
“通敌,犯上,叶府满门抄斩。”萧瑟缓缓道,“弑师、误国,说你禽兽不如,不为过吧。”
青王咆哮如雷:“撒谎,你撒谎!”他臂上青筋暴露,要扯萧瑟的衣摆,却被杀威棍钳住膝盖跌倒。一代王侯体面全无,在地上涕泗横流,以拳捶地。“本王错信你,错信你这诡诈小儿!”
“诡诈,哈。”萧瑟道,“在下这点本事,和王叔相比不值一提。你唯恐叶氏余脉复仇,因为一名遗子寝食难安,数年来派属下暗中寻访,终于找到了一位南下的少年,和老将军七八分相似。或许你本欲斩草除根,却正值与七皇子萧若风夺嫡关头,用人之际你发现这少年因为当年出事时太过年幼而不知来龙去脉,对你并无芥蒂,又武艺高强心地善良。狼披人皮,你把他收做了幕僚。”
“他叫叶、鼎、之。是府上幺子。”
“然而转眼形势不利时,你便对朝中捅破了他的身份,让他被四海通缉,逃离天启。这一生到死,除了被算计,竟没能等到一次昭雪。”
萧瑟沉默下来,撤走了绊在青王膝间的杀威棍。对面的萧凌尘脸色沉沉,注视着他从地上颤巍巍爬起来。
萧樊一步步走向大理寺卿,“胡说,胡说!”劈手夺过那狼牙编绳,喉中低吼道,“这信物虽在本王手上,却是被追捕叶鼎之的人缴获,本王担心它落入有心人之手被利用引发战乱,这才私存。本王何曾收那叛逆做幕僚!萧楚河,你血口喷人!”
到了这般地步,连姬雪都需深深吸气来平复自己发抖的拳头。
萧瑟却异常冷静,他敏锐地注意到青王的说辞,冷笑道:“你说你不认识叶鼎之?”
“本王与他毫无瓜葛!”
“也没有见过叶鼎之。”萧瑟逼视着他,继续道。
“不曾!”青王如一头暴怒的野兽,面红耳赤。
萧瑟猛然拔剑,“那你看看他是谁!”
剑光雪亮,剑风大起,连堂前雪都被一轰而散,但只有熟悉这把剑的人才能看出来,这一剑有势无力,剑气朝白衣人扑将过去,把他运起的乾坤袖撑碎,刚好劈裂了面前的垂纱。
叶安世举起手,将纱掀到了帽檐上,缓缓抬起那双近妖的眼眸。
青王回头时,便再也移不开目光。
“想知道什么,自己看吧。”萧瑟轻声对无心道。
灯火昏暗之中,那张帽檐下的脸与二十多年前惊才绝艳的叶家遗子重合了,他们长得那么相像,连眼神都是相似的冷静而桀骜。青王看着这张脸,看着这双眼睛,一切言辞都从舌边逃走——这是奇迹,还是天谴?
那双眼睛瞬也不瞬地望向他,仿佛忽有刀光剑影,又是沧海一笑,血泪乍起,却闻佛音。
佛音像一把穿心的箭。
青王一步一顿地走向白衣人,在他面前竟不自觉地双膝跪地,泪流满面。
无心从他眼中看到了太多东西,饶是他的通透,也无法骤然消解那滔滔数十年间翻涌的所有仇恨、屈辱、不甘、悲苦,苦字头来,竟没有一点甜。
他合上眼时,呼出的气息颤抖。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两人之间徘徊,萧瑟只是望着他。姬若风不让他告诉他的,他都让他听到了,看到了,但这是最好的选择吗?
他只是把了解真相的权利还给了他。
“我小的时候,老和尚总对我重复一句话。”无心站起身,与青王错身而过,开口道,“不以先天之赐论短长……不以后天之祸说是非。”
他笑了笑,负手望着苍天,“我虽身在寒山寺,却受整个江湖、千夫所指。是他告诉我,身世、命劫,皆为外物;是他告诉我,姓叶没有错,能修三十二门魔功也不是错。他知道我根本没有天生魔心,让我记着那句话,是因我身边魔障太多,让我时时忌惮自己的力量,不可乱动恶念。”
“……长大之后,我又问他:既然不以先天之赐论短长,为何还有皇族人高高在上,布衣百姓却辛苦受难?”
“他摇头不说话。”
“后来看到这座江湖,这悠悠天下,我才明白,这道理他能教给我,却不能保证天下人懂得。”
“按说,我早该习惯了。”
他转身与萧瑟对视片刻,挑眉道:“你留他还有用吧,不怕我杀了他么?”
萧瑟淡淡道:“他欠律法一命,也欠叶家的。”
无心的眼睛终于笑起来。
——按说如果没有这位永安王,没有这一屋子朋友,他早该习惯了。这不公不正、尔虞我诈的人世间。
他与天争与地争,也不会与他们争的。
“交给你啦。”他挥挥手,潇潇洒洒向门外走去。
“和尚!”雷无桀朝那背影迈了一步,又回头看萧瑟,萧瑟点了点头,他便追出去。
萧瑟索性抬了抬下巴让他们都去外面等,堂中只剩下他和大理寺卿。
他伸手接过大理寺卿手中血衣,拾起案上供词,狼牙信物,对方公轻施一礼,不急不缓道:“今日借方大人宝地,改日登门谢过。”
原来只是借他宝地么。大理寺卿仿佛被这句话从一池浑水里打捞出来。他看着眼前这位传奇的亲王,他竟不要他效命、不要他作证,他茕茕一身,如何便有对抗腥风血雨的力量。
他在萧瑟转身时开口道:“殿下就这么走了,明日臣若反参一本,说王爷前来拉拢,可是比为王爷作证要容易得多了。”
萧瑟笑了,转身道,“原来方大人这位直臣是中通外直的直,不仅是秉公任直的直。”他重新迈开步子,对迎风雪,“希望以后,还是直上青云的直。”
“殿下!朝堂之中,”方公追出一步,“恐独木难支。”
萧瑟没有回头,“方大人认识疯将军吗。”他的声音在风中渐渐弱去,“有人牺牲、为我失去性命这种事,我如何习惯,又有什么资格习惯呢。”
大理寺卿注视着那一副青衣的背影一步步走出门堂,在门后消失。铁血铁骨、知天命的七尺男儿,竟不经意落了一滴眼泪。
他后退一步,朝那门外弯腰一拜,久久不起。
萧瑟出门,便见一行人凑成一堆,无心似是在对他们交代什么。
“雷无桀,千落。”他唤道,走到他们中间,“把青王带回府里之后,你们两个就暗中留在大理寺吧,这里府兵太少,得保证大理寺卿的安全。”
“啊?可是——”雷无桀和司空千落迟疑地看向无心。
无心摇头:“无妨。”
萧瑟扫了一眼他们几个:“你跟他们说什么了?”
无心拂下纱幕,影影绰绰笑道:“禅机不可泄露。”
萧瑟挑了挑眉,胸有成竹地看向卿公主,可卿儿竟然也抿着嘴不说话。
“好啊你。”萧瑟对白衣人道,“这么一会儿连我妹妹都收买了。”
“小僧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无心从容道。
萧瑟撬不动他,这时节自然也是打不过,只能按下不提,转身朝王府的方向走去。
“你怎么还戴着这个。”身后传来萧凌尘的声音。他用扇尾去掀无心的帽檐。
无心阿弥陀佛了一句,“天底下又不止那个青王一个人想杀我。”
“小师父怕了?”萧凌尘笑道。
“不是怕他们厉害,是嫌他们麻烦。”无心答道。
萧凌尘对无心的态度似乎也转好。说来也是,一个是上辈被皇帝坑了,一个是上上辈被皇帝坑了,琅琊王竟然有点惺惺相惜好汉相知的意思,或许还有同为将门之后的奇异认同。
萧瑟走在前面忽然站住,楔进走过来的这一排人里,自然地插进萧凌尘和白衣人中间,为他这个自己被皇帝坑了的人找回了一点存在感。
走到一半,无心抬头,夜色中有个矫健的白色影子飞快朝他扑来。
众人也抬头去看,是雪鸮回来了。萧瑟现在知道夜里是它打食的时间,起初他甚至让千金台送来上好的北地黄牛里脊,切成小块去喂,被雪鸮一闻之下一翅膀扇飞。他气得大骂笨鸟不识货,然后又被雪鸮的啸声击穿耳膜。磨合了整整两日之后,终于以萧瑟认输而告终,明白这鸟是只吃野食的。至于它在这街坊林立、楼宇如笋的天启城中能找到什么野食,便看造化了。
卿公主看清飞来之物后,发出了一声惊呼。
唐莲也轻轻“嘶”了一声表示疑惑。
原来雪鸮叼着一条红色的小蛇。
它降落在无心的手臂上,一低头,那红蛇立即绕着衣袖缠上了无心的脖子,萧瑟的手和雪鸮的喙同时向七寸伸去,人和鸟有不同的本能,无心挡了一下它们,让那蛇在他耳边吐信。
卿公主露出见鬼的表情,这是什么情况,人在听蛇说话?
只有片刻功夫,无心将蛇收入袖中,敛容道:“我得先走一步。”
“你被一条蛇叫走了?”雷无桀惑道。
众人见他似乎还真的匆忙,面面相觑,疑窦丛生。
“这是什么蛇,连无心和尚都这么听话?”司空千落惊奇。
萧瑟盯着他的袖口,眯了眯眼睛,忽然一笑:“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啥?”他们更疑惑了。
无心也看着他笑了笑,“说得对。”
萧瑟似乎松了一口气:“确是个难得的好消息。”
“记得答应我的事。”无心抛下这么一句话,便飞身跃起,踏着一处一处的屋檐走远了。
他这一赶路走走停停,一直奔波到次日寅时,才见到了温良的毛驴。
“叶宗主!”温良也是一身风尘仆仆,与先前在千金台上的光鲜少年几乎判若两人,他从无心手中接过小蛇,急道,“你可来了!”
“你有线索了?”无心问道。“先跟我去找华锦。”
“我……”温良还是凝着眉头,“我收到了玉儿的传信。”
“玉儿是谁。”无心瞥了一眼温良的毛驴,把他从那上面拎起来,“太慢了,你会不会轻功?”
温良怔怔,“学过‘毒步天下’,练到第九——哇啊!”
无心已经把他卷在臂弯里骤然腾空数丈,“没听说过。”他轻飘飘道,“你继续。”
温良心一横:“玉儿就是给你下蛊的人,她该是暂时被人制住要挟了,只放了毒虫来传信,说不了太多消息,只告诉我:逃。”
“她让你逃,你却来给我报信,为何?”无心道。
温良的声音闷闷的,“温家人有过,我不能置身事外。”
“算你有良心。”无心轻哼一声,揉了一把他的脑瓜,“来得正是时候。现在情况比你知道的还要复杂些,萧瑟也中了那种蛊。”
“萧公子?!”温良脸色煞白,“怎么会,她不可能……她答应过我不会……叶宗主,一定是有哪里出错了!”
无心听他语无伦次,便将胳膊紧了紧,“听着,先别害怕,我们还有时间。”他不疾不徐道,“我要你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你知道的所有隐情一字不差地告诉我。等找到小神医,我们立即回天启。”
温良沉默片刻,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终于决然道:“归根结底,这件事涉及温家一件隐秘,也是江湖上一件隐秘。叶宗主应该记得,我从多年前开始,便代表温家在江湖上露面。”
“其实……家主先师,已经在九年前病逝了。”
无心揽着他的手一震,“……你说的是温家家主、温壶酒?”
“是。”温良点头,“我的师父,温家家主温壶酒。”
温壶酒其人,百里东君的亲舅舅,实在是上一辈乃至上上一辈的风云人物,传闻他的毒功独步天下,哪怕是年轻的时候,也不输唐老太爷,是温家几代来的骄傲。唐家人都戏说,这毒物该遗千年才是。
竟是病死了。
“那你现在是温家家主了?”无心问道。
温良摇头,“江湖上三大世家,传到如今,唐门和雷家都是举贤任能,唯有温家只认血脉,就算我是家主的嫡传弟子,但也只是他从门中挑选的的普通人,连温姓都是后改的。这些年我和门中长老协理族中事务,也负责代师父在江湖上抛头露面,掩人耳目。因为温家虽历代与世无争,但也要防着江湖上居心叵测之人看家主之位空悬,趁机发难。而真正应该做家主的玉儿——温壶酒的亲生女儿,百里东君的小表姐——年纪还太小。”
“我似乎猜到她为何要杀我了。”无心思忖道,“温壶酒的病,和天外天东征时的战事有关?”
温良叹气:“叶宗主聪明。当时江湖上的名门正派都去围堵域外大军,温家自然也不例外,师父亲自出战,作为三大世家,对上的是当时的宗主叶鼎之。我们去了几十人,只有家主回来,叶鼎之也并没有被拦住,结果可想而知。其实叶鼎之当时的武功已经登峰造极,而温家本就用毒为主习武为辅,这样正面相抗输了不丢人。
“可师父回岭南后身子每况愈下,族中长老都说是那时受了毒功的反噬,也有的长老私下里说,师父胸前有一道掌印,无论用了什么办法也无法散去。他在那几年拼命教我和玉儿学下门中所有的毒术,夜里反噬发作厉害,便把自己关在屋中痛吟,到了最后的两年,已经累得连抱起玉儿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是温良第一次对外人说起此事,许多压在心底的回忆涌上口头,刺得喉咙都被腐蚀般疼痛,浑然不觉自己泪湿脸颊。
无心皱着眉,把他抱正了些。
“他去世后,族中发生了两年变乱。长老们先是单独与玉儿进行了持续多日的谈话,给她讲一干族中事务,她所继承的典籍、人脉、责任,但玉儿当时实在太小了,她关心的只有为何阿爹会一天天衰弱下去,为何她要眼睁睁地看着阿爹被葬进大山,究竟是为什么?她对我哭喊,她转脸就会把长老们告诉她的东西都告诉我,让我来拿主意。
“她什么都听我的,只有报仇不行。”
温良闭了闭眼睛,“我对她说,天外天在雪山里,你在茶山里,隔着好几千里呢。咱们家里势头弱了,你还太小,谈什么报仇呢?她和我争了整整两年,只有这一件事,玉儿从师父死的那一天,便一心只有报仇了。后来长老们看出是我在动摇她,左右她的决定,就给我下毒,威胁着要拿我喂蛊。玉儿发现后……我从没见过她那么生气,她放下一句:这族长我不要当了,让阿哥当,你们如果再害他,我就陪着他死。然后自己躲进了山里。
“她犯起倔来连长老们都没办法,幸好,他们只是太在乎血脉,别的事还通情达理。玉儿坚持,他们也就接受了我,只是不提继承家主,也一直关注着在山里闭关的玉儿。”
凉风吹得他泪渍都干了,脸上发疼,温良便抓起无心雪白的袖子去擦,无心看着他,也没说什么。
“直到五年前的一天,家里人去给玉儿送吃穿用度,却发现她住的地方已经空了。她给我留了一封书信,给长老们留了一封书信,说温家就交给我了,也许阿哥是对的,她不该赌上整个温家去报仇,所以她走了,自己去想办法,还和我约法三章:只杀一个天外天的人偿命,绝不牵连无辜,不牵连温家。完成心愿之后,她就会回来。”
他擤了一把鼻涕,止住抽噎,“她走的时候才不到十四岁,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她曾和你约法三章,所以你才说,她不会下蛊害萧瑟?”无心问道。
“嗯,她不会的,我相信玉儿不会,一定是哪里出错了,说不定和现在挟持她的人有关。”
无心又问道:“既然她恨我入骨,你竟能不恨我么?”
温良看了他一眼,撅嘴道:“恨啊,怎么不恨,如果你真的是个小魔头的话。”
“在千金台上,如果我看出你是个坏蛋,我有一百种办法替玉儿杀了你的。”
无心也不生气,竟然笑了,“那怎么没动手呢?”
温良瞪了他一眼,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后闷头说道:“你讨厌死了。”
“……我本是受过身世之苦的人,既然你无辜,我又怎么能再因为身世移恨他人……”
他沉默一会,忽然大叫:“哎呀!提起这些事,怎么说话都老气横秋了!小爷我还要像师父一样毒步天下呢!
他们找到华锦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城镇里都是除夕日的喜气。
无心不得不赞叹一下百晓堂的本事,当真手眼通天,说华锦在哪家客栈的二楼,她就绝不在三楼。
“哇!”姑娘被突然闯入的白衣人吓了一跳,“无心和尚!小毒物!你们怎么在这里?”
她又凑近了看温良的脸:“脸红眼肿的,你哭了?”
无心一手一个把两个提溜起来,跟何去何从打了个招呼:“借我用一下,改天还你们。”然后直接踹开窗户跑了。
留下何去何从面面相觑。
幸好华锦是见过世面的人,也被掳了不止一次了,只是从上次乘马到这次腾云驾雾有些刺激,接受现实之后便抱紧无心的胳膊问道:“这回是谁要死了?!”
“萧瑟。”
“怎么又是他?!”小神医几乎要喷火了。
无心暗使内力保护耳膜,“我问你,那蛊你能解一次,可还能解第二次?”
“那得看病人是……”华锦说着一个激灵,“你说萧瑟也中那种蛊了?这蛊是瘟吗?”
“没错。”无心道,“他现在的情况比我当时要好上许多,但是也经不起那个小姑娘吹一次笛子。”
“你们找到下蛊的人了?”华锦惊道,“我想见见!”
无心瞥了温良一眼,“还没有。”他答道,“我们现在回天启,你们两个先在路上把这蛊研究明白了,希望还赶得及。”
温良沉吟片刻,正色道:“叶宗主可知道这蛊是如何下的,又如何入体的么?”
“应该是随着燃香入体。”无心对华锦示意道。
华锦点头,“蛊附在肺腑之处,想来是混着烟雾从口鼻吸入。”她说着就在无心身上比划起来,“而且这蛊的毒性奇特,刚刚入体时只会蚕食精血,渐渐致人眼盲,只有当蛊师吹起笛信时,它才会侵入心脉,那时宿主就离死不远了。”
“还有其他的特征么?”温良思量片刻,问。
无心忽然想起一件事,“萧瑟说那小姑娘和他说过一句话。”
“玉儿接触过他?”温良惊道。
“她和一个黑衣人在一起,那个黑衣人让她吹笛子,但她没有吹。”
“对了,这就对了……玉儿不会主动害他。她说了什么?”温良急道。
“她说她的笛子叫春风,蛊叫野——野什么,后面被打断了。”
“对,对。”温良连连点头,“她的笛子就是叫春风!她应该是要告诉萧瑟什么,但是能说的话太少了……春风……野,野什么呢……春风……”
他耳边忽然响起他们儿时编的诗歌儿。玉儿在进山前唱的歌。
“《离离》,是野草!”温良恍然大悟,脸色却愈发难看,“离离原上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她竟能养出这样的蛊,就连师父当年都做不到的呀。”
他拽住华锦问道:“这蛊是怎么解的?!”
“医家土法,遇事不决,便用火攻。”华锦不解道,“他当时自己用内力硬生生把蛊带着毒血逼出来了,刚好吐在萧瑟的衣服上,我便让……”
“药丫头,你糊涂!”温良深深叹了一口气,已经猜到医女的法子,是啊,医毒相克,医家解蛊的法子,温家又怎么会不知道呢,“这蛊根本不怕火,你让他去烧了毒血,蛊就又活了!火生烟,烟入体,以身换身,他二人根本中的是同一只蛊!”
华锦完全怔住了。无心皱眉,脚下步伐一滞。
温良想起师父还在时,教他们用蛊的一天。他琢磨数日,终于解了温壶酒亲手制的最后一道蛊,蛊虫在火焰中发出噼啪的焦臭。家主异常欢喜,他在小温良这个年纪还没有如此精湛的手法,而一旁的温如玉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为阿哥欢呼。她问温壶酒,这是阿爹最厉害的蛊了吗?温壶酒点头。玉儿便说,原来世上最厉害的蛊,也是可以解的。
温壶酒听出女儿的弦外之音,哈哈大笑,说这没有办法,蛊一旦离了宿主,再难存活,届时无论再厉害,一把火便灰飞烟灭了。或许世上真有不怕火的毒虫,但我温壶酒此生怕是见不到那种奇珍了,玉儿大可以试试,届时你的蛊便是天下第一道无解之蛊!
或许踏遍山河,真的让她找到了不怕火的毒虫,她花了多少年?试了多少种药?才能让这蛊不怕宿主深厚的内力,“野火烧不尽”,本来就算是烧了毒血,蛊随火烟再生,也只会侵入方寸内最虚弱的一具血肉,也就是已经被吸食过精血的,它最熟悉的那具身体……十成十是无解的……
至于萧瑟……
“师父跟我说,‘学不贯古今,才不近仙,心不近佛者,断不可为医以误事’。这次是我错了,带我去救他,就算过到我自己身上,我也要解了这道蛊。”华锦拽住无心的衣袖,低声道,“他现在怎么样?怕是看不见了吧。”
无心摇头,“只是偶尔发作。”
“怎么会?和你当时不一样啊。”华锦惊疑道,但又随即了然,“……你给他吃了我留的药。”
“这药有用,还得谢你。”无心道。
华锦却摇了摇头,苦笑道:“药是留给你清理余毒的,你那时不知道他中了蛊,怎么舍得分给他吃?”她喃喃道,“他过了你的毒,你的药又救了他的命,世上真有这样的命缘么。”
“不说这些没用的了。”无心道,“既是如此,便再给我几颗灵丹妙药什么的,以防万一。”他往自己胸口示意了一下。
华锦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葫芦,放进无心衣襟里。
“这药可有什么相克相冲的么?”无心问。
华锦摇头,“你倒心细。都是温性的草药,能吊他一口命。”
“好。”无心应了一声,脚下的如意通遂如意地越来越快,令他额上都浮了薄汗,“这就带你找病人去。”
日落时的天启,除夕的天启,洋溢着连天的欢腾。
宫宴将开,百官陆陆续续踏入皇城金殿,在门侍的花册上登名。
与此同时,雷无桀、姬雪、司空千落、唐莲从四个方向靠近那座红色高墙。
“明日他入宫后,你四人便守着东、西、南、北四处宫门,万一有什么变数,也可以四通八达,互相照应。”
“那你呢,和尚?”雷无桀当时这么问道。
“他需要我时,我会赶到的。”和尚笑着说。
门侍向萧瑟递出花册,垂着头一页页翻动,在最前面的王侯一页停下来。
萧瑟看到,那上面的称谓和名字是:永安王,萧楚河。
他并不十分诧异,露出一个介于讽和笑之间的笑容,接过了笔,也在那红纸上写下铁画银钩的三个大字:
萧、楚、河。
风云再起 19
第十九回 去向狂禅
天启城坊间,一处客栈。
“这是怎么了?”无心迈入房间道。
紫衣侯朝内递了个眼神,冷声道:“宗主还是自己看吧。”
无心刚与萧凌尘进了天启,在琅琊王府中还没坐热,便收到紫衣侯的密传之信。信附三羽,十万火急。
他大步入内,立刻嗅到一股化不开的血腥之气,皱眉略忍下腹中不适,就见那白发人盘膝坐在榻上,正自闭目调息,赤着的上身...
第十九回 去向狂禅
天启城坊间,一处客栈。
“这是怎么了?”无心迈入房间道。
紫衣侯朝内递了个眼神,冷声道:“宗主还是自己看吧。”
无心刚与萧凌尘进了天启,在琅琊王府中还没坐热,便收到紫衣侯的密传之信。信附三羽,十万火急。
他大步入内,立刻嗅到一股化不开的血腥之气,皱眉略忍下腹中不适,就见那白发人盘膝坐在榻上,正自闭目调息,赤着的上身尽是半结不结的伤口,其中一道狭长剑痕仍在渗血不止。
无心连忙弯身坐在白发仙身畔,探手去捉脉搏,一边扭头问紫衣人道:“以你二人的武功,怎会弄到这步田地?”
话音才落,他忽然眉梢一动,换一手再切脉,疑道:“这股真气是……”
紫衣侯阴着脸道:“是那二人。”
无心这才注意到紫衣人身上不仅也有些伤痕,而且那把插在腰间从不离身的扇子也不知所踪。“信上没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确认了白发仙性命无虞,他便和紫衣侯相对坐在桌边问道。
紫衣侯瞟着白发仙落座,手伸到腰间摸了个空,沉着气面色不善道:“照宗主吩咐的,千金台上那些个没肯喝酒的门派,事后我们盯了几个。那屁事最多的天水剑派是我和白发亲自去跟的,你所料不错,的确在他们回山半路上出了岔子。”
无心放下手中茶杯,抬眉道:“怎么?”
紫衣侯深吸一口气,重新站起身在屋中踱步:“他们掌门让你废了,回去一路上有老有小骂骂咧咧的不说,竟然还边走边议论着要怎么和你和天外天算账。要不是宗主事先交代了静观其变轻易不要出手,当时就该把那一门的货色都宰了完事。”他冷哼一声,叉起腰看着叶安世,“白发起初拦着我不让动手,谁想到后面还有好戏等着。刚出了天启,半路突然冒出来两个黑衣蒙面人,居然是来杀他们的,那帮天水剑人失心疯了一样想也不想就喊‘魔教来报仇灭口了!’,那两个黑衣人居然也不吭声也不否认,天水剑宗那一窝叽叽喳喳就骂什么好个魔头当人一面背人一面……白发这才看不下去动手了。”
“后来呢?”叶安世皱眉道。
“是个圈套。”莫棋宣忽然在后面开口道,“是我考虑不周。宗主若要怪罪,我自当认罚。”
他披了件外氅过来坐在紫衣侯方才的位置。叶安世叹了一声,给他添了一杯茶水,轻声道:“莫叔叔是为了我出手,我哪能怪到您头上呐。”
“你这人是不是成心跟自己过不去?”紫衣侯声音提高了些,话却是对白发仙说的,“那根本就是个早早设好的死局。不管你出不出现,这口黑锅都能扣到天外天头上,你会看不出来?”他又转而对叶安世道,“我和这家伙出现之后,自然是和那两个黑衣人对质,揭穿他们冒名灭口的身份。可笑天水剑宗的蠢货们这时候假聪明起来了,萧春水返回头质问他:‘既然如此,两位真魔教人为什么要尾随我等,难道不是灭口晚了一步,还真是保护我派?’”
叶安世也着实被他们的钻牛角尖震慑,摇头道:“这天水剑修,怕是把天水都修到脑袋里去了。”
紫衣侯冷笑一声,“非也,那黑衣人一剑削下了他的脑袋,流的可是真血。白发没能拦住,反而和她缠斗起来受了重伤,我二人虽看出她们兵器路数很像是宗主先前所说那两个姓萧的,却不能再恋战,便撤回来给你发了急信。”
他又道:“话说回来,宗主的雪鸮怎么不见了?若是你这边再出了什么事,我二人如何策应?”
叶安世只道:“做得对,你们的确不是那两人的对手,不能碰硬。”
他手在桌上若有若无地点着桌案,问:“那天水剑宗的人后来如何了?”
“我们离开时还有几个活口。”紫衣侯不屑道,“也不难猜,他们既然设局,必然会至少留下一条命,去给中原各派报信,说魔教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杀了他们师徒。耍心眼的脏东西。”
“也就是说,你们并不知道活下来的人去了哪里。”叶安世幽幽道。
白发仙点点头,“若当时没有出面,此事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们计划得严丝合缝,根本就没给你留余地,难道你不出面他们就不会留个活口去散布谣言?”
“那也要讲个证据。中原人知道你容貌的极少,单凭他见过你这一点,便能多少取信于人。”
“她杀人用的是剑,就算没见过我也能推说是你下的手,脖子上整整齐齐碗大个疤,还能看出用的是什么剑了?”
叶安世打断他们:“不计较这些了。”他淡淡道,“无论如何,重要的是留下来的那个尾巴。”
紫衣侯皱眉:“那姓萧的究竟想的什么?要是真的窝里斗,为何偏要几次三番和天外天过不去。”他略一沉吟,转念道,“宗主先前说这两个女的和雪原上那一男一女不是一伙,是萧瑟那一边的……该不会是,他一早动了称帝的心思,把你从身边支开,再让手下来对付天外天?”
无心闻言一愣,竟然笑起来,“雨寂叔叔,听我的话好不好?别浪费心思在这事上了。”
“那便把那天水剑宗的活口找出来杀了,以绝后患。”紫衣侯道,“反正若有什么事,也是从他的嘴里出的。”
无心摇了摇头。
“那宗主是想做什么?”白发仙问道。
叶安世扶着膝站起来,轻拍了拍白发人的肩膀,“当日千金台上见了中原武林半幅河山,其实在我看,也不过就是个人多罢了,不足为惧。他们想再掀起什么浪花来,就自己掀去,到了眼前,自见真章。还真能把我吞了不成?”
这下换紫衣和白发二人愣住,不自觉地相视一眼,眼中慢慢都染上了笑意。
紫衣侯抚掌道:“中原人以为我天外天可欺,却不想安世年纪轻轻,就颇有一代宗师气度,和老宗主也不相上下。”
叶安世负起手一歪头,笑道:“只是不相上下么?看来我还有努力的空间啊。”
白发仙微微笑着看他,“宗主不被那些不相干的人困扰,这是好事。只是方才说到‘留下来的尾巴’,又是何用意?”
高深莫测的笑容渐渐漫上叶安世的嘴角,他转过身去,清清朗朗道:“江湖事,自然江湖了,可若不是江湖事,给合适的人,才合适。”
紫衣侯见他迈步往外走,挑眉道:“宗主这就要去找合适的人了?”
“是啊,中原可真够忙的,我最近有时觉得,那雪原深处的廊月福地待着也不错。”无心点头,摆摆手道,“走啦。”
白发仙起身,在他身后一礼:“宗主万事小心。”
无心笑着没有回头,戴上垂纱斗笠,两步从廊上跃到檐上,“你们好好养伤,有什么消息就传信,再受这么重的伤,我可要叫你们回去了。”
说完,那幅白色身影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了。
紫衣侯回身,看到莫棋宣坐回榻上皱眉点了自己穴道,将药泥和纱布端给他,嘴上不饶人道:“也不是那五岁的孩子了,宗主哪用你这么婆婆妈妈地叮嘱。”
白发仙睁眼,伸手取了纱布,熟练地咬上一头,拿布卷往臂上缠,“那姓萧的两人你也看见了,不好对付。”
紫衣侯哼哼两声,“他爹连天王老子都揍了,论胆论谋,我不觉得他比老宗主差。”
“我何尝不知道。”白发仙系好一处,叹道,“可他心还是太软了。”
无心回到琅琊王府,萧凌尘已经换上了一身金丝锦袍,如天启城的寻常纨绔一样,在美人膝头将卧,只不过寻常人是吃点心,他挑灯拭剑。
一道白影突然出现,萧凌尘见了他一惊,随即起身把剑放在手边,摇扇笑道:“本王还以为小师父功成身退,事了拂衣去了。”
“阿弥陀佛。”无心双手合十,摇头叹道,“人人都希望佛陀事了拂衣去,可是这样,佛陀不就只能喝西北风了么?”
一旁的婢女闻言咯咯直乐,萧凌尘一愣,展颜道:“你倒有趣。说说看,想要什么?”
无心双袖一拂,在桌边豪迈一坐,施施然道:“只怕小僧想要的,施主还给不起。所以小僧退而求其次,只需一饭即可。”
那婢女见他丝毫不顾皇家礼数,本想代为呵斥,却见萧凌尘并无不悦,只道这和尚不简单,又正准备着听他狮子大张口,却闻这么一个荒唐要求。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片刻之间被个和尚的言行举止弄的七上八下,便盯着那纱幕后若隐若现的眉眼,心中直呼妖僧。
“这有何难。”萧凌尘却哈哈大笑,“只想不到,无情小师父也难逃口腹之欲。”
“小僧有口有腹,如何不能有口腹之欲?”无心起身笑道,“现在时辰刚好,既然施主如此爽快,我们不如即刻动身。”
萧凌尘颇为意外:“去哪?难道我这琅琊王府还不能满足你么,本王府上膳房可不比御厨差。”
无心开口,迈出屋门,留下一个让萧凌尘笑不出来的名字:“雪落山庄。”
不是小客栈雪落山庄,是六王旧府雪落山庄。今年冬天雪格外多,山庄与天地共白头,却是雅致气派不减分毫。自从萧瑟将这座宅邸交给屠二爷,这位巧手掌柜没有大肆动土,就把这天启城数一数二的豪宅,经营成了天启城数一数二的——酒楼。
萧凌尘站在门匾下轻摇纸扇,眯着眼睛瞧那四个大字,似被勾起了一些回忆,过了一会才注意到无心的目光,转头对他道:“小师父眼光不错啊。是第一次来天启么?”
