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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四桥头

〖方花〗来时路(二十五)

李莲花是被吵醒的。

他在漆木山背上睁开眼,隐约听见簌簌剑气,穿林打叶,落在李莲花耳边依旧尖锐利落。

好剑法。

回家的山路起了雾,不用猜知道是师娘发现师父下山偷喝酒,气得布下迷雾阵,又把他们关外面了。

李莲花一回生二回熟,懒洋洋地扒紧了老头的衣服,等着听酒鬼嘟嘟囔囔喊门。

一路上都十分安静的单孤刀却突然松开师父的衣摆,大步跑进前方的迷雾中,人影一晃就不见了。

这点动静惊动了李莲花,他下意识伸手抓了一把,除了满手落寞的空气,什么都没能抓住。

同来时路,不必同归途。

李莲花愣愣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苍白、稚嫩、无力,一道掌纹横贯掌心,将他的前半段人生与喜怒哀乐都截断了,他抓不住身边行......

李莲花是被吵醒的。

他在漆木山背上睁开眼,隐约听见簌簌剑气,穿林打叶,落在李莲花耳边依旧尖锐利落。

好剑法。

回家的山路起了雾,不用猜知道是师娘发现师父下山偷喝酒,气得布下迷雾阵,又把他们关外面了。

李莲花一回生二回熟,懒洋洋地扒紧了老头的衣服,等着听酒鬼嘟嘟囔囔喊门。

一路上都十分安静的单孤刀却突然松开师父的衣摆,大步跑进前方的迷雾中,人影一晃就不见了。

这点动静惊动了李莲花,他下意识伸手抓了一把,除了满手落寞的空气,什么都没能抓住。

同来时路,不必同归途。

李莲花愣愣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苍白、稚嫩、无力,一道掌纹横贯掌心,将他的前半段人生与喜怒哀乐都截断了,他抓不住身边行色匆匆的任何人、任何事。

包括自己飘零无着的命运。

他是被自己流放的囚徒,日复一日被过去拷打凌迟,到死都不肯放过自己。

一阵剧痛猝不及防搅碎了李莲花的心口,他只能再次像个受了莫大的委屈又可怜无助的孩子那样蜷缩起来,把脸埋进师父的后背。

漆木山感受到背上小人紧绷的身体,停下脚步了然道:“跟师兄吵架了?”

李莲花不肯抬头,好一会才闷闷地说:“我揍他了。”

漆木山笑起来:“解气了?”

李莲花没应声。

  

玄三打了个手势,无声无息地贴近了殿门,远处的弓箭手训练有素地收势,十多双眼睛无声地盯住殿门。

玄三握紧了刀柄,正要破门而入时,吱呀一声殿门打开了。

他尚来不及反应,尔雅已经从半开的门扉伸出,刺穿了玄三的喉咙。一只修长的手摁住他的天灵盖,将死不瞑目的尸体一寸寸从长剑上捋了下来,随手抛在一边。

众人都被这突然一下震慑住,一时竟没人动作。

殿门被一把推开,蹭了一身血的方多病拎着剑若无其事地迈出来,又似乎不想让呼啸的寒风吹进去,仔细用身体挡着门缝,把殿门严严实实关上了。

做完这些,他才随意地抬头,打量聚在殿外的不速之客。

弓箭手率先反应过来,玄七拉弓搭箭,毫不犹豫射向方多病。

方多病当然不会傻站着让他射,没看清他是怎么动的,离他最近的杀手已经被方多病扯着脖子薅过去,用血肉之躯挡了三四箭。

血喷溅在方多病脸上,他连眼睛都没眨,丢开手中尸体,足尖一抬,玄三掉落在雪地里的佩剑便被他踢起握住,裹挟一股劲道的内力掷出,贯穿了玄七的面门。

纵使这帮亡命徒早已习惯刀尖舔血的生活,还是被方多病身上流露出来的更果决残忍的亡命徒气质惊骇住了。

那少侠分明年纪轻轻,此时却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危险地盘踞在自己的领地前,将所有胆敢踏步的来犯咬断脖子撕碎。

  

“怎么也不说话,是觉得跟我这老头子没话讲吗?”

李莲花闻言艰难地摇摇头,环紧了师父的脖子:“师父,我对不起您。”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什么呢?是没能像当年下山前承诺的那样光耀师门,是同门师兄手足相残,一死一伤,还是这么多年除了解毒那次才胆敢回来看上一眼。

我亦飘零久。

深恩尽负,死生师友。

千头万绪,实在无从提起,也无颜提起。

李莲花张了张嘴,最后只能颤抖地深吸一口气,眼眶又湿又热。

漆木山把他背得稳稳的,这老头的背并不坚实,却从未将他摔下来过,幼年时的李相夷一直觉得,师父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所不能,也最应该长命百岁的人。

漆木山:“行吧,哄你说句话真不容易。当初传授你们内功心法的时候,我问过一个问题,你们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师兄说他以后要扬名立万,你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吗?”

“……不记得了。”

漆木山的声音像一阵悠长的风,因为含着笑意,有一股说不出的温柔:“你说你要当个走街串巷卖糖人的小贩,这样天天都有吃不完的糖人,如果有孩子讨要,捏几个漂亮的糖人,送他们也无妨。”

李莲花:“……”

这没出息的馋鬼。

漆木山好似洞悉了他的想法:“怎么?你觉得上不了台面?”

李莲花犹豫道:“我有剑在手,应当……做点实事。”

漆木山哈哈一笑:“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人人不都这样活吗?难道江湖上行色匆匆的大侠就真比他们威风?你愿意低下头当芸芸众生我收你,你想拿剑惩恶扬善我也收你,我盼你平安长大,吃得香睡得好,也从没期望过你长什么出息,有个人样就行了。”

“相夷,即便你是天纵奇才,也得从贩夫手里买粮吃,像凡人那样一日三餐地活。”

“既然是凡人,就总有力所难及的事,何必自苦?”

无论是走向陌路的师门情谊,还是当年与笛飞声两败俱伤的狼狈收场,李莲花都心有不甘地连同那些曾经对他有过期望的人一起诘问自己:你为什么办不到,你不是天下第一吗,天下第一怎么会失败呢。

从来没有人像这样,轻轻摸了摸他头似的,说:办不到啊,没关系。

正是这份没有条件的体谅和轻轻落下的安抚,更让李莲花觉得难以承受。

太过珍重的情了,重得他抬不起头,似乎得抛下这副血肉,才能用全部灵魂承接住。

衰败到极致的身体是负累,三十多年经历的种种都是负累。

如果连这身皮肉都能舍下,那他这一生所拥有过的,还有什么不是负累呢。

蓦地,李莲花脑海中闪过一张年轻痛苦的脸,眼泪一滴滴砸在手背上,烫得他一激灵。

李莲花不怎么清醒的脑子顿住,涣散的眼睛茫然睁大,然后开始下意识地挣扎。

有过的,他有过的。

李莲花挣扎下来,他的身形拉长,一瞬间长成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已经不能趴在两鬓花白的师父肩头了。

漆木山停下来,笑眯眯地看着他。

李莲花对着那双洞察了一切似的眼睛,踌躇了一会,低声道:“师父,我不能再往前走了。”

漆木山挥挥手,笼罩着他们的雾气散去,露出一条向上的石阶,成年的单孤刀面色不善地抱臂等在一旁,师兄弟再次隔着生死对视。

“原本也只是想陪你走一段,跟你再说说话而已,”漆木山上前几步,把什么东西拍在李莲花的胸口“傻小子,想跟我们走还早呢,回去吧!”

他说完这些,回头拧住单孤刀的耳朵,单孤刀歪着头,一脸敢怒不敢言,踉踉跄跄被老头拉着走。

两个人很快就走远看不见了。

李莲花望着远去的故人,压在心头的巨石轰然开裂,他从未有这样轻快的时候,脸上竟露出一丝释怀的微笑。

李莲花低头看了看漆木山留给他的东西,一个是方多病那晚放在他手心里的长命锁,还有一根竹签。

竹签有些眼熟,似乎是三年前他从普渡寺离开时抽走的那根,签文仍是短短的一句话。

寒枝一夜春风渡,枯木逢春犹再发。

  

躺在地上的人无意识地挣扎起来,最先恢复的是听觉。李莲花听见一阵剧烈的喘息,昏睡了几天的大脑缓慢复苏,很快他意识到发出喘息的正是自己。

扬州慢开始运转,大概是有人一直给他输送内力温养的缘故,周身筋脉并未随着之前内力流失而枯槁,此时被充盈的内力卷过,他既不疼也不难受。

在温泉山庄就已经彻底失去知觉的右手碰到什么冰冷的东西,指尖摩挲过熟悉的睚眦。

少师。

苍白的手抓住剑柄,一寸寸握紧了。

  

方多病已经杀红了眼,这些人不依不饶要取李莲花性命的行为彻底激发了他的凶性。身上大片晕染开的血迹已经将原本干净的衣袍染脏了,有敌人的血,也有他自己的血。

然而再多的伤口,方多病都感受不到痛了。

他的心脏缺了碗大一个口子,因为摸不到伤口而血流不止,比皮肉上的任何一道伤都疼得让他喘不上气。

抱着李莲花奔赴天山的时候,方多病以为自己能面对任何一种结果,谁知临了到了,他还是不敢看李莲花死去的过程,无法想象这个人在自己怀里慢慢冰冷,失去生机,成为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所以他放任自己仓皇逃离。

我是个懦夫。方多病满心绝望地想。

也许就在身后一墙之隔的地方,李莲花已经没有呼吸了吧。

那我还活着干什么呢?

尔雅干脆利落抹开杀手的脖子,方多病在极度疲惫与大量失血下喘息,踉跄着站稳了。

我跟他一起死了算了,好歹最后也是挨在一块的。

最后一个杀手看出方多病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他的身影犹如鬼魅,刀锋直劈浴血的少侠。

方多病冷眼看着,不躲也不防,而是迎着刀锋刺出长剑,竟是想要以命换命。

另一道剑光却比他们两个都要快,飞来的少师擦过方多病的脸颊,将杀手牢牢钉死在巨石旁。

剑柄犹自震颤。

这方天地终于安静了,方多病却觉得刀剑相撞的声音还在耳旁回响,他僵硬地扭头,看清了站在殿门前的人影。

李莲花的右手还保持着掷剑的姿势,衣服上的血已经干了,变成一块块暗色的污点,他眉头微皱,脸色苍白地看着方多病。

方多病起的第一个念头是:我也死了吗。

“对不起,”方多病哽咽地开口:“没能救到你,还让你白受那么多天的苦,我真的……真的……”

他说不下去了,李莲花的目光让他无地自容。

  

李莲花无视了满地尸体,慢慢走向方多病。

他双手捧起方多病垂落在身侧的左手,引着那只布满血痕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平稳有力的心跳隔着衣料清晰地传来,方多病眼睛登时就红了。

李莲花是鸟,是蝴蝶,是一团又轻又淡的云雾,此时却低垂着眼睛,任凭方多病把手贴在心口这等致命位置,竟给人一种他心甘情愿落在手心的错觉。

方多病从无边的杀意和绝望中挣扎出了一丝清明。尔雅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环住李莲花,触碰到对方温热、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的身体,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好像一个将死之人走在黄泉路上,突然捡到一块能长命百岁的宝贝。

他抱着人脱力地坐在地上,李莲花顺着他的力道跪坐下去,也不管雪地沾湿衣袍,方多病用力把李莲花压向自己,将他整个拢在怀里。

终于号啕大哭。

一路走来的提心吊胆与绝望,都在此时有了发泄的出口。

  

李莲花自然不会佩戴香囊一类的东西,不过出门在外,装些常用的药物倒是正常的。因此他身上总是带着清苦的药香,混杂着浆洗衣物的皂角香。

气息淡淡的,干净又温和,并不显侵略。

方多病年幼时,偶尔被噩梦惊醒,就把李相夷给的小木剑拿来放在枕头下。等再睡过去的时候,梦里就不会出现魑魅魍魉,取而代之的是看不清面貌的小剑神,一身白衣,守护神似的陪着他。

等到他长大些,手握尔雅后,就再没梦到过能把他吓醒的鬼怪了。

因为他有了自保的能力,便生不出畏惧了。

小剑神也不再入梦来。

方多病找回李莲花后,也喜欢闻着李莲花身上干净的味道睡觉,偶尔做些李莲花死在他眼前的噩梦,只要闻到熟悉的味道,便也不会害怕了。

茫茫雪地中,方多病闻到了熟悉的药草香,裹着雪清冷的味道,撬开了他被血糊住的嗅觉,告诉他这个人真真切切在自己怀里了。

李莲花的脸被摁在方多病肩头,这小子不肯让他看见自己大哭时狼狈的嘴脸。

李莲花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拍拍方多病的脑袋,犹豫了一下,偏头亲了亲他的耳垂。

噩梦到此为止吧。

往后都是好日子。

-要饭-

【方花】自渡(7)

莲花楼剧大结局续写,平一平我的意难平。
有花和角的纯兄妹戏份。

剧中故事落幕,所有人都需自渡,才能重生。


ooc,私设成山。


刷了下38/39集给我自己刷自闭了🙃真的好不了一点儿。搞丢了草稿箱,想不起原来的线了,随缘,随缘~🙃

这集听的是王菲的《红豆》

========================

第二日方多病倒是如约登门了。

看他那个小心翼翼敲门之后又畏手畏脚的四处张望的样子,李莲花只觉得可爱,这么大人了还像个小孩似的。但也有些感慨,至少一年前他们相伴的日夜里,几乎没有见过他的“小徒弟”有如此“尊师重道”的模样。


“进来吧,今天就我们两个人。”

“.......

莲花楼剧大结局续写,平一平我的意难平。
有花和角的纯兄妹戏份。

剧中故事落幕,所有人都需自渡,才能重生。


ooc,私设成山。


刷了下38/39集给我自己刷自闭了🙃真的好不了一点儿。搞丢了草稿箱,想不起原来的线了,随缘,随缘~🙃

这集听的是王菲的《红豆》

========================

第二日方多病倒是如约登门了。

看他那个小心翼翼敲门之后又畏手畏脚的四处张望的样子,李莲花只觉得可爱,这么大人了还像个小孩似的。但也有些感慨,至少一年前他们相伴的日夜里,几乎没有见过他的“小徒弟”有如此“尊师重道”的模样。


“进来吧,今天就我们两个人。”

“......角丽谯不在吗?”


“哦?”李莲花回头,眼里有些惊讶又有些欣慰,“你都知道了?”

方多病心想我哪能这么神通广大,面上却也不说,他看了看已经兀自坐到榻椅上给他倒茶的李莲花,也只能故作平常地跟着走过去坐在了另一端,“我哪能啊,不过是猜到几分而已。”


“都猜到什么了,说说?”李莲花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压不住。

“首先是南胤,”看了眼多少次在梦里见到的脸,现在正挂着那付和一年前无二致的老狐狸表情盯着他,方多病硬生生压住了到喉头的苦涩,“其次你本来就是独自离去的,怎么可能与人结伴。”

他咽了咽有些干涩的喉咙,眼神飘离,“你心里有乔姑娘,就算有缘无分,也不至于这么短的时间内另寻新欢。唯一的可能,只能是这人和你有什么不得不结伴的联系。”


方多病抬了抬下巴,示意墙角的两筐药草。

“喏,文殊草,是药也是毒,南胤特有的植物。”

那天他上门拜访,恰巧遇到角丽谯将阴干在屋外的文殊草往屋里收,那草开花和忘川花很像,他便多望了几眼,进而发现面前这个传闻里的女剑师,面容似曾相识。


“李莲花,是不是角丽谯知道了你的身份,找了这文殊草为你解毒?”


“可惜,可惜。”李莲花笑着叹了口气,肉眼可见来人泄气的样子,可爱得他忍不住伸手拍了拍那人的头。


只不过方多病只是一愣就很快地躲开了李莲花的手。作为年长者还挂着师父名号的人心下了然了七八分,暗地里念叨自作孽,面上却只是不动声色地收了手。


“你...是真的好了对吗?”

昨日被反复不知道确认了多少遍的话又被问出,李莲花趁着揉揉鼻梁当口看了一眼方多病,随后那句“方小宝你烦不烦”的打趣就被硬生生停在了嘴巴。


他舍不得,对露出这种表情的小朋友,再说些那样不痛不痒却残忍的玩笑。


“你昨日见到的女子的确是角丽谯没错。那日我遭遇风浪被拍到了香山岸边,是她救了我。”

“......女宅!怪不得我四处寻不见你,竟也没想过找百川院去讨一下去香山的路线。......我想你避之不及了,就算是躲我...和老笛,也不可能去找百川院要地图......”


“方小宝你还听不听了?”听见这无厘头的胡乱猜测李莲花就眉头一皱,又被方多病认作是他不耐烦了,赶紧陪了罪又好声哄了两句,李莲花这才接着开口。

“南胤王族的换血之术,共享血脉,既死又生。只不过碧茶之毒早就融入骨血,非换血一日能解;她又被笛飞声伤了心肺,所以我又要用悲风白杨为她维持。”


“我明白了,就像我们天机堂的永动塔一样,互相牵制,互相作用。所以你们才会寸步不离。又因为都没有长期维持的内力,所以剑舞一月只演三天,其余日子要休养生息。”


李莲花没有接话,他静静地看着方多病思考的样子,只觉得怀念和心安。他彻底摆脱过去,又意外获得新生,在这异地和并不熟悉的人开始了没尝试过的生活,物是新的,景是新的,一切都是新的。

虽然身体还有诸多限制,但并不妨碍李莲花在这新生中感受到快活和自由。

他经常想起方小宝,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方小宝真的出现在他面前,和昨日无二致地在谜题前绞尽脑汁,又因他的只言片语而一喜一悲的样子被他尽收眼底的时候,他李莲花竟然会觉得,“过去”和“往事”,有那么令人怀念。


原来于他而言,有一个在“前世”之中的存在,让他回想起时不觉得疼痛也不觉得苦涩,甚至没有懊悔。

因为他从“前世”一直追寻到了现在,现在,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李莲花,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察觉李莲花神色不对,方多病一瞬间蹦了起来,双手撑着茶台就向李莲花的方向探。


“傻小子......”李莲花满心感慨红了眼眶,眼角一弯又是一如那日的温柔与宠溺,方多病不忍再看,偏过了头,却只听那人略带无奈的话语。

“我给你把路都铺平了,此后你肆意江湖谱写新的传奇,倦了厌了还有公主等你回去享庙堂荣华,你偏偏一个硬骨头就是不听......”


“我为你做的事,你又哪件依了呢?”

换做一年前的方多病他必然跳起来咬着李莲花的句尾死死纠缠,可现在的方多病却只是千言万语全吞回肚,满脸的不服气却还只是坐回原位。


李莲花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响,终是彻底明白了这小孩从昨天开始到底在别扭什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他李莲花那日一走了之,方多病现在便不再往他那边多跨一步了。


“对不起。”

李莲花无奈,还是说出了这句他知道一定会把方多病惹哭的话。

“我以为我足够了解你,却还是一直把你当孩子。小看你了,对不起。”


“我是在做梦吧,竟然从你李莲花嘴里听到这三个字,”方多病仰头擦泪,又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我又何曾读懂过你呢。口口声声说着把你当知己,却只是把我的愿望强加在你身上。李莲花,你知道吗,我不是羞于叫你师父,也不想勉强你重归江湖,我只想你活着,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的活着...”

“嗯,我知道。”




“.........嗯!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甩了甩头,振作了精神的方多病很快在脸上扯出了一个上扬的嘴角。

“其实我也是来跟你告别的,嗨,怕我昨天太过激动生出什么虚妄想法来。现在确认了你的安危,我也该离开仓吾啦。”


“......小宝?”

这下换李莲花有些猝不及防。


“放心,相夷太剑我有好好练,不过多愁公子剑也小有名声了,如果你还有兴趣的话可以回来看看。对了,有什么事联系天机山庄的话随时能找到我。我不一定一直呆在大熙国,但是天机山庄的信鸽不在意这个。唉你说我也是之前才刚发现的,你那莲花楼到处跑的,它们怎么就能找到呢?”


方多病叽叽喳喳地,一如一年前般往外冒着光芒和温暖。

只是那让他多少次强行克制不去感受的和接近的,让他头疼的执拗和执拗下的真心,这次是真真正正对他放手了。

李莲花想说些什么,张了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原来想要挽留是这种感觉。

原来想要挽留却无法挽留,是这种感觉。







方多病拿起尔雅,才踏出门槛,面前的台阶下就听得“扑通”一声。


“李先生...李先生在家吗......”

头发凌乱满脸泥浆掺着鲜血的少女,没说完话就晕了过去。

tbc



后记:

平安夜&圣诞节快乐!!!

如果不是搞丢草稿箱的话不想在过节的时候发这种内容的😇🤪

因为现在基本是发泄式写文,没有大纲对内容也不负责任,没想到还会有那么多朋友给我点小心心,脱离写狗圈一百年的本老年人十分感动🥹


就像小晞说的莲花楼会在平行世界继续,所以结局一定是HE,一定是!!!!(嚎啕大哭



小狗拌面

【四三】天下第二

*3w字一发完,岩四方x梦三息,纪三四五戴尺cb,南北cb,又名《窝窝囊囊一家人》 

*很多私设,参考了很多知呼币站上朋学家们的分析。

*大家看个乐子,或许有bug,不必深究,时间线是原剧故事线后的秋天

 

Summary:我的仇人一开始是我保镖后来变成了我男朋友?

 

 

1.

 

梦三息打了今天第八十二个哈欠,头磕在柜台上二十一次,“春困秋乏”变成一块比“无名百货”更大的牌匾映在脸上。

岩四方倚着笤帚耷拉眼皮,认为叶五枝统计有误:“我才数到第七十七次。”

从不说谎叶女侠当即拍桌:“那是因为在你睡过去的一个时辰三刻钟里他...

*3w字一发完,岩四方x梦三息,纪三四五戴尺cb,南北cb,又名《窝窝囊囊一家人》 

*很多私设,参考了很多知呼币站上朋学家们的分析。

*大家看个乐子,或许有bug,不必深究,时间线是原剧故事线后的秋天

 

Summary:我的仇人一开始是我保镖后来变成了我男朋友?

 

 

1.

 

梦三息打了今天第八十二个哈欠,头磕在柜台上二十一次,“春困秋乏”变成一块比“无名百货”更大的牌匾映在脸上。

岩四方倚着笤帚耷拉眼皮,认为叶五枝统计有误:“我才数到第七十七次。”

从不说谎叶女侠当即拍桌:“那是因为在你睡过去的一个时辰三刻钟里他又打了五个!”

不巧对话被刚睡醒第四觉的纪明昭全数收入耳中,于情于理都该体谅员工的纪掌柜不讲情不讲理,趁着这场淅沥的雨没降下前把两个偷懒的伙计轰出去卖伞,自己带着叶五枝美美去品鉴风人苑新进的桂花蜜。

 

“掌柜英明!”狗腿子站在房檐下眼睛都没睁开还在振臂高呼。

“没法过了。”猪脑子坐到门槛上支着下巴装死一动也不想动。

 

最后还是瓜子大娘们救了他们一命,不仅带来满地瓜子皮、买菜的钱和几团泥脚印,还带来最新鲜的江湖一手消息。

梦三息拿拖把再转身时应百尺已经端坐在茶座之上,从容不迫整理着自己的小丝巾。

“如此看来,真的有组织在暗杀「天下第一」呀。”应老板眼睛瞪圆,意味深长看了梦三息一眼。

 

“我寒毛都竖起来了。”梦三息侧头说。

“我寒毛也——”岩四方说到一半反应过来不对,“你寒毛竖个屁,这事儿跟你有关系?”

“那倒没有。”梦三息若有所思摇摇头,“但我以前不知道应老板的眼睛还能瞪得更大。”

 

他跟岩四方一左一右坐在应百尺旁边,四四方方的小桌边瓜子大娘在应百尺的捧场下越聊越起劲。

 

删掉一些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的部分,得出的信息量要撑爆应百尺嘴里的瓜子。

立秋那天江湖上排名第一到第四的四位宗师在灵墟岭打麻将,结果一个惊雷下来四个人齐齐心疾发作当场暴毙。

白露时排名第五的雷掌门给宗里煮中秋节的剩粽子,不小心食物中毒顺手带走内门三十二名弟子,以及来做客蹭饭的第八和第十。

秋分后排第六的杨宗师与第九的张掌门昆仑山煮酒论道,万万没想到因过量饮酒下山时踩空,不知道是杨宗师先绊了张掌门一脚还是张掌门先扯了杨宗师一下,总之两个人到山脚时已经冻成两块邦邦硬的雪砖。

 

太巧合,太诡异,太离谱,以至于所有听过见过谣传过的人都一致认为这些并非意外。

 

“我竟不知道从哪里起开始吐槽。”岩四方啧啧称奇。

“先别吐,”梦三息从他手里端过果盘,“如果我没数错是不是还剩一位?”

 

“没错,就是曾经排名第七,如今不得不排第一的——”

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回头看竟是戴捕头逆着大好阳光如同神仙下凡。

梦三息啃着瓜想这出场架势倒是够帅下次可以和掌柜的提议试试,结果就听戴梦回下半句话提到一个更熟悉的名字。

“——南啸天。”

 

坏了,吃瓜吃到自己头上了。

 

 

2.

 

瓜子大娘们见捕快出现就当即离开,而应百尺看着面前两个百货员工目瞪口呆的样子更兴奋了,拉过来就问你们认识他吗。

“略有耳闻。”岩四方眼神迷离,绕了一圈也没敢落在梦三息身上。

“如雷贯耳。”梦三息炯炯有神,理亏心亏一口全咽下肚半点不露。

 

“您再给细说说呢?”梦三息夸张地翻一下手腕,手掌张开贴在耳边,“着重强调下酷侠啸天武功是如何强大身姿是如何伟岸长相是如何英俊。”

戴梦回困惑不解:“为什么我要这样描述一个死人?”

 

岩四方僵挺着身子挪到梦三息身边,咬牙小声耳语。

“这事你知道吗?”

梦三息边按人中边用眼神回复。

你是想问我「我自己死了」这件事我自己知不知道?

 

岩四方比划个了然的手势,又坐回原地代他开口:“那哮天犬怎么死的?”

是酷——侠——啸——天——

梦三息浮夸的口型纠正他。

 

“哮大侠,不是,啸天大侠,前日中毒身亡。”

戴梦回神神秘秘压低声音靠近他们。

“衙门派人彻查此事,发现毒出自拓跋令狐之手。”

 

梦三息尽最大努力抵抗自己看向岩四方的下意识动作。

“哈-哈哈,我怎么听说,拓跋令狐大师心地善良光明磊落从不!做!下!毒!之事呢?”

他把某几个字咬得很重。

 

应百尺灵敏感受到他语气的异常:“你们认识?”

“略有耳闻。”梦三息再尝试调动自己一动不动的内力。

“如雷贯耳。”岩四方朝门外看规划自己今晚逃生方向。

 

 

3.

 

梦三息迅速扯住岩四方衣角,幸灾乐祸中掺杂咬牙切齿,这浑水滔天他俩谁也甭想跑。

戴梦回忽然回过神来,盯着梦三息的眼睛。

“不对啊,我没说毒是拓跋令狐下的,”他摸摸下巴靠近对方的脸,“你还知道什么内情?”

 

那我知道的可多了。我不仅知道那是药不是毒,还知道这药是刘府小丫鬟下的,甚至知道下之前她顺便掰着我的嘴喂了五勺蜂蜜因为拓跋大师往丹药里多加三两黄连,可谓是危害力极大,羞辱性更强。

——当然现在的梦三息不是当年的南啸天,而现在的南啸天已经在寒露那日死于非命。

 

于是小伙计满脸堆笑伸手勾过另一位小伙计的脖子。

“小的不知道啊,但是小的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脑子可以用来思考的。”

 

被他隔着大半张桌子强行锁喉的岩四方翻了个白眼。

既自作聪明又故作谄媚,幸亏现在没有绝世武功,否则这家伙一定是江湖第一大祸害。

 

戴梦回信了这话八成,毕竟眼前这位也是去年雷霆州卧底事成的大功臣,更何况现在还有更棘手的事要再请峡谷四杰出马。

 

「南啸天」的死讯自发现尸体那日就被官府以各个渠道想尽各种办法捂下来,而戴梦回却从雷霆州得到内部消息,据说杀死江湖上另外九位顶级高手的组织,现在正在来木云城杀南啸天的路上。

 

“一个人怎么能被杀死两次呢?”岩四方佯装困惑地看过来。

“因为他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吧。”

梦三息眼神死心也死地叹气。

“但我觉得,等戴帮主说出他的想法后,你和我就会并列成为世界上最倒霉的人了。”

岩四方瞥他一眼,从善如流捧哏:“哦?您给细说说呢?”

 

“既然官府对南啸天之死封口,证明这件事绝密至极甚至牵连巨大,那飞鸟帮帮主区区一个小捕快兼七绝斩鹰刀怎么能知道呢?”

“唷,您说的在理!”

“既然这位飞鸟帮七绝斩鹰刀暨木云城大名鼎鼎戴捕快知道这件事,而且还告诉了如同废物无法自保的你和我,那就证明衙门又又又在谋划一件需要木云城最乐于助人的小伙计们兜底,且事成之后会颁发木云城优秀商铺奖励的大计划。”

“嚯,那可不简单啊。”

 

“够了!”被揶揄半天的戴捕快一拍桌子,看着面前一唱一和的两个人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更气的是他们猜得竟然没一点错,戴捕快刚提起来的气势瞬间又被浇灭,只得老老实实拿出上头的手谕,顺手提溜住想跑的应百尺。

 

“这事儿跟我没关系吧?”天地良心,其实他应百尺半点不想凑官府的热闹。

“凑热闹不如成为热闹,没关系现在也有关系了。”梦三息幸灾乐祸道。

率先一步打开卷轴的岩四方怼怼梦三息胳膊肘:“先别乐。”

梦三息急急忙忙凑过他身边来看,白纸黑字真是一出真假啸天借尸还魂瓮中捉鳖的好戏。

 

——如果里面那个「轻功高超假扮南啸天当诱饵」的角色后面跟着不是自己的名字就更好了。

 

 

4.

 

“帮不了,戴捕快慢走。”

岩四方眼疾手快把卷轴递回去。

“你又不是没见过这家伙晚会上被神秘蒙面人打得满地找牙的废物样,我仅代表无名百货拒绝你们毫无可行性的剧本。”

梦三息戳他脊梁骨,压着嗓子道:“骂我废物就算了,造谣我满地找牙小心我用一口好牙咬你个狂犬病突发。”

 

应百尺第一次忽略梦三息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说法,选择拍案而起为自己的剧本鸣不公。

“就是见识过他在晚会上的身法才让他演这个角色!”

气得梦三息恨不得转势咬死尺编剧:我就知道是你写出来的东西。

 

戴梦回被吵得头大,干脆直接把刚进门就背着的包裹直接甩在桌子上,里面叮里咣啷掉出好几样东西。

年度优秀商铺的奖状,一件染血衣袍,一把磨损严重的剑,一张即将寄往木边城的特赦信,以及更重要的,五万两银票。

 

奖状是奖励纪掌柜管理伙计有方,染血衣袍昨天才从「南啸天」身上扒下来,剑曾被死后无衣可穿的尸体握在手里,特赦信上写着魏东阳的姓名。

“而五万两银票,其中四万是给峡谷四杰的辛苦费,另外一万,是付给「拓跋令狐」炼药的原料钱。”

 

“真是好主意,”梦三息鼓掌,“那请问,你说的这个「拓跋令狐」去哪才能领的到呢?”

岩四方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他一脚。

 

“你没看吗?”应百尺把手谕拿回来展平,指尖点在白纸黑字的最后一行,语速一字一顿,生怕他俩不认识。

“拓跋令狐,扮演者,岩四方。”

 

兼保镖。应百尺补充道。

 

你看,你们俩,一个身法飘逸机灵敏锐如酷侠啸天,另一个精通机关善于炼丹像拓跋令狐,简直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木云城哪位掌柜何德何能拥有你们俩这一对卧龙凤雏——

戴梦回还在死记硬背柳云归教他的话,一道秋风凌厉从背后推开那扇紧闭的大门。

 

“谁在背后骂我呢?”纪明昭的手已拧上他耳朵。

 

 

5.

 

不知道是「年度优秀店铺」的奖励太诱人,还是戴梦回误打误撞的激将法起了作用,纪明昭卷起手谕塞到梦三息衣襟里。

“三息啊,四方啊,”她语重心长,“现在木云城正处于水深火热危急存亡之时,我们「无名百货」怎么能坐视不理?于情,这是百姓对我们的认可,于理,这是百姓对我们的认可,我们怎能对不起「年度优秀」这四个字呢?”

 

叶五枝在旁边猛点头,岩四方察觉这话术似曾相识而且有种该死的不能拒绝的感觉,回头看梦三息,后者倚着门不知道在思忖什么。

 

“确实也不是不能做。”

他意识到岩四方看过来,眼睛转过一圈眯成狡黠的狐狸。

“戴捕快,你说这消息是来自雷霆州,具体是谁放出来的?”

 

太奇怪了。

先不说一个假南啸天莫名其妙死于假拓跋令狐之毒,单单说这个假南啸天的死讯被瞒下,那么他以南啸天身份最后一次出现在江湖应是在大半年前,期间只有魏东阳通信的三七道知道自己行踪。

而现在,雷霆州不仅知道有人在追杀南啸天,而且竟然能精准指出这些人即将抵达他们如今所在的木云城。

乐观想,或许是阴差阳错导致的机缘巧合,但此时梦三息不得不担忧,是否真的有人在调查他的身份和经历,企图利用他实施某些阴谋。

 

——还有,这个人也很奇怪。

他将视线移到一直沉默的应百尺身上,对方正瞪圆一双眼睛十分期待地看着纪明昭对叶五枝开展新一轮洗脑活动。

 

戴梦回犹犹豫豫地凑到梦三息和岩四方身边。将线索全盘托出实属一个合格捕快之大忌,但他太了解面前这两个男人,有些问题得不到答案他们不会罢休。

“是位龙头,四十多岁还秃头,过去一直呆在木云城铺子里打零工,半年前在木边城入帮。”

 

“就这些?”梦三息挑起眉毛盯他。

“就这些。”戴捕快有些心虚地答。

“他之前在木云城哪些铺子当伙计?”梦三息压低声线逼戴梦回更近。

戴梦回这才干笑一声似是意料之中的妥协:“梁家。”

 

岩四方袖子下的手虚握了一下,尽管今天他的机关甲并未穿在身上。

梦三息扫过他的脸,又将视线移回面前人身上。

“果然。”

他笑,然后大跨几步走到还在慷慨陈词的纪掌柜身边。

 

“掌柜英明,我和岩四方听了您一番话幡然醒悟,为我们没有您这样的觉悟而深感惭愧,”他拍马屁拍得从善如流,“掌柜的,只要您一句话,我今天就是南啸天,他就是拓跋令狐。”

 

岩四方抬脚踢他:“别带上我啊!”

梦三息动作极快,下个瞬息就贴到他身边,鼻尖蹭过侧脸时的酥痒让他下意识仰头,差点撞到后面的门框。

光顾着躲避,岩四方几乎没在意对方已将戴梦回的银票塞进他怀里。

 

“两颗恢复八成身法的药,维持半时辰以上。”

梦三息想了想,没心没肺又补充一句。

“副作用只要不是拉肚子都能接受。拜托了,拓跋哥哥。”

 

 

6.

 

既然接了手谕,无名百货一扫春困秋乏的萎靡,立即紧锣密鼓准备起这出好戏。

听说道上给天下前十遭暗杀之事起名为“斩首事变”,雷霆州里更有好事者将南啸天被追杀代号为“刑天行动”。

 

“妙啊,刑天,既体现了南啸天的名号,又对应神话里的「无头」形象,和「斩首」这个词呼应,真是妙啊!”梦三息使劲鼓掌。

“我是让你佳词解析吗?”岩四方白他一眼,“我是说我们的「圆梦计划」。”

“我知道,”叶五枝举起手,“「圆梦」,既体现了三息的姓氏,又寓意着我们将会圆圆满满无痛无伤的成功完成任务!”

