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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有猫

与上铺诗人深夜对谈

1.

阿茂和仁科吻别,在马路牙子上。

他余光瞄到有路人经过,察觉不妥,在继续吻还是就此别之间犹豫仅片刻,只见仁科两眼弯弯,挥舞手臂,冲那人大喊“昨羲哥”。


路过的人是吴卓羲。


阿茂想,他或许不该和仁科吻别,这叫人看到不好——不是说打啵儿被人看到不好,而是打啵儿会被误认为情侣——他们不是情侣。


事情很简单,没那么复杂。


假如时间倒回到一分钟前,阿茂作出假设,吴卓羲还是会在那条路上经过,但他兴许不会选择和他的搭档打啵儿,或许会亲亲他的头发,谁知道呢,头只要偏一点点就可以亲到头发,有些偏差是在毫厘之间的。


时间当然不会倒流。


仁科拖着他的小行李箱走到同样拖着行...

1.

阿茂和仁科吻别,在马路牙子上。

他余光瞄到有路人经过,察觉不妥,在继续吻还是就此别之间犹豫仅片刻,只见仁科两眼弯弯,挥舞手臂,冲那人大喊“昨羲哥”。


路过的人是吴卓羲。


阿茂想,他或许不该和仁科吻别,这叫人看到不好——不是说打啵儿被人看到不好,而是打啵儿会被误认为情侣——他们不是情侣。


事情很简单,没那么复杂。


假如时间倒回到一分钟前,阿茂作出假设,吴卓羲还是会在那条路上经过,但他兴许不会选择和他的搭档打啵儿,或许会亲亲他的头发,谁知道呢,头只要偏一点点就可以亲到头发,有些偏差是在毫厘之间的。


时间当然不会倒流。


仁科拖着他的小行李箱走到同样拖着行李箱的吴卓羲旁边,二人简短寒暄。

阿科的同事心情似乎不大好,阿茂想,接着取出墨镜架上鼻梁,冲二人挥了挥手,开口是个好好先生的腔调——


“阿科,玩得开心喔。”


2.

吴卓羲和仁科拖着行李箱往宿舍走。

两人不讲话,光是走,吴卓羲走得快,仁科走得慢,渐渐落了下风。

他索性不走了,溜达到湖边晒太阳。


吴卓羲轰隆隆的行李箱滚轮声一阵响,又一阵停,粤普直梆梆远远地喊:“你搞什么,怎么不走啦?”

仁科背靠湖边围栏,仰面朝天,强光致使他不得不闭上眼。

于是吴卓羲看到他懒洋洋的舍友眼也不睁地说:“阳光这么好,不要忙着赶路啊昨羲。”

吴卓羲抬头看了眼天,又喊:“很晒啊。”

仁科扭过头,冲着吴卓羲的方向,喊回去:“你先走咯。”


无人的路段,阳光砸下也没声没息,吴卓羲与仁科相隔数十米,然后百米,行李箱滚轮的轰隆声变成嗡嗡声,人变成一个小黑点。

眨个眼,消失了。


仁科见证了一场消失的艺术,感到满意,于是拎起他的小行李箱,慢悠悠向消失的方向走去。


宿舍里任贤齐在练琴,看到仁科进来,手没停,两个眼睛直打架。

仁科顺手将行李箱推到屋子一角,上前关心:“小齐哥,你眼睛不舒服吗?”

任贤齐扬了扬下巴,冲着洗手间的方向:“你又惹他生气啦?”

仁科很困惑:“谁啊?”

“卓羲啊。”

仁科摆手:“NONONONONO”他一连说了五个NO以示强调,继而声明:“我没有惹他。”

任贤齐拨弦的手停下来,小声嘟囔:“那他刚才脸那么臭……”

仁科跟着积极分析问题,想了会儿,他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刚才在外面碰到他……”

任贤齐一拍大腿:“哦,你还说没惹他!”

仁科摁住对方大腿,压着嗓子,凑到任贤齐跟前5公分的距离:“但我只是说我想晒太阳,让他先回来。”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那确实没理由生气噢。”

“yes,当然。”

“搞不好他其实很想和你一起晒太阳。”

“他自己说很晒啊。”

任贤齐分析了一下,认为的确不可能有人会因为晒不晒太阳这种事生气,吴卓羲可能会为仁科去了别的队生气,但不可能因为仁科不和他一起晒太阳生气。把吴卓羲生气的缘由总是归结到仁科身上是有失偏颇的。


大家长自省一番,感到些许内疚,伸手揽住仁科轻拍两下,自言自语:“没事,可能是来之前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吧,谁都有个不开心的时候。”

仁科笑眯眯顺着话头道:“来之前他碰到我和阿——”


洗手间门呼啦一声响,门后闪出个吴卓羲,他看了眼脸快贴到一起的两人,说:“小齐哥,我出去一下。”

两人保持同样的姿势目送吴卓羲出门,转而脸对脸,任贤齐总结陈词:“不用想了,一定是你。”


3.

很难讲从什么时候开始,吴卓羲的情绪总和仁科捆绑在一起,他开心兴许有很多原因,但不开心总被默认和仁科脱不了干系。

吴卓羲对此数次给出官方解释:我的脸就是这样,不笑就像黑面神,其实只是在走神。

群众表示理解,并向仁科投去怀疑的目光。


仁科投降:OKOK,让我们来听听昨羲怎么说。


他将杂志卷成一个纸筒对准吴卓羲,吴卓羲的脸又开始黑:“做咩啊。”

仁科执着地举着他的麦克风:“吴卓羲先生,你今天在生气吗?”

吴卓羲脸更黑了:“你又搞什么?”

仁科化身复读机:“吴卓羲先生,你今天在生气吗?”

吴卓羲没有办法,宿舍只有那么大,他走到哪里仁科都有办法跟过来。


实在是,穷途末路。


这是你逼我的,他将此话于舌尖掂量一圈,没意识到字句先于大脑出了口,紧接着他听到自己用某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语气问出极其抓马的一句话,他说:“你是吗?”

假如此情此景出现在小说或电影里,仁科会抚摸着他薛定谔聪明的大脑表示,剧情即将发生重大转折,大家快打起精神!

然而作为当事人,他的判断力在极短的时间内失效——尽管在第一时间把“是什么?”反问回去后,他很快意识到了对方的用意。


吴卓羲感到自己遭到了戏弄,他决定不再和仁科玩这套采访的把戏,假如仁科再不知好歹跟上来,他会像拎个鸡仔一样把仁科拎起来,摔回到他自己床上。


仁科感受到了他的脑电波,放弃追逐,一屁股坐到他惯常坐的沙发椅上,突然大笑不止。

他笑得吭哧吭哧的,几欲破音,他说:“昨羲,我不是。”


“可是你们在接吻欸。”吴卓羲意识到他又把话不经思考讲出来了,决定放弃挣扎。


“那又怎么样?”仁科翘起二郎腿,比了个优雅的手势示意他坐下,土爆了,可又的确该死的优雅,吴卓羲坐下,仁科反客为主,开始了他的高谈阔论——


“OK,首先,我不认为那叫接吻,如果你们人类对接吻的定义是所谓……嗯……love的话,人可以用牵手、拥抱来表达情感,亲亲当然也可以,对,亲亲,我觉得你们对嘴巴的要求太严格了,嘴巴可以用来吃饭,可以用来讲话,可以用来唱歌,当然就可以用来亲亲。”


“大哥拜托,只有相爱的人才会亲亲好不好。” 吴卓羲下意识也跟着讲亲亲,仁科体系像一种病毒,会轻易附着到旁近的人身上。


“不是的,”仁科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瓶啤酒,他摆动着另一只空闲的手否定道:“可以亲亲的,相爱的人自己会知道,不用亲嘴来证明。”


吴卓羲说:“你这不就是狡辩咯。”


仁科歪着头想了想,打直了腰,“不然我们试一试就知道了。”


4.

吴卓羲搞不懂为什么他在和仁科接吻。

宿舍随时可能进来人,不确定门有没有锁。

任何人一开始听到仁科的提议都应该觉得荒谬,但他没有理论去反驳仁科的谬论,甚至在听到对方讲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时深以为然。


于是他们接吻。


确切说,是亲亲——混杂着小麦发酵后的呼吸、赌博性质的孤注一掷与检验真理的求索精神。


他们求索了一会儿,很难说究竟有多久。

分开的时候吴卓羲脑子有些缺氧,仁科看起来倒是氧气充足的样子,于是他率先发问,“怎么样?”

吴卓羲还在回氧,仁科又叫他,“昨羲哥?”


吴卓羲在楚河汉界,举步维艰。


没有人告诉他,“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默认前提是,实践不止一次。

面对仁科殷切的目光,他艰难地从嗓子眼挤出两个字,“不是?”

仁科一副“I told you”的表情,举起手里的啤酒冲空气撞了个杯,拍拍屁股站起来,“早点睡啊,昨羲哥。”


5.

吴卓羲又看到仁科和阿茂接吻,不,是亲亲,还是在马路对面,真的也没有必要像送儿子上学吧大哥,次次都来,他心里吐槽,随后看到那二位毫不介怀地将舌头探入对方口中——

这叫舌吻!这根本不是亲亲!仁科这个大骗子!


吴卓羲梦到仁科和他的乐队搭档舌吻,在无边的梦魇中冷汗涟涟。


上铺的仁科还在看书——集体住宿也改不了他晚睡的毛病,因此他习惯把灯光调得极弱。

细瘦的光舔过天花板,薄薄落到地上,逼退些许黑夜助长的恐惧。

叫我早点睡,自己还不是这个点还不睡?

吴卓羲好气,要骂人才解气,他跳起来扯了扯仁科的床单,由于要控制音量,话出口气势败走八成,他说,怎么还不睡呀。

仁科放下书坐起来,在稀薄的黑暗中看到吴卓羲很黑的脸。

他调转个头,趴到床尾,眼睛亮晶晶的,他说:“昨羲哥,你晚上吃饭了吗?”


6.

人不能光求索不吃饭,光求索不吃饭,就会饿死。

据说书籍是人类的精神食粮,因求索而未进食的仁科表示,光读书,也还是会饿死。


他这套屁话发表于厨房岛台吴卓羲煮面的锅子前。

吴卓羲对冰箱里的食材了如指掌,没多会儿工夫煮出很丰富一碗杂烩版捞面——就一碗,他没打算吃。

仁科挥舞着筷子接过海碗,发现比自己脸还大,说吃不完,找了个小碗,连面带汤的强行分了吴卓羲一小碗。


吴卓羲:我谢谢你啊。

仁科说:you're welcome。


仁科坐下摩拳擦掌,要享受他的面,一筷子捞下去,没了下文。

“又怎么啦?”吴卓羲撑着岛台,看食客作妖。

“没有酒。”仁科说,“这样的美食怎么可以没有酒?”

大哥只是吃个面而已,你想喝酒直说啦。话在他脑子里跑了一遍,他转身去开冰箱。


仁科拎着两个高脚杯和一瓶红酒坐下,娴熟开瓶,并招呼大厨,“来啊,昨羲。”

吴卓羲扒拉着冰箱里的东西,回他一个冷漠的后脑勺:“喝酒光吃面怎么够啊,我弄两个菜。”

仁科边醒酒边笑:“啊,这个像不像那个和面,水加多了来点面粉,面粉又加多了,只好再加水,结果水又加多了……”

吴卓羲好想让他闭嘴。

仁科没有闭,他接着说,“比如我们两个在这里吃面,但是为了这瓶酒,你要多做两个菜,可是昨羲做的菜那么好吃,一瓶酒根本就不够,我们就要再开一瓶。”

吴卓羲认为这个马屁拍得倒还可以,但是,“只准开一瓶。”

“OKOK,”仁科点头,要去和吴卓羲cheers,吴卓羲剥葱腾不出手,说你先吃。

仁科说:“那怎么好意思。”

吴卓羲隔着岛台看向他:“我可以先走,你为什么不可以先吃?”

“好了你不许再说了!”仁科抓起筷子,结结实实塞了一大口面。

吴卓羲突然意识到,他沦落到半夜噩梦醒来还要给人煮面这般境地,纯粹是因为对手太不讲章法。


仁科吃了几口面,缓过了胃里的空虚,开始无法忍受现实的空虚。

他说,“不如我们听点音乐。”

吴卓羲背身处理蛤蜊头也不回:“放你们的歌咯。”

仁科说:“好,不如听听我们最近出的专辑。我们这个专辑有两张,一张叫《一半真情流露,一半靠表演》,一张叫《活鱼逆流而上,死鱼随波逐流》,你想听哪一张?”

吴卓羲两手湿淋淋地回过头,眼里显出一种茫然。

仁科打了个响指,“OK,结合当下的气氛,还是听这张比较好。”

吴卓羲说不好当下是什么气氛,只好问:“这张是哪张?”

仁科指了指无处不在的logo:“我们都在披荆斩棘,姑且算是另一种意义的逆流而上,所以昨羲啊,我们最好不要变成死鱼。”


7.

死鱼没有,小黄鱼有几条,香香酥酥的小黄鱼。

吴卓羲可真能干,仁科想。

他和吴卓羲碰杯,约定:“如果我开始讲胡话,说明我喝醉了,那这样的话我讲的东西你就不要听,然后把酒杯里的酒泼到我脸上,我就醒了。”

吴卓羲说:“哇你不是害我,明天所有人就会知道我欺负你。”

仁科晃着杯子里的酒,缓缓地说:“你的确是有欺负我。”

吴卓羲瞪大了眼:“有没有搞错啊大哥,明明是你抛弃我。”

仁科说:“你又没有说过我不可以走。”

吴卓羲说:“可是我们是队友啊。”

仁科点头:“对啊,我们是队友。”


背景音乐里的仁科反复在唱着:「你能听见我在说话吗,你明白我说了些什么?你能听见我在说话吗,你明白我说了些什么?」

仁科嫌他有些吵,调小了音量,但歌唱仍在继续:「这就是生活它活生生,活生生的变成了诗人」


吴卓羲说:“是你写的。”

仁科满意点头,往杯里续酒:“这值得碰个杯。”

他总有理由“碰个杯”,吃到美食要碰,踢到铁板也要碰,开心要碰,不开心也要碰,“你不觉得有人碰杯是件很好的事吗,当然有酒就很好了,我们不能总是要求太多,一个人喝酒也很好,但不至于,总不至于。”


吴卓羲想,歹势,不会这就开始醉了。

仁科还在等着他碰杯,半天等不到,落寞地放下杯子。


“你生气很吓人。”他突然说。

吴卓羲被戳到痛脚,回应起来无甚底气:“人生气当然会吓人的嘛。”

仁科跳下高凳,绕过岛台,走到吴卓羲面前,指了指自己:“你怕不怕我。”

吴卓羲挺起胸膛:“我为什么要怕你。”

仁科笑了笑,说:“你看,我生气就不吓人,你也不怕我。”

吴卓羲聊到这发现仁科已经喝醉了。

但他还是站得很稳的样子,所以也不打算用酒去泼他。

吴卓羲问:“所以你在生气吗。”

仁科伸手比划了一下:“有一点点,a little。”


8.

明亮的钢琴曲响起,仁科步伐稳健地坐回高凳上,吴卓羲猜测他或许没醉。


“这首歌叫伤心的人,”仁科倾情介绍:“这首歌很特别,词不是我写的,也不是阿茂写的,可能因为我们都不是伤心的人。但这里面有一句讲得很好,说虽然爱情能让生活更美丽,但它的确也像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


吴卓羲没有放过之前的话题,仍在追问:“所以你为什么生气?”

仁科说,“我从来没有被人移出过群聊。”

“就因为这个吗?”

仁科摇摇头,“不,这个不重要。”

“所以什么重要?”

仁科伸出手,遥遥触碰对方心脏的位置,“感受最重要。我们可以骗过很多东西,但感受是无法被欺骗的。”

“被我移出群聊,你的感受是什么?”深夜和酒最具迷惑性,吴卓羲决定充当一次坏人。

仁科目光锐利地望过来,像在说你还好意思问?可他的锐利也被夜和酒侵蚀,很快就偃旗息鼓。

“在云朵里窒息。”他说,“然后跌到地上。”


9.

「在一个没有想象力的夜晚,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讲。」


10.

专辑里主唱历经一番声嘶力竭的呐喊,旋律重新温柔起来。


“昨羲,你有害怕的东西吗?”

吴卓羲想,当然有啊,还很多,最近的话就是噩梦了,梦到你跟你搭档舌吻,吓死人。

他决定实话说一半,“我怕做噩梦。”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相遇也可能是一场梦,现在,此时此刻,都是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

仁科脖子上的红已经爬上了脸,吴卓羲始终在寻找他“说胡话”的线索,总不明晰。譬如刚才这句话,听上去像“讲胡话”,但也不排除它会从一个诗人嘴里讲出。


仁科到底醉没醉,很是个问题。


“起码这不算个噩梦咯。”吴卓羲偷偷将只剩个底的红酒瓶拿走,可惜被发现。

仁科伸手抓住瓶颈捞了回来,笑道:“当然当然,剪辑过的才算。”


诗人的残忍半遮半掩,在意识败走之际,轰然崩塌。


那瓶红酒终于见了底。

吴卓羲想,仁科从没醉过。


11.

「在一个有点孤独的夜晚,我在这里噩梦连连。」


12.

“这首歌很好听。”

“夜已晚。”

“什么?”

“这首歌名字叫夜已晚,你看,夜真的很晚了。”仁科嗅着空空的酒杯,疲倦地趴到岛台上,“是最后一首歌了,昨羲。听完这一首,我们就回去吧。”



仁科没有等到最后一首歌放完就彻底昏睡过去。

吴卓羲没有办法把一个睡死的人弄到上铺去,只好让他睡自己的床。但他很有原则,并不去睡仁科的床,于是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到天亮。

任贤齐清早看到这幅光景很是欣慰,说:“你们终于和好啦?”

吴卓羲看了眼开工的摄像头,笑起来,“我们本来也没有怎么样啊。”

仁科揉着眼睛坐旁边附和,“对啊,我们本来也没有怎么样。”



13.

吴卓羲又一次在梦中醒来,试图修正一些记忆。

关于他和仁科的唯一一次接吻,仁科问他怎么样,他答不出。

他寄希望于时间,终于在那个吻过去的很久以后,找到了当时的感受——像在云朵里窒息,然后跌到地上。


<完>


✨

Never again 番外4 最终篇

75


最后一个番外啦。




曹承衍原本正在专心致志的冲咖啡,房门却突然被大力推开,吓得他手一抖,大半咖啡都洒在了外面。真是让人恼火,他正打算去门口看看到底是谁这么冒冒失失的,就看到李翰洁气喘吁吁的扶着玄关处的墙,一副刚跑完万米马拉松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



李翰洁弯下腰撑着膝盖拼命喘气,说了半天都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曹承衍也跟着他一起干着急。

“到底怎么了?”

“你别急,慢慢说。”




好不容易喘了口气上来,李翰洁张开一直握拳的右手,一枚小小的银灰色耳钉正安静的躺在他掌心里。...





75




最后一个番外啦。









曹承衍原本正在专心致志的冲咖啡,房门却突然被大力推开,吓得他手一抖,大半咖啡都洒在了外面。真是让人恼火,他正打算去门口看看到底是谁这么冒冒失失的,就看到李翰洁气喘吁吁的扶着玄关处的墙,一副刚跑完万米马拉松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



李翰洁弯下腰撑着膝盖拼命喘气,说了半天都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曹承衍也跟着他一起干着急。

“到底怎么了?”

“你别急,慢慢说。”




好不容易喘了口气上来,李翰洁张开一直握拳的右手,一枚小小的银灰色耳钉正安静的躺在他掌心里。




“............”

曹承衍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转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侧身拿起纸巾收拾着洒的到处都是的咖啡。




“我刚刚...刚刚跟朋友路过一家店...”

“店里的成品展示册里有这个......”

“说是...定制的......”

“只做过...做过这一个......”


“我问定制的人叫什么,店员说不知道......”

李翰洁说着合起了手掌,好像没有痛感似的,任这枚耳钉深深嵌进他的手心。


“不过他说记得那位客人高高瘦瘦的......”

“手腕...好像还有纹身......”


“所以、所以它的主人其实是你...对不对?”



曹承衍一遍遍用纸巾擦着其实已经比他脸还干净的桌子,唇角抽抽,勾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僵硬弧度。



“有纹身的人又不只我一个...”




可是李翰洁好像根本不在意他的回答,只是继续自顾自往下说着。


“W就是WOODZ,我们认识之前,你的名字,对不对?”


“原来是定制的...怪不得我怎么搜图片都搜不到......”


“你给我的,我怎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李翰洁走过来拉起他的手,目光一瞬不瞬地死盯着他。


“你是什么时候给我的...?”




“...不是我。”

曹承衍试图甩开对方的手,无奈实在被抓的太紧了,他根本挣脱不开,逃都没地方逃。




“曹承衍!!”

“别再骗我了......”

“难道我就没有权利知道吗?”

“我知道是我的错,是我不记得了,你就不能告诉我吗?”



曹承衍被吼的愣住了,他还没见过李翰洁这么凶的样子,瞬间也觉得自己很委屈,是他不想说吗?


他是不能说。




“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李翰洁抱着头慢慢蹲坐在地上,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曹承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印象中李翰洁一直是开心向上无忧无虑的,好像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哪里会露出这么无助颓然的样子。



光是看对方这样,他的心脏就已经隐隐作痛了。



他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应该还来得及来回一趟。



伸手揉揉李翰洁头顶被他自己弄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曹承衍像是终于妥协了一样,轻轻挠挠对方的下巴。



“走吧。”



“......去哪。”




曹承衍略带心酸的笑笑,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似的,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回家。”




李翰洁看着曹承衍公寓房间里成双成对的拖鞋、水杯、牙刷、毛巾,像是不敢相信似的的一点点轻轻触碰着。



“......所以这就是我们以前一起生活的地方吗?”

“我为什么全都没有印象了...你带我去医院看了吗?”

“...我是不小心撞到头了吗?”



曹承衍摇摇头,无奈的笑笑。

“没有...忘了是哪一天,你突然消失了...”

“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我后来也很少回来。”




“...跑、跑掉了?!”

“你就让我这样走了??”




“嗯。”

曹承衍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有种难挨的窒息感,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勉强回答了一个字。




“...所以你后来才去公司附近找我?”




“我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不记得我了。”


曹承衍有点尴尬的用手抠着桌沿的细小木屑,企图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可怜又可笑。


“结果......”



“结果我还就真的给忘了...”



两个人,家,因为一方离开而不愿再回去的房子...

李翰洁好像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什么...


“所以,我们之前是......情侣?!”




“勉强算是吧。”




“什么叫勉强算是...”

“拉过手吗...?”



“拉过。”



“拥抱呢?”



“抱过。”



“......接吻呢?”



“...嗯。”



“...那、那......?”



看着对方逐渐涨红的脸,曹承衍叹了口气。


“做了。”

“都做了。”



李翰洁条件反射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下半身,吞了吞口水,又看了看坐在对面强装镇定的曹承衍,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那些他现在想都不敢想的事,自己之前居然、全部、都已经做过了。




“都做了...这还叫勉强?!”

“...到底怎么回事,我不可能会主动离开你的。”




曹承衍安慰性地拍拍李翰洁紧紧握住自己胳膊的手。


“没关系的。”

“忘了就忘了吧...现在重新开始也一样。”


他拉着李翰洁走到他之前的房间门口,示意对方这是他之前的房间,可以进去看看。


“来都来了,索性把你之前的衣服收拾收拾拿回宿舍穿吧,刚好今天开了车。”



“怎么能算了。”

李翰洁好像对这堆衣服一点都不感兴趣,颓然坐在床上,仔细看着周围的一花一物,拼命在脑海中搜索着,却绝望地发现与之相关的记忆依然为零。



倒是曹承衍,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见李翰洁不动,干脆去帮李翰洁收拾起柜子里的衣服。



突然两件衣服间有个坚硬的方块硌了他手一下。


“......这是什么?”


他提起衣服抖了抖,一个光盘从缝隙里掉在了床上。



CD?


怎么回会收纳在这种地方...


曹承衍困惑地打开盒子看看,却发现如此小心翼翼藏好的光盘居然什么歌手的专辑也不是,纯白色的碟面上只用水笔歪歪扭扭写着「WOODZ&LHG」。


其他什么图案也没有。


李翰洁见曹承衍突然停下了动作,也凑过来看着。



“是你的吗?”

曹承衍抬头问李翰洁。



李翰洁摇摇头,表示自己没见过。




两人走到客厅,把光盘放进碟机。




“!”


李翰洁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出现在画面里,笨手笨脚的调节了好几次镜头才找到合适的距离,然后有点不好意思的摸着鼻子笑笑。



“Hi”

“好久不见。”

“承衍你......还好吗?”



“当你看到这段录像的时候,应该已经见到他了吧?”


“怎么样,你们相处的还好吗?”



视频里的李翰洁摸着下巴想了想。


“不过如果万一你没有见到他或者因为我的突然消失而太恨我的话...现在应该是在收拾我的东西准备丢掉了吧?”


“凭我对你的了解,没整理好心情之前,你应该是不会打开我房间门的吧?”



画面里的李翰洁突然低下头,沉默了很久。



“如果...承衍你现在是一个人在看,要记得,不管多伤心难过,都要按时吃饭,好好睡觉,然后把我的东西尽量丢远一点,忘掉我。”


“你总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好,那么久那么久,我一直在你背后默默看着你,如果人要靠氧气才能活下去,那我的氧气也许就是你...”


说完这句话,李翰洁像是害羞了似的,把头转向其他的地方,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回来。



可曹承衍明明看到视频里的人眼眶都红了,他慢慢蜷缩起来,双手抱住膝盖,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电视屏幕。


“听话...不要往下看了,现在把家里我的东西都收好,然后丢掉。”


“允许你难过一个月,然后就要继续好好生活。”


“每周至少要和朋友聚会一次,但是不要喝酒,不要总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


“以后还会有第二个李翰洁,第三个李翰洁出现在你生活中,他们会比我更爱你。”


曹承衍泪眼模糊的摇摇头。

“不会了,不会有了。”


而画面里的人好像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笑着站起来摸摸镜头。


“会有的,你要相信我。”



画面黑了将近1分钟。

整个房间里只有曹承衍压抑的低声呜咽。



突然画面又亮了,把整个房间照成暖暖的橘色。



“......还没有关掉?”

“所以那个家伙果然正在你旁边是不是。”


“喂,李翰洁!”


已经看傻又突然被点名的李翰洁吓了一跳,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如果曹承衍在哭,别傻愣着,给他擦擦眼泪啊。”



李翰洁已经懵了,机械的拿起桌上的纸,按照自己吩咐的给曹承衍擦着眼泪。



“李翰洁,你现在一定很好奇,为什么你在电视里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而自己完全不记得。”


“别害怕。”

“我是来自过去的未来的你。”

“......是不是被我绕晕了,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只是许个愿,就可以从未来回到过去了呢。”


“如果我没有回来过,节目现场才应该是你们真正的第一次见面。”


“但是我插队了。”

李翰洁比了一个耶的手势,然后指了指他,不好意思的笑笑。


“我太自私了,因为他在遇见你之前的日子太悲伤了,所以我自作主张,替你陪陪他。”


“他虽然对亲近的人,尤其是你......看起来脾气不太好,但却是最善良最可爱的人。”


“...会嘴硬会逞强,所以有些话你听听就好。”


“不要真的放着他不管,他其实很怕孤单。”


“......如果你想知道之前发生了些什么的话,我这里有些视频和照片。”


“......都是我偷偷保存下来的。”


“如果承衍也要看的话,不要生气哦。”




“你要看吗?”

李翰洁试探着问曹承衍。


“要。”

“凭什么不给我看。”

曹承衍带着浓重的鼻音点点头,直接按下了播放键。




刚开始只是一些曹承衍单人的照片,睡着的,开着车的,坐在电脑面前大张着嘴打哈欠的,在餐厅里边吃饭边玩手机的,在阳光下走着路的,还有星空下一个人坐在秋千上望着天空的孤单背影......



后来画面渐渐变成了两个人,一开始曹承衍对着李翰洁总是很生气,很嫌弃的表情,后来慢慢的,开心的笑脸越来越多,还有温柔的注视,还有很多李翰洁趁对方不注意留下的合照,画面里曹承衍总是在做别的事,李翰洁就在一边背对着他做鬼脸。



最后视频停留在曹承衍睡着的画面,眉头紧皱着,不知道梦见了什么,李翰洁正趴在床边温柔的注视着他。



曹承衍看着看着破涕为笑,一把抓过旁边的李翰洁,在他头上胡乱揉了好几下。



“...把我拍的丑死了!!”



“好痛,你放开我......以后给你拍好看的。”



“...就不放。”


曹承衍放开李翰洁的头,转而抱着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像是要把这段时间的委屈全都发泄出来似的。


“我真的好怕,怕你不会出现......”


“出现了我也什么都不敢做......”


“怕哪里不对你就再也不理我了......”



他说着张嘴狠狠咬上李翰洁的肩膀。



“那个耳钉,就是我买的,我设计了好久好久。”


“没有下一个了。”

“没有下一个......”



“你不喜欢我,我就一个人老死。”

“我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但是我不要跟别人在一起,没有第二个,第三个李翰洁了。”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在吗...”

“没有其他人,只有我。”


虽然肩膀被咬到痛的要死,但是远没有心痛,李翰洁摸摸曹承衍的头发,这段时间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熬过来的,在自己面前像个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人一样。


“不管遇到多少次,在哪里遇到,都不会有不喜欢曹承衍的李翰洁的。”



“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曹承衍抬起头,这家伙还有秘密?



“我记得的,我第一次见到你,不是在舞台上,也不是在便利店。”



“是在早晨的街道,你和我擦肩而过了,对不对?”


曹承衍想起那天早上失魂落魄的自己和一脸冷漠跟自己擦肩而过的李翰洁......

原来......

他竟然记得?



“我一越过街口就看到你了,站在阳光下......”

“真好看啊,所以想着要在你面前很酷的走过去来着......”

“所以那么宽的街道,特意走到你身边蹭着你过去的。”

李翰洁不好意思的摸摸脖子。

“进公司之后我还偷偷隔着玻璃看你很久呢......”

“奇怪...明明你捂得那么严实也看不到脸的,可我就是连眼睛也移不开......”


“...............”

“李!翰!洁!”

曹承衍现在真的想要忍不住打人了...所以让自己伤心难过自卑那么久的冷脸...竟然是......


“你到底是什么白痴啊!!!”













翙翙

还魂记(三)

 “你他妈到底是谁?”虞啸卿的手枪抵上了袁朗的喉咙。

“我龙文章啊。”袁朗闪了闪眼睛。

咔嗒一声,虞啸卿的手枪上了膛:“说!”虞啸卿咬牙切齿,却看不出眼前人与龙文章的区别,可是他的眼神举止,分明不是!在城内他就觉得不对,今日祭旗坡的精彩战斗,绝不是龙文章能做到的,那样的身手,不知道多少子弹才能喂出来,他虞啸卿都没有。

袁朗叹了口气:“虞师座,您别冲动,要毙了我,怎么和外面交待?”

“你把他怎么了?”见他承认,虞啸卿面色如火,心内成灰。

“虞师座,您看这身体是他的,您弄坏了他回不来可不怪我。”袁朗一边说一边解开衣服:“我没把他怎么样,我冤得很,不过来此地执行个任务,睁眼就到了...

 “你他妈到底是谁?”虞啸卿的手枪抵上了袁朗的喉咙。

“我龙文章啊。”袁朗闪了闪眼睛。

咔嗒一声,虞啸卿的手枪上了膛:“说!”虞啸卿咬牙切齿,却看不出眼前人与龙文章的区别,可是他的眼神举止,分明不是!在城内他就觉得不对,今日祭旗坡的精彩战斗,绝不是龙文章能做到的,那样的身手,不知道多少子弹才能喂出来,他虞啸卿都没有。

袁朗叹了口气:“虞师座,您别冲动,要毙了我,怎么和外面交待?”