许多少年事涌上心头,十五年前,十年前,五年前,繁华似锦的、门可罗雀的雪落山庄,他都见过,唯有这新的,一直让琅琊王心里别扭。他缓缓道:“每次回天启我都想着要不要来看看,又觉得物非人非好没意思,没想到,竟然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呦,王爷!大将军!”一名侍从迎出来,“稀客贵客。您今儿怎么有空赏光,咱们雪落山庄可真是蓬荜生辉呀,快请!”
“哈,蓬荜生辉。”萧凌尘笑着念道,摇了摇头,“罢了,好像我多在意他似的,走吧。”
两人拾级入内,那侍从这才注意到白衣人,“咦,这不是东——”
无心一扭头,萧凌尘也挑眉看他道:“东什么?”
看来是几日前,被调去过千金台的人。
“啊,东边有一间上好的包房!”侍从机灵地改口道,“王爷请进,这位客官请进,咱们厅堂和水榭之内人声嘈杂,怕扰了二位雅兴。”
萧凌尘笑了笑,“带路吧。”
两人一个故地重游一个初来乍到,在九曲回廊间都是悠悠然四下观望,那白衣人翩然而行,好似凡尘间仙人所化的一只蝶,轻快流连不失兴味。被风掀起的纱幕下,隐约可见微微勾起的嘴角,惹得过往侍女呆怔。
那侍从带他们到了包房便自行退下,不多时,一名穿着更加干练的女子进来,递了萧凌尘一张流水牒,又见无心和他坐得不分尊卑,也递了无心一张流水牒。
“王爷,客官,用点什么?”
水牒上自然是冷热荤素、果肴汤糕应有尽有,无心只草草过了一遍,叫了一道蒸鱼和几道斋食、一壶秋露白。
“小师父不戒荤腥么?”萧凌尘奇道。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无心笑吟道。
萧凌尘与他隔着纱幕对视片刻,移开目光,叫了几道名贵又精致的菜色,便挥退了侍女。
“是鱼肉之相虚妄,还是眼前人之相虚妄?”他问道。
“你说呢?”
没等萧凌尘再开口,外间忽然响起又重又急的脚步声,薛断云直接推门而入,低声叫道:“王爷,不好了!”
萧凌尘看他风尘仆仆,脸上惊惧未消,挑眉道:“怎么了?”
薛断云看到无心也在,轻施一礼,绕过他凑在萧凌尘身侧,递出一纸信。
萧凌尘取信来读,起初还摇着扇子,却越看越眉头紧锁,最后将扇放在了桌上,信缓缓折起,揣入怀中。
他凝眉沉思,被薛断云连唤三声才回了神,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萧凌尘抬眼,冲对面的白衣人沉声道:“你知道萧楚河吗?”
无心道:“北离六王爷鼎鼎大名,谁人不知。”
“他死了。”萧凌尘盯着眼前人道。
屋中倏地静了片刻。连茶雾都仿佛有了声音。薛断云的目光在萧凌尘和白衣人之间游移不定,不知这诡异气氛从何而起。
白衣人却忽然笑了起来,萧凌尘心头一凛,只见他忽然仿佛换了个人,翘起二郎腿,单手托腮,口中悠然道:“他哪有那么容易死。”
他执起茶壶自满一杯,“既然你猜到我是谁了,那就开门见山。琅琊王、萧凌尘,北离兵马大将军,数月前接连带兵与南决北蛮交战,此次回京奉旨和亲,路上数次遇险,为了让你不出闪失,他请我来保护你。想必,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
“四年前虽然没见过你,但也有所耳闻。”萧凌尘道,他狐疑地望着眼前人,“我这里数次遇险,他也好不到哪去,你方才有片刻迟疑,就不好奇这信上写的是什么?”
“因为不久前我的确感觉到一股熟悉的真气波动,但我相信我的朋友,定然有惊无险。”无心笃定道,又笑了笑,“况且就算你不说,我也有别的法子知道。”
萧凌尘一时分辨不出他是真沉稳还是假顽皮,略一沉吟,道:“拦他的是两个江湖人,无双城的城主,和暗河杀手苏暮雨。信上说战况颇为激烈,连天下第一楼里的天斩剑都被惊动了,他受了重伤,不过的确如你所说,有惊无险。”
“漂亮。”无心不吝辞色,笑着赞道,“都是厉害的对手,想必足够精彩。只可惜他每次出风头我都看不见,要是再这样下去,怕是只有亲自跟他打一场才能见到了。”
萧凌尘听他话中笑意做不得半分假,便也不自觉地放松了些,恰好侍女送来一壶秋露白,他起了封口,倒了满杯,“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他为什么会交你这个朋友。”
举杯轻啜,他微眯起眼看着白衣人,“那小子从小就是一副‘恨天下人不见吾狂耳’的德行,没本事的人看不上,有本事的人又要和他争,偏你这人,竟是半点逆鳞也碰不着。”
无心只泰然道:“他也的确有一把好剑,该被天下人识。”
萧凌尘不置可否,把酒壶推向他,“我还有件事想不通。我这个人虽然危险,但是身边一向是最安全的。北离最精锐的王师随时待命在侧,这一点他最清楚不过。四年前如此,四年后也如此,他把人送到我这里来,其实就是想保护这个人。姬雪是他师父的女儿,那不稀奇,至于你嘛……”
萧凌尘挑眉,“你需要保护?”
“我不需要保护,说了一千遍了,我是来保护你的。”无心道,“这北离人一个个的,都对我放不下戒心。”他摇头叹气,纱幕也忧伤地摇晃着,“西域雪冷,中原人心冷。”
萧凌尘让他逗笑了,但也不让步,语带骄矜道:“回了天启,我还需要什么保护?”
“你是第一次住这座城么?”无心幽幽道,“外面有什么危险,这里只多不少。”
“你什么意思?”
“和亲使团就要到了。杀你的人,不是摆明了要阻止和亲么,再或者,根本就是要削弱北离的实力,虽然我这个天下魔宗乐见其成,但——”
“你!”薛断云忍不住提枪一指,“休得出言不逊。”
无心笑着拨开枪尖,淡淡道:“但答应了人的事情,不可半途而废。离宫宴没有几天了,我劝你早做准备,起码把一身伤给养好。放眼身边,还有谁比我更适合为你疗伤呢?难道是这位薛统领?”
薛断云皱眉,虽有些不忿,但也承认道:“小师父武功盖世,薛某自问还差上一截。”
“岂敢岂敢,”无心笑道,“应该是天差地别才对。”
不是我岂敢,是你岂敢。
薛断云深吸气,不想在这里被气死,对萧凌尘一抱拳道:“属下先告退了。”
萧凌尘望向关上的房门,疑道:“你怎知有人要阻止和亲?”
“还记得皇帝是在什么情况下提出的和亲么?两国交战,赤地千里,我听说他是一代明君贤王,为什么要作出这样的决定,让北离和仇人联姻?其实北离从来没有想过这场和亲能成,北蛮也没有,只不过要看谁占得先机,先拿到那个出师有名的借口罢了。”无心不紧不慢道。
萧凌尘缓缓皱起眉头,他在金殿亲手掷下贼首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两国仇怨深远,真要开战,振臂一呼就是了,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
无心笑道:“因为绕了弯子,才能绕到他们想绕的人身上啊。”
的确,如果仅是两国之间战事,那么远在天边的萧瑟是绝不可能被牵扯进来如此之深的,更遑论被明里暗里的人设计追杀。
“你的意思是……”
“天外有天,局中有局。”
萧凌尘沉吟片刻,看着无心眼神一凛:“这些朝中机要,皇室密辛,你怎么会知道?”
无心扬眉,歪头道:“在下修佛家秘传武学天耳通,能听一千丈云,一万丈风,听些消息自然不在话下。”
狗屁。萧凌尘心里暗骂道。编瞎话舌头都不打结,这还是和尚吗。
“你说什么?”无心忽然道。
“咳,咳咳——”萧凌尘一下子呛进一大口酒,咳得脸都红了。
终于缓过来之后,对面无心还在悠然啜饮,他看了这邪门和尚一会,开口道:“可这事和魔教又有什么关系啊?难道你被那小子牵连进来,不但不怨,还反过来帮他?”
“冤冤相报何时了?”无心笑道,“出家人慈悲为怀,可是要普度众生的。”
萧凌尘轻哼一声:“怕是气死众生。”
无心摊手:“颠倒众生也不是不行。”
“得了吧。”萧凌尘终于算是悟了,和他说话大部分时候还是应该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
可偏偏和尚认真说话的时候还挺有道理。萧凌尘又想了想方才的正事,话锋一转:“我可听说这回有不死心的逆党,想逼他上位。若形势所迫,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会怎么办?”
无心手中酒杯一停,“他为何要做对不起我的事?”
“你有没有想过,他这次回来,可能真的会当皇帝。”萧凌尘深沉道。
无心喝下那杯酒,忽然笑了,“你在试探我。”他道,“他的亲朋师长都是真心护着他,可不知怎的总认为我会害了他,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萧凌尘默然不语。或许对于从那件事中活下来的人来说,信任都是十分奢侈的。
重新添满了酒,无心缓缓转动手腕看着杯中液体回旋,“放心吧,这世上或许有很多人和他立场不同,但我这个大魔头并不在其列。”
萧凌尘用探寻的目光看了无心一会,却除了云淡风轻四个字看不出其他,只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本王拭目以待。”
无心不以为忤,轻飘飘反将一军道:“如你所说,如果萧瑟和皇帝真有什么立场上的冲突,届时你站在哪一边,可想好了?”
萧凌尘愣住了:“你是真不知道大逆不道怎么写啊?”
“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我和别人不同路,我便是错的么?”无心好似并不在乎萧凌尘的答案,反问道。
两人谈起此事并不投机,便不再深论,说了一会萧楚河少年时的闲话,这才让琅琊王渐渐放松有了笑意。不多时,热菜已传了上来。
无心看着面前的鱼碟,大大方方当着萧凌尘的面,用筷子搛出鱼腹内指宽的竹筒,在手里展开纸卷来看。
萧凌尘挑眉。鸿雁寄书,鱼传尺素,江湖人这么讲情调的么。
小信上只有三个字。无心皱了皱眉。
生死局。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萧凌尘饶有兴趣地问道。
“听说你和他有几年没见过了。”无心并不回答他的问题,把竹筒包好收入怀中,“难得这次同时在天启城,要不要去看看?”
“我不去。”萧凌尘没好气道。哪有长谒幼的道理,要见也是小狐狸去见他,再不济也要去琅琊王府请人吧。
无心笑了,把鱼碟推过去,狡黠道:“不,你想去。”
永安王府中,萧瑟正半卧在榻上,抬着一手看一本卷册,手边更是摞起了厚厚的几叠文卷。屋中有两处翻书声,叶若依坐在一旁的书桌后,也掌灯埋头于卷册之中,两处翻书声都快得很。
纸上的光亮忽然明灭几下,烛火在涌入的寒风里抖了抖。
姬雪摘了风帽,解下披风,径自在桌边倒了一杯热茶。
“怎么样?”萧瑟开口问。
姬雪看了他一会,忽然笑了,站起身朝他走过去,一边道:“堂里的消息说,无双一回到无双城,就一剑劈碎了开国皇帝御笔亲赐的‘无双城’匾额,然后在城后的山壁上,用飞剑刻下了五个大字——天下无双城。”
萧瑟哼笑一声,懒洋洋道:“这倒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他这样做的意思就是,”姬雪道,“至此,无双城和皇室两不相欠了。开国皇帝打下西蜀时收服了他们之后,无双城就一直和皇室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朝廷原本是想在江湖中埋下一座基石,却没想到后来出现了雪月城,无双城又来了这么个不喜欢拘束的小城主。这下可好,天下无双城,只做江湖的天下无双了。”
她走到榻前,目中难得有不加掩饰的赞赏之意,“你早就想到这个了?可真是卖了个好大的人情。”
萧瑟摇了摇头,“也是当时听他说了一句话,才决定赌上一赌,反正也不会亏。”他缓缓道,“其实这一辈里,最认同自己的身份和责任的,就是这位无双城主了。你看他大大咧咧的,其实心里永远都把那座城放在第一位的。”
“这倒是。”姬雪道,“听说你是最后一剑才留手,凭那一剑,无双肯定能看出你是故意放了一把飞剑去杀青王。这人情卖的不用解释,还挺方便。”她秀眉一挑,“老头子知道你那一剑入了神游,把藏了二十年的竹叶青都开了,我可好久没见过他这么高兴了。”
萧瑟耸了耸肩,不以为意道:“还不是又掉下来了。”
“你的伤怎么样?”姬雪终于问道。
“死不了,”萧瑟往后一躺,手上书卷随意地盖在胸口,“苏暮雨呢?”
“无双把他交给苏家人了,死是肯定死不了的。”姬雪在榻上另一边坐了下来,睨着萧瑟闭起来的眼睛,“让暗河大家长去开镖局,你可真是江湖头一号。”
“镖局很赚钱的。”萧瑟说。
叶若依在旁边轻轻地笑,姬雪和她对望了一眼,接着道:“不管怎么说,苏暮雨也是个讲江湖道义的人,一命之恩他不会视而不见。再加上青王,一共三个人情,你这算盘是怎么打的?”
萧瑟不答:“卖了三个,可欠的那个还没还呢。”他反问道,“你也知道最后现身的那两人了吧。”
姬雪点头,“听说武功不弱。”
“那个女孩的功夫平平,至于那个黑衣人,可岂止是不弱能形容的。”萧瑟冷声道。
姬雪看他脸色:“你认出来是谁了?”
萧瑟沉默片刻:“那黑衣人应该是另一个萧微云,那女孩,怕就是最初给无心下蛊的温家人了。”
“他们怎么会现身?”姬雪疑道。这两人从前都是暗中行事才对。
“当然是来杀我的啊。”萧瑟漫不经心道。
姬雪更疑惑了,“以你当时的状态,竟然没有杀成?”
萧瑟一眯眼睛:“你这是什么语气。”
姬雪笑道:“你自己难道不奇怪?”
萧瑟叹一口气,“我也还没想通,这不正查着呢吗。”他扬了扬手上的卷册。
“吏部档案?”姬雪接过来,又看了看一旁的书桌,“若依也在看这些?你有什么线索了?”
“她看的是皇室宗亲和户部的。”萧瑟抬起一手支着脑袋道,“没有准确的线索,他们很谨慎,只是一些细节和疑点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你还记得影宗吧。”萧瑟道。
姬雪迟疑道:“他们不是……”
“没错,先帝在时,皇室影卫团,影宗的首领在那件事里突然死了,他的弟子也离开了朝廷。从那以后没有人再提起他们,也没有人提起新首领,没有人提起影宗。就连四年前叶啸鹰逼宫到那个份上,也没有皇室的贴身影卫出现,你不觉得可疑么。这么重要的角色,死了一个人,就彻底从皇宫里消失了?我不能相信。”
他没有明说那件事是哪一件事,但是姬雪知道,那位猝然离世的首领姓易。他的女儿叫易文君,嫡传弟子叫洛青阳。
“除非,”萧瑟沉声道,“影宗只是把自己藏了起来。或者,从表面上消失的影宗,根本就是假的。”
姬雪皱眉,叶若依抬头道:“你认为萧微云和萧疏雨是真正的影宗中人?”
“他们的服制,相貌,武功,都有萧氏皇族的特征。这样的人,外人想要培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萧瑟忽然凉凉一笑,“萧家从祖上就有多疑的毛病,暗中设立这么一个同宗同族的组织,不比让外姓人保护自己靠谱多了?”
“而且……”叶若依顺着想了下去,“若是同宗同族,便可以做一些外姓人做不了的事情。比如……保驾皇室的传位和继承?”
萧瑟点点头。
“这事知道的人能有多少?”姬雪道。
“兰月侯是知道的。”萧瑟答道。
“难道在天启的皇室中人都知道?”
萧瑟摇头,“不好说。”
他们正说着,外面响起敲门声,徐伯通禀道:“王爷,有客人来了。”
叶若依起身去开门,对老人道:“徐伯,他伤着呢,起来都费劲,之前不是说有客人一概拒了么?”
徐伯为难道:“旁人拒了也就拒了,这不来的是琅琊王么,我来问问王爷怎么回个话。”
“萧凌尘?”萧瑟在里面出声道,“这么晚了他怎么会来。”
“王爷,您见吗?”徐伯扬声问道。
萧瑟沉眉略想了想,披起狐裘起身道:“见。”
姬雪见他一起来就闭着眼睛发晕,上前端了一把他的胳膊,“你这德行能行吗。”
“不行也不能让他知道。”萧瑟边往外走边道。
“还要出去?”姬雪惊道,“让他进来不行吗。”
萧瑟忽然停下脚步,悄声回头道:“青王在偏院里,不能让人发现。”
“什么?”姬雪睁大了眼睛。
叶若依拉着她出门,小声地将来龙去脉简述一遍。
“老匹夫还挺有心眼儿,你们一回来他就找上门来了。”姬雪心里暗骂这人真不是东西,试探人心,试探诚意,还一点点险都不想冒。
他们一路出了外院,雷无桀跑过来给叶若依披了件外氅,顺道和他们一起出了府门。
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车夫向门帘里唤了一声,一身锦服的萧凌尘掀起车帘,看到对面揣手站着的萧瑟,起身下了车。
萧瑟望一眼车帘里露出来的那一角白影,才将目光放到琅琊王身上。
“马都没骑,伤得不轻啊。”他开口调侃道。
萧凌尘呵呵道:“看你脸色,彼此彼此吧。”
叶若依和姬雪直乐,雷无桀挠头道:“你们俩见面就不能和谐一点吗?”
“雷兄弟,分明是这家伙先呛我的吧。”萧凌尘抱起胳膊道,“亏本王还好心来看望。”
“你好心来看望?”萧瑟挑眉,“快得了吧。干什么来的,直说就是。”
“怎么不能好心来看望?”萧凌尘叫道,“我好歹是你哥哥吧。”
萧瑟笑道:“那你现在看到了也望到了,请回吧。”作势便要回府。
“别呀,兄弟一场,多年不见,不得说点贴心话么。”萧凌尘也笑着说,“我还没谢谢你送我的大礼呢。”
萧瑟做了个鸡皮疙瘩掉一地的表情,“用不着。我送你什么了?”
“武功不错,就是说话总没遮拦,差点没把本王爷和几位副将惹毛了。”萧凌尘幽幽道。
“我可警告你放尊重点,那可不是送你的。”萧瑟皱眉道,“他本就来去自由,是我多说了一句,才找到你救你一命。”
他缓缓朝对面走过去,“此事要是有哪里不如大将军意,来找我兴师问罪就是了。但你要是找他的麻烦,萧凌尘,别以为我不收拾你。”
“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怎么看着都要吵起来了。”雷无桀惑道。
叶若依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拍拍他的手,示意他不用紧张。
“永安王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萧凌尘奇道,“就这么不信任本王?”
萧瑟走到他面前,目露锋芒道:“该信的人,琅琊王不也不愿信么。”
萧凌尘往身后瞟了一眼,不客气地回视道:“你确定?”
“非常时候,我没那个闲心坑你。”萧瑟道,声音渐渐压下去,变得只有两人之间能听到“皇帝突然赐婚,怎么一点反抗也没有,不像你啊。”
“听说北蛮的美人儿挺标致。”萧凌尘笑道,却也配合他压低了声音,“老子顾的是大局,万一到时候有鬼,我不同意了,他还能摁着我结婚不成。”
萧瑟摇头,“这种时候送来的公主,能是什么简单人物。我劝你赶紧把伤养好了,想个法子提前探探虚实,拖它一拖。”
萧凌尘呦了一声,“这话已经有人说过了。”
“哦?”萧瑟发出个笑音,貌似不经意地往马车里看了一眼,“那就是英雄所见略同了。你可别不听劝。”
“我可不像你那么固执。”萧凌尘道,“当变则变,当断则断,兵法的道理,我当然懂。”
萧瑟想了想,“如果打仗,”他忽然道,“把握大么?”
萧凌尘一笑,“把心放肚子里。没你,老子也能把那三十万大帐掀到天边上去。”
萧瑟看着他,也笑了:“大将军威风不减啊。”
“我三军百万将士,正当年。”
“嚯。”萧瑟道,“口气不小。”他拍了拍萧凌尘的肩膀,“这里人多,眼杂耳杂,你先回府吧,有什么事我让人传信。”
“诶,慢着,”萧凌尘一把拽住他,“人来了你不见?”他偏过头不知对谁道。
车帘微微一动,边缘处几根指头伸出来,正要掀开,却被萧瑟伸手按在了原地。“不必了。”他道。
那几根指头被他按在门框上,非但没听话,反使了个巧劲把他的手往里捉了几寸。姬雪看着奇怪上前一步,竟见那几根手指按在了萧瑟的脉门上。
只停了几瞬,萧瑟抽回手,便淡淡打发萧凌尘离开了。
回屋之后却再看不进字,今日的精神耗得狠了,萧瑟索性早早回了卧房睡下。
正昏昏沉沉睡到一半,却忽然感觉到身上有异动,睁眼朦胧间见着个人影,外侧手腕被那人制住,下意识拔了另一手边的匕首横过去。
“谁?”他喘息着看了两眼眼前人,又把匕首往前推了推。
“夜里会发作的更厉害,现在可是有些看不见了?”那人轻声叹道。
萧瑟这才知道刀顶的是谁的脖子,一下卸了力道。无心扶着他躺下去,掌灯过来。
这回那只手再探过来切脉,萧瑟没有躲,由着他细细地两只手脉都问过,眼前也渐渐见了亮光,望着那昏蒙的、低垂的眉目,笑道:“私闯皇亲府邸,可是死——”
“嘘——”无心捂住他的嘴巴,“看不清的时候,说话会不自觉地大声一些。你府里藏了些外人吧,当心隔墙有耳。”
他收回手,将灯凑近了萧瑟的眼睛,指头晃了晃,道:“还不深,大概是在千金台上吃了小神医留下的药,有些用处。”
无心坐下来,“你怎会也中了这蛊?”
萧瑟垂眸不答,只轻声道:“我见到他们了。”
“谁?”无心问道。
“一个拿着笛子的小姑娘,我看啊,就是那个温家人。”
无心皱眉,“她拿着笛子,要杀你轻而易举。”
“可她非但没有吹笛子,还对我说了一句话。”萧瑟缓缓道,“‘这笛子叫春风,蛊叫野……’”
“野什么?”
“被萧微云打断了。”
无心奇道:“你还见到了他。这样都能活下来,还真是运气不错。”
“活下来就满意了?”萧瑟道,“我只可惜没能杀他。”
无心笑了,“他的身手是不是不错?也和你打得‘冰雪塌,沙石走’吧?”
萧瑟一愣,无奈道:“大师这心也太宽了些。”
“不提他了。”无心道,“那小姑娘是什么意思?为何会告诉你这些。”
“总不会是要救我吧?”萧瑟懒懒道。
无心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们在这里瞎猜也没用,要是温良在就好了,得把那小子抓回来问问。”
“还不要怪你把他放了么,这下人没影了,你还能找到岭南去?”
无心笑道:“他称我一声哥哥,我怎好转脸就提防起他来了?”
萧瑟嘲道:“叶宗主这信任,来得还真是容易啊。”他颇为恨铁不成钢地抬起手拍了拍白衣人,够不着肩膀,就拍着后背,“萧羽称你一声弟弟,你也就任劳任怨地跳坑里去了。”
“要让萧大公子不记仇,怕是比登天还难。”无心阿弥陀佛道。
“说到登天,”萧瑟的眼神亮了亮,“昨日有一剑,却是登了神游玄境。”
原来那时感受到的真气却是如此,无心挑眉道:“那还真是恭喜萧老板了。只是不知当时心生了什么杂念,乱了真气?”
“……”
“你管不着。”萧瑟闭上眼睛别过脸去。
“好啦,我来是有一件正事要说。”无心拽了一下他的胳膊,“风云楼里那两人有新的动作。她们在城外伏击了天水剑宗,把萧春水和许多门人都给杀了,我想着,他们可能会留下活口做别的事情。”
萧瑟一惊,随即了然道,“你派人跟踪他们?”
“我让白发仙和紫衣侯盯着那些门派的动静,便撞破了此事。”
“他们动手了?”
无心点头,“莫叔叔受了伤。”
萧瑟沉了沉气,按他最初猜想,宫里的萧微云和萧疏雨才是针对无心的,但如今看来,似乎风云楼的那两个对他的态度也很微妙。
“留下活口,重新挑起各大派和天外天的争端么?”他问。
“随他们去。我说的是另一面,”无心道,“天水剑宗的人在千金台上见过你我,又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若是不小心被朝堂上的人利用,同样危险。永安王可别忘了谋反的名头……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我看大师当真豁达,一句‘随他们去’就把整个中原的江湖人都打发了,怕连佛陀在世也不过如此。”萧瑟半撑起身子,“那还有什么事能叫大师放在心上?”
无心不明白他想说什么,只配合他侃道:“无心之人,哪来的心事呢?”
萧瑟盯着他道:“当年就想问你,你说雷无桀天生玲珑心,我心思太深,心魔引对我二人不管用,那对你管不管用?四年前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无心一愣,合十双手垂眸呼了声佛号,语气轻快道:“小僧有魔心,说不定有 许多心魔。”
他抬眼,萧瑟又看了他一会,终于移开目光道:“我中了蛊,不能轻易用心魔引,只能借大师的他心通一用,改日陪我演一场戏。”
“乐意效劳。”无心答应道,“不过就算你没有中蛊,那工夫也不能轻易使用。见心魔多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知道了。”萧瑟慢悠悠地盖回被子,打了个哈欠,“事都说完了,叶宗主请回吧,在下需要休息。”
“等等。”无心忽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被子。
“干嘛。”萧瑟惺忪着道。
无心一把将他的被子拽到腰间,在萧瑟“疯和尚成何体统”的声音中把人从床上提坐了起来,双掌一推,便将一道醇厚绵柔的真气送了过去。萧瑟来不及再说话便周身一暖,几个呼吸之间连肺腑中的疼痛都减轻了不少。
再睁眼时,无心坐在他对面按掌收势,食中两指在他胸前膻中、玉堂等穴位上轻轻点过,“这几处穴道,在毒性突然发作时可以暂时稳定气海,封住内力。”和尚道,“法子我教给你了,要不要用,什么时候用,随你。”
风云再起 17
第十七回 来处萧瑟
梁州驿迎来了一尊大佛。
大门徐徐敞开,队伍有序深入,驿丞在门内抬头,身体后仰,马在他脸上喷了一大口白气,变成一滴冷汗滑落。
他仰脸定睛一看,马上的人血衣轻甲,戴恶煞面具,腰挂剑,手持枪。这简直是说书先生书文里的常客,和魔头叶安世相反,描绘这个人的词汇都是极尽赞美之能:神武非凡,将星再世,天之骄子——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可装一车书。总之驿丞看着血龙枪的枪尖,仿佛见到了蛮夷的头颅、边疆的血线。...
第十七回 来处萧瑟
梁州驿迎来了一尊大佛。
大门徐徐敞开,队伍有序深入,驿丞在门内抬头,身体后仰,马在他脸上喷了一大口白气,变成一滴冷汗滑落。
他仰脸定睛一看,马上的人血衣轻甲,戴恶煞面具,腰挂剑,手持枪。这简直是说书先生书文里的常客,和魔头叶安世相反,描绘这个人的词汇都是极尽赞美之能:神武非凡,将星再世,天之骄子——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可装一车书。总之驿丞看着血龙枪的枪尖,仿佛见到了蛮夷的头颅、边疆的血线。
“大将军!”随着一大声见礼,驿站里齐刷刷跪了一地,好像甘愿俯首也心潮澎湃。
萧凌尘环视一周,下马,阔步入内。一手除掉脸上的面具,露出白生生冒薄汗的一张脸,另一手“呼”地转过长枪,枪杆子插着嘎吱窝把身后人提了起来,对他命令道:“饮马,备水,不想死就动作快点。”
他后面的队伍依次跟上,军士们一言不发地灌满水壶。主将不坐,他们没有一个人落座,按剑面朝四方,满目肃杀。
驿卒们立刻被军队的阵势唬住,奔走忙碌,大气也不敢出。只是看着威风凛凛的兵士们自成一道风景,不由得暗暗感慨,不愧是中军精锐琅琊王师,北离兵马大将军。这阵势,这派头,走个驿站都好似腥风云雨压城。我北离有这般将帅王侯,还怕什么蛮夷鬣狗!
他正陶醉在对将士们神风英勇的想象中,忽见余光里一位副将走上近前,把大将军拉开几步,脸色难看,正低声地说着什么。大着胆子靠过两步,只听,“……信弹,让州府或者京城派人来,你好好养伤休息。”
“不行。”这是琅琊王的声音。
“你这是孩子脾气!”
“这是军心,薛统领。”萧凌尘沉声道,“我们现在在哪?梁州驿北上不过三站就是京城。北离最精锐的琅琊军,到了家门口还要府兵护送,你想让敖玉笑死在皇位上,好去割南决的韭菜?还是让北离文武百官和平头百姓都知道,我堂堂北离兵马大将军萧凌尘,连自保的本事都没有了?”
“今时不同往日,你在北蛮就——!”副将急道。
“薛叔,今时就好比往日。”萧凌尘双臂环胸,踢墙下的积雪,“我当年是如何被老皇帝一路追杀的,你忘了吗。当年是出天启难,如今是入天启难,我倒想知道这京城里又在扑腾什么魑魅魍魉,还敢欺到我的头上。”
薛断云不说话。
“行了薛叔,别愁眉苦脸的。”萧凌尘笑了一声,紧接着轻声咳嗽,“你就当我要争口气。四年前那家伙把琅琊军交给我离家出走了,这次他回天启,我总不能让他一回来就觉得北离没了他就完蛋了吧?”
“这关六王爷什么事!”
“你爱信不信,这事肯定跟他关系大了。”
驿卒听得直冒汗,正自消化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猝不及防被人拍了肩膀,三魂儿都飞出两个,忙叫道:“肖、肖统领!”
这一抬头哪里还有萧凌尘和薛断云的影子,面前一个魁梧汉子门板一样立着,垂眼问道:“你们这里可有马车?”
“有,有!这就去给您备!”卒子连声答应,连滚带爬往后院跑,没成想两步就被肖斩江揪住后领子,只听他轻声嘱咐:“轻点动作,别让王爷知道。待队伍走了,在后面坠上。”
驿站里继续忙碌。蛟龙在河水中盘桓,鱼虾上前打理须发,白鸮在岸边观察。
一刻过后,琅琊军休整停当,将士们重新列阵,挥师北上。
走后过了几个时辰,梁州驿才收到南方传信,大惊失色,却为时已晚。
信中说琅琊军在返程路上遇袭,刺客截击琅琊王,穷追不舍,行至梁州,已经七次。而其中一次发生在江南道衡州驿附近,驿卒抵死血战,无人生还。
至于已然历经北蛮大战又遭刺杀的琅琊王,他的伤有多重,也只有自己知道。
队伍行出百余里后,马车被发现了。
大将军和肖统领吵了一架,肖斩江不善言辞,他使明枪,萧凌尘出暗箭,气得他说不出话。最后两个人谁也不让,马车继续在队末空兜风,萧凌尘继续在前头开路。
“我三十了,肖叔,你不能这么替我做主,我还是个将军吗,我还是个王爷吗?”萧凌尘的血龙枪横在马背上,没有人能和他并排走,他目视前方,对身后说话。
“……你得活下来,然后才有名字。”肖斩江冷声说道。
萧凌尘气笑了,一笑就咳嗽,“我骑了一辈子马,现在不去坐那个破车就活不了了?开什么玩笑!”