 

梦三息掌声更猛烈了。

 

“我是问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啊大哥大姐们!”岩四方按着人中避免自己被不务正业的两人气死。

纪明昭把应百尺厚达几百页的原装剧本搬到桌上:“喏,照着念吧。”

 

照着念属实不可能,岩四方一炷香前粗略翻过一遍,爱恨情仇跌宕起伏儿女意气,确实是一部好剧,除去「拓跋令狐和南啸天虽世代为仇,但相识于微时懵懂生爱,最后得知彼此身世服毒双双殉情」这一段。

 

先不说他怎么会和一个梦三息这个孤儿有世仇,到底有没有人在意传闻中毒而亡的只有假南啸天,他拓跋令狐还好端端活在世上啊!

 

剧本中另一位主角也赞同他观点:“这个剧本就算改编成戏都不会有多少人去看吧。”

“瞎说,你是不知道这种双男主的剧现在有多吃香,什么《同窗十载不得不说的那些事》,《流沙河往事之大师兄为何那样做》。”纪明昭呼扇两下扇子,忽然有了个好点子。

“不然这样,我们无名百货也在门口搭个戏台子吸引顾客,正好你和四方两个爱演。”

 

梦三息立即扽紧自己衣领,扯嗓子大喊:“我也是有底线的!”

而叶五枝正在真心诚意地为这个故事里轰轰烈烈又凄凄惨惨的爱情而感叹落泪。

 

岩四方身处一团浆糊间,恨不得用这几百页的剧本撞死自己。

“说正事!”他失去风度地大吼,三双眼睛齐刷刷注视过来。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这明明是件可以与他无关的事,中了毒惨死的是假南啸天,被人从千里之外赶来暗杀的是真南啸天,就连假扮诱饵自己演自己的都是梦三息一人,这一切和他岩四方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传闻毒出自他手,真假难辨,根本无法确凿地说明什么。只要他想,拓跋令狐的名字可以随时消失在这些故事里。

 

岩四方扪心自问:你在紧张谁,你在担心什么?

他望进身边一双温暖坚定的眼睛。

 

“没关系,”眼睛的主人伸手拉住他衣角,“我们写自己的剧本。”

 

 

7.

 

计划在月上梢头时才初具雏形,岩四方皱着眉还想完善,叶五枝已经和纪明昭困成一团,相互依偎着快入梦乡。

梦三息把衣服搭在她俩身上,回来又坐在他身边支着下巴发呆。

 

秋风从两人之间吹过,带来遥远山间松柏湿漉漉的气息。

 

“那把剑,真是你的?”

岩四方冲着石桌上经历风霜的剑努努嘴,很难相信梦三息当年就是拿着这么一把几乎快卷边的破武器,将江湖上黑道白道都揍个遍。

 

“也可以说是我的。”梦三息含糊地回答。

不仅这把剑是他的,那件衣服,以及衣服上的血迹,都是他的。

 

在作为南啸天的最后一天,他喝下拓跋令狐的药,经脉逆流把血吐得浑身都是,吓得刘府小丫头瑟瑟发抖。

这便是梦三息觉得奇怪的第三件事——假南啸天如何能拿到当时那件衣服。

或者说,假南啸天真的存在吗,还是这一切只是为引他们入局而专门设下的饵?

 

他想到这里打了个冷颤,揉揉鼻子问岩四方:“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

“明天。我列出的原料全是奇珍药草,戴梦回居然能打包票说明天一早就能送到。”

岩四方往梦三息的位置靠了靠,体温透着衣服传过去。

 

之前梦三息拿到的药几乎都有这样那样的副作用,最大的问题就出自缺失一味叫「廿二春」的药引子上。

即使顶尖如拓跋令狐对炼制它也无能为力,因为「廿二春」的炼制方子一直锁在木棉国皇宫最严密的珍宝阁中。

 

“明天早晨,两剂「廿二春」,这可不是一个小小捕快能做到的。”

身边的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听出岩四方的弦外之音。

 

“你师-”岩四方转换称呼的语气生硬,“我是说,城主知道你就是南啸天吗?”

梦三息摇摇头:“不知道。”

岩四方追问:“是他不知道,还是你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梦三息挑眼看他,眼睛形状锋利,眼眶被风吹得发红,不笑时更像把饮饱血的薄刃。

“后者。”他有些不甘愿地回答。

 

岩四方好像忽然想到什么轻笑一声,梦三息立即警惕起来,问他笑什么。

“没事,我就是想到,有些人外表看起来好像很通透很聪明,劝人的话一套套着一套,其实等自己遇见不想面对的事情,居然也只会用逃避解决。”

 

“别以为我没听出来你在拐弯抹角骂我。”

梦三息嘁一声,他去看月亮,月亮只照亮身边一片云。

这样的月亮,颠沛流离中见过,故友草坟旁也见过,隔着嚎啕的眼泪见过,忍着伤口的痛楚也见过。

月亮照他孤独失意,照他快意江湖,照他迷惘前途,唯独不照他来时旧路。

 

否则旧路尽头山门之中的笑声哭声吵闹声,怎么会这样悄无声息地失踪。

于是他独坐在月亮照不到的地方,对着一页不会有回复的信纸,说了五年零一夜的谎话才骗过自己。

他甚至知道这是在自欺欺人,直到郜子瑜又出现在面前,他终于分不清虚实。

 

如果师门能骗过他,如果他能骗过自己——

那么北啸海的死,三七道的冤案,自己被父母抛弃的过去,当下正吹着的秋风,这些事件件比“师门成为神仙”更可信。

他坚守的有多少有几分,包含着来于自己和别人的欺骗呢?

 

“等过了自己这一关,我会找他聊聊。”

梦三息郑重其事地补充。

“不会太久。”

 

但宏大的坚固的石墙分崩离析于眼前,他该抓住谁的哪双手当做锚点,才不至于在这样的滔天骇浪中迷失方向。

 

 

8.

 

第二天一早,两剂「廿二春」准时出现在院中石桌上,同时出现的还有戴梦回手里拎着的鸽笼。

既然是绝密的「圆梦计划」,戴梦回以一个捕快的身份来来回回往返于城中和老丁家实属不妥,最后还是城主倾情相助自己养的信鸽。

 

“道理我都懂,但是用不了这么多鸽子吧。”纪掌柜抬头看天空呜泱泱打转的鸽群。

戴梦回干巴巴笑两声,郜子瑜出门时只给他一只,没想到走到半路就被一群鸽子空袭。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鸽哥?”叶五枝伸手摸摸小鸽子的头顶,转头招呼刚起床的岩四方,“快来拜见你大哥。”

 

岩四方揣着手咕咕咕配合她两句,环顾一圈发现梦三息居然不在。

他耸耸肩,从桌子上拿过药转身要走回房间。

 

“等等,你不该跟梦三息在一起吗?”戴梦回一把拉住他袖子。

“我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岩四方的声音里还夹杂着没睡醒的鼻音,“他现在人在老王面馆,老王总不可能会是想杀他的人吧。”

 

“他怎么去了老王面馆?不对,你怎么知道他在老王面馆?”戴梦回摇摇脑袋,“不对,你怎么知道老王不是想杀他的人?不对,你知道谁想杀他吗?”

“停!”岩四方掰住戴梦回的头,“戴捕快,虽然梦三息现在是个毫无内力身残志坚五招之外连路过的蚂蚁伸出脚都能踹飞的废物,但你也不必怀疑木云城内的治安吧。”

 

纪明昭锤他后背:“说话能不能别这么伤人啊你!”

岩四方咂咂嘴松手扭头回屋了。

 

戴梦回也偃旗息鼓:“行,这次就算了,等他回来你可要好好出演拓跋令狐啊,那个,你俩生同衾死同穴——”一旁的纪明昭听到这里翻了个绝望又丢人的白眼。

“——再有下次我要给你差评!”

 

门里摔出一句恼羞成怒的话:“谁在乎你的差评啊!”

 

叶五枝摸着怀里鸽哥的尾羽,感觉自己又开始不了解男人了。

这不是明明就很在乎吗。

 

 

9.

 

“看来你很在乎他,”老王放下笔,“一万两买一群死人的过去,不多见。”

“你说谁?拓跋令狐?”梦三息看过纸条后当即放在蜡烛上烧尽,“当然,我身上的毒现在只有他能解。”

对面的老人盯着他:“我是说岩四方。”

 

“有区别?”

“没有区别?”

“我听不出区别。”

“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区别。”

 

窗外是阳光明媚,窗里是烛火摇曳,昏暗的影斜映在梦三息脸上。

他确实是聪明人。

 

所以现在,他至少发现老王并非无所不知。也许是老王背后那个一亿五千万两的主子对手下有所隐瞒,又也许是连他们也不完全清楚当年南啸天的遭遇。

 

可惜老王也是聪明人。他转移开话题。

“不想说就不说,搞得我像什么屈打成招的恶棍,”老王清嗓子,“看来你们的「圆梦计划」进展得很顺利?”

 

顺利。怎么可能不顺利。

无论操纵这一切的人是谁,他都成功拉了南啸天和拓跋令狐下水。甚至在几重保险之下,还搬出一个曾经在梁家工作过的龙头,迫使两人不得不入局。

 

聪明。怎么可能不聪明。

无论是北啸海的冤案,还是拓跋村的灭门,都和梁家脱不了干系,而这恰恰是梦三息和岩四方同时出现在木云城的原因。

 

“我们峡谷四杰的事,劝你少打听,反正也不会有人想买。”

梦三息抱着肘笑。

“倒是我还有个问题:买断我情报的人,是不是也买断了应百尺的情报?”

 

“你怎么知道应老板的情报被买断了?”话刚出口就发现这小子又在白嫖,但老王此时并不恼,只是把手一伸,“不好意思,你刚刚那一万两已经全来买拓跋氏的往事了。”

意思是看你个穷小子今天也再难拿出一百五十两。

 

“急什么。”

梦三息慢悠悠地伸懒腰,他今天可不是白嫖,而是来大赚一笔的。

“一百五十两卖你个情报,”他摊开手掌,“关于我为什么会武功全失。”

 

老王嗤之以鼻:“不值这个价吧。”

刘府小丫鬟找拓跋令狐炼药,然后给身法绝世的南啸天下毒,这个情报几乎是次日就由专人带到了老王面馆。

 

“好,太好了。”

梦三息抚掌大笑,他等说出这句话等了太久,总算逮到机会让老王吃回瘪。

“五万零一百五十两,我告诉你哪里错了。”

 

 

10.

 

岩四方炼药中途出来倒过一次废水,恰好看见梦三息正和纪明昭百无聊赖地喂鸽子。

“少喂点,”他拿走两人中间的苞米粒,“鸽粪易引发中毒,别让它们随地大小拉,不然你们俩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纪明昭赶紧把扇子撑过头顶,提起裙摆跑到安全地带。

“不愧是我们岩四鸽哥,对鸽族还挺了解的嘛。”梦三息笑嘻嘻的,凑过来撞了下他肩膀,又大摇大摆往外走。

 

岩四方拉住他腰带,往回一勾扯得他踉跄几步。

“去哪啊啸天大侠?”他想起戴梦回的话心烦意乱,“戴捕快放话了,我死都得跟你死在一个棺材里。劝你老实在屋子里呆着直到计划结束,否则耽误了炼药的火候,吃你个半身不遂耳聋眼瞎。”

 

“好恶毒的诅咒!我梦三息是不会对你这种随意打击报复的邪恶势力低头的!”

梦三息张牙舞爪,下一秒就被人提着脖领子拎进屋里。

纪明昭站在屋檐下看手下两个伙计相处依旧融洽,颇有几分自豪和欣慰涌上心头,然后她又瞄到一地狼藉。

 

——这两个人,不会是想逃避清理鸽粪吧!

于是站在原地权衡再三,她也拎着裙摆出城去找正和戴梦回挖陷阱的叶五枝了。

 

岩四方见她身影消失在路尽头,才合上窗户示意梦三息开口,没想到对方直接把一沓银票铺在他面前展示。

 

“按戴捕头给你的价格,五千两一颗,这里有五万两。”

梦三息的语速极快,他知道岩四方十有八九会拒绝他的要求,所以此时更需要表现出镇静和坚定。

“十颗药,至少让我同时恢复九成的身法和内力。明晚行动开始之前,我要拿到第一颗。”

 

出乎他的意料,岩四方从听到这个要求开始便一直没有与他对视,最后只是平静地从他手中轻轻拿走银票。

“一刻钟,大概能让你摸到宗师门槛,但副作用会扒掉你一层皮,可以接受吗?”

 

梦三息眨巴眨巴眼睛:“是比喻还是——”

“比喻!”岩四方瞪他,“不过你皮厚,扒一层应该也问题不大。”

梦三息现在倒也不计较这点儿揶揄了,点头如捣蒜,脸上还挂着奉承的笑容,张嘴就是岩四哥哥是聪明绝顶的善心大菩萨,后半句话全被对方的手摁回嗓子眼里。

 

刚还信誓旦旦不对恶势力低头的梦三息,现在攥着岩四方的承诺像攥着救命稻草,异常兴奋在屋里溜达,鞍前马后一会儿问问他需不需要扇风,一会儿非要出门给他沏茶,烦得岩四方开始后悔自己揽下这件破事。

 

“你今天怎么在老王面馆呆了那么久?”他看似不经意地提起。

——果然,满屋子乱转的人立即安分,跑到药炉前蹲下来,小心看他眼色。


“还挺有本事,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能从老王口袋里往外拿钱。”

岩四方侧身,用手捏住梦三息的脸又揉又扯。他的手上还有落下的炭灰,把对方整张脸都涂得像只从炉子里钻出的小狗。

“既然你这么有本事,最好明晚全须全尾一丁点伤都别受,再连累我蹲在这熬药,小心我喂你泻药拌黄连。”

 

小狗鼻子尖蹭得黑漆漆的,眼睛却亮晶晶的,里面有什么情绪,岩四方只顾着平复自己被炉子熏得火热的脸,暂时无暇去确认。

 

 

11.

 

梦三息不止去了老王面馆。

既然知道了应百尺的情报也被同样的人买断,秉承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原则,当然是要去撞一回南墙试试,于是他在城墙根逮到了雷打不动看热闹的应老板。

 

“什么时候知道的?”

梦三息在他身边站定,若无其事从他手里捡过一粒瓜子。

人群中间是炭火店许老板的发妻,正哭诉许老板在外不仅有了人,还诞下个私生子,如今要来抢家产。

 

“晚会那天扶住你的时候,”应百尺视线投在许夫人身上,仿佛并不是在回答梦三息的问题,“这样的内力和身法,除南啸天之外,我想不出第二个人。”

但真正确认梦三息就是南啸天,是见到郜子瑜之后的事了。

 

许夫人此时正慷慨激昂陈述到情绪高潮,梦三息攥着拳头大喊几句许老板不是人,如星火燎原般点起周围人的怒火,围观群众也纷纷讨伐起来。

“戴家柳家也知道?”他低头,在嘈杂声中沉下声音。

“反正我没说过。不过也许让他们知道,你还能好过一点呢,”应百尺笑,又想起什么,转头看他,“对了,你不会真打算就靠岩四方那两颗丹药吧?”

 

还不是托了应老板您那个破剧本的福吗。梦三息咬牙切齿点点头。

应百尺面露无辜神色和他划清界限,扭头看了一会儿热闹又凑过来。

“岩四方真是拓跋令狐?”

 

“他是个屁啊他,他就是个半吊子炼丹师,连我身上的毒都解不了怎么可能是拓跋令狐啊他!”梦三息颇有些打击报复的个人矛盾夹杂在这句彻头彻尾的谎话里。

 

胡编乱造颠倒黑白是他最不值得提起的优点之一,但涉及到岩四方时总会过犹不及。很轻易的,应百尺看出他在撒谎。

但他没必要戳破一个对自己和对方都没好处的谎言,于是依旧跟梦三息并肩站着,若无其事地看热闹。

 

“为什么要帮我?”沉默良久,梦三息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应百尺答非所问,冲着热闹的中心努了努嘴。

“小小商人之家,尚且有这么多「热闹」可看,简直不敢想象居高位者的生活,能有多丰富精彩。”

 

梦三息观察,梦三息思考,梦三息恍然大悟。

“应老板,你是私生子?”

 

应百尺在袖子下捏紧拳头,脸上温文尔雅的笑容莫名狰狞很多。

“趁我出手打飞你之前赶紧在我眼前消失。”

 

 

12.

 

“那他打飞你了吗?”岩四方关切地问。

梦三息摇摇头。

“那他真是私生子吗?”岩四方更关切地问。

梦三息一噎,又摇摇头。

岩四方拉长音切了一声,顺手把两颗恢复身法的药扔到梦三息怀里。

 

纪明昭叶五枝满身泥土回来时,梦三息勉勉强强做齐一桌饭菜。

叶五枝才坐稳,小信鸽就咕咕咕落在她手侧,腿上绑着的字条上是戴梦回特地用左手写的六个狗爬字:你们晚上吃啥。

叶女侠勤勤恳恳也用自己的左手报菜名,岩四方凑过来看:“不是吧,这也要飞鸽传书?”

“这叫演练,你不懂算了!”小鸽子脱手而飞。

 

纪掌柜抬眼皮扫一眼鸽子远去的方向,继续瘫在圈椅上。她今日城东南西北挨个挖坑,生怕错过哪个土坷垃让前来取她小伙计小命的杀手趁虚而入。

“你们俩呢?不会偷了一天的懒吧?”

 

“怎么会呢!”梦三息一屁股挤开岩四方,凑到纪明昭面前。

回掌柜的,我们今天按计划炼药,布置机关,打扫鸽粪,喂鸽子,以及做饭。

“听起来只有最后一个是你做的。”

 

岩四方遥远地给明察秋毫的掌柜竖大拇指。

梦三息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我们还排练了,南啸天与拓跋令狐第一次彩排。”

拓跋令狐在他身后生无可恋地摇摇头。

 

于是,夜黑风高夜,南啸天与拓跋令狐月下对立,空机关与慢动作,叶五枝看得打了十几个哈欠。

“好!”梦三息一嗓门把她喊醒,“到这里时我就可以往家里跑了。”

他跨过那道假装是城门的槛,扯着完全不想配合的岩四方匍匐在安置了机关的房檐下。

“等杀手黄雀在后追我们过来时,四哥哥嗖嗖放针,阿枝唰唰出剑,捕快们团团围住,纪掌柜咚咚打开陷阱开关,一切搞定,圆满收工!”

 

怎么样怎么样。

小狗几乎快摇出尾巴,眼巴巴等着纪明昭的表扬。

“不怎么样。”纪明昭面露难色。

“听起来太潦草,像个假计划。”叶五枝老老实实补充。

 

我就说她们会发现吧。岩四方一副早就预料到的表情看向梦三息。

稍安勿躁。梦三息递回一个自信眼神。

 

“——当然,城主大人也会在,他武功高强,会帮我们兜 底 的!”

他摊开双臂,朝城里官府放下做了个恭迎手势,话说得铿锵有力。

 

在叶五枝和纪明昭赞同的掌声中,岩四方瞪大了眼睛。

 

 

13.

 

“郜子瑜不会真来吧?”岩四方平躺在床上,此时他的房间里多了位不速之客。

“当然要来,这些鸽子就是郜子瑜给的,他根本不放心把这件事全权交给戴家小儿子负责。”梦三息从地上坐起来。

而且他师兄那几个狗爬字,化成灰了他都认识。

 

顺便再向城主卖个惨,好个计中计中计。岩四方拿枕头砸向地上的人。

“多谢四哥,正好忘拿枕头,”对方大喇喇把它压在脑下,“再说,现在鸽子住我那屋,我巴不得他早点来赶紧把它们都带走。对了,既然你也是鸽字辈的,要不帮帮忙去劝劝它们,也省的我在你这打地铺了。”

 

床上的人探出头:“没别的瞒着我了吧?”

地上的人摇头像拨浪鼓:“这下真没了。”

 

岩四方躺回去,“那到时候我要先问。”

行行行,您是我大哥,当然您先问,小弟我溜边站。

梦三息打个哈欠,地上又冷又硬,硌得他尾巴骨生疼,扑腾着趴过来准备入眠,朦朦胧胧中听见岩四方说他现在姿势像只狗。

他还没来得及反驳就已经睡着了。

 

大半夜隐隐约约感觉被人按在侧颈脉搏处,睁眼看一个黑影蹲在面前,吓得梦三息一个激灵跳起来,顺手把被子甩过去,被对方伸手接住,月光透过窗扉照出岩四方的脸。

 

“大哥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来吓我,有病啊!”梦三息捂着差点停摆的心脏靠在椅子边喘息。

 

岩四方却不出声,站起来时大片的黑暗隐去他脸上表情。

“四-四哥哥?岩四哥哥?”梦三息也被他吓住,从地上连滚带爬地凑过来,手指小心翼翼绕住他衣角,“你你你你别吓我,你别是被夺舍了吧?”

对方掰开他的手,语气平淡坐回床上:“没事,睡吧。”

 

拜托你大哥,这还让我怎么睡。这次是按我脖子,下次是不是就是一刀捅我肚子啊?

梦三息霎时化身贴心奶妈,端着烛台跪坐在床边:“大哥,有什么话请尽情吩咐小弟,小弟毕竟拿了你两颗药,虽然刀山火海去不了,但是解忧排难我在行啊。”

然后他才借光看清岩四方苍白的脸色和细密的汗珠。

 

“岩四方,你哪不舒服吗?”

梦三息立即敛笑皱眉去探他脉象。一片平和,唯有心跳过速,除此以外健康得能出去推着板车跑二里地。

“你不会是——”他若有所思摸摸下巴,“做噩梦了吧?”

 

岩四方施力收回手臂,瞥梦三息一眼:“错,是美梦。”

“梦见什么了?”

“梦见你死了,还变成狗了。”

 

梦三息锤他:“那到底是我死了,还是我变成狗了?”

“都,”岩四方惜字如金,“既死了,又变成狗了。”

“行吧……”梦三息咂咂嘴,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这哪一部分听着像美梦啊?”

 

“我教会你握手,”岩四方使劲回忆梦里场景,“还有作揖。”

 

行了行了别说了,我拿你当兄弟,兄弟拿我当狗。

梦三息吹灭蜡烛厌烦地去捂岩四方的嘴,后者被冰冷的手凉得一激灵。

“不然上床睡?”他犹豫片刻开口,“今天才擦的地,再被你睡脏了。”

“别,我不会握手,我还不会作揖,我哪敢跟拓跋大侠同床昂——”

 

剩下两个半字走了音,他被就着这个姿势提溜到床上。

被子还带着岩四方的温度,落在身上又痒又痛,梦三息翻个白眼,心想这人怎么总吃激将法这套啊。

床的主人还不知道对方的腹诽,自顾自转身过去背对他警告,敢打呼噜磨牙说梦话就要被踹下去。

背后的人迟疑一会儿才哼一声,窸窸窣窣不知道在干什么。就在思考要不要伸脚时,岩四方忽然感觉到后背贴上一个温暖气息。

 

“岩四方,我不会死的,”很轻却很柔的笑声随着气息靠近,句尾向上勾起,“我发誓。”

 

“哦,啸天大侠想当千年王八还是万年的龟?”

“呵,我改主意了,我梦三息一定要死在你岩四方之后。”

“别咒我啊啸天大侠,我还想多活一段时间呢。”

 

梦三息骨碌起来,使劲戳了一下他脊梁骨。

“喂!岩四方!听听你自己说的像人话吗?”

 

被戳脊梁骨的人已经装睡打起呼噜。

 

 

14.

 

睡了一个好觉的岩四方已经神清气爽地煎了半个时辰药,梦三息才从床上腰酸背痛爬起来。

叶五枝的视线在两个人身上来来回回梭巡,恍然大悟,靠到纪明昭身边小声耳语。

“四方是不是打呼噜?”

大悟,但没有全悟。纪掌柜挑眉,露出自以为已经全完看穿的笑容。

看穿,但看错方向。梦三息咬牙,勉强尴尬地冲她们点头说早上好。

 

他从小就被师父教育睡也要有睡姿,没想到昨晚摊上了这个喜欢在床上翻跟头睡相极差的好兄弟。本就不大的床上自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最后贴在墙上变成一张薄薄草纸,才勉强躲过突如其来的一个巴掌。

早知道不如睡地上被一刀捅死算了。

 

岩四方丝毫不知道这些,见梦三息醒来,便想起早上睁眼就看见有只小狗在床脚可怜巴巴缩成一团。心瞬间软得稀里哗啦,善意大爆发帮小狗重新盖好被子,完全没意识到是自己半夜把被子全卷走。

收留可怜流浪狗的功德希望老天爷记在簿上。

 

中午时鸽子又带着戴捕快的问候准时准点飞过来,叶五枝紧张练习梦三息瞎编的走位的同时抽空回复两句,正准备绑在鸽子腿上,岩四方抓着一把苞米粒,顺手接过她的报菜名字条。

 

懂得孝敬大鸽哥了。梦三息在旁边帮腔。叶五枝一副孺子可教表情,心满意足地继续去门外挥剑。

岩四方在他们背后,机关大师的手指稍一动作,鸽子腿上的字条已变成梦三息要传达给戴捕头的「假消息」。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调整机关咬合,自然融入到最终的带妆彩排。

 

梦三息手里拿着那把陪他横扫黑白两道的剑。

这把剑上午刚被岩四方重新打磨过,剑柄位置有个模糊的「啸」,挨着它的字,却早被人用手指日积月累地摩挲成一个看不出的小小凹痕。

 

是南,还是北?是天,还是海?拓跋令狐并不关心。

岩四方曾握这把剑置于灼热铁架上,掌纹和过去的南啸天重合,迸出的火星如此时此刻梦三息轻巧挽出的剑花。

 

剑的主人收势朗笑道,再来。

铸剑师放下箭弩:“来个屁啊大哥,这已经是第四招了。”

 

岩四方握鞘伸手,梦三息顺势归剑。

拓跋令狐和南啸天,隔这柄剑的距离与自己、与彼此再相遇。

 

 

15.

 

后来剑短暂地被纪掌柜没收,罪魁祸首是急于显摆不小心砍掉树枝的梦三息,以及炼出这把削铁如泥的剑的岩四方。

尽管铸剑师再三强调自己无辜,他还是被罚去和剑的主人出门买菜。

 

满大街都是口口相传「南啸天和拓跋令狐在来木云城的路上」的小道消息,想必其中戴梦回和瓜子大娘们的功劳不小。

经过那家昨日闭店的炭火店时,梦三息忽然转头问岩四方对许老板是否熟悉。

废话,不然给你炼出的那几个药渣子是我喷的火吗。岩四方冲他翻白眼。

 

“那你见过许老板的妻子吗?”身旁的人若有所思开口。

岩四方摇摇头:“听说他们夫妻俩都是木枫城人,许老板三四年前来这做生意,他妻子留在家乡。”

 

“拓跋大师真是见多识广。那请问世界上存不存在那种能让男人装女人,且装得天衣无缝的邪术呢?”

“怎么,啸天大侠是想开了,还是想不开了?”

 

梦三息伸手锤他肩膀,将昨日城墙根「许夫人哭诉负心汉」的见闻一五一十说了。

“就连梁家宗师那样的道行,都得带个面具才敢装女鬼。要把一个男人从身形和声音都伪装成娇弱女子,恐怕没那么容易,”岩四方思忖片刻,“除非想杀你的本来就是女人——唷原来是啸天大侠惹的桃花债啊。”

 

最后一句话说得拐了七八个弯才落地,梦三息嘁一声,甩头不理他,径直蹲到应家商行边挑菜。应家小伙计看他来了,眼皮都不抬一下,只说应老板今日不在,然后继续嚼着嘴里的半截胡米糖。

 

岩四方没见过这种糖,只看旁边新品到货的牌子上标记出是木边城特产。梦三息却兴奋起来,临走时死活要从小伙计手里白嫖两块,其中一块转眼就塞进岩四方嘴里。

 

又糙又涩,仿佛还带着木边城无际沙漠中的几粒土坷。岩四方吃不惯,嚼几下悄悄吐掉。

 

“我上次吃这种糖还是五年前呢,真够怀念的。”梦三息兴高采烈咬着糖,像嘴里叼了块骨头的小狗,在岩四方面前挥手比划,从木边城半碗水半碗土的酒,聊到被沙尘暴迷住眼将自己甩飞的马。

在所有本该有两人出场的故事中,绕过一个名字,只说我有一个朋友。

 

岩四方抱着一兜子菜,比喋喋不休的人走快半步,此时回身掰走对方没吃完的半块糖扔进自己嘴里。
“梦三息你能不能别跟个流浪狗一样,见到东西就往嘴里塞,有点「重点暗杀对象」的自觉行吗?”

 

小狗一愣,片刻后又嬉皮笑脸狗皮膏药一样贴上来。

“那不是还有我们天下无敌的四哥哥嘛!”

 

 

16.

 

天下无敌的四哥哥觉得最大的敌人就是眼前的梦三息。

一颗恢复身法的药只能撑半个时辰,而吞下药的人还在磨磨蹭蹭和一旁埋伏的戴梦回有说有笑。

 

下一句话就要套出柳云归这几日行踪,步步为营的话术陷阱搭到一半被岩四方紧急叫停,梦三息没好气地嚷知道了知道了,然后举着剑纵身树影重重间,转眼不见踪迹。

 

岩四方揣着袖神闲气定坐在大石头上,按照计划等对方身影出现在路的尽头,月光从他脸上掠过片刻,转眼夜色中踱来乌云。

——就是现在。

拓跋令狐举起手臂上机关,银针直冲南啸天而去。

 

“呦,这位英俊少侠为何要取我性命?难道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欠下的桃花债?”

南啸天嘴里叼着一根半黄半绿的草茎,把最后三个字咬得格外重。

 

加什么戏啊你,一点职业素养都没有。

拓跋令狐翻个白眼,几乎能感受到背后树林中投来无数道八卦视线。

“费什么话,杀你就杀你,连桃树一起砍了!”

 

两人身影缠斗起来,银针交杂衣角翻飞,戴梦回蹲在草丛里大气不敢出,转眼看见两人你追我逃地又往城里去了。

 

身边的捕快挠头:“戴捕快,我们追吗?”

戴梦回犯了难,尽管中午信鸽传话要他们原地等待杀手出现,但按兵不动并非自己性格。于是他让同僚们继续在此蹲守,自己则绕另一条小路往他们离开的方向追去。

 

就在看见老丁家房檐角的瞬间,一个黑影出现在面前,他绷紧浑身肌肉,手已握上剑柄。

“戴捕快,按计划你此时应该在城门口吧?”

 

戴梦回松开握剑的手,对面的人竟是郜子瑜。

尾羽染黄的信鸽此时在它真正的主人手里,咕咕叫着,任对方拆下信笺。

 

“计划取消了。”城主将信笺递给戴梦回看。

官府的官印,衙门的落款,朝廷的朱砂,一样不少。戴梦回将这张纸揣进兜里。

 

“帮忙跟兄弟们传达一下,今晚辛苦了。姚家酒肆,账记在我头上。”

城主温和地拍拍他的肩。

“峡谷四杰那边,我去解释。”

 

 

17.

 

叶五枝还在紧张练习走位,纪明昭扒着门看,夜色浓重闻见空气中大雨将至的潮湿水气。

还真让这两个家伙算到了。

 

转眼一只鸽子落在石桌上,叶五枝以为是戴捕快传来的前方战况速报,打开一看是八个颤颤巍巍的狗爬字。

“「计划有变,择日再议」?”纪明昭啪地一声合起扇子,“这也太随便了吧!”

 

梦三息从院墙翻下,着地时不发声音,几乎靠到叶五枝和纪明昭身上时才被发现。

“哎呀!”他发出一声颇有些刻意的感叹,“药浪费了啊!”

吓得叶五枝差点回身一把剑插进他头皮。

 

掐着手指头算,此时岩四方正好推门而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累得大喘气,顺便瞪梦三息一眼问他干嘛跑那么快。

“做戏就要做全套嘛。”梦三息翻过杯子倒茶,再轻推到岩四方面前,眼神却注意着叶五枝和纪明昭的反应。

 

纪掌柜拉着叶五枝在一旁复盘,总感觉自己被戴梦回那小子诓了。正义愤填膺准备去衙门问个清楚时,发现自己的小伙计正在一旁抬头望天。

“三息,你在看什么?”

被叫到名字的小伙计面色无辜地抬手指天:“掌柜的,那只鸽子往水缸里拉了泡屎。”

“抓 住 它,”纪明昭叉着腰咬牙切齿,新仇旧恨叠在一起,“今晚宵夜吃烤鸽子!”

 

“得嘞。”一道身影已经追着鸽子飞过院墙。

 

接下来的事,叶五枝只有些零零散散的记忆。

梦三息腾步捉回信鸽,岩四方拔的毛,自己支的架,纪掌柜亲手撒的椒盐,吐出骨头时梦三息回过神来,信鸽是官府养的,他们这算不算吃的朝廷命官。

 

“五枝,我们今晚吃的是溜达到家门口的山鸡,记住了吗?”纪明昭一脸严肃地靠近,顺带给她倒了一大杯酒。

“掌柜的,山鸡是保护动物,吃它也算犯法。”梦三息挨过来耳语提醒。

“没事,算正当防卫。”岩四方撸起袖子露出鸽爪抓伤的一点快愈合的划痕。

 

叶五枝将酒一饮而尽,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记住了。

然后她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对上的竟是戴梦回担忧的脸。

——果然吃的是朝廷命官!

“有只鸟飞进家里,抓伤岩四方,我们是正当防卫。”

她强装镇定理直气壮,哑着嗓子开口。

 

戴梦回和其他捕快面面相觑。

“我刚问的不是「你们为什么中毒」吗?”他迷惘地抓了抓头发。

 

 

18.

 

爱岗敬业戴捕快,本来打算今日一早来找无名百货众人讨论昨晚之事。

说来蹊跷,城主和他接触不多交情也流于公务,但这是第一次见对方以城主身份亲自参与行动,而且一来就是通知计划取消。他实在憋不住,转念就想到了鬼点子最多的梦三息。

 

结果一推门,四个人在桌子上趴得整整齐齐。

在敛尸还是毁尸的选择中,戴梦回想起自己是捕快。

 

一刻钟后,他和他的捕快兄弟们,以及一位特地拉来坐诊的「大夫」,聚集在叶五枝床边,被她南辕北辙的一句话打乱方向。

 

“我们中毒了?”叶五枝逐渐清醒起来。

“对,你们四个都中毒了,趴在桌子上吐泡泡,你内功上乘,所以是第一个醒的,”戴梦回狐疑地抬头看了一眼她,“其他人应该还没醒。”

 

话说到这被纪明昭推门打断,人未至声先到:“戴梦回!你们在鸽子里下毒?”

戴捕快更糊涂了:“你们是皂角中毒,跟鸽子有什么关系——”

两个人同时闭上了嘴巴。

 

“你们把鸽子吃了?”戴梦回拍桌而起,跳起来时差点踹飞板凳。

“你们找仵作给我们解毒?”纪明昭揉着落枕的脖颈,指着那位神色躲闪的「大夫」。

事关机密,衙门内部哪有什么现成大夫,柳云归又恰好出城三日,能把仵作请来就已经动用戴梦回最大的人脉了。

 

才醒不久就被一群人吵闹声吸引过来的岩四方,终于还是忍不住揣着袖子出来打圆场,把罪名扣在没洗干净碗的梦三息头上。

 

“说起来,三息还没醒吗?”叶五枝言罢便要往梦三息房间走,被岩四方拦住。

“他啊,他一个最废物的,吃皂角这事可大可小,”在场唯一知道真相的人打着哈欠,“估计还得躺一段时间。”

 

仵作听闻一愣,蹑手蹑脚往戴梦回耳边凑:“不是说让我来给梦公子验尸的吗?”

结果一屋子好耳力的练武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纪明昭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跟我们症状不一样?”

 

确实不太一样。戴梦回面色复杂,斟酌着如何回答才算得体。

“这么说吧,你们吐的是白沫,他吐的是红沫。”

 

 

19.