“你把他怎么了?”见他承认,虞啸卿面色如火,心内成灰。

“虞师座,您看这身体是他的,您弄坏了他回不来可不怪我。”袁朗一边说一边解开衣服:“我没把他怎么样,我冤得很,不过来此地执行个任务,睁眼就到了你们这儿,他说不定跑到我身体里了。”

虞啸卿看到那爬满伤痕的身体,脸不由一红,他没看过龙文章的身体,但他听龙文章说过右肩肩膀曾被川军团的人打穿,虞啸卿一手把龙文章的破军服扯到肩膀,手中的枪支没有丝毫放松:“别和我开这种玩笑。”虞啸卿低垂着眼睛,声音不由带了些恳求。

袁朗没有再做多余的动作,语气凉薄:“虞师座,我并不习惯被枪抵着。”

虞啸卿不理他,那肩头上果然有贯穿伤的痕迹,虞啸卿有些恍惚。离的近了,他更看出眼前人和龙文章毫无差别,眉侧的小疤,额头的纹路,胡茬的长势都是龙文章的,他不觉得有人作假可以到这种地步,花费这么大成本冒充龙文章也没有什么意义。

所以,真的是怪力乱神?这局面并没有更好:“你是妖是鬼?”虞啸卿不愿意相信,也并不怕他,如果龙文章真的不在了,他不会放任这妖鬼占着龙文章的身体。

“我是人。中国军人,不会对贵军不利。也许过段时间,我和龙文章就各归各位了。我在我的军队好好的。”

“你们怎么各归各位?”虞啸卿对袁朗不感兴趣。

“不知道。”袁朗干脆地说:“我听说这位龙文章祖上是招魂的,我觉得是他搞的鬼,我真怕他乐不思蜀,不想回来了。”

回答他的是虞啸卿从他耳边擦过的柯尔特子弹。

袁朗掏了掏耳朵,觉得这位师座未免太暴躁了:“我不会对你们不利,身手比他好,您还这么念念不忘的,不过有您这样脾气的长官,想躲一躲很正常。”

“虞某不与妖鬼为伍!”虞啸卿真的希望这是龙文章和他开的荒谬的玩笑,他可以为此给龙文章一个、两个耳光,他再一次看向这位的眼睛,其中的霸气和自信比他见过的党国骄子们也不逞多让。——龙文章绝不会如此。

“团座儿,团座儿……”孟烦了的声音传过来。

“我没事。”袁朗好心回了一声。

“滚过来!”虞啸卿的声音紧随其后。

孟烦了冲过来,看看完好无损就是衣衫不整的龙文章,又看向满面阴云的虞啸卿,眼神微妙。

“他是谁?”虞啸卿问道。

 “报告师座!这是我们团座。”孟烦了咬牙肯定。

虞啸卿又对着孟烦了举起枪。

“虞师座!您别欺负人,他不知道。还是我自己说吧。”袁朗实看不惯枪口朝自己人,插嘴:“我叫袁朗,中国军人,中校,不过不是你们这儿的,A大队(特种作战大队)第三支队分队长,是个特殊部队,可以执行一些大部队不适合完成的任务。那天一睁眼,我还以为被绑到了什么匪窝。”

孟烦了睁大了眼睛。

“区区一个中校,我也没听说过什么A大队。”虞啸卿冷声道。

“我说不是你们这儿,是指时间,不是地点。假如你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了大清的兵勇,就是我这种感觉。”

虞啸卿转向孟烦了:“这种鬼话你信?”

孟烦了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他也不知道怎么回虞啸卿,只能一直看着袁朗。

“我没必要骗你。虞师座,我也很想回去,我们中国那时国泰民安,我并不喜欢这里。只是在他回来前,我会完成他的职责。”

“你是说,我们赢了?”虞啸卿忍不住问道。

“当然,毫无疑问。”袁朗肯定地回复:“我国国力属于世界前列,虽然不是第一强国,但可以把第一强国拉下来,所以,任何国家都不敢轻易出手。”

“你拿什么证明?”虞啸卿压下翻滚的情愫问道。

袁朗苦笑:“我也不知道怎么证明,我说未来的事,您也可以说是编故事。不过我今天你也看到了,实际上,如果用我的枪,带着我的小队和设备,五分钟就能解决。”

“哼。”虞啸卿收起手枪又忍不住提醒袁朗:“我姑且当你说的是真的,你身手是比他略好些,可我们打仗靠的不是匹夫之勇。你最好消停点,你今天害他失去了去主力团的机会。”他不想相信这荒谬的事情,可他又希望,事情就是如此,龙文章在更好的地方好好活着,龙文章还会回来。龙文章这个混账最好不要和他开这种大玩笑!

 “虞师座!川军团也是您的团,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本人也不会答应您。此外,贵军今日表现怎么样,不用我说您也清楚。日军虽然被全歼,但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结果了,我建议贵军除了战术,这战备意识也需要加强。”袁朗开口。

“你什么意思?”

“我建议,虞师不防说有零星日军逃入城中。”

“你说什么?”虞啸卿不敢置信。

“这样没人敢睡着,不止是你的兵,老百姓也一样,这样再有这等事,就知道怎么处置。说不定,您的上峰还会给更多支持。”袁朗停顿一下:“至于黑锅谁来背,就看您的意思了。”

“贵军就如此行事?”

“不谦虚的说,我军虽然承平日久,而且多是出于优势,但战备充足,令行禁止,遇到紧急情况绝不会如此。”

虞啸卿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您那么大本事,干嘛不上虞啸卿的身,欺负我们干什么。”孟烦了觉得自己这些日子像个傻子,眼泪差点掉下来。

 “烦啦,对不起,不是故意骗你们,我也糊涂着呢。”袁朗坐在地上,后来干脆平躺望天:“我好累啊,杀了那么多人,我一个小组一年都未必杀得了这么多,还有一个自己军队的,还被人家从头顶上轰炸……”

“感情您还是人呢!刚一枪一个的。”

“烦啦,你不知道强大、和平的年代是什么样子,我用过的子弹可能比你见过的都多,见的死人可能比迷龙家雷宝还少。我们大部分军人,只是备战、演习,帮助老百姓抗灾,一般见不到血。我手下最好的兵之一,第一次出任务时,近身搏杀一个毒贩,差点走不出来。对了,他脾气有点像豆饼,特别实诚,我看过他家照片,他父亲和兽医长的一模一样,还有个哥哥像不辣。把他一手带出来的班长,和你长得一样,他还有个副班长,长的像虞师座。他连长最有意思,迷龙的长相,是标准的军人,部队大院长大的,父亲还是军长。我刚过来时想,要是他过来就好玩了,见了你们一通乱叫……”袁朗唠唠叨叨说话为自己调节,他没有提吴哲,和吴哲一模一样的张立宪,似乎与龙文章毫无瓜葛。

“呵……”孟烦了酸酸地笑了:“您到天桥说书说不定能赚俩子儿。”

“真的。不信,等龙文章回来你问他。我本人,和龙文章长的一模一样。”

孟烦了慢慢把袁朗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坐下来轻声说:“要不要听小太爷说一段?您知道小太爷这腿怎么回事吗?趴在死人堆里,被鬼子扎的。小太爷当时是个副连长,全连就剩了我老哥儿一个,之前弟兄们白白在铁壳子坦克上砸响儿,再之前连长在火里烧着……”

“许三多说他班长是个特别好的人,你也是。谢谢!”袁朗站起来,忽然抱了抱孟烦了,走出去大呼小叫:“过来过来,作战总结。”

孟烦了看着他,觉得他真的很像龙文章,另一个世界的龙文章。

 

 

袁朗带着川军团在祭旗坡安营扎寨,孟烦了虽然还在“三米之内”,却对他爱答不理,只是隔天,迷龙扔给了袁朗一包烟:“你最近不舒服?”

“没有啊。”袁朗接过来,“谁说的?”

“你咋变这样了?我都觉得你最近不对劲儿。有啥话不能直接说?烦啦说你不好意思要我还笑他,你再这么客气我跟你急。”

“多谢啦!”

“你还没完了是吧?”

“不为这一件事。”袁朗摆出不在意的样子挥挥手,点上烟,在细细的烟雾中放松自己。这烟很呛人,但也只能如此。很多眼前活生生的人,粗豪的、敏感的、朴实的、灵活的、开朗的、羞涩的……有的有家有业的,有的不知道亲人在何处,他们可能都会湮没在战火之中,在史书上留不下任何痕迹。袁朗很想让他们更多人活下来,看看胜利后的新世界。希望真正的龙文章,能够聪明一点,多学点东西回来。

“他还会舍得回来吗?”孟烦了终于主动和他说话。

“会的。”袁朗肯定的说:“这里有他的牵挂和责任,我也有我的。”

“这都是您自个儿想的吧?您如果真像之前说的什么都不知道,您怎么知道他还想回来,怎么知道您还能回去当您的精英去?”

“直觉,这是事情本来该有的样子。”说完,袁朗又补充:“我不是嫌弃你们这里,我们那儿日子也并不轻松,龙文章应付不了我的事情。”

“事情本来该有的样子”让孟烦了脸色丕变,他又一次仔细看了看袁朗,试图拼凑些他团长可能遇到的情况:“您别小看他,姆们是炮灰,可我们团座儿机灵着呢。”

“机灵也没用。时代的积累在那里,很多我们的常识对你团长是新知识,而且我身边都是人尖子,他瞒不了。”

“就您说那,脾气像豆饼的,也人尖子?”

“想听故事?”袁朗既然悟了就毫不体贴的挑明:“他叫许三多,脾气是像豆饼,可是他的本事,用老百姓的话叫‘兵王’,他从图书馆借书,按字母顺序,一本一本看,一本一本背,外语、各种理论知识样样不差。来我那儿之前,就不知道拿了军里多少比赛的奖,武装越野集团军第一,四百米越障集团军第一,侦察兵技能集团军第二,记过两次三等功……为把他抢过来,我和我大队长把往他们军不知道跑了多少次。虽然说是抢人,我给你讲讲我是怎么选拔、训练的……”

长长的的故事讲着,孟烦了脸上不屑,如果这样的人在他们这儿,根本没机会学那么多本事,就算有本事那些功劳也记不到他身上。

“也不是没有遗憾,像他的副班长,就是和虞师座长的一样的,选拔中伤了腿,没留到最后。”

想像虞啸卿像自己一样瘸了的样子,孟烦了竟没法幸灾乐祸:“您没病吧?”

“没办法,我就是要人为制造绝望,让他们爆发出本身最大的潜力。许三多只是其中之一,我的人,个个都好。”

“我们这儿倒是绝望,大家伙儿也就这么混着。”

“我送你一句许三多的格言吧:人活着就是要做有意义的事,做有意义的事就是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您知道在这有多奢侈吗?对了,您说跟我长的一样的,他班长,没进您那儿吧?”

“没有。早早退伍回家了,说起来,和我也有关,是我在军事演习中把他淘汰了。不过听三多说老婆孩子热炕头,过的很不错。”

孟烦了嗤笑一声忽然想起:“您这故事比我小时候听的圣诞老人白雪公主啥的都好听。哎,您没老婆孩子吧?”

“没。”

“那相好的呢?”

袁朗没有回答,孟烦了觉得终于赢了一局,他很羡慕龙文章,那样的地方,能梦到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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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队长回来了?锄头你太不地道了,悄没声就把队长接回来了,队长是你一个人的吗?”齐桓敲门进来。

龙文章对着他,惊喜地说不出一句话,他从来不知道,“康丫”可以如此的高大威武,英姿飒爽。

吴哲推了推他,龙文章反应过来:“没事了我就出院了。”

“是啊,菜刀,医院又不是啥好地方,队长你还不知道,哪里待得住。”吴哲应道。“昨天回来晚,你又忙着削南瓜,我就没打扰。”

“队长,你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事了。”龙文章只敢回最简单的。

“是这样的,我觉得队长最好休个假,正劝他呢。”吴哲发现龙文章露馅是必然的,“穿越”的事连自己都半信半疑,再在队里待着必然给袁朗带来很多麻烦。

“别呀,队长,我削南瓜还指着你帮忙呢。”

“你早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好了,队长还没吃早饭呢,我们先吃饭去。你忙你的吧。”吴哲说着就把齐桓推出门。

龙文章笑着不反对,齐桓也只好吐槽吴哲:“要不是南瓜那边忙,非好好收拾你这霸占队长的行为。”

“走了走了。”

吴哲回过身,又看见龙文章泪光闪闪:“你这又怎么了?”

“我有个兵,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但是从来都是一副贪小便宜的样子,死在西岸了。临死前想吃家乡的羊肉面,我们什么也没有。哎,他,有车开吗?”

“他叫齐桓,我们副支队长,我来队里,就是被袁朗和他训的。车、枪械他都特别熟。我觉得你还是休个假吧,别在队里,总会有麻烦。”

龙文章点点头同意:“对了,削南瓜是啥?”

“幸亏你没问。就是收拾或者叫训练新兵,我们这儿所有人都是各部队挖来的,但来了还要经过一番魔鬼训练。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叫削南瓜。”

吴哲一边回答,一边迅速写了两份休假申请,一份签了吴哲,正要签袁朗,想了想让龙文章在废纸上写了袁朗的名字——竟然很像,于是另一份让龙文章签了袁朗的名字。

“走吧,我带你吃饭去。然后交申请,希望今天就能批下来。”吴哲把申请装好,又指导了龙文章走路姿势,龙文章学的很快,吴哲还是从袁朗桌子里摸出一副墨镜递给他:“戴上吧,到食堂再摘,我怕你路上又露馅。”

好在除了龙文章吃的猛一些,一切顺利,只回来的路上,看到一群人背着圆木跑步还要被齐桓拿水管冲刷,龙文章直了眼:“这是在干什么?”

“削南瓜。当年我就是背着木头跑的,还跑在后面,三多拿背包带拖着我跑,前面冲我们水的是袁朗,当时恨死他了。”

“不说你们的能力,这样的年代,这样的条件,你们还愿意受这份苦,果然是精英中的精英。”龙文章感叹:“你们真不错!”

“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如今的和平需要有人守护。”

“我以前,小看你们共党了,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能胜,但这个国家真不错。”

吴哲很有些骄傲,又指给他看图书馆、训练场、靶场、娱乐室……龙文章犹豫了很久,终于壮起胆子:“我能看看他的枪吗?”

“给你也不会用啊?”吴哲其实不放心。

“不用给子弹,给我摸摸就行。”

“对不起,也许我可以相信你。但是我们枪械都有严格的管理,而且有监控,你如果对着常用枪械流口水,会很难解释。”

“哦。”龙文章只能答应。不过袁朗的脸上那无法掩饰的黯淡失望,让吴哲也有些于心不忍:“要不这样吧,我去靶场,你可以随着我过来。”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没事。不过你别轻易动手啊。”

吴哲带着他换上训练服,又挑了95式自动步枪给他,自己拿着子弹。龙文章摸着威风凛凛的的步枪爱不释手,小声问道:“这射速多少?射距多少?”

吴哲一一回答了,龙文章赞叹:“这是美国货?”

“国产,我国的。”

靶场内,成才正在拿着狙击枪练习,一颗子弹正中靶心后,竖放在枪身上的一颗子弹还纹丝不动。龙文章赞叹:“真厉害!”

“你少说话!这是基本操作,袁朗也没问题。”吴哲低声说:“你可以假装指导我。”

龙文章听话地伏在吴哲身边,然后眼睁睁看着吴哲像是随便打了几次,就把好端端的枪拆了个七零八碎。“你,你,你……”

“怎么了?”吴哲觉得龙文章看自己像是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坏事:“我不是想给你个机会,你可以把枪组装上。”

“这,还能装上?”

“你不会装枪?那你经常用枪怎么保养?”

龙文章又尴尬又惭愧。

吴哲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天啊!枪械内部也要多清理,像你们实战用的,灰土肯定少不了,不擦的话很容易卡壳、走火。”希望袁朗不要遇到这种问题。

然后,吴哲以最慢的速度,一点一点儿把枪装好了,又拆开来:“学会了吗?袁朗装这种枪,只需要几秒钟。”

龙文章看了一遍就把枪装好了,人又沉重起来,恋恋不舍地把枪交给了吴哲。

“枪械呢,大同小异,我回头再给你补些资料吧。”吴哲明白他想什么。

“多谢了。我就上过一年的内政部长何键办的军官特训班,也没什么正经课,略微有用的都是和教官问的,缺的很多……”龙文章想起庭审时师座的评价,面对吴哲十分气短。

“那我多帮你找点,你回头挑一挑看看什么有用。休假批准后,我们去当地一趟。”

“谢谢你啊,锄头!”龙文章觉得红脑壳的人真是好心。

“不客气。袁朗出事的地方,就是那里。我们打击越境武装分子,他偏要护我。”

“现在是你护他啦。”龙文章知道这种滋味不好受,温言安慰:“为了让我不给他找麻烦,你也很辛苦。”

 

吴哲不能不越来越相信龙文章,尽心尽力找了很多资料,什么枪械知识、丛林作战、战场救护,还有南天门一战前后的正史、回忆录、方志、旧地图,当地的地理、气候,类似环境的战例……。龙文章还看到吴哲直接在自己昨天就十分好奇的机器,快捷地操作几下,屏幕上就显出了禅达如今的地图,吴哲说,那是卫星地图,定位精度能到一米内,龙文章又感激又惊叹,几乎是趴在上面,仔细分辨着当年的痕迹,“我要是能带回去这些就好了。”他没有再出门,如饥似渴地学习的这些对他非常珍贵的资料,这样的定力让吴哲也有些佩服。

两人的休假申请批下来时,吴哲就要求龙文章换便装。

“能不换吗?”这么好衣料的军装,龙文章真的喜欢,昨天在路上,因这身衣服带来的善意和敬意更是他从未体会过的。

“我军军纪严明,穿着这身衣服就要时刻注意形象的,你的军纪肯定还不够,别让督查给他处分。”

“我不会欺负老百姓的。”龙文章只得换上了吴哲翻出来的便装。

“那是最基本的。”吴哲拿出内务条例指给他看关于军容的部分,龙文章一条没看完就吓得吐舌头:“这么严,怪不得贵军能赢。”

“我和袁朗在城内有房子,今天先住过去,坐明天的航班到云南。路上可以买点你用的东西。”

“你俩的房子?”

“我们一人一套,不过是买到了一处,我和他也是邻居。”吴哲平淡地说。

龙文章后知忽觉地想起这两日的种种,意识到吴哲和袁朗的关系只怕比自己和孟烦了还要更近一层。

 

吴哲发现换成便装再正确不过,一进超市龙文章就被迷住了,他以不可思议地灵活速度在粮油区、生鲜区、熟食区、蔬菜水果区等飞奔了一圈,那热切的眼光让吴哲生怕他直扑上去打滚。这要穿着军装,明天就得让督查找上门!

“你慢点!”吴哲推着购物车,好不容易才抄近路堵上他。“好多人看你了!”

龙文章缓了口气,不过看看周围看他的也没几个人:“这叫超市,人们买东西的地方?”

“你小声点。”吴哲完全没想到龙文章会在这里破功。

“妈妈呀。这也太好了。”龙文章看着各处花花绿绿的广告促销,满满当当的货柜,挨挨挤挤的老老少少,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

“平常心,平常心。”

“锄头,多逛会儿行吗?我没见过这么多东西。”龙文章拿出了和师座要物资的谄媚表情,只是看看,吴哲不会拒绝吧?

吴哲确实没顶住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好吧,你收敛点。这里人天天逛的,你太夸张会引人注目。”

龙文章忙不迭的点头,做出挑东西的样子,一排货架一排货架的仔细看,更让他开心的,是导购员热情邀请他试吃:

“帅哥,尝尝我们新品蛋糕吧,又香又甜,我们有四种口味的……”

“正宗新疆来的哈密瓜,空运过来的,您尝尝……”

“我们的芒果酸奶是新西兰奶源……”

……

“真好吃!”他对着导购员笑得比蜜还甜,吴哲不得不跟在他后面,接受导购殷勤的服务把他试吃的东西一一放上购物车。再看他,又跟着老太太挑脐橙,老太太热心的教他什么样的是好的……死拉活拽把他拖到生活用品层补几件衣服用品,他倒好,对着香皂沐浴露都能看入迷,还差点拐进女性用品区,吴哲觉得幸亏自己是老A的一员,不然都看不住他。最后大包小包买了满购物车的东西,一看表竟然花了近四个小时!

直到坐进车里,龙文章才讪讪地说:“我是不是花太多钱了?不好意思啊,下次不用买那么多,我看看就行了。”

“没多少钱,主要是时间。”吴哲决定小票留好,回头让袁朗还。

“这商店真好,东西又多又好,谁都能来?”

“老百姓生活必备,肯定是都能来。”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东西,也没见过这么多开开心心的老百姓,连打着滚哭嚎的小孩子都是为了要玩具假装的。”龙文章觉得,这是他最开心的一天。亲眼看见过这片土地满目疮痍、民不聊生,而今,他竟然有机会看到这里和平繁荣的样子,不过几十年,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可以这样幸福。长久以来,他和他的炮灰团,一直在想胜利,却不知道是否能真正的胜利,更不敢想胜利是什么样子。现在,他看到了:“原来,胜利是这样啊。”

“你以后想逛随时可以过来,各地都有。”吴哲不免心软。

“谢谢啦!”龙文章迅速接口,让吴哲怀疑他是不是上当了,不过想想他的环境,还是决定对他大度些。

 

把龙文章带到了自己家,为了让龙文章多了解外面不至露馅,吴哲还打开了电视让龙文章自己看,又给他拿了盒冰激凌,自己去照料自己家和袁朗那边的花花草草。回来看见龙文章不知道怎么转到了一个播放阅兵庆典的电视台,他目不转睛,连刚刚一直夸赞的冰激凌化了都没有发现。

“你怎么吃都忘了?”

“这些都是我们的?”龙文章快吞了几口,眼睛没有离开电视里的飞机导弹。

“是的。”

“真想让我的人好好活着,让他们也能坐在那车里,就跟刚才那些老头老太太一样,拿着花,后面跟着年轻人们还有飞机大炮。”

“你自己呢?”

“我都看见了呀,老天爷太对得起我了。”

“可是……”

“这些不是白来的,总要有人做事。锄头,我们活着却不知道为什么活着,我们想胜利却不知道胜利是什么样,我现在知道也看到了,我知道我做的都是值得的,够了。锄头,我原来以为,我带回去我们那一战的情报是最重要的,可我现在觉得,这里给我的最好的东西,是希望,是我们有了能信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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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魂记(一)

本文是龙文章与袁朗互穿的数日,大概四五章。

最初只是想写龙文章到现代的一个短短短篇,《士兵突击》本是我看团长看伤了,当现代篇回血用,初看袁朗时,不停在他身上找龙文章的影子。写时很担心自己会太偏向龙文章,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兜兜转转就成了现在的样子,给袁朗开了金手指,我最爱的龙文章还是辛苦了,可能,还是因为我更习惯写虐文吧……当然本篇虐不起来。

虞龙已成习惯,袁哲是为方便……借用《牡丹亭》(还魂记)的开篇:但是相思莫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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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朗闻到了一种潮湿腐败酸臭味道,揉揉鼻子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勉强可以称为床的木板上,脏衣服破被子,...

本文是龙文章与袁朗互穿的数日,大概四五章。

最初只是想写龙文章到现代的一个短短短篇,《士兵突击》本是我看团长看伤了,当现代篇回血用,初看袁朗时,不停在他身上找龙文章的影子。写时很担心自己会太偏向龙文章,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兜兜转转就成了现在的样子,给袁朗开了金手指,我最爱的龙文章还是辛苦了,可能,还是因为我更习惯写虐文吧……当然本篇虐不起来。

虞龙已成习惯,袁哲是为方便……借用《牡丹亭》(还魂记)的开篇:但是相思莫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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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朗闻到了一种潮湿腐败酸臭味道,揉揉鼻子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勉强可以称为床的木板上,脏衣服破被子,还铺着稻草……他第一反应是被绑进了匪窝,可是没被捆没被锁,手里是枪——实弹真枪,还不止一把。如果世上真有能神不知鬼不觉把他绑了的匪徒,实在不该是这种智商。袁朗警惕地闪到了破纸凌风的窗边:整个房子安安静静,没有岗哨,这房子古旧得像个文物保护单位。袁朗简直怀疑是被A多了的队友们联合起来整自己,可是看看手里的脏的可以的古董枪,还有同样脏的古旧军装——便是吴哲也看不出什么破绽吧?要是他搞的鬼,回头让他跑两遍375! 

袁朗握着手枪小心翼翼地下楼,楼梯旁一间房门突然打开了,袁朗条件反射地用枪指过去,门口握着长长旱烟锅的老头吓了一跳:“团长,你咋了?”

许三多他爹?许三多给他看过照片,可这口音?

老头一点儿都不怕他,反而凑过来要摸他的头:“你娃莫不是病了?”

门内,多了胡子的许三多的班长从稻草上滚起,一瘸一拐的出来,关切地看着他,嘴里却是:“怎么茬儿?兽医您睡糊涂了吧?人可是铁打大蟑螂!”

袁朗收起了枪,迅速返回了原先的房间,关门落闩。这里没有镜子,可他摸了摸脸上,也多了浓密的小胡子,解开衣服,身上爬了很多刀枪的痕迹,脖子上还挂着颗子弹。他不得不想起了吴哲说的“穿越”,自己当时还说他:“还光电硕士呢,能不能用用你学的那些科学道理?”

吴哲当然也不信,嘴上还要说:“科学的海洋还需要我们去探索,牛顿也不过是在海滩捡了几个贝壳……”想想最后的记忆,是越境分子不知道怎么藏的手雷,自己推开了吴哲,有点冲击波不假,可那个当量和距离,自己应该不至于光荣……

“许三多爹”和他瘸班长赶过来拍门,外面也嘈杂起来,好像这房子还有不少人,袁朗没办法,吼了一句:“没事,就是刚有点睡迷糊了。回去吧,我静一静。”

“你娃要是不舒服,可不能忍着。”许三多爹的声音。

“行了兽医,让人消停点儿吧,止不定就是嫌姆们烦。”这声音和许三多班长当年“没关系,首长”一模一样,就是语气天差地别地欠揍。然后脚步声就远去了。

所以这是个许三多世界?怎么不让许三多“穿越”过来?袁朗想抽根烟,摸摸身上,比脸还干净。苦笑一声,袁朗认真考虑自己面临的局面:看房屋物候此地像西南——也许就是自己执行任务的云南边境。如今自己的身份是个国军团长,军服像是抗日战争时期。所以,自己来到了真正的抗击侵略的战场,袁朗心里不免升起些豪情斗志。不过,国军团长,就这德性?这事自己一头雾水还应付不了,袁朗想着,打开门,蜷成一团缩在门口的孟烦了倒摔进来:“你大爷的,开门能不能打声招呼?”

就他了!袁朗重新把门闩上,十分严肃地看向眼前人。

这样表情的龙文章,让孟烦了心慌得厉害,轻声问道:“爷您这是玩那出?”

“我什么也不记得了。”袁朗开门见山:“这事不能让大家知道,你得帮我。”

“什么叫什么也不记得了?您老都不记得什么了?”孟烦了现在无比希望眼前人突然贱笑,说是在耍自己,可眼前人认真得很。

“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这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你们都是谁,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兽——”孟烦了瞪圆了小眼睛张口结舌,半晌才扑上来,在他身上东摸西看,紧盯着他的眼睛紧张地说:“兽医不行,得进大医院,要不您找找虞啸卿,他挺待见你的。”

“虞啸卿是谁?”袁朗皱眉暗自记下这个人名,无辜地看着孟烦了。

“你这样他还待不待见你也保不齐了。”孟烦了真有点急了,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您要想甩开我们这帮炮灰直说,甭吓唬人。”

“我真什么也不知道了。我连自己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哎,有镜子吗?借我照一下。”袁朗忽然好奇现在“自己”的长相。

孟烦了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您看我们这模样像有吗?得,我给您打盆水去吧。”然后他转身离开,袁朗捶了下床!什么有用的都没得到。

许久,兽医端着盆水,小心翼翼地看过来。孟烦了跟在他后面关了门:“怎么的,您不能指望我一瘸子给您端水吧?”

袁朗觉得那木盆比自己的脸脏多了,这一瞬间的嫌弃又被孟烦了看到了:“这一破烂收容所,能给您找着一盆儿不错了,别掰自个儿当大少爷。在缅甸您可是让姆们所有人在汽油桶里泡了一身黑。”

缅甸,汽油桶,一身黑……袁朗觉得原身有两把刷子:“我一病人,你能不能少损两句?”袁朗抱怨着,水盆里映出张模糊却熟悉的脸,他挑了挑眉,水里的影子也跟着挑了挑眉,袁朗不得不相信他和这人可能真有些渊源,至少有眼缘。他到了这里,这人是不是到了自己的身体?袁朗挠了挠头,觉得他肯定骗不过吴哲,希望自己的身体不要受折磨。

兽医凑过来,像模像样地号了脉,翻了翻袁朗眼皮,又让他伸舌头看了看舌苔,一筹莫展:“看不出啥不对,团长,你娃莫开这种玩笑。”

袁朗回他一个无奈的眼神,孟烦了和老爷子对视一眼,只能开口:“您叫龙文章,有印象吗?”

袁朗摇摇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有什么赶紧都告诉我吧。你们是谁,这儿怎么回事,我不想像个傻子一样。我是你们团长?”

孟烦了有气无力地坐在窗边幽幽地说:“您是我们团长没错,可我们是一炮灰团,从缅甸一路败回来的。您什么来路姆们也不清楚,虞啸卿审您时您说祖上跳大神儿的。在缅甸您骗姆们说是姆们团长,一路收拢些没人要不知道会怎么死的残兵剩勇,和鬼子打了些仗。最后一次是在怒江西岸,桥被炸了,您把要逃的溃兵们赶回来,说会带着姆们回家。于是带着姆们打退了鬼子十七次进攻。虞啸卿,姆们真团长,让姆们决死山头,一震我军士气,结果您骗了虞啸卿半个基数的炮火支援,带着我们十几个人就这么逃回来了……

“虞啸卿抓了您,关了一个月,成立个军事法庭审您,我们才知道,您这团长就是个假冒的……

“虞啸卿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可能自个儿占了您的功,把川军团变成他虞家军不好意思吧,他成了师长,又弄出来个川军团,把姆们这些炮灰还有些饭都吃不饱的壮丁扔给您,对了,还有淘汰没人要的武器。您整天就坑蒙拐骗,到他那儿抠点破烂,让迷龙在黑市倒腾,一面想带着我们这样的炮灰打回去。对了,听说您跟他发誓第一个冲上南天门——南天门您还记得吗?就对面鬼子的阵地。”孟烦了说着,忽然想起龙文章昏倒的样子,龙文章累坏了,所以,把所有人所有事都忘了吗?而自己还要把这些压给他,拖住他?

袁朗低着头,想起自己看过的国殇墓园,那累累的坟茔之下,或者就融在怒江两岸的青山中的前辈中,或许就有这位传奇的龙文章,或者还有眼前绝望、慈祥的两人。平心而论,此人行为虽然处处不上台面,却处处透着灵性。袁朗觉得和他很投缘,或许那就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就像刚刚水中映出的影子。只是,在绝对劣势下的阵地攻防,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打法,袁朗觉得压力很大:“有烟吗?”

孟烦了自嘲一笑:“这可是稀罕物,姆们哪儿有。您得跟虞啸卿要,或者问问迷龙,咱们团黑市大管家,不过您可欠他不少钱。您以前不抽,怎么现在想起来了?”然后他突然明白,龙文章没提过,也许是因为没钱。

袁朗无奈的拈了拈手指:“您二位怎么称呼?”

孟烦了不说话了,郝兽医帮他介绍:“他叫孟烦了,大伙儿都叫他烦啦,你这么叫他,他还是你的传令官、副官、翻译官、参谋官,你想怎么叫怎么叫,也叫他三米之内。我叫郝西川,岁数最大的,医生,大伙都叫我兽医。”

“您还有个名死啦死啦,我起的。”孟烦了撩起眼皮插嘴道:“今天大伙儿要帮迷龙搬家,待会儿我把人指给你看。虞啸卿您看不用看军衔都知道,立得跟杆枪似的,对了他不克南天门不受将衔。不过,您那些莺莺燕燕——军需官的小老婆们,小太爷可不认识。”

袁朗笑笑:“烦啦,死啦,烦死啦,还挺对仗的。”

 

 

外面起床的人越来越多,嘈杂得像乡下的菜场起来,孟烦了带着龙文章到窗前给他指认:“那个,光头背把刀的,叫董刀,外号丧门星,云南人,功夫很好,身上一直背着他弟弟的骨灰,对岸您招来的……

“不辣,大名邓宝,湖南人,虞啸卿也是,掷弹兵,也是对岸跟回来的……”

“蛇屁股,大名马大志,做饭好吃,您让他做饭招兵……”

“那个最讲究的阿译,上海人林译,阿译,副团长、督导……”

……

“你们都不出操吗?”袁朗忍不住问了一句。

“您忘了,姆们是炮灰团。”孟烦了白他一眼:“姆们哪儿出操去?人全在收容站,连阵地都没有。”

“那你们拿什么打仗?”