薛断云一直没插嘴,这会突然叹了一声气,“行了老肖,他这脾气,也只有六王爷能治得了。人家懂得用美人计。那年把姬姑娘送来,天大的事,三言两语就劝好了。”
“我呸!”萧凌尘这才回头,激将法对他尤其有用,“少提他。三十六计最损的就是美人计,他钓鱼上钩了,美人也收走了。办好了事还一分不亏。这小狐狸,现在说不准自身难保,他要是有本事再送个美人过来,我就给他打回去!”
“锵!”
话音刚落,萧凌尘提枪狠狠一甩,击飞一把迎面扎来的短刀。
一只白鸮从树林中腾起。
刀身嗖嗖急转,虚影成了银轮,被远处一只手接住。两个人影出现在路尽头,手持兵器,不是秦琼和尉迟恭,是黑无常和白无常。
“送死的来了。”萧凌尘道,“第八回了吧,这就叫败败败败败败败而不馁,和敖玉一样,属蛾子的。”
“王爷。”薛断云剑出半鞘,低声提醒。
萧凌尘却提起昊阕剑把他的剑怼了回去,“他们的目的是杀我,看不出来吗?且在原地待着。”
他话一出口就是将令,薛肖二人只得待命。
琅琊王高举血龙枪,挺直后背,战马在军前绕了绕步子,一片寂静。他扫视千人兵士,队伍从前到后停下。
每当他在战场上用一双眼睛与上千、上万双眼睛对视时,就会想起年轻的萧若风。他问父帅如何才算建功立业,萧若风便教他唱行军曲,行军曲中是无数名字,他用那些名字告诉孩儿,一将功成万骨枯,建功立业,封王拜将,都非他所求。而雷梦杀豪情万丈搂上他肩膀,笑说侄儿,你当先懂得身先士卒。
后来行军曲中也有他们的名字,若风来,梦杀人,千里听鹰啸。
萧凌尘轻喝一声催马,两腿一夹马腹,一串蹄声在雪路上叩嗒叩嗒,他单骑相迎。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扛枪问道。
远处的黑影几个晃闪,来到萧凌尘十步开外,这轻功鬼魅一般,如雾又如电。
“谢清梦。”黑衣人说道。
与此同时,那白衣人也从天而降,用的却是不同身法,“谢星河。”
马立定,萧凌尘放枪指地,笑容十分张扬,“很好,这下你们死的时候也有名字了,比之前那些强。”
“难道他们都没报名字?”谢清梦摇头,“随便收人就算了,连规矩也不好好教。星河啊,我开始有点想苏昌河了。”
谢星河不言不语。
“苏昌河?”萧凌尘重复道。
谢清梦耸肩,“不知道也没关系,死人是不需要名字的。不过你要是实在好奇,一会下去问他也行。可是你要见他估计不容易,那家伙坏事干太多,八成要下十八层地狱,我听说你是个将军,一笔军功十丈血,不知道会下几层啊?”
“你的废话说完了吗。”萧凌尘冷冷道。
谢清梦一愣,摆正神色,提剑道,“本来没说完,但是现在说完了。因为你刚才那句话实在太像苏暮雨,我忍不住要动手了。星河!”
他话音落下,谢星河也落下,人一矮身出手如电,白衣和短刀分上下两路飞出,银光贴地窜行,竟然直奔萧凌尘的马腿!萧凌尘暴喝一声从马背上跃起,一脚把胯下坐骑踢翻过去。骏马高声嘶鸣,受惊挣动不止,银刀飞轮自蹄间穿过,虽未留下四条断肢,但也割出伤口,顷刻间血染黄土。
暗河谢家以内功霸道而闻名,谢星河这一式飞刀劲道更是不俗,其人寡言少语,刀法却是又快又狠,割破马腿后去势不减,眼看就要飞入军队之中收割出一蓬血雨。萧凌尘闪念间反手刺出长枪,枪尖穿过刀环,楔地一尺!
“凌尘!”身后薛断云突然叫道。
血衣将军猛抬头,谢星河已持另一把刀攻至,整个身体绷张如勾,直取他的头颅。萧凌尘借着一枪之势未收,左手滑到枪尾,整个人飞身绕枪一荡,避开刀锋。谁知谢星河反应奇快,立刻换了“缠”字诀,不撤反进,提膝踹上枪身,手腕一转一送,长刀便自下而上,直逼萧凌尘的咽喉而去。
薛断云和肖斩江俱是暗暗心惊,不知不觉中已然抽剑出鞘,如此瞬息万变的打斗,二人是眼睛也不敢眨一下。这有名有姓的刺客着实难缠数倍,莫说此时另一个还没有出手,而琅琊王的旧伤……
萧凌尘避其锋芒,弃枪拔剑,甫一松左手,右手便自腰间带昊阕出鞘,霎那间金石崩裂,响如虎啸龙吟!
琅琊军闻声热血沸腾如置沙场,一齐山呼,直引得风林共震,地动云摇!
赤地千里曰绝生,响彻长空曰破风,直上青云曰惊龙。而萧凌尘的剑已快到惊龙境。
刀剑相指,萧凌尘傲然抬头:“能让我拔剑,你果然和之前的鱼虾不同。”
“名剑昊阕,的确不是凡品之相。”谢清梦竟在一旁抚掌称赞。“不枉此行。”
“不枉此行?”萧凌尘一把掀开面具,狠声大笑,“裂国剑法普天下只有两个人会,你看过了,可算是不枉此生!”
风声忽静。
萧凌尘一握剑,整个人气势陡变,直截了当横剑大扫,竟似要将人当腰斩为两截!
观战前排的军士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枪虽是百兵之王,裂国剑法的杀伐之气却犹在之上,这一剑若在战场上挥出,剑气可连扫五人,开膛破肚,血溅五步——
“来!”
刀剑相击!
谢星河神色凛凛,立刀直撄剑锋,两股刚纯内力在锋刃之间轰然相击,剑客与刺客目光对撞,隐约噼啪作响,积雪簌簌滚地。
如此角力,顷刻就可风云变幻,谁知另一把剑忽斜刺而来,三把铁器顿时火花迸溅,发出金石噪响。
“退!”谢清梦挑开谢星河的兵器。按住同伴肩膀,黑雾一般连退十步。
“你不要刀了?他的剑不一样,不能拼内力!”黑衣人骂道。
谢星河垂眸,刀刃上果然卷出一个豁口,裂纹形成根系。
“这就对了,你早点出手,你们两个还能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萧凌尘弹了一下剑身,发出完美无缺的脆声,他剑指对面,冷笑道,“老子杀蛮夷,守国门,想不到今天还要防背后冷箭。天涯海角,我必诛杀到底!”
谢清梦挑眉,“那还希望你到时,不要太惊讶才好。”
他掰了掰手指,开始发笑,“萧凌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打法这么霸道,你攻势越紧,说明你越着急;你越着急,越说明你的伤——
已经坚持不住了!”
黑衣人再动,身影如雾袭来。此人明明凌厉得满身尖刺,却是用的一把慢剑。剑慢且轻,可其上的内力丝毫不输谢星河,八分都用在“黏”字诀上。萧凌尘神思变幻瞬间,细剑蛇一般缠住昊阕,剑锋向下指引。昊阕与裂国剑法威力锐不可当,因此对手并不与萧凌尘碰硬,绵力之紧之狠,如置身风眼,竟然让他当即落下冷汗。
劲道正在相抗之时,萧凌尘直觉腰腹上猛然一热,原来这较劲的力道太过刁钻,硬生生撕开了旧伤,一片火辣黏腻。
“剑气!”谢星河突然低喝。
谢清梦神色一凛,惊见那被细剑困住的昊阕流散出一阵一阵的摄人红光,好似熔岩滚沸,而潜龙在剑身中挣扎,只差冲体而出!
长原化血河,千里追烽烟。
双剑交缠剧烈颤抖,谢清梦死死握剑,虎口发麻淌血。只听萧凌尘一声暴喝,血龙张开血盆大口,千钧之力狂泻而出。
破风!
两人俱是急退。
萧凌尘吐出一口鲜红,谢清梦半副衣袖被血撕开。
“星河,他撑不了多久,速战速决!”
两人目光一对,立刻分二路夹攻,一缠一刺,勾挑抹削,配合无间,百招只在须臾。萧凌尘不堪新旧加伤,逐渐落于下风,边打边退,欲取身后血龙枪。他身后将士亦是蠢蠢欲动,随时准备出手来抢。谁知就在昊阕架住一刀一剑,人待翻身而退,拔枪再攻时,谢清梦的目光趁他不备直楔入眼中。萧凌尘眼前一暗,恍神间谢星河的白衣暴起,长刀被内力生生震碎,成了无数细小的刀锋,连成一条晶莹万状,能教人扎成筛子!
入清梦,见星河。
这才到杀意灭顶之时。
肖斩江大声疾呼,在场众人均未料到绝杀之式发生得如此突然,连萧凌尘都在朦胧之中心生寒意。却闻一声尖啸从空中划过。
白鸮张开双翼,清亮梵音随之由远及近,萧凌尘的心境澄明一瞬,旋即绵柔巨力从胸口推来,他立刻被风吞入腹中。
“后面的,接好了!”白衣人踏歌而来,从天而降,单手将萧凌尘扔向马车,转身合掌一拍,
“起!”
般若心钟拔地而起!护体真气在他周身凝为有形之墙,星河刀锋撞上金光梵文,嘭地化为齑粉。其上霸道内力反扑谢星河,几块碎片扎入肉里,登时血染白衣。
来人抬起手,金钟灰飞烟灭,再猛然推出,便将对面两人打退十余丈远。
战局狂澜倒转。
谢星河发功之际经脉受到巨震,逼出碎片后跪地呕血不止。谢清梦忙点他周身大穴,瞠目看着这半路杀出之人,骇然道:“大伽叶掌。”
“你真的还活着!”
来人身着白衣,头戴垂纱斗笠,真似天衣无缝不露真容。他再度立掌,这回却不是刀剑不摧心钟神通,遮住面目的白纱无风自动,其后缓缓发声:
“阿弥陀佛。”
琅琊军将士闻言惊上加惊。
“和、和尚?”
“哎呀哎呀。”无心叹息感慨,笑道,“真是好险。虽只有怜月前辈一手万树飞花的四五成威力,却也险些让我来不及救人了。”他看着谢星河。
谢清梦看着他的目光逐渐阴鸷发寒。
魔头却轻松道:“怎么,杀我不成,这么快就要杀下一个了?你们的任务还真是忙得很呐。”
若不是亲眼所见这世间仅有的功法,着实真实可怖,谢清梦几乎以为这是魔头的幽魂来寻仇作对。皇庭里有姓萧的,江湖白道百门百派,暗河谢慕两家,再加上那小丫头,动杀三次犹然不能得手,这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谢清梦赤红双眼盯着他,忽然放声大笑。“好、好、好,此行败在你手,倒也不丢人!”
无心又向前迈了一步,这一步使身形如意,脚下不动,地缩十丈,一眨眼就到了对面二人跟前。垂纱微微被风拂起,“还不走?”他有意威逼道。
此话一出,连谢星河都面露异色,“你不杀我?”
白衣人负手,“我可是个和尚。”
“有意思,真有意思。”谢清梦低笑,“人要杀你,你却要普渡众生。哈哈哈哈,无怪中原容不下你,你竟是个如此荒唐之人。”
“如此荒唐,如此狂妄!”
银芒照雪。
黑衣人出其不意,奋力挥出一剑,与此同时目中精光运至极盛,那一刻他几乎确信,他看到了白纱后那双眼睛,也在看着自己。
无心愣怔片刻,立即舒展双袖,仰身向后撤去。这在外人看来是白衣人反应不及,被剑势步步紧逼,不由得暗骂刺客卑鄙。可谢清梦却已是一身透汗,恍然间如大石压身,连握剑之手都不能动弹分毫,而那剑尖就在白衣人胸前半寸,任他如何咬牙,始终不远不近,无法豁开这魔头的心口。
“哦?你会魇术。”无心饶有兴味道。
一阵彻骨寒意爬上谢清梦头顶。被“魇”者如大石压身,有心无力,正是他用在萧凌尘身上的功法,他竟被自己的招数反噬了!
无心两指微微用力,长剑应声折断。
谢清梦的目光陷在纱幕后失了神,天外传来声音,惑人危险,“不知你的魇术遇上了他心通,魇住的我的心,还是你自己的心?”
无心对谢清梦伸出一手。
一蓬血雾忽然扑上了无心的衣裳。
谢星河竟再出一刀,狠狠割开了谢清梦左臂的皮肉。剧痛唤醒谢清梦的神智,耳边寡言人厉声大喝:“清醒!”
风声骤响,他被谢星河拉住急退,望着对面的人慢慢收回手去,才恍然惊觉,刚才无心手已点在他眉心,成夺魂之势。此刻他浑身绵软,谢星河也是浑身浴血,着实狼狈不堪。
“你这功夫是从慕家学的吧。”无心捋了捋衣袖,“我劝你还是趁早放弃的好。这种惑人心智的秘术很凶险,我知道一个人比你厉害,你遇上他的话,会死。”
谢清梦却兀自低笑,整个人似从鬼蜮里爬来一般诡异:“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但是他的命在姓苏的手上,与我们无关。如今的暗河——”
他话没说完,被谢星河一掌劈晕,“今日之事谢某记下了,是还是讨,来日清算!”最后深深看了无心一眼,架起谢清梦纵身一跃,向官道外掠去。
无心立在原地,望着两人的身影消失,似乎颇为感慨,随后想起身后还有一堆人等着,这才转过身来,“你们——”
血衣将士们一个个面露异色,显然仍沉浸在他一手高深莫测的武学招式之中。那厢萧凌尘已经被薛断云扶起,肖斩江提剑站在队首,瞪大眼睛盯着无心一会,上上下下小心翼翼看了他十眼八眼七十二眼,真是从这一身白上半个字也看不出来,干脆单膝跪地,粗声大嗓子喊道:“多谢侠士救命之恩!”
无心吓得退后半步。
“多谢侠士救命之恩!!”
千余将士一齐下马,同声高喝,跪地行礼。
这声大吼气势太足,如一条血龙匍匐长啸,方圆百里鸟惊飞。
无心挠了挠头,“我救的是他,你们谢什么?”
“王爷是中军统帅,是大将军,是我等兄弟手足。”肖斩江沉声道,“北离中军会永远记得先生恩德。”
无心略微动容,忽然心念一闪,想起前两次面对军队的情形,心道:“月前还是妖人,现在忽然成了恩人。萧瑟呀萧瑟,说你城府深,这便连我的事也算进去了。”
他立着不动也不露脸,肖斩江只当高人神秘,正要再说,无心却带笑意答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说着,右手轻轻从袖里一扬,一股柔力便托起了前面几排军士的膝盖,前浪拍后浪,排山倒海向后推,人重新站齐。队伍里又掀起一片哗然,再看无心的眼神更多了几分敬佩。
“老肖,此人来路不明。”薛断云却在旁冷声打断,“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无心顿了顿,大约是被人疑心叫魔头习惯了,也不急也不恼,像模像样立掌施了一礼,答曰:“小僧——无晴。”
“无情?”萧凌尘也是上下打量他几眼,拨开军士朝无心走过来。他也是狂傲不认栽的脾气,哪怕身上血流不止,也得端足了架子。要是有折扇在手,更是得雅正万方地挥一挥才好。“你这名字倒是不错,既是四大皆空,又有几分江湖气。”
他笑了笑,“那么无情小师父,你是怎么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恰好出现的呢?这位跟了我们半天的鸮兄,可是你的朋友?”他朝马车上一指。
无心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立在原地一副“我欲乘风归去”的神仙样,只打了一声呼哨作为回答。那只白鸮飞来,他也不管自己真的开始形迹可疑起来,一边撕开衣服上沾血的布料系在鸟腿上,一边不紧不慢道:“实不相瞒,小僧是受人之托,前来找你。原本我也不知道他的用意,但是看到你这副模样,我想我有些懂了。”
这话说一半的德行莫名熟悉。
“是什么?”萧凌尘挑眉,瞧着他动作。
无心双掌合十,摇头叹气。
他说:“我那朋友一定是我觉得我太厉害、又太清闲,可是也不好意思开口求我照应你,才随随便便丢了个名字卖关子。现在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佛慈悲,要是扔下你不管,万一让你死在半路,是无论如何也不好交代的。”
这一大段任哪个糊涂蛋听了都能听出八分不正经的调调,偏偏人语气有十分诚恳,简直把薛断云都说得一愣一愣没了脾气。
萧凌尘笑道:“你武功这么高,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人支使,不觉得很没面子?”
无心继续摇头:“我也没办法,谁让我欠了他钱呢。这么大一个人情,顺手帮个忙也是应该。”
他一抬胳膊把白鸟放走。“不过他还是算漏了一点,你和我谁头上的麻烦更大,还真是不好说。”
“我有个问题。”萧凌尘把血龙枪从地上拔了出来,在地上狠狠一顿,站在无心对面,“你为什么要遮住脸,难道我们认识?”
“不认识。”
“那何必多此一举?”萧凌尘用枪尖去挑纱帽。
他勾起一缕风,白衣人立在一步开外。
“你们家的人都是这样没礼貌?”无心颇有几分感慨地调侃道,“我说了,我在北离行走不便,为了我们这一路少些麻烦,你最好先不要好奇。”
“我们?”换成萧凌尘被将一军。
“你不是要去天启吗?我顺路,可以和你同行。”
萧凌尘也是很多年没让人这样噎过,“这话说的好像是我占了便宜似的,我什么时候答应——你!”
无心瞬间已到了他面前,手捉住脉门,萧凌尘便动弹不得,瞪着人刚要发作,和尚就放手道:“以你现在的身体,连自保的本事都没有。如果前面再有暗河的人,凭你那两位副将,是挡不住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不用太沮丧,你若是没有旧伤,应该没问题。”
萧凌尘脸上阴晴不定,沉默着凝视面纱,半晌,他将枪一收,忽然笑了:“其实你行迹可不可疑,本王还不放在眼里。只是你会让我想起一个让我不爽的人,如果你是他派来的,我无论如何要把你打回去。”
“你打不过我。”无心直言道。
“对。就是这种语气。”萧凌尘把枪杆拍在手心,仿佛那是一把扇子,“让我确信,你不是他的人。”
“哦?”无心也笑,“为何?”
“在我还是千里海域之王的时候,我见过他的江湖朋友。他们虽然都很有性格,但对他都很听话——尤其是那个雷家小子。你这样的人,他忍不了。”
“千里海域之王?”无心说道。
“怎么。”萧凌尘吞咽一下。
“这倒是个响当当的名字。”白衣人认真地点点头。
萧凌尘眼前一亮,“很好,我现在有十二成肯定,你跟萧瑟那家伙不是一路。无情小师父,本王与你很是投缘,你在天启若无落脚之处,本王便还你这个人情,准你在王府中住下。”
无心却问:“你方才说那个人忍不了,那他会怎么样?”
“他会揍你。”萧凌尘似乎回忆起往事,语重心长。
“真是个有趣的人。”和尚回答,吞下后半句。
“揍回去不就行了。”他笑着想道。
萧瑟骑在马上一连打了三个喷嚏,雷无桀也紧接着打了一个,两人莫名其妙地对视一眼,雷无桀抢道:“有人骂你。”
萧瑟白他一眼,懒得搭理。
雷无桀凑过去,“你还没说呢,和尚到底为什么走了,还连个招呼也不打?”
萧瑟目不斜视,懒洋洋答道:“那天夜里药庐那么多人那么多双耳朵,你就非得揪着我问不可?人家叶大宗主来去无踪,岂是我能管得了的。”
“我才不信。”红衣人歪着身子朝后喊。“大师兄,千落师姐,你们说呢?”
司空千落扛着枪哼小曲儿,这会停下道:“那无心和尚的武功那么高,他要走,我怎么听得见。”
唐莲略微尴尬,“我那晚喝醉了。”
雷无桀于是理所当然对萧瑟摆出一个“你瞧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你就不一样了,你那么精,怎么会连个和尚都看不住?”
萧瑟不以为然。“是哪个小夯货说的,那可是个神、仙、和、尚。”
“是夯货。”
“夯货。”
“夯货!”
“……无聊。”
“和尚都说了是夯货,都四年了,你总要讲一次道理吧!”雷无桀冒火。比起是不是夯货,他竟然更在意夯货还是夯货这个问题。
“嘘!”唐莲忽然低斥,他望着天边,脸色严肃起来,“噤声。”
雷无桀连忙闭嘴,连萧瑟都很给面子地转过头,一行人抬头顺着大师兄的目光看去,四野雪白,无村无镇,只剩下风声。唯有远处天外一个小小的轮廓在轻飘飘浮动,似是直奔他们而来。
是只白鸮。
“不对劲。”唐莲眼中寒光凛凛,指尖刃已经上了指尖,“它身上带了东西,而且北离根本没有白色的鸮。”
萧瑟定神一看,却当即阴沉了脸,阻住他道,“等等。”
唐莲三人眼睁睁看着白鸮越飞越近,越飞越近,身下那一抹血色愈发清晰,愈发可疑,直到鸟落在萧瑟肩上,可疑达到了巅峰。
三人的目光在鸮和萧瑟之间徘徊,萧瑟的目光凝在鸟腿上不动。
“这是……”雷无桀的眉毛拧成麻花。
萧瑟示意唐莲收起指尖刃,伸手解开血布,血迹已干涸,被寒风吹冻了。慢慢揉搓那布料几下,血渣子就沾了他一手。
白鸮轻啸一声,张了张翅膀,羽毛拂过萧瑟的头发,青衣人抬头,脸色稍有缓和,“是无心。”他说。
“什么!”雷无桀劈手把那碎布拿去,也认出了那幅衣料,急道,“和尚受伤了?我们去找他!”
“不必。”萧瑟的神情变得淡淡的,他从雷无桀手中拿走了那片衣服,扬手丢在地上,又掸了掸手,“他没事。”
“你怎么知道,那血迹明明……”雷无桀血涌天灵盖,不依不饶。
“难道这血不是他的?”唐莲低头看着殷红的碎布被风卷走,猜测道。
萧瑟点了点头,见雷无桀仍死死盯着他,遂叹了一口气,耐下性子解释:“你看这只鸮,它有一点像是着急的样子吗?他应是找到了萧凌尘,刚好帮他解了围,找不到笔墨,才想出这种法子。”
“你又不会鸟语。”雷无桀驳道。
“也许这是他的……呃,宠物?”唐莲不由得想起小魔头那句似真似假的“我能与花草鱼木说话,你信不信?”
萧瑟点头。
“萧瑟,你怎么总是一副‘我早就知道’的样子?”司空千落忍不住说道。
“等等!”雷无桀突然打断,低头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你认识这鸟,还知道无心去找琅琊王,但是我们三个毫不知情;现在无心又用它传信给你。”他猛地抬头,“你还说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走?”
萧瑟拨转马头,重新前进,用后脑勺幽幽道:“我没说啊。”
“喂!我们好歹是一路的,你给我老实交代!”雷无桀追上他叫。
“现在说这些还有必要吗?”萧瑟回头轻飘飘看了他一眼,雷无桀让他看得一缩脖子,虎皮立刻破掉,唐莲和司空千落也跟上来。
萧瑟腰间的佩环和藏锋叮当响,他身上一袭劲装猎猎风动,人仍目视前方,侧脸有些严肃,“现在最要紧的消息是,萧凌尘真的也被人盯上了,有些人不想让他入天启。”
“你说‘真的也’被盯上了,难不成你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司空千落在后面问。
萧瑟摇头,“除夕宫宴一共请了六位萧氏皇族,其中三个不在天启。一个是我这个闲云野鹤永安王,一回来就深陷局中遇到了刺杀;一个是战功赫赫琅琊王,朝廷等着他去和一个不明不白的亲;还有一个,就是我们要找的这位青王。这个人的故事说来话长,你们只需要知道,因为先皇的缘故,当今的皇室一脉并不与他交好。”
他回了一下头,“你们说在这场宫宴之前,会有多少人盯着这三个新鲜的变数?”
“你的意思是,你和他们两个都很危险?”唐莲皱眉问道。
“起初只是怀疑,并不确定。”萧瑟顿了顿,“但是为了让除夕宫宴能万无一失地开始,我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所以我让无心去找萧凌尘,而我们去找青王。”
“宫宴办不办得成,不应该是皇帝操心的事吗?你管它做什么?”司空千落满腹疑惑,“我倒觉得,它要是办不起来啊,说不定还省个大麻烦呢!”
“已经吃过被动的亏,就得记住教训,不能再吃第二次。”萧瑟沉声道,眯了眯眼睛,“这回的赌局,我要看到底牌。”
“可是,”雷无桀挠了挠头,“既然都很危险,琅琊王那边只有无心一个人去,是不是不太妥当?”
“你以为他们两个是吃素——”萧瑟顿住,想了片刻,改口道,“萧凌尘是北离兵马大将军、和亲的主角之一,有这样两个身份,只要他们入了天启,不管是琅琊王府还是军营,都不会再有大的威胁。如果不考虑江湖道上的变数,他很安全。”他看了雷无桀一眼,“与其去担心他,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比较好。我有一种预感,要想顺利把这位青王接回京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雷无桀却喜道:“原来和尚那条路上麻烦少些,那我就放心了!”
他一愣,又做出了然表情,“所以你才让他去?萧瑟,看不出来嘛,你还挺关心那和尚的。”
萧瑟抬手拍了一下雷无桀的脑瓜,“夯货,就你话多。我让他分开行动,是因为这条路他根本不能选!”
“为什么!”雷无桀捂头叫道,“他才是我们几个里面最厉害的吧,这岂不是浪费!”
萧瑟冷哼一声,却难得没有反驳这句压了萧公子一头的话,望着遥遥前路,若有所思。
雷无桀小声嘟囔:“偏心就偏心,还不承认——啊!”
司空千落和唐莲看戏津津有味,忍不住发笑。
萧瑟板着脸,“他不能来,是因为我们要去找的这个人,他一定不能见。”
“青王?”唐莲有些诧异,“这是为何?”
三双眼睛汇聚在萧瑟身上,表现出十足好奇。
萧瑟仍然冷着脸沉默,半晌,才悠悠叹道:“因为当年大将军叶羽被构陷叛国,满门抄斩。策划那场阴谋的就是当时身为夺嫡皇子的青王,而叶家唯一活下来的子嗣,就是你们知道的那位魔教教主,叶鼎之。”
“什么!这,这这这……”雷无桀目瞪口呆。
“这事怎么从没听阿爹说过,叶鼎之还有这样的身份?”司空千落讶然,“那这青王,岂不是无心不共戴天的仇人了?”
“有些事情,只能烂在百晓堂的肚子里。”萧瑟道,“如果不是当年师父和琅琊王叔一力压下消息,叶鼎之在去天外天之前就会被杀死在天启。”
唐莲迟疑片刻,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此行是要去护送青王回天启,也就是救他。这些事情,无心知道吗?”
萧瑟缓缓摇头。
“这么大的事情,我们不告诉和尚?”雷无桀抬起眉毛,打起蔫来,“去救朋友的仇人,这事,不太好办啊。”
“我想过告诉他,不过——”萧瑟皱了皱眉,“师父的考虑也许是对的,他已经背负太多仇恨了,等这件事解决了再让他知道,也不迟。”
他停顿片刻,“但是青王,我们必须要救。”他咬重那个词。
忽然,天外有个声音插话道:“公子,烂在肚子里的消息,又何必要说呢。”
“谁!”唐莲当即飞出指尖刃。
来人也扬手飞出一件物事,正面迎击。
飞刀打在一只斗笠上,斗笠上一个很眼熟的百字,被打碎成一笔一画,一星一点墨。
“唐莲公子的功夫比卷册上记录的精进不少。”百晓堂人笑吟吟道。
“是师父的人。”萧瑟对唐莲示意,转头对来人问道,“萧凌尘的消息吗?”
那人看了一眼萧瑟肩上的白鸮,拱手道:“看来最要紧的消息,公子已经收到了。”
“那就说些我不知道的。”
来人道一声遵命,丢来一个纸卷信,一边一字不差、说书般背诵:“劫杀琅琊王萧凌尘的是暗河杀手,不过这一次暗河行事颇为奇怪,前七次的刺客我们没有查到,已经死了。第八次是两个谢家人,谢清梦和谢星河。两人实力不俗,萧凌尘受了重伤,幸好您的朋友赶到救他一命,他隐藏了身份,用了另一个名字——无情。”
“无情?”唐莲笑了笑,“真是个怪名字。”
萧瑟看完信,也淡淡一笑,却对百晓堂人道:“你们的消息错了。”
那人一愣,“公子既不在场,何出此言?”
“并不丢人,只错了一个字。”萧瑟扬了扬手中的纸条,手指捏在末尾的字上,“他本叫无心,怎会起一个有‘心’的名字?不是情,是晴,青天白日的晴。”
“公子果然机敏。”百晓堂人赞道。
“你怎么能这么确信是青天白日的晴?”雷无桀惑道,“这也是你跟和尚商量好的?”
萧瑟摇头,“他起名‘无晴’,便不算对萧凌尘说谎。因为他真正想说的是:
‘我从萧瑟处来’。”
百里外的官道上,一个人与一群服制整齐的人相对,看起来像是偶遇。
“你怎么在这里。”地上停着一把伞,伞轻飘飘地转着,上面盖了一层轻飘飘的白雪,让人看出执伞人从很远的地方来,却看不出伞中足足藏了十八把剑。
十八飞剑。
“应该是我问大叔,你怎么会在这里?”答执伞人的是个年轻声音,他却站在那一群人的为首位置,他打着哈欠,身旁倚着一只盒子,盒子很大,很漂亮,纤尘不染,片雪不落,让人看得出它很贵重,却看不出盒中足足藏了十三把剑。
十二飞剑,大明朱雀。
苏暮雨并不爱说话,于是无双又开口道:“我猜,你是来杀人的。”
伞停了。
年轻人笑起来,笑容纯净,又带有几分期待。
“因为我也是。”
他说。
风云再起 15
第十五回 如来一戒
“大胆!”屠二爷大声斥道。
素衣侍女跪趴在地,抖如糠筛。不仅是她,老板这一声喝,整个千金台上的侍从护卫、擎盘婢女,齐刷刷跪了一地。
千金台百年基业,就连天启城里那些横着走路的纨绔都不敢在这里跺脚;再大的赌局,赌上身家性命也不能赖账,靠的就是规矩两个字。如今这规矩却破了。
能...
第十五回 如来一戒
“大胆!”屠二爷大声斥道。
素衣侍女跪趴在地,抖如糠筛。不仅是她,老板这一声喝,整个千金台上的侍从护卫、擎盘婢女,齐刷刷跪了一地。
千金台百年基业,就连天启城里那些横着走路的纨绔都不敢在这里跺脚;再大的赌局,赌上身家性命也不能赖账,靠的就是规矩两个字。如今这规矩却破了。
能包千金台摆宴的,都是贵客,在宴上,不仅是这宴的东家,也是千金台的半个主人。往主人的东西上动手脚,没有比这再坏规矩的事。
开宴第一盏,本该高呼祝酒、满堂同饮。一场宴一大半的意义都在这一杯酒上,喝之前东家说什么,说完了有多大的响应,基本就决定了这宴好与不好。就好像婚典上新人三拜,拜完之后,客人该吃吃该喝喝,其实吃喝在哪里都一样,之所以要聚在一起,就是为了看那短短的一刻罢了。
可现在,正是这至关重要的第一盏酒,被人换了。
一盏酒,可以毁一场宴,也可以败千金台的名声,再往大了说,可以让这江湖再乱一次。因为这一杯血酒,用心之毒,用意之狠,昭然若揭。
无非是血债血偿。
叶安世今天既是一个人,又是整个魔教。小小一杯酒,就可以让“杀人者”饮血,斋戒者食荤。
离他们最近的雪月城一席自然是最先看到了那个酒盏,都是皱起了眉头。雷无桀先是面有疑色,随即目光一凛,一怒而起。
“不敢堂堂正正交手,动这样阴险的心思,卑鄙!”