 

于是一屋子人又呜呜泱泱挤进梦三息的小屋,叶五枝推岩四方过去号脉。

“望闻问切,我望一眼就知道他活得好好的呢。等会儿我给他整两副药,保证还你一个活蹦乱跳惹人烦的梦三息。”

岩四方故弄玄虚搪塞过去。今日凌晨大口喝下的鸽子汤此时正混合着皂角在腹中发作,倒有点与之前吃丹药拉三天的梦三息感同身受了。

 

“不然戴捕头先带着您的人回去吧,看我们这状态——”

他捂着肚子往后一指,身后中毒的正在了无生气地躺平,落枕的正在愁眉苦脸地捏肩,宿醉的正在真情实感地头痛。

“——根本回答不了任何问题嘛。不如等明天您再来?”

尽管这样说,不安的情绪从纠缠成一团的胃里升腾,岩四方需要在找个无人在场的时机赶紧确认梦三息的情况。

 

“一个连食物中毒都算不上的小事故,不劳捕快和仵作特地跑一趟了。”

纪明昭在仵作两个字上加重语气。她上次见这位仵作,还是自己趴在大哥尸体旁恸哭的那天。

“信鸽是「朝廷命官」,不是食物!”戴梦回气昏头。

 

最后还是纪掌柜担起重任,跟戴捕快回衙门做笔录,临走前还甩下一句,这次梦三息没洗干净碗罚三个月工钱。

 

拥挤的小小房间瞬间清净下来,从刚开始就抱肘站在一旁的叶五枝这才开口。

“你和三息有事瞒我们。”她说得太笃定,岩四方几乎快心虚。

“怎么还带脏人的呢,”他坐在梦三息床边不自觉抖腿,“先不提我们情比金坚的友情,也要想想大家现在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蚁啊。”

 

一根绳上的蚂蚱。叶五枝纠正道。

行行行,蚂蚱蚂蚁蚂蟥,都行。岩四方自己都快成热锅上的蚂蚁了。

 

“刚刚戴捕快说三息吐血,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叶大侠一针见血。

 

岩四方刚还犯愁是不是被叶五枝看出端倪,没想到对方只是从自己懈怠的面部表情察觉的异常。

“我刚刚表现的不担心吗?哎呀毕竟如果喝点儿皂角就死的话,怎么当南啸天?”

他照例贫嘴薄舌,悄无声息伸出三指往梦三息手腕上一搭,神色却变了。

 

内力燥涌汩汩,脉象却虚乏如空心秸秆,不出三日,他就会耗死自己。

——不对劲,这不是那颗药的副作用。

 

“对,对对,就是这样,不安,惶恐,惊讶。这才是他以前出事时你的表情。”

叶五枝此时对梦三息的情况一无所知,只是点点头再次肯定自己对两人的了解。

 

“四方,你和三息不一样,你其实不太擅长撒谎。”

 

 

20.

 

这句话岩四方昨晚也听到过。

当时两个人正费劲地把晕过去的纪明昭、叶五枝,以及石桌上的碗碗碟碟往屋子里搬,岩四方腰酸背痛,抻懒腰时拿出之前梦三息委托的十颗丹药其中之一。

 

“一颗药,一刻钟,一层皮。”岩四方竖起一根手指。

梦三息把药收进随身带的小盒里,贴着剩下的那颗恢复身法的药放在一起。

“今晚就让你见识见识少年宗师的风采。”他一手叉着腰一手拍胸口。

 

其实不是特别感兴趣。岩四方咂咂嘴,转身继续去调整他的机关。

和之前夜潜梁家的计划不一样,这次的陷阱与排阵必须做到万无一失,否则丢的是两个人的命。

想到这里,机关大师的手轻颤一下,指缝夹着的细针坠地。

 

一只手赶在他之前将它拾起。

“喂,岩四方,你不是在担心我吧?”耳边声音带笑。

“放屁,我担心你干嘛,我是在担心自己的小命。”岩四方絮絮叨叨地抱怨起来。

什么自己就不该同意你的什么破计划,还计中计中计,明天你睡一天,我还得在她们面前帮你圆谎。

 

梦三息就这么仰着脸笑眯眯听他口头讨伐,一句话都不反驳。直到岩四方摆好箭弩位置,质问他是不是哑了的时候,他才慢悠悠踱步过来,用肩膀轻轻撞了下岩四方肩膀。

 

“相处久了才发现,其实你挺不擅长说谎的。”

 

岩四方一愣。

和叶五枝的「不说谎」不同,自己确实不经常,不屑于,也不需要说谎。

 

自己炼出的丹药,铸出的武器,别人一试便知。伤人的事实也可以平铺直叙,这时的谎言是他最不屑表达的伪善。

——但他又是善于说谎的,擅长用口不对心来掩饰耻于启齿的情绪。

只不过没人会听他的谎言,没人在乎他是否在说谎。

 

直到遇见梦三息,遇见叶五枝和纪明昭,来到无名百货,在以梦三息为首的一次又一次天马行空出乎意料的计划与被计划中,岩四方才发现原来「诚实」和「谎言」并非是自己过去二十四年人生里信奉的定义。

 

叶五枝能遵从规矩从不撒谎,也为了顾及梦三息感受而编出漏洞百出的故事。梦三息能临危不乱信口雌黄,也能为自我纾解而自欺欺人。

 

到了岩四方这里,他甚至有些期待着有人能像这样,一脸得意的坏笑凑过来拆穿他的谎言,他的掩饰,和他所有的脆弱。

「小令狐,说谎了吧?」

明明很担心,明明很在乎,为什么要说谎呢?

 

拓跋令狐又回到那个小小的自己。

这次,他被「看见」了。

 

 

21.

 

原本是个温情时刻,感情即将澎湃到最高峰时,梦三息忽然将手指压在他唇上,将嘴唇按成一个颇为可笑的形状。

 

“有人来了。”

梦三息表情没变,但他眼睛里的笑,却一下从无名百货的小伙计变成如今天下第一的南啸天。


“实力如何?”拓跋令狐压低声音,被南啸天按着的嘴说话漏风。

南啸天转身拿出丹药服下:“深不可测。”

话音未落他已挥剑接下一招。

 

拓跋令狐迅速架起箭弩,屏息配合南啸天的出招。

面前黑衣人比想象中瘦弱矮小,想象不到这样的骨骼体量如何挥动手里的精钢大刀。

 

“果然是「许夫人」啊,怎么,「许夫人」找回夫君的真心了吗?”

南啸天挥剑时甚至挑衅两句。

至于许老板的「真心」,现在在哪个乱坟岗里埋着也不一定。

 

杀手不出声,只是闷头冲着南啸天劈砍,刀风如利刃割开四周潮湿空气,天色更暗,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拓跋令狐摸摸身旁房柱子上的凹痕,不知道是该庆幸自己躲过,还是该担忧明天纪明昭生气。

 

南啸天微微回头确认他情况,又冲着杀手笑。

“准头还差了点,”他竖起大拇指指指自己,“你的对手在这,瞄准我们家柱子算什么。”

紧接着又是一刀劈来,啸天步重现江湖,腾腰后撤身形如燕。

 

刀光剑影与箭针交杂间,远处雷声轰轰,一道闪电照亮四周,拓跋令狐才看见,那人的刀柄上嵌着一颗鸽子蛋那么大的翡翠。

“大刀镶翡翠,好土的审美。”机关大师翻个白眼。

没想到这句话意外激怒了刀的主人:“你懂什么!”音色竟高亢锋利,不似男也不似女。

南啸天趁机俯身向前一剑,卸掉对方刀刃上注着的大半内力。

 

“哈,我就说怎么扮女人扮得如此天衣无缝。”

他想通这件事后再出招,竟都变得神清气爽起来。

“原来不是男人,而是个阉人。”

 

阉人,不是宫里缉事厂的宦官,就是供权贵玩乐的外宠。

看这人的武功修为和虎虎生风的大刀,怎么也不可能是后者。

 

梦三息你看看自己惹的什么破事。

拓跋令狐带着憎怨扣动机关,一排银针飞去,对方身形被南啸天牵制着逼慢几步,竟一下中三根,栽倒在地上。

 

南啸天收剑,还不忘对着机关大师竖大拇指。

一刻钟没剩下多久给他们浪费,再不速战速决,两个人都得交代在这。而地上爬起的宦官似乎也意识到这点。

“以前都是你耗尽别人体力,现在轮到被我拖着时间了?”

他不阴不阳地开口,听得南啸天一抖,迅速俯身上前夺了他的刀。

“专心打架别说话,公公,我受不了你这声。你看,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话音未落,对方已将身上三根银针逼出,齐齐飞向他,幸好拓跋令狐手速更快,一支箭破空而出,正好将它们统统击落。

 

南啸天唷一声,正准备提剑再战,却发现宦官运功出掌,直冲廊下而去。

 

形势急转而下,拓跋没有武功不擅近战,只要被缠住就是死路一条。南啸天当即横下心以剑为支点借力凭空跃起,踏风般拦在宦官面前,伸手对掌。

 

霎时间院子里砂石四起,内力相碰如刀刃豁开雨帘,墙角那棵手腕粗的小槐树拦腰而断,正巧横在拓跋令狐身前。

 

三人同时大吃一惊。

“你不是只有宗师下吗?”宦官皱眉道。

听闻南啸天虽身法举世无双,但论内力应该还未修炼到能与自己打平的境界。

 

雨越下越大,天下第一撇下手中泛光的剑,抹了把脸上雨水,露出比地上的剑和天上的雨还要冷的笑。

“宗师算个瓢啊。”

 

拓跋令狐举着弓弩越过树枝勉强瞄准。

可恶,这次被这小子装到了。

 

 

22.

 

宦官仍不罢手,挥掌再攻,掌掌是死手。

一息间两人已过十数招,果然大刀是幌子,掌法才是真章。

 

南啸天看似疲于应战,渐渐落于下风,正在宦官以为抓住漏洞,灌以九成内力袭向胸口时,对方竟以一个无法预想的姿势矮身躲过袭击,与此同时手肘用力撞向他侧脸,两颗牙应声而落。

 

南啸天从宦官两腿间拾剑俯身穿过,电光火石中撑身而起,再踏石桌借力飞到拓跋身边。

拓跋的箭已离弦,如流星般划过弧线,击中另一侧的机关按钮,紧接着他先一步撑伞而上,将南啸天拉入伞下。

 

东边的房门打开,顷刻间十几只鸽子从房间倾巢而出,扑棱棱飞上天,空投下「不明物体」。

然后才是天罗地网的铁索与钢网,将宦官困了个水泄不通。

 

“还有点浪漫。”梦三息接过伞感叹。

“确实,要是下的不是鸽子粪,应该会更浪漫。”岩四方腾出手拉动弹弓,一粒小小药丸就这么弹入宦官嘴中。

“掌柜的明天一定会杀了我们。”

“意料之中。”

“噢,忽然想起我明天会躺在床上当一天尸体,所以被掌柜的杀的应该只有你。”

“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在午饭前生龙活虎地一起承受她的怒火。”

“呵,那让我们拭目以待,到底是你丹药更强,还是我更废物。”

“梦三息你是怎么把这句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佩服佩服。”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直到盘旋的鸽群追随着一只鸽子飞远,才用黑布蒙着口鼻,戴上手套朝那一片狼藉走去。

 

岩四方感觉要把宵夜吃的烤鸽子吐出来,只好捏着鼻子站在一旁,眼神示意梦三息行动。

“那个,公公,冒犯了。”

梦三息用剑尖从地上扒拉出宦官的两颗断牙,捏出里面一颗药来,然后重新把剑架在公公脖颈。

 

死是死不成,但宦官很明显地感觉到身上鸽子粪中的毒,正在慢慢发作。

不是什么严重的毒,但是能让你武功尽失,上吐下泻三天,然后浑身筋脉剧痛三天,最后五感通失气绝而亡。

“不然你运转内力试试看?”

岩四方夸夸其谈,听得梦三息寒毛竖立,撤回一刻钟前自己对他「不擅长说谎」的评价。

 

其实鸽子粪只是有少许能让人肠胃疼上一阵的毒性,真正散去内功的,是岩四方刚刚弹入的小药丸——可惜原料所限,效果只是当年给梦三息的五分之一而已。

 

“不用挣扎啦公公,这位炼丹很厉害,我认证过的,”梦三息颇有可信度地点点头,顺手蹲下,帮趴在地上被铁索困得动弹不得的宦官擦擦脸上的泥水,尽量显得十分友好,“总用公公称呼也不礼貌,这样吧,您贵姓?”

 

骤雨见歇,院中寂静片刻,岩四方甚至听得到三个人的呼吸与心跳声。

——一刻钟就快过去,梦三息没有多少时间了。

 

“不说也没关系,一会儿城主会过来带你回去。你的任务恐怕不方便让他知道吧?”

梦三息笑眯眯,举起手帕包着的,刚从宦官牙里掰出来的药。

“怎么样,要不要和我做个交易?”

 

宦官抬头怒视两人片刻,然后狰狞地吐出一口血。这是岩四方那颗丹药的作用,尽管炼丹人对此并不知晓,但梦三息可曾亲身经历过。

“不好受吧,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着火吧,”他把保命的药丸在对方眼前晃晃,“真的,问几个问题,然后就放你走,我梦三息以列祖列宗的信誉作保证。”

 

宦官一愣,歪着嘴角露出一个阴鸷的笑:“姓杨,缉事厂神宫监内官。”

可惜梦三息和岩四方都是江湖人,不懂什么太监职位的高低贵贱,面面相觑一会儿后,干脆还是管人家叫杨公公。

管他什么杨公公牛公公,今天能问出答案的就是好公公。

 

按照昨日约定,岩四方先开口。

“前几个月死的江湖高手,全都是你杀的?”

“不是「我」,而是「我们」。

梦三息把剑架在他脖子上:“好好回答。”

 

杨公公叹了口气。这俩人还真是对很多事一无所知。

“我只是派来杀你的,缉事厂有上百名我这样的人,至于给他们的任务都是什么,我不清楚。”

“谁派你来的?”岩四方又问,“为什么要杀南啸天?”

 

“缉事厂隶属圣上,公子你觉得是谁派我来的?”杨公公恨不得敲打一番两个不灵光的脑袋,“我们缉事厂拿圣旨办事,从来不问目的。”

 

梦三息摸摸下巴。

奇怪,八十来岁半只脚迈进陵墓的皇帝老头,要自己的命干嘛。

 

总不可能是练了什么续命邪术吧?

 

 

23.

 

杨公公此时饶有兴致地端详着面前两人阴晴不定的脸。有趣,实在有趣。

“喂,小子,你姓什么?”他的视线让岩四方感到一阵恶寒,“这样的机关术和炼药术,你当真是拓跋令狐?”

“他姓岩四,”梦三息挡在岩四方开口前回答,“他是个屁的拓跋令狐,就是个半吊子机关爱好者。”

 

岩四方递过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他问我呢,你抢什么话,”他意识到不对劲,转头看向地上的人,“不对,我问你呢!”

他握了握手中的机关甲。

“你们和梁家,有什么关系?”

 

安插人进梁家,又把这个人送进雷霆州,引自己和梦三息入局。能做到这些,不可能和梁家无半点关系。

岩四方就是要知道,梁家屠拓跋村一事,到底还有没有其他势力掺杂其中。

 

“缉事厂和梁家没有交情,这种与外姓勾结的下三滥事,都尉府那群粗人才会做。”

 

没听说过的专业名词又增加了。梦三息与岩四方头痛地对视一眼。

“那三七道呢?”

“三七道?他们只不过是都尉府养的一条狗,怎么入得了我们督主的眼。”

 

至少现在看来,拓跋村与缉事厂无关,倒有可能从都尉府那里得到线索。

岩四方松开握住机关的手。

 

“也就是说,雷霆州那个从梁家投诚的四十多岁的秃龙头,不是你们的人?”梦三息勉强抓回问题根本。

杨公公思考片刻:“不是,但我知道这人,都尉府六年前和梁家合作时被以假身份安排在梁大公子身边。”

 

压在肩膀上的剑忽然发力,杨公公撑不住再次倒回地上。

“六年前?”梦三息提高声线,“那五年前木云城东城外的商队惨案,他有没有参与?”

这几乎是他这三年来,离北啸海冤案真相最近的一次。

 

尽管知道劫杀商队栽赃嫁祸都与梁家脱不了关系,但到底为什么要屠尽商队、衙役、甚至是名门世家中的戴家长子,以及看似毫无关系的纪大。

而梁家宁可吃这个哑巴亏也要保住幕后之人。


梦三息曾想过,既然事情不是北啸海做的,那么贼人目的肯定不是喜轿中的李四娘。李富商可能是以嫁女名义,运送不可见人的秘密,事情败露才导致被劫。

假设真是如此,那么这个不可见人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太多谜团像是互相纠缠的线团,北啸海的死只是一个线头,梦三息抓住这个线头,便被拉进这个迷局。

 

“商队惨案?”杨公公冷笑一声,“你们把这件事叫得太简单了。”

不仅是都尉府掺和进去,这件事,就连皇帝案头的奏折堆里都有三十几个洋洋洒洒的不同版本,而杨公公只能说出他自己知道的那冰山一角。

 

富商的商队运送的,当然不是出嫁的李四娘,更不是外界传得沸沸扬扬的金银珠宝武林秘籍。

而是一个女人,一个姓宋的女人。

当然,这个女人,早当场变成一具尸体。

 

“从木云城到皇宫,本来不该从东城门走,但他们听从了一位世家公子的建议,从东边抄近路。”

杨公公脸上露出神秘叵测的笑容。

“猜猜看,是哪位公子?”

 

“梁五?”岩四方皱着眉看向梦三息。

“不对。”梦三息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是纪大。”

 

 

24.

 

梦三息移开剑:“你走吧,郜子瑜要来了。”

岩四方一愣,赶紧握着他的手把剑移回杨公公脖颈。

疯了吧你,还真放他走?

 

没事,他吃了你的药,已经是个废物了。

梦三息摘下面罩,拿来擦擦脏兮兮的剑刃:“更何况,不放他走,还有别人来杀我。”

 

岩四方长久地看他,最后妥协般地点了两下机关甲,束在杨公公身上的铁索就被收到房檐上。

沾的都是鸟屎,还得清洗。他愤愤地想。都怪梦三息。

 

梦三息把杨公公带到院角的梯子边,他做给郜子瑜看的戏是「杀手负伤逃跑」,既然逃跑,那必定不能从大门大摇大摆出去。

 

距他几步远的人却停下脚步,回头向梦三息讨要那个小小药丸。

“他没给你下毒,你不需要这个。”尽管这样说着,梦三息还是将药丸递过去。“即使有这个药丸,你也恢复不了功力。”

 

杨公公警惕地注视他:“你怎么知道我嘴里有这颗药?”

梦三息当然知道。

 

在他武功尽失的前一个月,有个同样拿着翡翠刀的人,被打伤后吞下和着血与牙的丹药,然后内功境界陡然提升至无我境。

 

可惜那时他还没结识岩四方,所以只能自认技不如人,老老实实被种下蛊,稍加运功便会感到奇经八脉如被烈火炙烤,实在难耐。

至于托人求药抑制蛊毒,又碰巧找到拓跋令狐头上,都已经是后来的事了。

 

“猜的。”他笑。

“虽然恢复不了武功,但你身上的蛊在岩四方给的丹药起效期间,不会再发作,所以你也不用回去了。”

梦三息叹气。

“当然,如果你还找到别的既能恢复武功,又能拔除蛊毒的好法子,也别忘告诉我。”

 

杨公公爬梯子的脚步稍缓,低头看地上站着的人,神色复杂欲言又止,最后瞄了一眼远处忙着把鸽子汤端回桌上的岩四方——或者说,拓跋令狐。

“如果你想活久一点,就该离他远一点。”

 

“不好意思,晚了,”梦三息笑着抬头看他:“不过你这句话,算是在帮我?”

杨公公点点头。

 

若是个恶贯满盈的奸佞之辈也就算了,偏偏你是个好人。

可惜是好人,才会死得更早些。

 

 

25.

 

十个人的脚步声到巷子口时,梦三息正举着剑到处划剑痕。他直起腰满意地打量四周,转头拎出凳子坐下。

岩四方回头看,快步走过来搭住他的脉。

 

“没事,砍累了,坐下歇会儿,”梦三息摆头躲开他的手,“他们快到门口了。”

撑地的剑握在手里,指尖在发抖,头晕目眩间,瞳孔失焦。

 

岩四方握住这只手,手的主人脸侧有道小小伤痕,大概是刚刚交战时不小心蹭到。

“三息,看着我。”

他附身对视,声音好温柔。

“很快就结束了。”

 

拓跋令狐是天底下最好的炼丹师,所有的伤口疼痛都能统统熨平。

 

但梦三息更喜欢岩四方。这双握住自己、渡来温度的手,属于岩四方。

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锚点,让他从一次次的天旋地转中稳稳降落地面。

 

“那小弟我就全仰仗四哥哥了。”梦三息没心没肺笑。

骤风冷雨已经停了,滔天骇浪也该平了。

 

 

26.

 

“他打了我一掌,我还了他一剑,然后他往城外逃了。”

梦三息面对脸色阴沉的郜子瑜,胡说八道也理直气壮。岩四方跟他并排坐在板凳上,手掌不着痕迹地支撑着身边的人,以防对方随时随地脱力仰过去。

 

郜子瑜进来时身后站着九个黑衣人,七个被遣去追踪杀手方向,还有两个留在院子里搜集线索。岩四方挑眉,果然他们走的是东城门方向。

 

“记得把鸽子粪和槐树打扫干净,慢走不送。”

梦三息打哈欠,起身要往屋里走,板凳重心偏移翘起,把正在集中注意观察四周的岩四方摔了个踉跄。

 

“不是说在炭火铺子门口动手吗?凭你现在的身体,知不知道直面这样的高手有多危险?”

郜子瑜从身后喊住他。

“跟我回去,城主府有最好的大夫。”

 

看着师兄铁青的脸,梦三息差点心软。

——总是这样,郜子瑜在师门时对他最好,偶尔自己惹别的师兄师姐发火,郜子瑜永远是那个会站出来帮他说话的人。

 

烦死了。梦三息矛盾地想。人为什么不能永远只活在谎言与假象里呢。


他振作精神,换上一副玩世不恭嘴脸。

“呦,哎,城主大人怎么知道我和戴捕快的秘密计划呀,不会是截下我们传信的鸽子了吧?”

他绕着郜子瑜打转,两只胳膊高高举起似乎是在鸣冤。

“不会吧不会吧,我们普通民众怎么没有一点隐私权啊!青天大老爷监守自盗知法犯法啦!”

 

岩四方已经开始同情郜子瑜了。

下一秒,城主忽然握住梦三息手腕,速度之快,就连岩四方都没看清。

但下意识地,他已经举起手中机关。与此同时,一旁黑衣人的剑直指自己后背。

 

“放下,别伤了三息的朋友。”

城主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小师弟,两个黑衣人听令收回剑,对视一眼后转身走出院子,顺手带上门。

“你哪来的解药?”

 

梦三息挑眉,露出片刻困惑表情。

看来应老板还算够意思,居然没把岩四方就是拓跋令狐的消息透露给郜子瑜。

 

“求的,”他梗着脖子,“从拓跋令狐那求的。”

“说谎!”郜子瑜因愤怒而红透眼眶。

“说什么谎,我能说什么谎?”梦三息冷笑。

“我在拓跋令狐家门口跪了三天三夜乞求他赐我一颗解药,哪个字说谎了?”

 

岩四方把这句话记下,以后达不到这个待遇可不能给他炼药。

 

郜子瑜胸口迅速起伏着,看来是被这个叛逆的小师弟气得不轻。

转瞬间他似乎想到什么,泄气松开手帮小师弟整理好衣领。
“不要跪任何人,三息,你不该跪任何人。”

 

干你屁事,膝盖骨长在我自己身上,我想跪就跪,我跪过的人比你吃过的饭还多。

梦三息小声嘟囔,挣开郜子瑜的束缚往后退两步,岩四方快步上前架着腰将人扶稳。

 

“城主大人,没什么事就请回吧,我们还急着吃宵夜呢。”岩四方露出一个标准假笑。

郜子瑜与他对视,岩四方竟从这样平稳的表情中感受到一丝压迫。

 

“师弟。”他将视线移回梦三息身上。

“和我走吧,我们能保护你。很多事情还不方便告诉你,但总有一天,你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岩四方被吓得一激灵,赶紧侧头看手边人的反应。

天地良心,回想起之前这家伙被叫了声三息就发疯流泪要死要活缠着他问世上有没有神仙的样子,岩四方感觉自己再也不能招架一次。

 

但出乎意料的是,梦三息面无表情歪着头,神情格外平静。

 

“师兄。”他说,说完又笑。

师兄,师兄。有多好的师兄师姐,又有多好的师父师门。

信了吧,他们早就是在骗你,早就决定将你抛弃。

可如果既要欺骗你,又要抛弃你,为什么还要再来关心你。

 

师兄。他想,想完又哽咽。

但是,那又是在什么时候下定的决心呢?

是你背起行囊的时候,你反抗禁闭命令的时候,你被撺掇着去看看师父在做什么的时候?

还是捡到你的时候,一招一式教你练武的时候,你每次犯错的时候,你对山下有所向往的时候?

 

“为什么要跟你走呢,师兄。”

为什么要继续用谎言来圆满谎言,虚无的承诺从来不是能托住我的手。

 

“想要的答案,我会和我想要的人一起去寻找,不劳烦您了。”

梦三息站在风里,残存的最后一点属于过去的影子,带着痛剥离开他身体。

 

他颤抖的指尖勾上岩四方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再一次迎来脱胎换骨。

 

 

27.

 

郜子瑜走了,临走时说欠梦三息一个解释。

欠了两个。小师弟面色苍白地坐在凳子上,指着鸽架汤中吃里扒外的信鸽。

 

岩四方忙着给他号脉,急出一脑门汗。

“好像还可以,”梦三息嘿嘿笑,“比我预想中强多了。”

岩四方也松一口气。确实,脉象比他们设想的平稳不少。

——难道这种药在他身上有什么意外疗效?炼丹大师兢兢业业记下一笔。

 

东方泛起鱼肚白,这一个荒唐的夜晚终于过去。

他们两人盛了早就凉透的鸽架汤,视死如归地愣灌下去。

 

“一会儿见。”梦三息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趴好,冲着岩四方眨眨眼。

“一会儿见。”岩四方也笑,轻轻闭上眼睛。

 

他久违做了个好梦,回到儿时的小小村庄,父母做了一桌好饭等他,陛下拿着国印给他当刻章玩。

他没变成机关大师,没炼那副让人武功尽失的药,没跳下木云城就在眼前的悬崖。

也没遇见梦三息。

 

这不算美梦了。岩四方睁开眼,外面天光大亮,推开门就是那个四四方方的小院,每个房间里都睡着他现在就想见到的人。

 

 

28.

 

“好像确实是要死了。”岩四方揣着袖说。

救一下啊,纯等死吗。叶五枝在心中无声大喊。

“上次你也说救不了,我们不还是从崖底上来了嘛。”

 

也对。也对。这种时候切勿自乱阵脚。

岩四方深吸一口气,又在梦三息床边坐下,但只要一把手指搭上对方手腕,就瞬间被相互冲撞糟乱虚乏的脉象惊得大脑空白。

 

“不然还是先准备后事吧。”

一边的戴梦回老老实实说,然后被纪明昭咚咚两拳制裁,拖出去骂了。

真的是拖出去骂了吗?不会是出去买棺材了吧?叶五枝赶紧也跟着跑出去。

 

岩四方再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没关系,拓跋,算上铸出的武器和卖出的毒药,这一辈子阎王记在你头上的人命数不胜数,而在你手上被救活的人只会更多。

就当这个躺在床上起伏微弱气数已尽的人不是什么梦三息,而是随便在路上捡到的濒死小狗。

 

他撸起袖子,扎下第一针。

一口血从梦三息嘴里吐出,溅了他一身。

——没关系,拓跋,不就是一件衣服吗,等这个人救过来,让他给你洗八次。

 

他重打精神,再扎下第二针。

梦三息手臂上青筋突起,泛着紫色的血管中竟有什么东西在迅速蠕动。岩四方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连忙又施两针,将鼓起的东西截在中间。

正在岩四方打算贴近看这是什么时,那样东西愈加横冲直撞起来,竟冲破束缚,直接将针拖进梦三息血管里。

 

岩四方一惊,赶紧拔下所有医针,又用手按住血管里针的位置,慢慢逆流将它从皮肤推出。而刚刚还在四处游走的东西已不见踪影,仿佛沿着血管流向深处了。

 

床上的人反应更大,原本微弱的呼吸忽然剧烈起来,梦三息带着哽咽的沙哑痛呼出声。

“大……大哥……你谋杀……啊……”

 

“三息!梦三息!”岩四方又惊又喜,扶着梦三息的脸大吼。

“看着我,三息!不要睡过去!听见没!”

 

梦三息只觉得耳边如雷声轰轰,乱七八糟吵吵闹闹,除了血液流动的声音外什么都听不清,巨大的疼痛赶在黑暗降临前将他吞噬。

“说……说什么呢……”朦朦胧胧中只看见岩四方的脸。

傻乎乎的,急匆匆的,第一次看这张脸露出这么失控的表情。

 

“遇见你这个……你这个庸医……真是我几辈子修的……福分……”

他说到半截,咕咚一下又晕过去。

 

——没关系,拓跋,不就是骂你庸医吗,治好他再打一顿,看他还敢不敢信口雌黄。

岩四方手颤抖着翻找口袋里的银针,却看见梦三息一番挣扎后从怀里跌落的小药盒。

 

药盒里滚出的,竟是他昨晚才炼出的那颗同时恢复内功与身法的丹药。

 

 

29.

 

所以梦三息昨晚吃的是两颗加过「廿二春」只恢复身法的药?

不对,那他的内功又是如何恢复的?

 

岩四方在大脑里迅速过了一遍昨日对方吃过的东西,样样都是事先安排好,自己确认过无药无毒的,除了一样——

 

木边城的胡米糖。

 

但是就连那块胡米糖,自己都吃过一半,根本没有任何异常。

想到这里他急急忙忙站起来往外走,却正好迎面撞上要找的人。

 

“我是来看热闹的。”应百尺端端正正坐在凳子上。

有梦三息的地方,就会有麻烦。而有麻烦的地方,就会有热闹。

“所以我也不想他死。”

应老板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材,展开放在桌上。

 

岩四方警惕地盯着这一桌子药,还有面前人脸上带着的笑容。

 

“干嘛那么凶,梦兄不是还没死嘛。”

应百尺心虚地挠挠脸,其实他也是看见戴梦回来买棺材才想起这事的。

“胡米糖里的东西是你下的?”岩四方抬起手对着他,应百尺从他袖口看见黑洞洞的箭口正瞄准自己脑门。

 

“是,所以我这不是带来一点道歉的诚意了嘛,不过能不能救活他,我不敢打包票。”

应百尺又把那包药材往里推推。

“至于是什么,是谁让我下的,你就算在这杀了我,也得不到答案。”

他还是那副天真无辜的神色,指了指背后像一具尸体般平静的人。

“而且,你再不去熬药,戴捕头买的那副棺材就真要排上用场啦!”

 

岩四方放下手臂,仔细观察药材。

——果然,廿二春也在里面。

 

如果他猜得没错,胡米糖里有短暂恢复梦三息全部功力的解药,而自己和应家小伙计身无武功,吃下并无大碍。

无论是胡米糖中的药,还是摆在面前的补药,应该都来自郜子瑜——或者是官职地位更高的人。

至于应百尺。岩四方思索片刻。这人果然和木棉国上层走得很近。

 

不过这些事暂且抛诸脑后,现在让梦三息醒过来挨打才是最重要的事。

 

 

30.

 

戴梦回晚上来过一趟。

那时岩四方已经让梦三息服过药,对方喝了又吐,吐了他就继续灌,动作之豪迈把一边的捕快吓得不敢吭声,生怕自己说句话也要挨两勺子。

 

“那个,棺材我退货了,”戴梦回终于抓到岩四方洗手的间隙开口,“他什么时候能醒?”

岩四方挑着眉看他,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柳大夫当真在城外?”他冷笑开口。

“他出城三天,”戴梦回自乱阵脚,“我-我骗你干嘛,我们不是在一条船上吗?”

“我们真的在一条船上?”岩四方抱肘乜他。

 

烛火摇曳,沉默浓稠,戴梦回被这样的眼神缠得打了个冷颤。

“行行行,你有什么事就直接问,别给我搞梦三息擅长的那套,我可受不了。”

 

这副故弄玄虚的白嫖之术还挺有效。岩四方在心里小小得意一下。

“我不喜欢问问题,”他压低声音逼近戴捕快,“不然戴捕快自己说说看?”

戴梦回心虚的表情收得很快,又不是什么真傻子,当然也能区分出面前这个人并不知道多少内幕。

 

于是他小心摘取一些能让对方知道的真话。

 

手谕是直接从皇宫里送出来的,应百尺要比衙门还早一步拿到,然后才主动找戴梦回商量此事。当时的决定是找峡谷四杰设圈套将杀手一网打尽,过了半日后,城主竟然直接找上门来。

 

“他不同意这个计划?”

“没错,说是什么「拿城中百姓性命当儿戏」。”

 

但手谕上盖是内阁的章,四舍五入就是皇帝的圣旨,谁敢不从便是抗旨之罪。所以戴梦回也没想到,这个计划最后真的能被叫停。

“至于为什么会停止追查杀手,杀手又是谁,后续到底还有什么计划,南啸天到底死没死,我就不知道了。”

戴梦回耸耸肩。“至少梦三息还活着,「圆梦行动」也不算是失败吧?”

 

岩四方按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很好。这人既不知道梦三息是南啸天,也不知道杀手已经潜逃,更不知道梦三息与他之间的飞鸽传书每封都被截查修改过。

 

戴梦回带着岩四方对柳云归的问候离开了。

他回程时选择了另一条路,深夜中远远传来犬吠,长街寂寥无人。秋季就快过去,木云城最难熬的季节即将来到。

 

走到炭火铺子门口,他从怀里掏出钥匙,撕开封条推门而入,柳云归正坐在黑暗中等他。

“梦三息醒了?”

“没有,但岩四方也够难缠的,”戴捕快长长短短地叹气,“你呢,查到什么?”

 

柳云归缓缓摇头,他几乎是一听戴梦回说许老板离开木云城,就立即来到这件铺子搜查。

断手说过当年商队轿子里坐的是位宋姓妇人,而且这位妇人在被送走之前就一直被囚禁在这间炭火铺子。

但她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要从偏远小镇送到这里,再被送去皇宫,柳云归还是没能找到答案。

 

“你呢,雷霆州那个龙头的事,有进展吗?”柳云归看向戴梦回。

“有,但不多。”

 

秃龙头似乎对宫闱之内的事了解匪浅,却从不愿意主动开口,偶尔说也是一句话里混着半句谎,提到过去只说自己以前瞎了眼被所谓「正义之士」蒙骗利用。

而梁家更是无法查到他的踪迹,梁大动不动就拿火灾中烧了员工录入册搪塞过去。

 

“不过他喝醉的时候偶尔说过一些宫闱八卦,”戴梦回饶有兴趣地提起,“比如太子一年前就死了,朝廷秘而不宣是因为没有继承人,而且当今圣上年纪大了,能不能熬到年底都另说。”

他忽然兴奋起来:“还有,听说太子在外有过一段情史,还留下个儿子。”

 

柳云归嫌弃地敲下他的头顶:“你少跟应公子学凑热闹的习惯,这些事听听就算了,不用当真。”

 

戴梦回捂着头坐回去,咂咂嘴又想起来:“对了,梦三息真是南啸天?”

柳云归迟疑片刻才摇头:“既然明昭说不是,那就不是。”

 

 

31.