孟烦了指指头:“瞧见没?就这八斤半。”

正说着,迷龙从外面进来:“都磨叽什么呢,今天帮我搬家,你们一个个谁也别偷懒啊……”

袁朗看着那张酷似高城却流里流气的脸,真想抓高副营长或者高军长自己看看。

“那就是迷龙,东北兵,你机枪手,缅甸回来的路上捡了老婆儿子,为这你差点毙了他,他老婆又拿着斧头和枪把你逼到了树上。他今天逼着弟兄们跟他搬家去,你为了让他倒卖机枪换军饷已经应了……”

袁朗无语。这么多熟悉的脸,他忽然有一种乐观的感觉,自己和这里有种奇妙的缘分,这缘分没有断,自己应该还能回去。

楼下传来迷龙的荒腔走板:“你要让我来呀……哎,烦啦,你躲哪儿了,谁都别躲啊……”

“行了,多谢你。你先过去吧,我消化消化。”袁朗坐下来,顺手把手里的枪拆解开,找了块破布擦拭,又飞速装好,没有注意到孟烦了眼神突变。

孟烦了脑子里不断闪现龙文章那熟练的拆枪动作:他不是什么都忘了吗?以前也不知道他没见这么懂枪,可是那身体他看过不会错,何况,冒充他这样一个炮灰团长干什么?孟烦了希望狗肉早点回来。

——————————————————————————————

 

此时的龙文章,呆坐在袁朗的病床上发楞。醒过来后,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让没抓住他的许三多红了眼:“队长,你咋了?”

这谁啊?龙文章立刻摆出了一张委屈脸:“不舒服。”

“大夫!大夫!”三多飞奔而去,龙文章舒了口气,刚那一巴掌很疼,这不是梦,可这干净的被褥,雪白的墙壁,整齐的房屋,还有屋顶白色灯柱,床旁的不明机器,都让他觉得这只能是梦,机器还有线连在他身上,他身上的衣服也是干干净净,身体也是,龙文章低头,终于发现这身体不是自己的。这算怎么回事?借尸还魂?

还未想清楚,那个一脸憨厚的不知道什么等级的小兵就架着医生进来了:“大夫,您看我们队长这是怎么了?”

龙文章对上上官戒慈的眼睛,忍不住往后一缩,纵然带着口罩,他也认得出来。

“头疼?”

“没事了,就是刚才有点晕。”

“A大队的就是不一样啊,没事打自己。”“上官戒慈”平静地说,又看了看旁边的仪器:“CT、B超都做过了,看不出任何问题,应该是轻微脑震荡后遗症。再养养吧,袁中校,您别着急,轻微眩晕是正常现象,您要安心休养。”

龙文章点点头,没说话。

“队长!你睡了两天了,喝不喝水?饿不饿?”旁边的小兵一脸紧张。

“有点饿了。队里怎么样了?”龙文章决定套点话。

“再有半小时到饭点,队长你先吃个苹果?大家都挺好的。咱们上次任务完成的好,越境分子四十人全歼,咱们立了集体三等功,吴哲说你该能升上校了。不过你受伤了,大家都提不起精神来,尤其吴哲,现在连他的花都没精打采的。”三多一边削苹果,一边实诚地介绍。

真好命!龙文章接过苹果狠狠啃了一口,就打这么点人,就立个功?他打那么多鬼子能保命就不错了,连苹果也又甜又脆,龙文章三两口把苹果啃完了。

三多对他的速度有点吃惊:“队长,你这么饿?还要吗?还有橘子、葡萄、山竹、香蕉,你想吃啥?”

龙文章看着床边那满满散发果香还贴着花纸的漂亮篮子,觉得自己再吃容易露馅,忍了忍:“待会儿吃饭吧。”

三多点点头:“嗯,很快就开饭了。”

这时,敲门声响起,不等三多回答病房门就被推开了,龙文章看见干净利落的“迷龙”进来:“死老A,你怎么躺上了!”

“连长!你怎么来了?”三多开心得露出一口大白牙。

“我爸这边查个身体,我正好没事过来一趟,他怎么了?怎么看着我不说话?”

龙文章看着意气风发干干净净的“迷龙”,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笑,他也确实很想笑,论理迷龙确实可以当个连长。

“哎,死老A你,你笑什么?你笑得我都毛了。”高城被他笑的莫名其妙,看看身上也没什么不对劲儿。

“上官戒慈”过来:“嚷嚷什么!这是医院!”

高城看直了眼:“那什么,什么……”

“什么什么?病人需要安静!”“上官戒慈”转身而去。

眼看“迷龙”的大眼睛追着“上官戒慈”出去了,龙文章闷笑:“别什么什么了,快追去吧。”

“我不是,我,我去看我爸检查单。”高城来得快走得也快。

龙文章笑着对上许三多,继续套话:“我敢打赌,他肯定和那女医生能成。”

三多一脸迷惑:“啥成,成啥?队长你刚笑啥?”

龙文章无语,这孩子也太不机灵了,他胆子更大了:“成家。哎,其他人呢?就你一个人照顾我?”

“队里轮流,大家都想过来,前天是菜刀,昨天是成才,今天是我,明天是吴哲。大队长今天带队去俄罗斯比赛了,昨天抽时间来看过你。”

龙文章点点头,这个“袁中校”没有勤杂兵,这队里人也不多,所以,和自己军衔一样却不是个大官?

龙文章又开始盯许三多,发现他不像豆饼没上过学,身边还放着一本书。

“你在看什么书?”

“队长,这是《刘伯承军事文选》,还是你推荐的,我还没看完。”

刘伯承?!龙文章可知道这大名鼎鼎的红脑壳,脑袋值整整五万大洋,但有脑子的都知道这大洋没命花。龙文章强装镇静伸手,许三多顺从地把书递给了他。龙文章正看目录上缺七少八的字,两张照片从中掉出来,一张上面,有兽医和不辣、唐副师座还有些不认识的人,站在一个饭店门口,像是在剪彩,每个人都红光满面精神抖擞,龙文章差点认不出来,每个人都是一张笑脸,小孩子手里还拿着彩色的气球,鲜艳明亮的让龙文章几乎舍不得移开眼睛;可另一张上,是他的师座和副官的脸,他们坐在山顶的亭子里,他副官笑的比旁边的野花都暖,他的师座曲着一条腿轻松惬意地坐靠在亭栏上,手里竟然还拿着个花花绿绿的糖果,这是他梦里都从未见过的样子。龙文章忍不住抚了上去。

“队长,我班长和六一,你还记得吧?现在他们挺好的,现在爬山的人多,好多找他们带。上次信上六一又让我别丢七连的脸,他虽然腿不方便,上山下山一点儿都不肯落在后面,班长都拿他没办法。”

龙文章自动认为他班长长得和师座一样,腿不方便的“六一”是他瘸副官:“你班长还爱吃糖?”

三多懵了一下,又看了眼照片:“吃糖的是六一啊。他烟瘾大,山上严禁烟火,班长就把儿子的糖分给他。”

“口误,口误。”龙文章反应很快,只是再看那张照片,有些不是滋味。在这样比他最好的梦都美好的地方,他的师座坐下了,却也不能完满吗?当然那是“六一”,可他还是觉得那样挺拔俊朗的,就是他的师座,怎么能腿不方便呢?“这张呢?”他指向兽医那张。

“我爹和我二哥在城里开了个饭店,他说生意很好,很快就能把大家的钱还上。我爹说了,不能让咱解放军吃亏。”憨小子露出了酒窝。

病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先进来的是一束白色的百合花,然后是“张立宪”的如暖阳般的笑脸:“醒啦?”

龙文章反应不过来,这个带着一束花过来的“张立宪”,又是怎么回事?只能堆笑:“你来了!”

许三多对着“张立宪”笑出一口大白牙:“锄头,你过来真快!”

“我今天没事,本来就在路上了。”“张立宪”歪头看了看龙文章,龙文章继续笑。

吴哲转头继续问三多:“他醒后都做了什么?身体各项指标都怎么样?”

“没什么。”三多诚恳地说:“队长血压、心率、血氧含量都在正常范围,也很稳定有规律,醒来时有点波动,他头晕还打了自己一巴掌,就是见人心率就加快,刚方大夫还有我连长过来时、还有看到我照片时,心率有点儿快,尤其方大夫过来时,都到98了,其他是92、90、93……方大夫说没事,再观察观察。”

龙文章发现这憨小子不是只对着自己憨,可又不能堵他嘴。

“队长应该饿了,我之前给他削了个苹果,他二十秒就吃完了,还口误把六一说成我班长了。”

吴哲对着龙文章有些皮笑肉不笑:“要不要先喝点鸡汤,我托食堂肖师傅做的,正宗清远鸡。三儿,你到医院食堂看看,我估计有早出来的东西,别忘了问方大夫,他现在什么忌口。”

龙文章垂着眼睛点点头,觉得这个“张立宪”只怕看出了什么。

吴哲探过身来给他把病床边的桌板支上,从毛巾裹着的保温饭盒里,拿出一盒汤,递过来一个勺子,一言不发。龙文章埋头大口吞咽着,这汤可真香,他能多喝一口就多喝一口。

“好喝吗?”

“香!”

“肖师傅手艺。你慢点,别烫到。”

“嗯。”

“头还疼吗?”

“不疼了。”

“轻微脑震荡你也别大意,不冷吧?”

“不冷。”

“你以前认识方大夫?”

“不认识。”

“高连长笑话你了吧?”

“他就那样。”

“你是不是忘了些事情?”

龙文章猛然停下,慢慢抬起头,可怜巴巴地说:“是,我确实很多东西想不起来。”

“放心,有我在。你也是为了我,不然,我可能就没命了呢。”

龙文章把汤喝得涓滴不剩,许三多还没回来。只能和“张立宪”尬聊:“这个花真好看。”

“谢谢你救了我。”

“战场上,哪用谢来谢去的。”龙文章觉得,原身也会是这么想的。

张立宪没有说话,拿走饭盒清洗。龙文章听着哗哗的水声,偷偷叹了口气。冒用别人身份,他是有些愧疚的,可是又不知道实话实说,人家会怎么对他,驱邪的手段可都不美好……他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虽然假装自己忘了,可这话怎么问呢?这个“张立宪”显然不像“三儿”那么好骗,就是“三儿”虽然骗过了,也是个什么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自己怎么来到这儿了呢?龙文章回忆着禅达的情景,那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道怎么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想起了母亲招魂的样子……难道不小心把自己招到别人身上了?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事,而且,这里这么好,他觉得自己像个小偷。

吴哲直到三多回来才出来。三多捧回来了一碗牛肉面还加了煎蛋,龙文章又埋头苦吃,撑圆了肚子才发现,三多又不见了。“队里有事,我让他回队里了。”吴哲淡淡地回复,“你想出院回队里吗?”

龙文章有些发毛,想了想:“我应该可以。”该来的总是要来,躲在医院也不是事,他也不想让“上官戒慈”检查。吴哲转身出去了,又是一轮检查之后,天黑前,出院手续终于办妥,吴哲亲自帮他把衣服换好,收拾东西出门,只把那束漂亮的百合花孤零零留在了病房。

龙文章不想乱看,可是一出门,眼睛就不受控制。宽阔平整的街道画着各种线,汽车、自行车、行人,各行其道,到处都是彩色的霓虹灯,比他见过的大上海的花花世界还好看,高楼大厦林立,灯火辉煌,水果店、服饰店、饭店还有些龙文章不知道是卖什么的店里挤着挑挑拣拣的人。有些地方宽阔些,明显是平民百姓的男男女女老太太在随着音乐跳舞,还有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呼啸奔跑……龙文章确信,这是个和平的时代。所以他们才打了几十人就可以立功受奖吗?如果是他们打仗,换来的是这样的世界,龙文章真的甘愿,不用什么奖励,这样的世界就是值得的。

等红灯时,吴哲才发现,“袁朗”的眼睛里噙着泪花,不是他以为的袁朗原本眼睛的明亮。

渐渐地路边不再繁华,也一样干净有序,只有一盏盏的路灯过去。路过一个整洁明亮的加油站,吴哲下来加油,加油的工人热情打招呼:“解放军同志好。”旁边车上,一个胖嘟嘟的婴儿不知道为什么冲他流着口水嘎嘎叫,他的妈妈于是温柔地挥着他的小手臂说:“解放军叔叔好!”龙文章的心软的一塌糊涂。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生活,真的是他可以偷走的吗?





 

 

 

 

ciel

【虞龙/伍袁】团长士兵前世今生

第二世 袁公子遇前缘两不相欠



袁朗第一次见到伍六一的时候,是在演习结束后回去的军车里。他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伍六一有一副军人该有的样子。



国家强大,无仗可打。于是军队反倒成了一些好逸恶劳之人的好去处。袁朗见过地痞流氓似的军人,见过一心只想飞黄腾达的军人,见过心在曹营心在汉的军人。伍六一这样的,腰杆挺直的军人倒是少见。



第二次见到他,也是演习结束。伍六一发射的信号弹升空,宣告他的资格已经被取消。袁朗就站在不足百米远的吉普车前。他看见那个军人为了同伴宁可放弃自己。那一刻,他的眼里有泪花闪动,幸好有遮阳镜挡着。



莫名的情绪涌动,激动,感动,感伤...

第二世 袁公子遇前缘两不相欠




袁朗第一次见到伍六一的时候,是在演习结束后回去的军车里。他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伍六一有一副军人该有的样子。




国家强大,无仗可打。于是军队反倒成了一些好逸恶劳之人的好去处。袁朗见过地痞流氓似的军人,见过一心只想飞黄腾达的军人,见过心在曹营心在汉的军人。伍六一这样的,腰杆挺直的军人倒是少见。




第二次见到他,也是演习结束。伍六一发射的信号弹升空,宣告他的资格已经被取消。袁朗就站在不足百米远的吉普车前。他看见那个军人为了同伴宁可放弃自己。那一刻,他的眼里有泪花闪动,幸好有遮阳镜挡着。




莫名的情绪涌动,激动,感动,感伤,参杂到一起。使早已经丢弃了眼泪的袁朗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




袁朗为伍六一破了格。他在那个人身上找到一种久别重逢的惊喜和冲动,似乎能给他的生活带来一种变化。




伍六一的骨头很硬。老A的训练压不垮他。反倒是让他出尽了风头。伍六一的训练样样成绩第一,有些甚至打破了由袁朗保持着的记录。这可让袁朗挂不住面子。




于是最终考核测试被提升了难度。那是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然而伍六一还是完成了任务,以自己的牺牲作为代价。在漆黑的地道里伍六一与队友失散,他选择了继续完成任务。毒气,火灾,人质,定时炸弹,行将爆炸的工厂。伍六一发了疯一样,歼灭了二十多个敌人,解救了大部分的人质,最终在敌人密集的火力下被打成了筛子。幸好这是场测试,结束后袁朗看见伍六一一双布满血丝的的眼睛。




那是他时常在梦里看到的眼睛。那双眼睛疯狂,不安、疑惑、愤怒、悔恨,似乎有千言万语。




每每梦醒,袁朗的心就开始发痛。袁朗一向是个风流成性无拘无束的主儿,但那双眼睛就是一个魔咒一个梦魇,一个无法摆脱又无法接近的宿命。




问答的时候,袁朗对他说,你那种打法说的好听点叫同归于尽,说的难听点就是匹夫之勇。人的命是很金贵的,干嘛这么拼呀?




伍六一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腰板挺的直愣愣的。他说出了袁朗一直想听到的话,中国军人活得都他妈太轻松太安逸了。身为军人,为国捐躯,死而后已,天经地义。




袁朗后来笑着跟他说,他觉得伍六一生错了时代。这年头太平,不需要枕戈待旦。只要琢磨透了上头的心思,就有官可升。他如果出生在战乱之秋倒是大有可为。




伍六一摇摇头说,在哪个年代都一样,人由不得自己。




袁朗是个彻头彻尾的怀疑主义者,但自打伍六一进了老A,他开始相信人有其命有其缘。




袁朗开玩笑似的问伍六一,你相信人有灵魂吗?




伍六一点了根烟,猛吸一口,他说我信。




袁朗乐开了花,这些玄学的东西你都信。那我说我以前梦见过你,你信吗?




伍六一转过头瞅他一眼说,少他妈扯淡。




袁朗发现了伍六一很有趣,他生气的样子特别可爱。袁朗就玩心大发,时不常的惹他生气。他是个油盐不进只认死理的主儿,又不像许三多那样呆板。于是和他争论斗嘴插科打诨倒成了军队生活的一个很好消遣。




袁朗今年三十,老A里人人都知道他有个当护士的老婆。只是袁朗自己从来没见过那个当护士的老婆,那是他随口扯的谎。就像他之前自己说的,他还没玩够呢。迄今为止他遇见过不少的女人,但没有一个能牢牢的拴住他的心。他是个天生的军人,在这一点上,他觉得找到了伍六一就是找到了同类。




伍六一平时不太说话,烟抽的很重,一天能报销一包,偶尔心事重重的坐在一边发呆。袁朗就问他是不是想回去老七连。他说是,老A就像个监狱。




袁朗说他刚来时也是这么想的,直到他当上了监狱长,人活着总得有点追求不是,照你这个成绩,升上个队长也不是不可能。




伍六一说我不想当队长,我没那个追求。




袁朗就问那你追求什么?




伍六一就盯着袁朗说,他这辈子是来还债的。




袁朗就说:封建迷信,无稽之谈。




老A作为特种部队,不光是整天训练,也要执行荷枪实弹的任务。第一次实战任务是去边境狙击一伙毒贩。




交火前伍六一问他:杀人是什么感觉?




他说:杀人就像切菜。没感觉。心地善良的人会有负罪感。心地邪恶的人会有快感。心里干净的人,也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那天交火很顺利,老A的人解决几个毒贩绰绰有余。那天伍六一杀了两个,作为一个没沾过血的新兵,这成绩非常不错。他说伍六一是把好刀。




后来的那场演习他带上了伍六一。四个人的小组,袁朗,伍六一,许三多加上吴哲。




那次演习是袁朗目前为止遇到过的最艰难的一次。许三多失散,生死不明。吴哲被淘汰。后来袁朗就带着伍六一,穿过了雷区,潜入了敌人的据点。在那荒山野地生存了两天,白天潜伏狙击敌人,晚上又冷又饿,他和伍六一抱在一起取暖。




那场演习结束后,伍六一的腿伤复发了。其实那条腿根本就没好,伍六一一直强撑着,袁朗不知道是多强的意志力才让他在训练中做到和别人无异,甚至成绩更好的。医生说完全养好得要半年,伍六一只躺了一个月就又归了队。




袁朗把伍六一调到了自己身边,几乎代替了齐桓的位置,住一间寝室。




袁朗有梦游症,以前同寝室的人多少都被他吓着过。据以前同寝的人回忆说,袁朗梦游那叫一个可怕。大晚上睁开眼睛一个大男人直愣愣的站在床边,一动不动的盯着你看,盯的你直发毛。要么就是半夜三更的发出一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动静来,像是唱什么歌,反正没人能听得懂。有时候还会突然喊出师座什么的,扰人清梦。




袁朗其实是别有用心,他要看看伍六一怕不怕。但一连过了几个晚上,伍六一都睡得安稳,从没有提过袁朗梦游。




直到有一天,袁朗起来,发觉自己躺在伍六一床上,自己一只手搂着他的脖子,脑袋枕着他的一只手。伍六一还在轻轻的打鼾。阳光洒下来,伍六一的睫毛金灿灿的显得特别长。这家伙就连睡觉时眉头也不舒展,袁朗用手指轻轻的给他抚平。没想到伍六一突然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袁朗,又搂着他接着睡。看样子是还不清醒,袁朗一脚把他踹下床。




伍六一怒道:你他妈干什么!




袁朗也回他:你他妈干什么!大男人搂搂抱抱恶不恶心!




伍六一说,又不是没抱过!再说这是我的床!




袁朗这才想起来是自己梦游到了伍六一床上。他耳朵根有点发热,嘴上还是不能输:老子是长官!从此以后这是我的床,那张才是你的!




从那以后,袁朗的梦游症不治而愈了。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后来,伍六一的腿伤越来越严重,他走路开始有点跛,再后来一瘸一拐的。




袁朗看着他的腿很着急,他不想老A失去伍六一这把好刀,或者说他也不想失去这个室友,伍六一在身边让他觉得很安心。




他说你的腿这样下去不行。




伍六一看着那条腿说我知道,我在老A待不久了。




再后来他牺牲了。




袁朗不愿意回忆起那时候的事,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刻意的去遗忘。以致于后来他再也想不起来他是在哪牺牲的,怎么牺牲的。直到很多年后的一天,他独自旅行到了云南的一个小镇-禅达。




他坐在路边要了一份饵丝,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以前到过这。对面坐着的是伍六一。伍六一吃得正香,袁朗却放下筷子说真难吃,禅达这城也忒小了点。




伍六一却说他很喜欢这。




袁朗问他为什么。




他说,这地儿让他心安,就像回到了家。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后来他读到苏轼的这首词时突然热泪盈眶。




训练演习的清闲日子呆久了,似乎也让人忘了老A作为特种部队本该执行荷枪实弹的任务。那是他们执行一项任务之前,到禅达稍作休整。




那任务是打击一伙跨国武装分子,那伙人贩卖枪支,毒品,甚至是人。无恶不作的一伙亡命徒。他们偶尔会从中缅边境穿过,老A盯这伙人很久了,于是要在这里设下埋伏。




那地界儿是热带雨林,林子长得遮天蔽日密不透风的。袁朗一到边境,就胸口发闷,脑袋发晕,心里堵着喘不过气来。




他说:这狗日的地界,老子不会是中暑了吧?




伍六一体贴的摸摸他的脑袋说,没有,你体温比我还低呢,没事儿。




那我怎么感觉胸闷得慌呢?




八成是你紧张的。




放屁。老子有什么好紧张的。




袁朗抬头看着眼前的山,那山的轮廓格外的眼熟,但他就是想不起自己到没到过这儿。他回头看了一眼,伍六一和自己一样仰头看着山,表情凝重。




那山叫什么名儿?伍六一低沉地问。




袁朗说我他妈哪知道。




后来他们才知道,那山叫南天门。那山上埋了一千多座坟。




那伙人的武器很先进,也都不怕死。交火开始之后,打得很吃力。袁朗的脑袋一直都昏昏沉沉的,以致于当一个亡命徒拿枪指着他的时候,他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三秒很长,板机已经扣下,子弹已经飞出,他已经来不及闪躲。他没想到伍六一的反应比他快,也没想到那颗子弹最终射入了伍六一的身体。




这时候袁朗是清醒了。他一枪解决了毒贩,爆头。再回过头看伍六一趟在地上,袁朗身体里的血液好像瞬间干涸了,他只听见胸腔和脑海里的山呼海啸。




他看着其他人围上来,他看着他们把伍六一翻了个面,他看见伍六一胸膛渗出一摊的鲜血。他看见炮火纷飞,他看见迎面冲来的无穷无尽的敌人,他看见身边的弟兄一个个接二连三的倒下去。他看见自己置身那座山间,他看见一座化石般的巨树,他看见一片大雾,他看见一双布满血丝的通红的眼睛。




他看见伍六一张了张嘴,他说,我欠你的,我还了。

ciel

【虞龙/伍袁】团长士兵前世今生

一年多前写的文,当时没想好结局,现在重新整理修改了一下发上来。一共三篇,两种结局。


第一世 虞大少欠债抱憾终生



虞啸卿第一次见着死啦死啦的时候,他气的牙痒痒。通过望远镜,远远儿的看见那个家伙冲着东岸跪拜、磕头,那模样活脱脱一贪生怕死之辈。这是他见过最不像军人的军人。虞啸卿大发慈悲的给了他就地成仁的机会,没成想那家伙还是死皮赖脸的逃回了东岸,顺便拉上十几个没死绝的炮灰。



虞啸卿自从十几岁参了军,他就看见过无数个空有军人之名而无军人之里的军人。他恨透了,他深信这些人都该去死。然而他搞不明白的是那家伙有勇气于绝境之西岸只带不足一千人死守,给他以巩固江防的时间。却...

一年多前写的文,当时没想好结局,现在重新整理修改了一下发上来。一共三篇,两种结局。



第一世 虞大少欠债抱憾终生




虞啸卿第一次见着死啦死啦的时候,他气的牙痒痒。通过望远镜,远远儿的看见那个家伙冲着东岸跪拜、磕头,那模样活脱脱一贪生怕死之辈。这是他见过最不像军人的军人。虞啸卿大发慈悲的给了他就地成仁的机会,没成想那家伙还是死皮赖脸的逃回了东岸,顺便拉上十几个没死绝的炮灰。




虞啸卿自从十几岁参了军,他就看见过无数个空有军人之名而无军人之里的军人。他恨透了,他深信这些人都该去死。然而他搞不明白的是那家伙有勇气于绝境之西岸只带不足一千人死守,给他以巩固江防的时间。却没胆量在那里英勇牺牲成为烈士成为英雄,又可怜巴巴夹着尾巴逃了回来。




于是虞啸卿亲自带人去逮捕那个假冒的团长。直到亲眼见到他,他发现那家伙很有趣。他身上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生气,能使百无一用的渣子兵们也燃起中国之希望的火苗,能使死气沉沉昏昏欲睡的中国军人睁开眼睛,这里面包括虞啸卿自己。




虞啸卿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那个坐着吃面的浑小子因为一句国难当头岂能坐视站起来了,但这么多年的行军打仗之后,连他的神经也渐渐的麻木了。他身陷在官僚、政治、纷争之间。作为虞家的大少爷,他看似人人敬仰,但他明白他实则没有多少自由。要拯救偌大之中国,不能单靠一己之力,于是他学习忍耐和等待,但这些东西一点一点的磨去他的理想和抱负。虞大少一向奉行铁腕政策,他认定只有卧薪尝胆枕戈待旦铁面无私,杀掉那些不配称之为军人的军人,操练出一批既忠又拥有良好装扮和纪律的精锐,带着他们一同去赴死才是拯救中国于水深火热的良策。




直到虞大少遇见了死啦死啦。他感到自己像又活了或者又死了。他看见他眼中迸射出的激情和力量,看着他装模作样的唱着楚辞跳着大神,他看着。他瞬间感到气愤,羞愧,艳羡,嫉妒,憎恨,渴望。他这么自由,为所欲为,无法无天。庭审上那个军官训练营出来的渣子兵说:吾宁死乎。这个家伙说出了他想说又不能说的。




他没有治他的罪,他让他从假的变成了真的。




虞大少当然不能直接放了他,他要灭灭他的威风,杀杀他的锐气。于是虞师座带他到那片树林子里,十几条枪口对准着龙文章的脑袋。龙文章自然是吓得跪地求饶。虞啸卿看到他的反应,满意的将自己随身的配枪给了他。他将自己的信任给了他,他要看看这个从来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能带给他什么样的惊喜。




然而只有惊,没有喜。那家伙刚刚上任成为名正言顺的团座,就让他的师座着实头疼。龙文章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令行禁止军纪严明。他刚刚上任就以无理由的迟到给了虞啸卿狠狠的一个巴掌。




虞大少自然不开心,虞大少要惩罚他。他给他一群身体孱弱的新兵,给他挑剩下的破铜烂铁,拖欠饷粮,任他们自生自灭。然而那家伙偷鸡摸狗东拼西凑竟也使那个渣子团渐渐有了起色。




虞啸卿自然是对他刮目相看的。但是明面里虞师座还是那个铁面无情的虞师座,龙文章也还是那个惹是生非的龙文章。两个人似乎心照不宣的达成某种协议,以致于每次碰面都要弄的鸡飞狗跳不欢而散。但他心底里觉得那个人和他是同类,能同他一样为理想而死的同类。




沙盘的演习是最后的一击。正面的较量,无异于给他的热情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他期盼已久的大战被迫宣告延期,遥遥无期。他早就做好了随时成仁的准备,但上峰从不给他和他的精锐们机会,乃至现今,连这个下峰也能让到手的机会在他眼前跑掉。




他心灰意冷,他决定用行动来表示抗议。自杀未遂的消息传到他爹耳朵眼里竟也是渺无回音。他终于明白了,他的死活决定权不在他自己。




他最后的一丝希望就是那个缕生事端的家伙。




虞啸卿当着他一手培养起来的亲随,当着破烂团的破烂兵们面,给龙文章跪下了。龙文章的表情像是活见了鬼,但他仍然没说出他的办法。虞啸卿不甘心,他不甘心坐视举国沦丧而不主动出击。他不甘心坐拥精良装备秣马厉兵而上峰无战意。他不甘心他身为虞家大少爷堂堂师长要对一个区区冒牌团长卑躬屈膝讨教战略。




然而在祭旗坡的简陋阵地里,龙文章还是说出了他的计划。尽管那计划漏洞百出。




虞啸卿认定,有些人就是天生欠揍,比如龙文章。几乎每次见面他总能被激怒,并且给他的小脸来上温柔的一巴掌。但是看着龙文章忙前忙后了开了花的脸,冰冷如虞啸卿的心里也开始生出一股暖意来。




于是他说,你这个妖孽。




死啦死啦笑道,谬赞。




虞啸卿很开心,直到那个碍眼的兵渣子走出屋子,他真想抱抱眼前这个家伙,但这个家伙却哭了出来,他说:我投降,我挺不住了。谁都信你,谁都把命交给你,我能交给谁呢?我信什么啊?胡思乱想很累人,也很连累人。




他哭着说:我就想找个信得过的人把事做了。




送到嘴边的肉谁也没有理由不吃。虞啸卿望着眼前那个眼泪横流一副小媳妇样的龙文章,觉得他既可恨又可笑。他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抬到自己的眼前儿,近距离的端详着那张惹人讨厌的脸。他发现那张脸并不是随时随地都令人讨厌,比如现在。比如他半睁着眼,半张着嘴,眼睛里依然闪动着点点的星光,像有所期待。




他想要狠狠的给他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于是虞师座低下头朝着那张微微张开颤抖着的嘴唇亲了下去。很快的,就演变成一场热火朝天的较量。两个人推来攘去,互相撕咬,像两头发了疯的野兽。虞啸卿说不出来那滋味,掺着血腥的甜,带着苦涩的咸,他只知道他很痛快。痛快到头脑只剩下一片空白。




这场长时间的较量终究在尴尬的咳嗽声和暧昧的气氛中结束,所有的美好都维持不久。虞师座发了疯,他把龙文章狠狠的推到墙上,还用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龙文章喘不过气,只能死命推开师座,然后捂着脖子和他被咬破的嘴角玩命的咳嗽。




虞啸卿看着这残局心生悔意,他终于低下头低声说了句抱歉,失态了。




龙文章拿眼角看着他,他说师座,这算是惩罚还是奖励?




虞啸卿说你觉得呢?




他说,我当是惩罚,师座您看,都破了。他指指自己的嘴角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师座一向赏罚分明,从前事应当罚,应当狠狠的罚。但是今日事,应当有赏吧。




虞啸卿皱起眉头,眯起眼:为你这个钻狗洞的绝户计,还想要什么奖励?