目光纷纷侧来,交头接耳,议论四起。
“抬起头来。”无心对那侍女道。
女子浑身一抖,颤颤巍巍直起身子,简直是个没有上油的木头人,缓慢地、僵硬地抬起了脸。细眉圆脸,本该是个可人的长相,却哭得泪流满面,胭脂花了,像一张遭了水的画。
无心看着她,眼神忽然细微一变,变得幽深千尺。
那侍女被他看得怔忡,直勾勾地回视他的眼睛,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点光亮。只这么看了片刻,她就断断续续抽噎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流得更凶了,眼看就要哭得背过气去。
萧瑟伸手一点她眉心,那女子眼睛一翻,昏倒过去。
无心眨了一下眼,稍微皱起眉。他对沐春风道:“沐兄可否一探她脉象?”
沐春风捡起她右腕,手指搭上,双眼眯起,“此脉……她中毒了!”
无心点了点头,轻叹一声,“怕是以后都不能张口说话了。”
沐春风凛起神色,又切了另一手脉,掏出一个随身药瓶,倒了三粒丸药填进那侍女口中。
萧瑟回头看无心,目中有询问之意。
无心对他摇头,传音入密道:“那人有所防备,看不出其他东西。”
“东家,这……“屠二爷上前一步道。
“把她抬下去吧。惊惧已消,睡上一觉,醒来,便不记得此事了。”无心低声道。
“有什么事吗?”无双直起身子在对面遥遥问道。
几个侍从上前抬走了那女子软绵绵的身体。无心在桌后站了起来,答道:“没什么,只是这第一盏酒出了一点岔子而已。”
他稍微一弯腰,把酒盏从桌上拿了起来,“此事倒是颇为蹊跷,今日之宴不结盟、不出征,却要歃血为酒。”
厅中顿时响起一片惊疑之声,无心手中杯轻轻一晃,液体回旋,明晃晃烛光在上面打了个转,果然映出一抹妖邪的红色。
不远处几声低语,几声冷笑。
如今传言广散,江湖中人大多都知道了他在中原的十二年修行。就算不知道的,看到他一身白衣长袍,寸草不生的脑袋,再加上主人席上一水的斋菜,也能猜出七八。既然知道了,他们就明白这一杯酒对叶安世来说意味着什么。
无故饮血,是要羞辱这穷凶嗜血的魔头。血为大腥,是要勾销他中原十二年佛修,逼他破戒。
偏这酒还是宴上最不可少的一盏酒,这酒不喝,宴等同不开。
士可杀,不可辱。是可忍,熟不可忍?
“小人行径。”雷轰骂道。
无心却是笑了一笑,从席间迈出一步。
这一步就让千金台整个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看热闹归看热闹,痛快归痛快,可如果这魔头一怒,绝不是好相与的事情。空气一沉,很多道呼吸都慢了下来,刀藏于鞘,立等他摔杯一响。
众人都看着他,那似笑非笑一张脸,端的是好不可捉摸,好邪的一张脸!
大半人都做好了跳出席来的准备,只待一场混战。今日之宴一散,大江南北皆知,时隔十六年,魔教和中原再成分明不两立之势,你容不下我,我容不下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叶安世端着血酒,又走了一步。
“无心!”雷无桀一把抓住他。
对这大半个江湖来说,寒山寺十二年,无心从来都是叶安世。而对他如今身旁的这几个人来说,叶安世一直都只是那个无心罢了。
雷无桀紧盯着他。他自己尚且气成这样,这和尚怎么笑得出来?此举欺人太甚,无论他喝是不喝,都不是什么好结果。不喝,这宴必散,从此江湖如何动荡,都是未知之数;但是又怎么能喝?是谁要挑着破戒,连荤油都不吃一口,说五脏胃脘都已习惯的?
“无心和尚,你若不喝就不喝,大不了我这一杯分给你,用不着受这样的气!”司空千落一双美目圆睁。
无心一笑,轻轻在雷无桀胸膛上拍了两下,雷无桀一惊,无心的胳膊已从他收紧的手掌中滑了出来。无心低头看萧瑟,萧瑟目光沉沉,但眼中并无波澜,也在看着他。
“去吧。”对视一眼后,那青衫人垂眸曼声道,“要是打起来了,我给你收尸。”
无心笑道:“你怎知我就会输了?”
“那便赢来看看。”萧瑟淡淡道。
“好。”
无心持盏离席,一步一步朝着下首方向走去。
“竟会发生这种事。”沐春风皱眉道。
“今日也算让沐兄大开眼界。”萧瑟道,“说书的讲的任侠故事,都是挑拣出来的佳话。只有真正置身其中,才知道佳话之所以被人推崇,正是因为它少。若人人都习以为常,那些故事便没有人听了。世上没有一池全清的水。现在正好,你看见的,恰恰是这江湖水下的人心险恶。”
无心一边走,目光幽幽地逐个扫过众人,眼神平淡,却不可捉摸,似说了千言万语的天外文字。被这样的眼睛看上一眼,这些人心中陡升疑惧。这魔头叫人逼到这个份上都能不怒反笑,着实是让这些人看不透看不懂了。他们心里泛起了嘀咕,觉得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天下魔宗,说不准真是个传言里杀人不沾血的可怕角色。
魔头背后忽然传来一句:
“叶宗主,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啊。”
这话也不知是在圆场还是在激他。
“哦?”无心回身。
却有个人先他一步开口。只闻缓缓一声佛号,明鉴闭目立掌道:“借佛门之名行此举,恕老衲不能旁观。”
无心微微一愣,走到少林席前,“不知大师有何见教?”
明鉴一手在身前轻拂,一杯茶盏自己滑到了桌边,稳稳停在无心面前。少林席上当然无酒,宴上第一盏,以茶代酒。
“叶宗主若不愿饮杯中之物,可自取老衲这一杯薄茶。”
无心眉目一展,“大师雪中送炭之德,倒是让安世想起不久前一个奇遇。不知明镜禅师可是与住持师出同门?”
老和尚微微一笑:“明镜乃是师弟法号。”
无心向他一礼,“明镜禅师心如明镜,明鉴禅师识人明鉴,安世领教了。”
“明镜明鉴,不过是将眼前所见,原样送还罢了。叶施主若不身正神清,老衲又何以明鉴?”
无心叹道:“可惜大师在场,却还是有人搬弄佛理是非。”
他持着酒盏向不远处一望,正看向方才说话之人,笑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不论这话你是从何处听来,似方才那般说出口,怕是要抄经千遍,方能免下地狱。”
“你这邪魔,怎可笑脸咒人!”
“非是我咒他。只是这两句话还有后文,若断章取义,便不如不说。”无心悠悠吟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
他问:“进了魔道的人,死后不下地狱,还能干什么?”
对面气的粗喘如牛,却找不到话来驳他。
无心笑了笑,“我自有魔心,不饮酒戒一直对我形同虚设。守着这荤腥戒,一来是我自己不习惯,二来是总想起师尊的唠叨。我叶安世固然是魔,可如今有人想让我破戒,逼魔入魔,你们这些坐下来看好戏的人,又何尝不是魔?”
“暗中下手,固然是武林正道所不齿,但你怎可仅凭一句话,就以大半中原武林为魔!”天水剑宗一名弟子立起,剑指叶安世。
“哎呀,”无心转身看着他道,“这位剑修,这是承认自己刚才在坐看好戏了?”
“你!”那人持剑之手气得发抖,“你……你这!”
“我这魔头,今日就给诸位讲一个故事,说说这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无心接着他的话道。
他端着血酒轻轻摇晃,垂眸看着那红色的涡旋,在千金台众席之间悠然踱步,“前朝时有一支起义军,兵多将猛,一路撕皇旗,陷城池,势如破竹,杀人如麻。打到了渝城,那首将被一位僧人拦住,乃是城中破山禅师。破山要他不可屠城,来将却说‘要我不破杀戒,你先破你的酒肉戒!’然后在他面前摆出大肉荤酒,道,和尚破戒,啖肉饮酒,我就封刀。未料到破山禅师却答应了,说出一句豪言,‘老僧为百万生灵,何惧如来一戒!’然后就坐下来,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无心脚步一停,将手中酒盏举起,抬头看着那玉雕花中透出的血色,“我这天下魔宗,本不欲成佛,却有人要我效仿那功德无量的破山禅师,用酒肉戒换杀戒,真是造化弄人啊。”
他目光睥睨下来,环视席间,笑了一笑,“可我既然是天下魔宗,又何必在意这天下?”
无心又将酒杯遥举在身前,他笑,席间却已经紧张得针落可闻。
既然不在意这天下,那一场混战,在所难免。
“不过今日这酒,”他又道,“当饮。”
“不为天下,只为了几位,接帖最快的朋友。”他大袖一挥。
萧瑟望着他,微张了口。
雷无桀惊得握紧双拳。
“既然如此,老衲便不再插手,尊重叶施主的选择。”明鉴立掌道。
无心回身向他一拜,“住持之意,安世感念。这一杯茶,来日当亲自上嵩山去讨。”
他转回来,双手相叠,持杯到了面前。
“无心……”唐莲开口道。
“叶宗主。”唐怜月淡淡望来,“不担心杯中有毒?”
无心手一停,“这换酒之人虽然冲动鲁莽,但也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应该只是想借这一杯血酒,针对我一人解解气。若我今日因为这一杯酒而死在这里,那就是对天外天、整个域外三十六教派宣战。此举不仅卷入整个中原武林,而且白发仙定会用他项上人头给我祭酒。”
他一笑,“不过,还是请人鉴别一下为好。否则万一我这做东家的忽然死了,难免怠慢了宴上的诸位。”
再一抬步,他已经走到了温家面前,“一招鲜,吃遍天。温家是中原用毒第一,制百毒,识百毒。不知小温公子可能有一法,试试我这杯酒?”他伸手将杯子递给温良。
温良一怔,站起身来,笑道,“既然是神仙哥哥开口,温良义不容辞。”
他接过无心手中的酒盏,掏出一只竹筒,酒盏一倾,向竹筒中倒入几滴。袖中一只红蛇游出,探头进去。小蛇吐着信子出来,盘着温良的胳膊爬到他肩膀上,在尾上寸半之处,打了一个结。
温良低头看,脸色一变,皱起眉来。
他顿了顿,对无心道:“酒中的确有毒。”
满堂哗然。
萧瑟眯了眯眼睛。
无心并不深问,笑道:“小温公子学艺精湛,可有法解?”
温良垂眸看着那杯血酒,思量片刻,抬手在自己头上乌沉沉的簪子上一掰,竟然像掰茶饼一样掰下一小块,投入了杯中。浮沫散开,温良的手一晃,那东西就溶了。
他递出去,“好了。”
“有小温公子这句话,叶某就放心了。”无心接过一笑。
他缓缓走到主人席前,再度双手持杯,“诸位久等,耽误了这么长时间,这杯酒叶某先喝。”
无心将杯向唇边一送,仰头一饮而尽。
萧瑟在桌后双眸微敛,看着无心皱眉抬起右手,在唇边放了一下,擦去了血渍。他面无表情,手在酒盏上收紧。
无心手腕一翻,将杯口向外而示。示了空杯,他便一扬手,雕花玉樽直直下坠,掉在了他脚下的千金台上,碎成五六七八瓣。
这一声清脆,让众人心中一惊。
但下一刻他们却惊上加惊。
因为千金台的千斤大门,又发出了动静。
门开了,开得很慢、很缓。门轴嘎嘎作响,绵绵呻吟。
楼外已经入夜,夜凉如水,风雪轻啸,千金台千束烛火满室辉煌,光亮一寸一尺随门打开,照向楼外漆黑。
一个身影突兀站在门外正中,飘然挺拔,影子在身后拉了好长好长。
那人负着一手,目光轻抬,冷气和夜色卷着他的衣摆吹进楼内,让万千烛火连抖了好几下。
不过坐在下首的众人都来不及嫌冷,因为这个不速之客扫过他们一眼,那眼神比隆冬半夜的风更冷。
杀气从他身上四散开去,风一样从这头送到那头。
这杀气却很美。
或许是因为来的人本身相貌不凡,或许是因为他腰间那把很美的剑。
一把玉剑。
竟是白发仙亲临。
大门全开,众人这才看到门的两旁整整齐齐倒着四个金刀护卫,金刀连鞘都没出。
“哎,都跟你们说了没有要拦的人,打也打不过的。”无心低头一叹。
他和萧瑟对视一眼,萧瑟幽幽道:“比我想得要晚上一会。”
无心摇了摇头,拿起萧瑟面前的那一盏秋露白,喝了一口,冲去口中血腥。然后抬头遥对着那在夜色中独立的人,诚心歉然道:“莫叔叔。”
莫棋宣一步迈进门槛,缓缓走来,看也不看两旁拔刀拔剑的人,直直望着长厅尽头那白衣,“宗主隐藏行踪,让我一顿好找,这时候倒想起我了。”
他早已到了,自然听见了无心刚才提到他的那一句,‘白发仙会取你项上人头’。
他的心情其实很不好。莫说是一颗人头,便是一步一人,又有何妨?
但是他盯着无心向前走,他对这个年轻人,从他年幼、到十二年后再见、到他成了宗主,他都是一向拿他没办法。白发仙看着他,咄咄逼人的神色终是缓和下来,无奈道:“罢了罢了,宗主总是有自己的主意。”
叶安世微微一笑。
莫棋宣的手按在了腰间,一寸寸拔出那柄狭长玉剑,金石之声令满座心弦一颤。
此剑一出,这大半个江湖才都知道了来人是谁。李凡松心下一惊,喃喃道:“美剑莫棋宣,真是……名不虚传。”
“怎么,终于忍不住了,要在这宴上大杀四方了吗?”他经过神刀门一派,席间已经有白刃相对。
白发仙停步,冷笑一声,“杀你们,也能算是大杀四方?”
“难道还想再东征一次不成!”天水剑宗群起。
白发仙淡淡收回目光不答,站定看着叶安世。
“这个诸位可以放心。”叶安世答道,“我不会东征,也对占领中原没有一点兴趣。”他笑了笑,“这中原的一天一地,只要不碰到我的底线,你们大可随意施展。说到底,它是盛是衰,都和我没多大关系。”
他向前走了一步,“今日趁大家都在,我把话放在这里。中原是你们的,但若越过了沙漠无生,雪原千丈,那地方就不属于你们了。方外之境,三十六教派,崇山峻岭,空中楼宇,暂时都归我所管。你们若犯天外天,我不能答应,画雪山庄的红梅,我还是喜欢的。”
他停了一停,向下首走去,“这是叶某一句承诺。听得进去也好,听不进去也罢,恩恩怨怨不可能一句话勾销。但是既然在场,也可做个见证,十六年前的事情如果不想重蹈覆辙,不妨就喝了这第一盏酒。”
他一步飞来,落在白发仙身前,“莫叔叔先把剑收起来,你这样像在威胁他们似的。”
莫棋宣看了看他,玉剑光华一转,归入鞘中。
“哎,说来说去,不就是一杯酒吗。罗嗦了这么半天,听得我都糊涂了。”无双拿过自己的杯子,一口喝光。
他放下酒盏,看到对面的人都已经喝了这一盏秋露白。萧瑟杯中只剩下一半,令人添了,也是徐徐一口饮尽。
“好小子,有气度!”雷轰赞了一句,也不知是在说谁,他举杯,雷门中人便一同举杯,齐饮这一盏,喝得一滴不剩,砰然摔杯。也是碎成五六七八瓣。
屠二爷眉梢一抖。
“老衲以茶代酒,不过喝茶之前,有一句话想对叶施主说。”明鉴举杯道。
“住持请说,安世洗耳恭听。”无心对他道。
老和尚笑了一笑,道,“没有叶安世,无心不会入佛门;没有无心,叶安世也不会是老衲今日所见之人。佛门并不在意是无心还是叶安世学了本门武艺,一切,只关乎这功法被如何使用。”
无心莞尔,“虽然道理我都明白,但是亲耳听到少林住持说出来,却另有一番意义。安世谢过大师。”
明鉴呼一声佛号,双手持杯饮了茶。他身后武僧立掌一顿首,干脆利落喝下。他们对席的青城山也是整整齐齐地饮了一杯茶。
唐怜月一言不发,却是端了玉杯饮尽。唐泽紧接着喝了,身旁几位长老只得也黑着脸陆陆续续地喝了一口。
“神仙哥哥的面子,自然是要给全。”温良笑道。
温家也喝了这盏酒。
这几家一喝,余下的便有附和,三三两两,稀稀拉拉,有半数应了。事无十全十美,当然还有脾气太倔的,装都不想装一下。白发仙冷着一张脸看着他们,无心只笑了笑,不再多言,回到了主人席上。
“如何,可算是赢了?”他轻声对萧瑟道。
萧瑟轻轻一哼,“随便你怎么说吧。”
无心一笑,“还没完,等一会散了,你同我单独见一个人。”
这会这宴才算是真真正正吃上。侍女添酒,米饭开锅,方才觉得桌案上亮油赤酱的各色佳肴喷香扑鼻,左边一道醋溜黄鱼,右边一道鸡汁煨竹笋,着实是让人食指大动。当然,这是对在场心情好的人来说,郁闷着恼的,本想甩个脸色不吃,但是奈何坐了几个时辰腹中空空,筷子也就动得很郁闷。
萧瑟拿起筷子,看着桌上白一片绿一片,叹了一声,道:“好——”
无心看着他那张脸乐了两声,伸手移开了他面前几个碟子,再转回来时,放下了几道鸡丝蘑菇、闷烧鹿筋、八珍鱼腩煲。
“和尚!”雷无桀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老汤炖豆腐,大叫了一声。
夜市红灯点起约莫一两个时辰,千金台的大门再开,宾客们陆陆续续散了,有的出门左拐,有的出门右拐,有的出门直接飞到了檐上、一个纵身就不见了。总之江湖宴一结,是四海而聚,四海而散,散做满天星。
“小温公子。”无心在门前叫住了那青衣毛驴。
温良身子一僵,认命地跳了下来,“本想脚底抹油,就知道躲不过你。”
萧瑟挑了挑眉。
无心一笑,“你既然躲我,看来我猜得不错。”
萧瑟看着温良,“酒中的毒,是温家的?”
温良叹气,“倒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不过是日日催命、让人气海受损、功力逐渐散去、再气血衰竭而亡的普通毒药罢了。”
“普通毒药?”萧瑟慢慢悠悠重复。
“如此,真要多谢小温公子救命之恩。”无心煞有介事一拱手。
“不敢。”温良咬牙道,“神仙哥哥分明是拿这救命之恩来讹我的。”
“何出此言?”无心笑道。
“这酒你分明可以不喝,拿明鉴大师那一杯茶就成了。可你不光要当着大半个江湖来喝,还要当着大半个江湖让我来验毒!”温良叉腰看他。
“不能这么说。让你验毒只是我喝那一杯酒的其中一个原因,并非是全心全意讹你。”无心道,“再说,我不也没当着大半个江湖让你说这是温家的毒吗?”
温良扶额,“怕了你了,还有硬要人欠人情的。”他道,“你要我干什么,说吧。”
“爽快。”无心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要你再验一样毒。”
温良挑眉,接过他手中的竹筒,看了一眼就道:“药王谷的东西?”
他开了盖子,里面是黑沉沉一滩毒血。凑上去一闻,温良皱起眉,又闻了一下,眼珠晃了晃,脸色大变。
“小温公子可是看出什么端倪来了?”无心问道。
温良抿着嘴,沉默不语。
“哦?”无心笑道,“看来是腹中有话,却不愿宣之于口。”
“该不会这么巧,他中过的这毒,也是温家的吧。”萧瑟幽幽道。
温良看了看无心,又看了看萧瑟,脸色有几分严肃,一拱手道:“此事关乎温家声名,请先让温良去查,再给二位一个交代。”
“是给他交代,不是给我。”萧瑟让出一步。
温良眼珠一转,“我看萧兄一直和叶宗主站在一起,还以为……”
无心一笑,“行了,都一样。”他对温良道,“我等你消息,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温良收起竹筒跨上了毛驴,那十几名茶衣人跟上了他,他朝身后摆了摆手,“后会有期。”
夜深时分,药庐外忽有夜枭啼鸣两声,无心在榻上睁了眼,披衣出门。
一声是方位,一声是距离。
他运起轻功几个纵身,到了两三里外停下,那白发玉剑之人立在夜色中等他。
“你要和我说话,何必用这个法子。”他无奈道。
“那药庐里住的都是逍遥天境的娃娃,在那里说话和直接喊出来有什么分别。”白发仙道。
“雨寂叔叔呢?”无心问道。
白发仙向一旁望了一眼,“许是还有脾气,不愿意过来。”
“生我的气?”无心道。
“属下不敢。”一袭紫衣翻飞而落,脸色着实是不好。
“还有我的。”白发仙道。
“等会再跟你算账!”紫衣侯瞪了他一眼。
“这是怎么了?”无心惑道。
白发仙叹气,“他本来也要去千金台,我点了他的穴道。”
“真是岂有此理!”紫衣侯不愿意看他,“对那些人心慈手软,跟我下手倒是快得很。”
“当时那副场景,你要是去了,非把那楼拆了不可。”白发仙道。
“拆就拆,正好都在,干脆一锅端了。”
“就凭你?”白发仙道,“宗主要是不愿意,你能怎么办。”
“好啦——”叶安世道。
他们两个于是收了声。
“你们找来,是天外天的人查出什么头绪了?”叶安世问。
“就算没有头绪,这一趟也来得不亏。”白发仙冷声道,“你放心我在域外待着,我却看不下去你在这里受那些宵小折辱。”
“查出什么了?”
“揪出了几条杂鱼,但都是些微末之人。勾结外人,已经被我杀了。”白发仙淡淡道,“顺藤摸瓜,倒也有了一些线索。”
“静水流深,无孔不入。”紫衣侯冷冷道。
“可能与暗河有关。”白发仙道。
叶安世一笑,“都是故人。”
白发仙看了看他,皱眉沉默一会,道:“我一路上也听了一些传闻。宗主,此事仍是和天启城那天家贵胄有关,对不对?”
“怎么?”叶安世道。
“这姓萧的真是没有个消停的时候。”紫衣侯道。他因为叶鼎之的事情,免不了记仇。
白发仙瞥了他一眼,对叶安世道:“那萧瑟,此事也与他有关?”
叶安世点了点头,“倒也没什么,怀璧其罪罢了。”
“还是那些破事。”紫衣侯道,“这次又有什么新鲜的?”
叶安世摇头,“有人想逼他做皇帝,有人不想让他做皇帝。”
紫衣侯沉吟半晌,沉声道:“他若是真的被逼上去了,又该如何?中原人一向拘泥愚昧,难道能容得下皇帝有个魔教宗主的朋友吗?此人命途多变,已不是当初热血心性的娃娃了。他城府太深,不可预料,这天启城九重金殿,他去而复返不是没有可能。”
“紫衣,话少些。”白发仙道。
叶安世看了他们一眼,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夜天,道:“不管他是萧瑟还是萧楚河,人都还是一个,谈不上什么少年不复。不过是恰好生在皇家,自然卷进了庙堂纷争里,又发现这庙堂终究是不适合自己罢了。”
他掸了掸衣袖上落的雪,“他的心性从没有大变,只是换了一个放的位置。”
紫衣侯一愣,沉了沉气,笑道:“既然宗主这么说了,此人或许当真不同。”
叶安世没答,他看了白发仙一眼,道:“你也看到他当着大半个江湖坐在那个位置了,这还不够?”
风云再起 14
第十四回 千金擂台
“和尚,和尚!”雷无桀绕着无心前后左右地探头,一边探头一边叫他。他看见无心的眼神跟着落在了他的眼里,就高兴得不得了,把一旁的叶若依逗得掩唇而笑。
萧瑟把他扯回座位上,“这么大个人了,还一惊一乍像个猴子似的。司空长风的心是真大,也不怕你给雪月城丢人。”
雷无桀还在盯着无心,笑嘻嘻道:“就是嘛,这样多好!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神仙和尚啊!”...
第十四回 千金擂台
“和尚,和尚!”雷无桀绕着无心前后左右地探头,一边探头一边叫他。他看见无心的眼神跟着落在了他的眼里,就高兴得不得了,把一旁的叶若依逗得掩唇而笑。
萧瑟把他扯回座位上,“这么大个人了,还一惊一乍像个猴子似的。司空长风的心是真大,也不怕你给雪月城丢人。”
雷无桀还在盯着无心,笑嘻嘻道:“就是嘛,这样多好!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神仙和尚啊!”
“瞎了就不是神仙了?”无心笑问。
“你这么厉害,瞎了当然也是神仙,但是太可惜了啊!”雷无桀答道。
姬雪清了清嗓子,道:“说正事呢,别打岔。”
雷无桀坐回原位,桌上摆着一张金帖,他惑道:“咱们发帖子发到自己手里了?”
“不是发错了,是退回来了。”司空千落笑道。
唐莲把帖子打开一看,里面的字很简单:
枪仙亲启
腊月廿一,天启城千金台,江湖宴叙旧。叶安世敬上。
他无奈道:“三城主还真是——”
“不靠谱。”萧瑟慢悠悠接道。
“他怎么说的?”他问姬雪。
“送信人说,枪仙看了帖子仰天大笑三声,说‘江湖宴,有意思,有胆识!’然后就把帖子扔回去了。”姬雪道。
萧瑟扶额,“扔回去的时候说了什么?”
“他说既然是年轻人的事情,他一个前辈出面不合适,让你们自己解决。”
“怕什么,无双城不也是无双出面吗?”司空千落道。
“那小子是无双城主,这能一样?”萧瑟道。
“无双接帖子了?”雷无桀兴奋道,“倒是有段时间没见到他了。”
“不光接了,还接得很快,一接到就背上剑匣走了。”姬雪道,“有卢玉翟跟着他。”
“希望这回,可别迷路了……”萧瑟缓缓道。
“他的剑匣,可开到最后一剑了?”无心问道。
“大明朱雀,一剑无双。”萧瑟道,“叶宗主对中原也太不了解了。”
“我在闭关,你忘了?”无心挑眉。
“其他掌门和长老是什么反应?”唐莲问道。
“其他人收了帖子,都没有表态。这可是天外天宗主的邀帖,不是那两个心宽的,谁会那么快下决定?”
“岭南温家怎么说?”萧瑟忽然正色道。
“送信人没有见到温壶酒,收信的是个年轻人,温良。”
“温良。”唐莲显然是想起了从前的事,“看来明日会见到不少故人。”
萧瑟对无心道:“华锦走前,你就没问问她那蛊有什么线索?”
无心笑道:“我知道就算我不问你也会问,所以就没问。”
萧瑟眯了眯眼睛,敲了两下桌面,幽幽道:“宗主对在下办事这么放心,是不是也该给点报酬了?”
“哪里,萧老板何等人物,谈钱不就俗了?”
萧瑟白了他一眼,“她这一云游不知道天南地北哪里去,我只说让她找到线索了传书过来。可这下毒之人一时查不到,你当真一点主意也没有?”
无心一脸佛曰不可说,道:“阿弥陀佛,我自有办法。”
第二天辰时,日上三竿,雷无桀去敲萧瑟的房门,砰砰震山响。他那副大嗓门也叫魂似的喊他的名字。
“雷兄弟,百丈外都能听见你,做什么呢?”沐春风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
江湖宴这种场合,对沐春风这样向往江湖、却不能仗剑走天涯的世家公子来说,绝对是不容错过。华锦一医好了人就急着要走,师命难违,沐春风送她走了一程,交给了何去何从护着,再自己折返到他们这间药庐来。
“沐兄?你到的可真及时。”雷无桀往门内一指,“你说说,这么大的日子,这都什么时候了,萧瑟还不起床。”
沐春风笑着摆了摆手,想起来船上的日子,道:“萧兄一向是不忙不乱,气定神闲。这会还来得及,再睡迟些也未尝不可。”
“吵死了。”雷无桀身后的门突然打开。
雷无桀看着萧瑟打了个哈欠,叉腰对他道:“要不是你在里面睡死,我也不会在外面吵死。”
“什么时辰了?”萧瑟踏出来问道。
“已是辰时了。”沐春风笑眯眯道。
“我的早饭呢?”萧瑟往正厅走。
“起这么晚还想吃早饭,千金台的人都等着咱们去摆宴了。”雷无桀跟着他,“素粥给你留了一碗,你自己热了吃吧。”
他们进了屋,无心和唐莲正相对而坐,一个闭目微笑,一个闭目蹙眉,竟然在练听风辨位。这时无心蓦地一扬手,打了一枚棋子出去,唐莲的手也在袖中一动,一镖“咻”地迎来,却和棋子错开了,落地声几乎同时响起。
沐春风眨了眨眼,刚才那交错的一瞬,他竟然有些没看清。
两个人睁开眼,唐莲拾起棋子苦笑一声,“十次失手三次,怜月师父要是知道了,怕是要把我打回外房再修炼上半年。”
“不必半年,你只需瞎上个把月即可。”无心说。
“这可不光是耳力,和尚,我看到你留手了。”一直在旁看着的司空千落道。
无心笑了笑,“观棋不语。唐莲不要面子的吗?”
唐莲一愣,笑叹道:“是我技不如人,直言无妨。”
无心把棋子收回腰间,扭头见了萧瑟,转了眼珠,目光往灶台边一扫,萧瑟便施施然朝那边走。
“我看他这么懒,都是你们给惯的。”雷无桀从地上拾起唐莲的柳叶镖,坐到桌边。
萧瑟一掀锅盖,热气铺面,他拿了粥碗回身,无心就托腮对他道:“我看也是。大概是养伤养得太久,萧老板的懒骨头都养回来了。”
萧瑟轻哼一声,也在桌前坐了,打量了无心一眼,道:“你就穿这个?”
无心抬起素白袖子看了看,“穿这个不行吗?”
萧瑟扬了一下眉毛,嘲道:“倒是你的风格。让中原门派瞧瞧,大名鼎鼎的魔教宗主是个衣着简单、超然物外的和尚。也许这宴上的明枪暗箭就能少了一半去。”
无心笑道:“一颗平常心,诸烦恼不侵。”
“大师开阔。”萧瑟悠悠道。
无心眉目更弯,“现在还可以装一装和尚,等一会到了地方,就是叶安世了。”
今日的千金台将近正午,还在门前扫雪,没有锦服公子进出,没有翡翠明珠来往。因为今日的千金台被一场宴包下了。街边的商贩和来往百姓伸着脖子往里看,要瞧瞧是什么人办了这么大的排场。等了一个上午,终于等来了一行面相不凡的年轻人。
他们一行人有来过的,有没来过的,到黄金门匾之下,全抬头看着,一时都不言语,心思各不相同。
唐莲看着那金光重彩的三个大字,开口道:“听说这地方,办过我的丧礼。”
来过的人听了他的话,心中都是一动。人虽死而复生,那夜高歌三遍哀曲,雪月剑舞,无论乌纱蟒袍,共证此丧,实在难忘。
“是啊。”雷无桀叹了一声,“萧瑟还哭了呢。”
萧瑟仍是望着匾额,没有说话。这种话放在平时,他肯定是要嘲回去、驳回去的,但是这回没有。
唐莲轻轻一笑:“我一生漂泊,一向只有师门和几位朋友。能受这么大的丧礼,也是一种幸运。”他拍了拍萧瑟的肩膀,率先向台阶迈出一步,“走吧,今日江湖宴,叙的是江湖旧,不说别的。”
“师兄……”司空千落低声道。
唐莲站在台阶上回头,“什么?”