 

凌晨时梦三息又吐过一次血,岩四方面无表情任鲜红色染满他的嘴角和侧脸,然后才用手帕去接。

纪明昭回来时眼神不对劲,但岩四方原本就没有梦三息那样的敏感心思,更别说此时根本心力交瘁无暇顾及。

叶五枝过来看过几次梦三息,岩四方在旁边站着,总觉得这位女侠莫名其妙下了很多决心。他唯恐对方提剑去砍人,赶紧把情况描述得乐观几分,然后把她推出房间。

 

再转身回来时,床上的人眉毛轻皱一下,呜咽声像只可怜小狗。

 

“娘。”

 

岩四方听见他虚弱细碎的呻吟出一个好陌生的词汇。

娘什么娘啊,你连亲生父母都没见过,喊娘有什么用,你娘早不要你了。

岩四方使劲吸吸鼻子,想到像自己这样,就算见过亲生父母,又能怎样。

最后还不是被扔下。

而现在,同病相怜的梦三息好像也要离开他了。

 

于是他一人跌坐在床头,手里还握着滴血的手帕,孤立无援。

 

“梦三息。”

他沙哑着开口。

“我确实担心你,在乎你。你猜对了,你赢了,行了吧?”

岩四方摸索着去握住梦三息的手,很多细碎的、冰冷的眼泪,就这样落在他们交握的手背。

 

“所以,你能不能别扔下我?”

 

 

32.

 

忽然,他感觉到对方轻轻回握了一下自己手心。

岩四方赶紧抬头,只见梦三息垂着眼角目光炯炯地看他。

 

“岩四方。”

床上的人又把眼睛闭起来。

“我想吐。”

 

“梦三息你有病吧我在这真情表露你跟我说你想吐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岩四方毫无风度又哭又笑地大吼,紧接着就真被吐了一身污紫色的血。

 

好消息,梦三息活了。

坏消息,岩四方不小心表白了。

更好的消息,梦三息没听清他的表白。

更坏的消息,岩四方又重申了一遍自己在表白。

 

“你吼什么啊。”

梦三息嘴里血味反胃,声音干瘪嘶哑,但比起迫不及待想说出口的话简直不值一提。

他闭着眼摸索着把岩四方拉过来,头晕目眩天地翻转,也不松开他的锚点。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你呢?

也一直陪着我好吗?

 

 

33.

 

霜降那天,梦三息久违地被允许出门转悠,于是在街上横行霸道,看见路边一只狗都恨不得过去聊上两句。

 

听说南啸天死了,死状之惨,身上连件衣服都没有。

又听说南啸天没死,而是和拓跋令狐假死去到世外仙岛一世一双人。

还听说江湖上新秀层出,天下第一现在归属于一位已达到无我境的高人。

 

岩四方拿「第一的位置还没坐两天就被踢走」来嘲笑他,顺手往他身上盖了件大棉被。

纪明昭扣了他三个月工资以及三个月假期,然后登上马车,说是有点急事回家一趟,还带走了她认为最可靠、武功最高强的叶五枝。

 

“掌柜的,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梦三息拉住她。

“其实我真是天下第二的南啸天。”

 

纪明昭使劲晃晃他的肩膀:“快出戏吧大哥,圆梦计划早结束了。”

“不-不是,我真是-真是南啸天。”梦三息被晃得眼冒金星。

 

“你不是。”

纪明昭郑重其事与他对视,把百货这几天的账本盖在他脑袋上。

“南啸天已经死了,你是梦三息。”

 

好好好。我是你永远的废物小伙计,梦三息。

他败下阵来,坐回躺椅看她们的马车消失在巷口。

 

“摊上你真是摊上大麻烦。”

岩四方盘腿坐在他身边削木头,墙角的篱笆和篱笆里的树一样,被之前南啸天与杨公公对掌时迸发的内力摧毁了。

而谎称它们都被鸽子粪腐蚀掉的岩四方,不得不担起重搭篱笆的重任。

“早知道,在应百尺问认不认识拓跋令狐的时候,我就该连夜跑路。”

 

梦三息腾出一只手扯他的头发。

“你不会的。”他嘻嘻笑。

岩四方白他一眼把头发扽出来:“为什么我不会?”

 

“因为我已经做不成南啸天了,你总不会让我连梦三息都做不成吧?”

 

看吧看吧,我就说这家伙是江湖上第一大祸害。

 

 

34.

 

纪家马车的车辙压过秋深露重的夜,一个身影在枯草中潜伏良久,直到马蹄声再也听不见,才捂着小腹蹒跚走出来。

 

“好久不见,杨公公。”

原本空无一人的小路上,一个男人打着灯笼站在身后叫他。

他逃来逃去,还是没逃过死期,再回身时男人的剑刃已贴在颈边。

 

“好久不见,王都尉。”

 

“你身上的龙息蛊,怎么解的?”男人似乎不急于杀他。

杨公公啐出一口血——托拓跋令狐的福,这点血现在随时随地想吐就吐。

 

可惜该来的,怎么也躲不掉。

他闭眼,直直往剑刃上撞去,霎时间血花四溅,执剑的男人竟也愣住,反应过来时赶紧掐住他的伤口止血。

 

“说!怎么解的!”男人焦急万分。

血沫子从杨公公嘴角往外冒,他咧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我见到你们小主子了,是个好人,所以也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死人。”

更何况旁边还有另外一个姓拓跋的,不知道他们两个谁会死得更快一些。

 

入冬的寒风中,缉事厂杀人无数的一代魔头,带着一件眼前人不知道的秘密,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男人放下这具逐渐冰冷的尸体,站在原地愣了许久,才从对方怀里搜出缉事厂的诛杀令。

纸上的三个字,写得却不是「南啸天」。

 

他将纸条塞进灯笼,看着二十二年前为小徒弟起的名字,沉默地被火舌描成赤红的枫。

 

 

35.

 

“——枫树不行的话,梅树怎么样?”梦三息裹着被子在躺椅上来回折腾,“不过老丁什么时候回来,种什么树要经过他同意吧。”

“梅树不行,梅树冬天种活不了,”岩四方兢兢业业削最后一根篱笆桩,猛一听到老丁的名字还有点陌生,“老丁?哦对对,老丁说了算。”

 

这点心虚全然被梦三息看透:“得了吧,你心里何时有过老丁?”

岩四方放下手里的刀,侧着脸看梦三息,盯得对方发毛。

“怎么,你知道我心里有谁?”

 

“嗨,我当然知道,”梦三息把账本一合,“我问你,认识现在天下第一那位无我境的高手吗?”

岩四方哭笑不得摇摇头:“我干嘛要认识他。”

 

“那不就得了,”梦三息趾高气昂仰起头,“你心里排第一的肯定是酷侠啸天!”

 

身边的人轻笑着,却又埋头继续削木头:“不对。”

“不对?”梦三息扒着躺椅扶手大呼,“南啸天这么身法绝世英俊潇洒帅气善良居然入不了您的眼,天哪世道不公人心不古现在人们都不懂尊重江湖前辈——”

耳边人还在叨叨叨说个没完,岩四方低着头,忍很久才绷直怎么都压不下的嘴角。

 

南啸天也许是很好,但只能屈居第二。

因为在岩四方心中,第一名早就另有人选。

 

 

36.

 

“「梦三息」。”

“啊?干嘛?”

 

“没事,忽然想到养只小狗起这个名字也不错。”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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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篇(如果有的话),会重现四逃三追,以及三四身世,不过感觉这篇里已经暗示的差不多了。

*四:家人们谁懂啊,跟人表白结果他吐了我一身啊。

*缉事厂参考东厂,都尉府参考锦衣卫,内阁就是内阁。

*其实有些和上一篇的小联动。

*毕导已经24年了我劝你速速出第二季,否则朋学家们要编上天了。


小狗拌面

【四三】小狗今晚不回家

*1.2w字一发完,岩四方x梦三息,搞点战损小狗和毒舌互损,纪三四五cb,南北cb  

*好冷的坑,愣是没吃上一口热乎饭,遂下厨,不太好吃,可以说是非常神经病的结局

 

Summary:爱和离别,都是小狗想教会你的东西。

 

 

1.

 

造化弄人。岩四方躺在床上感叹。

当他第一次踏进木云城时笃定自己肯定很快就会离开这里,没想到身无分文沦落成赎身无望的小伙计;而就在他以为这么多新仇旧恨暗潮汹涌,终结之日遥遥无期,一切又在第一场雪降下前就尘埃落定。

 

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坐牢的坐牢,返乡的返乡。...

*1.2w字一发完,岩四方x梦三息,搞点战损小狗和毒舌互损,纪三四五cb,南北cb  

*好冷的坑,愣是没吃上一口热乎饭,遂下厨,不太好吃,可以说是非常神经病的结局

 

Summary:爱和离别,都是小狗想教会你的东西。

 

 

1.

 

造化弄人。岩四方躺在床上感叹。

当他第一次踏进木云城时笃定自己肯定很快就会离开这里,没想到身无分文沦落成赎身无望的小伙计;而就在他以为这么多新仇旧恨暗潮汹涌,终结之日遥遥无期,一切又在第一场雪降下前就尘埃落定。

 

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坐牢的坐牢,返乡的返乡。

岩四方清醒过来时叶五枝手里攥着一沓赏钱,纪掌柜扇子上挂了老丁家的钥匙。

 

还忘了个人。岩四方搜肠刮肚的想。

哦对对,自己手里这碗乌漆墨黑药的「受害者」,梦三息。

 

岩四方挠挠头,掰开梦三息的嘴就把药塞进去。

 

“太,粗暴了。”叶五枝拿银票挡着脸。

“太,没人性了。”纪明昭用扇子遮着眼。

 

岩四方破勺子破摔,问那还能怎么办,这哥们一晕晕了半个月,总不能让我嘴对嘴喂他喝药吧!

 

“太,下流了。”叶五枝移开银票。

“太,耍流氓了。”纪明昭放下扇子。

 

出去,出去出去都出去。

岩四方看她们那副担忧中带着一丝期待,期待中还有更多兴奋的表情,毫不心软地下逐客令。

关紧门之后从地上捡起勺子,往身上蹭蹭土,接着坐回床边一勺一勺地塞。

 

床上的人足有一副打算长眠八百年之后直接成仙的架势,任旁人搓圆揉扁都毫无反应。

“别睡了,再睡胡子都该扎人了。”

岩四方揣袖坐旁边,乌青着眼圈不知道和谁生闷气。

“我可不管帮你剃,你爱醒不醒。”

 

他说完之后又坐了一会儿,记起梦三息半个月前的样子,半死不活靠在他身边,嬉皮笑脸说全仰仗拓跋大侠英勇无双退敌有方真不愧是……

拓跋大侠还在等着后半句话,依在肩膀上的头已经滑到怀里,怀里还有一衣襟的血,把拓跋大侠的机关甲都浸透。

 

岩四方想到这就气不打一处来。

 

“梦三息你听到没,爱醒不醒,你死了我都不在乎!以为自己是什么宗师什么大侠就很了不起是不是?啊对对对你厉害,你吐得我机关甲里都是血,我蹲水边洗了八遍也没洗干净,现在都锈死了你知不知道!你你你你——”

他熄了火,仿佛锈死的不只是他的机关甲。最后又变回翻来覆去的一句话。

 

我不管你了,爱醒不醒。

 

然后步伐铿锵地继续去熬柳大夫留下的第八十副药方了。

 

 

2.

 

药炉的火被腊月的风吹得歪七扭八,一个劲往熬药的人身上粘,关了门就从窗进,关了窗就从缝钻,堵了缝就要从眼睛里往外流。

岩四方忽然变得做什么都没耐心起来。

这药真有必要喝吗?他第八十次问自己,然后就听见隔壁梦三息的房间扑通一声像一颗心脏坠地。

 

岩四方推门的动作变得比寒风还快。

 

门里地上趴着个被子卷,里面的馅儿晕头转向地探出一只消瘦的手臂试图把自己撑起来。

“唷,这不是,四方哥哥吗?”馅儿抬起头逆着光眯眼,嗓子劈叉声如蚊蝇,说一句话喘三口气,然后被对方连面皮带馅儿卷好又撂到床上。

 

轻点哎哥哥!腿-腿-腿麻了!

梦三息轻呼起来的声音落在岩四方耳朵里像句梦话,他便弯腰抱着这一卷既不体面也不精致的梦话不肯抬头。

 

“什么时候醒的?”岩四方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六个字里三个字走调。

 

“上午。”

梦三息指尖绕着伏在自己胸口附近的两撮带着药味儿的卷发,想了想,又补充。

“上午,你坐床边给我塞药的时候。”

 

真了不起啊拓跋大侠,知道的以为是喝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俩有什么血海深仇你企图用噎死我的方法合理谋杀。

 

“我还,听见你跟我说话来着。”他停下来喘两口气。

“听见你说,「你爱我」,还要嘴对嘴给我喂药。”

 

抱着自己的人身子一僵,直起身子咬牙切齿恨不得用针扎他个五体通透。

“放屁!”岩四方怀疑柳大夫给的药是不是有致聋功效,八竿子扯不着的三个字要怎么断章取义才能被以这种形式排列在一起,“我说的是我不管你了,你爱醒不醒!”

 

“知道啦知道啦。”

一只瘦得嶙峋的手颤抖地触碰岩四方的脸,五根手指头像五根冰凌子,戳得他满脸又冷又湿。

 

“我这不是醒了吗,”手的主人轻声笑,眼睛亮晶晶,“别哭啦。”

 

 

3.

 

就像没嘴对嘴喂过药一样,岩四方也没哭。

梦三息嘻嘻地笑,岩四方趁他下句话出来时又塞一勺新的药,苦得他恨不得自己现在再次晕倒。

 

想的真美,这就是你逞英雄的代价。岩四方把他从躺尸的姿势拉起来。

难喝。梦三息耷拉着眉毛,有气无力往岩四方身上倚,边倚边蹭。“岩大师,求您了,加点糖,求您了。”

这几个字说得字正腔圆,喝完就睡的能力也是言出必行。

但睡也睡得不好,胳膊搂着他的手臂,手指头绕着他的头发打结,害得岩四方在砍他手指和薅自己头发中选择躬腰打转,以一个流传出去就会自惭至死的姿势脱离梦三息的冰爪,累得满头大汗。

 

怎么跟只小狗一样粘人。

岩四方虽然这么想,但碍于嘴巴有一层对梦三息才生效的特殊法则,所以在拿回第八十一副药的叶五枝和纪明昭关切欣喜的目光中,他只是这样说:

“没什么事了,现在正像只猪一样四处乱拱。”

 

一把勺子从里屋飞出来正中他后脑勺:“说谁是猪呢!”

 

梦三息被两位女侠的泪水逼退回被子里,瑟瑟发抖说我现在就算有八十只手也来不及帮你俩擦掉眼泪。

纪明昭哭完又笑,伸手要去打他。他装死装得惟妙惟肖,吓得一旁看戏的岩四方一惊,还以为这八十副药又要白熬。

 

幸好药没白熬泪也没白流,再过小半月,梦三息生龙活虎在院子里乱蹦,小雪如约而至。被三令五申不许玩雪,他脑子不知道缺哪根弦,伸出舌头接纷纷落下的雪花。

 

“柳云归这药是不是对这里有损伤啊?”纪明昭边说边用手指点点自己太阳穴,痛心又疾首。

“以前只是个废物,现在却变成傻子了。”叶五枝靠在温酒坛边感叹,语气因真诚而加倍伤人。

 

岩四方却还是揣袖在她们身后倚着柱子安静地看。

真的像个小狗一样。鲜活快乐的,远离死亡与血腥的小狗,束起的发尾随动作摇摇摆摆,看得岩四方快要挤出几滴矫情的眼泪。

 

 

4.

 

隔天他捡到一只真的小狗,黑色皮毛沾着泥土打绺,四肢细细长长,瘦得风吹过时都在发抖,浑身上下好像只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岩四方拉着车和它对视,败下阵来抱它上车,回来被其他三人揶揄够呛。

“爱心员工岩四哥!”梦三息中气十足地鼓掌,“动物之友岩四哥!”

岩四方气急败坏捂他的嘴。

 

纪明昭要给小狗取名字,岩四方想也不想就说叫三息,说完嘴里还嘬嘬两声,小狗居然真就朝着他的方向跑。另一个朝着他跑的也叫三息,但这个三息是过来踢他一脚的。

 

为了避免更大的争端,掌柜决定把这只腊月十五捡来狗叫作十五。

叶五枝不服气:“为什么不叫腊月?”

梦三息追着岩四方踢第二脚也不忘接茬:“那怎么不叫腊肠?”

 

腊肠听懂一样开始追着梦三息咬,纪明昭坐在椅子上,分不清现在绕着院子拉练的到底是一人两狗还是一狗两人。

 

自从那天起十五和梦三息的关系就产生了不可修补的裂隙。

十五经常垂着尾巴在梦三息身边打转,任凭对方怎么威逼利诱撒泼打滚诚心认错也于事无补。小狗闻完一圈又走到岩四方脚边蜷身趴下,气得梦三息直笑。

 

“天!哪!”他惯用浮夸语气,两只手一只伸向小狗一只伸向四方。

“我竟分不清,这是狗仗人势,还是人仗狗势。”

 

岩四方摸摸十五的头,一指对面还在摆造型的人:“十五,咬他。”

小狗不动,小狗觉得无聊,小狗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看来是人仗狗势。梦三息得意洋洋,下一刻看见仗势的人揣着手笑眯眯走过来,伸手也摸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三息,咬它。”

 

酷侠啸天又使出绝步天下的身法瞬间退到三丈远:“岩四方你有病吧!”

他恨恨跺两下脚:“怎么挑拨我跟狗哥关系呢!”

 

 

5.

 

梦三息和狗十五的关系处不好,岩四方自认罪魁祸首。

他偶尔看到小狗身上的新伤旧痕,大概是遇见他之前就独自承受。黑暗里蜷缩着舔舐伤口咽掉鲜血,一瘸一拐毫无方向的四处奔走,直到遇到自己伸手将它捞起。

每每想到这里,岩四方总自作多情给自己带上救世主的帽子。

 

“你最好是真的在说小狗。”

梦三息瞪着眼看他,握拖把的手冻得通红,身上系着的围裙让少年宗师的称谓没什么威慑力。

 

很快就是新的一年,他们正将老丁家的小院打扫干净,期待万事新的开始。

 

腊月二十这天早上梦三息的狗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一开始没人注意它离开,等岩四方反应过来今天没被总恹恹趴在地上的障碍物绊倒时,梦三息刚好抱着一沓福字和五副春联进门。

 

梦三息没个正行,把贴福字的任务交给岩四方,自己跑到院子角落和纪明昭叶五枝堆雪人。

拓跋大侠用自己这双天下第一的巧手把浆糊抹了一层又一层,听笑声模模糊糊从背后传来,再回头时看见酷侠啸天半身雪半身泥从地上爬起,呸呸吐出两口冰碴子,然后愤愤大喊叶五枝你这个偷袭的技巧到底是不是师承岩四方。

 

“胡扯!”岩四方扒着门框大喊,“我从来不偷袭,都是光明正大放暗器!”

“呸,岩大侠怎么把这句话说得正义凌然,小弟实在佩服佩服。”梦三息张牙舞爪扔过来一把碎雪。

 

福字至此才贴半数,雪仗大战正式拉开帷幕。

 

晚饭前才收手,纪明昭筋疲力尽地看自己的两个小伙计还在斗志昂扬跃跃欲战。

“一点儿雪都没有了,”叶五枝靠在椅子上大喘气,“你俩不会想用泥——”

剩下半截话被深知两位大侠性子的纪明昭捂在嘴里。

 

梦三息从地上骨碌一下爬起来,刚被点燃的斗志被纪掌柜的“小心今天没有晚饭吃”给硬生生按回去,只好蹲在一边抠起被雪浸湿的土,手指上下翻飞捏起湿泥,一坨寓意不明说出来会丧失晚饭胃口的东西很快递到岩四方面前。

 

岩四方看他一顿操作的最终作品:“你这,自作像?”

梦三息大惊:“天哪,看来我还是有点泥塑天赋的。”

 

根本没有!岩四方大吼。

他实在受不了梦三息这份毫无缘由的自信,只好撸起袖子帮这坨湿泥脱胎换骨。

小泥人后来又被放在临时充当窑的药炉子里炙烧,拓跋大师亲手上色,成品碍于原料限制而粗糙开裂细节全无,但体态衣着也算还原七七八八。

 

“瞧瞧,这坚毅的动作,这挺拔的身姿,这无双的气质,”梦三息高举着泥人啧啧称奇,“这不活脱脱就是木云城的十佳市民!无名杂货店的优秀店员!梦!三!息!本人吗!”

“可是它连脸都没有。”叶五枝一语道破。

“五枝果然不会说谎。”纪明昭欣慰点头。

 

于是梦三息转头又去恳求拓跋师傅“赏脸”。

搬着椅子坐在廊下赏月的岩四方撇着嘴看正给自己捶腿的梦三息:“你不冷吗?”

“冷!”梦三息抬头笑,眼睛里盛着二十年寒雪与月光,“但是为了大泥塑家岩大师,小的能忍。”

 

岩四方把他往自己凳子上拉,然后分过去一半披风。正在梦三息被这份温情感动眼角泛红时,大泥塑家忽然开口:“别忍了,反正我不给你加。”

 

没能要到“脸”的酷侠啸天,酷酷地把泥人扔在岩四方怀里,酷酷地甩袖子走人,酷酷地顺手把岩四方的披风也卷走了。

岩四方打个喷嚏,拿起泥人端详。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梦三息的穿着打扮,蓝黑色的暗纹短袍,身上沾着山崖的泥,手长脚长地扒住大红喜带,眼睛亮晶晶伸开胳膊荡过来。

岩四方咂咂嘴:“早知道这么多要求,不如捏你跪在木云城门口的造型了。”

 

气得屋子里的大披风破空飞来。

 

 

6.

 

晚饭后岩四方又坐回廊下,纪掌柜明显有些担心他。

“你在等十五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岩四方其实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它。

听说狗在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时候,会提前离开他的主人,找个地方等死。岩四方知道自己不是它的主人,也不忍心它要孤零零死去。

 

“嗐,说不定人家就是出去溜达溜达,这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儿哪关得住我胸怀天下的狗哥?”

刷完碗的梦三息坐在门槛上小声对岩四方说。

 

但这句话还是被纪明昭逮住了。

“梦三息!怎么啦!我们无名百货是不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啦!”

 

最机灵的小伙计转身堆笑。

“我刚是说狗呢,我跟狗哪能一样呢,”梦三息一拍胸脯,“我是人,我有家,这就是我的家。”

 

世上没有流浪的狗,因为它们本来也没拥有过家。

世上也没有流浪的人,因为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有家。

 

所以即使有一天,老丁家的院子被雪压塌,无名百货关门歇业,我们四个不再像今晚这样坐在一起吃饭聊天看月亮,我的家依然存在。

 

梦三息指尖点点自己胸口:“这里。”然后隔空指指喝得烂醉的叶五枝和泪眼汪汪的纪明昭,“这里。”

他又郑重地转过来,抿着嘴笑,使劲戳戳岩四方的胸口:“——还有这里。”

 

纪明昭使劲吸了吸鼻子。

“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她气急败坏,“无名百货怎么会关门歇业呢!”

“就是,怎么可能呢?根本不可能!”梦三息跑过去又变成标准狗腿子,“我得跟着掌柜的把无名百货做大!做强!”

 

其实他刚刚还剩半句话没说完,但在打打闹闹的余光中看见岩四方开始翻白眼轻车熟路地表达嫌弃之情,于是他知道这半句话也已经变得心知肚明不必挑清。

 

告别,本来也是“家”的意义之一。

 

 

7.

 

这个意义来得太快。

第二天,叶五枝在饭桌上宣布要重振清瀞宗,纪明昭的无名百货分店小年那天要在木枫城举办开店大典,双喜临门之下梦三息鼓掌的动作太澎湃,差点把岩四方手里的碗掀翻。

 

送别城门口的马车前,即将开始修炼漫漫掌门之路的叶女侠对梦三息行了一次正经的抱剑礼,习武之人的惺惺相惜,岩四方假装没看见,揣袖在一边吐槽,说再见面时五枝大概就能揍十个梦三息了。

梦三息不乐意,堂堂一宗之掌门,揍人还用亲自出手?

他说这话时颇有一副家有女儿初长成的骄傲,完全忘了自己还叫南啸天的时候专门逮着掌门揍。

 

“一点儿不修炼吗?”

叶五枝对着梦三息痛心疾首,被后者打着哈哈以围歼三七道时受的内伤未愈为借口躲过去。

 

顺路一程的纪明昭还在展望未来慷慨陈词,虽然今年没法一起过除夕,但明年诚邀两位驻守儿童前往木枫城。

“到时候,「无名」不只是几家百货铺子的名字,还可以是无名饭店,无名当铺,无名镖局,总之就是无名商业帝国,我要「无名」这两个字刻满全国的每一块砖!”

“再说下去该被定罪成谋反了!”梦三息赶紧比划了个停止手势。

 

纪明昭还答应给三位老员工晋升老股东,股份终身持有。梦三息听到这神色如常,只是搓搓手,小声嘀咕那也没多少啊,被纪明昭抓住问在开什么小会。

“在想这些分红怎么花呢,”他嬉皮笑脸,“想不到我也有铁饭碗了。”

岩四方很合时宜地想到当年这位啸天大侠要饭的场景:“你确实需要个饭碗。”

 

四个人打打闹闹相约以后除夕夜再一起度过,然后朝着不同方向各奔东西。

——岩四方拎着衣领把梦三息提回来。

“你去哪?”

 

这家伙的方向竟然是梁府。

 

转念岩四方又想起昨天是梁念羽的牌位入梁家祠堂的日子。

现在梁家只剩没抓到把柄的梁老六撑着,归祠的仪式阵仗盛大,全靠城主郜子瑜明里暗里打点操办。

这么说来梦三息昨天没去也是情理之中。

 

岩四方松开手,看不过去自己扯出的衣褶,顺手帮他抻平:“顺便买两只鸡回来。”

“得嘞!”刚还在自己手底下的人一溜烟窜没影了。

 

 

8.

 

其实梦三息是去买福字的。

昨天带回家的福字少了一张,倒也不是什么特别原因,属实是自己吐出来的血和红纸颜色并不贴合。

他把沾血那张折起来埋小巷拐角,起身时正巧碰到过来邀请他参加归祠仪式的郜子瑜。

 

“谢邀,婉拒了,”梦三息不看他,眼神四处飘离,“梁一二三四全被我们连锅端,梁六见到我还不得再给我下点儿猛药啊。”

 

他现在这个状态估计连没穿机关甲的拓跋令狐都打不过,更别说有点武功底子的梁六。

虽然活不久,但也不能主动找死啊。梦三息乐观地想。

再乐观点,就当自己从来没有蹲墙角哇哇吐血,福字只是单纯少买了一张,大不了回去挨顿阴阳怪气。

 

“再说,想和北啸海说的话早都说完了,没必要再去。他看见我现在这样,说不定还得笑两句,我才不给他机会。”

他们在吃了蘑菇的梦里好好告别,拥抱着流了许多现在想来躁得慌的眼泪,但对于南啸天来说,这要比任何重逢都完美。

那个梦里还有面前这位下凡当城主的神仙,说好保佑他,结果现在使劲把二百两的银票这种凡人之物往他手里塞。

 

“本来是下山的时候塞到你包袱里的,结果你还没出山门就把钱都抖掉了。”郜子瑜回忆起当年这个小师弟迈着嚣张跋扈六亲不认的步伐抖落一地银票,还倔强不肯回头看。

“哎哎哎哎,干什么城主大人,”梦三息把二百两又推回去,“我们无名百货伙计光明磊落遵纪守法,可不接受这种形式的贿赂啊!”

 

况且收了神仙的钱是要折寿的。梦三息想。

他已经没有什么寿可折了。

 

 

9.

 

就这样,拿着少一张的福字和五副春联的梦三息继续往家走,转过这个拐角,迎面看见狗十五一瘸一拐地从院子里走出来。

 

他蹲下身吹了个口哨:“大白天去哪遛弯啊,狗哥。”

十五第一次主动靠近他,伏头舔舔他的掌心,那里之前还残留着捂过嘴的血腥味,现在倒只有它的口水味儿了。

 

梦三息愣愣地摸摸它的头。小狗垂着头呼吸沉重,眼睛蒙雾,四肢颤抖着站不稳,浑身散发出死亡的腐朽气味,但还是撑着汪了两句,声音嘶哑。

 

他伸手捏捏它的腹部,又帮它一点点擦掉眼睛和嘴角的污渍。

这只狗从被岩四方捡到,到现在离开,才过了五天。岩四方认认真真帮它洗过澡上过药,在床上分给它体温和拥抱,但还是无法阻止它死去。

 

“放心哦,见到你的事,我不会告诉他的。”

梦三息帮它保守这个秘密,谁让有人总人仗狗势呢。

告别前他最后一次摸摸小狗的头,小狗也最后一次抬头看他。

 

“这么年轻,怎么就快死了呢?”

他残忍地说,不知道在说给谁听。

 

 

10.

 

但今日不同往昔,梦三息拎着补买的福字和两只活鸡,站在梁家门口显得有点滑稽。

坏了,真成来祭拜的了。

 

他其实确实没想来,但岩四方那家伙聪明得要死,自己的行踪总瞒不过他。万一被发现自己其实没来祭拜而是拎着两只鸡旷工蹲城门口晒太阳,那今晚的饭菜里不知道会被添加什么调味品。

 

为了保证手里这两只鸡原汁原味绿色无公害,梦三息来到梁家后院墙根外盘腿坐下,此时与北啸海的木牌位只有一墙之隔。

 

他盘腿坐地上,后背靠着白墙。

“好大的面子啊北啸海,能请神仙给你操办大礼。”南啸天仰面看天。

——其实不怎么像那个和北啸海在一起走南闯北的南啸天会说出来的话。

 

如果是那个“南啸天”,大概再收敛些,快乐些,害羞些,但现在的南啸天早就连自己过去的样子都记不清。

“算了,重逢在即,也不求你保佑我了,”他屈指敲敲身后的墙,“晚点再见吧。”

 

南啸天拎着鸡站起来,又变回梦三息,哼着走调的歌回家了。

 

 

11.

 

岩四方看着梦三息拎着两只扑扑楞楞展翅欲飞的活鸡回来时,目瞪口呆站在一旁。

 

“啸天大侠,你会杀鸡吗?”他含蓄地问。

“当然不会。”啸天大侠把头一仰。

“那请问你买来活的,是什么意思呢?”岩四方咬牙。

“学啊,”啸天大侠眨巴眨巴眼睛,“我万般武功都是见一眼就学会的。”

“那么再请问,你去哪「见一眼」杀鸡的武功呢?”

“你不会?”

“我不会。”

 

最后还是妥协,两个人真正意义上“鸡飞狗跳”地杀了一只鸡。

鸡毛四处乱飞,飘进石桌上的水杯里,两个人灰头土脸坐在地上,生无可恋满脸鸡血,像是刚完成一场驱鬼仪式。

 

“你好像个地府当值的鬼差,”梦三息看着岩四方因弄脏衣服而愈加愤怒冰冷的表情,他啪地一下把两只手拍在这张脸上:“不会吧哥们,不会等我死的时候带我下阴曹地府的,会是这张臭脸吧?”

 

脸颊被梦三息的脏手挤着,岩四方的怒火快烧到脑瓜顶,在一扭头看见对方时瞬间浇熄。

 

梦三息和自己一样满脸是鸡血,冬夜里月色昏暗,眼睛却亮如一颗远星。

就好像不久前和自己并肩站在三七道的地道前,眼睛亮晶晶接过夜明珠那么大的药丸,再豁开嗓子干咽。

 

“四哥哥一颗药恢复我三成功力,十颗攒一起恢复三十成,区区几十个宗师,不在话下。”

他千方百计说这些废话逗忧心忡忡的叶五枝笑。

药的主人在一旁竖大拇指:“你不去当税吏可真是屈才了。”

 

一个时辰后衙门从地道往外搬三七道的伤员,岩四方蹲在地上挨个翻,生怕露出的哪张是梦三息的脸。

不远处脚步声跌跌撞撞,声音中气十足势如洪钟。

“岩四方!你怎么在死人堆里找我啊?”

 

一抬头看见梦三息撇开当拐棍的剑,一瘸一拐往这边跑,不知道属于谁的血沿着胸前衣襟绕了好几圈,像极第一次见面时的大红喜带。

然后岩四方仿佛被一大块会流血会流泪的寒冰撞个满怀。

 

——这样的经历,只一次就够了。

别在我面前死去行吗。岩四方想。他被时不时就要驾鹤西去一下的梦三息折磨得早就不像自己。

以前的拓跋令狐也会祈求苍天保佑吗?以前的拓跋令狐也会抱着醒来的人流泪吗?以前的拓跋令狐也会在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中惶恐无法入眠吗?

 

他不知道以前的拓跋令狐会怎样做,但现在的岩四方看着梦三息的脸。

“那你就死远点。”

 

他口不对心,他强装镇定,他掰开这双手。

他需要自己变回拓跋令狐。

 

不要再经历一次了。不要再经历一次了。

 

 

12.

 

梦三息哈哈大笑,说就不就不,我做鬼也要缠在拓跋大侠身边。

“不当神仙了?”岩四方恶狠狠地擦着自己脸上的鸡血。

头顶一块毛巾的啸天大侠歪着头想了一会儿。

 

你看,我师门都是神仙呢,天理难违,我不得不当神仙。

但神仙也有好神仙坏神仙,我就不当保佑你事事顺利的好神仙,专门当那种在地上绊你一脚的坏神仙。

 

“梦三息你多大了?!你是不是才三岁?”

岩四方常被这个人时常出现的真假参半的幼稚所折服。

 

两个人的烤鸡香喷喷,吵架暂停,先填饱肚子。

梦三息吃着吃着又想起白天刚离开家的叶五枝和纪明昭,戏瘾大发恨不得自己演完一场离别苦。

岩四方在一旁伸出一根手指头就摁住梦三息胸口。

“不是说家就在这里吗?”他又点了两下。

 

梦三息熄了火,一屁股坐回他身边开始啃鸡腿。

岩四方看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你呢,你什么时候走?”

 

对面的人愣了一下才慢慢从饭碗里抬起头,伸出三根手指假模假样地搭脉,再没心没肺冲他笑。

“快了。”

 

 

13.

 

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夜明珠那么大、差点把梦大侠噎死在三七道门口的解药是他给的,昏迷半月的脉是他号过的,乌漆墨黑的八十副药是他熬的。

 

饶是岩四方再怎么对武功一无所知,也明白这样无序无根转索欲断的脉象,只会出现在一个大限将至的人身上。

他怎么能再自我欺骗不知道呢。

 

“你还挺擅长回光返照的。”岩四方低头看手。

“嗐,一般一般,全仰仗拓跋大侠帮衬。”梦三息继续啃鸡腿,仿佛这样荒谬的对话只是日常的玩笑。

 

“纪明昭和叶五枝聪明得很,明年这时候我可骗不过他们。”

“说什么「骗」呢,”梦三息瞪大眼睛,“我教你,先让自己相信,才能说服别人相信。”

他话锋一转,慈眉善目看向角落里幸存的那只鸡:“但是得先把这只鸡吃了,不然新学的杀鸡本事不就白搭了吗!”

 

这只鸡瑟瑟发抖,但还是活到了第二天。

 

腊月二十二又下了一天雪,梦三息兴致勃勃地奔来走去。

躺在板车上数白菜,顺便看岩四方拉着车在雪地摔跤。去买了棵梅树栽在院角,堆起个又丑又傻还带着岩四方斗笠的雪人。和岩四方日常大吵三架,其中一个是关于年夜饭该吃饺子还是年糕。

最后才想起家里福字还没贴完,两个人打着滑回家,岩四方一数还剩自己房门和梦三息房门上没贴,拎着桶去熬浆糊,与此同时梦三息已经磨刀霍霍向那只可怜的鸡。

 

半响后岩四方拿着其中一张福字出来兴师问罪:“梦三息你能解释解释这张为什么会有鸡屎味儿吗?”却正好看见对方跪在地上张着嘴吐血,手里还握着杀鸡刀。

 

“我说我把鸡生吃了你信吗?”梦三息吸进去半口凉风,又带着血沫吐出来。

岩四方看看地上伤口整齐利落的鸡身,慢慢摇摇头。

 

“那你还不赶紧把我扶屋里去啊大哥!”