龙文章说:不多不多,无非就是场地啊,物资,军备啊,都是些鸡毛蒜皮养家糊口的琐碎,虞师座您看不上眼的。




看到这军需官的本性又暴露无遗,虞啸卿怒气冲冲的出了屋。虽然他一贯保持不满和愤怒,但他索要的所有物资,装备,训练,美军支援,甚至是坦克,他都给了他。




怒江边上,虞啸卿终于坐下了。他不光坐下了,他还美滋滋的唱起了戏。




他说,四小时,四小时就带自己的部下冲上南天门。那个家伙却说两天,他给他两天的时间。他最终却让他等了三十八天。




他期待已久心心念念的进攻终究还是被一句令行禁止搁置下了。他始终是斗不过唐基和他的父亲。尽管他知道他们是为了他好。他始终是救不了中国,因为所有的军人心中生霉发烂,他们都得了沉疴绝症。在怒江前他流下的两滴泪水,为的是南天门上战死的军人,为的是他终究破灭的理想和他终于认清的现实,还有他没有遵守的承若,和他知道救无可救的中国。




虞啸卿成长了妥协了,成为他父亲期待看到的样子,中国军人的陈腐破旧的样子。




三十五岁的虞啸卿是个一向克制自己感情的人,他没有成家,他没有女人,他只有一个让他又爱又恨,谈不上知己还是敌人的人,龙文章。




那家伙果真命大,他前几夜都是听着他整夜没完没了的呱噪广播入睡的。听着他的声音,知道他还活着,他很安心。




龙文章和没死的人回来了。他们没走他为他修的桥,他们游过的怒江。




但虞啸卿说过他要第一个见着龙文章,他言出必行的站在江边等。他看着他游过怒江,他精疲力竭,空瘦的皮囊下包裹着坚硬至极的骨头。他觉得他像极了他,他比这个懦弱了妥协了失约了的虞啸卿更像虞啸卿。他红着眼看他爬上岸,千言万语都哽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龙文章甚至没有看他。他知道他失望透顶心如死灰。






龙文章说,我回来了,可是师座,你看不到,南天门那里尸骸成山。




一将功成万骨枯。虞啸卿说,我当然知道。我不怕死,你,我,总有一天都会死。我只怕我死了,上峰会派哪个不思进取的庸人来顶我的位置。山河破碎,我们也都支离破碎。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但龙文章还是用他的实际行动来证明了他独善其身的决心。龙文章被判了死刑,虞啸卿想过偷偷放走他,但是他最终没有。他明白,龙文章是他的弱点。付出的感情越多,就越醒目的一个弱点。虞啸卿已经决心做一个好的将领,但一个好的将领必定不能感情用事。




临行刑前,他看着那个若无其事和往常一样的家伙,他天真的以为他还会像第一次要处决他时那样泼皮无赖跪地求饶。他兴许还会放了他。




他看着他眼睛说:师座。




西进吧,别北上。




虞啸卿还是低估了龙文章,也低估了他在他心中占据的份量。以致于他开枪自杀之后,他的心一下子空落了。变得什么都没有,他就呆呆的抱着他的尸体,看见他的灵魂飘在天上。应了唐基那老家伙曾经说过的话:你是在拿魂跟他照呢。是啊,灵魂相照,他的死至少带走了他一半的魂魄。




他曾经问过他:你真的信人有其魂?




他说我不知道。




现在虞啸卿信了。人是确有其魂的。




他在龙文章的房间里找到一张被扎满了针孔的照片。那是他留下的唯一的照片。虞啸卿有时候看着那张照片恍惚就回到了从前。虞啸卿年过百岁,他知道千疮百孔的躯壳已经留不住他的灵魂。他时常有幻觉,龙文章站在面前,对他说:师座,我的师座。




虞啸卿让他的儿女将他的遗体送回禅达,葬在龙文章的墓碑旁,这样黄泉路上,总能挨的近些。



他只求先走的人能够等一等他。他期盼能有来生,让他们能再遇上,让他有机会还清他欠下的债。


微暗的火

【虞龙虞】水中乐园

    禅达一个春日融融的下午。虞师刚刚全歼进犯的日军,虞啸卿心情大好,好到给整个师部放了半天假。他不想和张立宪、何书光们打球,又不愿浪费和暖的天气,索性独自出门散步。

    虞啸卿发现自己很久没有独自出行过了,也很久没有用双脚切实地丈量城镇。这是平民的出行方式。虞啸卿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将门之后,戎马半生,他并不熟悉平民生活——每迈一步不带责任和特权的生活。

    马刺在青石板路上喀喀作响时,一个缩头驼背的身影走出某户,险些和虞啸卿撞了满怀。后者心境舒爽,本不会介意...

    禅达一个春日融融的下午。虞师刚刚全歼进犯的日军,虞啸卿心情大好,好到给整个师部放了半天假。他不想和张立宪、何书光们打球,又不愿浪费和暖的天气,索性独自出门散步。

    虞啸卿发现自己很久没有独自出行过了,也很久没有用双脚切实地丈量城镇。这是平民的出行方式。虞啸卿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将门之后,戎马半生,他并不熟悉平民生活——每迈一步不带责任和特权的生活。

    马刺在青石板路上喀喀作响时,一个缩头驼背的身影走出某户,险些和虞啸卿撞了满怀。后者心境舒爽,本不会介意,定睛一看,却恨不得一个耳光摔将过去:“你?”

    那个身影抬眼望望,缩得更加猥琐,涎笑道:“师座好,在这儿也能见到师座啊。”一边顶着虞啸卿灼人的目光,把半截丝袜塞回脏污的口袋。

    “我在散步,你在这里做什么?”

    听到铿锵有力的“我在散步”,对方拼尽全力才把大笑绷成讨好的笑:“我……讨讨生活。师座今天很有闲情逸致啊。”

    “谈不上。——全歼日军,心情不错罢了。”说到后半句,就连虞啸卿也忍不住露出一缕微笑。

    对方忙不迭应和:“都是师座指挥得当!”又突然盛情道:“天气这么好,师座不如和我去游泳。”

    “游泳?”

    “是,游泳。城郊有个池塘,水很清,周围没人。我偶尔去那里游泳。”

    换作平时,虞啸卿早把对方斥得体无完肤。但他今天实在心情太好,鬼使神差地说:“未尝不可。”

 

    龙文章所说的池塘远离人迹,水质清澈,上面散着几丛芦苇。池塘边,两人对视一眼,虞啸卿做个“请”的手势。

    龙文章不一会儿便把披挂卸了一地,身上一丝不剩。虞啸卿看着龙文章黝黑精壮的身体,想起豹子。他又无端想到龙文章的狗。龙文章像狗,狗叫黑豹,龙文章像黑豹——他胡乱地想。平时他绝不容许自己这么胡乱。

    龙文章对虞啸卿的联想一无所知,以豹子捕猎的矫健身姿一跃入水。他沉浮着,甩甩满头的水,对岸上喊:“师座来吧!”

    虞啸卿开始一丝不苟地拆卸自己,从头开始。龙文章已经游到岸边,姿势难看但迅捷。他用小臂撑在岸边,仰头说:“师座真该不时摘摘钢盔,否则负累太过。”

    “你倒不常戴钢盔,就轻松吗?”

    龙文章又露出卑微的笑:“我不戴钢盔是想多晒晒,不然脑袋里沤出霉来。”

    “油嘴滑舌。”虞啸卿骂道,语气的缝隙里透出笑意。

    龙文章靠在岸边,饶有兴致地看这个人形武器卸下枪套、武装带、手套、军装、衬衫、军靴、马裤,整齐地叠作两堆。他只剩了腰间最后一块遮羞布。他在犹豫。

    “师座,我们今天坦诚相待——”龙文章恳求。

    “好,坦诚相待。”虞啸卿卸下最后一件。现在他和龙文章一样一丝不挂,下水了。“既然坦诚相待,今天就不要再叫师座了。”

    “啊?”龙文章怔住。

    “军衔和军装都脱了,还分什么尊卑大小?直呼其名,或兄弟相称。”

    龙文章从虞啸卿身边游开一点,垂下双眉:“……师座。”

    “胆小鬼!”虞啸卿把浪拍了龙文章一脸。他真有些生气,但他发现在池塘里,再生气也只能激起一朵水花。虞啸卿感到好笑,便不再生气了。

    两人在池塘里游了几遭。虞啸卿问:“你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调查周边地形时发现的。一见钟情啊!水又清,人又少,游泳的好地方。军务不忙的时候会来,但实在很偶尔……祭旗坡总需要人,而且怕来多了会贪恋。”

    “就你一个人来?”

    “是。来这儿就是图个清静,从阵地和军营喘口气。平时我最怕安逸——不是恨它,我爱安逸,所以才怕它——可是仗打得太多,人死得太多,人总会疲。累了,麻木了,我就来这里……我没跟任何人说。跟您提,是觉得您也需要这样一个地方。”

    “谢谢。我不知道这个渊源,无意扰你的清兴。”

    “怎么会……怎么会。”龙文章游到虞啸卿近旁,晶亮的眼睛瞅着后者。“师座疲劳的时候都去哪里?”

    虞啸卿沉默半晌。他过于习惯疲劳,都忘了什么是疲劳。内心深处,他笃信自己即使不在战争中死去,也会在战争结束时死去。他会在收到胜利消息那一刻轰然倒塌。

    “不知道。哪儿也不去。”他说,在水里起伏着。

    龙文章游开几尺,又转头面向虞啸卿。他真心实意地焦灼了:“哪儿也不去?就在师部和阵地两点一线?那怎么行,弦会断的!”

    虞啸卿暗暗好笑,又不无感动。龙文章激动地说下去:“那欢迎师座以后光顾卑职的陋室……陋池。”

    虞啸卿挑眉:“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他本来断不会和龙文章开这种玩笑。后者向来行事出格,他不想他恃宠而骄。但今天虞啸卿的心境实在舒畅,或许不只因为全歼日军。

    龙文章不答话,只嘿嘿地笑了一阵:“师座拿我当读书人。”

    虞啸卿又气又笑地把水花拍起很高:“审你的时候《楚辞》背得很溜啊!”

    “神汉出身,师座。念叨的都是上古传下来的东西,越近的事越不清楚。最糊涂的还是当下的时局。”

    “休谈时局,免得玷污你的清静之地。给我背背你那上古传下来的东西。”

    龙文章一边游着,一边吟诵起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他慢慢游远,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成为低如招魂的呓语:“……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虞啸卿在原地沉浮着,依稀忆起童年背的诗。从戎前的岁月远得像上辈子,像家。他忽然想起世上除了禅达、怒江和南天门还有其他地方,打仗和死人以外也有其他事。哀伤在心底生根发芽。那不是他熟悉的情绪,也不是军人该有的情绪。在陆地上,虞啸卿早已将其斩草除根,可在水里它像芦苇一样疯长。他能怎么办?他的刀枪都在岸上。虞啸卿跟着喃喃地念:“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龙文章游回来的时候仰躺在水面上,颇惬意的样子:“师座不试试仰泳?”

    “不会。”

    “可舒服了,真的。像睡觉,或者死了。”

    龙文章神色如常地说出后两个字,倒让虞啸卿心里一震:“死了?”

    “是。神汉出身,师座,不忌讳死亡。”

    “我也不忌讳。命当如此。”

    “您是军人的不忌讳,和我们招魂的乡野村夫不是一种。”龙文章谦恭地把虞啸卿挡了回去。“水中有天。死人飘在天上,活人漂在水里。生来死去都是赤裸裸,现在也是一样。所以仰泳的时候我就当自己死了——其他时候不敢的。死人轻松,死人才漂得起来。”

    虞啸卿若有所思地看着龙文章。他命令道:“教我仰泳。”

    龙文章微微吃了一惊,然而驯服地说:“那您躺下,我托着您。”

    龙文章翻身立在水里。近岸水浅,脚能触底。虞啸卿则缓缓调成仰姿。猫狗仅对最可信的人展现要害,虞啸卿亦然。在他人的俯视下袒露胸腹说明全然的信任。我对你缴械投降,你可以置我于死地了。

    龙文章一手托住虞啸卿的背,一手托住他的大腿。虞啸卿能感到龙文章手掌的粗糙与宽厚。他的手很有力,加上水的浮力,虞啸卿真像悠悠然飘在空中,躯体没有重量。他突然想起慎卿死后,自己也是这么抱起慎卿的,只是当时两人浑身浸的是血,不是水。慎卿的全副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双臂上,一如他的重量压在龙文章的双臂上。这让虞啸卿很想唤龙文章一声兄长——那是慎卿死前最后一句话。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当即死掉也没什么。在春日的禅达,与世隔绝的小潭里,有神汉出身的人抱着自己,用上古传下来的东西为自己招魂。如今乱世,这并不是最坏的死法。然而仅仅是一瞬间的念头。下一秒,马革裹尸就击碎了一池春水。

    “你受过不少伤。”他看着龙文章斑驳的胸膛说。

    龙文章干瘪地说:“分内事,师座。您背后有疤,很长一道。” 

    “也是分内事。很多年前被鬼子划了一刀。”虞啸卿轻描淡写。

    龙文章指示:“您双臂向后划水,双腿踢水。”

    虞啸卿一一照做,龙文章托着他逐步行进:“对,对,没错,放松……”虞啸卿就放心地让龙文章支撑自己的体重。

    这么练了一会儿,龙文章说:“师座可以试试自己游了。”撒手后,虞啸卿却马上沉了下去。他浮上水面,抹着满脸的水,气喘吁吁:“不行。”

    “您的姿势很标准了。应该是不够放松,这是最关键的。”

    虞啸卿又试了一次,僵直的身体再度沉下:“不行,还是不行。”

    龙文章抓耳挠腮,又托着虞啸卿练了几次。轮到虞啸卿自己时,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沉入水中:“我放松不下来。”

    龙文章急道:“说句别无他意的话,师座真得当自己是死人。要想自己没有重量,飘在天上,风一吹就吹散了。这样才能放松。”

    虞啸卿深吸一口气,往水面上一仰,尽力把自己当成死人。就当是被一枚日本子弹打穿头颅,或是在获胜当天,那口一直吊着的气泄了下来。就当自己是战场上成千上万的尸体。就当自己是慎卿,在兄长的臂弯里流尽最后一滴血。虞啸卿死前看到的最后景象是禅达万里无云的天和龙文章晶亮的眼睛。然而他又沉了下去。

    虞啸卿猛地窜出水面,因呛水剧烈地咳嗽着:“算了,放松不下来……算了。”

    龙文章悲伤地看着他:“您不信任这池水。”

    “算是吧。我更信任陆地。”虞啸卿有些兴味索然,又愤愤地自言自语:“平时坐都不坐,遑论躺下。何必为游戏犯这个戒?”继刚才的失败,这个池塘已经没有早先那么吸引人了。他萌生了上岸的念头。

    龙文章又以仰泳一下下地游远,喊道:“我在地上呆久了,就必须下下水。怒江不算,怒江比陆地还糟。要这种和怒江毫无干系的池塘。”

    虞啸卿打量起池塘入水处的细流。他谙熟怒江水文,不一会儿就发现:“可这是怒江的支流汇成的。”

    然而龙文章已不见踪影,不知游到哪里去了。虞啸卿又在左近游了一小圈,还是找不到龙文章。他开始冷了,便叫:“回去吧!”

    依然没有应答。虞啸卿慌张起来,脑内已经浮出最糟的可能性。他一边四处游着,一边急躁地喊:“滚出来!”

    一丛芦苇后传来一声呜咽。他赶忙游过去,发现龙文章正躲在后面,眼眶红红的,脸上河流纵横,不知是泪还是池水。不是预想的最糟情况,虞啸卿如释重负。但他紧接着发现龙文章面色苍白,嘴唇发乌,身体不停颤抖。虞啸卿连忙和龙文章一同上岸。离开水面的刹那失去浮力,两人都被自身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佝偻。

 

    龙文章冷得牙齿打战。虞啸卿用衬衫擦干他身上的水珠,又用外套裹了一层,自己也披上军装外衣。龙文章只木然地任虞啸卿摆布,良久才翕动乌紫的嘴唇,嘶哑地吐出一句:“师座……”话音未落,滚烫的泪水又从冰冷的脸上汩汩流下。

    虞啸卿并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只是反复伸手拭去他腮边的泪滴。

    龙文章刻意把脸侧向一边,逃避虞啸卿的手。眼泪依然不住流下,包含无尽的脆弱、委屈、悲哀,乃至幻灭——如果一个幻灭的人还能哭得出来。

    “怎么回事?”虞啸卿问。

    良久的沉默。之后是龙文章的呜咽:“我没法在这里游仰泳了。”

    “什么?”如果不是龙文章在哭泣,虞啸卿又要以为他在鼓唇弄舌。

    “我刚才游仰泳的时候沉下水了……因为您说池塘是怒江支流汇成的。”

    “怒江支流又如何?”

    “怒江鹅毛沉底,弱水三千,人更浮不起来。”

    虞啸卿笑了:“传说罢了,不足为信。”

    “是真的,师座。怒江水恶,水底都是人的尸骨,有中国人,有日本人。这种水浮不起人。即使浮起一刻,沾过怒江水的人或迟或早,大多要在这里死掉。我以前在这池塘浮得起来,是因为不知道这是怒江支流。”

    虞啸卿皱眉:“什么唯心的歪理邪说!你就按以前的方法游,怎会浮不起来?”

    又是良久的沉默。之后是龙文章的低声:“您不信这池水,就没能浮起来。信才浮得起来……不信只能沉入苦海。”他稍作停顿,下定决心,才接着说下去:“只是您或许不当那是苦海。”

    虞啸卿灼灼地逼视着他:“什么意思?”

    “我听美国人讲洋神仙,说他们的神早先造了一对人,长生不老,像野兽一样生活在乐园里。直到一天他们明了事理,知了羞耻。神知道他们开了智,便将他们永生驱逐到乐园外,在世上受苦受难,成了寿数有尽的凡人。”

    “相比长生不老的野兽,我宁可当寿数有尽的凡人。”

    “我就是这个意思。”

    虞啸卿愕然。他把龙文章的脸掰过来,发现龙文章的眼神空洞得让人害怕。

    “师座,”他带着哭腔说,“您总说自己和死人同命,但您是我见过最活的活人。不仅如此,您还不放我死,哪怕只死片刻……活着太重了,师座,太重了,重到我随时哪天都会栽倒在地……”

    虞啸卿不知该说什么,只长久地凝视龙文章痛苦的神情。最后,他轻声说:“抱歉。”

    龙文章别过脸去:“没有。”

    虞啸卿调转目光,喃喃自语:“我不是这样的……”他望向池塘。蒹葭采采,白露未已。不是最活的活人。他的脑海里掠过许多事物:童年的祖宅——慎卿的血——独自散步的奇特感觉。真的不是这样的,至少不全是这样。无论如何逼仄,总有一小块地方会不听话地生出杂乱的芦苇,磨得锋利的短刀也无法将其斩尽杀绝。

    虞啸卿不知道龙文章是否相信他,甚至不知道龙文章有没有听他说话。龙文章也在注视芦苇,脸上的泪已经风干。虞啸卿不奢望龙文章原谅他,尽管他是无意的。他觉得有必要说些什么:“我……”

    龙文章却罕见地打断了虞啸卿。他以冰冷的语调说:“师座,我回祭旗坡布防了。”

    虞啸卿很想挽留他,甚至邀请他再游一次泳。可是事到如今,这样只显得做作。于是虞啸卿只说:“你去吧。”

    他看着龙文章静静地穿好衣服,步履蹒跚地向前线走去,心如刀绞。他知道龙文章再不会来这里,因为自己把这里毁了。多愁善感不是虞啸卿的专长,人们在前线死去,少一处游泳的所在无足轻重。然而他还是无法原谅自己。龙文章本已接近一无所有,而他从他那里夺走了那么珍贵的事物。

大仙贝

大裤子 | 阅后即焚 [ 二 ]

多亏小天使们的抬爱and评论and长情,聚众偷窥王子日记的时间又到了!


前情戳→王子日记第一部


1→2019年9月日记摘录之一


之前跟那人说好一块儿出歌,最近总算有了点眉目,也不知道最后弄不弄得成。


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一天天的,演出太多了,根本没时间写歌。我像一个被压榨过的花生,本来就是干果,再榨只剩残渣了。


也不知道那人年年这么紧催慢赶录节目,怎么过来的。实属皮糙肉厚。这人说忙,又三不五时就来催我弄歌,催我一个多月了。他到底忙还是不忙啊。


我嘴上说不急,其实满脑子都是歌的事儿,只想关家里不见人,好好写一首。


都怪沈黎...




多亏小天使们的抬爱and评论and长情,聚众偷窥王子日记的时间又到了!



前情戳→王子日记第一部






1→2019年9月日记摘录之一


之前跟那人说好一块儿出歌,最近总算有了点眉目,也不知道最后弄不弄得成。


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一天天的,演出太多了,根本没时间写歌。我像一个被压榨过的花生,本来就是干果,再榨只剩残渣了。


也不知道那人年年这么紧催慢赶录节目,怎么过来的。实属皮糙肉厚。这人说忙,又三不五时就来催我弄歌,催我一个多月了。他到底忙还是不忙啊。


我嘴上说不急,其实满脑子都是歌的事儿,只想关家里不见人,好好写一首。


都怪沈黎晖这吃人恶魔,最近连梦里都是他的血盆大口。




2→2019年9月日记摘录之二


那人到底什么意思呀,大小场合老提我。咱们有这么熟吗?


上午在机场还跟粉丝说咱们新歌的事儿,不是说好先保密的吗。瞧他笑的那样儿,我都不好意思看。


下午在草莓演出,后台好多人来问我知不知道他又提我了。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上网,上网也不可能专门搜他吧。再说他提我又怎么了,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大惊小怪什么呀这些人。


后来唱完两首歌,脑子里全是那人在机场傻笑的脸,想想不行,这种极易引起误会的事我得当众澄清。于是在台上又受累对着乌压压的人群解释了第二回:我今天没有上网啊,大张伟说什么了我也不知道。对,扬州那条微博是我自己发的,但我确实没上网。你们就当他没说吧啊。


结果刚说完就有人起哄。最近每回演出,我一提那人,底下就起哄。真是莫名其妙。

这回我听清楚了,底下交头接耳都在问大张伟到底说了什么。还有小姑娘朝我喊大裤子是真的。

嗨,你们听摇滚乐的人果然都挺逆反哈!


我跟庞宽和哈呀拓都不会有关系,还猜我跟张伟,怎么可能?




3→2019年10月日记摘录一则


我跟那人吵架了,也不算吵架,就是写歌写不到一块儿去。


我特用心写了一首歌给他,尤其严肃认真,写完精气魂都散一半,发过去之前还惴惴三秒那种。他听完居然给我改成另一首了。一点感情也不剩,嘻嘻哈哈的,这可不行!


他老觉得,我们20年来第一回合作,必须出来就炸,跟所有人不一样还得让大家都能理解。


可是我觉得无所谓,这是我俩的歌,跟别人没关系,咱们自己能懂就行了。


他就跟我急,说我不理解他的意思,说我这是毫无必要的文艺和毫无必要的坚持。我气坏了。说你这人是个睁眼瞎。


这两天微信没动静了。歌也无限期搁置了。心烦。


昨天我跟庞宽吐槽他,庞宽一边听一边堵耳朵,说我是在撒狗粮。


什么跟什么啊?一个个的都不正常。


我也有病,这些人这么能气我,我怎么还没全拉黑了?




4→2019年11月日记摘录之一


主动聊什么都显得像认怂,就只好装严肃聊音乐。


结果我把跟盖合作那歌的demo一发过去,这人又跟我急了,回我一条又长又结巴的语音,说知道您是摇滚巨星,多少人等着合作呐,可你就不能安排远点儿明年再出吗,我们那歌都还没发呢,你这人怎么这样!


不是,我这人怎样了?傻子也能听出这两首歌性质不一样吧?真气人。


第二天去亚洲新歌榜,盖也在,主持人就老问跟盖合作的事儿,都不管我自己想说什么,一点眼色也没有。


再这么问下去可不行,回去有人又得跟我急。我只能逮着机会见缝插针:是,这首歌很好,虽然可能没有跟大张伟那首歌好。对我们那首歌也录差不多了,马上会发的!


还没讲完台底下又一阵哄笑,旁边赵梦他们也笑。有什么好笑的?怎么我讲真心话的时候老有人笑。




5→2019年11月日记摘录之二


这几天每回点开微博都弹出一堆提醒,杂七杂八全跟那人有关。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哪次采访说顺了嘴,表了什么不该表的情。饶是云淡风轻如本王子也不由眼皮乱跳。


还好一点开,全是埋怨我录奇葩说损他损太狠的。害,那我就放心了。


话说回来我挺后悔去录了奇葩说,这节目太无聊了。都怪我自己老瞎说八道,也不知道被谁弄上热搜了,搞得不去不行。


我发现我还是很难应付人类社会。录的时候被诓出许多真心话,又没人爱听,都被剪没了。他们只爱听我骂人。


马东问我跟那人还联系没有,微信到底删没删。扯什么呢,我删谁也不删他呀。

我赶紧撇清关系,说我们不熟,微信上聊的都是音乐,怎么写词写曲子这些。真怕自己说漏了嘴。


其实一开始我们谁也没提音乐,光聊玩具来着,他把他的给我看,我把我的给他看,恨不得塞屏幕里互相交换。


马东还问我你俩究竟关系如何。我说我们不合适。

果然又是哄堂大笑。


那是我认真思考之后才说的,不是为了逗乐,我们确实不合适。太晚了。


说到底我也不是反感综艺,也不是反感任何人,我反感的是世界莫名其妙的恶意使一个天生的音乐人需要抱综艺做浮木露出水面呼吸,不然就沉下去了,就谁也见不着了。每回想这事我都挺心凉。


如果不是一块儿录了那节目,我依然以为他是懦弱的逃兵。他不是。他有他的英勇。


我俩看似背道而驰,实际走的都是一条意义不明的路。各有坎坷,前路一样难测。


如果小时候没走散,我真希望他可以活得不计后果。我俩能互相兜着。


现在想这些其实挺缺的,我白头发都好多根了。那人后脑勺上也有。无奈的事情太多了。




6→2019年11月日记摘录之三


我们那歌儿终于出了。不容易。


一开始我写的第一版,歌名叫比不上你。多正常一歌名儿啊。


谁知道这人一听就震住了,震完又低头乐,看似促狭实则害臊,跟被人当众表白了似的。


不是,这人往哪方面想呢?我原本是理直气壮的,这会儿也尴尬得直挠头发,说那你起呗。


还以为他能有什么高见,捏着歌词研究半天,最后把我写那句“我们羞于表达的感情”给拎出来了。


怪羞耻的。两个直男能有什么羞于表达的感情?


不过无所谓了,反正整首歌都挺傻的,也不在乎歌名傻不傻了。


写的时候你来我往磨合好多回,最后这人坚持词曲都要一人一半,不由我不多想。


其实大家很容易能听出来哪句是他写的,哪句是我写的,他写歌老往上走,我写歌老往下走。


他说我这是文艺青年装深沉爱听的调儿。说文艺青年时还比俩兔耳朵。


算了我都不稀得说,这人前两张专辑不文艺吗?简直文艺科代表。现在那些撒欢儿的歌也根本不能深究,深究比谁都丧。也就仗着人家幼儿园小朋友听不懂,跟他咧嘴瞎乐。


何况也不知道是谁说最喜欢《过时》的。


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口是心非。


反正这首歌吧,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腻腻歪歪,非常恶心的一首歌。




7→2019年11月日记摘录之四


上周敲定一活儿,我们的新歌要在一个盛大的舞台上演出了。


当时没忍住喜滋滋写了条微博:

咪咪和嘎嘎一起过新年,生活再精彩也比不过淡淡的情感。


没过几天庞宽就来问我这条微博什么意思。我说别问了,你不懂。


后来庞宽为了证明他很懂,发微博造谣我跟那人一块儿逛街。多荒谬啊,这么没谱的事儿谁信啊?


好在我连续一周每天上线巡视三回,都没几个人转发评论,也没人发偷拍照片。


我们歌迷果然聪慧,丝毫不被谣言带节奏,也不给本王子光辉阳刚笔直的形象抹黑。




8→2019年12月日记摘录之一


最近继续忙巡演和音乐节,飞了好多地方。


比较烦的是每回他们都不让多唱歌,我只能趁换歌讲话的间隙清唱几句那首特娘的新歌。


每回唱完底下人都起哄诬陷我变娘了。真爱胡说八道。我捏着话筒语重心长告诉他们,那个整天花里胡哨的人才是最娘的!


他们还老说我偷看特娘那人直播。我有这么猥琐吗?天地可鉴,王子怎么可能看直播?我连直播app怎么开都不知道。


大伙儿怎么就不明白呢,一开始到现在都是那人未经允许单方面暗自欣赏我好吗。我可亲自数过,这人在直播间都暗戳戳唱三回《过时》了。不是动机不纯还能是什么?


还好我是个没有架子的巨星,遭遇再傻的过激行为,都是会礼貌性回应一下的。不能打击人家的热情么。


虽然只是礼貌性,但我可不能输,必须得琢磨出一个比他这更傻更土的行为艺术,把鸡皮疙瘩加倍还回去才成。



9→2020年1月日记摘录之一


昨天我们一块儿跨年了。跟梦一样。

那么大个晚会被我俩扭成这样。

太羞耻了。还有点激动。

羞耻这种情绪真有点容易上头。


后来我回想了一下,这演出从开始前就已经不对劲了。主要这回的舞台安排就有点别致。


那人先在水舞台唱了首歌,完事横跨整个体育场观众席,急急忙忙朝火舞台跑过来,像颗闷头往人怀里栽的流星。


这边前奏已经响了两秒他才赶到,登登登奔上台,风风火火的,朝我边笑边喘,我差点就要不知羞耻敞开怀抱了。


我克制着自己的感动,觉得这串电流不合时宜,也很危险。


可是舞台那么大,那么宽的路,他非挤着我走,手都碰到好几回。这人肯定是故意的!


后来一边唱歌我总忍不住一边瞄他。一直忍到歌曲结束的时候才结结实实抱了一下。


这时候抱显得理所当然一些,不然那些网友又要说奇奇怪怪的话了。




10→2020年1月日记摘录之二


其实跨年晚会那个舞是我特认真编的,还刻苦练过,结果大家都当笑话看。


那人一开始也吓坏了,说为什么要跳舞,我才不跳,我头皮以下截肢。你一个人跳吧,没人配合你。


我当然知道在跨年这么大一个晚会上干这件事儿是有点丢人。晚会上那么多艺人,大家都精心打扮精心编舞。我们却在那儿面条一样旁若无人乱扭,是有点不要脸。


何况大家都盼着这次所谓20年头一回的摇滚重逢,怎么着也该怀抱吉他,严肃深情略带感伤。


可他不是老想跟别人不一样,想弄个特别炸的嘛。我就觉得,那这回就让他高兴一下,上台散散德性。


他还真挺高兴的,嘴里说不愿意,歌词都没记全,动作倒一个没落下。


回家搜到大家说非常尴尬的评论,他还乐得不行,跟我发微信说“我们那歌儿真是太酷了!”


后来还在直播间里讲,这件事情对你们来说也许是个不好的享受,但是对我来说,是个很美的回忆。


嚯,我当场手抖点击退出,这人矫情起来怎么比我还不要脸。


其实从那天下台后,就不断有人问我这么奇葩的舞到底你俩谁编的。

虽然这段舞我个人确实非常引以为傲,但也都是因为他才弄的,本质上跟我没多大关系。

回答的时候该谦虚还得谦虚:没想到去晚会还要跳舞,真长经验。





11→2020年1月日记摘录之三


跨年那晚这么短,回忆倒还挺多。

那天演完下台,我去找我们乐队汇合,庞宽眼睛真毒,见面就问我皮搂上的半永久胸针怎么掉了一个。


我好像没忍住嘴角弯了一下。心说你不是很懂嘛。


没想到他是真懂,凑过来笑得极其不正经,说上回你宁愿把皮搂送人也死活要把胸针讨回来,这回换了个对象怎么就两副面孔了?


我立马转头招呼赵梦,咱们待会儿宵夜吃什么呀?


逃避确实可耻,具体我都不好意思写。

真相是上回录歌,我瞟到那人给我的微信备注是咪总。什么鬼东西。太娘了。


我理所当然不能忍。这回跨年天时地利,我就一直伺机把咪咪胸针给他别上,本意是助他认清自己娘中顶流的地位,不要拉我共沉沦。


可这人非但摇头摆尾拒绝,还硬要从我皮搂上把嘎嘎揪下来带。揪的时候手指头还打结,半天挠不下来,一头乱毛扎在我怀里长达十秒,我都不敢动。


后来我飘着走出化妆间,正遇着他助理回来,跟我擦肩的时候大声朝里喊了句“嘎总”。


我抑制住回头的冲动,忽略空气中突然弥漫的某种不可明说的气氛,差点走出个同手同脚。





12→2020年2月日记摘录之一


去年录节目每回聚餐那人都不来,虽然我去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他们说这人跟我一样不爱社交。


谁想年前这人居然发微信让我去他家吃饭。惊得我差点没握稳手机。这发展未免有点太快了吧?


我起码原地思索了十分钟如何回复才显得矜持镇静。这人又发一大串字过来,说你来吧来吧,有郭麒麟,有刘宇宁还有那谁谁谁。


我差点心肌梗塞。心说你不是不爱聚会嘛?怎么还组上局了?怎么不再叫上那俩姓王的小子呢?多全乎啊。


他倒好客,又噼里啪啦地发,


——都是特别棒的好朋友们,不会没话说的。


——我妈做菜天下第一好吃,吃不着你得疯~


——到底来不来啊?


——来不来?


来!怎么不来!但我既然气着了必须不能让他好过,手起刀落面如平湖回复了温和慈祥的六个字:能不能带孩子?