“走吧。”萧瑟迈上一步道。
“来了。”无心同时说。
他们都看了唐莲一眼,一个揭过旧事,一个接过当下。
萧瑟对门倌道:“去通传,东家到了。”
大门内像传烽火一样,通报声声迭起,直传进金光楼宇之中。很快,屠二爷就迎了出来。
他先是和相熟的几位一一打了招呼,又和唐莲、姬雪互报名字寒暄了两句,便对萧瑟身边的白衣人拱手一礼,上下打量了一眼。却面色一凝,又是打量了一眼。做他这种营生,识人之能是看家本领,这一行人虽然都是青年才俊,但谁是这宴的主人,他一看便知。
“屠某还未得知东家大名?”他试探道。
无心笑了笑,“不急。此处人多耳杂,待开了宴,自可见分晓。”
屠二爷的脸色变得不太轻松,但他也是呵呵一笑,将众人请入内。
无心迈过门槛,忽然一个回眸,望向对面长街的屋脊飞檐,莞尔一笑。他的视线越过了沐春风和姬雪,他们于是也回头,却只见闹市街景,并无异常。
“怎么了?”沐春风惑道。
“没什么。”无心转回头,轻飘飘道,“看来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萧瑟闻言扭头看他,“来了?”
“来了。”无心笑了笑。
“你们两个,有话就不能说清楚吗?”雷无桀在后面道。
无心于是出声笑了两声,但是没有回答。他们只好云里雾里地一起进了千金台。
此情此景对大部分人来说都称得上熟悉。那张极尽奢华的千金台上,赌桌已经纷纷撤去,百张楠木长案分出前后层次、分列两旁。几十名素衣少女正穿梭于几案之间,摆上碟箸茶水。十座小炉上蒸着百花风神露,叫楼内芬芳温暖,竟像是入了春。无心四下环视一番,见这宴并没有设首座,只有南北两行,挑了挑眉。
“如何?”萧瑟道。
“甚合心意。”无心道。
雷无桀各处看了看,对叶若依道:“有阵日子没见过这阵仗,还真是有些紧张。”
他们都知道,这江湖宴虽是叫了江湖宴,却绝不仅是一场宴。虽然不是上一次的满堂同哀,却也绝不会轻松。
叶若依拍了拍他的手,向无心和萧瑟那边递了一个眼神,“人家做主人的都不慌不忙,你却先乱了阵脚。”
雷无桀长舒一口气,“好,那我不乱。”
屠二爷说要对酒菜单子,便把萧瑟请到了一旁。二人来到门堂一侧,便有侍从送来了酒席册。
萧瑟接过来,一边一目十行地看,一边开口道:“有话就说。”
屠二爷也不跟他打马虎眼,“如今江湖上的传闻我也算知道个八九成。你的这位朋友,我看,恐怕就是风口浪尖上那位吧。”
“既然知道,何必有此一问?”萧瑟淡淡回道。
“屠某不涉江湖,却也知道江湖人一向没有庙堂中那许多顾忌。若说今日之宴比上一回更险,也不是没有可能。”
“怎么,事到眼前,屠二爷想反悔?”
“自然不会反悔。只是无论这宴会不会闹起来,我都要有个万全之策。你给我一句准话,我再掂量着要不要加派人手。”
萧瑟却把单子啪地一合,“把九重金殿搬进来都没出乱子,天下还能有什么更难办的宴?你当日如何信我,今日便可如何信他。就算出了事,也不会让你兜着。”
有他这一句,屠二爷神色才算是松下来。二人回到正堂之中,萧瑟把酒菜单递给无心过目。无心略扫一遍,满意地点点头,对萧瑟玩笑道:“萧老板办事果真让人放心。不如此间事了,到我天外天来,教内大小位置,任君挑选。”
“哦?”萧瑟双眉一扬,顺着他接下去,“若我说,我要那个最大的位置呢?”
“哎呀。”无心佯作苦恼地一叹气,“这还得慎重考虑。”
萧瑟轻轻一哼,“既然如此,在下闲散惯了,只好拂了宗主美意。”
屠二爷轻咳一声,对无心道:“不知这酒菜,东家打算让后厨何时备上?”
“这宴什么时候能真正开席,我也不清楚。只先备上瓜果点心,茶水冷盘即可。”无心答道。
“还有两个时辰到开宴的时候,现在迎客,时候到了不就该开宴了?”司空千落道。
无心不答,伸手向右边席上首座几桌一请,“既然要迎客,那便劳烦雪月城几位在此等候,叶某先失陪了。”他又对姬雪道,“百晓堂打算坐在何处?”
姬雪在右手席挑了一个不前不后的位置坐下。
“那我呢?”沐春风道。
唐莲、司空千落、雷无桀和叶若依已经入了座。大师兄笑了笑,开口道:“沐兄弟虽有药王谷一个师门,却并无江湖身份,此番便做雪月城的客吧。”他向身旁一指。
无心点了点头,看向萧瑟,却见萧瑟往最最上首的主人席走了过去,撩起衣摆,稳稳当当在靠下一侧坐下。
“你确定要坐在这里?无心笑道。
“这宴的钱是我花的,我为何不能坐在这里?”萧瑟反问。
“在这宴上和东家同坐,代表了什么意思,有什么危险,你都想好了?”无心低头看着他。
萧瑟自倒了一杯茶,吹了一口,才慢悠悠道:“啰嗦。”
无心轻笑了笑,转身向楼门走去。
江湖贴发了总有百张之多,但除了雪月城无双城和百晓堂,能不能见回音都是未知之数。无心在门口迎风而立,两旁是千金台的金刀护卫。四个护卫表情冷酷,一言不发,楼外和大门之间的长廊中也没有通传声,两三刻过去,寒风萧萧,一时有些冷清。
无心却是一派气定神闲,不知是不在乎还是很有自信。毕竟这不像上一回摆宴,来了几个关键的人,消息散出去,就能把整个天启的人逼来。这回是一场看不见对手的赌局,几乎是盲赌。就连他的几位朋友都不知道,“叙旧”二字,是否真的能请来大半个江湖。
天外天宗主叹了声气,一缕长长的白气从口中溢出。他负起手看了看两侧,说:“要不你们先退下歇歇?今日没有什么要拦的人。而且就算打起来,也不是你们能拦得住的。”
四人俱是看了他一眼,还是一言不发。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被人这样说上一句,心里多少会有些不快。但正是因为他们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所以他们有作为武人的直觉——不能招惹这个白衣人。
“宾客至!”外面终于传来一声。
“蜀中唐门,到!”
无心稍稍诧异,低声自语道:“竟是他们第一个来。”
他惊讶并非没有道理。江湖百门百派,唐门是出了名的深居简出,不爱露面。就算唐门人今日不来,都是说的过去的,可事实上他们却第一个来了。无心眯起眼睛,微微一笑,看着侍从引着一行人穿过长廊,来到楼前。
为首之人一身羽翼玄袍,面容冷肃,黑发和羽衣在风中轻柔浮动,好似夜色化为仙。但是他整个人的气质却和面色一样冷酷,没有半点温柔可言,因为这个人本身便是唐门的一万种武器,也是唐门的当家人。
唐怜月。
“唐老太爷亲自赴宴,实属叶某意料之外。”无心向他拱手一礼。
“叶宗主。”唐怜月微微点头。他身后跟着一个黑衣年轻人,也向无心一礼,用一模一样的声调问了一句好。
他们二人身后的唐门几位长老和门中弟子却是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无心看了一眼,也不在意,“早闻唐门中人不苟言笑,却是百闻不如一见。请入席。”
唐莲早已在门内离席恭候。唐怜月一迈进门来,他就躬身一拜,道:“怜月师父。”
雪月城一众弟子也是起身一礼,萧瑟难得很规矩地站了起来,虽然不拜,但是也点了点头。他望着唐门人,若有所思。屠二爷在他一旁,幽幽道:“您的朋友面子的确不小,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唐门人,还都是有名有姓的。”
唐怜月对他们也是轻轻一点头,这回他身后的年轻人上前了一步,面上有淡淡一层笑意,对唐莲道:“师兄。”
唐莲也微微一笑。“师弟。”
“唐泽,回来。”一位长老开口。唐门人已经自发地坐在了雪月城后的第二尊席上。
“宾客至!嵩山少林,到!”楼外又是一声高喊。
千金台内已经入座的人都是一惊,连唐怜月都扭头向门口望去。若说唐门是深居简出,嵩山就是举足轻重。这已经不仅是一个门派,而是一种象征,“天下功夫出少林”的地位,非同小可。只有江湖大事,才能见少林,而有少林寺参加的集会,都可以被称为江湖盛会。
“这排场可大了。”屠二爷喃喃道。
十几个和尚来到楼门前,黄袍武僧,肩后持棍,一脸正气。站在最前的是一位长眉老僧,身披袈裟,他立掌念一声佛号,微笑道:“叶施主,多年未见,可还一切安好?”
无心端端正正抱拳还礼,道:“未请教大师法号?听您话意,似是见过我。”
“十六年前遥遥见过一面,叶宗主不记得,也是情理之中。”和尚道,“老衲少林住持,明鉴。”
无心一愣,随即笑了笑,“却是个有几分熟悉的名字。”
明鉴递来一物,无心接过,木盒中喀拉一响,他听到声音,已经了然。
“赴宴不可空手而来。区区薄礼,匆忙准备,望叶宗主笑纳。”老和尚笑呵呵道。
无心双手合十一拜,“大师美意,安世心领。请入席。”
明鉴入了门内,厅中人无一不起,唐怜月甚至向外迈出一步。如果今日少林不来,那无人能向唐怜月要这个位子,就算是无双城到了,也无话可说。但是少林来了,事情就不一样了。唐怜月这一步,带着三分敬意,意思是,若少林想坐这位子,他就会让。
老和尚却只是微笑着行了礼,和各人问好,便盘腿坐在了唐门下首。
众人这才坐下。
“宾客至!江南霹雳堂雷家,到!”又一声通传。
“师父!”雷无桀一挺腰站起来。
雷云鹤和雷轰带着十余名弟子来到千金台中,先是对少林,雪月城和唐门挨个问了好,雷轰才对雷无桀一笑,摇头道:“你这臭小子!”
雷无桀咧着嘴挠了挠头,一时竟像个少年儿郎。
雷云鹤看见萧瑟案上青剑,稍微皱眉,“听闻风云楼被雪月城弟子破了,那这便是传说中的剑神了?”
“那名字不好听,我换了,现在叫藏锋。”萧瑟道。
雷云鹤点点头,“确是个有些意思的名字。”他向堂中一望,接着道,“只是你坐在这里,可是代雪月城站了边?”
萧瑟向唐莲那桌一指,“他们是雪月城,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雷云鹤问道。
“萧瑟。”萧瑟答道。
雷云鹤一怔,盯了他片刻,随即大笑出声,一卷披风,转身向另一侧还没有人坐的一排席位走去,口中道:“好小子,有几分侠骨!”
雷轰已将上首那一席的座位都空了出来,坐在第二位。在座的于是都明白,那个与雪月城相对的位置,自然是留给无双城了。
萧瑟看了一眼对面空荡荡的坐席,“第一个接了帖子,第一个出发,却不是第一个到。”他幽幽一叹,“看来,还是迷路了啊。”
司空千落与姬雪相视一笑。
“宾客至!天水剑派,到!”
“果然来了!”司空千落对唐莲低声道。
“来者不善?”叶若依问。
“瞧着吧。”黑衣姑娘紧盯着几名长衣剑客入了对面雷门那一侧的坐席,轻哼一声。
“宾客至!神刀门,到!”
“宾客至!孤影剑派,到!”
“宾客至!天剑阁,到!”
“宾客至!道门青城山,到!”
“李兄?”雷无桀面上放出光来。
李凡松入内,对着席间众位前辈挨个行礼,来到雪月城几个熟人之前,打招呼道:“诸位,许久不见。”
唐莲、叶若依和司空千落都是还了一礼,雷无桀直接起身相迎,拍上他肩膀。李凡松一僵,清了清嗓子道:“雷兄,正式场合,注意形象。”
随后他的目光也被萧瑟身前的那把长剑吸引,于是对萧瑟道:“早闻大名,萧兄,可否借剑一观?”
萧瑟却道:“不可。”
李凡松一愣,拱手笑道:“剑客当不轻易离剑,是我唐突了,恕罪。”
等到青城山的人入了座,这宴上已经有了百余人,三五成群交谈,端的是热闹起来。素衣侍女们在几案之间行走,更换茶碟。
“这已经能算是江湖宴了吧!”雷无桀转身对萧瑟道。
“还差几个关键的没来。”萧瑟道。
“关键的?”雷无桀环视千金台上,唐门,雷家,少林,青城山,刀派剑宗,若说还有什么能称得上是关键,那只能是……
“宾客至!岭南老字号温家,到!”
千金台大门外栓了一头毛驴。一个青衣年轻人轻轻快快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班茶色短衣、戴着草帽的人。
温良在无心面前站定,稍微抬头看着他,笑道:“我这一路上尽听人说魔教宗主是个凶神恶煞,嗜血无情之人。什么黑的,白的,说的天花乱坠。没想到今日一见,却是个神仙哥哥。”
无心挑了挑眉,不觉莞尔,看着他悠然道:“温柔毒是杀人刀。小温公子名叫温良,人却是一点也不温良恭谨。可别手下一个不慎,把我这宴变成鸿门宴了。”
温良摇头道:“叶宗主说哪里话。我今日来是特意见见这江湖宴,尝尝北地佳肴,是不是比我们岭南的好。”他说着,领子里却露出一条细细的红蛇尾。
“如此甚好。”无心好像没看见一样,笑一笑,道,“请吧。”
温良上了千金台,唐莲本想叫他来雪月城一侧的席上坐,但是年轻人见了少林住持,恭恭顺顺弯腰一礼,道:“这位大师一身佛门金刚正气,我身上这些小活物不敢近身,还是坐远些吧。”然后便去了雷门下首入座。
两个时辰陆陆续续,通传不断。中原的剑宗刀门,佛道两修,几大世家,不管怀着什么目的,到场的已有大半。日头西沉,花窗漏进几束金红光线,将千金台照得华光流转,雍容万分。
无心扭头问一旁侍从:“什么时辰了?”
“回东家,还差一刻就到申时了。”
“那就再等一刻。”无心负手道。
他在这里不慌不忙,千金台上的人却是各怀心事,有的嗑了三盘瓜子,有的滴水未沾、脸色沉沉。这会时候也不早了,来得早的都已经坐了一个多时辰,能寒暄的也寒暄完了。在场的大半都是冲着魔教、冲着叶安世来的,但是现在宴上一个魔教中人也没有,人家宗主还在门口迎客,就逐渐不再热闹。除了几个相熟的门派仍在谈天说地,余下的便静下来。
热闹这幅面纱一掉,这场江湖宴的本意就开始藏不住了。再加上开宴时辰将至,这千金台上竟然隐约有杀气蛰伏,有些人已把手按在了剑鞘上。屠二爷也是习武之人,自然能察觉出这种变化,额角不禁滑下一滴冷汗,但他看到萧瑟一派悠然,于是也不至于太过担忧。
沐春风挪到唐莲旁边,朝对面一指,问道:“那位置,是给无双城留的?”
唐莲叹气,“是啊。”
“这人要是一直不来,就一直等?”屠二爷也问道。因为厅中此时已经有暗流涌动之意。
“这……”唐莲看向萧瑟。
“看我干嘛,我又不是东家。”萧瑟道。
这一刻钟很漫长,不仅是因为这是宴前的最后一刻钟,还因为在这一刻钟里,没有一个人来。没有人搅动的一片静水,看似平和,其实水下盘根错节,危机丛生。
“东家,时辰到了。”门口的侍从对无心道。
无心望着不远处的大门,没有立刻回应,似是觉得还应有人来。但是沉默只有片刻,他短叹一声,广袖一挥,转身踏入千金台。他那副袖子轻轻在背后回拢,千金台的千斤大门便猛地轰然关上。厅内千束烛光一抖,蓦地齐静无比。
“开宴吧!”他朗声道。
屠二爷起身,终于喊出这一句:“开宴!”
一袭白衣腾转,大袖飘飘,白影一晃,无心一步便来到了主人席前,好像那昆仑山忽然吹下的一道雪浪。
飞天踏浪能用到如此地步,已经是世间罕有的境界。他这一动,宴席下首的甚至上首的一些人,脸色就已经很难看了,因为他们并没有看清他的身法。连一步轻功都看不穿,要正面迎上是什么效果,可想而知。
素衣侍者双手擎盘,从千金台两侧的小门中依次走出。按无心的吩咐,先上的都是冷碟,醉鱼皮、莲子藕、梅子塔、三丝银芽,一串的小盘,一桌就上了十几道。至于少林、青城山和东家这一桌,上的则都是斋食凉菜。
无心却不入座,倒了一杯茶,一仰脖饮尽,笑吟吟道:“这两个时辰,真是说得口干舌燥,偏还不能走。念经之苦,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萧瑟看了他一眼,抬起筷子刚搛了菜,眼前却突然一晃。无心伸手在他嘴上轻轻一拍,填了一粒东西进去。那东西入口即化,泛出清清淡淡的苦味,萧瑟咽了一下,皱眉道:“你给我吃的什么?”
“小神医给的。以防万一。”无心答道。
萧瑟喝了一口茶冲去苦涩,并未多问,抬头对无心含混道:“人还没来。”并没有说人究竟是哪个。
“看来他不想太早露面,也好。”无心道。他却意有所指。
萧瑟点了点头,看无心一直不入座,挑眉道:“你要做什么?”
无心示意他向千金台的百余张长桌一望,原来除了上首的几家,动筷子的人很少。几百双眼睛都在望着这边,有的目光阴冷,有的眼中含怒。自从这座楼的大门紧紧合拢的刹那起,这座黄金台已经变成了一座黄金牢笼,牢笼中有各色猛兽垂涎舔爪,如利刃出鞘一半,盯着长厅尽头处似笑非笑的一个人。杀气涨出了十倍。
雷无桀一手放在桌上拿着筷子,一手却握上了心剑的剑柄,屏住呼吸,环视千金楼台。唐莲的袖里剑已经贴上手腕,司空千落的指尖触上银月枪杆。
可那被盯着的人,却在悠闲地和人聊天。
无心对萧瑟笑了一笑,就算作是回答。他又转头对着屠二爷,扬声问道:“听说这楼中还有一座悬台,可否让我一观?”
屠二爷咽了口唾沫,抬手击掌三声,千金台的上方遂响起节节铁索滑动的声音,一面巨大的台子被从空中一寸寸放下。横生变数,惊叹四起。在场之人皆是仰头看着那高台,面露异色。
“这台子结不结实?”无心也望着它道。
“此乃汉白玉,嵌七十九根铸铁……”屠二爷张口就来。
“很好。”无心微微一笑,未等他说完,忽地纵身一跃,直接上了那高台。
他一只白靴轻点,就在台子边缘稳稳立住,双手一背,衣袂纷扬,如仙君在云端睥睨。
“我知道诸位今日来,根本不是来吃饭的。”无心稍仰着头,声传百丈。
随后他眼睛向下一撇,“我这个人不喜欢拖泥带水。所以与其勾心斗角地吃完一顿饭,不如先痛痛快快打过一场,再踏踏实实地吃,也不算辜负了诸位远道而来。”
他抬手一挥,大袖招展,“不想动手的,请自便;想诛魔卫道的,就上来吧。”
满堂哗然,杀意又涨高了五尺。
叶安世散百张金帖入中原各派,居然是只身赴宴,而且连一句息事宁人的说辞都没有。刚一开场,就大言不惭地把这宴变成了一座千金擂台,大有来者不拒之意。
他将整个中原武林置于何地?
放眼天下,岂有此等嚣狂之人?
“这小子,傲得和他爹不相上下了。”
“此等妖魔,不可忍之!”
“阿弥陀佛。”
议论声鼎沸,他此举就连雪月城的几人都十分惊讶。雷无桀简直目瞪口呆,“就这么、直接打?”
萧瑟似是无奈又有所预料地扶额,叹道:“我就知道……”
在场几百人,面面相觑,但立即迈出这一步的人却是没有。虽然当着大半个江湖亲手杀了魔教宗主当可扬名万里、光耀门楣,但是他们已经见过叶安世那骇人的一步轻功,而且,有时候狂妄本身,就是一种威慑。
一个沉稳声音响起:
“天水剑宗,萧春水,愿开第一剑!”
一束银光一抖,白蛇急游,一灰白长须人纵身上了高台。
天水剑乃是中原五大剑宗之一,也是唯一的软剑门派。方才那剑出鞘的瞬间,仅仅一抖,便好似抖出了百朵银花,银泉迸溅。
“萧掌门。”无心拱手一礼。
萧春水脸色沉沉,并不还礼。
无心并不恼,转而对着下面的千金台道:“这上面打着,难免会波及下面的酒席。有没有哪位英雄愿挺身而出,护千金台周全?”
“我来!”雷无桀当即一跃而出。
无心笑了笑:“好!红衣剑仙果真是率性之人。”
一棍缠风,姬雪走出席间,长棍斜斜指地,“此间事情有百晓堂之失,因此今日,百晓堂也为叶宗主出云起一棍。”
唐莲要起身,旁边唐门席位却响起一个声音:“师兄莫动。今日师兄坐镇雪月城,不便离席。不劳您。”
“唐泽!”唐门中一个长老低咤道。
唐怜月却抬了手一拦。
“多谢师父。”唐泽向他一拜,步出席间。
“这种时候,雪月城怎能输了气势?”一女子声音傲然道,“雷无桀,我来助你!”
银枪既出,风静止。司空千落昂首一立枪,站在高台之下。
四个人立四方位,相视一眼,此情此景,竟无端熟悉。因为他们恰好是四年前的天启四守护。今时今日,他们每个人都为另外的缘由而出。但,即便缘由不同,对视这一眼之后,心已齐!
四个年轻人风神卓异,江湖中有此新鲜血液,当可再起万丈波澜。
雷轰喝尽一杯,茶盏重重置于案上,赞道:“江湖儿女,该是如此!”
“你们悠着点,我才是东家,风头都要被抢光了。”无心笑吟吟道。
他回头对着一直面沉如水的萧春水,伸出一手:“萧掌门,请出剑。”
刹那间银蛇狂舞。
软剑。不动,是绕指柔。动,是白练杀人。
天水剑宗,剑意是一个水字。一剑出,绵绵不绝如流水,是一百剑!
一百剑银光交闪,动成一片虚影,扑面而来!
无心神色不变,安然不动。一片缭乱剑光逼至面门,他扬起一只手,衣袖在身前轻轻一拂,画了一个很好看的圆。
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圆,好似海网一撒,管它银蛇一条还是百条,一网打尽,一招即收!
闪闪银光被他一袖抹去。
萧春水脸色巨变,收剑,急退十步。
高台之下的四人,原本已经摆好抵挡剑气的姿势,此刻怔望着台上的飘然白衣,隐隐有震惊之色。天水剑宗门下更是大惊,哗然起立,掌门的剑法是天水剑巅峰之意,多少高手拜山都要百招以上才能解意,竟然会被人轻而易举破招。
简直岂有此理。
“真是神仙啊。”温良点头笑道。
“不要小看五大剑宗,还没完。”他身旁的雷云鹤道。
萧春水双目精光汇聚,骤然气势凌人,已是用上了十成认真。台下之人只看到无心轻轻一挥袖,但只有萧春水知道,这一挥袖是多么可怕的功力。方才他一剑如同水入泥潭,百剑被硬生生凝滞成一剑。内劲压制之下,千变万化,都成了虚妄之谈!
剑势再起!
银光再现,水起千浪。萧春水再次攻来,身法忽而快到不可捉摸,人剑合一,剑是水,人也是水,轻功逐浪而行,瞬息变化。他一身长衣飞舞,一压腕是挑剑,一送手是直刺,一旋身是银蛇回头、直逼咽喉。乱光交错,这一动身便是几十余招,几乎同时砸来。
高台下但凡用剑之人,都不得不赞一声好剑。
雷无桀拔剑出鞘,心剑被上方剑势吸引,剑尖轻颤。
无心却轻轻闭上了眼睛。
这一千浪慢了下来。
一千浪原本是无数浪花,无数浪花便有无数锋刃。软剑剑刃轻灵多变,胜在技巧。
凡是技巧,都有迹可循。和剑阵一样,可破。
剑来三步。
一千浪在他耳中变为一百浪。
剑来一步。
十浪。
剑来七寸。
五浪。
蛇打七寸!
无心猛地睁眼,手自腰间一扬,五颗棋子激射而出。叮叮当当五声连响,精准迎上剑锋,却尤然未止,急急左右弹射,百余响,竟然每一下都正面逼退了剑尖。萧春水只觉得手腕震颤不停,心中大惊,以五路棋子破招,说明这十步之内,他已经洞悉了一千浪的变化。所以仅仅五招,便能按照预判,破一千浪。
萧春水杀意已盛。
这一回他没有退,凭借近身之便,剑势一转,招招攻向命门。无心勾唇一笑,足下终于动了。萧春水逐浪而行,他便飞天踏浪,用拳掌迎剑,剑气凌厉非常,竟也不能伤他血肉分毫。
高台上铁索哗啦啦作响,剑气与掌风四溢。台下姬雪只手舞棍,将棍舞成一面盾墙,厉风一撞即消。她身后几十张桌案茶气袅袅,安然直上。雷无桀挥剑,司空千落出枪,唐泽凭一双巧手,都护得千金台一片静水。
下面一片静水,上面却是波涛汹涌。
二人身法都是极快,两道身影分分合合,闪转腾挪,直像在高台上以风浪竞逐,浪欲吞风,风来掀浪。
一百招,三百招。
五百招。
此剑与拳掌对决,变化之快,已经不容观者眨眼。稍微错过一瞬,就不可能再看清看懂。千金台上大半人早已停筷,目不转睛望着高台。
无心和萧春水同时落地,一剑一手,直撄而上!
软剑,止。
无心半侧着身,并起食中二指,指尖正点在剑尖。
“五百招了。”他轻声道。
萧春水脸色极冷,收剑一挽。
无心长舒一口气。
“听说多年前萧掌门曾以此剑迎战风雪剑沈静舟。五大剑宗之内,唯有你和他不分胜负,五百招之后,他便离开了。”
这实在是一桩陈年往事。萧春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皱起眉头。
无心粲然一笑,“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我十七岁的时候和他打过一场,所以很好奇他十七岁的时候是什么境界,于是接了萧掌门五百招。”
萧春水喉中一哽,如此对决,这魔头竟视为玩笑游戏一般。
无心摊了下手,“我知道,这很没道理,刻舟求剑了。只是如今看来,五百招还不分胜负,只能说明一件事。”
“什么。”
无心很满意他接话,点头道:“说明你们两个,都很有耐心。”
萧春水冷声道:“你想怎样。”
无心背起双手,“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他道,“天水剑意是从黄河中所悟,萧掌门要是再藏私不用门中绝学,下一招,我可就要败你了。”
千金台上,天水剑宗的人都是一惊。
萧瑟微微一笑,忽然念道:“奔流七剑。”
无心向下看了一眼,也笑了笑,“没错。”他对萧春水道,“萧掌门若用奔流七剑,今日或可有一线胜机。”
他这话一出,天水剑宗人群起而骂之。
雷无桀听他们骂得浑身不舒服,回头问萧瑟,“那群人怎么这么激动,奔流七剑是什么?”
萧瑟哼了一声,“依我看啊,他今日站这擂台,本就是要激怒这些和魔教有旧仇的门派,再一力压下。也不怪他们天水剑的人急成那样。他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打法,在你看来潇洒,在对面看来可就是另一番滋味了。要是你一连出了几十剑,被对手一挥袖子就打发了,你生不生气?”
“那他一定是个绝顶高手!”雷无桀道。
“……”萧瑟吃了一块莲子藕,“我就不该跟你说这些。”
雷无桀回头,“不过,肯定是会有些挫败感的。”
“这就是了。”萧瑟道,“奔流七剑,是天水剑的开山剑法。如果这一剑败了,还是当着大半个江湖败了,那天水剑宗恐怕要回去修练个十几年,再重出江湖了。”
“奔流七剑,很厉害?”雷无桀问。
“你自己看不就知道了。”萧瑟懒洋洋答道。
萧春水在高台上狠狠盯着无心。片刻后,他轻阖双目,深深吐纳,长衣袍摆翻飞拂动起来。
无心一笑,“这才有了些意思。”
软剑再一抖银光,气韵却是完全不同。
但不是杀意盛了,也不是剑势强了。恰恰相反,剑气如剑身一样,变得轻灵柔软。
奔流七剑,名为七剑,其实只有一剑。因为黄河只有一条,但河水长流,奔流不断,诸多变化,形成不可拆分的七招。越往后,越成杀局。
第一招,雪山涓流。
一剑涓涓而来,极慢、极缠绵。
却也极冷。
萧春水已经飞身而至,那把软剑绵绵袭来,雪化冰水,透骨之寒。
无心抬手轻轻一拂,剑身顺着他的力道偏转,他的指尖瞬间结起一层霜花,然后立刻消融。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眉梢隐约有诧异之色。
第二招,长峡入河。
软剑一转之间,人做高山长峡,带剑而走,剑势忽然强上了几分。
他进,无心退。急退五步,猛然定身,双掌啪地一合,竟然将剑气统统拍散,剑停在他手掌之间。无心低眉而笑。
但是一双手怎能困住水?
剑势再起,却是截然不同的两股力道!
第三招,清浊一汇。
剑气陡生沉浑之力,无心掌中一痛,松开手,掌心各有一道细长伤口。
剑势再变,轻灵刺出!
无心双目一凝,神色也是凌厉起来。广袖挥起,一阵强风对剑猛然一卷,硬生生把两股剑气合二为一,逼入了下一招!
广原流深。
这一招是虚剑,为的是续剑势。萧瑟看着萧春水不断变换的身法,忽然低声道:“雷无桀,注意了。”
无心叹了一声气:“你们用剑的就是麻烦,规矩太多,这前四招分明一点用也没有,偏要从头到尾打一遍?”
“你懂个屁!”萧春水一声怒吼。
霎时间银光万丈忽闪,猛如暴雨。
竟是那黄河一怒!
最后三招连成一串杀局,波涛一瀑、浪起八方、奔流入海!
“好强的杀气!”雷轰凝神道。
一瀑奔至,冲天剑气,铺天盖地而落。这一式砸下,千金台几百茶盏飞旋迸溅。高台下四人连忙出手相挡。
无心忽然朗声长笑,一个起落退开十步,白衣猎猎,竟振袖而舞。一步踏来,一袖挥去,身姿荦然。
“你要做那天水,我便成高山,镇你这黄河一怒!”
他面色肃然,广袖一拂,无锋无刃,居然极尽峥嵘。水击高山,山自岿然不动。无心一伏腰、一转身、一挥臂之间,沉稳到了极点,动作不快,甚至可称得上是慢,但那不断变换的天来怒涛,如此骇人攻势,竟然不能伤他分毫。
他振袖之声,似和曲音。一动是沉浑,一顿是磐石。
壁立千仞,真的是伯牙之琴!
一个旋身,无心猝然抬头,幽深目光令萧春水无端心生恐惧,八方剑意有一瞬的凝滞。那一眼似高山俯瞰,睥睨风神,若巍峨高山真有神灵,该是如此。
同为剑客,李凡松仅是从侧面看着,就已经觉得心神巨震。右手不由自主紧紧握住剑柄,此刻的高台上气势之盛,交锋之烈,已经令在场所有人产生了共鸣。
“你看,我眼光一向很准的。”温良道。
“如此雄浑内力,竟然是从一个这样年轻的人身上使出来的。”雷云鹤沉声道,“怪不得当年天外天千方百计也要让他回去。”
萧春水后背发热,已是满额大汗。
他咬牙,祭出最后一式,奔流入海。
此剑一去不回头,乃是绝杀之式。
这一剑决绝,义无反顾,天水砸下,誓要一击冲它九死不返!
无心自空中翻身而下,昆仑大雪披满山。
他站定,淡淡地看着迎面绝杀一剑,抬起一手,结了一个剑诀。
天水轰然撞上高山!
余波排山倒海推来。
高台下四人俱是一声怒喝,剑棍枪掌,合力猛挥,挡回一道千钧之力,那高台铁索震荡,径自细细颤抖。
众人伸着脖子往上看。
七剑奔流。
入海不回,今日却回了。
奔流不息,今日却息了。
萧春水一膝砰然触地,连呕了几口鲜血,才能恢复呼吸。
“赢了!”雷无桀兴奋道。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不该表现得太高兴,连忙努力收起笑容。
“还真是一点余地也不留啊,”雷轰把手中已经凉掉的茶倒了,“就算实力强,破了人家剑宗的开山之剑,也有点太……”
他停了半天,忽然发现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来批评叶安世。
“不。”雷云鹤道,“他留余地了。”
温良点头笑道:“是啊。不然他的对手已经是个死人了。”
无心双手在身前缓缓一压,收了势,轻轻一笑。
“你、你……”萧春水低声道。
“萧掌门想说什么?”