 

 

14.

 

梦三息的血沿两个人的脚步一路从院里到房间门口,他贫血,晕头转向扑通一下栽倒在床上,硌得肋骨快断几根。

 

岩四方手忙脚乱从房间每个角落掏出各式各样的药包银针和丹药,抽屉的声音噼里啪啦在梦三息耳边环绕立体播放,模模糊糊中还以为是师门下山前的除夕夜,师父带他放鞭炮,转眼又到和北啸海在房顶并排坐着看天空炸开烟花。

 

他傻乎乎笑,岩四方跑过来问他没事吧。

“没事。”他被嘴里的血噎得打了个嗝,嘴角咕噜噜冒血泡,笑声变得像哭。

 

岩四方。岩四方。

他小声喊这个名字,像只小猫一样。

“我要走了,岩四方。”

 

别。别。求你。

无论是岩四方还是拓跋令狐都没有恳求过别人。

“你这不算是走。”他给梦三息灌药,然后用手去接从梦三息的嘴巴里一直淌出来的血。

 

这么多的血变成这么冷的河流,即将把他们一起淹死在铺天盖地的绝望里。

 

“对,我这不算是走了。”

梦三息一句话里有半句都是气声,他的身体因寒冷和疼痛颤抖,血又倒流回身体变成眼眶里流不出的眼泪,只好拼命忍着这些眼泪,趁大脑清晰前说出这些话。

“我要和你说再见,我们要高高兴兴地拥抱。然后我还会对你说后会有期,但其实我们都知道我不会再回来。”

 

这才算一个合格的告别。

 

岩四方跌坐在床边地上,手里还都是梦三息的血,他把头埋在膝盖间。

 

曾经他只被紧紧束缚过要如何规矩吃饭,如何安静喝汤。

如今竟有人来教他如何爱,却又告诉他要熬过离别。

 

岩四方宁可自己做最烂的学生,一开始就什么都没学会。

 

 

15.

 

梦三息醒来时窗外天光大亮,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点痛了。

这才叫回光返照,岩四方,你懂个屁呀。

 

被骂的人自然不知道自己被骂,还坐在地上维持着昨晚的姿势。

梦三息手落在床沿,有一搭没一搭地摸岩四方的头发。

 

“不会又哭了吧,拓跋大侠?”他轻声笑,身体里的每寸筋骨都感觉比曾经更轻巧更自由。

要不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一定会站起来打一套拳,耍一套剑法,再翻两个空心跟头。

 

“放屁,我是在想你怎么还没死。”岩四方声音闷闷的。

梦三息拉长音调哦了一声:“久病床前无孝子,古人诚不欺我。”

 

地上的人站起来瞪他,他也坐起来瞪回去。

 

外面雪停了,木云城边的守卫站成两排,将城门打开。

梦三息拎着小包囊,里面虽然什么都没有,但作为闯荡江湖的浪子,架势阵仗一定要能跟上,千万别给一代宗师丢了面。

 

岩四方停在茶肆旁,他们第一次从木云城的大门进来时的位置,四周熙熙攘攘路人络绎不绝,当时梦三息跪在地上丢人现眼,后来站在他身边胡说八道。

“行了,就送到这吧。”梦三息嘴唇还白着,他抿了抿,回身冲着岩四方一抱拳。

“后会有期,有缘再见!”

 

他潇洒转身,扎起的马尾随着在空中画弧线,不小心抽到岩四方的脸,把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离别气氛全打破了。

 

岩四方目送他背影融进人群,又跳脱地蹦回来。

 

“?”岩四方疑惑地看着又站在面前的他。

梦大侠不好意思地挠头,拿出空空如也的钱袋展示给他看。

“打发点吧,岩四方岩大侠!”

 

岩四方眼角抽筋,从怀里掏出当初围剿三七道的赏钱——叶五枝把他和梦三息那份都交给他保存,毕竟当时有人正躺在床上生死未卜。

 

梦三息眼睛都直了:“你上哪弄这么多钱?”

“别管了,你要多少?”

 

梦三息竖起一根手指头,岩四方心领神会抽出一张一百两银子放在他钱袋里。

“一百两哪够啊!”他夸张地惊呼,“哥哥,小弟我万一还能活个八十年,这一百两银子连我补衣服的钱都不够!”

“你穿衣服怎么那么费!”岩四方给了他一千两。

 

“一千两哪够啊!”他又大喊,“哥哥,小弟八十年之后还想要一副金丝楠木棺材,不会吧不会吧,慷慨善良的拓跋富人不会忍心让你最好的朋友我被草席子卷吧卷吧抛尸荒外吧!”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卷吧卷吧抛尸荒外?”岩四方最终还是把所有银票全塞在梦三息手里。

 

梦三息兴高采烈捧着这些钱走了,岩四方再次目送他的背影消失,然后又出现。

 

“你 还 有 事 吗?”岩四方咬牙切齿。

梦三息嘿嘿一笑,伸手抱住岩四方。

 

他比岩四方稍微矮一点,拥抱时刻意踮起脚,以凸显自己雄壮高大的气势。

岩四方揣着袖子任他抱,抱了一会儿又拎着腰带把他扯开。

——腰带甚至还是初见时那条,当时在腰上围一圈,现在已经可以绕两圈了。

 

一旁早在看热闹的瓜子大娘啧啧出声:“光天化日,搂搂抱抱,世风日下,成何体统。”

看出来应老板的话本普及对人民群众文化素质的提升起了重大贡献。

 

“怎么了怎么了?我和我的朋友搂搂抱抱怎么了?”梦三息理直气壮,“不光搂搂抱抱,我俩还能卿卿我我呢!”

他说着就撅起嘴朝岩四方侧脸凑过去,被对方捂着嘴一把推开。

“还走不走了你?”岩四方乜他,“再不走天都黑了。”

 

身边的人嘻嘻哈哈地退两步远离他,再次抡起塞满银票的小包。

“岩四方,我走了。”

他郑重地说。

“今晚不回来了。”

 

今晚不回来了,明晚不回来了,以后都不回来了。

 

他最后一次转身向前走,直到身影完全消失人群中,再也没有回头。

岩四方愣愣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已经完全看不见梦三息,他才坐回茶肆的板凳上。

离别这点伤感也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梦三息那个混小子直接将这种气氛冲淡成“只是闲来无事出去逛逛,总有一天还会回到四四方方的小院。”

 

但是自己接下来应该去哪呢。

店里要进一批烟花,过年销量应该很好。过完年应该再自作主张招牌两个伙计,不然无名百货他一个人可忙不过来。

但他又想到院子里梅花还没浇水,福字也没贴完,房间里许许多多的抽屉大敞着,就连那只鸡都在毫无尊严地仰面躺在地上等他料理。

 

岩四方没原由的火大,绕来绕去最后还是骂了梦三息好几句。

 

 

16.

 

来年开春的时候,纪明昭回来过一次。

分店已经开遍木棉国,她回来找木棉国之光当代言人,结果那么大一个白捡的零成本代言人居然就这么离家出走了,气得纪掌柜收回两人的分红。

 

“我是无辜的吧?”岩四方指着自己。

“你没拦住他,你俩同罪!”纪明昭跺着脚走了。

 

夏天时叶五枝也回来过一次。

当今的莫如是掌门带着五十个小弟呜呜泱泱挤满小院,扬言是来揍梦三息的。

 

“没必要吧。”岩四方大惊失色。

“有道理,那等他回来你替我小施惩戒一下好了。”叶五枝点点头把五十个小弟又赶出去。

她自己临走之前脚都迈出门槛了又收回来,绕着岩四方转了一圈。

 

“你真没给他嘴对嘴喂药?”她一脸严肃地问。

“没有!”岩四方大吼,“干嘛总执着于这个问题!”

 

叶五枝更认真了。

“围剿三七道那天,你抱着昏迷不醒的三息从地道跑出来——”

她顿了顿。

“我觉得,你俩要是没有嘴对嘴喂过药,那就太可惜了。”

 

掌门走了,院子里又只剩岩四方一个人。

 

我从来没嘴对嘴给他喂过药。

他对着夏夜里无数繁星、蝉鸣以及听不得谎言的神仙说。

 

我那是在吻他。

 

 

17.

 

秋天时拓跋令狐也离开了。

他的马儿走得慢,好像被拴着一样,一辈子也走不了多远。

 

他不着急,自己曾走过更远的路。

 

第一年冬天,照看小院的大婶给他写信,说墙角梅树没开花。

第二年梅树叶子全落了。

第三年梅树死了。

 

真是病秧子人种病秧子树。拓跋令狐依旧没有嘴下留情。

 

第四年他回去和纪明昭莫如是吃了顿年夜饭,还跟大婶学了包饺子。不算成功,最后变成饺子馅煮面片汤,莫如是喝了一口说真难吃啊哕,他就知道掌门还是没学会撒谎。

 

她们提起梦三息。忘恩负义梦三息,不守诺言梦三息,最好一辈子别出现在他们面前否则要一半被分去当代言人另一半被莫掌门揍一顿尝尝咸淡的梦三息。

拓跋令狐从宿醉中醒来,这才回味到一点不公平。

 

第五年春天,他误入了一个香火缭绕的道观。

“这儿不是道观。”他抬头读山门的牌匾,心想这什么破名字。

 

拓跋令狐本来就不信这个,架不住门口信徒太诚挚,非要也分他三根香。

盛情难却,他走进去看,正中间供奉的叫什么“大力真人”,一听就不像正经神仙。于是他揣着三根香往外走,紫色灯笼下长而蜿蜒的石板路,两边是幽静的竹子节节拔高。

 

拓跋令狐停住脚步,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泥人。

穿着一身蓝黑暗纹短袍,面目模糊的小泥人。他后来想把它的脸补全,可惜自己实在是记不清那人样貌,也只好作罢。

 

他把小泥人摆在一边,然后插上三根香。

没什么上香经验,三根香东倒西歪,拓跋费了好大劲才把它们稳住,却又听见身后石板路上叽里咕噜的声音朝他逼近。

一抬头,牌匾下一只黄白色杂毛幼犬朝他跑过来,姿势嚣张神采奕奕,眼尾还挑得很高,看起来像极了五年前木云城离开他的那只。

 

小狗脚下一滑,直接滚到他脚边,他将它捞起。

“你也要下山吗?山下其实不怎么好玩。”

岩四方这样说着,却把小狗牢牢抱住,贴在脸旁。

小狗呜咽着舔来舔去,舔得他的脸又冷又湿。

 

今天是三月初三,就叫你初三吧。

“走,初三,我们回家吧。”

 

竹间有风吹过,竟又是一年春天。

 

 

 

 

 

 

 

 

END

————————————

*两只小狗对应的是是木云城相遇的蓝黑衣服小梦,和刚下山时候的黄白衣服小梦

*钱用来给师门修道观啦

*有机会还会再写写小狗系列的别篇,战损小狗好香


小宝贝儿

【方花】 人鬼殊途23 - 师父拿命救徒弟,云隐山一贯如此


方多病干脆利落转身离开。


房间众人神色各异,两个小屁孩,黄姑娘嚷嚷着直接追了上去,黄万贯也跟着。


黄家大小姐担心弟弟妹妹,也起身告辞。


李莲花顿了一顿,正准备起身,忽然被乔婉娩叫住。


房间里仅剩下三人,都是旧识,也没什么好避开的,乔婉娩叫住李莲花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因为那晚之事,她看出方多病情况不妙,所以将方小宝为自己过毒的事情告诉了李莲花。


“……”


笛大盟主挑眉看向身旁的李莲花,他自然知道乔婉娩这个旧相好对李相夷来说很特别。不过那个臭小子也是。


李莲花神情很平静,既没有生气也没有着急,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阿娩,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是我疏...


方多病干脆利落转身离开。


房间众人神色各异,两个小屁孩,黄姑娘嚷嚷着直接追了上去,黄万贯也跟着。


黄家大小姐担心弟弟妹妹,也起身告辞。


李莲花顿了一顿,正准备起身,忽然被乔婉娩叫住。


房间里仅剩下三人,都是旧识,也没什么好避开的,乔婉娩叫住李莲花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因为那晚之事,她看出方多病情况不妙,所以将方小宝为自己过毒的事情告诉了李莲花。


“……”


笛大盟主挑眉看向身旁的李莲花,他自然知道乔婉娩这个旧相好对李相夷来说很特别。不过那个臭小子也是。


李莲花神情很平静,既没有生气也没有着急,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阿娩,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是我疏忽了,对不起。”


*


方多病是真的回房睡觉了。


虽然天还亮着,但拉起被子蒙住脑袋,什么事情都可以等到醒来再说。方小宝这一觉睡得很沉,甚至有一种不想醒来的感觉。


醒过来,麻烦事太多太多,好像无论怎么选,都不算对。


但除非死了,人总要醒来面对现实的。


即便是不想把李莲花拉入局中,但这件事情还是得告诉李莲花,另外也得通知四顾门,这已经不是他一个人能够摆平的麻烦,关系到很多人的生死存亡。


方多病睁开眼睛,发现天色已经黑了,房间里还有一个人,正眯着眼睛凑在烛火旁边看那本“左右剑谱”。


“怎么样?”


“错漏太多。”李莲花顿了顿,挑眉看向懒洋洋靠在床沿的方多病,“那位世子给你的?”


“不仅给了我这个,而且他还告诉了我很多事情。”


“比如?”


“比如他就是蓬莱岛上那个下杀手的神秘人,比如他也在一直在追杀我,再比如,是他弄出了那具假尸体,也是他当众毁尸灭迹。现在他还要本少爷替他背锅,如果不背锅……”


方多病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把自己家里的麻烦告诉李莲花,只是道:“他说要我好看。”


李莲花微微皱起眉头,点了点桌上,“那这个?”


“威逼利诱呗,说等他当了皇帝,要拜本少爷为帝师。”方多病仰头叹了口气,伸手去抓床边垂下的帷幔,“狡兔死,走狗烹,我看到时候杀人灭口还差不多。”


李莲花眸色渐深,倒也不至于,还有方家为筹码,那位世子也许会以此为挟。


“对了,四顾茶会前他肯定会有动作,这几天你去暗中保护一下乔婉娩?”


李莲花抬眸看向床上人,夜色降临,又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影子,“四顾门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也对。”刚才看到乔婉娩竟然独身一人来闯这个世子府,他还是吃了一惊的。


“你不去的话,本少爷去一趟,顺便把这个事情跟她说一下。”


“嗯,你去吧。”李莲花淡淡应了一声。


看着方小宝离开,李莲花重新看向那本左右剑谱。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需得好好研究一下,另外也得通知方家和其他势力。


李莲花抬手捻起一页纸,慢悠悠翻了过去。


这个时候,谁都别想…置身事外。


*


“方公子?”


乔婉娩有些意外,方多病也不耽误,很快将事情又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乔婉娩沉吟片刻,“四顾茶会之上,我会将此案真相公告天下!”


方多病没想到乔婉娩会这么快就做出决定,想了想,又道:“之前我脑袋受了伤,很多事情记不清楚了,听说我之前是百川院刑探?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借我看看?也许能帮助我恢复记忆。”


乔婉娩倒是没想到原来方多病失忆了,怪不得他一直没有叫过李莲花,思索了一番,回身到屋内取了刑牌。


“你的不在,这是石水的。”


可真是巧~方多病笑了笑,伸手接过属于石水的刑牌,离开前又忍不住问:“如果因此使四顾门覆灭——”


不等方多病说完,乔婉娩就抬手打断:“四顾门不怕任何威胁。”



“所以…真相比存亡更重要?”


“存亡当然更重要。”乔婉娩对着方多病温和一笑,“但作为门主,任由此事不明不白的了结,四顾门脊梁一断,才是真的要覆灭。”


方多病垂眸思索了片刻,抬眸一笑,“我明白了。”


“方公子,你并不是我门中人,不必趟这趟浑水。”


“四顾茶会可是武林盛事,本少爷看个热闹总行吧?”方多病笑的明朗。


乔婉娩眸光复杂,当初去蓬莱岛时,方多病就是如此说辞。


“天色已晚,告辞。”


*


方多病到方氏旗下的当铺取了一个长条木箱,随后去找了笛飞声。


笛盟主直截了当的问:“有事?”


“还你一把刀。”方少爷将木箱推到笛飞声面前,随后讪讪地笑了笑,“那个,要不你还是把碧茶给我吧。”


方少爷有些不好意思,之前他还信誓旦旦的说不用这个方法解毒……


笛飞声冷笑,随手将空瓶子扔了过去。


方多病抬手接住,信不过笛飞声打开看了一眼,顿时一僵,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空的?碧茶呢?”


“你给我的就是空的。”


方多病沉默许久,才缓缓问道:“他怎么跟你说的?”


“你是他徒弟,他会拿命救你。你们师门,一贯如此。”


笛盟主言简意赅。


方多病面色有些白,指尖发力,瓶子顿时碎成了粉,艰难地挤出一丝声音:“他真的是这么说的?”


笛飞声看了眼有些不对劲的方多病,但想到当时李莲花点头应了,此刻便也点了下头。


方多病慢慢转身……师父拿命救徒弟,云隐山一贯如此。


原来,只是师门传统而已。


很好。


*


回到山庄之后,黄姑娘追到方多病身边,双手背在身后,与方多病并肩走了一段距离,忽然问:“你是不是中毒了?而且这种毒还让你不能轻易动用内力。”


方多病回过神,有些意外地看向身旁人。


黄姑娘歪着头掰手指,“第一,你武功分明很厉害,但是很少全力出手。第二,极品雪莲是治伤灵药,但你身上的伤却一直没好。第三,上次你跟乔——唔唔?!”


瞥见不远处的黄万贯和黄千清,方多病捂住了小徒弟的嘴,“嘘”了一声。


黄姑娘眼珠子转了转,然后抬手抓住方少爷手腕,轻而易举地把手扯开,压低声音谈条件:“让本小姐帮你保密,你给我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好处?”


黄姑娘脸上浮现出一抹狡黠的笑容,她随后神秘兮兮地说道:“你跟我来。”


*


“千金?你怎么来了?!”


方多病看那小少年眼睛亮闪闪,却完全把自己当透明人一般,觉得好笑,接下来黄姑娘发挥小狐狸般的演技加忽悠,哄得少年去他世子哥哥房间里偷解药。


“你怎么知道这毒是他下的?”方师父有些好奇。


“本姑娘聪明着呢~”黄姑娘傲娇地哼了一下,随后看向方多病,抿了抿嘴唇,忽然问:“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


方少爷上下打量了片刻,心中十分安慰,同时也终于下定了决心——不管未来立场如何,收徒之事不是儿戏。


“你这个徒弟不错,为师……”


“不是这种喜欢!”黄姑娘出言打断,很坦荡地看着方多病,一字一句的说:“是我想嫁给你,是你想娶我,咱们一起闯荡江湖,一起过一辈子的那种喜欢。”


方多病愣了愣,随后收起了眼里的调笑,正色道:“的确不是这种喜欢。你是个好女孩,但……”


“好了好了,别但是了,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的做什么?”黄姑娘嘟了嘟嘴,“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本小姐不想知道理由!”


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有个性……方师父轻咳几声,换上为人师表的严肃脸,“既然如此,为师今日传你武功。”


黄姑娘瞥了眼方多病腰间,嘀咕:“算了吧,你受着伤呢。”


“剑招而已,你还怕伤到为师不成?”


说完见小徒弟不为所动,方师父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叹了口气,悠悠道:“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


黄姑娘闻言一顿,随后脚尖一点掠到窗外红枫树上,转手折下两根树枝,一支抛给了回廊下的方多病,另一支握在手心。


“要是打不过我,你可得叫本小姐一声师父!”


方师父以树枝挽了个剑花,抬眸看向树上的小丫头,“再教你一个道理,做人要谦虚,等会记得给你师父磕头敬茶。”


风吹过,白袍翻飞,墨发轻扬,眉眼间透出一种轻狂的意气。


满园的红叶映在黄姑娘眼中,红叶之中一抹白影是如此特别……多年之后,她偶尔也会到跑到树上,一大群徒子徒孙焦头烂额围在树下,可低下头,再也找不到类似的身影。


此刻,十八岁的黄姑娘纵身飞向了方多病,双眸明亮,眉眼亦是意气风发。


“看剑!”


*


没过多久,方多病转腕收了树枝,对真正的左右剑法已经掌握的七七八八。


黄姑娘眼中带着敬意,同时也透着复杂。


“知道差在哪里了吧?”方师父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转手就扔给了黄姑娘。


黄姑娘接过册子,低下头翻看。


“接了我的传承,两件事情你得答应。第一,不可仗势欺人,滥杀无辜。第二,日后不能用我功法,与师门为敌。”


黄姑娘抿了抿嘴唇,忽然抬头看向方多病,摇了摇手中册子,嘟着嘴问:“怎么就只有多愁剑?扬州慢和相夷太剑呢?”


方师父一愣,随后被这个贪得无厌的小徒弟给气了个倒仰,“我一生所悟都在这里,够你学好几年的了!”


“又吹牛,我看几个月就差不多了。”


“你!好好好…”


方少爷一甩袖,气呼呼地走到枫树下,某只老狐狸正懒懒散散地斜倚着树干,脚边还窝着黄姑娘的宠物。


方多病走来时,小狐狸起身蹲坐好,仰着脑袋动了动耳朵,带着天然眼线的狐狸眼半眯着,一副求抚摸的姿态。


“气死我了!”


方师父此刻怒火攻心,没搭理小狐狸,某只老狐狸便伸手拍了拍小狐狸的脑袋。


小狐狸甩动大尾巴,蹭到李莲花身旁,发出几声嘤嘤嘤的轻哼。


“你什么时候来的?”方多病余怒未消,他刚才没太留意,发现的时候,感觉李莲花已经看了很久的样子。


李莲花掸了掸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不紧不慢地转身。


方多病回头瞪了眼黄姑娘,双手抱胸跟在李莲花身旁,两人并肩而行,踏着火红的枫叶逐渐远去。


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黄千金怔怔出神,不多时,那小少年急匆匆跑了回来,“千金,太奇怪了,我哥密室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没事了。”


“千金,你别哭啊~要不我再去找找看?”


黄姑娘一把拉住小少年,吸了两下鼻子,“我不喜欢你,也不可能嫁给你。”


“我知道。”少年小心翼翼地握住黄姑娘的手,定定看着面前的心上人,“我想你开心就好。”


黄姑娘抽回手,满不在乎地用袖子擦擦眼睛,“本小姐已经跟你说清楚了,你要是不听劝,以后怎么样跟我没关系。”


“你这话什么意思?”


少年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他哥哥最近不对劲,大家都很不对劲。


“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这天…要变了。”黄姑娘抬头看天,眼中闪过一丝利芒。


*


“方小宝,扬州慢和相夷太剑你怎么不传?”


“要传你自己传。”


李莲花顿了顿,随即慢条斯理地从衣袖里拿出两本书,“那好吧,明天我再去一趟。”


方多病愣住,“你真打算都给她?”


李莲花顿住脚步,看向周围的树木,轻声说道:“幼芽生枝,新木长成,总有新的开始……你不是也选择了她?”


方多病原想辩说自己是想看看左右剑法,可想了想,把功法都给了黄千金,就是选择她作为传人。


幼芽生枝,新木长成……


方多病其实很看好黄千金,也许未来有一天,她会是新的传奇。


不下于他们的传奇。


“她很聪明,我呢,估计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传人了。”李莲花转眸看向方多病,上下打量一番,笑着道:“眼光不错啊,收了个好徒弟。”


他相信,黄姑娘最终还是会站在方小宝这边的。


“本少爷的眼光一直很好。”方多病也笑了笑,转眸深深地看向李莲花。



*

PS:大结局倒计时


新一代的出现,就是老一代的落幕 

武林总会有……新的传奇。



野鬼说不知道

「剧版饼拾」不信佛的本质

―关于李饼为爱折腰这件事

―双向奔赴的两个好宝宝          



煞鬼一事总算有了结尾,解开心结的崔倍被围在中间推着往前走,一大片阴影忽地散去,吵闹的人影就这样越走越远。


陈拾低着头慢悠悠跟着,金灿灿的地面冒出一个黑色的窄小的残影,陈拾抬头去看,是李饼。


“怎么了,在想什么?”


简短的问句换来的是一个轻轻的摇头,动作又在半途中停顿,“饼爷,俺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李饼扬起一个无奈的笑,指尖戳在心口,加重的几下似乎是为了强调话里的重点:“我说过了,心里有了畏...

―关于李饼为爱折腰这件事

―双向奔赴的两个好宝宝          



煞鬼一事总算有了结尾,解开心结的崔倍被围在中间推着往前走,一大片阴影忽地散去,吵闹的人影就这样越走越远。


陈拾低着头慢悠悠跟着,金灿灿的地面冒出一个黑色的窄小的残影,陈拾抬头去看,是李饼。


“怎么了,在想什么?”


简短的问句换来的是一个轻轻的摇头,动作又在半途中停顿,“饼爷,俺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李饼扬起一个无奈的笑,指尖戳在心口,加重的几下似乎是为了强调话里的重点:“我说过了,心里有了畏惧,才能看见煞鬼。”


“再者,跟着我,不用不踏实。”这也是当初他说过的。



可事实证明,堂堂大理寺少卿说的也不完全正确。


在第无数次被噩梦惊醒的凌晨,李饼望着如滚轮般的房顶,任由四周景物扭曲变形,走到桌前为自己倒上一杯凉的发苦的茶水,僵直着身子,直到陈拾养的那只鸡用第一声啼鸣撕开残留的夜色。


人还没从噩梦中缓过神,房门就被一把拉开,陈拾扒在侧门露出一颗脑袋,那双亮晶晶的眼却在看到明显的红血丝后瞬间黯淡下去。


李饼眨了眨眼,怪昨夜公务太多。


来人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脚步声倒替他说了好多话,哒哒哒的,绕着李饼好几个来回,李饼想让他歇歇,说被子他可以自己叠,开窗通风这件小事他会做,回应他的只有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陈拾?”


那人又哒哒哒地来了。


李饼以为端来的水盆是净面的,手还没碰到毛巾就被一把攥住了手腕,微凉的触感有些痛,脚步声停止了,水声紧赶而上,绵延不绝。


陈拾亲手包的包子还冒着热气,一口小盅咕嘟嘟不住地沸腾,颜色清亮的瘦肉粥足够吸引李饼的注意力,可左手试了几次实在是拿不起勺子,只好跟香喷喷的早饭面面相觑。


视线偏转,佝下的身子正在勤勤恳恳给那只被划破的右手上药,若不是陈拾眼尖发觉屋内摆设不对,李饼也想不起来那盏被打碎的茶壶。


也不怪李饼迟钝,受了惊吓本就心神恍惚,被察觉时伤口早就有了结痂的趋势,糊了一掌心的红褐色,脚踩的也是黄梨木,天时地利人和占了个满当,靠着蛛丝马迹才寻得了真相。


“我以为你都习惯了。”


陈拾缠着纱布,没抬头:“饼爷。"


“什么?”


“碎碎平安。”



晨起的光轻飘飘洒进少卿屋内,跨过门槛一点点向内蔓延流淌,静悄悄淹没了两个从没想过闪躲的人。


李饼在光晖里闭上眼。


他从小惧怕静谧,父亲去世后尤甚,可惜时运不济,早夭之名将他困于宅院,多年来日升月落只影一人,靠着高高架子上堆积如山的卷宗暂排寂寥,阴差阳错得了个妖饼的称号,转瞬即逝的挚友告诉他,你还是一个人。


于是他又安静下来。



完成了父亲的念想,他还活着,长久且诡异万分的活着,三年来,他快要忘了怎么活下来的。


忘了自己跑过多少个日夜。


忘了落在身上的棍棒有多疼。


忘了如何学会在人与猫之间变幻自如。



也忘了怎么成为一个人。


而不是妖怪。


在荒无人烟,在如死亡一般的安静下,他学会了活着。


然后,成为了一个安静的人。



手心有什么覆了上去,李饼偏头看,陈拾的工作已然要接近尾声,手指小心翼翼打好一个结,带有如释重负的轻叹。


安静些挺好的,李饼想到。


“陈拾平安。”李饼说道。



刚吃完早饭的李饼还没来得及伸个懒腰,圣人召他入宫的口谕就到了门口,陈拾拿来官服给他换上,临走前跟在身后揪住他的衣袖,“饼爷,小心点。”


“放心,我不会在宫中逗留。等我回来。”


李饼很遵守承诺,小太监刚将人送出殿外,恭送二字尾音还没落,那身红衣就没了影子。


路上阖了阖眼,下了马车却不见本该在门口翘首以盼的身影,他随手拉过一个路过的,那人转过身,面中浅淡蜿蜒的一道疤,正是孙豹。


“少卿大人,您问陈拾啊?半个时辰前他还在,他当时问我咱这附近最灵的寺是哪座,我给他指了北边的静安寺。”


“想来应当是去寺里了。”


“不过要我说啊,最灵的寺还得是大理寺。”王七嘿嘿笑着从旁边冒出来,揽着孙豹的肩。


“为什么?”这话是孙豹问的。


“当然是因为咱寺里有咱们少卿大人啊。”


李饼不置可否,向一脸懵的孙豹道了声谢,穿着一身官服朝着路走去了。



李饼曾见过一次佛祖。


那时死而复生,怕仇人来寻故而不敢留在神都,无处可去的他只好一条路走到黑,跑到活人都难见几个的乡野,狡兔尚有三窟,李饼不敢在一地停留太久,以至于回忆起往事便只有躲藏和在躲藏的路上。


四只脚从泥潭中挣出来时早就成了只花猫,所幸没有归途,花猫甩甩耳朵,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一座破庙前,里面传出物体倒塌的声音,他停下来,倒塌的声音更大了。


佛像后方的土墙没了,往里头灌着风,佛像还在笑。


佛祖明明自顾不暇。


几日未入食的他拼着最后的清明扶着斑驳墙体站起身,佛与他遥遥对望,相顾无言。


金色的瞳孔愈来愈深,脖颈的凉滴落在手心,一声嗤笑从他心底深处吐出。


家破人亡的少年等来了暴雨的冲刷。



李饼再不言神佛鬼魅,说不上不信,也绝无看轻之意。


你说神佛存在,好,它存在,你说神佛不存在,好,他不存在,你手指苍天义愤填膺怒斥这是虚妄迷信,那李饼也说是迷信。


你问他神佛是什么,他会告诉你神佛就只是神佛。



进了庙宇,往日只存在于四季的大雾在神佛前竟也缭绕迷人眼,若隐若现的佛像低眉。


这等大雾,佛祖可真的能看见人的苦难,富贵方能迷人眼,香火同样如此,虔诚下的贪婪欲望,佛是渡或不渡。


断断续续的呢喃从四面八方涌来,老妪,女子,男子,幼童。


高中,官名,钱财,长寿。


“饼爷······”


沿着这道声音的来处,穿过万千香火,路过一具具佝偻不起的身躯,一张极具虔诚的脸清晰起来,李饼悄声站过去,侧着身子去听这人所求,似有所感,陈拾睁开眼。


看着少卿大人半躬身子偷偷摸摸的样子,陈拾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两人都无声的笑了起来。


“你来这里求什么?”


那双圆圆的眼睛扫了一圈,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俺总觉得煞鬼还在,他害恁又做噩梦又见血的,俺真有点害怕。”


李饼同样压低声音,瞄了一眼高高在上的佛像,“你希望佛祖把煞鬼赶跑?"


"应该不行吧,俺怕这个要求太难,俺就拜托他让煞鬼离开少卿大人缠着俺,俺不怕,俺希望少卿大人平平安安的。”


说完又煞有介事地紧闭双眼合十拜了拜,陈拾的脸也同样若隐若现。


此刻他才恍然发觉王七那句话是对的,求普通的神佛是没用的。“疑心生暗鬼”,畏惧的是李饼,煞鬼本质上也是李饼。


陈拾,你求求我,我就实现你的愿望。


长长的一口叹息送走了面前丝丝缕缕的烟,一身红衣的矜贵公子,大理寺的少卿大人,李饼,学着陈拾的样子,双手合十,双目低垂。


“陈拾平安。”



多喝热水加桂枝

「饼拾24h | 春日潋滟」《烟雨不挫藤缠树》 | 剧版 | 结局后 | 1w字一发完。

* 如题。

* 是wb的联文活动。wb: 喝碗热水桂枝汤

* 甜甜甜甜甜 ~(*╯3╰) ~

* 所以可能有点点ooc。

* 但我自己写到最后好开心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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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一个雨后初晴的故事。

 

  


  神都在初春时日,断了风雪,却又续上一月烟雨,槐花开时皆浇灌在雨水之下,本应洁净之花,便又不净,那雨水看似洗涮了槐花的躯壳,却并未掸开花瓣间的灰尘,它只是用自己将沉积的污秽压盖...

* 如题。

* 是wb的联文活动。wb: 喝碗热水桂枝汤

* 甜甜甜甜甜 ~(*╯3╰) ~

* 所以可能有点点ooc。

* 但我自己写到最后好开心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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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一个雨后初晴的故事。

 

  


  神都在初春时日,断了风雪,却又续上一月烟雨,槐花开时皆浇灌在雨水之下,本应洁净之花,便又不净,那雨水看似洗涮了槐花的躯壳,却并未掸开花瓣间的灰尘,它只是用自己将沉积的污秽压盖,一如陈拾,不声不响,不哭不闹,只是沉静温润了许多——这是否好事?旁人不知——旁人或许是不曾在意,可李饼不是。


  但李饼也不是一开始便注意到了陈拾的压抑。


  上一个凛冬太过纷乱。得而复失的人太多,恍如流沙在手,什么也抓不住。 


  有很长一段时日李饼都在想,自己到底能抓住些什么。

 

  他抓住了什么?秦纨的琴,但他没能抓住蔻娘。

  他抓住了什么?害人的凶手,但那些逝去的人,他一个都没能抓住。

 

  李饼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他是多智近妖的天才,是聪慧至极,知晓天道,辨明人性的大理寺少卿。李饼看待所有人的命运,素来是仁至义尽,便就门外旁观的。李饼从未强求他人改变自己的选择,于他的眼中,世间种种皆能以因果解释,个人选择不同,结果便就不同,李饼会因预见不佳的结果而苦心规劝,可若劝而无用,李饼便也明白,此即是命中注定,他斗不过。

 

  可李饼唯独无法放下的,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李饼唯一无法放下的,是惨痛的结果并非源于主动——那些逝去的无辜的生命,他们或为救人,他们或仅仅只是本该无关的过客。

 

  是本不至于如此死去的蔻娘。是为救他人不幸身死的袁不二。是三年前无辜失踪的百姓。

 

  李饼只觉得,这样的命运——天理不公。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只止于永安阁覆灭。李饼总觉有一丝疑惑,若有似无的,李饼觉得这不是真相,这还不够。

 

  所以李饼常常在午夜梦回时,知道自己欠他们一个交代,欠这无数条不公的命运,一个交代。

 

  李饼为此想得太多,思虑过重,睡时,眼前便反反复复是他们的死状,是李饼一次又一次的痛惜,以致噩梦。

 

  梦外的李饼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似乎喃喃着。可李饼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只听到雨打窗框,嘈杂中,传来陈拾的呼唤声。

 

  “饼爷?”

 

  李饼从梦中惊醒,双瞳仍是赤金的猫眼,望到了身旁人这眼里金光才渐渐消散。近日噩梦频来,李饼变猫的次数愈发增多,幸而他控住神智的能力也有所增强——并非是李饼参悟出了什么方法,只是经历过大起大伏、大灾大难,李饼的身边再不会缺了陈拾,因为陈拾于李饼午夜梦回的每一次都陪在他身侧。

 

  李饼又一次在心中自答,他能抓住的到底是什么。

 

  “恁又做噩梦?”