13→2020年2月日记摘录之二


病毒搞得谁也出不去,困守宫殿大半月,本王子再宅也都快憋疯了。


从深情吉他弹唱到狂野卧室重金属到貂皮黑怕怕全玩了一遍。


那天我俩微信聊天,我说这日子太无聊了,北京要是下场雪就好了。


那人嘴里永远没好话,回我说,下雪有什么好的,雪里站五分钟你就想回家。


没想到今天真下雪了,我背上琴就往楼下冲。


外头一个人都没有。北京从来没这么静过。


我站在花坛边,借着昏黄路灯弹《过时》。

小雪满天飘,落在衣袖和琴弦上。

我呼着白气唱歌,又冻又兴奋,像回到了九十年代刚玩乐队那会儿。


我这个人,内心常涌出一种抒情的耻感。就是到了我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的时刻,总是羞于表达。


我是觉得,话说多了,想表达的感情反而会变得模糊。所以我总是有很多想说的,但又不愿意多说。



好在音乐可以表达一切。


“雪一直下个不停……/我们怎么能不高兴,所有的事都过去……/噢你隐藏着秘密,所有所有所有的过去……”


——我等了好久的,更傻更浪漫的时机。



the end.





---------------------


请各位不要吝啬爱与评论!

祝大家都平安健康。鞠躬。




大仙贝

大裤子 | 阅后即焚



彭磊×大张伟


九则彭主唱的乐夏日记。
食用愉快。

后续请戳→阅后即焚2


「日记摘录一」

上节目之后网友都说我有趣,当代网友的审美还真是千姿百态。

我这个人性格古怪,有穷酸文人的臭毛病,看谁都不顺眼,爱拿人寻开心,也不知道有趣在哪儿。

其实我一胡言乱语周围人都挺不高兴的,能全须全尾活到现在多亏大家包涵,不跟我一般见识。

然而我跟大多数人确实也聊不到一块儿去,言之无味的人都快把我包围了,脑子空空的不少,瞎吹牛逼的更多。我有时言语刻薄偏激也是迫不得已。

张伟这个人倒挺不错。在节目后台一见着,我俩就聊上了,聊得旁若无人,有那么点儿再见恨晚的意思。这几年遇到的人里我也就还能跟他多聊两句...




彭磊×大张伟


九则彭主唱的乐夏日记。
食用愉快。

后续请戳→阅后即焚2 



「日记摘录一」

上节目之后网友都说我有趣,当代网友的审美还真是千姿百态。

我这个人性格古怪,有穷酸文人的臭毛病,看谁都不顺眼,爱拿人寻开心,也不知道有趣在哪儿。

其实我一胡言乱语周围人都挺不高兴的,能全须全尾活到现在多亏大家包涵,不跟我一般见识。

然而我跟大多数人确实也聊不到一块儿去,言之无味的人都快把我包围了,脑子空空的不少,瞎吹牛逼的更多。我有时言语刻薄偏激也是迫不得已。

张伟这个人倒挺不错。在节目后台一见着,我俩就聊上了,聊得旁若无人,有那么点儿再见恨晚的意思。这几年遇到的人里我也就还能跟他多聊两句。

我是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他是假不正经掏心掏肺。殊途同归。

上台前还没聊完,赵梦瞅着我们直乐:要不待会儿你俩坐一块儿得了。

我知道,赵梦是在挤兑我,但我认为这个提议非常有想法,镜头没我事儿的时候我当真就缩着身子往前窜,一枝独秀杵在张伟沙发扶手上。
积攒多年的杂七杂八的话,一股脑儿地往外倒。几小时说完了一年的量。

后来录完节目各回各家,我在车上回想起刚才叽里呱啦那劲儿,竟然还有点儿空虚。


「日记摘录二」

在台下聊到我们乐队的歌,他说最喜欢《过时》里那句“我们怎么能不高兴”。

我也喜欢这句。想想他离开摇滚圈这些年走的路,我也理解他为什么喜欢。

他说要不待会儿唱一段,还拉我袖子。
我当即表示了全身心的拒绝。

在一群潦倒乐队面前唱过时?
什么玩意儿啊,我觉得这是在骂人。

没想到录节目的时候这个人还真唱了,记了好几遍歌词还是唱错了,傻得冒泡。姑且就当做在本人面前献丑稍感紧张吧。

关键是这个傻子抱着我吉他扫完最后一个音,脑袋一扬,亮晶晶盯着我不转眼。那得意劲儿,分明在说,看我唱得多好!

对上那个清亮亮的眼神,我话筒都举到嘴边儿了,还是什么埋汰的话都没说出来。

那天晚上回家,我辗转反侧睡不着,起床伏案画了十张咪咪和嘎嘎的条漫,每个故事都跟心动有关,我感觉到了强烈的中年危机。



「日记摘录三」

今儿一高兴又胡作非为了。事后想想挺后悔。

过什么电啊?到底为什么要过电?

我抓那人手的时候估计是脑子被门挤了吧,我连跟我老婆——全北京最漂亮的女人,都好多年没有十指紧扣过了。录完节目回来现在手还烫呢。

人老了确实容易忘乎所以。



「日记摘录四」

我看大家都挺闲的,今天已经有三个记者问我加没加张伟的微信了。

我不想加,加了也找不着话说。

我不是爱找人聊微信的人,我就爱一个人待着,最好全世界都别找我。我加了他,他就跟其他人一样成了众多头像中的一个。挺没意思的,我不愿意。

隔岸相望,互不打扰,互相嫌弃,就挺好的。

后来他说隔岸相望好歹得有个岸吧,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奶声奶气,我就勉为其难加了一下。

想想也对,微信里头有这个人和没有这个人,还是不一样。



「日记摘录五」

人跟人的缘分说到底就像我跟钱的缘分,浅得可怜。

一块儿录了三期节目,回回头挨头凑一块儿唠嗑。节目一录完转头就分道扬镳。

好多人不知道,夏日终曲是电影call me by your name的另一个译名。
我写这首歌,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在这个夏天,产生了一点莫名其妙的感情。

写完歌那天晚上,我哄女儿睡觉,当时看着她的脸我就想,希望她长大以后不要跟我一样厌烦跟人打交道。

如果不是厌烦跟人打交道,或许我早就掌握装腔作势那一套了,说不定我就是摇滚圈里第一个宣扬打过大张伟的人了,怎么会沦落到为了一傻子在这儿瞎几把惆怅呢。



「日记摘录六」

那天听马东说节目最后会弄个after party,张伟也来,在乐队里找人一块儿演新歌。

我当时心里挺美,这台上台下他也就跟我熟,不找我还能找谁。

后来我常年死寂的微信果然跳出来一条消息:陪我重演一回朋克好不好呀?还加了极娘的颜文字。

我喝了两杯水,斟酌半小时后按捺住上扬的嘴角心如止水回了句:我可忙着呢,你求我。

人算不如天算,这个人的脑子才是真正被门挤过的。

他竟然,转头就找刺猬了!?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当了这么多年主持人的,丝毫听不懂别人的弦外之音。

不过我毕竟是个大度的人,掏出手机搜索大张伟傻了吧,给所有说土的评论点了一轮赞之后我就不生气了。

找子健也挺好的,没啥不好,台上咋看都像俩潦倒大爷带一闺女街头卖艺,怎么会土呢,根本不土。

那天记者问我怎么看张伟这个人,我当时回答得相当真情实感:哼,他活在那个虚幻的综艺世界里,脑子都跟浆糊一样了。



「日记摘录七」

老实说,看张伟唱完他新歌,我当时挺激动的,激动什么我自个儿也说不清。

看他满脑门热汗一回来,我不过脑子大踏步就往前走,眼看还差半步就要贴他身上了,我才发现这个傻子边笑边退,又用那种清亮亮的眼神傻了吧唧看我。一看我就心虚,一心虚我就犹疑,不由瞬间清醒过来:太近了!我在干什么?我走出来是准备要干什么?

太尴尬了,我不由自主一把抓起了他脖子上的锁开始胡言乱语,我觉得他也挺乱的,也按着我肩膀一通胡言乱语。

舞台的灯太亮了,朋克如我,也还是有不敢做自己的时候。



「日记摘录八」

臧鸿飞确实是个十足的大傻逼。

我得意洋洋说某人土,那是我自个儿的小情趣,待会儿我还表演个更土的呢。我们土上加土,我们乐意。

这就好比一女的骂男朋友死鬼,旁边跳出来一妖怪拉架,阴阳怪气说别别别,他特别好,我们不能这么说人家。

请问他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他好难道我自个儿不知道吗?

我特后悔那么冲动过早拉黑了这个人,他值得我加回来骂个500字然后再拉黑一回。

对了,没有暗示我跟某人有不正当关系的意思,我们是正常的塑料同事关系。




「日记摘录九」

决赛前那天晚上,其他乐队的人结伴来我房间聊天儿。

他们喝了好多威士忌,都在床上滚,那可是我睡的床。

天都亮了我才躺下。不知怎么的,眼睛一闭上我脑子里全是当年开心乐园里那个只喝可乐的小男孩儿。玩儿乐队的都爱酒,就他特殊,歪歪扭扭背着书包,拿瓶可乐,一听嗨了就摇头晃脑,在一众苦大仇深奇形怪状的乐队爷们儿里尤其显眼。

二十年太快了,仿佛就在眨眼之间。


大伙儿都老了,就这个人还没老。
蹦蹦跳跳,嘻嘻哈哈的,还嘲笑我躁不动了。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老爱说他变了,他一点儿没变。从做音乐开始,他走了别人都没走过的这么长的路,如今戏谑言语之下,真诚和才华却还一如当初。


我怀疑,这个人可能会活成永远的小王子。


不过我可不羡慕,毕竟众所周知,我是永远的王子。




——————the end.





或许,如果喜欢的话,点亮小心心之余,能写点儿评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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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评论我全看了,恕不一一回复,大家都是人美心善的小天使!!倍儿开心!





遐禾

【思俊】拼图

虚构 ooc 勿上升真人


故事不长 

be还是he其实不太明晰 大家自己感觉吧

———————


0.

“请往前走,不必回头,在终点等你的人会是我。”


1.

陈俊豪十一岁那年出了一场车祸。


浑身酒气的驾驶员开着货车冲过来的时候,陈俊豪正顶着西斜的太阳往马路对面跑。他只感觉整个身体突然被晃眼的强光笼罩,耳边炸开长长的鸣笛和刺耳的刹车声,伴随着飞起来似的飘然,眼前就被人拉灭了灯。


再睁开眼是在医院的重症病房,浓郁的消毒水气味直往鼻腔里钻。他的右腿打了石膏被吊起来,左手和额头缠了很多层绷带,右手背上插着输液的针头。他看见...

虚构 ooc 勿上升真人


故事不长 

be还是he其实不太明晰 大家自己感觉吧

———————


0.

“请往前走,不必回头,在终点等你的人会是我。”



1.

陈俊豪十一岁那年出了一场车祸。


浑身酒气的驾驶员开着货车冲过来的时候,陈俊豪正顶着西斜的太阳往马路对面跑。他只感觉整个身体突然被晃眼的强光笼罩,耳边炸开长长的鸣笛和刺耳的刹车声,伴随着飞起来似的飘然,眼前就被人拉灭了灯。


再睁开眼是在医院的重症病房,浓郁的消毒水气味直往鼻腔里钻。他的右腿打了石膏被吊起来,左手和额头缠了很多层绷带,右手背上插着输液的针头。他看见父母亲人惊喜的目光,听见他们说他幸运,劫后余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低下头,右手揪紧了被子,力气大到到针头跑偏,再疼得哭唧唧喊来护士阿姨。


父母决定带他换个城市换个心情,以便于他顺利康复。陈俊豪没说话,他只觉得醒来以后心里头一直空了一块儿,空得他感觉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小孩子无法深刻剖析这种复杂的情绪,他不得不去问母亲:“生活就是这样没劲吗?”

母亲惊讶地看着他:“不会啊,小豪以前不是很开心吗?”


在新的城市,陈俊豪的伤慢慢康复。父母给他换了新的学校,有别的小朋友跟他玩,他渐渐遗忘了那种空感。



几个月前一个日头将落的黄昏,一条街的拐角站了一个小男孩,顺毛的发丝沾染上路灯投下的光晕。他手里攥了一个钢铁侠的玩具机器人,偶尔抬头张望,顺便跺脚赶跑飞到腿边的蚊虫。

大半个太阳隐没在高楼大厦的阴影里,男孩还站在那里。半晌,他放松了些攥紧钢铁侠的手,另一只手把额前的头发拨了拨,露出额上晶莹的细汗,然后转身,离开了拐角。



2.

陈俊豪快九十岁了。


人到暮年就像秋天落了满地的枯叶,稍微一用力就会碎裂。他也和别的老人一样有大大小小的各种疾病,还偏偏不听家里人劝每天跑出去散步,在一次晕倒之后终于被送进了医院。


他确实老了,上一次躺病床还是车祸那年,那次到后面躺得他腰酸背痛,直叫唤着要出院。而现在不一样,陈俊豪躺下就不想起来了,也很难再起来了。

真的要走那天,他病床前面围了一群人,全是还在世亲人和朋友。不清不醒间耳边充斥的全是求他再坚持坚持的声音,医生的劝慰声,还有隐约的抽噎。陈俊豪的思绪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他忍不住闭上了眼。



“您好,请您复原您这一世的记忆拼图。”


陌生的声音突然出现,陈俊豪吓了一跳。


“我们是黄泉地府的人,”那声音持续响起,“只有成功复原拼图,您才能顺利通过黄泉地府,进入轮回。”


他睁开眼,眼前却不再是他生前躺着的病房。空中漂浮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图块,它们散发着不同颜色的微光,再前面是一个空荡荡的巨大白板。

陈俊豪了然,就是大人们说过的走马灯嘛。


他开始收集一块一块的拼图,并把它们放到白板上拼好。他看见幼儿园因为不好好吃饭被老师训得掉眼泪的他,小学数学第一次得了满分跑到父母面前要夸奖的他,大学被女孩子递情书的他,工作的时候为了升职加薪熬了一整晚的他……

陈俊豪拼得很投入,不知不觉已经一块拼图都不剩了。


“我拼好了!”他喊。

周围静了一会儿,刚刚的声音出现了:“拼图并未成功复原,检测到有拼图丢失。”

“啊?”陈俊豪懵了,他去看那块白板,果然在左上角看到了一块明显的空缺。

“我们给您两天时间,请您到记忆谷找回您丢失的拼图,否则将无法进入轮回。”



陈俊豪绕了一大圈,才终于找到记忆谷。他用手扶正入口处歪倒一边的木牌,上面“记忆谷”三个字落了灰,有些模糊。

看来没多少人丢失记忆拼图啊。


陈俊豪往前走了几步,发现拐角处站了个人。那人靠在身后的树干上,眼睛无神地看着地面。

“……你好?”陈俊豪试探着打了个招呼。

那人闻声抬头,是个短头发的青年,单眼皮,嘴唇也薄,脸长得很清淡,却让陈俊豪产生了一股强烈的亲切感。


“你来啦?”他活动了一下筋骨直起身子,好像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说出来的话让陈俊豪有点摸不着头脑。那人似乎发现了这一点,懊恼的拍了一下脑袋:“说什么呢我……”

他走过来,朝陈俊豪伸出了手。

“认识一下吧,我叫张思源。”

陈俊豪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回握过去:“我叫陈俊豪。”


张思源问:“你来这里做什么?记忆丢了?”

“对。”陈俊豪不好意思地笑,“那你呢?在等人吗?”

“说是等人也不算等,”张思源给他指了指前面的路,“你应该不太知道怎么找回记忆拼图,要不我帮帮你?”

“啊?”这么好?

“地府使者应该有给你规定时间吧,”张思源不管陈俊豪还在愣神,拉住他的手,“我们快走吧,找记忆可不是件容易事儿。”


陈俊豪看了一眼被张思源牵住的手,刚刚的那股亲切感开始隐隐作祟,他犹豫了下,回握上去,然后跟上了张思源的步伐。



3.

“找记忆的过程呢,其实和拼拼图的过程类似,也是一个走马灯。”张思源带着陈俊豪一路往前,“它需要你从死前的记忆开始一路回想,循着你的主观记忆复原你的客观记忆。”

“主观记忆?”陈俊豪询问的眼神看向他。

“是的,有些记忆其实并不是你主观认为的那样。”

张思源对他笑了下。


两个人一步一步走,眼前开始浮现陈俊豪最近的记忆拼图。陈俊豪看到拼图里的他满头白发躺在病床上,有医生去看心电图,遗憾的告诉床边围着的亲友病人即将离开。陈俊豪细细去看,突然看到他的儿子接了通电话,凑近了听,是在和谁争执他遗产分配的事。

陈俊豪扭头,看见张思源略带担忧和安抚的眼神,叹了口气笑道:“我当时很早就知道,我儿子跟我不是特别亲,但是都快要走了,还是想着不要考虑那么多比较好。”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走到了陈俊豪的暮年时期。他脸上已经冒了皱纹,黑发掺着银白,捧了本书坐在向阳的摇椅上。他戴了眼镜,摇椅跟着身体前后小幅度晃动,闲暇又惬意。

“看不出来啊,你还是个文化人。”张思源笑着打趣他。

“没有没有,”陈俊豪看着眼前暮年的自己,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怀念,“那时候退了休没事可做,除了散步就是喜欢窝在摇椅上看书。”


他抬头看,发现张思源没在关注他的记忆,而是在看他,睫毛垂着有点温柔。

“?”陈俊豪感觉心里的亲切感变得更加强烈,没忍住问:“张思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令他意外的是,张思源并没有直接否认:“你继续走,走着走着可能就发现了。”

“发现什么?”

“或许我也是你记忆里很小的一块拼图。”


接下来他们看到的是陈俊豪工作的那几年,是很普通的公司职员,刻板的黑框眼镜架在他鼻梁上,竟然不显木讷,反而有点可爱。

“早些时候还喜欢戴隐形,因为觉得戴眼镜不好看。”陈俊豪看着拼图里的自己回忆,“后来戴的累了,工作也忙,就换回眼镜了。”

“你五官很漂亮,不会不好看的。”

“谢谢夸奖啦,我觉得思源你五官也很不错,”陈俊豪端详了一下张思源的脸,“应该适合带那种金框或者银框的眼镜,感觉会很……”

说到一半陈俊豪发现张思源好像一直在盯着他看,注意到他的停顿,张思源接上:“会很什么?好看?”

陈俊豪莫名觉得耳根子发热,哽了一下说不出话,干脆拽着张思源往前走。


“会很什么嘛,怎么不说完话吊人胃口?”

“……没什么,我时间不多的,你走快点。”

“哎哎慢点儿,我要踩着你鞋了!”

“……!”



接下来的拼图里显示的是陈俊豪正在等公交车,看样子是快迟到了,急得去抓头发。好不容易等上一辆挤上去,大夏天的温度直接蒸了他一头汗。陈俊豪费劲地抓着扶手,跟着公交车在路面上下颠簸,烦躁地皱住眉头。

“我记得这一天!”陈俊豪对这段记忆好像格外有代入感,已经和拼图里的自己一起皱起了眉,“我当时起晚了,上班快迟到了,好不容易等上一辆车人还特别多。这些都算了,最主要的是有个人还使劲撞了我一下,而且没有道歉!”

张思源的等他抱怨完,没说什么,而是示意他仔细去看拼图中的画面。


等了几分钟,陈俊豪旁边的一个年轻人果然用胳膊肘用力地怼了他一下,车子本来就晃,这一下差点让陈俊豪没站稳扑到前面的车窗上。陈俊豪眼睛一瞪正要和张思源说“你看吧,果然……”,眼角余光却瞥到什么而戛然而止。

陈俊豪身后有个鬼鬼祟祟的中年人,和他贴得很近,年轻人撞他这一下让那男人也跟着一起晃,一只手从陈俊豪背包的口袋里抽了出去。

年轻人没管陈俊豪不满的目光,回头瞥了中年人一眼。中年人一看就是个扒手,计划被截却也没敢造次,不情愿地后退一步,安分下来。


陈俊豪没说话。


“我们继续?”

得到应允之后,张思源带着陈俊豪寻找下一块拼图。



接下来他们看到的是陈俊豪的大学时代,他会打篮球,很多颜色鲜亮的拼图都是球场的画面。陈俊豪当时是半长到肩的头发,打球的时候会在脑后扎成一个小揪,额前的刘海再用发带或方巾绑上去。

张思源看着陈俊豪运着球在队员当中穿梭,他其实不算很高,但是在一众180+的球员之间也没输气势,反而格外灵活,化解了几次拦截,投出一个漂亮的三分。

球场外有女生拍手尖叫,陈俊豪一抹脸上滴下的汗,被一拥而上庆祝的队友一起举高,咧着嘴露出他不太整齐的牙,笑得阳光恣意。

张思源也跟着笑,脸上的表情又不完全是高兴,好像有点遗憾,眼睛却很亮。



他们继续往前,看到了还是初中生的陈俊豪。他应该是站在家里的客厅,面前是他的父亲和一个漏了气的篮球,两个人的神色都是冰冷,陈俊豪的尚存稚气脸上还带着怒容。

“就因为觉得我打篮球影响学习,你就弄破我的篮球?!”

“有你这样的父亲吗!支不支持我先不说,想阻止我就非要用这样的方式?”

母亲在一旁好像想要说什么,却又被父亲冷淡果决的声音打断:“那又怎样?你这个年纪就应该好好学习!”

最后两个人不欢而散,陈俊豪跑回房间甩上了门。


“啊,这段……”陈俊豪有点不好意思,偷偷瞟了眼张思源,发现他一直看着拼图画面,也跟着转过头。


画面变成了母亲和父亲在卧室里,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床头柜亮着一盏暖黄的小灯。

“你说你,清理东西的时候也不知道小心点,把孩子的篮球弄破了。”母亲看着父亲叹了口气,“你俩性子都是倔,不小心弄破的不跟他说,看他这次考得好本来想给他买个新篮球的也不跟他说,非要闹成这样……”

父亲没答话,专注地用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

“干什么呢?”母亲凑过去。

“给那小子选篮球。”父亲皱着眉一个个点进页面去看,“我好久不看这些东西了……你看这个怎么样?得选个质量好点儿的……对了,那小子喜欢什么颜色?”

“要不再买双球鞋,他之前不是有一双特别喜欢来着……”


陈俊豪觉得鼻子有点发酸,他使劲闭了闭眼。过了几天他卧室门口的确放了一个新的篮球,当时母亲正在里面打扫,他以为是母亲补偿给他的,不禁又觉得父亲不可理喻,于是两人的关系继续僵持。

肩膀上搭了一只手,陈俊豪扭头去看张思源。那只手捏了两下他的肩头,又滑到后背拍了拍。

“要哭啦?”张思源去看他的眼睛。

“……怎么可能。”陈俊豪深吸了口气,声音变得有点低,“我一直以为我爸当时根本不是真的关心我……”

张思源点点头表示理解。


“所以跟你说了嘛,有些记忆并不是你主观认为的那样。”

“只有记忆有缺失的人才能进入记忆谷,人们都觉得记忆完整是一种幸运,但其实,只有来一次这里,很多生活中没有发现的温柔才会被发掘破土。”


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又在作祟了。


“张思源,”陈俊豪的声音很轻,轻到像无意识的呢喃,“那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啊,我偷偷跑进来的。”

“进来干什么?等我?”


张思源愣了一下,依旧没有正面回答他。

“快了,马上你就能知道了。”



4.

他们牵着手,走过了数不清的记忆拼图。有陈俊豪考砸了之后窝在男厕所偷偷掉眼泪的,还有受到表扬之后想要自豪又努力忍住的别扭表情,和朋友放风筝结果被石头绊倒,摔了一身灰尘委屈巴巴的模样……


偶尔有记录他出糗的拼图陈俊豪就想去捂张思源的眼睛,张思源抓住他的手和他嬉笑着躲开,再看着陈俊豪被那些糗事羞红了脸背过身去。


“你才刚认识我多久,看那些干嘛!”

“这跟认识得久不久有什么关系?”

陈俊豪气得锤他,却发现张思源神情变得认真起来。


“我都要看的,陈俊豪。”

“我呆在这里等着就是为了这个。”


没等陈俊豪反应过来这两句话的意思,下一块拼图就让他咽下了喉咙里的话。

那是他七岁那年出车祸的画面。


只到大人腰那么高的小陈俊豪穿了一身短袖短裤,还没有长到肩膀的头发被呼啸的风扬起并甩在身后。他迎着风在跑,头顶是绵延万里绚烂的夕阳,他跑得很急,不间断地穿过一条条街巷,手心被完全汗湿。跑过一条马路的时候,他好像是快到目的地了,想要弯着眼睛笑一下,然而还没来得及咧开嘴,整个人就隐没在了货车的车灯里。


货车撞过来的时候陈俊豪下意识去捂张思源的眼睛,被他掰开手才意识到自己没有这么做的必要。对上张思源询问的目光,陈俊豪挠了挠头:“啊,虽然可能你不怕血之类的,但是画面总归不太好看……”

张思源没跟他纠结这个:“你当时出车祸了?”

他整张脸只映到拼图的一点微光,剩下的棱角隐没在黑暗,看不太清其中的情绪。


陈俊豪不禁也正色起来:“对,在医院躺了好几个月呢。”

张思源没说话,抿紧了嘴,陈俊豪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太对。


拼图里的画面持续上演,路人尖叫着拨通120,几个医生推着担架往手术室跑,小陈俊豪苍白着一张脸躺在病床上打点滴……

紧接着画面突然一转,又回到了出事的那天傍晚,太阳落了大半,大片大片的晚霞铺满天际。陈俊豪看见画面移动到和他出车祸那条街隔了好几栋楼的一条街的拐角,路灯底下站了个男孩儿,手里握着一个钢铁侠机器人。

画面慢慢转到正面,陈俊豪看清了他的脸。短头发,单眼皮,薄嘴唇。


他呼吸停了几秒,去看张思源。

张思源也在看他。



5.

“小豪,这是张叔叔家的思源哥哥,快打招呼啊。”


陈俊豪第一次见到张思源是他妈妈带他到朋友家里做客,当时比他大了几岁的张思源正窝在沙发上玩手机,闻声抬头看了陈俊豪一眼。


“……思源哥哥好,我叫陈俊豪。”


陈俊豪对张思源的第一印象就是不太热情,听完他的自我介绍以后点点头说了句你好就继续低头盯着手机屏,被他妈妈拍了一下脑袋训斥没礼貌。

但大人之间的话题小孩子总归无法插足,两个小孩不情不愿地玩到了一块儿。陈俊豪对张思源的印象随着时间推移有了更新,不笑的时候单眼皮的眼睛直视别人会感觉有点凶,好像老觉得他幼稚,还总是玩那个什么摩尔庄园入迷到不理人。


张思源一开始觉得陈俊豪就是那种会被父母天天拿来举例的“别人家的小孩”,毕竟他第一眼看上去就乖,长得也好看。带着他玩了几回却发现这小孩挺淘,玩得起也放得开,不会娇气得受点委屈就哭着告状,也乐得带他一起玩,还以这个为由向母亲多要到了零花钱。


后来因为一些原因两位母亲的交集慢慢减少直至断掉,陈俊豪和张思源还经常玩在一块儿。


有一次两个人在大夏天跑到顶楼吹风,手里一个拿着巧乐兹,一个拿着老冰棍,幼稚地争执哪个更好吃。吵了半天也没有结果,干脆都一屁股坐在地上歇嘴。

“说实话,我一开始觉得你好凶的喃,当时我说完名字只斜着看了我一眼,也不太跟我说话。”

已经上初中的张思源还在为刚刚和一个小学生争执哪个牌子的雪糕更好吃这种幼稚行为深刻反省,听到小学生这番有点感慨的话,扭过脸去看他。

“那是为什么又对我改观了?”

“你对我挺好的,不嫌我烦带我玩游戏,让我用你的玩具,而且上次咱俩在街上遇见的那只猫你现在还在偶尔给它买吃的,别以为我不知道。”陈俊豪用脚踢了踢他,“喜欢小动物,对小孩子也很好,所以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人。”


张思源歪头笑了一下,接下来的话让陈俊豪差点儿没扑上去锤他:“亏得你是个男孩子,要是小女孩儿现在是不是要说什么将来一定要嫁给我之类的了?”

陈俊豪骂了一句你有病吧,也跟着他一起笑。


“思源哥,”他笑着开口,语调不着边际,“那如果我真的说我将来要嫁给你呢?”

他本意是开玩笑,张思源却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嘴角的弧度都弱化了不少。他用手拍了下陈俊豪的脑袋,训他:

“小孩子这种话可不要乱说。”

陈俊豪炸了毛要打回去,两个人闹作一团。


不要乱说,张思源默念。

因为有人会当真的。



陈俊豪十一岁生日那年,张思源因为住宿没能及时祝福。为了补偿他周末特意给他买了个钢铁侠的玩具机器人,陈俊豪看动画片的时候可喜欢了。现在虽然不怎么看了,但是张思源权当他仍旧拥有一颗童心,微信告诉陈俊豪下了课到他们经常见面的拐角找他。

陈俊豪乐得收拾书包都比平时利索,张思源顶着未落的太阳等在街上,攥紧手里的机器人,人还没到已经忍不住弯起嘴角。

最新版的钢铁侠机器人,陈俊豪不知道会开心成什么样。

或许可以借此敲诈他一顿饭也说不定。



隔着的高楼有好多幢,张思源没听见几十米开外的喧闹。他只知道他在路灯底下等到太阳完全落山,最后带着满身疲惫和一心的空欢喜回了家。

钢铁侠上面沾了他手上的汗水,被他攥得温热。腿上被蚊子叮出了五六个包,很痒,他用手去挠,还不小心挠破了一个。


张思源最后去问母亲,陈俊豪去哪了,但是两家的关系早就恢复陌生,只有他们两个小辈仍旧亲密。张母哪里会知道陈俊豪的去向,被问烦了只好敷衍张思源说可能是去了别的城市或者出了国。


再没有人和张思源争执过巧乐兹和老冰棍哪个更好吃,崭新的钢铁侠机器人被放进了收纳箱底,最后终于落了灰。



6.

“……没人告诉我我失忆了。”


没继续往下看记忆拼图,因为已经找到丢失的那块了。陈俊豪和张思源并排坐在地上,声音又低又哑。


“看出来了。”张思源笑了笑,“不然在入口你就该认出我来了,别人都说我小时候和现在是一个模子刻的。”

陈俊豪嘴唇动了动,他觉得有点对不起张思源。这个想法冒出来又被他否定,哪里是有点,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可能就是张思源了。

然而此刻无论什么话都显得苍白,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


手被人拉住,陈俊豪抬眼,发现张思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不是要重新复原拼图吗?”

“还愣着呢,再不过去就到时间了。”


陈俊豪被他拉起来往回走。


“张思源,”他开口,声音有点抖,“你在这里呆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我?”

“对。”

“为了我,你连轮回都不入了?”

张思源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不能……”

“猜也能猜到吧。”


陈俊豪心尖揪住似的疼,又不知道怎么排解这种情绪。张思源停了下来,两个人在一片寂静之中对视。陈俊豪眼眶越来越红,最后哑着嗓子骂他:“你有病吧。”

张思源愣了下,噗嗤一声笑了。

反应过来他在笑什么,陈俊豪没忍住,也跟着笑了。


“骂你你还笑,有病。”

“你怎么老觉得我有病?”

“哪个傻子没病搁这儿干等那么多年啊?”


陈俊豪上前一步,抱住了张思源。张思源能听见耳边被极力压抑还是稍微泄露的哽咽,手拍上他的背安抚。

“怎么说该委屈的也是我,你哭什么啊?”

尾音拖长,有点无奈。

“……对不起。”

陈俊豪偷偷用手背去抹掉溢出来的眼泪。


怎么老是让你等我,还等了太多年。



调整好情绪,两个人继续走,走到了陈俊豪之前拼拼图的白板面前。陈俊豪怀里抱着那块丢失的拼图,它还在源源不断上演他和张思源幼时一起玩闹的画面。

两个人在原地站了半天,陈俊豪也没把那块拼图放上去。


“你真的不能轮回了?”他问张思源。

张思源看着他,神情让陈俊豪感到陌生又熟悉的温柔。

“真的不能了。”


“我留在这里就是因为我拼拼图的时候偷偷听见,说是普通人在这里未经允许滞留五天以上,就不能去入轮回了。”

“但是我还是想要等等你。”

“我还是想要看看你人生没有张思源参与的那漫长又短暂的几十年,我既希望你一直怀念我,又希望你可以轻轻松松每天都过得开心。”


陈俊豪一直沉默着,张思源在他身后,也不催他,就这么一直陪他站着。最后陈俊豪突然转过身,举起那块丢失的拼图去和其他拼图对比。

“张思源,”他眼睛里有泪花,嘴角却带着笑,指着那块拼图让张思源看。

“这块有你的拼图,好像是最大的一块,也最亮啦。”


张思源也笑,眼里的光更加温柔。他伸手拿过那块拼图,把它小心翼翼塞回陈俊豪的怀里。


“所以啊,这么特别的拼图,下次别再弄丢啦。”



离陈俊豪几十米的空中,两个地府使者扮相的小人站在一朵云上,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这位先生的记忆拼图复原时间格外长啊。”

“是啊,他拿着那块很漂亮的拼图,已经在那站了很久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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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往前走,不必回头,在终点等你的人会是我。”出自林宥嘉的《全世界谁倾听你》



遐禾

【思俊】蓝色矢车菊

故事虚构 ooc


私设挺多 勿上升真人


是一个小脑洞


人类和小妖怪的故事


————————


0.