“你为何不杀我!”他话里不甘,竟还有恨意。
无心摇了摇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守杀戒啊。”
“今日中原若不除你,来日必成心腹大患!”萧春水急怒攻心,一边咳血一边说。
无心扬眉,短叹一声,“真是对牛弹琴。”
“萧瑟,和尚最后用的是什么功夫?”雷无桀收剑回头问道,“那是,跳舞?”
萧瑟点了点头。
“他跳的这么慢,竟也能挡住那么快那么强的杀招,”雷无桀抬头望了一眼,赞道,“真是好厉害!”
“是故意跳得那么慢。”萧瑟也是望着上面高台,幽幽道,“这舞,应该叫《高山》。”
“这你也知道?”雷无桀不禁怀疑他偷了天外天的武功秘籍。
“我不知道。”
“那你还说叫《高山》!”
“我听出来的,不行?”
“萧老板好耳力,的确是《高山》。”无心走到高台边缘,在那里坐了下来,低头对下面说话。在高台另一面,几名天水剑宗弟子已经把昏迷的萧春水抬下。
“我不闭关时,常听莫叔叔弹琴。听得多了,就觉得有些曲中意势奇妙,自己编了几段舞。”
“可是你今日,却有些奇怪。”萧瑟忽然对上面道。
无心一笑,“哪里奇怪?”
“这拆了五百多招,没有一次用的是佛门武功。”
“这么一说,倒是真的!”雷无桀开悟。
“是啊。”无心站了起来,“今日我是叶安世,不用佛门武功。”
“还说他呢,你的规矩不也挺多?”萧瑟不咸不淡道。
无心笑了笑,转过身朗声道,“还有吗?”
台下天水剑宗弟子都是竖眉怒目,长剑出鞘,大有群起而上的架势。
“怎么,天水剑派还有剑阵?”
“诸位兄台,我劝你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好好带萧掌门回去休养,才是明智之举。”温良摆摆手。
他话说的不错,连掌门都在此昏迷不醒,就算是出一个剑阵,想胜过高台上那个魔头,如今看来也是希望寥寥。
许是上一战的风波未息,众人仍在回味。千金台上一时低语不断,却无人动作。
然而那扇紧闭的大门外传来一声大喝:
“让开——!”
这声音听起来竟然还不近。
“云梭!”喊声瞬间近了几十丈。
被无心轰然关闭的千斤大门又被一剑轰然撞开。
人未到,剑先至。
“来的还挺是时候。”萧瑟道。
无心袖子一招,原本雷霆万钧的飞剑骤停,在他面前转了半圈,被他握在手中。无心目光在剑身上下走了一番,轻轻一笑。
“宾客至!无双城,到!”一声通传迟迟响起。
这声通传已经实在没有什么必要。因为那飞剑一到,来人是谁,在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是那御剑少年?”沐春风张望道。
“是无双!”雷无桀喜道。
“都这么多年了,早就不是小孩了。”萧瑟对沐春风说,“他和无心分明是一般大的。”
“是天下无双城!”白衣飞来,回头纠正了一句千金台侍从。然后自然而然就足下一点,跃上了高台。剑匣已经为云梭开了一缝,此时被来人重重地往地上一立。
无双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对无心手中的云梭勾了勾指头。云梭剑立刻剧烈颤抖起来,无心一松手,它就径直飞走,在空中打了个转,自动还入剑匣。
无双一挥手,剑匣唰地合拢。
“路上不小心走错了,没来太迟吧?”他挠了挠头,对无心道。
“不迟不迟!”雷无桀在下面喊道。
无双走到高台边上一看,看到不少熟悉面孔,挨个笑嘻嘻打了招呼,又快速对唐门、雷家和少林的几位前辈施了一礼。
然后他又回过头看向无心,眨了眨眼,问道:“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无心一愣,不免觉得好笑,道:“不知道还上来?”
无双这才神色严肃了些,“因为刚才这里有好强一阵剑气,还有更强的杀气。”
“没错。”无心负手答道,“因为这里现在是一座擂台。”
无双恍然,哦了一声,托着下巴思考片刻,眼前一亮,“你一个人站在这里,说明刚才那一阵剑气,你胜了?”
“是。”无心笑道。
“那我就来对了!”无双目聚光芒,手一甩,无双剑匣大开。十二把剑连同大明朱雀,一起现身。“虽然有些遗憾没有看到刚才的对决,但是现在也不错,至少不用等了!”
“这些人还真是,”雷无桀缓缓拔剑出鞘,叫道,“说打就打啊!”
“雷无桀。”萧瑟忽然在身后叫他。
“干嘛?”雷无桀紧盯高台,不回头地应道。
“今日这台子上的一招一式,你可要看仔细了。”萧瑟也望着悬台,并没有看他,“他出关之后还从没有展示过真正的实力。你在茶楼里,甚至在风云楼外看到的都只能算是打架,而今天的,可以算作是对决。你不是想知道他的深浅吗,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雷无桀目光炯炯。
“一个是二十出头就做了四年的域外三十六派大宗主,一个是二十出头就做了三年的无双城主,的确是很有意思的对决。”叶若依道。
“哎,有些可惜。”李凡松忽然道。
“大家都这么兴奋,你可惜什么?”温良问他。
“可惜无双对面的人,却是个不用剑的。不仅不用剑,而且一件兵器也没有。”李凡松道,“否则凭他们二人的实力,这该是孤剑仙前辈回暮凉城后,最高的剑术对决。”
雷无桀听了忽然回头,看着萧瑟面前的藏锋,“这么一说,如果今天站在台子上的是你,也许就真的是四年来最高的剑术对决了。”
“我又不是什么剑仙。”萧瑟淡淡道。
“却是个拿着剑神,挡过天下第一剑洛青阳前辈绝杀两剑的剑客!”雷无桀笑道。
萧瑟险些一口茶喷出来,“你败给了天下第一,就可以自封天下第二了?”
无双却不怎么在乎对手用不用剑,他的手抚在剑匣上,问无心道:“你的佛法六通,修炼得如何?”
无心笑了笑。“大成。”
无双咧嘴一笑,却听无心接着道,“但是今日我不用佛门六神通。”
“那用什么?”
“那可多了,我要是挨个说一遍,今天就不用打了。”
无双一愣,哈哈大笑,“刚才和你打的人,最后一招用了几剑?”
“七剑。”无心答道。
“好。既然上一局是七剑结束,那这一局就以七剑开始!”
“云梭、青霜、风萧、红叶、蝴蝶、玉如意、绕指柔!”
无双手指在七剑上拂过,剑身轻灵相碰,发出一串曼妙声响,好似不是杀人武器,而是编钟小罄,当配诗歌乐曲。年轻人微微笑着,很享受这声音。无心负手等着,也不急着出手。
“师弟!”一道声音忽然不合时宜地响起。卢玉翟带着一众无双城弟子,气喘吁吁出现在门口,“可别忘了临走时答应的话!”
“已经忘了。”无双说。
“你!”卢玉翟气结。
无心扭头一看,笑了笑,“让我猜猜,和魔教宗主一战,可胜、可杀、可退、不可败,是不是?”
“我怎么知道?”无双笑一下,“我已经忘了。”
“无双城,请入席吧。”无心伸手一请,指向尽头的空位。
卢玉翟看着高台,叹气一声,领着无双城弟子入了席。
“这会应该没有人打扰了。”无双的目光在下一瞬陡变,一声断喝,“去!”
七剑剑锋一转,朝无心飞旋而去,直逼心口。
无心淡淡一笑,抬起一只手,指尖一动,打了一个响指。
七把飞剑居然立时停下。霜烟缭绕的、煞气横生的、柔软灵动的,全都变了木头,听到这一声清脆响指,就成了傀儡。
“就算太久没见不知深浅,你也不用这么看不起我吧。”无心一挥袖子,七剑向无双急退,“再怎么样也得出十二把剑?”
无双先是一怔,随即一转手腕,七剑立刻调转方向,剑气一刹凌人。他粲然一笑,“你的功夫虽然邪门,倒是都挺好用。”
“绝影、杀生、破劫。”无双轻吐三个名字。
三剑再出!
“你的剑名字却是有些意思,虽然没有我起的好听。”无心脚步一抬,身下如有浪起,再落,就已经飞身到了无双身后,一掌猛然拍出,“不知道剑招是不是一样有意思?”
无双一把抓起剑匣,转身连退五步,手指同时向前一勾,“聚!”
人退,剑迎。
十剑出奇,八方合围,将无心周身围了个水泄不通,飞天踏浪步终于一停。
“收!”无双怒喝一声,手指猝然收拢,一股无形巨力收束,攥上十把飞剑。每一把剑都是闪闪寒光,剑尖直刺那白衣而去!
“来得好。”无心立身不动,广袖挥来,双臂一错,互补成一个圆。袖口中银光暴闪,汹涌剑劲被化于无形,“但是还不够!”
无心双手拢回身前,十把飞剑在他怀中飞旋,铮鸣不止。
“还你!”他振袖一挥,甩出十剑,去势丝毫不输御剑决。
他四年前就可一招化怒剑仙十剑,用的正是这无法无相功。虽然当时有药力作用提升功力,但后来四年修炼,再加上七盏星夜,怎会输了那时?
他叶安世,可是世人口中的天下魔宗啊。
无心掸掸袖子,负手而立。
无双左手一抬,飞剑立时乖顺,依次在他身旁围好。
“你给剑起过名?你也有剑?”无双忽然问道。
无心摇了摇头,一笑,摊手道,“你也看见了,我不用兵器。那不是我的剑。”
“是什么样的一把剑?”无双接着问道,似是好奇起来。
“绝世好剑,”无心笑道,“世间仅此一把。”
“想必它的主人也是位绝世剑客。”无双猜测道。
无心但笑不语。
“他们在说什么?”雷无桀回头问萧瑟道,“和尚什么时候给剑起过名字了?”
萧瑟没看他,按住了震鸣不已的藏锋。
“那两剑也一起出了吧,”无心道,“吞吞吐吐的没意思。”
“好嘞。”无双伸手向剑匣中一弹。
“苍!”一把缥缈剑。
“茫!”一把沧桑剑。
十二飞剑齐出。
十二剑,是五万万种变化。
无心能听出一千浪,能一舞镇黄河一怒,能挡这五万万种变化吗?
无双很兴奋,也很好奇。
无心也很好奇,因为他知道,前两招都不是无双的杀招。而十二剑出,无双剑仙就已经是十成认真了。
“想不到今日就能再见十二飞剑。”沐春风道。
“每一次看,都是一样的心潮澎湃啊!”雷无桀感叹。
“能操纵兵器,随心所欲,还一次掌控这么多,不仅是剑中巅峰之术,在百兵之中,也能称得上神技。”唐泽难得开口。
他一说话,连温良都忍不住看了一眼。他虽然并不是兵器内行,但是连寡言少语的唐泽都说了这么多字来夸,的确是罕见中的罕见了。
“云鹤,你可还记得无双初入冠绝榜时,姬若风的评语是什么?”
“大概是,御十二剑,百年难遇,再御一剑,天下无敌?”
雷轰一笑,“今日,我们或许能看看这天下无敌。”
无双右手一捏剑诀,在十二剑身划过,飞剑瞬间如同有了生命,随他手指一伸一屈而动。
此时大半个江湖屏息以待。如果前两招还不够强大,那么十二剑齐出,便是一种升华。地辰有十二,时辰有十二,生肖有十二,十二这个数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代表着“满”。这个字用在剑上,意义就很明显了。
无懈可击。
无双手中剑诀一变,猛然推出!
十二剑龙吟虎啸而去!
千金台上烛光猛然一抖,厅中刹时一暗,只有缭乱剑光,在四壁做银蛇白龙之影。高台下的雷无桀等人急忙挥起兵刃抵挡,但是这剑风、剑势,已是四面八方!
剑声变化万千,嘈嘈如雨,攻势一刻不消,密密麻麻。瞬息便到了无心面前。
这样的剑招下,已经绝无可能再用无法无相功这样的散招抵挡,因为招一断,连绵剑势就会有机可乘,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破这无懈可击?
无心轻吐一口气,手臂轻轻一扬,脚下一旋,浑身白衣飘动,轻柔地拂散开去。他整个人也好似一下没了骨头一样,柔软灵活地穿梭在无穷剑意之中,一会贴地而退,一会空中翻转,一会弯腰如柳。
竟也是一意不断,绵绵不绝,衣袖声轻轻地响,轻轻地摇晃着。
萧瑟闭目听了一会,四根手指在桌案上轻点,道:“《流水》”
《流水》一曲,却是比《高山》的变化要多得多了。千金台上哪怕是没听过琴之人,此刻屏气凝神看着高台,无双的手势不断变化,飞剑叮叮当当交错,快得令人瞠目结舌,而那白影就在其中自在翻飞。他们心中早已惊涛骇浪,一层叠过一层。
风萧直刺无心双眼,他便侧头一让;绕指柔环上他腰身,他就顺势拧身;哪怕是苍茫双剑千钧逼至,他也能轻轻拂开,剑气在他颈间擦过,只留下一道白印。
只是这样险象环生的境地,就算是神仙也会累的。想要打破,只能变招。
白衣流水,开始逐渐贴着剑气向无双靠近。
无双却不是看上去动动手腕那么轻松,十二剑遇到什么样的对手,他感知入微。无心这种打法,如果不是亲身相对,不能体会其厉害的十分之一。仅仅是重重变化都被轻易挡去,就足够让他额头冒汗。
更别提无心还在逼近他。
那身法穿梭于飞剑之中,好似礁石锁不住游龙。
“高山不过静物,是防守之舞。”无双猛然一惊,这声音竟然已经到了他身旁,“而流水,却可杀人。”
无心在无双身前一晃,原本朝他后背刺来的苍茫双剑,竟然直奔无双的胸膛而去!
“你的第十三剑呢?”无心在他耳边道。
“聚!”无双一提剑匣,雷霆怒喝。十二剑惊风一起,磅礴剑气,再奔无心而去!
无心双袖如云,欲以乾坤收雷。那剑气却盛极,衣袖被划开了几道口子。但此刻流水已然摇身成了激流,既然是激流,就不会停滞,不会回头。
无心一掌向无双头顶砸去!
无双急忙提起剑匣连退十步,激越道:“好,来得好!我没有看错你,不愧是你!没有让我白等这么多年!”
他喜极,手捏了个剑诀,向天一指,大声喝道:“大明朱雀!”
朱雀浴火,一声长鸣,振翅而出!
此剑,一剑燎原。
“好热。”温良道。他身上的红蛇直往桌上的凉碟下面钻。
“这第十三把剑,上次见他还只是用手拔剑。”雷无桀道,他也是热得后背发汗,激动得喘起气来,“原来御剑竟是不同的境界!”
“传说上古水神一怒,连降三月暴雨。朱雀亲临,带九天真火遨游三日,便把泛滥汪洋都收回了天上。”萧瑟抬头看着那把妖异红剑,轻声道,“有此剑出世,这荒诞传说竟也有几分可信了。”
千金台窗外忽然滴滴答答作响。
声音逐渐连成一片,倾洒如注。
“下雨了?”屠二爷皱眉道。
“不。”唐怜月忽然开口,“是雪,化了。”
烈焰烧雪,隆冬降雨。
无双伸手把大明朱雀从半空摘下,将长剑立在面前,道:“不瞒你说,我很久没有在别人身上用过它了。”
他用手在剑身上一抹,剑锋割破手掌,鲜血流淌,红上加红。
“此剑,”他挥出,十二飞剑围绕大明朱雀,如众星拱月,“只有一式。”
“你可要接好了!”无双一声暴喝。
“随时恭候。”
无心双袖再展!
这一舞,却是直接入了万川众水,大江瀑布,四海波涛!
水火难容。
一剑燎原,一舞漫山。
水火相迎。
无心看着迎面一剑,忽觉得这剑慢了。剑身上的血光,剑刃上的锋芒,毫厘清晰。不仅这燎原一剑慢下来,千金台万千烛火,也如同静止。无心一抬手,一呼吸之间,窗外的雨于是也慢了下来。
他的手再轻轻一抬,雨便止了。
随后一掌推出!
雨水猛然拍窗,似大浪拍岩!
身随意动,与自然交感相和!
“这是,这是……”沐春风惊叹道。
“这到底是神游还是半步神游!”雷无桀也骇然。
“云鹤,你可曾见过这样的境界?”雷轰喃喃道。
“我虽然从未见过真正入了神游之人,但却觉得叶安世此刻,似乎未到神游。”雷云鹤皱眉道。
“确实没到,但也只差半寸了。”萧瑟望着高台,淡淡说道。
“半寸神游?”叶若依道,“这倒是个新鲜说法。”
这绝地一式何等迅急,他们说话之间,高台上白衣一对即分,便是一声巨震,七十九根铁索似要震碎地一响。
高台下四人一声怒吼,运起浑身真气才挡去大半余波,剩下的气劲,则不得不由各个门派自己化去。
无双转过身,一甩手将大明朱雀还入剑匣,十二飞剑也锵然飞回。
无心一抖袖子,也转过身来,他抬起右手,整个手臂细细颤抖,先前被软剑所伤的伤口崩裂,血流如注,染红了袖口。
萧瑟皱起眉。
无心抬头,看着无双一挑眉,道:“吸气。”
“啊?”无双张大眼睛。
“吸气。”
无双挺胸长吸一口气,吸到一半,忽然觉得胸肺中狠狠一疼,立刻弯腰一咳,吐出一口血来。
他一抹嘴,“果然舒服多了。”
无心一笑,抬手也是在嘴角一擦。
“算是平了。”
“你胜了。”
他们同时说道。
无心一愣,扬起眉,问道:“为何?”
“你有佛法六神通却不用,未出全力,所以虽然战成平局,但是是我输了。”无双干脆道。
“无双!”卢玉翟咬牙道。
无心笑了笑,“我有一百门武艺都没用上,这并不是留手。”
“那不一样。”无双摆了摆手,“输了就是输了,没什么好分说的。”
他对无心伸出左手,灿然笑道:“下次再来过!”
无心一笑,也伸出左手,和他重重一击掌,“下次用佛法六通胜你。”
“下次的事情,下次再说,不然我就忘了!总之今日没有白来!”无双提起剑匣,一步从高台飞掠而下。落地时竟然一个不稳踉跄了一下,但是又连忙撑着剑匣站定,若无其事地走回无双城的主席落座,捡了一块山楂糕吃。
“还有——”无心开口道。
他开口时,所有目光几乎都凝视着他。千金台上很静,那一双双眼睛都在判断,他的内伤有多重,还有再战几人之力,还能再战多久。
勾心斗角,这才正式开始。
雷无桀感受到杀气,转身,剑锋朝向外。
一派剑宗掌门,一位剑仙,已经开了一个很好的头,不是胜负的头,而是诛魔的头。叶安世虽然强到了一种惊人的境界,但是也是会受伤的。
会受伤,就会死。
众人蠢蠢欲动。
唐莲余光里黑影一动,竟然是唐怜月站了起来。
他大惊,低声喊道:“师父!”
他这一站,就连对面的无双城和雷门温家都是一惊。
唐泽皱眉望着这边,却一点也不意外。
萧瑟看着那身羽翼长袍,轻柔浮动,眉头皱得更紧了。
唐怜月一言不发,走向高台。
“怜月前辈。”萧瑟忽然出声道。
唐怜月脚步一顿,他和这个年轻人还是有些渊源的。
雷无桀手中剑放也不是提也不是,他紧握剑柄,对唐怜月弯腰一大拜,道:“怜月前辈,您如果非要上去,能不能让他歇一歇?”
唐怜月沉默片刻,再次迈开步子,“歇与不歇,都是一样。”
长袍一卷,他已飞身上了高台。
无心看着他,笑叹一声,拱手行了一礼。
“猜到您可能会来,却没想到您真的会来。”
“你不想让我来?”唐怜月道。
“一弹流水一弹月,半入江风半入云。”无心摇头道,“当世冠绝榜第二高手,在场所有人,您的武功最高。我得有多想不开,才会想让您上来。”
“在场所有人,我虽然武功最高,却觉得你这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境界最高。”唐怜月一直负着一只手,不慌不忙地说话,好像一点也不着急。
唐莲也算是了解这位师父,此刻稍稍有一线放松。唐怜月不是一个会和必杀之人浪费口舌的人。但是,也远不能掉以轻心。
“不论是半步神游还是半寸神游,都只是没有到神游的逍遥天境罢了。”无心道,“自在还能杀逍遥呢。境界这种东西,也不是什么时候都管用。”
“不过我还是有些好奇,不知道您上来,究竟是不是我想的那个原因。”
“你是赤王萧羽身边的那黑袍人。”唐怜月并不绕弯子。
无心叹气,“果然。”
“唐门与他有仇,你是知道的。”唐怜月道,“今日来到这里的,是唐老太爷。因为门中有一些声音,需要我给一个答复。”
“什么答复?”无心问道。
“你要接我两招。”
“一招唐老太爷,一招唐怜月?”
唐怜月一愣,竟然微微一笑,“好聪明的孩子。唐老太爷要一血前仇,唐怜月却不想杀你。这么一个惊世之才,没了,一百年都不会再有下一个了。”
无心苦笑一下,“您这话说的,我是该回谢谢呢,还是该回冤枉呢。”
“你觉得冤枉?”
无心深吸一口气,“那些事虽是无心为之,却是无心为之。若真论起来,不冤。”
“好。”唐怜月略一点头,绕高台走了半圈,站到了无心对面。
无心神色一凛,这个距离,这个人,这个门派,这一招,只会是——
“万树飞花。”萧瑟缓缓道。
“这上去的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直接啊!”雷无桀捏一把汗。
唐莲眉头一沉。
“师兄觉得,有几成胜算?”叶若依问道。
唐莲摇了摇头,“任何人对上怜月师父,都是九死一生。不过,”他看向唐怜月对面的一袭白衣,“他究竟还有多少可能,我是看不出来的。”
“屠二爷。”无心在高台上忽然道。
“东家有何吩咐?”屠二爷一惊。
“热菜这就备上吧,不会再等多久了。”无心看着唐怜月,对下面道。
“得嘞。”屠二爷急忙起身,进了一扇小门。
无心紧紧凝视着面前的男子,哪怕是刚才说话,也不曾移动分毫。他面前是江湖第一暗器世家的暗器第一人。这样的人,哪怕就在那里站着,都要被牢牢盯死。
唐怜月轻轻一拂长袍,那上面众羽一抖,霎时间竟然像万千睡鸦,都在上面活了一样。
他缓缓垂眸,身形一晃,一个虚影一闪,遍体气劲走了一个大周天。那双世间最危险的手,轻轻抬了起来。
无心的右手仍然在发颤,这一招他不能硬接,如果用手掌去迎,他这条胳膊的筋脉就不用要了。
只见唐怜月双袖猛然一震,一道劲风推出,口中怒喝:“去!”
千树万树,万树飞花!
一个唐门人身上究竟能带多少暗器?这一直是江湖上的一个谜。而当世唐门第一高手,十四岁就能使出万树飞花,暗器对他来说,已经是身体的一部分。若说这是另一种御剑之术,都不算夸张。
而唐怜月却不止如此。
他之所以和其他唐门人不同,在于他已经不再被暗器所限。
暗器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也以自己为暗器。天地万物,都可以是他的暗器。
龙须针、柳叶镖、铁蒺藜、梅花刺、透骨钉、飞蝗石!
铺天盖地一张巨网!
一剑可凭剑气四面八方,而唐怜月的暗器,是真真正正的四面八方!
无心屏住呼吸。他抬起头,眼中盛了数不尽的寒芒,好似九天银河星辰,都被一揽而下,向他砸来。就连这高台上的空气,都好像变成了能够杀人的刀针。
杀气。
唐怜月即使不怒,这一瞬间的杀气也胜过了奔流七剑十倍不止。
不仅无心屏气凝神,千金台上也是无人敢不严阵以待。这一式既出,锋刃无眼,万一从上面飞下来几个,那就是天降的杀招。
“看了今日这一式万树飞花,才知道以前看的都是打水漂罢了。”温良道。
“这、这还是人吗……”雷无桀轻声说。
“只能用这个了。”无心垂眸低声道。
生死关头,他竟然还在考虑要不要藏私。
无心轻轻闭了眼。他并起食中二指立在唇前,呼了一口气。
“以天地为武器,那就带这天地,来入梦吧。”他道。
随即他的嘴唇迅速地动起来。
他口中发出的声音却不像他自己的声音。声音似从他口出,似从楼外窗入,似从苍穹而落,似从地府而起,低沉惑人。是一声一声的梵音。
他在张口的那一刹那也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里的神情也不像是他自己,一个个虚幻巨像在他身后拔地而起,挡住了针风箭雨。无心那对幽深眼眸紧紧盯着唐怜月,眼神随他念的梵语而瞬息变化。忽慈悲如菩萨,忽怒目如金刚,忽喜,忽嗔,忽神,忽邪。一皱眉是森罗地狱,一勾唇是极西乐土。
千金台上的人听了这声音,神思顿时产生了惘然,如见三道天门又见十八地狱,一时百感交集,心灵巨震,脑袋里一片空白。
木鱼声,声声敲响。
罄钟声,世外之音。
妖魔琵琶,怪音乱拨。
明鉴禅师望着高台,微微眯起眼睛。他身后的武僧皆双手合十诵经。
“他在念什么?”雷无桀回头问萧瑟道。
萧瑟皱眉抬头,看他眼神清明,若无其事,不禁笑了笑,道:“他在念名字。”
念的是诸神与诸魔之名。
唐怜月看着无心,竟然真的有一刻心境变化,神思像是入了梦。他向无心飞身而来的脚步一顿,站定了,问他道:“邪魔摄心,神佛镇魂,这招式叫什么名字?”
无心口中停下,几十巨像消散,漫天暗器下雨一样掉落在地。他稍微喘了几下,定了定神,答道:“西域佛国有一些寺庙的佛堂里,人见了龛中神像会做三个月恶梦,小孩子都是不能进的。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我不过是说了几个名字,心中无魔之人,就听不见杂音。”
他笑了笑,“姑且就叫它‘俯仰神魔’吧。”
“俯仰神魔。”雷无桀慢慢重复一遍,挠了挠头。
萧瑟在他身后叹气,“用着神游玄境的武功,偏偏起了个金刚凡境的名字,真不知说他什么好了。”
“阿弥陀佛。”明鉴微笑,缓缓呼了一声佛号。这一声的清明刚正之气,将千金台上仍然没有醒来的人全都拎出梦来。
“好。”唐怜月淡淡道。
他点了点头,却是手一甩,长袍上万羽乍起,腾空而飞!
还有唐怜月的一招!
万羽腾空,是千鸟惊鸣。
一蓬羽翼向无心急急飞去。无心却一眼就看出来,这一招和刚才的万树飞花不同了。一万根羽毛在他眼中慢下来,纤毫毕现,每一根的尾,都很锋利。
虽然锋利,却全无杀气。
无心轻轻一笑,也是慢慢地、抬起来一只袖子,然后一招,一挥,一抖。
雷无桀眼前一亮。
萧瑟挑了挑眉。
杀人的气势在他袖中化于无形,他凌空甩了一甩,满天黑羽飘飘而落,纷纷洒洒。
“这一招又叫什么?”唐怜月毫不意外,一点也没有成名绝技被一招收了的惊讶或者恼火。他气定神闲,淡淡地问无心。“这应该不是无法无相功。”
“是乾坤袖子功。”无心点头道,他对唐怜月一礼,“今日多谢前辈。”
“不必。”唐怜月已然转过了身,“我只是把该做的和想做的都做了而已。”
他向高台外一迈,飘身落在了千金台上,淡然回了席。身后有几位唐门长老一脸菜色。
无心双手一背,笑吟吟对台下道:“还有哪位——”
萧瑟冷哼了一声。
在场的人都知道,不可能再有人上去了。
无心自然也知道。他之所以谢唐怜月,一半是因为他第二招留手,一半是因为他选在那个时候上来。
他上来之前这大半个江湖还蠢蠢欲动,他下去之后,这大半个江湖就安静了。
当世第二高手都自己从擂台上下来了,再敢上去的人,就不仅是除魔卫道,挑战叶安世了——还是挑战唐怜月。
所以千金台上都噤了声。
无心还装作很耐心地等了一会,然后轻快地长叹一声,道:“既然打完了,就上菜吧。”
他一步飞天而下,走回席中。
雷无桀和司空千落回了雪月城的座,姬雪和唐泽也陆续入了自己门中的座。
屠二爷击掌三声,素衣侍女门纷纷举案出现,这会上的就是烧鹿筋、豆腐鱼一类的大菜热菜了,几案一下被高高摆满,香气四溢。
“这下,可尽兴了?”萧瑟慢悠悠对无心道。
“酣畅淋漓。”无心笑答。
菜上完了,自然也少不了酒。
屠二爷再一击掌,一行行酒盏被端了出来。侍女门挨个将盈杯美酒送到宾客面前,依次摆好。
萧瑟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们。
明枪可挡,暗箭难防。
这宴上的变数,还不能算完。
他和无心坐在同一桌,菜是一起吃的,饭是从几张桌子共用的小木桶里打的。唯独酒,是上的一人一杯。
一名素衣侍女举案来到主人席前,跪坐在旁,低垂着头。
萧瑟垂下眼睛看向她的手,那是双很白净的手,手如柔荑,在细细颤抖。
萧瑟看着她拿起一只杯子摆在了自己面前,又拿起另一只,摆在了无心面前。
这两杯酒却不一样。
屠二爷在一旁看了一眼,不禁冷汗直冒。
宴上的酒皆是秋露白,一样的秋露白入了一样的杯子,怎会不一样?
因为这酒被人换过了。
萧瑟两指轻轻搭上侍女手盘的边缘,那女子刚想一抬,却觉得木盘像被吸在了桌案上,纹丝不动。
“是谁。”萧瑟冷声问道。
女子立刻跪下磕头。
无心看了一眼自己的杯子,道:“今日来了这么多人,这个人既然暗中动手脚,又怎么会让她认出来是谁?”
萧瑟的杯中酒是清的,而无心杯子里的“酒”,却是红的。这鲜艳的赤色配上这一桌的素斋,实在是冲得不伦不类。
血,大腥。
风云再起 13
第十三回 星夜七盏
窗外长街喧哗,香车宝马,店铺街摊相对排开,是天启城里最热闹最繁华的一条街。这栋楼,也是天启城最气派的楼——之一。
“六王爷,四年前我就站在这里,看您从大内皇宫一路打马出了城。那时我可想不到还能有今日一见。”屠二爷望着窗外说道。
“谁知道呢。”萧瑟站在旁边的一扇窗前,“那时我恐怕也想不到,除了赌局,还能再有别的事情让我踏进这千金台。”...
第十三回 星夜七盏
窗外长街喧哗,香车宝马,店铺街摊相对排开,是天启城里最热闹最繁华的一条街。这栋楼,也是天启城最气派的楼——之一。
“六王爷,四年前我就站在这里,看您从大内皇宫一路打马出了城。那时我可想不到还能有今日一见。”屠二爷望着窗外说道。
“谁知道呢。”萧瑟站在旁边的一扇窗前,“那时我恐怕也想不到,除了赌局,还能再有别的事情让我踏进这千金台。”
这位千金台的老板呵呵一笑,“当年殿下大捷而归,又一骑绝尘离了天启,可是给这城里留下不少传说佳话啊。”
萧瑟也是懒洋洋一笑,“传说定然是有,佳不佳话,如今看来,可是有待商榷。”
屠二爷脸上笑意一凝,瞥了身旁青衣男子一眼,缓缓道:“如今城中风言四起,王爷一不避祸二不进宫,怎么有空到我这千金台来了?”
“屠二爷,”萧瑟幽幽道,“这是怕我给你带来什么麻烦?”