 

  陈拾只是关切地坐到李饼床边,先是压来布帕轻轻擦去李饼额上的冷汗,再双手越过他的后背,为李饼裹上了自己的被子。陈拾做完这些,又在自己手心里哈了口气,两只手掌互相搓了搓,再执起李饼的双手,为他捂热。

 

  李饼任他握着,双眸只盯着陈拾的脸,陈拾低着头只望着李饼的双手,一切似乎未变,一切却又不同。

  

  事情初了时李饼尝试过搬回李府。那日明镜堂的大伙儿一齐为他整理旧宅,夜里明镜堂的大伙儿瞒着他就在客厅里打地铺相陪。李饼睡不足半夜便莫名醒来,他步入院中静思,却发现陪夜的大伙儿,内心感慨。

 

  望着大伙儿惊醒,一齐向他跑来的那一瞬,李饼忽觉自己——

 

  当真告别了李府。

 

  此后一切如旧,李饼仍在这大理寺后院的卧房中休息,而陈拾常在身边,唯夜里短暂分开,回吏舍休憩。

 

  ——直至那夜,恰是入春,雪消雨来,雨打风吹搅得李饼半夜惊醒,于是无奈燃灯,打算看些案卷消磨时光。

 

  掌心上灯影微弱,李饼并不知陈拾守在门外,翻查案卷的动作稍大,便隔着半间屋子以及紧闭的门,惊醒了守在门外的陈拾。

 

  陈拾在门廊上站起,又踌躇着不知该不该敲门询问。李饼到底还是半人半猫,五感灵敏,听到声音便抬灯望去。

 

  李饼看到了陈拾映在门框上的影。

  李饼急得一个闪身碰落了案卷,也不管不顾,疾飞而去。

 

  “陈拾?”

 

  门廊不宽,春雨落地,溅起的波澜如浪,便就袭人,湿了睡在门廊上的陈拾半身。李饼猛一扑来拉开门时陈拾被吓了一跳,恰逢惊雷,他被吓了两重,刹那间浑身都抖,脸上的神色来不及换,忧思甚重。

 

  “怎么了?”李饼心头一紧。陈拾脸上有些水渍,正在眼的下方,在惊雷照映下莹莹发亮,不知是泪是雨。

 

  李饼说着,抬手抵了过去,用指背撩去陈拾脸上的凉水。

 

  他曾经也这样为陈拾拭过泪。李饼忽的想起那一夜,那夜陈拾哭得令人心惊,可他当时未能道尽自己的安慰,此后又言不由衷,身不由己,再未提起。

 

  怎么就忘了呢?李饼在心中责问。不该忘了的。李饼在心中自省。

 

  “俺、俺末事饼爷。恁末事吧?”陈拾被李饼这般触碰也没有躲,只是略略茫然,眨了眨眼便又小心翼翼观察李饼。此时此地,陈拾心里到底只在意着李饼,他身后是满地春雨,眼前唯李饼一人,陈拾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这个人,身子也挡在门外,无意或是有意地,为这个人拦住夜风卷来的细雨。

 

  李饼也望到了这些,李饼一下就红了眼。

 

  “怎么下着雨还过来?”李饼忍不住借着抹泪的动作,指背轻轻在陈拾脸上摩挲。

 

  陈拾不觉有异,便仍只是茫然,更是为李饼担忧着。

 

  “这打雷又下雨嘞,俺不放心,过来看看。”陈拾诚实道,脸上笑着,很是纯真,可眉眼间的温柔总夹一丝忧郁。

 

  这一丝忧郁,可比密雨中的一道惊雷,虽只是这一道,却异常抓眼,异常骇人。

 

  李饼猛然惊醒——他自己的心结已被陈拾及明镜堂的伙伴一缕一缕解开,可陈拾的心结,戛然而止于那个被来仲书打断的深夜。李饼忽的意识到陈拾此后未再提过自己的心绪,他看似一切如常,却委实比从前沉静。李饼思索着如今陈拾的形象,他虽仍是对自己言听计从,可当自己怯弱时,可当自己孤寂时,陈拾总是那般坚持,那般有自己的主见,那般站在了令自己可以依靠他的位置。

 

  陈拾长大了......不仅在处事上。

 

  他当初未及察觉,还为此欣喜欣慰,如今想象着陈拾压抑自己,一心都在陪伴疏导他的这一段时光,李饼心想,真疼啊。

 

  他心疼他。

 

  李饼是经历过拼命压抑自己苦痛的时候的。那三年里的苦痛压抑他只能诉说于天地,那三年后的苦痛压抑却是被陈拾领着明镜堂的大伙儿一点点填平。

 

  所以他感同身受,所以他推己及人,所以李饼亦也希望,自己能填补陈拾的心。

 

  明明陈拾是个心灵圆满的人,明明陈拾的内心里本不该有这般空缺,明明自己不将他带来大理寺,或许他就不必亲眼看着至亲离世......都是因为他屡屡不舍,留下了陈拾,都是因为他对孤独的畏惧,对陈拾的贪念,都是他的错。

 

  “可此时在门外淋雨的是你,陈拾。”

 

  李饼哽咽起来,带着些许哭腔,拇指指腹摩挲着陈拾的脸颊。

 

  李饼不舍得放开陈拾,直到陈拾依然对他轻笑。

 

  “俺听着这雷声也害怕,俺呆在这儿,还末那么心慌。”

 

  陈拾说得真真切切,坦坦荡荡。

 

  李饼指腹一抖,忽深吸一口气来,右手滑下,去拉起陈拾腕处的衣袖。

 

  “进来。”

 

  李饼摸到了陈拾衣袖上的湿意,潮气如细刺般扎着他的指尖,微微地疼着,让李饼抓着那衣袖的动作,越发用力。

 

  陈拾不知李饼意欲何为,只乖顺地被他拉着走,直至被李饼带到他的床边,李饼将陈拾一把按在了自己的床上,陈拾坐着望他,很是不解,他想要站起时李饼却再次按住了他的双肩。

 

  李饼从不强求他人,可对陈拾,李饼总有些例外的对待。

 

  “不必出去淋雨,就在这睡。”李饼按着陈拾,说罢又道,“我反正也睡不着,你不必介怀,我就在旁边看卷。”

 

  陈拾仰头凝望着李饼。李饼站在他身前,正在那窗子映出的雨夜下莹莹的水光中,脸上光影斑驳,影影绰绰。

 

  陈拾就这么凝望着李饼。他沉默了片刻,不知想些什么,只是那目光一如窗外的春雨,水波流转,温温柔柔,但暗藏一道惊雷般的忧郁。这一丝忧郁,正低着头也凝望陈拾的李饼并未错过。

 

  李饼想说些什么,可陈拾先开了口来,对李饼说:“俺不介意,饼爷。恁要是也不介意,咱一起睡。”

 

  窗外打来一道白光,却不见雷声。

 

  李饼望着陈拾的双眼,他自己眼眶很热,嘴唇微张,他还是想说些什么,但双唇只是张了张,什么都没说。

 

  李饼沉默着坐下,又侧躺下来。陈拾本能地将床上靠里的位置让给了李饼,但李饼按住他的肩,就让他睡在里侧,自己躺在外。

 

  陈拾只得小心翼翼地拉开薄被,大部分盖在了李饼身上,自己只堪堪盖过,背后漏风。

 

  李饼却伸手来,手臂越过陈拾的身子,为他拉了被子,盖过身后。

 

  “睡吧。”李饼与陈拾面对面侧躺着,陈拾的双手双脚都小心翼翼地拘谨着不与李饼的相碰,李饼没有强求,只这么说。

 

  李饼先一步闭上了双眼,而陈拾望着他——陈拾心中,还是有着无法言明的心绪,所以能这样陪着他便足够。

 

  这之后却是整月的春雨,雨水绵绵,雷声屡屡。

 

  自第一次同榻后,每逢夜里多雷,李饼都借口不必冒雨回去,借口陈拾惧怕雷雨而将他留在自己房中过夜。可即便同榻,陈拾也一直绷紧身子,谨慎地不与李饼有任何触碰。两人一直维持着面对面侧躺的姿势,陈拾总在李饼入睡时凝望李饼,李饼亦在陈拾入睡时目不转睛地盯着陈拾看,两人都担忧着对方的心境,想着陪伴能令对方心安,却又怕明说会给对方带来压力,于是闭口不谈,但不约而同。

 

  陈拾在外过夜的次数多了,吏舍里同住的明镜堂大伙儿自然会懂。不过大伙儿都担心着李饼,担心着李饼是否还有什么心结,他们亦是清楚陈拾这是陪伴李饼去了,李饼需要陈拾,这事大伙儿都懂,是以也没说什么。

 

  只是崔倍记得李饼的房中只一张床,他以为陈拾去时只能打地铺,便向大伙儿说了这事。王七关切陈拾,便说春雨频繁,夜里冷,让陈拾干脆搬张小床到李饼屋里常住。

 

  王七这话是对着李饼说的,李饼初听愣然,反应过来却又不好意思说明陈拾是与他同榻,也就将此事允了。

 

  从此李饼的床边多了张矮一些的小床。那床是大伙儿一齐协助陈拾做的,虽然简陋,但也稳固,王七还送了陈拾自家绸缎庄定制的被褥,有这被褥做底,陈拾睡着小床也还算舒服。

 

  自此每时每刻,李饼身边当真都有了陈拾,自此每每惊梦,李饼身边,陈拾亦都陪着。

 

  今夜亦是如此。李饼望着正给自己暖手的陈拾,第一夜时那窗上透进来的水光此时照映的是陈拾的脸,李饼看着陈拾脸上光影斑驳,影影绰绰,心头好似被陈拾的双手捂着,烫着,以致沸腾。

 

  陈拾给李饼温了一会儿手,看他手心突然出了些汗,赶忙用自己的手心去替他擦掉,又将手往回抽。

 

  “饼爷,恁还慌吗?”

 

  陈拾双手交握在膝上,专心望着李饼。他眸色稍浅,夜色的影子反衬得他那一双眸子亮若这夜里的月,李饼第一次觉得,原来月色也是会灼人的。

 

  李饼好像有些动心了。他说不清此刻动的是什么心,这样的心动他过去对着陈拾常有,只是今夜月色照拂,雨意撩拨,就似乎显得与以往不同。

 

  “不慌。”李饼不自觉笑道,他此刻心动着,又莫名为自己的心动而欣慰,便忍不住笑,“是你才会一打雷就吓得发抖,我才不怕。”

 

  李饼说罢,抬手揉了揉陈拾的头顶,又笑:“不必为我担心。”这才收回手。

 

  陈拾懵懵懂懂,想了一会儿才也点头跟着笑,嘴里念念叨叨:“末事就好。末事就好。”

 

  尔后便起身要回到自己的小床睡。李饼心念一动,脱口而出,登时唤住他道:“哎陈拾。”

 

  唤罢又是一顿,想了想,才柔声细语说:“这雨,一时半会儿静不下来,你既然会怕......要不,就一起睡。”

 

  李饼说得小心,面上害臊,微低着头,只敢抬眼偷着看陈拾。陈拾却依然坦荡。也不是第一次同榻了,又是李饼要求,陈拾想了一想便依言去做。两人如今各有被子,各自罩在各自的被中,陈拾不必如之前那般拘谨,只是李饼仍习惯了侧卧着望他,陈拾亦也担心李饼,一样是侧卧。

 

  两人面对着面,裹在各自的被子里,身子没有接触。李饼的目光缠在陈拾身上,陈拾不敢看他,只垂眸似是发呆,可李饼的每一分吐息他都听在耳中。

 

  陈拾怕李饼孤独,李饼怕陈拾难过,是故如此互相陪伴着度日,夜复一夜,在这缠绵的烟雨中。

 

  等到雨水退去已近上巳节。

 

  明镜堂的人,于上巳节都有三日休沐。这是个祭祖祈福的大日子,王七要回乡与父母祭祖,想着带崔倍一道,但崔倍推脱,王七叨咕叨咕但也只能自己走。

 

  孙豹与阿里巴巴都留在神都过节,一听王七要走,孙豹便抢着要帮大伙儿做祓禊仪式。孙豹一向注重这些,少了一样都觉缺了福气,要触霉头的,便是哪怕做得粗糙,整套流程得走。

 

  先是载盥载祓,端着一盆水让大伙儿净手,后是修沐攀柳,柳条沾水点于额头,再是染袂熏兰,熏香净染衣裳以去灾病,最后还要饮茶、点朱,修禊送福。

 

  孙豹为大家举行仪式时,陈拾就站在一旁,排在最后。他看着孙豹的步骤一点一点学,大伙儿这是在院里自己玩闹,李饼不在,陈拾就想着学好来,过后若李饼愿意,也为他祓禊去灾。

 

  “在这儿干什么呢!”李饼去寻上官檎谈事,回程时恰巧路过院子,望到大伙儿聚成一圈吵吵闹闹,赶紧凑近过问。

 

  明镜堂的六人,如今拧做了一股绳,缺了谁都不对,集体的事李饼自然不想错过。

 

  “少卿大人,咱们这儿正祓禊去灾!”王七正勒着崔倍的脖子往他头上用柳枝撒水,他对这事儿是抱着玩闹的态度,李饼一来他更起劲,赶紧嚷嚷着让陈拾对李饼出手。

 

  “少卿大人您也来啊!陈拾!陈拾!来给少卿大人修个沐攀个枝!”

 

  陈拾正抻着头等孙豹为他撒一把柳条水,李饼一来这动作便被打断,大伙儿转身就向着李饼去。孙豹被王七这话闹得也起了意,不过他自己不敢动手,只是拿着柳枝,拉上端着水盆的阿里巴巴兴冲冲追过来,把柳条往陈拾手里一塞。

 

  “来来陈拾!”孙豹兴奋极了,推着阿里巴巴的手臂,把水盆往陈拾手边递。陈拾“哎”了一声有些无措,柳枝已被塞进他手里,办也不是不办也不是。陈拾无可奈何,看看李饼,又看看大伙儿,最后又看向了李饼。

 

  李饼挑眉看了一圈大伙儿,才看向了陈拾。陈拾尴尬得有些露怯,他双手握着柳条,不知如何做。

 

  李饼觉得陈拾这般,十分可爱,便忽的歪了嘴角,先将双手背到身后,又弯腰向了陈拾,莞尔一笑。

 

  “来吧。”李饼说着,语调轻快,头伸在陈拾面前,双眼与他平视,紧紧盯着。

 

  陈拾愣了一愣便就展颜。他双手握着那柳条扫过水面,再郑重而小心地双手握住柳条,他将柳条尖儿抵在李饼额上,轻轻几点。

 

  “去、病、去、灾!”陈拾一字一字地学着孙豹方才的用词,眼神清透,是真心为李饼祈福着。

 

  李饼望着陈拾,亦也笑,乍一看含情脉脉。

 

  ——只是被王七和孙豹即刻拿着柳条朝他撒水而打断。

 

  “多福!多福!”

 

  王七与孙豹闹起了李饼,阿里巴巴见势也凑热闹,崔倍想拦不敢拦,只能伸着手哎哎地叫,而陈拾自是举着双手一直为李饼挡水。他们六人闹作一团,如今的李饼也愿意与大伙儿玩笑,便是上官檎途经时,望着他们不免有些羡慕。

 

  “上官少卿。”闹到散时李饼与上官檎打了招呼。阿里巴巴不舍得离开,就站在两步之外朝他们俩瞧。陈拾也同阿里巴巴等在一边,他待会儿要与李饼一道回房。

 

  “李少卿。”上官檎想起了胡四,又想起了明镜堂的往日种种,不禁感慨,“得明镜堂在侧,是你的福分,请多珍重。”上官檎说罢,望了眼阿里巴巴,又望向陈拾,目光停在陈拾身上片刻,才再对李饼道,“能珍惜的时候就珍惜吧。”

 

  李饼也知上官檎之苦——家破人亡,胡四与父亲接连逝去,如今上官檎除了阿里巴巴再无亲人,比之他,上官檎是更孤苦无依的那人,她的话也是衷心。

 

  李饼心头一酸。上官链之死,细思起来,其实也未必能如此结案。这也是李饼所欠的交代之一,可上官檎未曾对他质问,未曾令他为难。

 

  “多谢。”李饼肃然向上官檎作揖,谢意多重。

 

  分别时阿里巴巴自然追了过去,李饼与陈拾相伴而回,李饼每走几步便要回头望一眼陈拾,看得陈拾心中疑惑。

 

  到了半路陈拾终是忍不住询问:“饼爷,恁老看俺干啥?”

 

  李饼只一笑。

 

  他不过是想着上官檎的劝告,想着他所该珍惜的人,不觉频频回头罢了。

 

  陈拾看他不答,一抿嘴角有些无奈,不过没有追问,只先向李饼告假。

 

  “饼爷,上巳节休沐——”陈拾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俺想跟恁告个假,俺回老家一趟。”

 

  李饼脸色微变,脚步亦停,略略皱眉着望陈拾,反问的语调似是有些紧张。

 

  “可是要去安葬......”

 

  陈拾听罢一慌,勉强抿了抿嘴才慌慌张张道:“不、不是饼爷!俺就回趟村里,看看表哥他们!”

 

  李饼有些心疼。

 

  陈拾的心结,果真并没有消去,他愧疚于兄长的身份,卑微于兄长的罪行,提不敢提,伤不敢伤,但凡与兄长有关的事,他都不敢明说,只能悄悄地、独自地、孤独地思索,孤独地进行着。

 

  李饼尝过这种孤独的滋味,他心疼陈拾,心疼他的责任心,心疼他独自压抑。

 

  李饼不是不在乎与陈九的杀父之仇,他只是太了解陈拾——陈拾太过干净,陈拾太过善良,陈拾甚至可以为他豁出性命,陈拾本人从未想过伤害任何人。

 

  如此李饼又怎舍得责怪陈拾呢?陈拾又有什么错。凭何陈拾要承受这种痛苦?

 

  陈拾太好了啊。李饼怎么舍得。

 

  “俺,俺就回去两天!不,一天!俺早去晚回!俺就回去看一眼!”

 

  在李饼面前陈拾不大会撒谎,慌得不行时只能放大声量。李饼听着陈拾这近乎喊出来的谎话,他替陈拾难过,感同身受似的那般疼——心里实在是疼,双手便捧上了陈拾的耳后。

 

  “好了好了。”李饼柔声安抚,“我给你放三天假,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嗯!谢谢饼爷!”陈拾笑着点头,双眸圆圆,一派诚恳。李饼忍不住揉了一把陈拾耳后,这才放手,又与他继续相伴同归,而这后半途的归程,李饼依旧是频频向陈拾回头。

 

  所要珍惜之人——李饼一路望着。

 

  此后便是上巳节的第一日,陈拾背着陈九的骨灰,亦是沉重亦是高兴,一路与人招呼着出了城。

 

  陈九的尸骨一直放在义庄,后来案子了结,李饼私下交代老白,请他将陈九的遗骸烧成骨灰妥善保存,若陈拾开口便交还予他。就似当初的腰牌,李饼总先一步为陈拾安排好他心之所系,陈拾领到骨灰时知晓了李饼的交代,感激得满眼是泪,无法言语。

 

  陈拾是向蔡叔交代好李饼这三日的吃食,又找孙豹交代了李饼这三日的生活琐事后才放心归的乡,三日足够,陈家村距神都也算不得远,陈拾便本打算徒步往回走。不过算他运气好,陈拾出城时遇上了城里相熟的车夫,对方热情地专程将他送到陈家村村外,陈拾高兴地从车上下来,与人在村口路边道别。

 

  “陈拾小哥,后面那位是你的熟人吗?我看他一路都跟着。”

 

  临走前车夫提醒了陈拾,陈拾疑惑望去,只见那人身着便衣,骑着马,停在不远处的林间,腰间隐隐约约挂着一个鱼壶。

 

  “饼爷!”

 

  陈拾又惊又喜,顺着路大步朝李饼雀跃奔来,李饼亦催动马匹向陈拾赶去,马快人慢,李饼先了半条路赶到陈拾身边,未及停马便翻身飞下,等着陈拾迎向他。

 

  是日阳光明媚,村口正在林间,阳光溜过叶缝照在陈拾脸上,日影斑驳。

 

  “饼爷!恁咋来嘞!咋不跟俺讲呢!”陈拾笑得有了些曾经的样子,天真烂漫,日头正好。

 

  李饼将马绳交予陈拾,这才负手,挑眉轻笑道:“休沐三日,我无事可做,想着出来看看。”

 

  陈拾笑笑,没有揭穿。他知道李饼是特地为他而来,陈拾了解李饼对他的好,他心里被温暖得紧,便就只是对着李饼傻笑,什么都顺着他。

 

  “饼爷,俺家里比较简陋,恁多担待。”

 

  陈拾领着李饼来到了树屋前。

 

  明镜堂的大家都知道陈九就是杀害李饼父亲的凶手,与陈九有关的事情大伙儿就尽量不在李饼面前提,李饼便是此刻才知道,原来陈拾一直住在树屋里。

 

  “俺跟俺哥,俺俩以前不受村里人待见,所以就住在这树上。”陈拾扯了扯藤梯,正在检查它是否坚韧,“恁要是住不惯,咱晚上,就回村里,到七哥他们那儿借宿一下。现在事情都说开咯,村里头不会赶俺走的。”

 

  陈拾又拍拍藤梯上的灰,说完才回头向李饼道:“饼爷,咱上去吧。”

 

  李饼正仰头望着树屋发呆。他想象过陈拾生活清贫,与兄长相依为命,吃了不少生活的苦,可他从未想过陈拾竟也会被村民排挤,他从未想过原来陈拾的过去,也曾如此孤独。

 

  李饼望着那大树不禁红了眼。他心疼陈拾,非常心疼,他心疼被人排挤却还能如此单纯善良的陈拾,他心疼与兄长相依为命到头来却孤身一人的陈拾,他心疼本该圆圆满满,最终却不得不因兄长的罪孽而备受煎熬的陈拾。

 

  陈拾又唤了一声,将李饼的思绪打断。

 

  “好,我跟着你。”

 

  李饼护在藤梯下,一手护着陈拾的背篓一手护腿,待陈拾上了梯子,又回身过来要拉他时,李饼足下一踏,都不必爬梯,潇潇洒洒径直飞上树屋去。

 

  树屋建在一棵巨大的槐花树中,屋外缠了几片槐花丛,正是盛开的日子,充当了窗的功用。屋里只有一张吊床,还有一张小桌。小桌上落满了被风吹下来的槐花,陈拾将那些槐花收集到一旁,又翻出木凳让李饼先坐,自己则忙忙碌碌,手上各种活。

 

  “俺这儿还有个树洞,收拾收拾给恁睡也够大。茶水得让俺生火烧一下,饼爷恁要是渴了,先喝俺葫芦里的,俺还末碰过。”

 

  陈拾忙活着打扫树屋的积灰,忙碌中倒不忘安排李饼。李饼环顾一周望到了这一眼望尽的树屋,他心里愈发难过,原来陈拾来到他身边之前,就过着这样的日子,比起之后来太苦。

 

  李饼少爷出身,神都人士,除却流浪的日子,他的生活一向金贵,回了大理寺后也一直被陈拾照顾妥帖,当真不曾想过陈拾的“苦”,竟有这么苦。

 

  “原来......你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

 

  李饼不禁喃喃,眼底湿热,陈拾却毫不在意地只笑:“这样的生活挺好嘞,当然了,是比不过在大理寺里。”

 

  陈拾扫着地,没有抬头望人。李饼却直勾勾地望他。李饼的心里翻江倒海,他想着自己,也想着陈拾,思绪纷乱到最后只汇成了一句——他离开了陈拾,他会孤独,陈拾离开了他,陈拾会变得孤苦。

 

  他离不开陈拾,也不敢离开陈拾,李饼畏惧再次回到孤独的境地,李饼也更畏惧若自己不在——陈拾遇到危险了怎么办?陈拾难过了怎么办?陈拾孤独了怎么办?

 

  李饼突地意识到自己与陈拾的关系。他就像是树干上的那些藤蔓,起初是他贪恋陈拾的温暖,缠上了大树,后来是藤蔓嵌入了树干的身体,大树被藤蔓缠得,共死共生。

 

  他不放心自己,也不放心陈拾,李饼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希冀着,与陈拾就这么似藤缠树般相依为命一辈子的。李饼意识到这种想要厮守一生的心情最能以怎样的关系定义,他意识到了这些,一切恍然大悟,这份大悟带来的冲击竟让李饼在刹那间喜极而泣,泪眼朦胧。

 

  李饼悄悄抹去眼泪,平复了自己的心。这边陈拾也收拾好了环境,蹲在一旁开始生火。

 

  李饼抿了抿唇,好不容易忍下了内心的波涛,也蹲到火堆旁协助。

 

  “陈拾。”李饼帮忙捡着树枝,“打算将......”李饼顿了顿,“他,葬在哪儿?”

 

  陈拾神色隐忍道:“俺哥......他杀了恁多人,其实不配有墓。俺就把他葬在这棵大树底下,也算是落叶归根,俺以后回来住了这儿,也算是来看俺哥。”

 

  李饼望到陈拾眉宇间的忧郁,忍不住抬手揽着他的肩,揉了揉。

 

  两人一时没有说话。日光和煦,微风轻轻,便只有风吹树叶,及生起火来的噼啪声。

 

  “陈拾。”思索良久,李饼终是下定决心道,“以后有我。”

 

  陈拾圆圆的眸子一颤。他抬眼盯着李饼,目光微微动着,似是不住思索。

 

  而李饼又道:“所以陈拾,以后你要是心里难过,就对我说,不要压抑自己。”

 

  李饼伸出手来,握住了陈拾的一只手。

 

  “有我在。我们是互相的。”

 

  李饼握着陈拾的那只手,又收紧捏了捏,肌肤温热。

 

  “饼、饼爷。”

 

  陈拾就这么望着李饼,眼眶里安安静静涌出了一股又一股的热泪,没一会儿却突地激动起来,似乎有很长的话要说。

 

  只是陈拾说得着急,又实在紧张,磕磕巴巴的。

 

  “饼爷!俺、俺知道俺末资格说这些,但是、但是俺就是想!俺就是想!只要恁不赶俺走!俺一辈子留在大理寺,一辈子陪着你!恁看行吗?”

 

  陈拾说得满脸通红,蹲着的身子因悸动一颤一颤,还需李饼双手捧住他的脸,才把人稳住。

 

  李饼亦是悸动万分,那些心跳的反应却只展露于陡然发亮的双眼里,展露在柔情似水的目光中。

 

  李饼捧着陈拾的脸认真道:“陈拾,是你说一辈子留在大理寺,一辈子陪着我,你不能反悔。”

 

  “俺不反悔!”陈拾用力摇头,眼神坚定,“俺决不反悔!”

 

  说着他又一派天真:“那、那咱俩就这么定了?那俺、俺得跟恁盖章。七爷说,两个人一辈子不分开,这就叫定终生。定终生是要盖章嘞,七爷有告诉俺咋办!”

 

  陈拾说完,不等李饼反应,也似是怕他拒绝,脸飞速地凑过来,在李饼脸上重重按了一嘴。

 

  那动作是很快的,一下便就猛的退回。李饼懵了一下,脑海里似炸开了花,惊喜又茫然地回过神时,只看到陈拾脸上的红晕扩散到了脖子和耳朵。陈拾心跳如雷,浑身发烫,因此慌忙地低着头,两只手紧紧揪着自己的耳朵,他以为这样能散热。

 

  可即便慌到了如此,陈拾窝着脸,捏着耳朵,也仍大胆又紧张地朗声喊:“俺!俺盖章嘞!俺不反悔!”

 

  可爱至极。

 

  李饼再也禁不住这份可爱,脑子难得不经思索,上手一捏下巴便将陈拾的脸带了过来,自己的双唇覆上了陈拾的。

 

  “这样的才对。”

 

  李饼没有攻城略地,只在唇瓣处浅尝辄止,可毕竟是雨后初晴,心意相通,又暖意融融,所以旖旎得紧,又耳鬓厮磨,反反复复。

 

  “饼爷,这是不是就是阿里巴巴常说嘞,水到渠成的事。”

 

  大半日后李饼随陈拾到河边打水,陈拾想起如今是上巳节,便让李饼也在河边洗手,祛祛病气,而他在一旁摆弄自己收集来的那些槐花,忽想起了阿里巴巴的口头禅,不禁这么说。

 

  李饼一笑,只神神秘秘:“一半吧。”便又不说。

 

  陈拾也不追问。有了盖章的约定,他与李饼自是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不过陈拾还是问:“饼爷,恁到底,为啥对俺恁好啊?”

 

  李饼一顿。神色忽的感慨,又有似水柔情溢出。

 

  “你知道吗陈拾。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像是......活着。”

 

  “我所求不过是让百姓都过上这般平静温和的日子,可惜造化弄人,呵,也是人人都只待我是大理寺卿的儿子,并不将我的想法当真。”

 

  “可是陈拾,这样的日子,你竟给了我。”

 

  陈拾手中,那一捧槐花落入水面,陈拾本想将其洗净,回去做些槐花饼让李饼尝尝,可李饼忽的凑近,轻啄了他的脸颊,陈拾小鹿乱撞,浑身颤颤,槐花落入水中。

 

  这就是活着的感觉。这就是李饼要的。陈拾在无意当中,原来,早就慷慨赠予了。

 

  日朗风清,河水潺潺。

 

  厮磨了好一阵后两人相伴又回到树屋。陈拾鼓起勇气向李饼道明自己想做的事,李饼便就应允,又陪着陈拾,将陈九的骨灰埋入树干下的泥土。

 

  “哥,下辈子,莫管遇到啥,咱都做个好人。俺相信,这世上,还是有恁多像饼爷一样的好官嘞,咱别怕等。”

 

  陈拾说罢,将最后一抔黄土细心覆上,又撒了一捧新捡的槐花。

 

  “哥,谢谢恁,谢谢恁是俺哥。”

 

  陈拾抹了一把泪,便起身来,李饼揽过陈拾的肩膀安慰。陈拾向李饼笑了笑,又一抬头望向树屋,恍惚间竟似看到了陈九。眼前的陈九还是陈拾记忆中那一副猎人模样,正抬着手,把玩着陈拾用稻草编织的“陈九”娃娃,似在玩笑。

 

  阳光穿过树屋照下,当真是雨后初晴了。过往的烟雨再盛,今日也是阳光灿烂,普照众生,暖意洋洋。

 

  若往后烟雨再袭?

 

  不必惊惶了。藤蔓已缠上大树,大树已拥抱了藤,自此风吹不散,雨打不断——烟雨不挫。



  「毕。」

  

  





拂楼

【饼拾】见盛世

又名【有老婆的李饼几点回家】及【饼拾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辛苦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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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金吾卫整顿,刑部重组,其间有许多事情需要和大理寺交接。

 

之前邱庆之在任时,金吾卫以护卫宫城为主,管辖内的案子虽然也会尽力追查处理,可毕竟不是专攻,下面的人多有敷衍,再加上宫城内的案子大多牵涉复杂,很多一眼就能看出问题的案件都不了了之堆在一边。

 

刑部那边,从前的老大就很有问题,一手压下去的案子不少,再加上内部被渗透严重,许多牵涉官员和势力的案件都积压了下来,不查不知道,一查到处都是问题。

 

上官擒已经回...

又名【有老婆的李饼几点回家】及【饼拾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辛苦一天】

 

————————————————

 

1.

金吾卫整顿,刑部重组,其间有许多事情需要和大理寺交接。

 

之前邱庆之在任时,金吾卫以护卫宫城为主,管辖内的案子虽然也会尽力追查处理,可毕竟不是专攻,下面的人多有敷衍,再加上宫城内的案子大多牵涉复杂,很多一眼就能看出问题的案件都不了了之堆在一边。

 

刑部那边,从前的老大就很有问题,一手压下去的案子不少,再加上内部被渗透严重,许多牵涉官员和势力的案件都积压了下来,不查不知道,一查到处都是问题。

 

上官擒已经回到神都,安葬过父亲后就入宫面见了圣人。

 

对于她爹的事情,邱庆之之前已经禀报过,再加上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圣人没有追究,她依旧是大理寺的少卿。

 

大理寺卿位置空缺许久,圣人连发三道旨意,一道任命原大理寺少卿李饼为新任大理寺卿,第二道要李饼带领大理寺众人从速处理金吾卫及刑部积攒多年的疑案旧案,第三道许特权,查办期间大理寺众人可自由出入宫城,携新旧印信即可提审朝中官员,不论品级,大开方便之门。

 

圣人有意趁机清扫永安阁残余势力集权中央,李饼索性将大理寺新印交给上官擒,让上官擒长驻刑部,又把阿里巴巴和其他原本跟随上官擒的大理寺官员一并调到刑部,他自己则统领大理寺重查金吾卫积压下来的大案要案,三方通力合作,大刀阔斧整肃神都风气。

 

经历过之前的一切,明镜堂的一众人都成长了不少,整顿刑部和金吾卫期间都出力不少,吃过亏,上过当,受过伤,但都有惊无险,花了整整一年多,妖猫案的后续才算真正结束。

 

永安阁已经被彻底废除,残余势力几乎被清除殆尽,朝中换了不少新面孔,圣人基本收回了权力。

 

这一年里,顶在前面的一直是大理寺和刑部,再加上御史台和金吾卫,四个部门算得上圣人手中利剑,斩奸除恶,一扫歪风邪气。

 

因为一切有圣人兜底,只要在限度内,大家完全可以放手去做,这一年是所有人最累也最满足的一年,看着一个个宵小恶徒服诛,一个个无辜之人沉冤得雪,大家都十分满足。

 

生于天地,为国为民,方为英雄抱负。

 

雷霆之后就该是雨露恩赏,好在李饼提前给大家提过醒,等到圣人暗示重查一事可以暂时放下时,想查要查该查的案件都已经结束,并没有留下什么遗憾,很干脆地就结束了调查,正式进入扫尾归档阶段。

 

归档整理和核查回访都是枯燥奔波的工作,惊心动魄了一年多,骤然放松下来的大家还有些不太适应,拿个贼都忍不住查查对方祖上三代。

 

陈拾之前一直跟在李饼身边,是所有人中进步最大最明显的,如今名义上虽然是李饼的书吏,实际上他说的话已经能等同于李饼的意思,大家对他和李饼的关系都心知肚明。

 

过几天就是七夕,再过一个半月就是中秋,七夕不设宵禁,各个坊市都有花灯游船的活动,到时候人流密集,神都的护卫调度需要仔细规划,金吾卫的新统领是圣人提拔上来的,行事果断,算得上有勇有谋,只是还有些年轻,对于大型活动的人手调配不甚熟练,一大早就请了李饼和上官擒前去商议,希望尽量减少纰漏。

 

明镜堂一众人闲着没事都在帮着崔倍整理卷宗,大家难得全都聚在一起,嬉笑吵闹间气氛极好。

 

因为长驻刑部的关系,阿里巴巴这一年多和大家的走动最少,如今又凑到了一起,又临近七夕,大家难免用上官少卿打趣他。

 

“阿里巴巴,过几天就是七夕了,你想没想好带上官少卿去哪逛逛呀?”