我们无法违背轮回,但可以让爱意永生。


1.

北京街市的夜晚在进入夏天的当口尤其繁华,千家万户的灯光,亮白或暖黄,被喧嚣的夜色打成一片碎影,晃晃悠悠落在城边一条河的水面上,好像盈盈波光粼粼的碎金。


河边的草丛里,杂草掩映间模模糊糊有两个小小的身影。


“昊铭哥,今天的河好漂亮,我不想去找吃的啦。”


是两只猫一样的生物,其中一个拥有白乎乎的绒毛,尾尖的一簇黑色在夜里几乎看不太清,但是一对矢车菊蓝的漂亮眼睛倒是明亮得很,此时...

故事虚构 ooc


私设挺多 勿上升真人


是一个小脑洞


人类和小妖怪的故事


————————


0.

我们无法违背轮回,但可以让爱意永生。



1.

北京街市的夜晚在进入夏天的当口尤其繁华,千家万户的灯光,亮白或暖黄,被喧嚣的夜色打成一片碎影,晃晃悠悠落在城边一条河的水面上,好像盈盈波光粼粼的碎金。


河边的草丛里,杂草掩映间模模糊糊有两个小小的身影。


“昊铭哥,今天的河好漂亮,我不想去找吃的啦。”


是两只猫一样的生物,其中一个拥有白乎乎的绒毛,尾尖的一簇黑色在夜里几乎看不太清,但是一对矢车菊蓝的漂亮眼睛倒是明亮得很,此时正窝在软软的草堆里伸懒腰。


“懒死你了,你就仗着河对岸那家的小姑娘疼你,天天给你留碗饭。”


另一只也白乎乎的,但是耳尖和爪子是黄毛,体型比另一只稍微大点,慢条斯理用舌头梳理尾尖。


“好无聊,什么时候才可以变成人啊?”蓝眼睛的那只在草里打了个滚,粘了一身碎草屑,“当人类好有趣的。”



陈俊豪是一只小猫妖,他不记得自己活了多少年,只知道一睁眼哥哥杨昊铭就在他身边了。北京是杨昊铭带他来的,兄弟俩定居在市边缘的一条河岸上,由于长相在猫里边实在很难说不优越,这么多年来就靠别人送他们的吃的,倒也活得有滋有味。


杨昊铭还有几天就可以化成人形了,猫妖都有这个特点,到了一定岁数就可以化形,而陈俊豪还差了几个月。


河对岸有条街他们常去,住14号的姑娘特别喜欢陈俊豪,说陈俊豪是她见过最漂亮的流浪猫,每天家门口都会给陈俊豪留一碗饭,一般是喷香的卤味小鱼干,旁边还会放汤或者牛奶。


陈俊豪不想四处走动的时候就会直接跑到她家,姑娘在的话他就会过去绕她的脚踝转两圈,然后开始享受进餐时间,吃饱之后还会从善如流地蹭人家小腿撒娇。


今天也是一样。


天气太热了,陈俊豪在街上懒洋洋地走,决定过去简单吃点就赶紧回河边趴回草丛里躲太阳。


只是陈俊豪到了大门口才发现,今天并没有看见往常都会有的小鱼干,房子的装修好像也有点不一样了,二楼窗户的窗帘换了花色,院子里摆上了几盆蓝色小花,颜色和陈俊豪的眼睛很像。


“欸?”


陈俊豪有点迷茫,在门口亦步亦趋。


院子里别墅的门在这时候被打开了,出来的是个男人,头发有点乱,手里提着个喷壶,走到花盆面前给花浇水。


男人边浇嘴里边哼起了歌,还挺好听,陈俊豪一时间站在原地没动,回过神来男人已经看到了他,他微微睁大眼睛,盯着陈俊豪看了两秒,放下喷壶朝陈俊豪走来,陈俊豪没来得及躲,他已经回头朝房里喊:


“森哥!十七!这里有一只很漂亮的猫!”


男人打开院门,蹲在陈俊豪面前。


“好漂亮的眼睛,好像我家的矢车菊。”他似乎有点想伸手摸,“是谁家养的猫吗?”


正说着,身后响起哒哒的脚步声,又来了两个人,一个长得很少年气,另一个五官优越,是个光头。


陈俊豪下意识摇了摇头。


男人喜出望外,回头对另外两人说:“流浪猫诶!”


矮一些的那个开口:“你想养?”


“嗯!”


他犹犹豫豫的手终于落了下去,揉陈俊豪的小脑袋,他舒服地呼噜了两声。


“好乖啊,会让我养吗?”


陈俊豪想起杨昊铭曾经告诫过他,不要太亲近人类,他们的母亲好像就是因为人类而离开的,所以纵使这么多年他们都依靠人类给的吃食而活,陈俊豪和杨昊铭也从未和任何人建立正式的主人和宠物关系,包括之前很喜欢他的小姑娘。


但是现在,陈俊豪抬头看蹲在他面前的人,长得不算太惊艳,单眼皮,笑得时候看上去很温柔。


他鬼使神差拿脑袋去蹭头顶的手。


“这算是同意了吧?”


陈俊豪喵了一声。


“太好了!”男人把陈俊豪抱起来,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你好啊,我叫张思源,刚搬到这里第一天,以后你就是我的猫啦,请多多指教吧!”


旁边两个人看起来好像觉得对一只猫做自我介绍很没有意义,但是在张思源坚持不懈的催促之下,还是简单地说了名字。


矮个子的先开口:“我叫十七。”


光头的那个紧随其后:“梁森。”


张思源抱着陈俊豪走向别墅门。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哇,它的眼睛是矢车菊蓝?”


十七捧着陈俊豪的脸惊道。


“你才发现?”张思源撇嘴,从十七手里抢过陈俊豪,“和我院子里的矢车菊颜色一模一样,这说明我俩命中注定。”


“你现在已经孤单到要和一只猫说命中注定这种事的程度了?”梁森给张思源丢了个洗好的苹果,“你最好赶紧上网买点猫咪用品,这猫长得就很娇贵,顶多在你这儿将就两天,你不快点儿的把东西补齐,到时候人家可就跑了,要养就好好养。”


傍晚,张思源一手抱着陈俊豪呼噜他的脑袋,一手在手机上聚精会神搜索有关养猫的方方面面,旁边还凑了个十七,梁森被他们赶到了厨房做饭。


“我好不容易来你家一次,还帮你搬家,你就这样差遣我?”


张思源和十七看着梁森手里的锅铲跟菜刀,缩了缩脖子,张思源甚至把陈俊豪抱紧了点。


陈俊豪看着他们,觉得好玩,在这个地方生活了不知道几年,他还是第一次真正接触人类的日常生活。


“能者多劳嘛哥。”十七打着哈哈,好不容易前脚把梁森送进厨房,后脚就被张思源一句话弄得功亏一篑。


“记得给猫做一份啊!”


张思源说完这句话就抱着猫溜到卧室准备临时猫窝了,留十七一人在厨房门口拼命拦着拿着刀要冲出来的梁森。



当天晚上,陈俊豪窝在张思源用鞋盒给他做的临时小窝里,舒服地蹭来蹭去。耳边是张思源不大的鼾声,不太好听,但是意外地让他觉得安心。陈俊豪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他挑好姿势卧下,开始回忆今天的经历。


陈俊豪一直有这个习惯,每次睡前都喜欢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在脑子里像幻灯片一样播放一遍。杨昊铭还曾经笑话他,说他这种行为很像上了年纪记不住事的小老头。


…等等,杨昊铭?


陈俊豪唰一下从窝里站起来,爪子一拍脑袋。


嘛,要完,坏事儿了。


他把杨昊铭忘了。


就在他踟蹰着要不要想办法溜出去找杨昊铭,耳朵就听到了一阵很细微的,什么东西扒拉窗户玻璃的声音。


陈俊豪看向床边,果然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杨昊铭眼睛鼻子都快皱在一起,一边用爪子扒拉窗户一边发出阴沉的呼噜声,看上去快气疯了。


陈俊豪吐了吐舌头,赶紧跑过去用牙费劲地打开窗户,和杨昊铭从树枝已经伸到二楼阳台的院里那棵榆树溜进了院子。


“你跑哪儿去了?”


杨昊铭压低声音,瞪他。


“这个…说来话长,总之我没事。”陈俊豪讨好地用舌头帮杨昊铭顺毛。


“去哪儿不说一声,我以为你被人拐跑了。”


看他没事,杨昊铭火气消了一多半。陈俊豪心里发虚,赶紧舔得更仔细了,还把刚刚沾到杨昊铭身上的土屑都清理干净。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陈俊豪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拐跑这个词不太准确…”陈俊豪小心翼翼看向他哥的眼睛,“但是我确实有事要和你报告。”


“那个啥,我认了个主人…”


寂静的夜里传来一声被极力忍住但仍然泄漏的猫叫,微微尖锐,有点凄惨。


“痛痛痛痛——我错了我错了,松嘴!”


杨昊铭用牙叼着他的耳朵,把他往院门口拽。


“爪子硬了是吧,忘了我之前怎么告诫你的?”杨昊铭拖着陈俊豪一步一个脚印,“赶紧和我回去!”


“哥!等一下——你听我解释!”陈俊豪梗着脖子,一边反抗一边瞟向二楼窗户,他怕张思源或者其他两个人听到动静醒来。


“反正不是有人要抓我,你先听我解释完嘛!”


杨昊铭停住步子,示意他珍惜这个解释的机会。


“我认的主人就是这间屋子的屋主,不是之前的姐姐,好像是今天刚搬过来的新住户,我在院门口观察的时候被他发现了,他和他两个朋友把我带回了他们的家。”


陈俊豪极力想说服杨昊铭,语句都开始没头没脑地颠三倒四。


“他给我做的临时小窝里铺的垫子真的很软很舒服,他院子里养的那盆蓝色的花也很好看,他夸我的眼睛,说和那盆花一样漂亮,他很会摸我脑袋,他和他的朋友也很有趣……虽然他晚上睡觉打鼾,不太安静…但是他真的挺好的……”


他看着杨昊铭毫无变化的脸色,声音越来越小:“哥,我是说真的……”


杨昊铭看着陈俊豪语无伦次地为自己口中的那个“他”开脱,心下叹息,松开了叼着他耳朵的嘴。


“陈俊豪,”他在问陈俊豪,又像是在问他自己,“你到底遇到谁了?”


陈俊豪也有点愣住了,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过去的不知道多少年的生活里,从来没有这样的记忆。


“我不知道…”他喃喃,“我不知道,哥。”


“但是他说,他叫张思源。”


“他说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家。”



2.

前一天刚搬完家,身体接收到了疲惫的信号,张思源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因为刚睡醒,他有点迷茫地动了动,突然想到了什么,浑身打了个激灵,直直坐起来朝床对面看去。


昨天晚上他耗了两个多小时用鞋盒做的临时猫窝正安安稳稳摆在那里,里面卧着一团白色,尾巴还露在外面。


张思源松了口气,心底立刻铺开一片柔软。


他伸了个懒腰,下了床穿上拖鞋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一团白色的小脑袋。


“好能睡啊你,该起床了。”


像是丝毫不记得自己也才刚起床。


陈俊豪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见面前一张放大的脸,眉眼舒展,被早晨的阳光照得明朗,还有点温柔。


他哼唧两声,嘴角差点泄露一声“早”,反应过来急忙止住,掩饰性地在窝里打了个滚,随即被张思源抱了起来。


“今天带你出去转转。”


出院门的时候,陈俊豪趴在张思源肩上去看院子里的那棵榆树,果然在树叶的缝隙看见了杨昊铭。他卧在树枝的分叉处,看着懒洋洋的,目光一直紧紧追随张思源和他肩上的陈俊豪。



“……”


杨昊铭一直沉默,陈俊豪在原地踟蹰,想着要不干脆算了,杨昊铭可是照顾了他那么久的人,怎么遇见个张思源都开始和他哥对着干了呢。


“回去睡觉吧。”


杨昊铭突然出声,陈俊豪愣了一下,小声说:“好…”犹豫了一下往院门口走去,没走两步又被叼住了耳朵。


“去哪呢你?回那个叫张什么的房间不应该从树上爬回去?”


陈俊豪又惊又喜,急忙转身。


“我可没完全答应啊,你先住着,我观察两天。”杨昊铭甩了甩脑袋,眼睛看向别处,“有什么事立马回来找我。”


陈俊豪开心得小胡子一抖一抖,三两步就蹿上树,跳回了阳台:“哥!明天晚上再过来,我给你带好吃的!”


杨昊铭冷了一晚上的脸总算有了点笑容。


“算你有点良心。”



张思源先带陈俊豪去了宠物医院,做了一系列繁琐的检查,还洗了澡,陈俊豪中途差点睡着。在确认他没有什么寄生虫、遗传病,各方面都很健全之后,张思源一颗心总算完全放了下来。


“你这是捡了个宝贝。”宠物医生和他打趣,“你的这只猫应该不是流浪猫,家猫都很少有它这么干净的。”


“可不是个宝贝嘛。”张思源顺了顺陈俊豪后背的毛,“我一定好好疼他。”


张思源抱着陈俊豪去了公园。


盛夏,正是月季和玫瑰盛开的季节,绿化地里一片一片的全是,开得很灿烂。


“好香啊,你有闻到吗?”


张思源晃了晃怀里的猫,陈俊豪扒着他的胳膊伸脑袋去嗅。确实香,香到他有点想打喷嚏,眯了眯眼睛又埋回了张思源怀里。


“但我感觉还是我家的矢车菊好看。”


大概是真的很少有这么漂亮的猫,张思源抱着陈俊豪走在路上,回头率极高。有个女孩子甚至在同伴的怂恿下慢慢悠悠蹭到张思源面前,颇为不好意思地说:


“先生您好,你怀里的猫真的好好看,我想和它拍张照可以吗?”


像是怕要求有点失礼,女孩还从包里翻出了小香肠以示诚意。


张思源正在犹豫要不要答应,陈俊豪已经从他怀里跳出来,爪子从善如流扒上女孩的鞋。


女孩欣喜地看向张思源,都到这个份上了,他只好点头同意。


张思源在一旁候着,心里有些醋。陈俊豪回来的时候嘴里还叼着小香肠,一脸心满意足。张思源撇撇嘴,把他提溜回怀里,拿走他嘴里的香肠看了看牌子,又重新喂给陈俊豪。


“你倒是挺精啊……不抢你的,喜欢这个牌子的香肠我以后就多买点。”


陈俊豪正用爪子扒住香肠把它咬碎,猝不及防被张思源在左脸上嘬了一口。


“虽然有点太招蜂引蝶了,但是不愧是我的猫,浑身上下都很漂亮。”


陈俊豪以前总体会不到杨昊铭和他说的猫妖和普通猫咪的差别,觉得除了能和人类交流外也没别的什么。现在他总算亲身感受到了。


嘴里咀嚼的动作都停了几秒。


怎么办,耳朵要烧起来了。



3.

和张思源还有梁森十七相处了几天,陈俊豪大概了解到了,其他两人是被张思源邀请来他家暂住,顺带当两天免费的家具搬运工。陈俊豪的猫窝也到了,还有一堆各种猫咪生活用品,张思源笨手笨脚,窝还是十七和梁森给他装好的。


睡了不知道多少年杂草堆,虽然春夏也挺柔软,但是窝里软垫的舒服是陈俊豪躺一次就不想再起来的那种程度。他连张思源的怀里都不经常去了,整天趴在窝里享受,张思源把他抱出来他还不乐意,搞得张思源哑巴吃黄连,无可奈何。


杨昊铭在观察了几天确定那三个人,尤其是张思源,暂时不是抱有什么坏心思之后,默认了陈俊豪住进张思源家的行为,并且对他那天跟过去看到的,公园里面那个不太正式的亲亲嗤之以鼻。


除去这些琐碎,这几天还发生了一件大事——杨昊铭可以化形了。


不得不说他很会挑时间,挑了一个月光很亮的深夜,陈俊豪再次通过那棵榆树溜出院子,在他们之前共同栖身的那条河旁见证了全过程。


没有他早些时候偷偷从便利店门口摆着的电视机里看来的超人变身的那种酷炫,杨昊铭仅仅是身形模糊了几秒,再变回实体已经是一个青年的模样。


杨昊铭第一次化形意外地顺利,他第二天就敲开了张思源家的门。花了点力气让张思源相信他跟陈俊豪认识,过来看看他顺便送点吃的,杨昊铭就这么成了张思源家的常客。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和陈俊豪确实蛮熟,十七和梁森都很喜欢他,张思源也慢慢放下了一开始的防备,四人一猫每天闹哄哄的,日子过得琐碎也惬意。


张思源的矢车菊越长越高了,花盆逐渐待不住,张思源给它们移栽到了院子里。陈俊豪初次看见它们是五月初,现在已经中旬至末,正是矢车菊花期最旺的时候。张思源喜欢每天黄昏的时候抱着陈俊豪蹲在那儿看,偶尔有风吹过,花朵晃晃荡荡,玫瑰的味道对陈俊豪来说太浓了,矢车菊就正好。


“真像啊。矢车菊和你的眼睛。”


梁森和十七说自从认识张思源以来,看过他最喜欢的东西就是矢车菊,尤其是蓝色的,而现在又多了一只猫。



今天广场有烟火晚会,其他三个人表示不感兴趣,于是张思源独自一人抱着陈俊豪卡点赶到了目的地。


“人好多啊,以前没看过烟花吧?”


张思源晃晃怀里的陈俊豪,怕他跑丢,给他脖子上套了个临时的项圈。陈俊豪一边不自在地用爪子扒拉,一边抬头好奇地瞅着天空。


“开始了开始了,烟花——”


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句,紧接着天空就绽开了一朵绚烂,周身一瞬间亮如白昼。然后是第二朵,第三朵,逐渐应接不暇。陈俊豪确实第一次看见烟花,他在张思源怀里探着脑袋,眼睛一眨不眨,连张思源去揉他耳朵一时间都没有反应。


“看呆了?”


回过神来就看见张思源冲他笑,不得不说他撸猫的技术真的很好,陈俊豪又开始舒服地哼哼。烟花带来的光亮让张思源整张脸有点模糊,看起来格外温柔。


陈俊豪感觉心跳变快了,耳朵又有点烧起来的感觉,好像烟花落在了上面。


别家猫的主人都这么温柔吗?


张思源看他愣愣的,笑着戳他脑门:“真这么喜欢?”


陈俊豪去蹭他的手。


“那以后每个夏天我都带你来看,好不好?”


陈俊豪自诩也活过好几年了,经历了很多个夏天,留给他的印象就是有漂亮的花,每天的太阳格外大,晒得他懒洋洋的。草地在夏天最柔软,杨昊铭老说他夏天最能睡,走到街上经常能闻见香甜的冰淇淋的味道,还有夜晚赶也赶不走的讨厌的飞虫。


但是陈俊豪如今看着张思源的眼睛,觉得他直到现在这一刻,才算触碰到了真正的盛夏。



4.

日子应当就这么日复一日却一点都不无聊地过去,如果不是陈俊豪一不小心在张思源面前开口说了话。


陈俊豪很委屈,因为他觉得真要找个开端还得是张思源。那天夜里他又溜下树去找杨昊铭,这次主要是为了倾诉心事。


“你说你好像喜欢上了张思源?”


杨昊铭没想到陈俊豪难得来找他,一上来给他扔了枚重磅炸弹。他俩坐在那条河边的一个小草坡上说的这事,杨昊铭差点一骨碌滚下去。


缓了缓又觉得这个结果其实并不意外。


“其实你遇见他的第一天千方百计扯理由想要留在他家的时候,我就想到过了。但是话说回来,你怎么懂的你这是喜欢张思源?”


“上次听梁森和十七在那聊这个事,讨论到底什么是喜欢。我当时听得犯困,就记住梁森说,想每时每刻都见他,和他呆在一块儿就很开心,想把最好的都给他,这就叫喜欢。”


“那挺好的呀,张思源不也很喜欢你吗,天天爱不释手的。”


“可是,我是个妖怪……”


陈俊豪趴在那愁得咬爪子。


“有什么关系。”杨昊铭作为看着他长大的哥哥,小孩出了感情问题只得耐心开导,“喜欢中间不会隔这么多边角……”


这一开导就开导了一整夜。


陈俊豪凌晨才爬回窝里睡觉,恰巧那天张思源又起了早早叫他去遛弯的兴致,陈俊豪被叫醒的时候根本没睡多久,脑袋都是糊的,无意识地哼哼:


“……好困……”


张思源当即被雷劈了一样愣在原地。


陈俊豪刚说完就反应过来了,一个激灵瞌睡都没了,一人一猫在原地面对面沉默了整整一分钟。


“你刚刚……”


张思源脑子都是木的,他感觉自己遇到了二十多年来最荒唐的事。


SOS,我家的猫会说人话。


最后得亏杨昊铭今天来得早,及时解救了陈俊豪。知道事情经过之后他狠狠剜了陈俊豪一眼,费了相当大的劲才说服张思源让他相信了世界上还有猫妖这个物种。


“我可以跟你打包票,我们就跟其他什么花鸟鱼虫一样,真的只是一个物种,他住进这里真的是因为喜欢你,没有任何别的心思。”杨昊铭举双手保证,“再告诉你个事,我也是只猫妖,只不过我已经到年龄了,可以化形了。”


张思源感觉他这一整天都很魔幻,按理说出了这种能上新闻的大事足够他有理由把陈俊豪送走,但是打心里讲,他根本舍不得。


等其他两人醒了之后,他还帮着杨昊铭解释了一番。


北京一条街的14号楼,就这么藏下了一个秘密:一只会变成人的小猫妖。



“陈俊豪到底什么时候化形啊?”


在接受了陈俊豪是只猫妖的事实之后,又被杨昊铭告知了陈俊豪的真名,张思源觉得新奇,一天要叫好多回,叫得陈俊豪都烦了。而关于陈俊豪化形,这是张思源每天必定会问的问题。


“猫都这么好看了,人肯定更惊艳。”


陈俊豪看着他期待的样子,不自觉也开始跟他一起数着时间。


在一个大太阳的下午,陈俊豪终于化形了。


地点选的是张思源的卧室,陈俊豪没告诉任何人。化完形他就翻了张思源的衣服出来穿上,不大不小正正好,然后站在镜子前面端详了自己老半天。


还可以,不算丑,张思源应该不会失望吧?


做足了心理准备,他推开了卧室的门。


“锵锵——!”


张思源还说陈俊豪干什么窝在他卧室里半天不出来,结果一出来直接就让他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动作。


是长到肩膀的头发,不是普通男孩子的短发,个子不高,被他的宽松衣服罩着显得瘦瘦的,眉骨很优越,双眼皮的眼睛大而有神,虽然不是蓝色,但足够撞进张思源心里。


“陈俊豪你不够意思啊,化形不告诉我!”


杨昊铭带着梁森和十七跑上楼来,左右打量陈俊豪。


“怎么样啊,好看吗?”陈俊豪小心翼翼看向张思源。


“很好看。”


张思源喉咙有点干,他刚刚差点又条件反射性地想去亲陈俊豪的脸,突然想到他现在是人形,和猫不一样,这才硬生生忍住这种冲动。


好烦啊,小猫咪可以藏起来养着吗?



趁着夏天还没过去,张思源带陈俊豪去吃了冰淇淋奶油蛋糕,冻过的西瓜,还给他尝了点酒,让他体验了很多他从没体验过的事。


秋天张思源带陈俊豪去果园摘了瓜果,冬天和他打了雪仗。陈俊豪一身白毛粘上雪显得更白了,他调皮地藏进院子角落,对张思源喊:


“张思源——还能看见我吗!”


张思源笑着陪他玩了几分钟,怕他冻着就去角落把他拎了出来。


“你去哪我都会看着你的。”


冬天除了雪,他还收获了一场来自张思源的告白。


知道陈俊豪受不了玫瑰香,张思源摘了院子里的蓝色矢车菊包好送给他,跟着梁森笨手笨脚学了陈俊豪很喜欢吃的卤肉饭,然后拿着张提前写好的告白词磕磕巴巴念给他听。


“那个……虽然你是只猫妖,但是咱俩都没谈过恋爱,虽然我现在照顾人啥的也比不上森哥,但是!关于怎么谈恋爱这点,我希望咱俩能一起好好学习一下。”他眼睛不自在地乱瞟,最后还是鼓起勇气直视陈俊豪,“照顾人我一定好好学,保证不让你受委屈,每天还有好吃的!”


陈俊豪实在没想到他这段暗恋居然会有结果,他也不怎么会说好话,想了半天还是变成人形,走上前抱住张思源。


“我不知道你们人类是怎么回应这种话的,反正我想一直当你的猫。”


旁边的三个人躲在沙发后面硬着头皮听完了他们腻腻歪歪的对话,杨昊铭还打了个客串,面无表情过去帮他们把张思源精心布置的快要熄灭的蜡烛重新点上。



在一起之后其实生活没有太大的变化,只不过是可以名正言顺做点更亲密的事。日子晃晃悠悠又到了可以看烟火晚会的季节,这回梁森他们有兴趣了,只不过几个人还没一起看多久,张思源抱着陈俊豪“一不小心”就和他们走散了。


“找不到森哥他们了,那咱俩自己看吧。”


耳边全是人潮的喧闹和烟花在天空绽开的声音。陈俊豪是第二次看烟花了,烟花还是很好看,只不过更好看的是陪他一起看烟花的张思源。


陈俊豪第四次偷偷看张思源的时候终于被他发现了,怕他听不见,张思源凑近,贴着他的耳朵调侃他。


“老瞟我做什么,我比烟花好看啊?”


陈俊豪点头。


张思源觉得自己心里的情绪鼓胀得快和烟花一起炸开,他看着陈俊豪,突然在他耳边问了一句:


“你应该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变成人或者说人话吧?”


陈俊豪莫名其妙地摇头,表示他不傻。


“那我就放心了。”


嘴唇紧接着传来一点湿意,张思源亲上了他。


张思源很喜欢嘬他脸,这个陈俊豪早就知道。但是脸和嘴唇的感觉又不一样,他感觉张思源快分开的时候还亲了一下他的鼻尖。那点被人群淹没的隐秘爱意全通过这个亲吻涌向陈俊豪,把他包裹起来,让他全身骤然升温,差点醉倒在这个黏糊糊的夏夜。


张思源看着趴在他怀里半天没抬头的陈俊豪,心满意足把他抱得更紧,想着以后这种活动果然还是和十七他们分开走才好。


他看着一朵一朵的烟花,想起来他俩真正在一起的那天晚上,杨昊铭把他拉到院子里对他说的话。


“我给你讲讲陈俊豪小时候的故事吧。”


张思源看向杨昊铭,杨昊铭在看着天空,今天晚上的月亮很亮,出现了北京的天难得会有的很多星星。


“我其实不是陈俊豪的亲生哥哥,我是在陈俊豪只有一点点大的时候被他妈妈捡来的。陈俊豪的妈妈,当然也是一只猫妖,我们在离这边很远的南方生活。陈俊豪两三岁的时候,她碰见了一个年轻男人,用她化作人形的身份。她以为自己遇到了对的人,每天都会和那个男的回家缠绵悱恻,她为他学会了做饭,缝衣服,整理家务,妻子的事都做尽了,最后却发现她只是第三者,从未被冠以妻子之名。”


“猫妖对待感情很忠贞,她当然无法承受这种打击。她是跳河走的,走之前她消除了陈俊豪的所有记忆,这也是陈俊豪为什么记性比一般的猫妖要差一些的原因。她拉着比陈俊豪大几岁的我,让我一定要照顾好陈俊豪。”


“陈俊豪那时候太小了,我怕他留在那会增加记忆被唤起的概率,我就带他来了北京。”


“他一开始跟我出去找食物的时候,遇见喜欢他的路人,连扒一扒人家的裤脚都不敢,只敢乖乖地蹲坐在那里眼巴巴地张望。吃完人家给的东西之后都不知道怎么感谢,只好跟在后面送那些人走了好长一段路。”


“张思源,猫妖的寿命本该很长的,他的妈妈迫不得已只陪他走了很短的一段路,你是人类,你也没有机会和他相依终老,所以我希望你在这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几十年里,好好待着陈俊豪。”


他叹了口气,“这小孩本来应该很幸福的。”


张思源在原地沉默了很久,然后对他笑了笑。在他们认识的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杨昊铭头一次听到张思源语气那么坚定。


“我会的,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


他拥抱了一下杨昊铭。


“还有,谢谢你带他来北京。”


5.

陈俊豪在外面不太常用人形,他喜欢变成猫,张思源走在前面的时候他就在后面一蹦一跳踩着他的影子走,走累了再被张思源抱起来放在怀里。


张思源曾经问他:“你跟着我,觉得过得怎么样?”


陈俊豪当时正踩影子踩得不亦乐乎,被问得一愣,随即笑开了:“很好啊!我说真的,我哥以前告诉我说,我们以前的生活只算得上安稳,偶尔快乐,他希望我有一天能真正感觉到幸福。”


“我觉得我现在已经等到那一天了。”


张思源看到了他眼里的诚挚,他曾不止一次地说过陈俊豪的眼睛颜色像极了他喜欢的蓝色矢车菊。而现在不是矢车菊的花期,他院子里的矢车菊并没有开花,但是张思源还是在陈俊豪眼睛里看出来了那种花开了似的灿烂。


“我只是只猫妖,实在说不出你们人类喜欢听的那么多好听的话,但是张思源,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是你让我感到了幸福。”



他们就这样走,走过了好多好多个盛夏,陈俊豪是真的记不住事,他不知道那具体是多少天,他只知道慢慢地,他不用再跟着张思源的步伐踩他的影子,后来他走着走着就会比张思源快好多,走几步就得停一停,等后面的张思源驼着背慢悠悠跟上。


他看着张思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斑白的鬓角,很早之前他听见过十七劝张思源要不要去染黑,张思源说不了,一辈子就老一次,怎么也得看看自己头发花白的样子。


可是他不想看见张思源的白头发,他想起来杨昊铭告诉过他人类的生命是很有限的,张思源现在连弯腰抱他都费劲,他们原来在黄昏的时候能绕着街走好几圈,现在只能在房子周围象征性地溜达。


陈俊豪出神,脚下不由得多走了两步,他听见张思源喊他:


“陈俊豪——走慢一点啊,我跟不上啦。”


陈俊豪停下脚步回过身等他,看着张思源在路灯下晃晃悠悠朝他走来。他走得很慢,路灯把他的影子拉长,陈俊豪想起来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踩张思源的影子了。


他等着等着,眼眶就红了。


这个形容不太准确,因为陈俊豪现在是猫的形态,根本看不出来他眼眶红没红。但是张思源走近了眯着眼睛一看,的确看到了他眼底的晶莹。


“怎么了?”


张思源心里一紧,想去抱陈俊豪又发现他早就弯不下腰了,懊恼地皱眉。陈俊豪四下看了看,这个时间街上并没有什么人,他迅速化了形,上前抱住张思源,把头搁在他肩膀上。


以前他因为比张思源略矮一点,每次这样都要刻意伸一伸脖子,现在已经能毫不费力了。


张思源费劲地搂住他。


“怎么哭了?”


他听见陈俊豪吸了吸鼻子,使劲压抑那一点哭腔:


“我还想踩你的影子,想踩好多好多遍。”


张思源喉咙哽了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


快分开的时候,陈俊豪听见张思源很小声的一句:


“对不起啊。”



6.