“能劳王爷大驾,向来不是什么小事。”
“你说的对,的确不是一件小事。”
“六王爷,我这生意就算做的再大,也终究是个生意而已。既然是生意,那就没有脑袋值钱。那九重金殿里的事情,我还是不招惹太多比较好。”
“明明是你张口就叫六王爷,我何时说过是六王爷来找你了?”萧瑟淡淡道。
屠二爷目中精光一闪,“如此说来,您不是为朝中之事?”
“今日我是代一位朋友,订一场宴。”
“什么宴?”
“鸿门宴。”
屠二爷眉头一紧,立即转头看着萧瑟,萧瑟却淡淡一笑,“开个玩笑,不是鸿门宴,是一场江湖宴。”
“你要怎么样的做法?”屠二爷抹去一滴冷汗。
“大江湖宴没摆过,小的总有百千回了吧。”萧瑟说,“烧鹿筋,八珍丸子,粉蒸肉,三丝银芽,豆腐鱼汤煲,这是寻常菜式,还有斋菜……要我一道一道说么?”
屠二爷一愣,“你要摆多大?”
“不大不小,和上次一样即可。”
“上一次,可已经算是千金台最大的一次了。”
萧瑟皱了皱眉,“我今日来,只是想听屠二爷一句答应,或者不答应。”
“你请人办事,总得给点甜头。”
“一场大江湖宴能给千金台的名字再贴多少金,还用我来告诉你吗。”萧瑟道,“屠二爷今日言辞闪烁,可是有什么顾虑?”
屠二爷微微一笑,“你方才说这宴是替朋友订的,可我连这宴的东家都没见着,怎么能草草答应?只是觉得稀奇。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物,能差使得动你,还能差使得动你的银子。”
“屠二爷消息灵通,是觉得我赋闲太久,没钱付你的账了?”
“这么大的江湖宴,千金台的确是头一回办。据我所知,这江湖上有江湖第一城雪月城,有数不清的江湖第一高手,却从没听过有什么武林盟主。不知道这宴的东家,能不能镇得住这个场?万一这三门四派的在我这楼里打起来,把千金台拆了,那可不好办了。”
“既然在千金台设宴,自然有他的道理。”萧瑟缓缓道,“只管做就是了,他当得起。”
屠二爷闻言一愣,转了转眼珠想这是哪一号人物,随后呵呵一笑,说:“那这账……”
“上一回摆宴,屠二爷还差我十匣明珠吧。”萧瑟道。
“这、”屠二爷语结。
“屠二爷不必紧张,那十匣明珠改日再算。至于这一次,”萧瑟扭头,扬眉说道,“你怎知我没有第二张房契给你了?”
“你的意思是……”
“亏不了你的。你要关心的,只是做好一顿饭而已。”
屠二爷沉吟片刻,道:“既然你这样作保,那我就应了你那位朋友。这宴如何摆,就等你的消息了。不过今日还有一事,是屠某人对不住王爷。”
萧瑟冷哼一声,向身后略瞥了一眼,“不知会我一声就替我迎了客人,的确是对不住。”
屋中房门打开,一个金衣长刀的男人走了进来,“几年不见,永安王的武功精进不少。”
“兰月侯。”萧瑟回身,施了一礼,表情却没有多少松动。
屠二爷很识趣地从这两位王公贵胄之间退了出去,在身后合上房门。
兰月侯盯着萧瑟看了一会,走过去站在屠二爷方才站的窗前,一言不发地望了很久窗外的长街。萧瑟也不紧不慢地垂眸,好像一点也不惊讶,一点也不好奇他出现在这里。
兰月侯再开口时,说道:“你年少时就在这长街上纵马。千家万户,没有人不认得六皇子座下的玉狮子。文武百官的行轿都得给你让路,有多少女儿家偷偷在荷包里、河灯上写你的名字。那时候,真是好个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啊。”
萧瑟凉凉接道:“说得好像我现在七老八十了一样。”
“不七老八十,却也当真不是当年那潇洒恣意的皇子了。”金衣男人叹道,“现在你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
萧瑟却道:“是吗。偏有个人,见我第一眼,就能脱口说我口是心非。”
“哦?”兰月侯道,“倒是个有趣的人。你说得让我想见一见了。”
萧瑟沉默。
兰月侯没听见回答,侧身看了他一眼,感慨道:“看你这绝世的才子,早到了婚娶之年,却还是和我一样孤家寡人一个,心里就稍微平衡了一些。”
他嘶了一声,“我记得那时,枪仙之女——”
“这种时候,也只有您能有闲心拿陈年旧事来做文章。”萧瑟打断了他,慢慢道,“千落率性直爽,天真单纯,和我并非同路人。她是个很好的姑娘,我若答应了,便是耽误了她。”
兰月侯一愣,笑了笑,说:“永安王真是事事清醒。”
萧瑟却幽幽道:“没有人能事事清醒。”
兰月侯看着他轻轻一笑,重复道:“的确,没有人能事事清醒。”
“您今日特意找到我,是为了和我叙旧的?”
“对了一半。我是来看一看你,顺便叙旧。”兰月侯道。
“看我。”萧瑟垂眸道,“看我有没有反心?可看出什么答案了?”他扭头问金衣男子。
“虽没有看出什么答案,却也看出了一些新的东西。”
“哦?”萧瑟道,“愿闻其详。”
“四年前我重见你,就觉得六皇子变了。变得心事重重,心思如海,自己藏在自己心里,让人捉摸不透。”兰月侯道,“如今却又不一样,虽然看上去还是深藏不露,却是有几分安定的意思。”
萧瑟负着手,两枚菩提子从袖中滚入他手心,他握着,沉吟片刻,半开玩笑道:“我有个朋友是个无心之人。许是我看他寒酸,慷慨大方把这心事分了他几成。”
兰月侯道:“你的朋友,听起来都是有趣之人。”
萧瑟将话锋一转,“既然您不打算主动说什么,那就由我来问吧。”他正色道,“萧微云和萧疏雨,是一对双生兄妹,您可听说过?”
兰月侯微微皱眉,“你不知道?”
“我才刚刚到天启不过十日,怎会什么都知道?”
“这二人我的确知道。”兰月侯沉声道,“但是关于他们,不该由我来告诉你。你极有可能会遇到他们。可我希望他们不会遇上你,你也不必遇上他们。”
“您这话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萧瑟低声道,“说到底,还是不能信我罢了。”
“你是个聪明人,如果不是此刻立场不同,我当然愿意信你。”
“您是因为立场不同才不信我,还是因为不信我,所以觉得和我立场不同?”萧瑟问道。
他问得太准,兰月侯被他说得一怔,苦笑道:“你有这样七窍的心思,哪怕什么都不想,别人也会觉得你什么都想了,因此把你视为一个危险。”
萧瑟冷冷道:“若是人人都觉得我危险,人人都忌惮我三分,我怕是不仅在天启城待不下去了。兰月侯今日来看我,是自己觉得我危险,还是皇帝觉得我危险?”
“有什么区别吗?”兰月侯道,“食君之禄,为君解忧。”
“上一次听您说这句话,是替先皇说的。那时您还帮了我一个忙。”萧瑟叹道。
“我忠的是皇帝,而不是哪一个皇帝。”兰月侯很坦然。
萧瑟摇摇头,“错了。您忠的是自己。”
萧瑟回到药庐院中,却没有立刻进去。因为院内有一阵极强的内劲在催动风雪起舞,万树梨花汇成七道银河,在空中纵横盘旋。
海运垂天。
白雪化为水,七条细细的溪河在院中黑衣人的指尖汇聚,又在他一挥之间分别落入雪地上七只坛子里,发出清透回旋声。一卷书的书页在风中哗啦作响,是《酒经》。
萧瑟凑到坛边看了看,问唐莲道:“如何了?”
“今日是第三日,等到第七日,七盏星夜可成。”唐莲拾起《酒经》翻动,“只是我上一次酿的酒很难喝,不知道这次怎么样。”
“难喝就难喝吧,管用就行。”萧瑟被坛中的药材熏得一皱鼻子,“不过这一回罢了,以后要喝好酒还有的是。”
唐莲笑道:“若是这一次撑不下来,就没有下一次了。你倒是对他很有信心。”
“他人呢。”萧瑟向屋中一望,“在打坐?”
“每天至少要一动不动坐上六个时辰。”唐莲语气颇有些佩服,“这可是省了华锦不少力气,随时都可以施针。”
他转而问萧瑟道:“你去办千金台一事,如何了?”
“解决了。”萧瑟淡淡道,“只等着拟请帖了。”
第七日,一黄、一白、一黑,三个身影蹲在院中,正围着七只酒坛说话。
黄衫人拎着一只酒提子打酒,刚要往嘴里送,就被白衣人抓住,“师父,这酒可烈得很。”他递给华锦一只筷子,蘸了一滴,“你用这个。”
“哼。”华锦白了沐春风一眼,“为师的酒量也还可以好吗!”
她把筷子头送进嘴里,在舌上一沾,登时俏脸一皱,双颊烧红起来,“哇,好辣!”
小神医一边一口一口倒吸凉气,一边一个一个报药名:“白术,嘶,甘草,嘶,党参……好辣好辣。”
唐莲在一旁忍了忍,没忍住,笑起来,道:“不愧是神医,这药材说得一个不错。”
“这酒当真能让人功力大增?”沐春风问道。
“在下亲身所试,不会有假。”唐莲答道。
“既然这么好,为何不武林中人人发个七盏,大家都成了绝世高手,岂不美哉?”沐春风道。
唐莲摇头道:“天下间会酿七盏星夜酒的,恐怕只有师父和我二人。况且内力剧增的过程极其痛苦,一个不慎就会当场暴毙,不是常人能够承受的。”
“这样说来,无心和尚还真是有胆有决,是个少年英才啊。”沐春风感概道。
这几日雷无桀和司空千落对他讲了当年之事的来龙去脉,他便一忘前仇,对无心生出几分欣赏之意。
唐莲一时语塞。
“他要是听见你这样夸自己,肯定要笑吟吟呼一声阿弥陀佛了。”萧瑟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成了?”他问唐莲道。
唐莲点头。
“既然成了,事不宜迟,快解蛊,我等了七天了!”华锦从地上跳起来。
萧瑟一挑眉,“你倒是每回都比病人还兴奋。”
他看了看天色,“不急在这一时,等太阳落山时再医也不迟。”
“酒都酿好了,为什么要等?”华锦惑道。
萧瑟顿了顿,道:“他那双眼睛,可是有一个多月未曾见光了。”
华锦眨眨眼,想了想,点头道:“也是,骤然复明,定会觉得日光眩目。可我从前所医之人,都是迫不及待想要见光的。哪怕是对着太阳泪流满面,也要立刻开眼看看这世界。”
“这倒不必多虑。”萧瑟道,“那和尚沉得住气得很。”
于是他们又等到了入夜。
无心手中定印一松,长舒一口气,正要下地,就听见华锦在不远处兴奋道:“可以了吧!”
无心动作一顿,屋外有人轻飘飘“嗯”了一声,于是许多脚步声踏进这间屋子。
一阵清冽馥郁的香气飘散进来。
榻上之人了然,笑道:“我的酒酿好了?”
“七盏星夜,请君一试。”唐莲道。
“魂牵梦绕数年之久,今日能了此心愿,真是有幸。”无心眉目弯起,比起复明,竟是喝酒更让他期待一些。
他忽然问萧瑟道:“萧瑟,今日天上可有星有月么?”
“长空无月,却是有几颗星子。”萧瑟答道。
唐莲已将七盏酒摆在了他面前,无心执起第一杯闻了闻,慨然道:“好!今日就在这苍穹星夜下喝这七盏星夜酒,称得上是我叶安世人生一大快事,华锦神医,请。”他伸手向床榻对面一请。
雷无桀看着华锦走过去,挠了挠头,对萧瑟道:“和尚看着这么慷慨,我反倒紧张得不行。”
萧瑟没说话。
华锦盘腿坐了,手一扬,针卷在她面前抖开。她开口对无心道:“唐莲说这酒会让人内力大涨,冲撞浑身经络。但你要记得,一旦蛊虫在你体内醒来,你要动用全部真气阻止它侵入心脉,将它从体内逼出。剩下的,就交给我,明白了吗?”
“记下了。”无心点头。“可以开始了吗?”他已经端起酒盏。
姬雪在一旁不禁轻声道:“他真的是个和尚?”
“是个假和尚。”司空千落道。
“若你准备好了,就开始吧。”华锦指间拢着三排银针,对无心道。
无心笑了笑,执起第一杯天枢酒,一饮而尽。
华锦手中三排银针刺入他胸膛。
“唐莲。”无心忽然道。
“什么?”唐莲应道。
“好酒!”无心赞道。
唐莲一时诧异,喉咙梗了梗,道:“多谢。”
他话音未落,无心周身渐渐腾起一丝一缕的气劲,将他腰间白袍掀动起来。唐莲神色一凛,酒意已经起效了。
无心微仰起头,轻阖双眼,只觉一阵热意直通气海,四肢筋骨如同被打断再接,铸铁重塑。他稍稍皱起眉头,整个人忽地气势超然,如佛坐金刚莲台,稳而不僵,诸邪不侵,纷乱不扰。
“想不到修不同功体,喝七盏星夜酒的效用竟是不同的。”唐莲目不转睛道。
华锦把住无心的脉,抬头道:“气海已开,有门,再来!”
无心执盏,喝下第二杯天璇。这次酒入喉头,他停了停才咽下。
华锦才要动针,无心却再次伸手拿起了第三盏酒,一杯天玑也送入口中。
他整个人的气势顿时强起来。
真气打通任督二脉,走周身大穴,活筋骨,蒸气血。两盏酒入喉胜似打两千罗汉拳,三千棍舞。天地驰骋,纵横遨游,碎昆仑大雪,动沧澜众水。
姬雪的云起棍、司空千落的银月枪,甚至雷无桀手中天下排名第四的心剑,和那把一动而千山动的天下第七名剑,竟同时震鸣起来。
“这是,半步神游?”雷无桀看了看手中颤抖不止的细剑,喃喃道。
“不止。”萧瑟道。
“真是好酒——”无心稍微睁开眼睛,低声说道。
他这一声既出,身上衣袍无风自动,可他的眉头却皱得更紧。
“不好,他的功力开始反噬了。”唐莲突然道。
无心的肩膀在细微颤抖。这腊月飞雪的寒天里,他竟如置身火窟。须臾之间,他的面颊,胸膛,背脊,都起了一层大汗。汗滴汇在一起,淌成一条一道的溪流滑下来,转眼就湿了通身。
华锦手中飞出三根细长银针,刺入他任脉三处大穴。
无心闷哼一声,咬紧牙关,一滴汗从鼻梁滑下,隐没在唇缝里。
唐莲皱紧了眉头。三盏酒入腹,功体已是被强行拔高,如此强大的内力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不得宣泄,痛苦可想而知。他当年尚可靠运功杀敌来一解破境的强横之力。纵是如此,也被真气灼烧得好似修了火灼之术。而无心却只能端坐在此,他所经受的,恐怕是人难以想象的折磨。
雷无桀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竟然都紧张得喘了起来,额头也是见汗。他回头看了萧瑟一眼,正要说什么,却见那青衣人虽是面无表情站着,可环抱的双手半握着手臂,指头用力得有些泛白。他于是又转回身去。
无心的气息逐渐加重,华锦凝眉捻动他胸前长针,手指一旋,三根长针飞出。那胸膛上顿时浮现出一丝一缕的黑色来。
“蛊醒了,快喝酒!”华锦疾道。
无心伸手,取过一盏天权,一仰头喝尽。又执起下一盏玉衡酒,也倒进嘴里。他向开阳伸手时,唐莲惊呼一声“慎重”,萧瑟压下了眉头,却没有开口。
无心送第六盏酒入喉。
如连吞三口烈火。
六杯饮尽,无心周身环绕的气劲强如卷风,已将腰间衣袍扯碎。他蓦然一声清喝,内力激荡,竟将身上的银针全部逼了出来。沐春风瞬间出剑,一剑如潮劈落,把一蓬细针从华锦面前挡开,扫落在地。
“护住心脉!”华锦面色不改,朝无心喝道。
她已不知道无心能不能听见。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来不及滑下就噼啪掉在榻上,通身似被雨淋。
无心强自压稳气息,一呼一吸之间竟然和屋外风声应和,和室内烛火明暗同辉,其余人手中的长剑银枪更是簌簌发抖。
“这是……什么境界了?”雷无桀怔然道。
萧瑟皱眉不语。华锦紧盯着无心,突然脸色一变,看见他嘴角淌下一丝鲜血。她神情凛然,手指一动,手臂全力一挥,针卷中三枚金针飞出,再次刺到无心胸膛之上。那黑色的经络时隐时现,在他体内和血脉内力交战,看样子是激烈不止。
屋中的窗棱也颤抖起来。
“和尚!”雷无桀急道。
无心的呼吸越来越紧,华锦切他脉搏,那心跳已经快得超出常理,有爆体而亡之兆。她心神紧绷,手中拈着最后一枚金针,若是他真气外泄,这金针便只能再次封住气海。
无心忽然一手捂住胸口,向前倾身一倒,将将用手臂撑住。
他重重喘息三声,按在榻上的手猛然一挥,沐春风立刻眼明手快地把华锦卷进怀里,退出十步开外。
一阵浩然风劲随之横扫而来,空气为之一哭。
他身上的气劲涌动不止,环绕周身如有实质,似刃似拳,能将人绞死在五步之内。
一滴血落在他膝间白袍上。
雷无桀举步要动,被萧瑟一把摁在原地,只听他冷声道:“别动,你现在靠近他会死,他也会死。”
萧瑟转头望着榻上,开口用内力送出一声:“无心。”
屋中灯影一晃。
无心喘了片刻,闭目立身坐起。他双手微微颤抖,在身前结了个手印,嘴唇迅速动起来,口中低念着什么。
华锦正在一旁捏一把汗,轻声道:“快呀,来不及了!”
无心执起最后一杯瑶光酒,饮尽星夜七盏。
他霍然睁眼,双唇一抿,最后三枚金针也冲体而出,楔进对面墙内。他在身前大穴接连一点,沉声道:“散!”
那丝丝缕缕的黑色竟真的褪去了。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无心张口喘气,手按在胸前,身子忽地开始向后倒去。
一道身影一动,在塌边接住了他的肩背。无心紧紧皱眉,侧身一咳,吐出一大口黑血,都染在那副青色袖子上。
他吐血后眉头一松,彻底昏过去。
“华锦!”萧瑟轻声道。
华锦已赶到榻前,手一搭脉,眼珠动了动,再移几寸探脉,眉目顿时舒展开来:“解了,解了!”
她不禁惊叹:“他这一身内力竟如此惊人。甚至不用我金针为引,就能自行逼出蛊虫。”
小神医看了萧瑟一眼,“你快去把这身衣服换了,不对,烧了!”
萧瑟脸色也是一松,他站起身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又瞥眼看了看无心。雷无桀三步并作两步扑过来,萧瑟拍拍他的肩膀,“看着他,我一会回来。”他道。
“好嘞!你快去。”雷无桀立刻答应。
萧瑟于是出了门。
无心再醒来,已是快过了寅时,凌晨天色黑得正深。
蛊毒一清,身上有说不出的轻松舒畅,他动了动肩背筋骨,睁开眼来。一开眼一片漆黑,他险些以为这双眼睛是医不好了。
但是一转头,他就看见黑暗中燃着一只蜡烛,火苗一小簇,眨眨眼视线清明了,才发现它已经快烧到尽头。无心凝眸向那盏烛火一望,火苗就忽然一抖。一抖之下,焰舌不远处便有一道翠色的流光闪过,火苗后有两点极细极小的光。
是双眼睛,一对点墨当中,各有一只白色的小星子在闪。只是这双眼睛半睁不睁,只映出了那么微弱的一点点,要不是天眼通,恐怕是看不见的。
无心心头一动,坐起来,与那对星子对视半晌,开口道:“萧瑟。”
这两个字一出,该知道的,萧瑟就已经知道了。他顿了顿,沉默片刻,打了个哈欠,说:“你也忒能睡。”
他起身缓缓向门外走,慢声说了一句:“过来。”
无心一愣,也不发问,拿起一件衣服披了,在他身后出了门。
萧瑟裹着狐裘,夜风湿冷扑面,他眯着眼,一路踏雪上了药庐二层楼,无心在他后面一步跟着。来到一处廊台,萧瑟就往一张藤椅上一靠,揣起手侧头看着外面,悠悠道:“就这吧。”
无心顺着他的目光一望,四野莽莽,天穹中只有几颗白星闪烁,远处天际一线,是东方。
“你……让我看日出?”无心眉头一抬,饶有兴趣地回头对他道。
萧瑟狐裘的毛领半遮在脸上,声音翁翁的,“你什么时候也有这么多废话了。”
无心笑了笑,张了口,却终是没有调侃他。他手在栏杆上一按,飘身就坐在了那上面,晃着腿,眺望那天地一线,就这么坐了两三刻,直到东方泛起了白。
冬天里云霞浅薄,升起的是一轮金日。沛然光芒开了云层,一扫黑暗,一丈一丈走来。照亮遍地白雪、一片山林、一座药庐。
苍穹下的树林拉出好长一道影子,万事万物蒙上金纸。
无心看着太阳,忽然道:“此景比之轩辕千山明辉,却也不输几分。”
萧瑟瞥眼看了一眼他背影,双目慵懒一眨,唇边泛起浅浅一个微笑。
无心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一动,回头双手合十,口中忽然念念有词。
萧瑟看着他背影听了几句,道:“你何时有了晨诵的习惯了,念经做什么。”
无心将一遍心经念完,才笑了笑,语气轻快,半真半假道:“方才我不小心动了凡心,要诵经平心静气才行。”
萧瑟一愣,望着雪景哼笑一声,轻声道:“傻和尚,真当自己是得道高僧、世外仙人了么?你那颗心不是凡心,还能是什么?既是凡心,便没有不动之理。”
“萧老板说的有理。”无心笑道。
“你不是说不会念经?”萧瑟道。
“不背那些是因为懒得背。”无心道,“般若心经连入寺三个月的小沙弥都会颂,忘忧大师的嫡传弟子不会念,未免说不过去。何况我这么天赋异禀,自然是早就会了。”
萧瑟没接话,双手一按扶手站起身来,“行了,你自己看吧,我要睡觉去了。”
风云再起 12
第十二回 神医驾到
“这一回走门,比我想象中还要难上几分。”唐莲叹道。
“那天水剑的人,根本就是油盐不进!”司空千落道,“大师兄,你就是太老实。他们那几个长老分明是仗着辈分压人,你话都没说完他们就端茶了。他们不讲理,你还客气什么?”
“雪月城这三个大字可就写在你我脸上。忍一时之气事小,若是雪月城当众和一派剑宗撕破了脸,以后再要说什么,就更难了。”唐莲摇头。...
第十二回 神医驾到
“这一回走门,比我想象中还要难上几分。”唐莲叹道。
“那天水剑的人,根本就是油盐不进!”司空千落道,“大师兄,你就是太老实。他们那几个长老分明是仗着辈分压人,你话都没说完他们就端茶了。他们不讲理,你还客气什么?”
“雪月城这三个大字可就写在你我脸上。忍一时之气事小,若是雪月城当众和一派剑宗撕破了脸,以后再要说什么,就更难了。”唐莲摇头。
萧瑟慢悠悠道:“十六年前魔教东征,大小几十余战,中原各派损失惨重。叶鼎之身死后,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让魔教血债血偿,好不容易有个魔头之子被当成质子留在了中原,还被藏在了寒山寺,忘忧大师一护就是十二年。”
他漫不经心地晃了晃茶杯,“那黄金棺材一事被雪月城出面解决。说好听了,是履行了当年锁山河之约,说不好听了,就是放虎归山。让这么一个不知根底的少年天才回去重掌魔教,谁知道哪年还会翻出什么风浪来。说到底,这仇至今一压十六年,早就成了骨血里的毒了。此时魔教宗主不明不白地现身北离,只需轻轻煽动一番,那些陈年旧事就会烈火重燃,那些人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不共戴天的仇雠。”
他抬眉看唐莲,“——又岂是你们突然冒出来说几句话就能平息的?”
唐莲嘴角抽了抽,“我们这六天马不停蹄跑了大小九座城,照你这样说来,都成了白跑了?”
萧瑟装模作样地扬声“诶”了一声,拍了拍唐莲的肩膀道:“怎么能这么说。大师兄劳苦功高,我们这几日能在这药庐里安心养伤,还都要感谢你们在外面周旋。”
雷无桀转着大眼睛看了看萧瑟,又看了看唐莲,道:“萧瑟,你现在说话真是愈发像那和尚了。”
萧瑟白了他一眼。
“他们既然不肯善罢甘休,又提了什么要求?”他稍微正色道。
“当年黄金棺材一事虽然震动江湖,但是真正见到无心的却没有几个。如今江湖上传言似真似假,他们想要的却都差不多。”唐莲道。
“那些人要亲眼见到如今的天外天首座,叶安世。”司空千落接道。
萧瑟略一皱眉,“这一个‘见’字轻描淡写,却不知见了是为了杀,还是为了和?”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他们想见,那我就让他们一见。”无心的声音朗然传进屋内。
一袭白衣携着风雪,飘然落座。萧瑟冷冷地瞪他一眼,无心似能知道他的表情,弯起眉眼一笑,尽是顽劣之色。
“和尚你要亲自见他们?”雷无桀惊道,“那可是会有好多好多人啊,光门派就有不下十几门了!”
“何止?”无心道,“中原光是剑宗便有小十门,刀派八门。加上雪月城,无双城,唐门、雷家堡、温家,有名有姓的大小少说也有五十门。便让他们都来瞻仰一下我这小魔头长成了什么样的天下魔宗,又有何妨?”
“叶宗主…可真是一贯的口出狂言。”萧瑟道。
“虽口出狂言,却也有事相求。”无心朝他道,“叶某敢问萧老板,这方圆百里之内,可有能容百人千人共聚一堂之所?”
萧瑟眯了眯眼睛,“你若是这么说,那就只有天启城之内了。除了大内皇宫九重金殿,便只剩下一个地方——”
雷无桀和司空千落一下子睁大了眼,异口同声道:
“千金台!”
无心点头笑了笑,“听名字就是个足够气派的地方,那便是它了吧。”
除他以外的五人都是一皱眉,司空千落不敢置信道:“无心和尚,你难道要摆江湖宴?”
无心道:“现在还不好说。万一来的只有零星几个,自然不好意思叫江湖宴。不过我觉得,有这样一个好机会,这中原百家么,是不会错过的。”
他对萧瑟道:“不知六王爷和这千金台的老板,可熟?”
萧瑟盯了他半晌,才叹了一声,拉长音道:“熟是熟——”
“只是你每次在江湖上出现,都要搞个大动静出来。你知不知道我上一次在千金台摆宴,是拿什么付的账?你一个时辰前才说会用我帮你,现在就狮子大张口了?”
无心没有丝毫愧色,施施然笑道:“六王爷倒是说说,是什么帐?我有位朋友坐拥一座雪落山庄,穿千金狐裘,骑千里夜北马。不知这账,如何能让他记挂了这么多年?”
萧瑟幽幽道:“因为那帐,正是天启城雪落山庄的房契。”
无心这才一愣,摇头笑叹道:“这才刚刚还完一笔,却好像欠上一笔更大的了。阿弥陀佛,中原真是有我千千劫啊。”
他转而对唐莲道:“小僧在中原人脉不多,在座的各位几乎已占了大半,不知唐施主能否帮我一个忙?”
唐莲点头道:“什么忙?”
“广发江湖贴。”无心道,“当然,不是以雪月城的名义,是以叶安世的名义。”
“嗯?”叶若依秀眉一抬,“叶安世?不是天外天?你难道要一个人……”
无心半真半假地苦笑了下,悠悠道:“天外天内,我有一位叔叔脾气很好,另一位却是截然相反。我想这一次中原的事情,还是不要太早地让他们知道太多比较好。”
唐莲脸色一变,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萧瑟手指轻点两下桌面,沉吟道:“雪月城人脉虽广,却也算是中原武林上一个大门派。这帖子由雪月城的人来发,多少还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依你之见,如何?”无心问道。
“广散江湖帖这种事情,若是以往,自然没有谁比百晓堂更合适了。”萧瑟道。
“可是姬姑娘不是说,百晓堂出了一些问题吗?”雷无桀道。
“江湖门派,有哪一个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萧瑟道,“只是要看这问题有多大。只要乱子还不算大得离谱,百晓堂的势力就还可以拿来一用。现成的好东西,可不能浪费了。”
“说到百晓堂,”唐莲道,“姬姑娘怎么还没回来?”
“中间回来过一次,又走了。”萧瑟答道,“姬雪是守约的人。她答应过七日内会在这里会和,明日就是第七日了,不出意外,今晚就会到。”
果不其然,他们又坐了约莫一个时辰,到了子夜时分,远处便传来马蹄声。奔马是千里神骏,不过须臾就到了药庐外。
姬雪一身雪白风氅,面色微微泛红,想是赶路赶得很急。冰美人被这红色一衬,更多了另一番风韵。
“看你这表情,想来师父已经给了你一个交代?”萧瑟望着她道。
姬雪把风氅一摘落座,点头道:“他这回还不算太过火,情有可原。”
“怎么说?”雷无桀惑道,“你们在说姬前辈?”
姬雪开门见山道:“剑神的图纸,正是那老头画的。出自他的手,他当然知道是什么样的剑。”她看着萧瑟,“但是你一定也能猜到,锻造这样一把剑需要很长时间。那图纸是他很久以前所画,那时你还没有离开天启,整个北离的人都知道,永安王萧楚河会是下一位国君。老头子傲得很,说自己的徒弟要用帝王之剑,但是不必稀罕什么天下第一剑,要用就用世间仅他一人能用的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真正正的剑中之神。”
雷无桀听得一愣一愣,司空千落喜道:“既然如此,姬若风前辈就还是和我们站在一边的了?刚听说是另一把天斩的时候,可吓死我了!”
萧瑟却道:“还不对。图纸是他所画,剑又是何人所铸?又为什么会落到风云楼手中?他与风云楼,又有何关联?”
姬雪顿了顿,皱眉道:“你知道,他曾是上一任天启四守护,白虎。作为最受盛宠的皇子的老师,自然少不了和皇家打交道,他在天启时,结识了风云楼的统领。此人,姓萧。”
“姓萧?”叶若依道,“那两对萧微云和萧疏雨也姓萧,怎么突然就冒出来这么多姓萧的?”
“此人的身份老头并不清楚,但是他知道,这个人和皇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年他被大监重伤,图纸正是交给了此人。”姬雪道。
萧瑟眸中变冷,幽幽道:“他被利用了。”
“他却也不是全然无错。”姬雪道,“错信了人,就不能怪自己被利用。”
“可是这剑既然是别人打的,为什么又会出现在百晓堂金榜上?”司空千落惑道。
“此剑出世的消息经百晓堂的人上秉,老头就知道是他当年设计的那一把。”姬雪冷声道,“百晓堂门规,一晓百晓。知情不报,是最大忌。他身为老堂主,自然不能明知故犯,只能把它写在金榜上。”
她问萧瑟道:“你之前说,萧微云和萧疏雨并不杀你,反而让你登楼取‘天斩剑’,入裂国剑法碎天境,用来杀另一对萧微云和萧疏雨?”