 

王七一边给崔倍磨墨铺纸递卷宗,嘴里还能抽空关心阿里巴巴的感情进展。

 

“当然想好了,不止逛街,还有很多礼物,都是惊喜呢。”

 

阿里巴巴大大方方回答着,乱用成语的习惯已经被上官擒揪着耳朵改掉了,前不久还拿到了心心念念的官八证书,也拿到了迟到许久的大理寺编制。

 

听见他准备了这么多,所有人都忍不住起哄问两人如今进展到了哪一步。

 

“之前上官少卿不是去了我的母国吗,我父王和母后都很喜欢她,最近我们的关系也好了很多,我总能看见她对我笑,我觉得明年我也许能亲自带她回一趟我的母国,去看看我的封地,和我种在封地上的花,她应该会喜欢。”

 

众人发出一阵啧啧声,阿里巴巴这王子,看着傻,在和上官擒相关的事情上花的心思却不少,能修成正果一点都不奇怪。

 

大家依旧在追问阿里巴巴这段时间在刑部的事情,陈拾却看着明镜堂的大门发起了呆。

 

几个月前,他正追查一件不起眼的旧案,哪知案子越挖越深,牵出的主谋竟有十数人之多,圣人有意杀鸡儆猴,一直没有叫停,等到案子查到了头,小案子牵出大案,小鱼钓出大鱼,背后势力盘根错节且心狠手辣,哪怕有圣人授意,大理寺也差点压不下去。

 

因为那一桩案子,大理寺和金吾卫都死了不少人,孙豹断掉的两根肋骨现在也没长好,一咳嗽就胸口疼,崔倍腰上多了一道巴掌长的伤疤,陈拾自己也差点被困死在大火和弩箭箭雨里,是李饼拼死将他救出来的。

 

从那之后,陈拾时常梦见那场大火,大火里是李饼因为焦急和烟熏变得血红的双眼。

 

也是从那之后陈拾变得对李饼的行程很在意,满天箭雨落下时,他真切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有时候短暂的分开就代表了永远也见不到面。

 

无论是圣贤书,还是约定俗成的社会规则,都在教一个人要将家国大事放在小情小爱之前,不能因为私人感情动摇心志,以前陈拾觉得就应该是这样的,经过了这一遭后他却有了别样的看法。

 

他希望天清地明,也希望李饼好好的,但如果要他在李饼和大义面前做选择,他很担心自己会做出不理智的选择。

 

前段时间,李饼有意提拔他做司直,他拒绝了,比起听起来官阶更高更威风的司直,他还是想做李饼的书吏,李饼一个人的书吏。

 

他原本就没有太大的志向,小时候想和哥哥好好过日子,后来想要考入大理寺一直在李饼身边,他查案办案并非人生目标是洗冤昭雪,只是他觉得无辜的人就该清清白白,作恶的人就该得到惩罚。

 

追查案件真相的过程让他很满足,但他最初的目的并非追求这种满足。

 

他追求的始终是安定的生活,以及在意的人健康平安。

 

他和李饼都没剩下什么亲人,关上了门,牵绊最深的那个人就是彼此。

 

李饼出门已经快一天了,陈拾觉得自己有点想他了,想他耐心温柔的语调,想他偷偷握自己手的体温。

 

案牍库里,孙豹说起徐虎最近遇见了个逃难到神都的女子,两人定了情,用不了多久就能吃上喜酒,阿里巴巴说着自己家乡的婚娶习俗,还有王室娶亲的规格,王七靠在崔倍肩上去拿他手里的笔,让他歇一会儿再整理也没关系,用不着把自己当牛使。

 

陈拾突然觉得有点闷,很想出去透口气。

 

 

 

2.

神都坊市纵横交错,各个区域有各个区域的讲究,护卫调配很复杂,饶是李饼和上官擒对各坊市了如指掌,等配合金吾卫统领将一切安排好也已经很晚了。

 

金吾卫的新统领姓李,对两人很是感激,见天色不早,说什么也要留下两人吃晚饭。

 

李饼本想拒绝,今日陈拾难得空闲,想来会亲自做晚饭,他已经快两个月没吃上陈拾的手艺了。

 

后来又想到早上出门时让他不要等自己吃饭,阿里巴巴又回了大理寺,一行人现在在泰和楼吃酒也说不定,回去大概也没饭吃。

 

思索之下,两人就留在了金吾卫衙门用晚饭。

 

一同商议的几人随意聊着天,一顿饭吃得很是放松,碗筷收走,李统领的夫人又给大家添了水果和特别熬制的甜汤。

 

这时候大家才知道刚刚的饭菜都是李夫人做的,都夸李统领好福气。

 

李统领不到二十五,成婚却已经快十年了,被大家说得脸红,却一直没有松开牵着夫人的手,感情极好。

 

李饼原本还畅快的心突然酸酸的,陈拾喜欢照顾人的毛病已经刻在了骨血里,哪怕是过去这忙得兵荒马乱的一年,他的衣食住行也大多是陈拾在照管,他说过很多次也没有用,每次看见陈拾忙得焦头烂额还记挂着自己没吃饭没喝水,他的心就软得不行。

 

前一日因为交接案卷,他不在大理寺,金吾卫和刑部两边的一切事宜都是陈拾在忙,事情结束时已经过了子夜,今天事情不多,陈拾难得多睡了一会儿,早上李饼出门时,陈拾还没醒,李饼也就没叫他,给他留了字条让不要等晚饭就走了。

 

白天一心扑在公事上,脑子里全是神都大小坊市的格局和前科案犯的分布,没空想别的,现在被眼前夫妻和睦的景象一刺激,突然就特别想见陈拾。

 

也难怪别人说相思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确实一刻也等不下去。

 

辞别众人,李饼骑马没多久就赶回了大理寺,回到明镜堂却没有看见屋子里有灯火,心里一阵失落,心道果然是和其他人一起吃酒庆祝去了,不在家。

 

正打算去泰和楼找人,李饼就听见屋子里传来轻轻的呼吸声。

 

房间里有人,是陈拾的味道!

 

别人都走了,陈拾却留在明镜堂,在屋里还不点灯,这很不正常,李饼一下就悬起了心。

 

前不久陈拾在查案时遭遇了一场大火,嗓子被熏坏了,哑了大半个月才能说清话,之后就有了轻微的喘症。

 

也是在那场大火里,一根倒塌的横梁砸在了陈拾腰上,不仅烫坏了一大片皮肉,还砸得腰椎错了位,下半身差点就动不了了,后来虽然正回来了,但一直没能好好养护,时不时就会用不上力,必须趴在床上歇一会儿才能缓过来。

 

李饼心下一沉,灯都没点,身边也没人,定然是腰伤又犯了。

 

他之前让陈拾休息过,陈拾说等事情过了就休息,一口气养到好,被押着在床上睡了两天就又起来了,说什么也要和大家一起继续查案,李饼也劝不动,只能先由着他。

 

陈拾这人在这种事上习惯了报喜不报忧,一见这场景,李饼就知道他定然是腰疼得动不了。

 

推门进去,灿金的妖眼在漆黑的房间里亮起,李饼一眼就看见了正安安静静抱着被子熟睡的陈拾。

 

表情放松,一点不舒服也看不出来,反而很惬意。

 

李饼松了口气,差点冲上去把人晃醒问他怎么不点灯,知不知道这样很吓人,再迈出脚步时动作却放轻了不少。

 

 

 

3.

对于喜欢陈拾这件事,李饼没有刻意到处说,但也没有避过人。

 

两人之间的关系,不止大理寺的大家知道,金吾卫、刑部、御史台,甚至圣人都晓得。

 

妖猫案过去没多久,原本只有李饼的院子就多了个人,李饼屋子里的小榻也变成了大床,屋子里多出了许多属于陈拾的东西。

 

原本还算宽敞的屋子越住越狭小,两人没少将案卷带回来批阅讨论,为此,专门打了新的桌案、架子和柜子。

 

柜子里多了属于两个人的衣物和换季被褥,架子上多了在各处得来的小东西,加大的桌案上放着金吾卫和三司的各种典籍和文书,到处都是两人生活的痕迹,可真正被两人用来生活的东西却很少。

 

李饼轻轻坐到床边,心里升起一丝歉疚。

 

他从未忽略过陈拾,再忙也会在意陈拾的动向和安危,也会顾忌他的心情,打听他有没有受刁难委屈,但越是天天在看一个人,越难看见一个人身上长足的变化。

 

相较于刚到神都的时候,陈拾的气质稳重了很多,如今的他在外人面前腰背挺直,气度不输世家贵族子弟,依旧热心纯善,却不会像最开始那样容易因为纯善惹麻烦耽误事,神都的门门道道他都清楚,做人处事的道理和方法都记在了心里,遇见大事小事都不容易慌,早就能独当一面。

 

他如李饼隐隐在期待的那样,变成了更好的人,可这其中的过程也并非常人能忍受的。

 

陈拾原本只想安身,却被大理寺的处境和他推着安身立命一并完成了,如今神都人人识得陈拾是大理寺的人,见他如见大理寺卿,那些从前怀疑过他出身和能力的人,都让他用一桩桩条理清晰的案卷堵了嘴,圣人都看得起的人,哪个红眼病有资格置喙。

 

外人瞧着他有多风光,他背后就有多辛苦,他到神都尚不足两年,人却像是一张被绷紧了的弓,几乎没有过放松的时候。

 

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少年人,要在一个全然不熟悉的地方得到如今的成就,大理寺其他人的帮助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他自己的本性和能力。

 

以前留陈拾在大理寺有李饼的私心,后来将陈拾带在身边,用实际行动告诉所有人自己是他的后盾也有私心,如今李饼的私心变了,神都的一切都走上了正轨,所有人都能松一口气,他希望陈拾能好好休息一下。

 

至于以后,李饼觉得自己不该再把自己认为好的一些事加在陈拾身上,他想做缉私断案的刑狱官就支持他留在大理寺,他想做安稳度日的普通人,就由着他离开或者在自己身边做点不那么危险的事。

 

正想着,一直熟睡的陈拾动了动,被李饼握在手中的手挣了一下,李饼才发现自己出神的时候不知怎的就握住了陈拾的手,就如以往很多次想事情的时候那样。

 

李饼猛然发现,自己多了很多个跟陈拾有关系的小习惯,而在陈拾身边的他总能很容易安静下来,心绪全都集中到了一处。

 

“咦,天怎么黑了。”

 

察觉到身边有人的陈拾一下就醒了过来,发现那人是李饼就又放松了下来。

 

李饼伸手去扶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睡这么早,该不会还没吃晚饭吧。”

 

陈拾反手抱住李饼的胳膊蹭了蹭,没有起身,眯起眼像是没睡醒那样迷迷糊糊道:“下午帮崔倍整理卷宗,看着看着就觉得卷宗上的字自己会动,一会儿像虫,一会儿像蛇,就是不像字,怎么也看不进去,就搬了凳子在院子里晒太阳,晒得迷迷糊糊跟醉酒一样,怕再晒下去会滚到地上被他们笑话,就回来睡了,哪知道睡到了这个时候。”

 

李饼就这被抱住的手揉了揉陈拾柔软的发,笑道:“他们也忒不厚道,吃饭也不叫你。”

 

陈拾长长呼出一口气,语气清醒了些:“不怪他们,是我让他们别叫我的,他们知道我昨天忙到很晚就没打扰我。”

 

陈拾的声音软软的,显得有些黏人,李饼很喜欢,就低头半躺在他身边,贴在一起安安静静睡着。

 

好一会儿过去,李饼才想起陈拾没吃东西,“陈拾,我带你出去吃东西。”

 

陈拾没动,“已经宵禁了吧,我不饿,再躺会儿我去厨房自己随便做点就行,大概是睡久了,不觉得饿。”

 

他态度随意,李饼却上了心,直起身拉着陈拾的胳膊晃来晃去,不说话,意思却很明显。

 

陈拾被他的动作逗笑,“真不饿,这一觉睡得好舒服,还想再躺会儿。”

 

李饼也跟着笑了笑,不再晃荡他的胳膊,转而俯身贴在他胸口,“好,那就再躺会儿,然后我再带你去吃东西。”

 

陈拾抬手勾住李饼的脖颈,故意道:“吃什么,之前要是吃过的话我可是不吃的。”

 

李饼顺势贴得更近,唇几乎贴在陈拾脸上,“水盆羊肉怎么样,我知道一家馆子的岩羊肉味道极好,再加上水晶龙凤糕和樱桃毕罗怎么样。”

 

他一边说一边故意往陈拾衣领里吹气,陈拾痒得缩脖子,“李大人,现在都宵禁了,你还拉着我去教坊合适吗。”

 

李饼无所谓道:“反正李统领和我关系好,被抓了也不会拿我怎么样,你就说去不去吧。”

 

陈拾失笑,大理寺众人都有圣人恩准,不受宵禁约束,再说了,如今神都谁敢拿李饼怎么着。

 

他就是睡舒服了有些犯懒,不想起,再加上李饼哄人很有一套,像是给猫顺毛,更让他不想为一口羊肉起身。

 

正磨蹭着,耳边落下了一个浅浅的吻。

 

“陈拾,走嘛,陪我出去走走。”

 

陈拾的心一下就软了。

 

 

 

4.

七夕各个教坊有大比,最近教坊内彻夜灯火通明,入夜后来往的人很多,并不缺吃食。

 

带着微微膻味的羊肉切成薄片泡在汤里,撒上几粒葱花,做法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简单在吃法,难在用料和火候。

 

晶莹剔透的细面吸饱了汤汁,唇齿留香,高汤和香料的味道久久不去。

 

漱过口,十几样糕点流水一样上,玉露糕软糯,龙凤糕香醇,樱桃毕罗清甜爽口,样样精致,样样难得。

 

陈拾吃得很开心,李饼确实上了心思,至于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计划就不得而知了。

 

李饼也赔着吃了一些,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照顾陈拾,照顾陈拾这些生活小事的机会难得,他做的很开心。

 

原来关照心上人的生活是这种感觉,满足,发自内心的快乐,对方多笑一下,多吃一口都有难得的满足感,比自己吃东西还开心。

 

陈拾吃完,李饼自然地递过帕子,陈拾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接过,“还有别的吗?”

 

李饼对他那个意外的眼神有点意见,赌气道:“还没吃饱?”

 

陈拾不明白怎么惹他了,顺毛道:“吃饱了吃饱了,就是觉得你带我出来肯定不只是看我吃东西,不是要走走吗,要去哪?”

 

李饼叹了口气,陈拾已经不是刚刚到神都的陈拾了,有什么小惊喜在他面前根本藏不住,如今的他多看两眼就什么都猜出来了。

 

心里感叹当初的陈拾呆呆的多可爱啊,身子却已经站了起来。

 

“走,我们游湖去。”

 

陈拾由着他把自己从软垫上拉起来,有些不解道:“这个时候游湖?”

 

李饼边走边解释,“七夕河面上有很多花船,大都是世家子弟包下来彻夜欢闹的,护卫宫城虽不是大理寺的职责,可到了那时候我们大概是要随叫随到做好准备的,圣人对接下来的中秋和重阳都很在意,坊市内一定不能出问题,我也得在摘星楼候着,到时候不能陪你一起。”

 

摘星楼是拆了当初的永安阁重建的,楼高百尺,能俯瞰整个神都。

 

“连牛郎织女都能在那一天鹊桥相会,你我去不能去凑凑七夕的热闹,实属遗憾,这事原因在我,我得带你看点别的补偿回来。”

 

陈拾跟在他身后,脸上的笑一直没下去过。

 

他其实并不怎么在意这些小事,两心相印已经很满足了。

 

可李饼总能照顾到他的情绪,给了他完整的感情,还给了他多出其他人太多太多的在意。

 

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很好。

 

 

 

5.

到了泊船的地方,陈拾才发现周遭早已张灯结彩,七夕还没到,但节日的氛围已经早早就有了。

 

李饼找了艘不大不小的船,说了几句话,又给了锭银子,老板一拱手就进了船舱,没多久就带着一群姑娘小厮下了船,一路进了附近楼里,所有人都欢欢喜喜。

 

陈拾正抬手折了枝细长的柳条,目光习惯性打量周围的环境,在脑子里盘算着哪里适合藏匿,哪里适合伏击,哪里容易走水。

 

面前的水面上荡起一片涟漪,陈拾连忙回过神,暗骂自己是跟着李饼查案上头了,一抬头就看见李饼正在装饰华丽的船上对着他招手。

 

踏上甲板,李饼收起踏板,拉着他就往雕花小楼里走。

 

“这船今晚到明天都是我们的,今夜天气好,顺着河道一路走下去,能看见满天星河,也能看见夹道风光,还不吵闹。”

 

听着李饼的话,陈拾想起了在陈家村的树屋,那里也能看见满天的星子,夏日乘凉吹风再好不过,李饼还没去过。

 

“饼爷,过段时间事情了结,我带你回我以前住的地方看看吧,那里也很漂亮。”

 

正要继续介绍一路景色的李饼突然就说不出话了,他还没去过陈拾长大的地方,也从王七口中听说了他和哥哥在老家时候的事,知道那地方对于陈拾不见得有他自己说得那么好。

 

可那到底是陈拾长大的地方,李饼偶尔也好奇过那地方的山水是什么样,却从没想过主动提起要去看一看,后来也渐渐将这件事忘掉了。

 

骤然听见陈拾提起,他反而有点没反应过来。

 

按照常人的习惯,定了情就该正式拜见双方的长辈,到对方长大的地方看一眼,可他和陈拾都没什么亲人长辈在世,又从一开始就在一处,这两个步骤就自然而然省略了。

 

愿意把人带到自己长大的熟悉的地方,这说明对方彻底地接受了一段关系和一个人,是一桩天大的事。

 

船已经启动,正顺着水流缓缓前行,惯性让两人有些没站稳,李饼习惯性伸手去揽陈拾的腰,胳膊却先被陈拾抓住了,两人一起在甲板山站稳。

 

李饼愣了一下,又突然笑了,被填得满满的心里一阵鼓胀发热。

 

“好呀,挺王七和崔倍说起时我就很好奇,房子怎么才能建在树上,年尾我也带你去我老家一趟,一切给我爹娘上炷香,就当在长辈面前见过礼了。”

 

陈拾看着李饼的眼睛,心下了然,点了点头,“好”。

 

大船在一排排装饰华丽的花船间穿梭,时不时有人投来目光,两人的船没多久就离开了码头,将灯火和繁华都甩在身后,周遭只剩下彼此。

 

二楼有个宽阔的观景台,地上铺了厚厚的毯子,两人靠坐在上面,大船顺着水流越漂越远。

 

陈拾正在看星星,脑子里想着之前李饼教过他的星宿方位,还是一颗星星也认不出来。

 

肩膀突然被戳了戳,是李饼让他看岸上的一处地方。

 

“那里以前是卖酒水的,老板是夫妻两人,有个不外传的酿酒方子,后来丈夫病死了,妻子一个人就再也酿不出从前味道的酒,索性拆了酒楼做寿材铺,一手纸人纸马扎得极好,不少达官显贵都到那买纸活。”

 

陈拾顺着李饼的手看去,耳朵里听着李饼讲老板一家的事,心里想着如果李饼不在了自己会做什么。

 

什么也没想到。

 

 他没法想象李饼不在的生活。

 

正要再勉强想下去,一只手突然在他眼前晃了晃。

 

“想什么呢。”

 

陈拾脱口就要说出心中所想,张开嘴巴又觉得不吉利,连忙把话咽了下去。

 

李饼盯着他看了两眼,很快就明白了他在想什么,两手捧着他的脑袋让他和自己对视。

 

“陈拾,想什么呢!”

 

“呸呸呸,我就不该提这个,大好的日子。”

 

陈拾被他样子逗笑,心里想说你不是不信这些吗,怎么现在连想一想都忌讳了。

 

但这话也没有问出口,因为他也信。

 

“不说这个了,我们说点别的吧,我们有好久没有这个安安静静待在一个地方只聊天不说正事了。”

 

陈拾点点头,也觉得两人好久没有单纯聊天了,然而要开口时才发现,两人的生活已经被公事占去了太多,以至于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和公事无关的东西。

 

李饼似乎也是那样想的,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而后一个看天上的星星,一个看岸边风景,脸上笑意越来越深,直至大笑出声。

 

大笑声在河面上飘出去很远很远。

 

好一会儿,陈拾听见李饼温柔的声音传来。

 

“你的腰伤最近有复发吗。”

 

陈拾侧身靠在他身上,假装吸气道:“腰疼腰疼,快扶我一把。”

 

李饼闷闷笑起来,在他腰上轻轻戳了一下。

 

“小骗子。”

 

 

————(正文完)————

 

 

彩蛋:

 

——七夕时大理寺的各位在做什么——

——七夕时大理寺的各位在做什么——

——七夕时大理寺的各位在做什么——

 

 

 

 


渡川客_框

【岁岁年年 | 方花】第20h 满楼空

时间:2.9  16:00

上一棒:@你懂个锤子 

下一棒:@七月的尾巴是安生 


私设碧茶噶了()花花有点内力但不多

浅浅破个小案子(?)灵感来源@qiangongyouli 

写了1w6啊啊啊今早极速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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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线:xql捅破窗户纸(!)(为了灯灯@氢氧化钠🎠✨ 强制he!)

emm稍稍搞了一点尔雅母子剑的设定


春节快乐!


正文:


0


“可若你真的爱她,便赐她自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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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9  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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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快乐!


正文:


0


“可若你真的爱她,便赐她自由吧……”


1


男人背上背着包袱,在林子里走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座小城。虽然是白日,但城外还是弥漫着雾气,雾气浓重,看不清城里什么情况。


男人走进城,却没有碰见人,正好奇着,却已经走到了一间房子前。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门,喊了句“爹,娘!”,但却意外地发现屋里没人。


愣神之际,男人的身影也消失在白色里。


雾越发大了。


2


阳光倒是明媚,刚从床上醒来的方多病这么想着,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李莲花!你是不是又在做饭!”


李莲花本来在厨房里忙活,一转头就看见小孩急急忙忙从二楼下来,满脸怒气冲向自己,然后把自己拉到一边,仔细看了看手上有没有什么伤。


看到完好无损的手之后,方多病舒了口气,但是看到李莲花身后锅里黑糊糊一团,又叹了口气。


事情是这样的。


碧茶之毒在几月前已经被忘川花解了,当时阿飞的态度很不好,抓着李莲花就把忘川花往他嘴里塞,后来还是方多病看不下去了,最后把没吃下去的熬成药看着李莲花喝下去。没几天之后,方多病看见李莲花清澈的瞳孔,心中大喜。


“李莲花,毒解了!真的解了!”


李莲花轻笑一声,小孩还是小孩,不过阴差阳错借了十年寿命,又解了毒,还真是……何其幸运。


方多病才不管这么多,拉着李莲花,心都要蹦出来了,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牵着李莲花的手,莫名其妙脸红就跑了。


李莲花挑眉,小孩果然是小孩。


这点小心思,他要是不知道,可就不是老狐狸了。


后来李莲花渐渐恢复了味觉,内力也在慢慢恢复,就想着给方多病做饭,结果做到一半,忽然头晕,刀尖划到了手,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划痕很深,还流了不少血,方多病拉着李莲花的手,帮他上药,包扎好后,还要问问李莲花疼不疼。李莲花刚想说不疼,就对上了方多病湿漉漉的眸子。


“不……疼,嗯,还是有点疼的。”李莲花忽然生了逗狗的心思。


结果就是方多病拉着他看了半天,在李莲花第不知道多少次无语并再三告诉他,再看下去伤口就愈合之后,方多病就勒令他以后不许进入厨房,义正严辞地说是因为他还有点后遗症要好好养着。


李莲花当时满口答应,可是这不,又开始做饭了。


方多病心中叹一口气。


李莲花倒是无所谓,还拉着方多病试新菜。不得不说的是,自从碧茶好了之后,李莲花的厨艺确实有所长进,方多病这么想着,夹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顿时被盐齁得说不出话来。


方多病心里暗暗撤回了自己刚刚说的话……


转折发生在解毒后的第二个月,方多病见到一位故人,或者是李莲花的故人。


“乔姑娘此行,所谓何事啊?”方多病虽然看着乔婉娩跟李莲花走得近很不高兴,但还是不能怠慢了人家,于是请她去楼里坐。


乔婉娩摇摇头,反而是面露难色:“方少侠……最近江湖上出了一些事,有个案子的确很难,之前百川院的刑探都没法解决,实在是没什么线索,这才来请你和李神医。”


方多病这下不明白了,百川院刑探都没法破的案子,来找他又有什么用呢,正想着,李莲花从楼里出来,看见两人,面带微笑走来。


乔婉娩把事情又和李莲花说了一遍,李莲花看了看方多病,笑着答应。


“事情是这样,不远处有个小城,名为清水城,城里百姓本来安居乐业,可是就在一周前,四顾门里一位下属去清水城看望父母,本来约好三日回来,可是过了一周也没见他回来,我们派人去查看,却发现清水城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


“一个人都没有?集体迁移了么?”方多病不解地问,却又想到这个案子没什么线索,乔婉娩也不会知道。


果然,乔婉娩摇摇头:“这倒是不知,不过我们上次了解这个小城还是两年前,这个小城看起来已经一年没有人居住了,甚至完全没有居住的痕迹,我们曾经派出两批人远远观察这座小城,第一批人是早上去的,进去后说没人,第二批人夜晚才到,不敢进去,只在门口远远看,回来却说有人,人还很多,可是第一批人说那里的房间根本不杂乱,仿佛……”


“仿佛一夜之间,这里的人都消失了,对吧?”李莲花开口。


“是这样,“乔婉娩垂下头,“这才来请求你们去看看。”


“不过我很好奇,清水城到底是什么城,怎么会这么上心?”李莲花又问。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现在江湖上总有人说四顾门有内鬼,我们其实也察觉到了,但内鬼已经逐渐渗透四顾门,放出消息说这一切都是四顾门造成的,以至于现在四顾门人心不和……对于此事我已在门中排查,时间紧迫,四顾门还在努力抵挡压力,寻找可以破案的人,这才想到你们。”


方多病听了倒是觉得稀奇,也应允下来,答应即刻动身去清水城,请乔姑娘放心。


乔婉娩点点头,道了谢便离开。


“李莲花?好了别看了,人家都走了……”方多病说这话的时候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怒气,无缘无故,他有时候甚至不知道以什么身份生气,李莲花的知己吗?可是他作为知己,有什么资格这么生气呢……


李莲花皱了皱眉,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便回楼了。


方多病在心里说了好多遍李莲花就是只老狐狸!还是见了旧人忘新友那种……不对,已经不是新友了,那李莲花就是……见色忘友!对没错!就是这个!


他也愤愤地进了莲花楼。


3


休整一日后,两人前往清水城。本来打算把莲花楼带去的,可毕竟时间有限,最终还是托付给了苏小慵。


等两人骑马到了清水城,已经是下午,阳光还算好,只是城中雾气环绕,也的确空无一人。


方多病和李莲花走进城内,果真如同四顾门派去的第一批人说的一样,完全没有人的痕迹,可是仔细瞧地上,却能依稀看到足迹。


若真是没人,足迹怎么解释?


若是有人,一年以来没有居住痕迹的房屋又如何解释?


午后的阳光照在城门口红色的“清水城”三字上,在大雾里瞧着越发诡异。


李莲花虽然也知道鬼神之说不可信,却也看过一些恐怖话本,还是对鬼这类东西比较害怕,尤其是怕黑,一想到又要在这种鬼地方过夜,心中不免升起恐惧。


曾经一个人住莲花楼也没这么觉得啊……果然人还是不能惯着,跟方多病一起久了,一个人倒觉得害怕。


方多病似乎是察觉到了李莲花的情绪,握住他的手,温柔地说:“别怕,有我在,没人能动你。”


李莲花看着少年一脸坚定,不知为何有些好笑,却还是点点头。


方多病就这么握着李莲花的手,带着他继续往城里走。果然,所到之处周边的房屋完全没人,但是地上的足迹明显是两天之内的,这就很难解释了,除非……


“除非他们只会在路上行走,而不会居住这里的房屋,用这里的东西。”方多病说。


“可是这就很奇怪了,既然能在这里随意走动,为什么不居住这里的房屋,难道这附近还有什么城吗?”


“舆图上是没有的。”


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小城的尽头,很快就要出城了。方多病看了看四周:“真奇怪,这城说小也不小,应当会有客栈啊……”


李莲花也环顾了一圈,确实如此,即使这小城真的很微不足道,可是总有人要来,总有人要走,会有不经意间闯入的人,到底怎么招待他们?他们难道直接住在曾经居民的房子里吗?”


换谁都想不出来,也难怪那些刑探查不到东西。李莲花想挠挠鼻子,却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已经被方多病牢牢牵住了,只好换只手,慢悠悠地开口:“既然这样,我们不如去这里最大的地方,或许有些发现?”


“最大的地方?”


“那儿,”李莲花指向一座楼,看起来是一堆矮房子里唯一一座高一些的,至少有三层,“看起来是个酒楼。”


不远处能看清一块破碎的布,上面三个大字:满园楼。


“真奇怪,为什么起这个名字?”方多病揣摩着这三个字,还是发出了疑问。


“这怎么了吗?”


“满园楼……我想起一个人,七年前有个江湖女子叫做张满园,武功还算高强,万人册上能排前二十,却入不了前十,据说她美若天仙,大部分人败在她的手下,都是因为她习得了一种媚术,能让人产生微妙的幻觉,仿佛自己还在对决,但在旁人看来,分明是愣神了,等回神过来,早就输了……或者说死了。可是就在一年后,张满园放出消息,说自己拥有了一位爱人,已经决心隐匿江湖,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有她的消息了。”


李莲花听了,也看看这三个字:“或许,这个楼主就是张满园呢,或者是她的爱人。”


“可是城里人都没了,楼主当然也没了。”


“天快黑了,进去看看吧。”李莲花说完便拉着方多病进去了。


楼里很整洁,就仿佛开张了一样,只是没有烛光,没有楼主,也没有客人。


“真奇怪……难道这里的人真的是一夜之间消失的?”方多病继续往里走,感觉李莲花的手心渗出了汗,捏着自己的手又些紧,于是安慰式地捏了捏李莲花的手,示意他别怕。


李莲花的确怕,他素来害怕黑暗的环境,莲花楼其实自从方多病来了之后晚上才会熄灭火烛,曾经一个人太孤独,即使是夜晚火烛也不会熄灭,石寿村那次,李莲花熄灭了蜡烛,屋里一片黑暗,本来已经快要跳出的心脏被那些怪物吸引,所以才放下恐惧,去帮助方多病和笛飞声。


最后一抹晚霞时间隐没在黑暗中,取而代之的是万里无云的夜空。满园楼里漆黑一片,李莲花掏出一个火折子,吹起火苗后,黑暗里终于有了一点光亮。


虽说这里的确没有杂乱的痕迹,却很明显近期有人来过,而且是很多人,四处都充满了……活人的痕迹。


李莲花闻了闻四周,只有一股奇怪的药味,李莲花肯定那是药,却不知道是由什么熬成,想来不是什么常见草药。


方多病看李莲花这个样子,也闻了闻,却觉得这味道在哪里闻过,心中的不安逐渐升起,仿佛要冲破喉咙,跳出来,散发到四周,最后淹没在无尽的黑暗。


这一会儿,两人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痕迹,正当思索的时候,李莲花却看见火折子映照出的雾气开始发黄,靠近火焰的地方是深黄色,远一点便是浅黄。


李莲花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于是灭了火折子,方多病见突然没了光,正想转头问李莲花缘由,却不及一阵风谁来,竟将楼里的所有蜡烛都点着了,一瞬间,楼里灯火通明,除了只有两人以外,与别处的那些酒楼没有任何不同。


但也正是因为只有两个人,所以显得越发诡异。


整洁的桌椅,看似未使用过的碗筷,一尘不染的说书台,素色的帘子,无一不透露着怪异的气息。


环视四周,什么也没有,李莲花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幸好还拉着方多病的手,所以多出了些胆子。


突然,两人听见了脚步声,而且听起来有很多人。


终于要知道了吗?


两人从窗户往外看,白雾里有很多灰色的人影,有些人手里拿着灯笼,给黑暗的小城增添了一些光亮,但要说最亮的,还得是这满园楼。


“李莲花,他们过来了……”方多病也不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人影越来越近,已经可以依稀看清前面几人的面孔,他们径直走向满园楼,方多病的手抓住尔雅的剑柄,虽时准备拔剑,李莲花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却捏了捏方多病的衣袖。


他们更近了,近到很快就能进入满园楼,方多病的手死死抓住尔雅,这么多人,要是真的打起来,他不敢保证李莲花的安全,可是既然已经来了,就要准备好。


终于,那群人进来了,仔细一看,其实就是一些少年少女和老人,他们吵吵闹闹,好似给满园楼增添了一丝欢乐。一个人跑到柜台,摇身一变成了店老板,还有几个人成了小二,楼外路旁也出现了几个摊子,而且还开始营业了。


奇怪的是,貌似没人发现李莲花和方多病,就好像他们俩根本不存在一样,没有小二来找他们,没有人主动跟他们搭讪,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方多病渐渐放松下来,这些人依然在聊天,有的人已经坐下吃饭,有的人大吵大嚷,说着什么八卦,楼外就如同集市一般,有人买,有人卖。说书人也已经坐下,讲起了江湖旧事,什么万人册新上榜的女子,什么江湖眷侣在樱花树下得了永生,讲得生动得很。


方多病松了口气:“看来这个清水城是真的只有晚上有人。”


李莲花环顾四周,紧皱的眉头逐渐松懈,轻笑一声:“人是挺多的,只是活人不太多啊……”


方多病听了,神经又紧绷起来:“什么意思,他们都死了?”过一会儿又摇摇头,“不可能,他们能走能跑能说话,甚至还能吃,怎么会是死的?”


“你可以试试,随便撂倒一个人,他一定不会理你,相反,他会重新站起来,甚至不会看你一眼,就继续该吃吃该喝喝。”


方多病听闻,于是找到一个男子,他走上前把他推倒在地,本来也没用太大力气,但那人就跟纸糊的一样,轻飘飘的,一推就倒,果然如同李莲花所说的,他不仅什么都没跟方多病说,而且还是说着自己的话,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被打断。


“这是……傀儡?!”方多病惊叹,“傀儡术只剩一脉,而那一脉的宗师李缘慧早就已经死了,剩下的传承人也不知道能学成什么样,照理说傀儡术早就断了。”


“可是现在证明,他们的确都是死人……”李莲花话还没说完,有一个女子急忙跑到两人面前,道:“快走。”


4


“诶诶诶?你谁啊?”方多病被那人拉着出了满园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拉入一个巷子。


方多病刚想开口,就先听见了李莲花的声音:“多谢姑娘搭救。”


“嗯?什么搭救?李莲花你说清楚。”


李莲花看了看这位姑娘,慢悠悠道:“说句多谢是因为我们是活人,而搭救……自然是因为,这位姑娘也是活人。不知姑娘姓甚名谁?”


那女子点点头,道:“叫我时剪影就行……这里活人已经不多了,那个人,他把他们都变成了傀儡,现在还在每天抓活人,你们很危险,可能已经被盯上了。”


“那个人,是谁?”方多病问。


“那个人是我们的城主,从前……”时剪影还没说完,就警觉地发现巷子口走进一个人,立刻示意两人别说话,然后开始放空眼神,自言自语着什么,那人走过三人身旁,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了。


直到那人的人影彻底消失在巷子口,时剪影才放心下来,松了口气。


“他们总是这样,自言自语,这可以骗过他们。我们的城主,名为半山,我们都叫他半山城主,他是个很好的人,可是两年前,他遇到一个女子,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张满园,你们只知道张满园的媚术几乎天下无敌,却不知道这媚术其实反噬。后来张满园的确死了,从那之后,我们身边就经常有人失踪,后来又奇怪地回来,一言一行都没什么不一样,只是我在给妹妹洗浴的时候,在背上发现了针线缝合的痕迹,而且她特别轻,真的就跟纸一样……”


“这是把人的内脏挖出来,骨头打碎了也拿出来,然后填充上傀儡术的材料,再用专门的线缝合,只要内功够好,一次性控制几千人不是问题。”李莲花开口道。


方多病倒吸一口冷气,见过吓人的,没见过这么吓人的,这夫妻俩的内功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一想到外面那些人全都是死人,方多病又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后来小城里很多人都变成这样,我这才觉得不对,直到有一天,隔壁家的孙二娘切菜的时候不小心给刀掉在地上,刚好砸中一个小朋友,本以为那小朋友必死无疑,结果刀子竟然直插进去,甚至没有血,那小孩顿了顿,自己把刀子拔出来,又蹦蹦跳跳地走了。但那时候,街上很少有人在关注这件事,他们……”


“都是傀儡……”方多病出声,心中一震,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能在两年内一点点架空这座小城,然后做成这种半死不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目的……


那群人已经准备离开了,时剪影说了一句“小心一些”,便急忙回去了,只留下方花二人。


“李莲花……”方多病貌似猜到了李莲花想做什么,这就像石寿村的人头煞一样,想要找到半山,就只能……


李莲花看了他一眼,说:“想什么呢,还没到生死诀别的时候。”


可是总归是要到的……不是吗?等那时候,就是一声不吭地走,等再找到可能就是一具……!