张思源住院了。


不是什么大病,是老年人很常见的小病,但一个一个叠加起来,足够把张思源整得下不来床。


一群人每天为他奔波,送吃的、果篮、营养品,还有老年人消磨时光的小玩意。张思源却哑着嗓子说不需要,他有陈俊豪陪着就可以了。


陈俊豪倒希望那真的是什么病,这么养着肯定总有一天能痊愈。可那终究不是,而是任何人都无法抵抗的,人类生命的衰败。


张思源在肉眼可见地虚弱,从还能在病床上躺着和陈俊豪笑闹,偶尔用手揉揉他的脑袋,到连抬手的力气都分不出来,只能用一双已经有点混浊的眼睛,紧紧追随床边趴着陪他的陈俊豪。


张思源最后的一段日子,陈俊豪一直维持着人形陪在他身旁。


陈俊豪不肯承认,不愿意接受。明明什么都没变,张思源看他的时候那双眼睛还和以前一样温柔,怎么可能就到了快要说再见的地步。


可是岁月从来不仁慈,没有人能打破生老病死。


心电图快变成一条直线的时候,陈俊豪抱着张思源哭得像个丢了心爱玩具的小孩,泪眼朦胧间,他听到了张思源虚弱至极的声音。他极力凑近陈俊豪,似乎不管怎么样都想让他听清。


“我不知道人死了之后有没有来世,但是我愿意为了你再来这世上一趟。”张思源紧紧握着他的手,“这是我的承诺。”


“下次我一定努力跟上你,让你再踩一踩我的影子。”


“陈俊豪,等我回家。”



张思源的葬礼办的并不隆重,就请了还在世的亲人和知心朋友。当年14号那间屋子里的三个人,张思源是最先走的,葬礼的时候十七推着只能坐轮椅的梁森赶到现场。


陈俊豪低迷了很长一段时间,杨昊铭当时最担心的就是敲不开别墅里张思源卧室的门,或者敲开了之后里面空无一人。


缓过来点之后他倒是很少去张思源安葬的地方,只是每天都要抽出几个小时的时间去张思源带他走过的很多地方转一圈,隔几天就要拉着杨昊铭一起打扫别墅。


这种日子维持了很多很多年,后来杨昊铭有了自己的儿女,而陈俊豪一直茕茕独身,杨昊铭知道他在等人。


等孩子们大了一点,杨昊铭给他们讲了陈俊豪和张思源的故事。


他说,张思源留给陈俊豪最宝贵的东西大概就是,这几年他们相互陪伴的所有经历,和临走前的一句“等我回家”。


“不然的话,看到那条河了吧?”杨昊铭指着他早年间和陈俊豪共同栖身的那条河,“那小子前几年企图往里边跳过好多回了,要不是我拦着,一直在他耳边重复张思源那个承诺,你俊豪哥哥早变成一块碑了,尸骨都找不见。”


陈俊豪在旁边拍了一下他:“对小孩子说什么呢?”


他站起来,拿了喷壶往院子里走。


杨昊铭问他:“你干什么去?”


“给院子里的矢车菊浇水。”陈俊豪头也没回地答话,“夏天快到了,它们又该开花了。”



7.

路的转角新开了一家花店。


老板娘是个温婉的中年妇女,好像还带着小孩,经常有路人听到店里边传来小孩子嘻嘻哈哈的玩闹声。


自从张思源走了以后陈俊豪每天的精力是很有限的,再加上那又是个岔路口,花店开在他不常走的方向,以至于他一开始根本没注意到花店的存在。


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陈俊豪记得相当清楚。


一个典型的夏日的晴天,阳光透过一切让视野变得格外开阔。陈俊豪照例在街上散步,他觉得今天格外的热,都快能赶得上他第一天见张思源的那个天气。陈俊豪晃晃脑袋,准备再走最后一圈就回去趴在院子里晒太阳。


沿路有绿化工人种了月季,粉色或黄色,还有几株娇艳的玫红。陈俊豪心不在焉地四处看着,眼角突然闯入一抹蓝色。这抹蓝色在一众娇滴滴的色调中显得尤其扎眼,他回过头,一眼就看见了那间花店,还有店门口摆着的一盆蓝色小花。


是张思源很喜欢的蓝色矢车菊。


陈俊豪不由得走近了它。


阳光太好了,照得层层叠叠的细小花瓣好像出现了轻微重影,这种蓝色在太阳底下格外明朗漂亮,一小朵一小朵的,有风吹过就会轻轻晃动。


陈俊豪看见花盆旁边立了个牌子,上面写着“私人盆栽,非卖品”,有点失望地呼了口气,本来还想买回去种一种,这可是张思源生前最喜欢的花。


正准备走,突然又瞟见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歪歪扭扭,很像小孩子的字。


“矢车菊在晒太阳!”


心里的默念和一道童声同时响起,陈俊豪诧异抬头。


“妈妈,我可不可以去看看我的矢车菊?”


“可以啊小源,别跑远,注意安全。”


对话刚结束就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花店里边跑出来一个小男孩,头发是短短的顺毛,嘴角咧开,一股子孩子气,单眼皮的眼睛底下一道带着稚气的兴奋目光穿透了空气中浮动的所有,直直投向陈俊豪,把他钉在了原地。


男孩在他面前驻足,笑容更明亮了,掺杂着惊喜。


“妈妈——快来看!这里有一只很漂亮的猫!”


男孩蹲了下来,用小手轻轻捧住陈俊豪的脸。


“好漂亮的眼睛,好像我的矢车菊。”


陈俊豪愣在原地,任由男孩的手揉上他的脑袋。


他听见男孩说:


“好乖啊,会让我养吗?”



End. 

杨小椭

【思俊】刺青

      他不信任永恒,却舍不得限定。

——————————————————————

  张思源知道总有人吐槽他是没有一个纹身的细皮嫩肉飞奥小公主。

  他对于这样的称号没什么不满意的。

  也许和厂牌里那些人比起来,他确实更讲究一些、更跳脱一点。

  “你去参加选秀啊,你在那儿看看还是不是小公主。”

  他来到这之后,发现这世界上确实有太多形形色色的男孩儿了,比他还公主的也不是没有。

  “这也太像个姑娘了。”

  这是张思源第一次看见陈俊豪的时候的感受。

  那时候他先看见的是陈俊豪的辫子。

  他见过很多编...

      他不信任永恒,却舍不得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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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思源知道总有人吐槽他是没有一个纹身的细皮嫩肉飞奥小公主。

  他对于这样的称号没什么不满意的。

  也许和厂牌里那些人比起来,他确实更讲究一些、更跳脱一点。

  “你去参加选秀啊,你在那儿看看还是不是小公主。”

  他来到这之后,发现这世界上确实有太多形形色色的男孩儿了,比他还公主的也不是没有。

  “这也太像个姑娘了。”

  这是张思源第一次看见陈俊豪的时候的感受。

  那时候他先看见的是陈俊豪的辫子。

  他见过很多编辫子的男人,但是编的这么细致好看的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甚至觉得这人发尾的弯折都是特意吹的造型。

  还是长得太好看。

  这样的头发配上陈俊豪过分精致的眉眼,让他一瞬间恍惚了性别。

  “你好,我是陈俊豪,drcchen。”

  从这句自我介绍开始,张思源逐渐意识到长得好看会绑辫子的不一定是真公主。

  张思源之前就听说过drcchen,但是不算是一个圈子的也不熟悉。他以为emotional rapper都是情绪化严重的文艺青年,嗯,跟阿煜似的。

  但是陈俊豪其实不算是一个情绪多重的人。他像是典型摩羯座,喜欢憋着一切情绪。

  陈俊豪跟他说他不是这样的,是来到这个节目之后治好了他的怪脾气。

  “你这么说,我也有点。”

  张思源忽然觉得自从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大厂之后,他的脾气也变了很多。

  “什么?公主脾气吗?”

  陈俊豪说完之后放声笑,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

  “陈俊豪,你怎么不整整你的牙,整完更像爱豆。”

  陈俊豪没跟他争,他亮亮的眼睛转了一圈——

  “张思源,你怎么不纹个身,纹完更像rapper。”

  张思源在第一次见到陈俊豪几秒钟之后就消去了这个好看的男孩是小公主的错误印象。

  因为对方从手背蔓延到大臂的刺青。

  那也是张思源意识到陈俊豪确实是个情绪化严重的人的人的时刻。

  只有情绪化严重的人才会认为一时的情感能永恒,并且永久的镌刻在皮肤上。

  他们可以在四个月内好得像一个人,也可能在四天里反目。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张思源一直不很在意这些关系的变化,他就自己keep real。世界太复杂,人们可能因为一个搭讪的机会决裂,又因为一个免费的beat合作。

  但是在大厂里,外界的一切诱惑都被屏蔽。

  他们只要脾气相投就能一直玩在一起,只要开心就能合作,只靠着一个bro的称呼就可以双向奔赴。

  张思源知道为什么有人喜欢追选秀了,这样的世界大概只在选秀里存在了。

  破防发生在陈俊豪将他的名字写在心口。

  不是真的心口,是在没了衣服穿这样兵荒马乱的一天的结尾,写在某个不可说牌子的t恤反面的心口处。

  “我就是把兄弟们的名字写在上面。”

  陈俊豪这样说的简单,但张思源却看到他的手指在他的名字上逡巡。

  他的心脏忽然跳的厉害。

  展示衣服的时候,他表面完成的很好,却忍不住回头跟陈俊豪说话。

  “你...”

  他本来想问名字,出口却又变成——

  “你画的XXX怎么贴住了?”

  “节目组不让露,哈哈,不知道为什么,又不是刺在手上的那个。”

  心脏仿佛被重击了一下。

  不是刺在身上,却仍然让人顾虑,这就是奇怪的人类感情。

  做游戏的时候,他不自觉又移到了陈俊豪座位的位置,在对方掠夺了零食回来的时候习惯性搂住陈俊豪的脖子。

  他反应过来两个人现在不是一组赶紧松开改成扶肩,手臂却一沉,陈俊豪绑着冰袖的手一把将他的手拉下来。

  他看到陈俊豪眼里的光,恍惚一秒,又仿若无事的对着前面的游戏鼓掌。

  直播结束两个人跑到小卖铺买东西。

  熟练的搬着零食,张思源忽然觉得今晚的空气特别滞涩。

  “你今天那个衣服......”

  “你今天怎么畏手畏脚......”

  两个人同时发出声音。

  张思源出口的问题憋了回去。

  还是陈俊豪忽然笑了,说出一句话,他总是更直接,更有勇气。

  “张思源,你是不是怂了?”

  他确实怂了。

  他从来不相信永恒,却又舍不得限定。

  如果两个人离开了这个乌托邦一般的大厂,发了第一首合作曲,下一秒发生的事情就再也无法预测。

  他们是否会形同陌路,还是在巡演时偶然碰上说着场面话喝酒?

  “砰——”

  陈俊豪一把关上了宿舍的大门。

  他露出了一个做坏事的表情,从衣服里掏出来一个油性笔。

  “节目组的笔,被我顺过来了。”

  张思源想说顺一根笔不算什么大不了的坏事,却让陈俊豪下一秒的动作惊得咽回了话。

  陈俊豪拉开衣服,在心口处用油性笔慢慢写——

  Z··SY

  和t恤上的那个一模一样。

  “张思源,你不敢纹身,我知道。”

  张思源看着陈俊豪把笔塞到他手里,指了指自己心口。

  “这个,你敢不敢?”

  油性笔的痕迹,用力洗一洗就会消失,是限定,却镌刻在心口。

  张思源把笔递回到陈俊豪手上,看到他亮亮的眼睛暗下来——

  “你给我画吧,我画的不好。”

  陈俊豪眼睛又亮起来。

  “张思源,嘻哈四元素你不行。”

  张思源拉起衣摆,露出心口的位置。

  他低头看着陈俊豪颤动的睫毛和笔挺的鼻骨。

  他感到心口的皮肤有些痒,又有些烫;他没有刺过青,不知道会有多痛;但是这样情绪被灌满的感受,大概就如同将色素永久注射在皮肤下。

  “好了。”

  张思源看到自己心口画了一个和陈俊豪那个很相似的图案——

  C··JH

  怪可爱的。

  “今天洗澡不准洗掉。”

  陈俊豪跟他开玩笑。

  “陈俊豪,你离开这里之后,会刺青吗?”

  张思源抚着心口。

  陈俊豪愣了一下,垂下眼睛回答他。

  “我不知道,张思源,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该不该尝试人生第一次刺青。

素山与空

【阿煜x陈俊豪】食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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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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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妙殊

从透明到灰烬

*  总有人问,我做的语文卷子阅读里有篇《透明》,是不是你写的?答:是。

*  这篇是《透明》的原文。写于我姥姥死后半年。刊于《人民文学》杂志。

* 衷心期望大家做这道阅读题,都能拿满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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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透明到灰烬》


1. 透明

在朋友家读到一册绘本,这样写:爷爷越来越透明了,他把东西藏起来让我们找,其实我们都能看得到就藏在他背后。后来他就彻底成了透明人。人们以为爷爷死了,不过有时空中会传来爷爷说话的声音,大家才知道他还活着。

我姥姥死的时候,当透明人当了快十年了。...

*  总有人问,我做的语文卷子阅读里有篇《透明》,是不是你写的?答:是。

*  这篇是《透明》的原文。写于我姥姥死后半年。刊于《人民文学》杂志。

* 衷心期望大家做这道阅读题,都能拿满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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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透明到灰烬》


1. 透明

在朋友家读到一册绘本,这样写:爷爷越来越透明了,他把东西藏起来让我们找,其实我们都能看得到就藏在他背后。后来他就彻底成了透明人。人们以为爷爷死了,不过有时空中会传来爷爷说话的声音,大家才知道他还活着。

我姥姥死的时候,当透明人当了快十年了。

小时读李密《陈情表》,“母孙二人,更相为命。臣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刘氏九十有六”。想,他的奶奶活了九十六岁,真是高寿,大概是舍不得孙子吧,所以总挣扎活着。人到了九十六岁,该老成什么样?我的姥姥能不能活到九十六?

后来姥姥也在高寿这条路上蹒跚前行。八十了,八十五了,九十了,九十五了。每回过生日,大家都说,您老人家肯定能活过一百岁。百岁人瑞,政府会给发钱,为这个您也得努力。

她笑嘻嘻的,好,好,我就没皮没脸地活着,活到一百岁,真成老妖精了。又自言自语:一辈子没拿过工资,活出岁数来,政府还会给钱啊?

她死的那年,九十六岁。

到底没熬到拿政府的“工资”。

 

寿则多辱,此言源于《庄子》,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周作人晚年把这四字刻做一枚闲章,无限沉痛。巴金:“长寿是一种惩罚。”活得越短,越没机会露出纰漏、丑态、昏聩。

衰老像夜晚一样徐徐降临,光并不是一下子就散尽,死神有惊人的耐心,有时他喜欢一钱一钱的凌迟。壮年时的余晖犹在,八十岁时,姥姥的食量仍是阖家之最。她独个儿住在老房子里,自己伺候一个蜂窝煤炉子,自己买菜做饭,虽是踮一对小脚,行如风摆杨柳,但还利索得很。

她对大家都很有用,儿女们的孩子尚小,都得靠姥姥帮忙看管。六个外孙、孙女、外孙女,都经她的手抚养。于是她是有实质的,有威信,说话一句算一句,小辈们都不敢不认真听,稍有点嬉皮笑脸,姥姥脸色一沉,扬起一只大手,“打你!”喉咙里冒出不大不小的一个霹雳,威风凛凛。不听话者难免心头一凛,收敛起嬉皮笑脸,承认错误。

后来她越来越老了,城池一座一座失守,守军一舍一舍败退,退至膏肓之中。她不能再为家人提供利益,只能彻底地索取,因此她逐渐透明下去,世界渐渐看不见她了。

她的威严熄灭了,儿女上门的脚踪逐渐稀了,孙儿辈异口同声地说工作忙,好像都在同一家公司,一年来两三趟,其余时间就算开车路过也不进门。春节团聚的时候,敷衍地拎一箱牛奶,进来叫一声姥姥或奶奶,这就算交差。

她记忆漫漶得很了,一个孙女站在眼前,她要把所有孙女名字都叫一遍,才牵带得出正确的那个,像贾母一连声地喊“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

然而她也不生病,生病的老太太倒会有众人环伺探望的排场。她只是没尽头似的老下去,用不存在的方式,又存在了十年。


除了行动能力,在最后十年中,她也渐渐失掉正常交流谈话的智力。与人说话,一句起,一句应,一句止,她就很满足了,慢慢点着头,像回味这次对话似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转向别处。

有时,她想主动与人沟通,就拿手去碰触身边的人,叫着,嗳,嗳。脸色有点巴结地笑,郑重地问出一个问题,如:我有点不记得,想了半天了——你今年多大?

这当然是可笑的。被问的人和旁边的人对此都有默契的认识,他们面面相觑,嬉笑着,拿不认真的嗓音说,您看我多大了?

她仍是认真的,我想你是十九,还是二十?

被问的人呵呵大笑,姥姥,我都三十五啦。

然后人们继续管自说话,不再看她。他母亲说,在你姥姥眼里你年年二十。他则说:我倒希望我女朋友也这么看我,哈哈哈……

剩她独个儿咂摸那一点愕然,并陷入喃喃慨叹,哎呀,我外孙三十五了?当初我带你的时候,你整天哭,搁不下,只能一只手抱你,一只手捅炉子炒菜……

人们都同意:跟她说话只要敷衍过去即可,谁让她活到这样老,老得跟世界文不对题。这世界必须被井井有条地划分,分奥运会和残奥会,分治活人的医院和敬老院。

衰老是谁都要经受的最后一项残疾,除非你幸运地蒙召早退,逃出这环链条。

但她偶尔能记住一些事。几年前我有了男友,带回家,告诉她此人名字叫“楷”,小名叫“大楷”。这样见了几回,她居然记住这个人了,却把名字错记成“大海”。

于是每次见我回去,先很惊喜地问,咦,你回来啦?

然后问,大海呢?

我多高兴她能记住他,但仍要纠正,不是大海,是大楷。她也像发现一件新鲜事,恍然大悟地哦一声,原来是大楷不是大海啊。下一句就启用新名字,大楷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我答说,他放寒假回他们家去了,说下次再来看你。

过一阵,我到厨房去跟母亲说了话,或是去拿了本书再回来。她一见我,叫着我的小名,又很惊喜地说,咦,你回来啦?

接下来再问,大海呢?

我再答,他放寒假回他们家去了,说下次再来看你。

有时小薛陪我一起回家,进门来先坐到姥姥身边,笑呵呵地,很响亮地叫:姥姥!她也很凑趣很响亮地回答:嗳!大海,你来啦。并立即伸手拽住他的手。

我免不了在旁说,是大楷。

小薛反倒转头冲我说,姥姥要叫大海就叫,你不要纠正她。

旁人就一阵笑,说,对,对,大海也很好听,你姥姥本来是海边的人,叫大海才亲切。

后面这些,她可就没听了,只顾看着小薛微笑,将他的手放在手心里,另一只手来回摸他的手背。见大家笑着议论,也抬头咧嘴看看,懵懂地笑,说:啊?

 

后来她的听力不太好了,人间把她又推远了一步。

有时她会陷入沉思状态,陷得很深。盘腿坐着,小脚放在腿弯折叠处,手撑着额角,眼睛盯着墙,浑浊的眼珠停滞了,犹如哲学家整理胸中哲思。

大家围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以这个行动表示孝敬。所有人当着她的面议论她,毫不避讳,也不用压低声音,就像她只是一座标本。

她大女儿抽着烟说,其实咱妈是个很自私的人,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她外孙说,咱姥姥攒钱攒一辈子,也不知道攒了多少。

连母亲也不例外,虽然口吻和主题大多是爱怜:瞧你们姥姥,嘴唇还是红彤彤的,头发也没怎么黑,这个岁数的老太太,哪个有这么漂亮。

连我,我也不例外,我也参与这种不动声色的残忍,我问起家里一件禁忌,姥姥最近没提起大舅吧?她是不是心里早就明白……

大舅,她的长子,五年前死于心脏病。谁也没告诉她。她偶尔问起,口径一致:上外地工作去了。

她就再不提了,不问六十多岁的人还做什么工作。她那年代的女人都这样,不言不语地接受一切遭际和安排,不追究,不盘问。但大舅死后三年她说了一句,打电话让他来瞧瞧我吧,我想他。

自那次请求没有如愿,她再也不说“让他来”。

过年的时候,亲戚们提着点心盒子当道具,来访查证一下,哦,老太太还真硬朗,不简单,真不简单。也就走了。

能看得到的她的只剩母亲,因要赡养她。查探她的变化,亦步亦趋地跟随她衰老的步伐调整食物饮水,摸索时时变更的身体规律,每一夜,每隔一小时起床服侍她小便。

 

生命和岁月交给的能力,她按原本的顺序一样一样还回去。

五年前,很难出门了,用轮椅推到外面花园里,还能搀着别人的手走两步,走到池子边,看人用馒头喂金鱼。后来不再出屋,不过还能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

再后来彻底不能行走,但还勉强能站立。再后来站起来也不能了,三年里整日只倚枕坐着,由母亲把她抱到马桶上。

她的食量逐渐减少,食谱逐渐缩短,需要多费牙齿之力与肠胃之力的美味,一项一项与她道别。本来她还能喝几口黄酒,后来终至一喝酒就腹泻。

筛子眼越来越细,兴致、乐趣都被筛出去了,日子惟余越来越纯粹的萧索。

最后半年,她吃得像个初生婴儿,粥,牛奶,一点点肉糜。

到临终两个月,粥和牛奶亦被肠胃拒绝了,只剩了饮水,蜂蜜调制的水,糖水。再让她喝两口牛奶,下午就泻一床。

她常跟母亲说,想吃肉,想吃虾。母亲铺张出一大桌,她还是摇摇头不吃了。

仅余的生命力负隅顽抗,又把这座孤城苦守了两个月,直至弹尽粮绝。

最后一次回家看她,她的精神已不够把眼皮撑足。眯缝眼看我,仍笑,喊我乳名,声音又虚又小,像一片揉烂的纸条。阳光照着她,能透过去。

我拉起她的手,攥一攥,又放下,然后做了一次从没跟她做过的动作:握着她硬邦邦硌手的肩膀,嘴唇碰着她颧骨,轻轻一吻。那皮肤薄得像一层膜。

她眼皮下闪出一星欣慰和快活,低声说,哟。然后问,你回来呆几天啊?

我说,明天就走,你等着我,我再来看你。

她半迷蒙的一笑,代替回答。

英文说somebody is dying,正在死去,进行时。是真有这么一种状态,无法再称之为活,也不是死,就是“dying”。

倒数第二样能力:吞咽。除了每天几口水,她无力吞咽更多东西,再多就累着了。

到世上来学会的第一样本领以及丢掉的最后一样,都是:呼吸。

初夏的上午,她咽下最后一口呼吸。

 



 2. 钱财

我和姥姥,还有几种对话。

这一种是最长的:我在她身边坐着坐着,她忽然像想起顶重要的事,低声问我,嗳,你现在是上学,还是上班了?

念书的时候,我说,上学。后来毕业了,就说,上班了。

如果我回答上班,她就笑一笑,问,上班挣多少钱呀?

我说,一千块。

她非常讶异地一探身子,多少?多少?

我再说,一千块。其实当然不止这些,不过因为我知道她下面的话,所以故意把钱说少了。

果然,她拍着巴掌说,嗬,一千块,真不少,太不得了了。我们那时候,刚进厂子,干学徒工,每个月只有十六块钱。哎哟哟,一千块!挣大钱了……

感叹完了,又有点促狭地冲我笑,说,嗳,跟你打个商量,你挣大钱了,给姥姥一点吧?

我说,没问题!她便满足地将身子往后一靠,说,我说笑话呢,姥姥哪能要你的钱。

我说,为什么不能要?我这就给你拿钱。

第一次拿钱的时候,母亲把我阻止了。她并不避开姥姥,说,你给她钱,是给我找麻烦,她数不清时,稀里糊涂的又要闹了。

为什么这样说?因为钱是她的梦魇,是全家共同的梦魇。

 

她是那种把一生献给别人的人,唯一快活的时代是在山东老家当闺女。她爹是渔老大(亦即“渔霸”), 祖上传下花锦也似一份家业,家中养着好些艘打鱼的船,又雇有好些佃户在田里做工,呼奴使婢,甚有气象。姥姥是大小姐,出去溜达买些针线花朵,身上从不带钱,只说一句,记在账上。到节下,店铺自会到她家收账。

后来,姥姥她爹迷上了抽鸦片,几年就把家财败光了,无奈将长女下嫁家中长工的儿子。后来我姥爷北上到天津打工,在熟食坊当酱肉师傅。姥姥跟过来,在天津养育起四个儿女。

(她时或提起娘家鼎盛时的情景。有几句常说的,头一桩讲农忙时期,要给佃农供饭,供的都是红烧肉白馒头,管饱,“人家得干力气活儿,不好好待承哪行”。还有一段也关于吃食。我们买了基围虾,夹给她吃,她会摇头说,你们吃吧,我当年整天吃虾吃蟹。伸手比划自己在娘家吃的大虾,一尺长,“光吃那一个虾,不用就米饭,这一顿,饱了”。我们就说,知道您吃过见过,不过现在那么大的虾我们买不起,您也尝尝小的嘛。剥了几个虾,给她下酒,她又说,那时候,我们家雇着专门酿酒的伙计,院里搁着几缸,我馋了,就偷偷出去,拿木勺舀着喝。)

(据母亲说,姥姥年轻是村里头一个美人,长身玉立,目如点漆,眉不画自翠,唇不点自朱,更难得是站如松坐如钟卧如弓,安稳沉静那种派头。那两片薄唇还有个名堂,叫做“朱砂唇”。可惜姥姥四十岁才生她,等到她记事,她娘的美貌只剩些残局。等到我记事,更只能对着废墟,凭吊繁华旧世了。不过那两片朱砂唇,一直到八十多岁还是绛红绛红的,衬着雪白整齐的假牙和口袋一样下垂的两腮。)

当家人工资不多,家里吃饭的嘴不少,一对三寸金莲的文盲妇女,不能出去工作,丈夫还有挥霍、赌博的毛病,后来儿女们生活也不如意,赡养费都给得稀松,这辈子她在钱上一直没松快过。对于失掉钱财的恐惧,日日腌心,熬炼出一个幽灵盘踞在心里。至耄耋之年,记忆昏茫,理智再也禁锢不住那个幽灵。

母亲说,人老了,性格真会大变。以前多温柔多自尊的人,现在说变脸就变脸,六亲不认,只认她的钱。


她一生积蓄到底有多少呢?谁都不清楚。

大舅给她做了个白铁匣子,她将钱都放进去,匣子靠一把锁锁住,钥匙放在她随身的小钱包里,而钱包,有时她搁在大褂口袋里,有时又塞进裤子口袋。

这种复杂的保险系统,壮年人亦未必时时能脑筋清明。她经常趁无人时开匣子,点钱,点清楚数目才放心,但装钥匙的钱包或许随手一放,或许塞在床褥下就忘记了,或许竟一时糊涂锁进铁匣子里去。总之是,不见了!

随后,这就要开闹了。先是默坐垂泪,继而不吃不喝,继而喃喃咒骂(“狠心贼,杀千刀的,不得好死”等),继而长号大骂,直至阖家聚会,劝解安慰,但肯定是劝不动解不开,磐石无转移。一定要哭骂竟夜,震动邻里。

由于她一直跟母亲父亲和我一起住,母亲服侍她更衣,换洗被褥等事,最有作案时间和作案机会,所以当她闹起丢钱来,首当其冲的疑犯就是母亲。

从我十三四岁起,她大概隔几个月要闹上一次,哭骂的内容如“我知道你缺钱,可我的钱都是一毛一毛攒的呀,你偷你妈妈的钱包,真忍心啊,真下得去手啊。你是要你妈妈的命啊……拿出来!你把我的钱拿出来,我不计较你!不拿出来,我跟你豁命……”

后来,她会迷迷糊糊地在脑中编造自己的财物,找不见,就说是被偷了。她曾比划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存折,说里面存着八百块钱,丢了。

在起初数年中,母亲也经常哭,哆嗦着手辩白自己,但姥姥毫不动心也根本不理会,就像定了格的机器,只反复呵斥那几句话,“偷你亲妈的钱包,真下得去手啊,你是要你妈妈的命啊。你把我的钱拿出来,我不计较你……”

在那些时候,我真恨她。她不再是那个笑眯眯慈爱的姥姥,是个冷漠无情、蛮不讲理的老婆子。

于是趁大人不在的时候,我独自跟她理论,从强作镇定的理论,至于边哭边喊。她始终阴着脸,沉浸在自己的忿恨中,末了轻蔑地瞥我一眼,说:你什么都不懂,闭嘴。

闹丢钱的剧目,一直上演了十几年。到九十多岁,她体力终究不行,闹不动了,便采取冷战的方式。比如,父亲下班,走到卧房里来问候她,她劈头冷冷的来一句:恭喜你啊。

父亲自然问恭喜什么。

恭喜你发了财啦,你媳妇给你偷回钱去了。

父亲一笑,回身走了。

其实她已经十多年没出门买过东西,钱早就失去通货的基本意义,对于儿女来说,钱是哄她开心的道具,以及尽孝的证据,对她来说,钱是供幼儿搂在怀中赖以获得安全感的娃娃,以及……生命意义所系。

这就是为什么母亲不愿我给她钱。她说,我经常给她一大叠十块,她数一数,那样倒更开心。

但某一次,我总算给了姥姥两百块钱,两张红彤彤的纸,搁在她面前床单上。

她将那钱好好看一阵,笑道,真没想到,我还能花上外孙女的钱呢。说着把钱放到床头柜上,让钱票靠墙立着,像展览一份奖状似的。

过一会儿,她喝几口茶水,就忘记了。一转头看见钞票,盯了一阵,有些疑惧,低声唤着母亲,这钱哪儿来的,怎么放我这了?是你的吗?怎么不赶紧收起来。

母亲大声说,那是你外孙女孝敬你的,给你买巧克力吃。

她重新快活起来了,哟,给我的?好好好,那我赶紧收起来吧。

母亲知道她一将钱收进她的白铁匣子,这事就算彻底被抛进深渊了,忙说,你先别收,别收!搁那看看多高兴。

她连连说,好,我不收,看着。又一拍手:嘿,真没想到,我还等到花上外孙女的钱了。当初,巴掌那么丁点小的人儿,现在都挣钱了……

当然,再过五分钟,她还会再问,这是谁的钱。

母亲就这样陪着她,一次一次回答她,逗起她一次一次高兴,和一次一次感叹。

我跟母亲说,姥姥爱忘也有好处,别家孩子孝敬长辈钱,长辈只当时惊喜一次。姥姥呢?总跟她说,她就能惊喜好多好多次。

 

半年前某晚,我刚好在家中。母亲给她掖了掖床边被褥,她立即疑心是搜她的钱。

开始时是和颜悦色的,喊母亲名字,三闺女,别逗我玩了,把钱还给我吧。

听闺女说“我没拿你的钱”,立即虎着脸低吼,你敢说没拿我的钱!我亲眼看见的!一千块钱,我塞在褥子下面,你一下就抄走了!说着还案件回放似的,抖着手将被褥掀一掀,模拟“一下就抄走”的动作。

怎么解释自然也不顶用。我没拿,我亲眼看见的。我刚才只是帮你整理被褥,不对,你是偷我的钱。这样的车轱辘话来回说一个多小时,她就开始哭号叫骂了。

后来我和母亲躲到另一间屋。隔两扇门,还隐隐听得见惨痛哭声。此时已经凌晨一点。

母亲反倒安慰我,没吓着你吧?她隔几个月照例要闹一次,我习惯了。

我依偎母亲坐着,心里居然涌上有些阴暗的忿忿:为什么偏偏我的母亲要受这个折磨?那些能过安逸日子的人,那些品香、饮茶,大谈境界、诗意、春雪秋叶的人,你们不过是运气好罢了,你们不必耗尽时间与心力服侍、招架这样一个高寿的老娘。

但这事情该怎么了局呢?母亲悄悄跟我说,要不,你偷偷拿一千块钱放在她褥子下面,然后假说是帮她找到了。

她又说,你总看电影,应该会演吧?我被母亲逗笑了。她从抽屉拿一叠钱给我做道具。我笑道,剧组里演戏用的都是假钱,哪有用真钱演戏的,人家照单全收,假戏真做,你岂不亏本?