萧瑟神色肃然,点了点头。
“我还有一个消息。”姬雪道,“这一次查出百晓堂内散布魔教宗主消息的人,都是堂中的天启旧人。天启旧人,都有一个特点。”
萧瑟脸色一冷,他离开天启后见到的百晓堂故人并不多。此刻一提起,他就忆起了那个手持竹杖的目盲少年,和那个叫做龙耳的姑娘。姑娘虽然耳不能听,看他的目光却锋芒毕露,第一次重逢,就对萧瑟说:“你现在像个废物。”
“他们和老头当年一样,”姬雪冷冷道,“也和我当年一样,觉得萧楚河,是该坐在那九重金殿上的人。”
“我不是萧楚河了。”萧瑟沉声道。
姬雪此话一出,仿若捅破了一层窗户纸。在座的众人忽然意识到了这一连串事情的另一条线索,不由得心中狠狠一惊,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萧瑟的表情变得很难看,他静静地握着杯子,人像块石头,连身上柔软的狐裘都仿佛成了一道冰河瀑布。
屋中蓦地很静,如果不一个人突然很轻快地笑了两声,恐怕会就这么沉寂很长时间。
这好像是一个最不该在这时候笑的人。因为在座七人,只有他看起来是最无辜受牵连的。
“看来这风云楼,”无心笑道,“是想要试试你的乘风踏云步了。”
他开了一个玩笑,这玩笑很巧,也很准。
乘风踏云,一步登天。
司空千落短叹一声,道:“这天启城,可真是麻烦!萧瑟,等我们把这件事解决了,可要避它远远的,这江湖这么大,还能被一座城拘住了?”
她此话一出,一个“我们”,便像是代天启四守护表明了立场。唐莲、雷无桀和姬雪都点了点头。
叶若依道:“乘风踏云也好,闲云野鹤也好,只要你一句话,我们这些人,总是和你站在一起的。”
无心忍不住乐道:“你一个孤家寡人,这时候倒是比我这魔教宗主要气派多了。”
“你这是在中原,魔教宗主要是气派起来,那还得了?”萧瑟道。
无心笑而不语。
萧瑟转而对姬雪道:“此事不能再被动下去,要有人去盯着风云楼。”
“的确是不能被动,但是派不派人,已经不归我管了。”姬雪道。
司空千落讶然:“这种时候,你怎么把堂主给别人了!”
姬雪一笑,“放心,不是外人。老头说这事有他的过失,跟我把百晓生令要回去了,重掌门堂,洗一洗脏水。”
萧瑟一愣,皱眉道:“他的身体……”
“不用担心。”姬雪道,“在药王谷被老神医养了这么多年了,他精着呢,死不了。我虽然把位子还了他,但是消息还是会经我的手,我会盯着的。”
“对了,”她忽然对萧瑟和无心道,“之前担心北离这大雪影响了小神医的行程,我特意差人打听了消息。此行是沐春风护送她,沐家那马车也真是金子堆出来的脚程,说不准明日早晨就能到了。”
萧瑟神色缓了缓,望着无心道:“这倒是个难得的好消息。”
他想了想,曼声道:“倒是有许多年没见那丫头了,今年已是快要二十岁了吧。”
无心道:“你这话说得,倒像你是她阿爹一般。”
萧瑟瞪他一眼,“你不过比我小了四岁。我若是她阿爹,你也能当她叔伯了。”
“没见小神医,不也是一件好事?”雷无桀道,“我们每次找她,不是自己受伤吐血就是有人卧床不起,哪次不都是提心吊胆的。”
这夜他们说到快过了三更,总算把这六日之内的事情说完。几个人不是连日赶路就是伤号,都各自回房赶紧休息去了。
第七日清晨,萧瑟打着哈欠从房里出来,大雪未止,四野莽莽的白,一片阒寂,只有这间药庐有点活气。他望着在庭院里练功的三个人,低声道:“有这么勤快的弟子,难怪雪月城是江湖第一了。”
“你也算半个雪月城弟子,怎么就懒成这样?”无心晃着腿坐在廊里说。
“我可是伤号。”萧瑟倚着廊柱道。
过了一会,药庐内开灶煎药的烟气升起来,雷无桀打完一套罗汉拳,擦了擦汗,跑进屋里帮叶若依去了。谁知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唐莲忽地收了势,侧头细听了听,面露喜色道:“来得好快。”
司空千落闻言纵身一跃,跳到了檐上。她眯起眼朝远处一望,穿过重重风雪,看到了一颗璀璨明珠,盈盈发光。等到稍近了,她便见到五匹没有一丝杂色的白马,并排拉着一辆一看就很贵的马车,那明珠正是马车顶的装饰。
沐家的马车。
“到了!”她朝院中欣喜道。
“这么快!”雷无桀探头出来。
那五匹马奔如大海白浪,踏雪疾行,一阵风过去便已近了一里三里。车夫收缰勒马,马车停在门扉外,只见车内跳出来一个年轻公子,仰头叫道:“神医驾到,出来迎驾!”
“沐兄!”雷无桀开门扑过去。
“沐兄弟一路辛苦,有劳了。”唐莲拱手一礼。
“不辛苦不辛苦,护送师父是我分内之事。”沐春风笑道,“千落姑娘别来无恙啊。”
院中这三个都是旧相识,互相打了招呼。沐春风也不耽误正事,越过唐莲和司空千落,遥遥对院中揣着手的萧瑟招手,“萧兄好啊!”
他手挥到一半,看见萧瑟身旁的白衣人,忽觉得这面容有几分危险的熟悉。正在疑惑,身后马车中便有一人一跃而下,长发黄衫,秀眉星目,正是华锦。
只是四年过去,当初的小丫头已经是个亭亭女郎了。
“病人呢?”她开口脆生生问道。
四人分立两旁,给神医让路,沐春风伸手向院中一请。
华锦提着医箱,身形一动,忽地就飞身到了萧瑟面前。
雷无桀在后面惊叹了一声:“我记得她不会轻功的啊。”
沐春风得意一笑,“那年白王府的事之后,师父觉得还是有一点武功防身比较好,正好回药王谷遇上姬若风前辈,就得他指点了些轻功。”
他突然顿了顿,猛地扭脸看向院中的一袭白衣,“我想起来他是谁了!”
华锦面对萧瑟,叹了一声,道:“又是你,你是最会给我找事情的。”
萧瑟这回也不驳她,真诚一笑,对她点头道,“有劳了。”
随后华锦转身面向无心,只看了这一眼,忽然睁大了眼睛,目中含怒,道:“你!”
她一掌拍向无心胸口。
无心本是淡然而坐对着她,听见掌风并没有躲,这一下却把站在门口的雷无桀一干人吓坏了,红衣剑仙奔来大喊道:“华锦,你要报仇也不是现在啊!”
华锦手却没有停,她一掌按在无心胸前,手腕一翻,掌跟自巨阙穴沿任脉一推而上。无心板着身子深吸一口气,华锦收手一抖针卷,手指一动,七根银针齐齐飞出,刺入他胸前穴位。
无心猛然一咳,弯下身吐出一口血,热血溅在雪里,竟然是黑色的。
他吐了这一口血登时昏过去,被一旁的雷无桀一把扶住。
“这什么情况!”他叫道。
华锦怒道:“这人离死只有三寸了,你们怎么还让他出来乱跑!”
“什么!”雷无桀惊道,“可他明明看起来好好的!”
华锦不答,抬平无心的手,挽袖切脉。她手指时不时移动一下,脸上阴晴不定,萧瑟在一旁注视着她的表情,凝眉不语。
雷无桀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无心,看了看华锦,半晌,小神医才把手移开,道:“他还算聪明,及时自己封了全身大穴,毒不至于攻入心脉。只是这蛊只要再醒一次,他必死无疑。”
“能治好?”萧瑟皱眉问道。
华锦没有点头没有摇头,脸色也没有缓和,只道:“这蛊我却从未见过,还需再诊,先把他抬进屋里吧。”
雷无桀愣了片刻想是架还是背,萧瑟上前伸手把无心一抄,略沉了下眉头,右手紧了紧,径自进了屋。
众人跟进来,华锦坐在榻边继续诊脉,沐春风站在她身后,剩下六个就三三两两立在一旁。
“我刚才差点以为华锦要把那一掌还回去,”雷无桀小声对萧瑟道,“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萧瑟望着榻上,淡淡道:“一个二十岁还不会武功的小姑娘,能伤到他不成?天下魔宗可不是白叫的。”
他话音未落,忽然一根银针朝他面门飞来。萧瑟袖子一抖,银针在半空停住,再一挥,针便叮零零落地。他对华锦道:“干嘛。”
华锦扭头看着他,一手还扶在无心腕上,另一手却又飞出一根银针。这回萧瑟却没能避开,一针刺入他眉心,他眼前一黑,脚下一软,人倒了下去。
雷无桀连忙又接住了他。
“这又是什么情况!”
“他伤得也不轻,还是睡觉吧,哼,还逞能,伤口都裂了。”华锦收回视线。
小神医念念叨叨:“这一个两个的,是不是都不要命了!每次都搞得半死不活的要我救,当我和阎王抢人很容易吗!”
她的话听着气,手却翻动如飞,一排一排银针刺入无心身上穴位,又准又稳。她换无心左手又诊了诊脉,伸手去捻他胸前的一根细长银针,手指动了三动,蓦地拔出,针已是全黑了。
她颇有些惊讶,叹道:“他中这蛊毒至今该有一个月了,竟然还能自封穴位自如行动。这样的年纪,功力之深真是我生平仅见。”
“是蛊毒?”叶若依皱眉道。
华锦点头,“算上第一次,已经发作过两次了。他可曾说过这蛊是受什么驱使的?”
“笛声!”雷无桀马上反应过来。
“这就对了。”华锦道,“耳目相通。毒由肺腑入体,通全身气血。要不是第二次发作时他反应快,只怕当时就已经死了。”
雷无桀回想起风云楼外的场景,不禁直冒冷汗,忙问道:“这毒能解吗?”
华锦皱眉沉吟片刻,“毒可以硬逼出体内,但是蛊虫……”
“我还需再研究一下,他体内是个睡蛊,随时都可能醒,不能有半分差错。”她抬头朝身后道,“春风——”
“来了。”沐春风立刻递给她一册泛黄书卷。
小神医朝萧瑟抬了抬下巴,“你们先抬他去休息吧,有我在这里,这人死不了的。”她说完,手下就快速地翻起了那本医书来。
萧瑟醒时,窗外天色已经又沉下去。暮雪萧萧,在院中积了快有二尺多。他身上的伤已被仔细上药包扎过,泛着刺疼麻痒,精神却是真的歇好了不少。披衣下地,他推开房门出去。
“你醒了。”唐莲在院中道。
萧瑟点了点头,往旁边一间屋子一望,问道:“那毒——”
唐莲没答,只是转身道:“华锦还在治疗,跟我来吧。”
萧瑟看他这反应,就知道一日下来这毒还不见解,心里稍微一沉。但又想着蛊毒要解并不是那么容易,不然也不至于一拖拖了这许多日子。便定了定神,咕咕地踩着雪跟唐莲进了那间屋子。
进了屋,不似往常那般都是焚艾煮药气味。窗开着窄缝,冷风一荡,反而是清清淡淡,不见什么治人的迹象。萧瑟掩了门,叶若依回头看见他疑惑表情,就对他轻声道:“他这毒由肺腑入体,华锦说草药气息太重怕惊了蛊虫。”
司空千落抬头见了他,原本满是忧色的面上露出笑意,点了点头。
他点头走进屋内,见人一个不少的都在这里围着,再往榻上一瞧,看见无心被扶成平时打坐姿势。他头垂着,眼睛是紧闭的,身上竖着许多大小的银针,胸前经络隐隐浮着黑色。华锦就盘腿坐在他对面,手指捻动他胸前的一根长针,毒血正缓慢被逼出体内,一滴一滴沿银针滴落下来,被她接在一个竹筒中。
黄衫姑娘面容严肃,额上有一层薄汗,她一扭头,沐春风就伸手用白帕子给她擦了。
“你醒啦。”雷无桀见了萧瑟神色一展,“可是睡了五个时辰了。”
萧瑟朝前一抬下巴,道:“如何了?”
“这毒也是厉害,就这么驱了一天了,还怕惊了蛊,只能慢慢的来。”雷无桀忧道。
萧瑟一皱眉,“蛊解不了?”
“华锦说现在是解不了的。”唐莲道。
萧瑟的眉头皱深了些,注视榻上片刻,回身倒了一杯茶喝,在桌边坐下来。
过了大约三刻,华锦身边已是摆了十几个小竹筒,无心胸膛上一丝一缕的黑色终于褪去。小神医收了针,长呼一口气,沐春风于是把无心扶着躺下。
“怎么样?”雷无桀忙问道。
萧瑟抬起头来望着她。
“毒是驱了没有七成也有六成了,一时不会攻入心脉。”华锦从榻上下来,叉腰对他们道,“只是蛊毒蛊毒,先蛊后毒,只要这蛊虫还在他体内,但凡有那笛子一引,我驱了多少都是白费力气。”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先解那蛊?”司空千落惑道。
“解毒容易,解蛊难。”唐莲道。“唐门虽不像老字号温家那么精于此道,但也炼过蛊虫蛊草,蛊虫本身一般都比毒要凶上十倍不止。”
“泥鳅钻豆腐,懂不懂?”华锦道,“这蛊阴狠得很。入他体内时,他功力全盛,虫沿经脉游走,吸食他气血维生。如今一个月过去,他这浑身真气乱得像一团麻,连内力都用不了,蛊反倒被养得又好又壮。若是靠外力强行逼出,这蛊虫一被惊醒,只会往这毫无抵抗之力的身体经脉里钻,若是让它侵入了心脉,这人也就死了。”
“那和尚……”雷无桀缓缓道。
华锦双眉紧蹙,喃喃道:“可他现在这样子,有这蛊在,功体也不会在短时间内恢复,这难道是个死局?”
唐莲低下头,目光闪烁片刻,忽然低声道:“若说短时间内功力大增,我倒是想起一个办法。”
萧瑟也道:“不错。我也想到一法。”
唐莲扭头看着他,神色有些复杂,道:“只是,不知我们所想的是否是同一个。”
“既然是唐师兄想到的,便是同一个了。”萧瑟道。
唐莲会意,眉头却没松开,“此法……太险。若是用不好,当时便有性命之危。”
萧瑟却说:“他没有中毒之时就惦记着这法子,想来也是不会怕险。”
他转头问华锦道:“他何时能醒?”
“一两个时辰,总该醒了。”小神医答道。
“那便等他醒了,自己决定。”萧瑟淡淡道。
“你们说的是什么法子?”姬雪疑道。
萧瑟和唐莲对视一眼,道:
“星夜七盏酒。”
———————————
大事就不说了。之所以说“报仇”,是因为无心四年前差点在白王府一掌把华锦拍死,当时他还是个药人,这件事第七回他们说起过。无心想喝七盏星夜酒在第五回里出现过。是在客栈里对萧瑟说的。唐莲提出这个,是因为他当年正是喝了七盏星夜之后“死”了。
风云再起 11
第十一回 萧萧木叶
四人回到药庐之中,姬雪不在。
叶若依一手揪着一个浑身是血的摁在榻上,没想到萧瑟一倒就直接昏过去了,吓得雷无桀连忙过去帮他梳理真气。无心往他那边偏了偏头,轻笑一声,闭目打坐。
叶若依也是自幼久病成医了,她记着无心身体里有毒未解,先诊了他的脉。可无心早就自行封穴,她也切不出他气海究竟如何。加之这毒性诡异,这会像在体内销声匿迹,因此也不敢妄自用药,只是...
第十一回 萧萧木叶
四人回到药庐之中,姬雪不在。
叶若依一手揪着一个浑身是血的摁在榻上,没想到萧瑟一倒就直接昏过去了,吓得雷无桀连忙过去帮他梳理真气。无心往他那边偏了偏头,轻笑一声,闭目打坐。
叶若依也是自幼久病成医了,她记着无心身体里有毒未解,先诊了他的脉。可无心早就自行封穴,她也切不出他气海究竟如何。加之这毒性诡异,这会像在体内销声匿迹,因此也不敢妄自用药,只是替他处理箭伤。她抓出不轻不重几味独儿怪甘草半边钱一类的草药,煎上了,又翻出萧瑟带来的一堆瓶瓶罐罐,也不心疼,直接倒出来就用。
之间无心稍微皱了皱眉,感觉到身前的气息,微笑道了一声“多谢这位姑娘”,就又闭上眼。
等轮到给萧瑟治伤的时候,叶若依和雷无桀都傻眼了。
“这、这伤也太多了吧。”雷无桀嘴都张大了,“门口那些人说遍体鳞伤,还真不是瞎说啊。”
叶若依皱眉检查,半晌道:“伤口不算深,他的外伤稍微重一些,失血太多,又是精疲力竭,昏过去也正常。”
“那无心怎么样?”雷无桀问道。
叶若依顺着他的眼神转头,雷无桀朝那边叫了两声“无心,无心?”
无心却没回应。叶若依一抬手拦了他,摇头叹道:“别叫了,他也听不见了,他们俩半斤八两。”
她扭头看雷无桀,“你怎么样,伤着哪没,让我瞧瞧。”
雷无桀朝她一笑,“我没事,你去看着药就成。”
到了第三天,姬雪才回到药庐,风尘仆仆打开门一看,桌上只坐着雷无桀和叶若依。那红衣人托着脸,脸上写满了无精打采百无聊赖。
“那两个呢?”姬雪问。
雷无桀看见她面色一喜,道:“诶,姬姑娘,你怎么才回来。他们两个在屋里,我这就去叫。”
“你们去风云楼的,是什么情况?”白发女子在桌边坐下。
“这可说来话长了。”雷无桀在门口站定,叽里咕噜把他知道的又都说了一遍,然后挠了挠头,道,“萧瑟这两天不爱说话。他这人一不爱说话,肯定是心里又在计较什么大事,我们也没打扰他。无心他不是打坐就是睡觉,不然就跑出去没影了,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正好你回来,我们一起问问。”
“天斩?”姬雪听他说完,脸色一冷,单单拎出了这一个词。
“不是天斩。”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雷无桀的肩膀。萧瑟穿着一身青衣狐裘,走了进来,对姬雪举起了手中的剑,“你不是应该在这里待着吗?怎么出去了这么多天。”他缓缓问道。
“你们猜得不错,堂内的确出了些事情。”姬雪简要回答,仍是看着那把剑,“这剑……不是天斩?”
她当年虽然只是遥遥看着,但天下第一剑的风采,是过目难忘的。
“我说它不是,它就不是。”萧瑟曼声道。他拂衣坐下,瞥眼看见雷无桀还要往外走,叫住了他,说:“和尚在打坐,不用喊他了,回来。”
“为什么不用喊我,你要说什么,还怕我知道?”外面响起一个轻快的声音。
萧瑟看着他走进来,“这不是怕扰了大师修行。”
“不打扰。”无心笑道,“坐着睡觉而已,算不得修行。”
萧瑟看了看他,转头对姬雪接着道:“只是不论它是真的还是假的天斩,只要它长成这个样子,就足够了。我原本没有多想这最坏的一种可能,姬雪。”
姬雪脸色一冷,“一会说完了,我就再走一趟。”
“怎么刚回来就要走,”雷无桀问,“去哪?”
“药王谷。”姬雪答道。
“既然已经在你手里了,你打算怎么办?”叶若依问。
“我虽然不想用,却有人逼着我用。既然如此,要用就大大方方地用,我倒要看看,这世上究竟都有谁盯着我手里这把剑。”
“为什么不想用?放眼天下,只有这把剑最适合你的剑法,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雷无桀道。
“你以为天斩是想用就能用的吗?”萧瑟冷冷道。
“那本来就是你的剑啊!”雷无桀道,“哪有人不能用自己的剑的!”
萧瑟垂下眼睛,淡淡道:“那是帝王之剑,不是我的剑。”
“他只要一朝拿着,就是私铸定国之剑,有谋逆之嫌。”叶若依道。
“私铸?”雷无桀惑道,“你怎么知道这不是真的天斩从天下第一阁跑出来了?这事又不是从来没有发生过,四年前它不也是自己跑出来找你了吗?剑自己跑出来找你,难不成还成了你的错了?”
“无论这剑是真的还是假的,这都是一个死局。”无心忽然道。
叶若依点头道:“四年前定国之剑认了他,他拿去号令三军,杀退了南决,回到天启却把剑还了,做闲散王爷去了。可这事过了四年,永安王没有去天下第一楼,这剑却又跑到他手上,你说,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这剑想他了?”雷无桀道。
“这话倒是一句真话。”萧瑟慢慢道,“你倒是再想想,一把定国之剑,好端端的偏要跑到一个王爷手上,一次不行,还要第二次,甚至对当今皇帝理都不理。那皇帝会怎么想,文武百官会怎么想,百姓又会怎么想?”
姬雪凉凉道:“就是这把定国之剑,对现在的皇帝不满意了。或者说,它已经认了那个最好的人选,可那个人却不是皇帝。”
“所以就算无凭无据,也只能是他仿造,不能是真的。”叶若依道。
“就算萧崇有疑心,他也犯不上用这么危险的方法。”萧瑟道,“此事恐怕另有牵连。那日中军和禁军一战,死了两位将军,朝中恐怕要乱上一阵子,这段时间,就静观其变。”
“江湖上有什么动静?”他问。
姬雪摇头,“那日茶楼里的事,的确查到了百晓堂身上。而且唐莲和千落至今未归,也是在和各门各派周旋,遇上了麻烦。虽说魔教…域外三十六派东征时,雪月城是主力首功,但如今雪月城公然和天外天站在了一条船上,这话怕是不好说清了。想来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
“百晓堂的事情,从头到尾也都和风云楼有关。”萧瑟沉吟片刻,沉声道,“此事因我而起,我来管。”
无心挑了挑眉,没说话。
“萧瑟,你又来了。”雷无桀道。
他们互通了消息之后,姬雪就马不停蹄赶往药王谷,药庐内又是剩下四人。萧瑟和无心还是像雷无桀说的那样,在屋里消消停停,但又有几分奇怪地待着。第五日天气陡然变寒,开始下雪,鹅毛纷纷扬扬,落了一天一地的白。
第六日,无心敲开了萧瑟的房门。
“怎么?”萧瑟从书桌上抬起头问。
“本来是要煎药的,刚才去后面一看,这两日雪下的太大,柴房给压塌了,一时间不好搬动,得弄些新柴回来。”无心道。
“让雷无桀去不就行了。”萧瑟没动弹,“你瞎跑什么。”
“他和叶姑娘不知道去哪了,所以我来找你。”无心笑道。
萧瑟看了他片刻,终于站起来,“走吧。”
“等等,带上你的剑。”
“拿剑做什么?”
“萧老板,这么大的雪,地上的树枝早就沤湿了。那样的柴是烧不起来的,烧起来也是满屋子黑烟。要用柴,只能从林子树上砍。”
“用这剑,砍柴?”萧瑟缓缓问道。
“物尽其用。”无心道,“怎么,委屈了?”
萧瑟叹了声气,“算了,”他回身拿起了剑神,“走吧。”
两人行至一二里外的一座林子,萧瑟揣着手,剑抱在怀里,狐裘披地,也不急着动。
他安静了一会,口中溢出一缕白气,望着前方,问道:“你那日是因为笛声,毒性发作,才封了内力,让自己听不见更多声音,是吗?”
无心笑了笑,“你很聪明。”
“可曾听出来笛声是从哪里传来的?”萧瑟转头问。
“不曾。”无心摇头答道。
萧瑟皱了一下眉,沉默半晌,道:“那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十分蹊跷。”
“那天从风云楼里出来帮你解围的,是萧微云和萧疏雨吧。”无心道。
萧瑟脚下一顿,凝目看着无心的背影,“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无心没停,继续向前踩雪而行,道,“只是好奇而已。”
“站住。”萧瑟道,“你把话说清楚。”
“说清楚什么?”无心回身道。
“你言外之意,分明是——”
“无心不过无心一问,哪有什么言外之意,是你自己多想。”无心打断他道。
“那你倒是说说,我多想什么了?”萧瑟盯着他反问,“你若从没想过,又怎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无心笑道:“你这副剑拔弩张的样子,倒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一般。”
萧瑟一怔,神色缓了缓,“你听到她们两人的声音了,可是你在方外之境遇到的人?”
“‘似男非男,似女非女’,你可还记得?”无心道,“我还不至于分不清这个。”
萧瑟略一沉吟,这也正是他在风云楼中没有下杀手的理由,他抬步向前,道:“此事是姓萧的在做幕后推手,我来管,到时候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无心道:“照这样说,百晓堂和雪月城之事,也是你来管了?”
“师门的事,因我而起,自然要管。”萧瑟道。
无心却是一笑,“我听雷无桀说,几年前也有个人喜欢这样逞英雄。也是这样觉得事情追根在自己身上,就一声不响地一人一骑从雪月城去了天启。江湖和庙堂道上截杀他的人没有七波也有五波,他遇上了怒剑仙,却还有各路杀手和军队,最终是被天启四守护拦下来的。唐莲——”
“闭嘴。”萧瑟冷声道,“你想说什么?”
无心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也没了笑意,他道:“我原本以为,这人虽然固执得很,但好歹也是会吸取教训,会学的。可如今看来,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你非要这么说话不可?”萧瑟瞪着他道,“我不想和你吵架。”
“好。既然不想吵,”无心猝然转身,萧瑟一不设防被他一掌拍进雪地里,“那我就只好揍你了。”
见这和尚拳头迎上来,萧瑟把剑扔在一旁,被揍在下巴上。脑袋往后一磕,挨在雪地里,登时浑身一冷,他低喊道:“你中毒疯了不成,干什么!”
“萧老板贵人多忘事,小僧让你长长记性!”无心摁着他就打。
他此时虽然自封了内力,但入了逍遥天境也有四五年,就算只用拳头揍人也不可小觑。萧瑟当然不可能躺着任他打,他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挡了一掌之后就把无心掀开,起身站定,“你讲不讲道理!”
无心轻哼一声,腿风直接扫过去,“自己说不想吵,还怪起我来了。”
“好端端的,翻什么旧账!”萧瑟怒道,他格开一腿,拳头也迎上去。两位当世冠绝榜的高手,竟然像街头混混茬架一样扭打起来,“那事我又不欠你的,你提它干什么!”
无心短叹一声,又是语重心长,又是低狠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萧瑟骂他:“你这魔头,上来就打,还成了我有错了?”
“当年之事和今日有何区别!”无心绞住他的胳膊,“‘我来管’?真是好大的口气!”
“此事本就是冲我而来,我不管还有何人管?”萧瑟一肘捶上他胸口。
“冲你而来?”无心冷笑一声,“此事牵连如此广,都是冲你一人来的?你未免自视过高了些。”
萧瑟截住他的拳头,沉声道:“什么意思。”
无心稍微收了一些力道,“此事卷入的势力这么多,你单凭一句‘我来管’,就不让其他人插手了?”
萧瑟眯了眯眼睛,明白了几分他的意思,于是逐渐撤下了力,“你要如何?”
无心抬起下巴,颇有几分睥睨神态,“不知萧老板还记不记得,半月前在雪落山庄对我说过什么?”
“你和我吵了一架,怪我不让你插手,可对?”
萧瑟一怔,盯着他看了半晌,彻底明白过来。他闭目轻舒一口气,把无心的手松开,捂上自己右臂,慢慢靠着一棵树坐下来。
这才几天,两个人伤都没好,虽然这一架打得没用内力,但动作总是会牵动。身上都稍微有些见红。
他轻声一叹,无奈笑道:“和尚,你是不是只会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
无心扬眉也是轻舒一口气,在他对面盘膝坐在雪地里,用手摸了摸肩膀,道:“我倒觉得,挺有用的。”
他接着道:“你这大手一挥,轻飘飘一句话落地,可知自己揽的是什么?”
“不知道是哪位高僧告诉我,‘船到桥头,自然直’呢。”萧瑟损他。
无心哼笑一声,沉默了片刻,忽然语气幽幽道:“萧瑟,你也是个不会自保之人。”
萧瑟低着头不看他,过了一会道:“大师又有何高见,能为我答疑解惑了?”
无心却道:“既然你和我都是不会自保之人,那就干脆都不要自保算了。”
萧瑟听出他有话外之意,但是嘴上呛道:“要死自己死去,别拽上我。”
他话音未落,耳边忽传来破空之声。伸手一接,手掌中是一枚白菩提子。
无心悠然道:“姓萧的人想要杀我,我就交给你。百晓堂和雪月城卷进天外天之事,你便交给我。如何?”
既然都不会自保,那就你来保我,我来保你。
萧瑟看着掌心里的菩提子,又抬头看和尚,半天没说话。无心没听见他回答,刚要笑他什么,就闻对面道:“你何时弄来的。除了打坐睡觉,竟然还有功夫去找这些东西?”
无心笑道:“药庐里有几味值钱的草药,被我拿去化缘了。”
萧瑟笑了笑,把菩提子收入怀中,瞥眼看到了被自己扔在雪里的剑,沉吟半晌,道:“清闲了四年,总还是有人不喜欢我闲着。人要潇洒是不是总得付出一些代价?我想一甩袖子走人,到头来还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尘缘皆系因果。”无心吟道。
“天外天之事,也是你的因果?”萧瑟道。
“不然还能是你的?”无心反问,“你以为自己有多大的本事,天外天与中原之间的恩怨,难不成是你一手挑起来的?你未免太自负了些。”
萧瑟摇头,“此事复杂得很,因果不是一两句说得清的。百晓堂一事,也和姓萧的有关,我能感觉得到。”
“该到用你时,我也不会跟你客气。”无心轻快道。
萧瑟听惯了他这语气,嗤笑一声,把剑从雪里拎出来,抚了抚剑鞘,忽而缓缓道:“和尚,你说我都避风头避到那么偏那么寒酸的地方了,怎么还有人想象着我去坐那把椅子?”
无心笑道:“那萧老板也来说说,我都在寒山寺做了十二年和尚了,是世上唯一一个守着杀戒的魔头。佛陀都要赞我心胸宽广,怎么还有人因为一个名字就怕我怕成那样?”
他们两个安静下来,白雪悠悠飘落,渐渐挂在身上,像薄薄一层暖和的棉絮,又像薄薄一层糖霜。然后两个人忽然同时发笑,再同时摇头,竟然无奈出了一种惺惺相惜。
一朝白云,一朝尘泥。
无心眉目疏朗,白雪一衬,长眉上挂着冰花,神色看着更加清正了几分,没有半分邪气了。萧瑟看了看他,没说话。
可叹天下人,竟以他为魔。
“无心,你说这把剑,该起什么名字?”萧瑟问道。
“不叫剑神了?”无心问。
“太土。”萧瑟道。
无心笑了两声,道:“剑来。”
萧瑟把剑锋一转,剑柄递给他。
无心接过,唰地抽剑出鞘,三尺青锋见雪,平地如闪电现真龙。
无心在剑身铮鸣之声中,并起食中二指,在剑脊上自下而上缓缓抚过,随后用指节轻轻一敲,敲出一个金石脆声。
他听了听,忽一挑眉,道:“这剑果然另有玄机。”
“你竟能听出来。”萧瑟道。
他伸手按住剑柄,手一攥,反剑蓦地铮然而出。
“一剑藏在另一剑里,”无心笑道,“好一把变体之剑!当得起剑神的名字,不是什么剑客都能用得了的。”
他将剑身立起,道:“既然如此,叫‘藏锋’怎么样?”
“藏锋?”萧瑟重复一遍,忽而笑道,“说的是剑,还是人?”
“若是人剑合一,又有何区别?”无心反问道。
两人说了许久,可惜此地没有红炉烫酒,太阳快落山时,寒气太盛,坐不住人的。他们起身往回走,回程时才砍了些树枝做成柴捆,一人抱着一个。
药庐内点着灯火,想是雷无桀和叶若依回来了。萧瑟推开门扉踏进院中,被无心从身后叫住,迎面飞来一团黑影。他猝不及防一捞,竟然是无心把自己的柴捆扔给他了。
“你这和尚真是好个无赖,”萧瑟嗔道,“就差这么几步了,都不愿意拿?”
无心却袖手笑道:“有劳萧老板带进去了,小僧今日打坐的时辰还不够,这就先回房了。”
萧瑟白了他一眼,提着两捆薪柴进了厅内,竟是唐莲和司空千落也到了,和雷无桀与叶若依围坐在桌边说话,言谈间有‘神医’二字。
屋里暖融融的,驱了人身上大半冷气。
“萧瑟?”司空千落见了他奇道,“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你拿着柴干什么?”叶若依问。
萧瑟脸色一黑,生硬道:“无心说柴房被雪压塌了。”
姬雪皱眉,“好好一个屋子,哪是那么容易被压塌的。再说了,这药庐里还能少了煎药的木炭吗?”
雷无桀也奇道:“他说你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