母亲的话让我不笑了:以前他们曾出主意,说偷偷找假币来,几万几万的,随便给老太太玩,我不同意,怎么能那样糊弄她。

为治亲人的精神疾患演演戏,比如王熙凤骗宝玉要给他娶林姑娘,倒也有前贤可效。如今对姥姥来说,钱,就是她念兹在兹、何日忘之的爱人。

我捏了捏钱,硬着头皮进屋去,她正沉浸在哭泣的余韵中,小孩子似的捧着脸,一下一下抽搭。我递毛巾给她擦脸,背过身把钱塞到被褥下,又柔声说,我来给你找找吧。她抽噎着说,你找不到的,我亲眼看到让你妈拿走了。

我用身子挡着,飞快地把钱塞到褥子下面,又给她掀开被褥,很惊喜地说,咦,你看这是不是你的钱?

她睁开通红的眼,张望了一下。我暗忖这事总算可以了结了。她看了一眼,眼里的光黯下去,一甩头,凛然道,不对,不是那个,我的钱有八千多。

我无言败退。

母亲一摊手,那真没法了,总不能现在去银行给她取钱吧。你去睡,我陪她熬着。

到两点多钟,还听得见隔壁房间的声音。

天光大亮,我一睁开眼就翻身下床,到隔壁去张望。只见她面色平静地坐在床上,母亲正给她擦脸,擦手,梳头。她又慈和地笑着唤我,来,坐我这来,咱吃早点。

她全忘了,昨晚的风波。

那是她最后一次闹丢钱。此后,她的体力与精神不再允许她这样折腾。

 


 3. 缘分

姥姥老到需要人陪伴照顾之后,就跟着母亲了。

有时提到那种轮流赡养老人的多子女家庭,母亲总说,那家人怎么舍得啊。

母亲的朋友,姓佟的一家,家主壮年谢世,所幸贤妇一鼓作气再而不衰三而不竭,做夫妻总共十几年,竟养下十个儿女,在这桩女人行当上,也算做出壮举。到晚年果然颇不寂寞,十个儿女平均分摊365日,老太太宛如游牧民族,逐温饱而居,由城南徙至城北,城北徙至城东。

据说十个儿女共有一恨,恨老娘当年没再生一对双胞胎,那样一户一个月,正好没得吵。游牧的日子过了几年,有几户就后悔,要退股,理由也都很惨痛,有的下岗了没工作,有的儿子要高考。

老太太不堪屈辱,自觉为儿女清除太平生活之障碍,仰药自杀。头一回救了过来,送在医院里,奈何她求死之心坚定,夜里偷偷拔掉针头,终于如愿以偿,去跟老伴团圆。

但若说不轮换,谁真能心平气和、不攀不比?都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娘又没格外多喂我一口奶,赡养是大家共同的责任,凭什么大哥/二姐/三妹就可以不管,偏要我受累?……就算闺女儿子心地纯孝,又难保姑爷儿媳也绝无二话。日子长了,难免气不平,不平则鸣,比如,你嫌我饭不好,那去你二儿子家吃吧。最后还是难免轮流赡养。

所以,独生子女制也许有种种弊病,但赡养老人是责无旁贷。政策要求父母们孤注一掷,儿女们必须无怨无尤。

母亲又说到“缘分”。说,我和你姥姥有缘分。

其实这缘分不是那缘分,不是非要在雨巷里逢着一个撑油纸伞的大闺女,或者谈拜占庭美术湖畔诗派谈得倾盖如故,才叫缘分。因为亲人不一定特别亲,混沌之中的游魂一点,赖母亲肚腹生发成形,又踏过母亲产道,挣扎落草,甫落地就多了一满屋子亲人,表的堂的,昆仲叔伯,想推也推不掉。投在马槽里还是投在磨坊里,自己做不得主,更不能事先专挑沉稳睿智的男子当爹,温柔醇厚的女子当娘,仁义能干的当兄弟姊妹。幼小时候,看爹娘兄妹都好,都顺眼,等长大了,自有了主意脾性,互相看着就没那么顺眼了。

只说周树人他家,母亲鲁瑞虽是乡妇,但颇能识文断字,三兄弟也个个做着大学问当着大教授。有的鼎鼎大名,有的鼎鼎中名,有的鼎鼎小名。但母亲并不了解儿子,单是硬要给大儿娶妇一举,就弄得老大和许氏朱氏一生悲剧。棠棣之间,亦颇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龃龉,终至星散各地,甚至写文章明讥暗讽,不恰之情,犹如冰炭,如此的“浓于水”,还不如旁人的“淡如水”。

就算不闹别扭,要忻合无间也难得很,虽说聊起天都很热络。彼此的至亲是同一群人,话题绝不会匮乏,但这里又要分谈得来和谈不来。

谈得来的,觉得对方句句说到心里,一件件事务怎么处置,一桩桩故事怎么评价,都互相点头激赏。亲情之外还有一股义气,对方有难,必定一力承帮,病痛之中收拾矢溺也不以为腌臜,反而觉得欣慰,觉得不如此,无以显示亲厚——这才叫有缘分的亲人。

可惜很多彼此间真有情意的人们,不肯吐露亲爱之意。相互淡淡地说话,从外表上绝看不出有多深感情。即使亲如母女,一个亲吻也会觉得别扭。

国人羞于表达感情,惮于肢体接触。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子还曰:辞达而已矣。《世说新语·雅量》专门宣扬喜怒不形于色的文化。我小时就知道,动手动脚不是文雅闺女的模样。

某纪录片,离家出走二十年、音讯不通的儿子忽然回到家中,向老母涕泣叩头,老母木呆呆地看他,不说话,只慢慢地点头。阖家围坐,吃二十年来头一个团圆饭的时候,老母坐在儿子身边,筷子也不摸一摸,始终看着儿子吃饭。


母亲是幺女,姥姥四十岁上才生了她。她特别希望娘能跟她亲昵些,娘却总不许她偎上来亲昵,在她有记忆之后就再没抱过她。幼儿都留恋母亲的乳房,她说记得一回发烧,夜里病得厉害,姥姥才安慰似的撩起衣襟,允许她抚摩一下乳房和乳头。对小孩子来说,那就跟登仙似的。但只摸一下,姥姥就拍开她手说,好了好了。

姥姥跟大姨二姨都没“缘分”。大姨来探,茶水两杯,母女对坐,姥姥淡着脸,不怎么动,也不怎么说话,连便溺都不要大姨帮她弄。

二姨三四年不来一次,连姥姥去世都只是打个电话了事。

四个子女中,她最疼大舅。为什么呢?她二十岁“于归”,头生子一落草,姥爷就北上做买卖。从此数年,只每年寄回些零星小钱。婆家本不甚殷实,养孙子还勉强,对吃白食的媳妇难免摔锅打碗。

大舅五岁时,姥姥携他到天津寻夫。有过这一段同甘共苦的年月,当娘的对儿子额外亲爱器重一些。不过她心里也知道,娘对儿子的情思多半是单相思。最靠得住的还是温和的三闺女。


母亲说,她临死前几个月,说了很多一辈子没说过的知心话儿。

死前一夜,她最后一次要起来坐坐,脊梁骨硌得疼,母亲就抱着她,让她倚坐在自己身上。

她坐了一阵,说,你别让我靠着你了。

母亲说,这样你舒服一点。她轻声说,我舒服了,可你就累啦。

这是她最后一句话。

 


 4. 吊唁

数月之前当姥姥渐不能进食,母亲与父亲开始商量该怎么办后事。

在天津,专有一类帮人办白事的,叫“大了”。父亲却说,绝不请“大了”,自家的事,用别人来指手画脚。就咱们自己亲手把老人发送了。

母亲尚有隐忧,与我悄悄说,如果不请“大了”,不合规矩,亲戚们会不会挑理儿?我说,不会。尽心尽力,养老送终,厚养薄葬,问心无愧。

母亲最听我的。因此,我也无缘与传说中的“大了”打打交道了。

 

“大了”,这个“了”读上声,表示明了,了结。丧葬白事,确实是天翻地覆、惨雾愁云的大事,主家往往束手,往往进退失据,进退失据倒也罢了,最怕的是亲戚朋友事后说嘴儿、挑理儿,说这么大的事竟然没按规矩办,儿女忒不懂事。

另一个原因,亲人驾鹤西去,音容已杳,德泽犹存,存者痛切五中,哭得浑身酸软,心神疲累。悲恸昏沉之下,一听“大了”这两字,感到那股拍胸脯子的、大包大揽的爽利劲儿,自然产生依赖感,愿意全交由他去指挥办理,让自己省省心,好专注地哭一哭亡人。悲音难挽流云住,哀声相随野鹤飞。

这个职业,以前叫杠房先生。杠房生意分“喜杠”和“丧杠”,相当于婚庆公司加上殡仪馆。

清末民初时候,办白事给杠房工钱大约二十多银元(解放前银元约26.5克,一克银子约值3.5元人民币,一银元约92块8角。二十块银元约1855块),最低价钱够杠夫的工钱就成。

杠房铺是特殊行业,领有县衙“帖”,应尽社会责任。同时也有点慈善事业的意味。进化到今日,杠房先生成为“大了”,此词妙甚,饶有气概之余,又藏住油滑狡黠的牟利气味和嘴脸。

杠房先生/大了所替主家做的,究竟何事呢?搭棚,介绍经箱(即雇请念倒头经的僧人),租赁仪仗用具,雇吹鼓手。“老规矩”里的殡葬用具:舆、纤杆、软杆、大红绣花缎棺罩、轿子、彩楼、告牌(贴着讣文,立在大门前)、幡杆、杠绳,仪仗队用的开道锣、伞、扇、旗、牌、车、轿、硬器。原本还有一项“选材”,材即棺材。现在棺材不必选了,换成骨灰盒。杠房的买卖,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要赶上个阔主顾,不光是杠房,所有相关字号,寿材、棚彩、鼓乐、纸活,和尚老道尼姑,就都来了赚钱的机会。

孝子披麻戴孝,挈妇将雏,哭天抢地,正像草原上一匹大角马倒掉,秃鹫,兀鹰,鬣狗,都摩拳擦掌,团团围上来分一杯羹。父亲的理论是,我不疼钱,但绝不能让人坑我。于是连骨灰盒都亲自操办:他查好了地图,骑自行车到市郊的丧葬一条街去买。那里也就是“大了”等人进货的地方。他从容地货比三家,还跟人还了价,来回骑车九小时,三百块钱买了一只红木盒。

后来真用上木盒那天,果有人来兜售。大哥,檀木盒,红木盒,给你优惠,三千八!

 

姥姥“倒头”之后,大舅家的大姐二姐,大姨家的三姐四哥,二姨家的五姐,都来了,均携眷。这些人里,有一年没来过的,有两年没来过的,有五六年没来过的,进屋无一例外哭得十分痛切。有人要揭开逝者脸上的白布,哭道,让我再看一眼姥姥。

母亲不许。

后来她说,活着的时候,谁都不来看,叫都叫不来,死了倒哭着要看?偏不让你们看。

叫都叫不来,说的是大姐。她近年习佛,颇有所得。她说,等有假期了我就去。三姑,你给我奶奶念经,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样她死后享福,您也能得好处,你们俩得的好处六四开。

大姐又问,什么时候给穿的寿衣?听说刚死就穿,皱眉说,应该等八到十个小时再穿,这是我学佛的师傅说的,唉,忘告诉您了。

二姐是她情人开车送她来的。那男人一直陪着她,递面巾纸,递矿泉水。情人四十多岁,矮小,木讷,当着一家加工厂的小老板,当着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和一对双胞胎男孩的爹。

守灵这晚,二姐和小老板到附近酒店去住了。一屋子人吃了饭不说话,几个姑爷闷头抽烟。

第二天,殡仪馆的车子开来,工人将一个纸棺材抬进屋,问,哪个是孝子,孝子来搭人。别人都往后退了一步。母亲和父亲上前,一个抬头一个抬脚。纸棺材合上盖,望外走。哭声壮观起来。

车把姥姥带走了,这是她十年来第一次出远门。

 


 5. 圆坟

家乡习俗,葬后三天称为复三,又叫圆坟,暖墓,亲人到坟前行圆坟礼,为坟培土,烧纸活儿,上供。死者孙子、孙女(童男童女)绕坟正转三圈,反转三圈,谓之“开财门”。开门后便可向死者倾诉思念,死者也能接到祭奠和送去的金钱、食物了。

圆坟这日绝早起身,一进殡仪馆的院子,两边蹲着的很多人立即起身,追上来念吉利话儿。

母亲把领取骨灰的证件递给我和小薛,去吧,你们俩去。

窗口里年轻女服务员,正嗑瓜子儿,脸色冷冷的,一点不掩饰对工作的厌烦,看了证件上编号,起身到后面搬出一只枣红木盒。再去另一处办理寄存手续。

窗口那边说:把盒盖打开。

我吃一惊,下意识地连退三步,生怕撞见那盒尸身浓缩出的惨白。

小薛依言拨弄盒盖,上下边沿来回摸索,盒子就是掀不开。一旁别人家的孝子贤孙叉手而立,看着。

某位两眼通红的孝子大哥上来指点,这盒盖要推开,瞧,这样。

果然沉重的木盖无声滑开,一阵极细小的白烟腾起,像拆开面粉袋子似的。

小薛说,原来如此,多谢多谢。大哥瞧我一眼,似乎可惜吾家招了呆婿。

而我只顾泪如雨下,到这时才真正想明白——姥姥已经成了一盒灰。眼前这一盒灰,就是姥姥。或者说,是仅余的姥姥。

方才冒起的那阵白烟灰,也是姥姥的一部分。有一部分姥姥,就正飘荡我面前身周的空气之中。

白发,指甲,薄唇,不再清澈的瞳仁,一对三寸金莲尖尖小脚,两片朱砂唇……都被火光化去,被熔炉吞吃。现在剩下这一撮,不会对生者世界造成威胁,也不会多占块地盘,因此可以保留下来了。

又忍不住向盒子张望,见见粉末,也算见她一面。其实灰当然不会明晃晃现着,有块红色袱皮儿,把边角严实实盖住,没条缝隙。如此却又觉得遗憾,怎的“半面”都见不上?

——后来听母亲说,有人向她兜售玉石,说是盒中放玉能镇魂,我看大姐面善,给您优惠价,原价988,卖给您688,四块正宗和田玉,东南西北四个角都镇住,不光保佑老人在那边不受小鬼欺负,还能保佑您阖家平安,财运滚滚,老公在单位加薪升职,儿子娶了媳妇早生贵子……

窗内人把一份证件抛入盒中,又递出一块纸,让核对名字并粘贴在盒子上(脑中奇怪地冒出一个老笑话:一人走夜路路过坟地,见一个老头正叮叮当当凿石碑,问您在干什么,老头说,这上面我名字刻错了,我出来改改。我姥姥不识字,名字万一写错,她也不会“出来改改”)。

等到要盖上盒子,可又盖不上了。不得不劳孝子大哥再施援手,盒盖十分欢快地滑回去。又冒出一股烟尘,我再次损失一部分姥姥。

最后窗内人问,牌位买不买?窗口摆着三个巴掌高的牌位,材质不同,上写“慈母样品之灵位”。

我想,谁家的娘叫“样品”?忽然明白“样品”就是样品的意思,不是人名。

说一声不买,便转身离开。此时要捧盒到祭奠园里去烧纸。

我抖开红布,把盒子再裹好,轮流抬起手背,把脸上横七竖八的水道道蹭干净,鼻子抽一抽,可别囔囔的惹母亲伤怀,端起盒来,说道,很好,走吧。

 

进祭奠园得要缴费。里面是个十分开阔的黄土场子,用水泥砌出一垛一垛半人高矮墙,矮墙隔出一个一个小格子。

我们找了一个空格子,将盒子摆好,母亲从书包里一样一样望外掏,碟子,果子,点心,还有半块德芙巧克力。

韩愈《祭十二郎文》中道,汝病吾不知其时,汝殁吾不知其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殓不得凭其棺,窆不得临其穴。我算是比韩愈强了一半,病则知其时,殁却不知其日。生曾相养共居,殁未能抚尸一恸。殓未及凭棺,窆尚能见灰。

赖有人声和鞭炮声掩盖,在这个地方,大放悲声不显得突兀可怖,也不怕惹得母亲心悸。于是我垂头掩面,尽情哭了一番。

这一哭,哭进一个昏昏恍恍的境界。多皱的大手将我的手拉着,留恋地搁在她膝盖上,手心软忽忽的,手背上青筋虬起(我小时常伸手把那青筋按瘪,再松手让它弹起来,以此为戏)。那双老眼宁静地、无欲无求地看着她养大的外孙女,无欲无求地一笑……她在世间唯一的痕迹,也就是亲人面上的泪痕了(啊,还有永诀在心口留下的创痕)。其余都成灰烬,万念俱灰。在这些死生轮转、一遍遍的灰飞烟灭之中,爱寄放在哪儿?所有的欢乐、愁苦、梦幻又在哪儿呢?

袁枚在《祭妹文》中说,妹妹素文生病,他以为不要紧,仍远游扬州。梦中得到凶信,飞舟渡江,未时还家,素文已于辰时气绝,“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

我也因为远游,错过了她最后那一刻。

我终于跟母亲说,也许我不该出远门。

母亲说,那是姥姥疼你,不愿让你亲眼看到,不愿让你太难过。

哭完了,母亲点火烧纸。烧的时候,她跟大姨闲聊烧纸的技巧,要从哪个方向把黄纸钱片子盖上去,怎样注意用火钩子挑起上面的纸片,让下面的保持通风。我也就一边揩脸一边四处打量,看风景了。

此地生意火爆热闹,不时有鞭炮炸开一串乒乒乓乓,有人大放悲声,如火警喇叭,如鹤唳猿鸣,其声呜呜然,忽高忽低,抑扬顿挫,长哭当歌,并辅以段段念白。还有“大了”对牢孝子队伍曼声吟唱命令,第一拜……第二拜……孝子们便依照命令,进退如仪,跪,叩头,起身,再跪。

家家都有“纸活儿”,都描画得格外五彩缤纷,各种名目,一时也说他不尽。最寒素清简的人家,也摆放有马或牛,车或轿,童男童女。男死者用车、马,供来往骑乘,马大多是毛片雪白,一根杂毛也无,鲜红丝缰,翠绿辔头,不过也有些是彩色马,桃红,绛紫。女死者配备牛和轿子,牛得要帮忙喝掉女人一生用的脏水,如果不让牛跟着去喝,下边管事的就要让女人喝了。但一辈子的水,一头牛是不是喝得完?万一是头不愿喝的犟牛怎么办?也要“牛不喝水强按头”吗?……这些就都不管了。

另一项最基本的,是各种面额的冥币,除了人民币,还有的大字印着“美元”、“欧元”,最小面值也是一千万,看来下面通货膨胀也闹得厉害。送了这么多钱过去,儿女们觉得不甚安全,那起剪径的强人、高买的毛贼,死后有灵,只怕是要重操旧业,于是再烧去一个“冥府高级保险箱”,上画着密码锁盘,绿油油的一看就很结实,绝不怕大鬼撬小鬼偷,还写着:金银财宝聚其中,天堂之上尽享用。

钱财之外,尚有一应家用电器:有电话机,大概下边人也是要交际,要相约了吃饭喝酒,不过恐怕老人家最想的,是给上面的小孙子打个电话。

还有电视机,上写“液晶数字电视”,屏幕上定格了一个花脸霸王与虞姬对唱的画面,估计扎纸活儿的想,老人家必定爱听大戏,而且爱有漂亮媳妇耍剑的热闹戏。

此外还有笔记本电脑,微波炉,电磁炉。微波炉是带透明窗的,能看到里面热着一整只精致烧鸡。电磁炉跟活人用的一样,也写着:使用后平板尚有余热,请勿触摸……这真是福如东海长流水,十年八载也受用不尽了。(旁人看到这么用心的阵仗,难道还不感叹一声?——这家子孙不错,孝顺,连老人在下面怎么热晚饭都考虑到了。)

在一蓬熊熊火堆前,一胖大孝女哭得最响亮,元气充沛,振聋发聩。她家的纸活儿也最多,其中有一幢十分壮观的纸房子,是红砖砌的三层欧式小楼,上面耸起小小的天蓝色尖顶,每一层窗格子也涂成天蓝,门廊廊柱漆得雪白,三层走廊里,还有个绰约美人正凭栏观景,一楼则当门立着个雄赳赳小伙,身穿绿军服,斜挎冲锋枪。先不管武装干警会不会替人守门,单看这生活,可真圆满无憾。多看几眼,真想自己也进去住一住。这样栩栩如生,庄严认真的弄出来,好像就真有那么个世界,这些全用得上,不然何以标注“请勿触摸”云云?

这么想来,下面竟是一块武陵桃源似的乐土,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阳间人。黄发鬼垂髫鬼,并怡然自乐。逝者在那边个个是安乐寓公,日子花团锦簇。

然而忽看到纸别墅门楣上的牌匾:天堂仙苑,九泉别墅。噫,这确实不妙,阴惨惨的,像正做着美梦被一只冰冷的手摸到脖子上。再仔细看,电器都没电线,微波炉上印出来的烧鸡,似乎是哪本菜谱的封皮画儿,借过来的。亦幻亦真时,赖有这些小小的破绽提醒活人,一切毕竟是编造出来的,安抚自己,“解心疼”。圆满无非假惺惺,无憾,也只是活人觉得无憾罢了。

那孝女哭道,爹,我给你送元宝金条银行卡来啦,你可好好花啊,别舍不得。我给你送别墅来啦,你可好好住啊,吃上喝上,别舍不得。别墅里都给你准备好了,有电冰箱有微波炉,有保安,有保姆……


另一家闲看的人们低声议论:

哎哟嗬,还有银行卡,还有保姆,可不知老人活着时候享受着没有。

估摸是没有,凡哭得最要死要活的,一半是心里有愧,活着不孝死了孝,有个屁用。

接着又讨论纸活儿的工艺:

这家纸活铺扎的别墅没有车库,那家买的一个四合院,院里有葡萄架,有车库呢。

车库里有车?

有,写明了宝马七系的。

那还得给老爷子烧个驾照去?

没事,人家早想到了,车里画着司机呢。

 

孝女仍在哭诉:还给您送去一副麻将,您好好玩儿,痛快玩儿,别惦记我们,啊……

 

我家的火堆,只寥寥烧了几叠纸钱,什么也没的烧了。

最后,母亲把那块姥姥吃剩一半的巧克力丢进火堆里。大家望着那堆灰,点点头,离去。

 

接下来要把骨灰盒送至寄存处。证件上写道:静逸楼4楼502室。这就是我的新“姥姥家”了。

我把姥姥抱在怀里,走最后这一段路。盒子沉重得像压了无形的泰山,父亲曾说,是故意选重木料做盒,好让买家觉得衬得起上万元的高身价。

轻盈有时等同于轻贱。可它实在太重了,我不得不把盒子放在肚子上,撅起肚皮顶住它。

守门者一光头大汉,居然在“静逸楼”门口搭了个棚子,一张小桌上金黄甜瓜切成几瓣月牙,他手拿一把蒲扇扇着,怀中抱了个收音机,正放田连元讲赵子云救阿斗。

一开口,声音却出奇地柔和,头一次来?证件呢,我给你们换磁卡。

又指示我把逝者的一寸照片贴到木盒侧面。他往两人身后一觑,见没人相跟,一皱眉,眼神就痛惜了。我连忙说,这是我姥姥,我妈在那边等着呢。

静逸楼的外观内观,跟一般筒子楼相差无几,白墙,苹果绿墙裙,水泥台阶,被无数掌心磨光的木头楼梯扶手。站在走廊里望去,像学校图书馆似的,一扇扇门里立着高大木柜。刷一下磁卡,门就开了。

枣红木柜的每一格里都躲着一张脸,布帘子低低压着,光线半明半晦。数着号码,在柜子之间的窄道里转悠,像走在黄昏时节的里弄。

我飞快地透过玻璃看里面盒子上的照片,老太太,老爷子,老太太,老爷子,中年男人,老爷子,中年女人,老太太……老人们的面貌都差不多,衰老把皮相团弄成同一副皱巴巴的样子。

照片真是个鬼东西,就像真能截留下逝者的一缕魂魄,在纸片里轻悄呼吸,把手放在玻璃上,那呼吸就能热热喷到手指上。

不孝男泣立。不孝女泣立。下一个是慈母泣立,照片上一位年轻女子,温文笑着,戴学士帽,一边穗子飘到脸上,她正拿手去拨。

姥姥的新住所在柜子最高一格。我搬梯子爬上去,划磁卡,把木盒安稳地托进去,摆正。这一安顿好,心里忽然就静了,她又有了固定的位置,而且不孤独。

向四周看看,邻居们都慈眉善目地微笑。右下方住的是个小女孩,黑白照里闪着小鹿似大眼睛,童花头,裂开的嘴里显出门牙豁洞。算算生卒年,五岁。爸妈大概刚来探望过,格子里放的百合花还没凋败。漆光锃亮的盒子上靠坐着一只小泰迪熊,下面铺碎花绿格子布,令这小格子像拇指姑娘住的袖珍房间,而盒子就是她的眠床。

满室亡灵的亲人,大有悲伤甚于我者。我吁气,还有什么好难过的?我刚完成的这事,就像花朵开放后凋谢,果实成熟被采摘,太阳晒干露珠,大象走向象冢,旅鼠集体投海,猎豹杀死角马……都一样的。

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说:假如有长生不老的火星人来地球,看见我们这些叫做人类的动物,明知死亡不可避免,却在死之前活七八十年,大概火星人会觉得这是个天大的心理问题——在明知生命易逝的情况下活着。

可是人就是这么活着,我们在死的预期下欢笑,玩乐,生活。 

墨西哥每年举办一次盛大的“死亡嘉年华”,人们装扮成各种骷髅,上街载歌载舞,把糖果做成骷髅形状给小孩子吃,他们发明这样的节日来嘲笑死亡,战胜死亡。你想要我们悲伤?才不让你称心!

可是死亡怎么可能被战胜呢?它跟爱一样坚固。只有这个才能让我安心:我所见过的,我所爱过的,时间是动不得的。

 

离开静逸楼时,跟往常一样说,姥姥,我走了,你等着我,我再来看你。

下楼,楼下正喧哗成一片,核心是个黑瘦得像枣核的老妇,高高低低二三十个人簇拥着。老妇哭得睁不开眼,浑身使劲,拼命想往地上坐,褂子在揉搓中缩上去,裤子则被蹭得往下落,露出中间一截黑腰肢,裤鼻上拴着白布腰带。

她的嗓子被哭声撕扯得血糊糊的,反复叫一句话,让我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啊。

不能看了,您想开点,走了的人,看完他还是要走,您就让他安息了吧。劝解的人,有的像是侄子,有的像是外甥,以及叔伯姑嫂等等,说话声音是哀戚迫切的,好像也有点动情的意思,然而看脸上,神色都是平平静静的,像一群人围观精神病患发病。

老妇并不美,看得出无论做姑娘还是做少妇从来没美过,然而这样悲恸,必然有极大的恩爱吧?

外圈一个闺女,像是这家的外孙女或是孙女,高跟鞋,黑丝袜,站定了等着,掏出手机来发短信,一条腿松弛地支出去,悠闲地抖动。

众人召了儿子过来,把他娘推到他背脊上去。老妇泥似的瘫下来,嚎哭变成伏首呜咽。一行人曳着丝线似的哭声,远去了。


临走,到祭奠园旁的卫生间里洗手,盥洗台前,方才那黑丝袜姑娘正对镜补妆,口哼:你是我心中最美的云彩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

携着母亲的手走出去。凉荫初浓,长天被群鸟飞乱,风里全是夏天的消息,我心里也慢悠悠地浮出一段奇怪的旋律,委婉又廖远的调子,陌生的,又像早就熟习,似乎我曾听人为我唱过,又似乎我曾为人唱过: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蕉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6. 装殓

因第二天早晨我和小薛就要离开,这一晚吃饺子,习俗叫“长接短送”,长是面条,短即饺子。

母亲在厨房煮饺子,我跟到厨房去,终于问出来:最后……是怎样的?

 

最后的时刻,只有小女儿在她身边。本来大女儿前一天赶来,守了一夜,但到清早起来,大姨忽然莫名焦躁,说,我怎么穿了一件粉色毛衣,我要回家去换,我很快就回来。

大姨才离开五分钟,榻上人的情况急转直下。就像眼看一根拔河绳子,一寸一寸被拽过去。

她闭着眼急促喘息,喘得越来越急,格格的声音从肚腹中升到胸臆之间,又升到喉咙里面。

母亲把她搂在怀里,脸颊紧贴着她脸颊,说,妈妈,你再等等,再等等……

但她没有剩余的气力等下去。


后来,屋里彻底地安静了。

这是个甜美的,明朗的初夏上午,天气很好,阳光温柔得像亏欠了谁,要努力补偿似的。人间正显出最好看的一面,窗外开着大朵红色,紫色,白色的蜀葵。

有人带着小孩子出来晒太阳,笑声清清楚楚传进来,脆得扎耳朵。


母亲大概愣了几秒钟,就起身给逝者穿寿衣。小薛的妈妈曾专门打来电话,给她讲一些过来人的经验:要抢在没彻底断气之前,趁身子还没冷硬,先把裤子穿上,但不要把裤裆提到臀部,断气后会有遗矢和遗溺。

逝者只有一点遗溺,因为已经两个月没吃东西了。母亲用剪刀剪破贴身内衣内裤,扯脱,打一盆清水,给逝者抹拭身子。

那副皮包骨的胴体完全耗净皮下脂肪,肌肉也磨蚀光了,骨节的形状清晰可辨。

穿褂子、斗篷的时候,她不断轻声叫着,妈妈,来,我给你穿衣服,你好好跟我配合着,啊。

都料理停当,她把这间小卧室里的柜子、桌子都拽到隔壁房间。一块床板,用四只圆凳支起,做为停灵的灵床。板上铺垫准备好的黄布白布,在本地习俗中,这个叫铺金盖银。

这就算是灵堂了。

她伸手摸一摸逝者的天灵盖,尚有余温。


接下来,要舀一勺面粉打糨糊,裁白纸,贴门报“恕报不周”。

随后,又到厨房冰箱里察看,吊唁的人们即将上门,是不是有足够的蔬菜、肉和粮食,以飨亲眷。

最后,她站在门厅里四处望望,到卫生间,掇一条板凳坐下,打算洗衣服。衣服是昨夜泡下的,这一阵难得的清静时间不洗,等人们来了,就没空洗了。

瞅见洗衣盆里还有逝者前一天换下来的白棉布小褂。她怔了一下,却没挑出来,依旧搁在搓衣板上,洗净了,晾上了。

等洗完衣服,她再进屋摸一摸,那身子彻底冷下去了。

她一直镇定从容地做这个,做那个,始终没有哭。


清晨,母亲送我们离开。

我说,回去吧。她便点头,转身离去。目送她的背影,忽然呆住。脑后抓起一个圆发髻,细弱的长颈,肩胛骨耸着的形状,走路时由两边胯骨依次向前带动双腿的动作。她突然变得跟逝者那样相似。

我脊柱上一冷,仿佛陡然目睹一个残忍的秘密。谢世的母亲悄悄托生在了女儿身上,我呢?当然也逃不出去,这话早被人说滥了,但对每一具尸身来说,刀刃都是新鲜陌生的。


四天后的夜里,我终于梦见姥姥。

不晓得是要到哪儿去,我们都忙忙碌碌整理行李,似乎要赶时间,心焦得很。姥姥盘腿坐着,沉静地看着,问,上哪去呀?我们照例敷衍一句。她笑着说,不着急回来,我等着你们。

逝者生前,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等着我。

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再等等。而这便是她的回答:我等着你们。

她已经走完短暂的路,来人间认取了亲爱的人,遂重归混沌,停驻在时空中那一格。

在生者还要苦苦跋涉下去,她则只剩下等待永恒的相聚。沉静地等待,盘腿坐着,小脚放在腿弯折叠处,手撑着额角。

《约翰·克里斯朵夫》中,少女安多纳德死前喃喃唱着:我将再来,我亲爱的人儿,我将再来……

是,一切都将再来。

时空的海洋永恒不变,唯有一朵朵云飞驰而去,在海波上留下一团团阴翳。所有的人都是我,所有的路是同一条路。倘若我能如前者镇定,是因为爱我的人,用生命批点注解,教我预习过了。


(end)






姥姥死的时候,我跟小薛正在希腊玩儿。回来,高高兴兴在机场打电话报平安,我妈说,你姥姥走了。那一刻就像中弹一样。直到现在,它还是我人生最大遗憾。后来编辑约稿,她听说了我的家事,说,你就写这个吧。

它是我第一篇正式发表的散文,在《人民文学》杂志。算是“出道”文。

这些年,我仍会梦见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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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悲伤埋藏于心底直至腐烂,而浮于表面的是渴望救赎的心

真正的悲伤埋藏于心底直至腐烂,而浮于表面的是渴望救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