方多病晃晃脑袋,把这种想法抛去,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李莲花没有理他,反而有些着急,这里面一定还有一些活人,再晚一点,就会有更多人陷入危险,如果让半山把方多病和自己都抓了,等于是自投罗网,所以肯定要抓的是李莲花。


想到这里,李莲花感觉背后发凉,看向方多病,刚想说什么,却觉得天昏地暗,脚步都觉得虚浮,他努力保持站立,但是抵不住忽如其来的头晕目眩,最终失了力气,缓缓倒下,不出意外地,他落入了一个檀木香的怀抱。


“你怎么了?”方多病急忙问,他自己有内力,还有扬州慢,一般东西还伤不了他,但李莲花不一样,他的毒刚解也没多久,就跟普通人一样。


“这雾气……有毒……”李莲花虽然在方多病怀里很暖,可是骨子里很冷,可能是有毒的原因,带动了残毒发作,他费劲咽下喉头的热流,却觉得后背被人猛得一拍,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那股血被吐出来,地上一片鲜红,还没来得及反应,又觉得有股暖流流向骨头,身子。


“有淤血就吐出来,怎么还自己咽下去,什么毛病。”方多病嘴上不好听,手上的动作却没停,还在为李莲花输入扬州慢。待李莲花终于有了些力气,抓住方多病的手腕,用很轻微的气声说:“别浪费内力了,我没事。”


方多病却固执地摇摇头,喃喃道:“还说没事呢,人都站不稳了……”见李莲花作势要站起来,就给他借力,然后让人半靠在自己身上。


李莲花的脑子里闪过一丝念头,但是很快就想到方多病若是知道自己的想法会怎么做,所以把那想法混着喉头又涌上来的腥甜一同吞下了肚。


过了一会,李莲花觉得也不能一直这么站着,于是忍下头晕,朝方多病挥挥手,示意他把自己放开,结果这死小孩怎么都不松手,非说自己松手李莲花就得倒,搞得李莲花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说自己累了,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息。


两人走出巷子,那群傀儡已经离开了,满园楼依然像之前一样,规整,黑暗。


方多病看见李莲花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心中又升起担心,还未开口,就听见李莲花的声音:“不能住城里,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凑活一下就行。”


“你这……”


“我没事,咳咳,方小宝,你听着,我们必须出城,就现在,这里什么也看不见,雾气也重……也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我们可能被盯上了。出城之后离远一点,若是……若是城里出什么事,一定要先动脑,智取……”李莲花实在忍不住了,踉跄了一下就眼前一黑,晕倒在方多病怀里。


本来方多病看着那人的脸色一点点难看起来就开始心疼,结果现在直接晕了,李莲花的话他其实也只听懂一点,却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不论如何,还是要先出城。


方多病背起李莲花,踏着婆娑步就迅速出城。小城确实孤僻,四周也只有树林,莲花楼不在身边,方多病只好生火,然后把李莲花放在树旁,慢慢给他注入扬州慢,直到那人的脉象缓和了一些,不再是之前的微弱之后,小声说:“你这老狐狸,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打算,但是这次,你休想抛下我!”


这一天下来,方多病也乏了,他握着李莲花的手,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只要是牵着李莲花,都会感到心安,然后也靠在树边歇息了。


5


方多病的确是累了,几乎是刚闭眼就进入了梦乡。


梦里场景来回交替,先是儿时自己在轮椅上挥舞着木剑,阳光下木剑上“相夷”二字显得更加清晰;然后他看到自己在喝茶,突然一个人倒在自己的桌子上——是李莲花。后来他们破了很多案子,玉城,一品坟,采莲庄,元宝山庄,女宅,石寿村,小远城,方多病知道了李莲花的身份,他折笛而去,可是转过来又看到熟悉的身影在柴房里瑟瑟发抖,脖颈都被暗紫色的线条侵占,虽然疼,但是那人愣是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方多病看着心疼,却又看到他为李莲花寻来了碧茶的解药,李莲花终于好了,但是依然身子很弱,虽然还有点扬州慢,可是也没有什么作用。


后来,他们来到清水城,大雾弥漫,一些奇怪的味道在空中四溢……


等等,这味道……方多病仔细闻了闻,怎么感觉,这么熟悉……?


回忆涌入脑海,小远城,石寿村,女宅,元宝山庄……


不是,都不是……


采莲庄,一品坟……


一品坟!


这味道,和一品坟里的一模一样。


是南胤!


李莲花!


方多病猛地惊醒,就看见一脸担心的李莲花。


“李莲花!”方多病拉着他,左看右看,确认了没什么事才呼出一口气。


“你怎么了?”李莲花面露不解,“做噩梦了?”


“没事……对了,我知道清水城的味道是什么了!”


“是一品坟。”


“没错,就是……诶?你怎么知道的?”


“还不是某人抓着我的手,我就醒了,听见你在那里喊什么一品坟。”李莲花一脸幽怨,方多病听了就往下看,却看见自己还牵着李莲花的手,赶忙松开。


李莲花甩甩手,被捏出的红色印记也当作没看见,起身就要走。


“诶!你干什么去!”方多病也立即起身,怕李莲花跑走了。


李莲花简洁明了:“进城。”


“啊?”


6


虽然是白天,但城里的雾气一点也没有散去,反而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多了。


为了防止再被毒雾影响,两人提前带了白布,蒙住口鼻。


二人走进满园楼,昨日那些人的痕迹已经被清除干净,碗筷整齐,桌上没有一点油渍,地面也只是蒙上了一层薄灰,此外也没有痕迹了,就好像这真的是一座荒废了很久的楼。


李莲花四处看看,随后指向前台:“那里有些抽屉,但昨晚貌似没有见店小二打开过,说不定里面有什么东西。”


方多病听了,和李莲花走过去,打开一个抽屉,里面什么也没有,反而有一层厚厚的灰,方多病说了句“看来这抽屉没什么用”,随手打开另一个。


突然,几只蝎子从抽屉里跳出来,就要往两人身上爬。


“小心!”方多病一把捞过李莲花,一阵剑气就杀了那些蝎子。


“这好端端的在抽屉里放蝎子干什么?”李莲花不解,但还是打开了最后一个抽屉,里面依旧是一层厚厚的灰,只是多了个账本。


“账本怎么会放在最下面的抽屉?”李莲花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却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账本,而是男女老少的画像,那里面的人都笑着,生动灵活,就像前夜那样。


再往后翻,就看到了一个男人,男人浑身赤/裸,呈“大”字型,身上标注出了几个穴位,下一页是背面的穴位,还有几处古文字,看不出是什么。


后面的字都是古文字了,方花二人只能看看图示,是一把匕首割开男人的后背,然后用棍子敲断骨头,连带着肉一起掏出来,用匕首仔细将剩下的肉和人皮分开,再填充上什么东西,把眼珠摁上,最后用特制的针线缝合,这样一个人型傀儡就做成了。


最后几页全都是古文字,“这应该就是傀儡的操控方式了。”李莲花指着上面的字说。


方多病看到那些图的时候就觉得背后发凉,但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前面的可能是城里的人,而后面是制作方式,这抽屉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了,也就是说半山早就已经会了,那既然会了,为什么要制作这么多。”


“不,他还不会……或者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


“为什么?”


李莲花翻回前面:“这本书就这么点厚,不可能记下所有人,时姑娘说过,半山是个很好的城主,说明这里大多数人都与他没有结仇,所以很有可能……”


“那些人只是试验品!”方多病不禁抢答,看到李莲花点点头,他的心又凉下来,“可是他们做错了什么呢,就这样变成傀儡……”


李莲花摇摇头,把书放回原处,然后说:“我们昨天只上了第二层,这楼至少三层,走,上去看看。”


两人走上二楼,可是没有找到通往三楼的楼梯。


“不应该啊……”方多病揣摩一阵,然后把目光对准了一面墙,正对着这面墙的底下是说书台,那这里就有可能是空心的。


这么想着,方多病一掌把墙拆了,果然看到了楼梯。


李莲花挠挠鼻子:“这半山有意隐藏三楼,说不定有什么呢,走,上去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了三楼,与一楼和二楼不同,三楼明显荒废了好几年,地上全是灰,空气中都是灰尘,因为没有窗,整层楼都很暗。


李莲花掏出火折子,吹亮后总算看清了一点,仔细一看,有些门牌号。


“这里是当作客栈用的。”李莲花说。


“我说怎么一开始找不到呢,原来客栈在这里。”方多病左看右看,却看不出什么。


李莲花走进一间房,却看见床榻上都是陈年老血,已经干了,还有很多匕首,针线。


他示意方多病过来,道:“看来半山一开始是在这里制作傀儡的。”


“这么看来是的,但是他为什么又放弃了这个地方呢?他去别的地方做了?”


“也许呢……”李莲花的话音刚落,两人就听见了脚步声。


一声,一声,方多病把李莲花往自己身后拉了拉,右手握住剑柄,死死盯着楼梯口。


忽然,一个小孩出现在楼梯口,方多病舒了口气,这小孩看见两人,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但愣是没有发出声音,而是急急忙忙地跑了。


两人追出去,但这小孩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可能去通风报信了,”李莲花说,“我们先离开。”


方多病点头,然后转身便拉着李莲花要走,眼前的雾却突然散开了。


白雾散去,方多病巡视一周,见李莲花摘下摆布,自己也扯来下,扯完后才想起来问为什么。


李莲花:“戴着白布打架容易窒息。”


方多病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就看见不远处走来一个黑衣人,他手上拿着一把匕首,朝方花二人投来阴冷的目光。


方多病被这目光看得一激灵,下意识把李莲花护在身后,而那人已经拿着匕首冲了过来。


方多病没有一刻愣神,拔出尔雅对上那人的匕首。


明明长剑应该占优势,可是方多病总觉得那人使用匕首比他用剑还要灵,几个回合下来还是没有伤到彼此。


正当方多病要再次挥剑时,那人一笑,从袖子里飞出一根银针,直冲李莲花而去。


“李莲花!”方多病想要去挡,却来不及,李莲花见了堪堪躲开,又看到那人的银针飞向了方多病,情急之下,李莲花一把扯过方多病,两个人没站稳,跌倒在地上。


而方多病没有片刻犹豫就爬起来,却不见了黑衣人的踪影。


方多病转身拉着李莲花左看右看:“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李莲花挥挥手,“这点东西还伤不到我。”


方多病这才舒一口气,说:“太危险了,我们先出城吧。”


而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李莲花缓缓抬起左手,只见上面有一道浅浅的血痕,他歪头思索了一会儿,露出一抹笑。


7


出城后已经是傍晚,有了白天的经历,两人决定先稍作歇息,然后再去满园楼一探究竟。


到了晚上,他们又来到满园楼,静静等待到来的众人。


很快一切又如前夜那样,而方多病发现,他们的动作似曾相识。


“他们每晚居然都做着同一件事吗?”方多病震惊道,“半山为什么要这么做,总不能是为了消遣吧?”


李莲花看看他,然后开口:“说不定,他在排练一个场景。”


方多病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时剪影。他正要上前,却被李莲花拦住:“你看她的眼睛。”


方多病仔细看了看,却发现时剪影的眼睛无神,自言自语着什么。


“她也变成傀儡了?这太快了,怎么可能?”


李莲花摇摇头:“半山已经很熟练了,我猜他下一个目标就是张满园。”


方多病的头脑里忽然也浮现出一个想法:“你说,半山这么做,是不是只是为了复活张满园?”


很意外地,他得到了李莲花肯定的回答:“这个张满园呢,已经死了,而半山对她是真心的爱,自然是想要复活她的爱人了。”


“所以这些人被当作试验品,所以半山排练的可能只是他与张满园的一个难忘的场景。”


“没错,那既然如此,我们就要找到他,争取能救出一些人。”


正当思考的时候,方多病背后的一个傀儡动了动,无神的眼睛望向了二人。


李莲花透过方多病,眯眼瞧了瞧那人,心觉不妙,一刹那,那人从怀里抽出匕首,朝方多病刺去。李莲花喊了句“小心!”便一把拉过方多病,尔雅出鞘,方多病便将那人割喉,整个人倒地,但是不见血。


“他们是填充的傀儡,没有血。”李莲花说完,又想起傀儡是由主人操控,而不是被割喉就死了,于是道:“方小宝,小心,他可能没死。”


“啊?”方多病转头去看,只见那人在地上抽搐了几下,然后又爬起来,他的头是整个身子里最重的,被割喉之后往下掉,但又被人皮吊着,将死未死的样子把方多病吓得剑都要掉了,不过他还是挥出一剑,直接将那人的头砍下来。


傀儡已经被掏去了脊柱,砍头其实只需要把薄薄的一层人皮隔开,所以方多病没有费什么力气,身子和头一起掉落,发出一声闷响。


可是那人也只是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又要站起来,方多病瞳孔微缩,急忙拉着李莲花往楼外跑。


可是昨夜还对他们视而不见的傀儡们,现在看见他们,也是动动脑袋,然后拿起身边的武器——刀,剑,棍子,匕首,朝二人追去。


方多病转身挥出一剑,剑气将那群傀儡都振出了几里外,有些人倒下,但也是在地上动了动就爬起来,继续追逐。方多病紧紧牵着李莲花的手,穿过白雾掩盖的街道,跑出了城门,而那群傀儡见到两人已经出了城,也没有继续追上来。


城外是一片林子,方多病拉着李莲花在林子里跑了几步,确认没有人追上来之后才松开身后的人,停下来,慌忙地看看李莲花:“你没事吧,没受伤吧。”


李莲花摆摆手,他跑这么久的确累了,半弯着腰,手撑在膝盖上,喘着粗气。


方多病明显惊魂未定:“他们怎么那么吓人,头都没了还能起来?”


“他们本就是被半山所操控的,咳咳……即使碎成尸块估计都能继续追你,咳咳咳……”


“你真的没事吗?”方多病拍拍李莲花的后背,又帮他顺气,李莲花这才止住咳嗽。


“行了,累了一天了,先休息吧。”李莲花提议道,方多病点头同意,二人找了棵树,生了篝火,靠在树上休息。


方多病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于是握住李莲花的手。


李莲花疑惑地转头:“你干什么?”


方多病早就意识到自己不对劲了,从下意识抓着李莲花的手开始,从第一时间保护他开始,他总觉得这份知己情在变质,可是又不敢将心底未成形的那份情愫表达出来,只能保持着这样怪异的关系。


“没事,怕你冷。”


李莲花慢慢从他手里把手抽走:“没事,我不冷,你睡你的。”


两人闭上眼,在木柴燃烧的声音中逐渐陷入沉睡。


身旁传来方多病轻微的鼻息声,李莲花睁开了眼。


他抬起左手,仔细观察着那道血痕。


如果说那群傀儡受半山的控制,那么他们遭遇攻击就一定也是半山的意思了,可是时剪影之前还好好的,说明半山一定用了什么方式才让傀儡选定攻击对象,否则他一个人,就算再怎么厉害也是无法一次性控制那么多傀儡的,毕竟上午的黑衣人才被方多病打伤,要调动这么多人,要么黑衣人不是半山,要么就是……


李莲花看着那道血痕。


他动了动,慢慢爬起来,轻轻说了句“抱歉啊,又要骗你了”,然后转身走进城里。


脚步声渐渐变小,而靠在树上的方多病也睁眼了。


“就知道不能信你。”方多病一边嘟囔着一边起身,悄悄跟上李莲花。


白雾又起来了,方多病有扬州慢护身,这点毒还伤不到他,但李莲花不行,他现在虽然有点内力,但不能多用,否则还是会引发残毒。


这么想着,方多病突然发现自己跟丢了!


他打算继续走走,却听见了脚步声。


转头看去,正是白日里那个黑衣人。


“是你……”方多病拔剑就向那人刺去,黑衣人从袖口飞出几根银针,被方多病挡下,此时黑衣人已经掏出匕首,不知按了哪个机关,匕首忽然伸长成了一把剑,朝方多病刺去。


方多病回身将剑挑过,反手接住了黑衣人的另一剑,两人打了几个回合也都没落下风,黑衣人见状一挥袖子,甩出几根银针,方多病一一挡下,转身却发现那人的剑已经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那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仿佛只是这样,就能一直困住方多病。过了一会儿,方多病见他没有动静,悄悄打开尔雅的剑鞘,“咔哒”一声拿出一把短剑,刺入身后人的心脏。


而那人也依旧是这么站着,没有动静。


他也是傀儡!方多病心觉不妙,刚想决一死战,就听见了李莲花的声音。


蓝衣人从白雾中走来,挠挠鼻子,道:“这半山城主想见人就见呗,干嘛这么粗暴。”


方多病担心道:“李莲花,你没事吧,没受伤吧。”


“行了,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方多病也不知道怎么办,毕竟这人不动,李莲花走近两人,黑衣人忽然用手臂勒住方多病的脖子,剑指李莲花。


“李莲花,你小心,他也是傀儡。”


“嘶……这个半山城主也不知道干嘛老喜欢搞傀儡,不喜欢自己出来……”话音刚落,李莲花迅速掏出刎颈,挑过那人的剑,然后绕道那人背后,在背后割开一道长长的伤口。


不一会儿,那人应声倒地,抽搐了几下,却再没站起来。


方多病扭扭脖子,立马凑到李莲花身边:“你对他怎么了?”


“唉,我只不过呢,想了一下,既然半山城主一直在排练和张满园的一个场景,那必然有很多重要因素,比如那个说书人。他说有眷侣在樱花树下得了永生,然后我就去找了一下,发现这城里还真有樱花树,于是呢我就四处瞧了瞧,发现了一堆带血的匕首,还有各种人体内脏,都已经臭了……”说到这里,李莲花不禁皱了皱眉,“然后我就发现了一本古籍,上面记载的正是傀儡术的破解之法,只要将背后的针线全部割开,傀儡就没用了。”


方多病点点头,然后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但是你怎么能背着我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你知不知道我担心死你了!”


李莲花“嘶”了一声,戳了下方多病的脑袋:“也不知道是谁就被绑了,还要我来救。”


方多病揉揉脑袋,又说:“不对啊,你刚才动用内力了,有没有不适,不会引发残毒吧。”


“诶呦好了好了,我什么事都没有,快走吧快走吧。”李莲花说着就把方多病往城门推。


其实刚才,李莲花是没什么胜算的,那本古籍他没看几页就发现方多病被抓了,于是匆匆赶来,只能试探着,割开黑衣人的后背。


真是奇怪……李莲花想,他好像陷入了很尴尬的地步,明明是年长者,却不由自主地对这个小朋友心生欢喜,况且还是自己徒弟。


李莲花不知道方多病若是知晓他的心思会怎样,或许他会失去方多病,再说,方多病是要娶妻的,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耽误了少年。


方多病却开口:“所以你大半夜出来干什么?”


李莲花倒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其实六年前,张满园就死了。”


方多病虽然不满,但还是问:“可是张满园六年前才退隐江湖,难道她就是因为死了才退隐的么?”


“你倒不如想想,你说张满园放出了自己有心爱之人的消息,可是你是亲口听她说的吗?”


“这倒不是……”


“就像那柔肠玉酿,第一个说能功力大涨的人并没有喝过,那么第一个说出张满园消息的人也就不一定是她本人……”


“是半山!”方多病突然想到,“是半山放出的消息,她一定与张满园有什么关系,这才会如此了解她。”


“没错,张满园的死是半山的动机,或许弄清楚他们的关系会好些,我认为他们的关系不是伴侣。”


“好了好了,”方多病这才想起来李莲花大半夜跑出来还没解释,“你还没说呢,你大半夜跑出来干什么?”


李莲花抬起左手,方多病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然后托着李莲花的手仔细看看,这才看到那一道已经快消失的伤口。


“你受伤了!”方多病惊到,“是银针,你怎么不早说,万一有毒怎么办?!”


李莲花把手抽走:“放心,有没有毒我还是知道的,昨天那些傀儡一定是因为见了血才来攻击我们的。”


“就这么点血也能引起他们的注意吗?”


李莲花一笑,目光对上方多病的眼睛:“方少侠,如果你从未见过血,那么一定会注意到的,因为我们在他们眼里,散发着异类的味道……”


方多病被看得浑身冷汗:“行了行了别说了,先出城吧。”说罢拉着李莲花就要走。


“李门主,方少侠,这刚分析完就要走,我还没听够呢。”


李莲花听见了声音,站住脚步回头看,只见一个人走出来,他一身白衣,腰上是一根黑线,吊着一个铃铛,低调中不禁意间流露出奢华的气息。


“想必这位,就是半山城主了吧。”李莲花并没有对“李门主”产生否定,而只是问了个问题。


“聪明,那你猜猜,我是来干嘛的。”


“我猜……城主是来把我们抓去做傀儡的。”


半山笑了笑:“果然是李门主,聪慧过人。”他的视线又落到方多病身上,方多病早在听到声音的时候就把李莲花一半的身子挡在身后,少年人总是容易冲动,喜欢把情绪写在脸上,比如……半山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比如这个护在李门主面前的小子或许喜欢……?


半山浅笑一声,道:“既然如此,李门主打算怎么办呢?杀了我,可你们根本打不过那群傀儡。”


“半山……我觉得,你和张满园不是恋人关系。”


“哦?”半山的目光直直看向李莲花,“何出此言?”


“因为江湖伴侣在樱花树下才能获得永生,长长久久,但是樱花树下之有你生活的痕迹,没有张满园的。”


半山挑眉:“那李门主觉得我和她是什么关系呢?”


“或许你们青梅竹马,或许一见钟情,但是张满园一定不爱你。”他冷冷道。


“不,她爱我,她怎么不爱我,她爱我爱得要死要活,我让她死,她就死了!”半山听了有些烦躁,不免加大了声音。


“因为……”李莲花拍拍方多病的后背,方多病里立马拔出尔雅,朝着半山刺去,半山一怔,随后快速地拿出剑,作势要挡,但方多病却剑锋一转,割断了半山要上的一根绳子,绳子下挂着的铃铛掉地,被方多病抢走。


半山见了慌张起来,拿着剑就要去和方多病打斗,但他哪里是方多病的对手,被一阵剑气挥到了地上。


方多病捏捏手上的铃铛:“你和李莲花讲话的时候我就在观察了,你全身上下只有这个铃铛是满园楼里那本书上有的,肯定就是给这个铃铛输内力来操控傀儡吧,现在你没有傀儡了,束手就擒吧!”


说罢,方多病用细丝将半山绑起来,说:“你就等着被审吧!”


8


方花二人把半山扔在了满园楼里,李莲花蹲下,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半山身上,让半山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半山,你和张满园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在哪里?”


“呵,反正她已经死了。”


李莲花眯起眼:“我知道你爱她,可是她不爱你,对吗?不然你怎么不敢把她的尸体放在樱花树下?”


半山睨了李莲花一眼,冷冷道:“你们说我杀了这么多人,做成傀儡,抓了我变好,为什么还来问,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七年前在哪里,六年前你在哪里?现在来找我问阿满,你们有什么资格!”


“我们呢,当然是有资格的了,”李莲花指指方多病,“这位呢,是百川院的刑探,而我是他的帮手,杀了整个城的人,你当然死最难逃,可是问你张满园是因为……她也是你杀的吧。”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她是我杀的?”


“你说的有道理,需要证据,”李莲花拍拍手站起来,“张满园会使用媚术,而你愿意靠近这种危险的人,就说明你们的关系一定很好,那么我猜你们是青梅竹马。你精心制作了傀儡,每夜排练着同样的情景,就是因为你和张满园在这个时间点发生了一些难忘的事情。”


半山没有言语,于是李莲花继续讲下去:“从小你便爱上了她,但是你并不是因为她的死而修炼的傀儡术,你是为了把她变成傀儡而杀了她。”


“你凭什么这么说。”半山的目光死死盯着李莲花。


“第一天晚上我就发现了,所有傀儡都在做自己的事情,而那个说书人很奇怪,他讲的都是七年前的秘闻了,既然你所排练的时间点是你和张满园都在场的,那么那个什么‘万人册上新的女子’就是张满园,你们早在她因为媚术出名前就认识,而你早就爱她,她修炼媚术,断然不会因为情爱而扰乱心绪,所以自然不爱你,而你又是个偏执的人,既然这瓜不能自己长在一起,那你也愿意强扭。”


半山听着李莲花的分析,每听一句,面色就更冷。


“所以……你杀了张满园,就是为了把她做成傀儡,成为你的爱人。”


半山终于笑了出来:“李门主真是聪慧,但是有一点你错了。”


“还请指教。”


“我爱张满园,爱得死去活来,杀她不是一时兴起,我早在儿时,在十三年前,就已经想这么干了。”


此话一出,方花二人陷入了沉默。


“呵呵……我那么爱她,她却不爱我,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她这种人,难道不该爱上我吗?只要我再努努力,多做几个傀儡,我就能复活她了!她就能一辈子都是我的爱人了!李门主,你知道吗……傀儡的脸是不会老化的,她会永远那样年轻貌美……”


“可若你真的爱她,便该赐她自由……”一直没开口的方多病说,“禁锢她的肉体,也阻挡不了灵魂已经消散的可能,半山,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吧。”


“放过?!我怎么放过?我放不了!只要我再做一些,我就成功了!”


李莲花后退几步:“小心他。”


半山忽然挣开了绳索,一掌朝李莲花打去,方多病来不及阻止,李莲花只得也出一掌,但他哪里敌得过现在的半山,现在的半山已经走火入魔,心里只有傀儡了。


李莲花被迫后退几步,撞在墙上,半山死死掐着他的脖子。


方多病见状立刻一剑刺向半山,临死前,半山依旧不死心地掐着李莲花的脖颈,最后终于脱力倒下。


李莲花终于呼出一口气,在地上咳了半天,还咳出了点血。方多病赶忙去为他顺气,等李莲花终于缓过来,方多病才放下心来。


半山已经死了,方多病叹了口气,准备离开,却被李莲花抓住:“咳咳,张满园的尸体还没找到……咳咳咳……”


“别说话了,”方多病拍拍李莲花的后背,“她的尸体真的很重要吗?”


“张满园修炼的可是媚术,专治半山这种爱她的人,断然不会让半山这么轻易杀了。”


方多病点点头,跟李莲花说:“那我们去找找。”转身却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时姑娘,你不是已经……?”


只见眼前的“时姑娘”一点点撕下脸上的面皮,露出了一张更为精致的脸:“多谢二位。”


“想必这位,就是张姑娘了吧。”李莲花慢慢开口。


张满园点头:“我的确没死,而真正的时剪影早就死了,我和她也算是姐妹,借用她的脸,终于逃脱了这人的魔爪。”


李莲花垂眸,过了一会说:“张姑娘,你现在自由了,继续走下去吧,带着时姑娘的那一份。”


“我会的,从此以后,张满园依旧只是个死人,我会带着时妹妹的样子,替她生活下去。”


9


告别了张满园,方花二人总算回了莲花楼。


李莲花心情还不错,大抵是因为张满园没死,还能继续自由下去,开了几壶酒和方多病一起喝。


而方多病总是心不在焉的,他看见张满园带着时剪影的样子生活下去,突然想到,若是当时李莲花没有挺过去,自己也会带着李莲花的这一份,继续走下去吧。


“喂,想什么呢?”李莲花敲了敲桌子,“叫你两遍了。”


“啊,我发呆呢,没听见。”方多病没去看他,李莲花也就此作罢。


可能是看上时姑娘了?不会吧……


喝了好几壶酒,又聊了几句,方多病有些醉了,于是去沐浴。


李莲花在床前解衣袋,突然被一身水汽的人从身后抱住,他愣了一下,忽然对心底的猜想有了答案。


方多病脸上泛着红晕,眼睛也不怎么对焦,只是迷迷糊糊地说“李莲花,你不要走”一类的话。


李莲花转过身来,因为方多病还搂着他的腰,所以两个人的脸贴的很近,就连呼吸都在交缠,他拍拍方多病的后背,说:“我怎么会走呢,我不是一直都在这吗?”


“李莲花,我之前就在想,要上你真的……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带着你的那一份……”


李莲花这才了然:“所以你今晚心不在焉就是因为这个?”


方多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李莲花,我真的,如果这次不行,我就没有机会再说了……”


他不会再一次恰巧醉倒却还有一丝理智,恰巧搂着李莲花的腰,恰巧在呼吸缠绵的时候贴近李莲花的脸颊,又恰巧拥有一个静谧的夜晚,让李莲花好好听听他的心声。


“我心悦你,很心悦很心悦的那种……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看见你和别人在一起我就难受,我喜欢你的萝卜,喜欢你的莲花楼,喜欢和你一起破案,喜欢保护你,但这些喜欢都不及我对你这个人的喜欢的万分之一。李莲花,你只是李莲花,我心悦李莲花,一直一直很心悦……”


这么直球的表白把李莲花也惊到了,但他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恰巧被方多病搂着,恰巧在他醉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表达心意,所以在李莲花主动吻上方多病时,他有些不敢置信。


“这是我的回应,方小宝……”反正没有碧茶了,没有那么多东西需要顾及了,李莲花也为自己大胆了一次。


方多病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李莲花也同意了他,然后他的一只手搂着李莲花的腰,另一只手摁住李莲花的后脑,深深吻了上去,意乱情迷时,也不知是谁脚下一滑,二人跌落床榻,方多病的手护着李莲花的后脑,与他交换着口中的液体。


夜还长着。


我们会一直一直,一起走下去。


——end


妈呀累死我啦!

祝大家除夕快乐!天天开心呀!  

缱陌撒烟花

《方花》迟迟(二十三)

27集扩写,后续不完全按照剧情走,中间小虐但能he,信我!

病弱花,没有逻辑,全是病弱

===


午后当真来了郎中,李莲花裹着一身厚重狐裘,像株白绒绒的蒲公英端坐在榻上,乖乖伸出一截单薄腕子让对方虚搭着脉,垂眸缓慢眨动眼睫,难掩几分不自在。

郎中没见过这般衰弱古怪的脉象,眯眼仔细端详病人脸色,晓得自己力有未逮,踌躇半晌还是只开了副风寒方子便告辞离去,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反而令李莲花笑出了声,被方多病冷着脸紧紧拧了把脸颊。

自知理亏的李莲花不敢抗议,温顺乖巧如同一隻鹌鹑,等着他的小朋友消了气,带着一点内疚拂过他浮起红痕的肌肤,暗自后悔方才发火发得太粗鲁。

“痛不痛?”

“你先前拿...


27集扩写,后续不完全按照剧情走,中间小虐但能he,信我!

病弱花,没有逻辑,全是病弱

===


午后当真来了郎中,李莲花裹着一身厚重狐裘,像株白绒绒的蒲公英端坐在榻上,乖乖伸出一截单薄腕子让对方虚搭着脉,垂眸缓慢眨动眼睫,难掩几分不自在。

郎中没见过这般衰弱古怪的脉象,眯眼仔细端详病人脸色,晓得自己力有未逮,踌躇半晌还是只开了副风寒方子便告辞离去,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反而令李莲花笑出了声,被方多病冷着脸紧紧拧了把脸颊。

自知理亏的李莲花不敢抗议,温顺乖巧如同一隻鹌鹑,等着他的小朋友消了气,带着一点内疚拂过他浮起红痕的肌肤,暗自后悔方才发火发得太粗鲁。

“痛不痛?”

“你先前拿门撞我那回比较痛。” 

语气悠哉舒徐,彷彿隔着花窗听落雨,往事都显得濡湿温柔,倒不像预备翻旧帐的架式,或许只想逗一逗他。

方多病也想起小远城里那场冷战,李莲花被他硬生生挡在门外,鼻头撞得通红还不肯走。可惜当时自己光顾着闹彆扭,没能读及时懂那份幽微心意。

如今想来便有些怜惜,倾身想亲亲此刻同样隐隐泛红的鼻尖,却被一双温热掌心急急拦下。

“别靠那麽近,你也想生病吗?”

其实习武之人自有真气流转护身,冰天雪地狂风骤雨浑然不惧,加上方多病运转扬州慢小有所成,哪可能轻易染上风寒。但少年不忍说破,只顾凑向前一心一意地吻他,似踏入一汪云水,摘下椿芽,细緻虔诚,权作迟来的道歉。

李莲花被亲得鼻子一阵痒,变了脸色用力推开对方,皱着眉艰难警告:

“方小宝你别得寸进尺。”

望着天屏息忍耐许久,好不容易压抑住一个山雨欲来的喷嚏,李莲花呼吸发堵眼角酸涩,一时间难受得骂不了人,本应凌厉的眼刀浸满水雾,半怨半恼地侧过脸不愿搭理他。

方多病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晓得胡闹过了火,红着耳根低下头,亡羊补牢般悄悄问他吃饭没、饿不饿、要不要手巾?

少年人的心思青涩曲折但也不太难懂,任性完才想起该当个大人,照顾一个还发着烧的,有点狼狈的病人。

“还没有,刚醒来你不在,喊了也不见人。”

李莲花看他窘迫也心软,神色和缓下来,弯弯眉眼温声回应道,抬手漫不经心地拍拍对方的发顶,不着痕迹替他留了个台阶。

他没承认那时忽然理解对方先前总被自己扔在原处的滋味,如今小朋友记起一点委屈,要胡搅蛮缠也不会真惹他生气。

春色移花影,微凉衣袖暗香盈盈,方多病对这轻柔抚慰十分受用,一颗心稍稍安定,如释重负眯起眼,像小兽伏在山坡晒着软呼呼的太阳,脑袋一动不动挨着他指尖片刻。

接着他面颊陡然一热,大梦初醒,后知后觉发现竟轮到李莲花哄他,忙忙起身拎着药方夺门而出,不敢多望一眼对方带笑的眼睛。

分明已经亲暱温存好多遍,他偶尔仍会出其不意地方寸大乱,进退不得,简直比惹了风寒更丢人,回头该好好向师父负荆请罪,请他治治自己这颗多愁又易感的病心。


半个时辰后方多病收拾了满腔躁火不安,端着药与小半碗鸡汤葱白粥回来。李莲花嗓子作烧,糖是绝对不能吃了,加了一勺蜂蜜的桂花茶放在托盘上,热气拢着黄雪冷香,将广寒月色浸得圆融几分,彷彿一盏捧在掌心暖黄的宫灯。

往常那个总爱自诩郎中,不肯添衣治病的人似乎安分许多,毫无怨言地吃粥喝药,实在被苦得晕头转向时才会皱起眉头,用茶盏里一丝若有似无的甜意缓缓药气。

方多病少见他这样听话,欣慰之馀看他吸着鼻水埋首研究从娥月房中搜出的物证,一副案牍劳形的模样,刚松懈不久的心又忽然泛起涩意,觉得他似乎不允许自己病得太久,板着脸有些强硬地夺过那本诗三百,一面轻轻替他将滑落的狐裘拉回肩头。

李莲花配合着偏过脸任他动作,笑着指指书页中的一处让他看,嗓音沙哑柔和,彷彿满庭绿荫细细摇曳,午后眩目的日光也随之清凉几分。

“这娥月来杀人的时候还有闲情看书,倒是跟邢自如下棋一样有雅兴......哎?这是诗三百中的哪一篇?”

“你病糊涂了吧?这哪是什麽诗三百,分明是忘忧清乐集,那刑自如摆的也是忘忧清乐集上的棋谱,巧的是展云飞刚刚来报说护卫看丢了刑自如,想来他们是一伙的,透过棋谱传递消息呢。”

李莲花眨眨眼,这下彻底笑了起来,如东风杨柳欲青,烟淡雨初晴,一春芳意万般温柔。

“这麽聪明呀,小宝。”

“别、别小看我啊──”

“我沒小看你。”

难得从对方口中听来一句直白夸奖,说不欣喜定是假的,方多病心头撩乱仍要强作镇定,若无其事继续道:

“娥月是刑自如的内应,昨夜在酒里下了药,伺机杀害魏清愁却遭到反杀,刑自如晓得事情败露,大概只想找出剩下的罗摩天冰后赶紧离开。我娘手上那枚有展云飞看着暂时安全,多出那枚不知是在魏清愁手上还是刑自如手上,若能弄清魏清愁是如何离开新房,或许就能顺藤摸瓜找到这两人的去向。”

一番说词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像个挺直背嵴等待先生考察功课的学生。

“你喊展云飞喊得这般阴阳怪气,怕还没找出新郎,就先把你们家护卫吓得连夜收拾包袱遁走他乡了。”

李莲花抬手往对方眉间一弹,似沾着朱墨的笔俐落一转,迅速圈出纸上不起眼的错处。他有些无奈,小徒弟把他一身推理断案的本事学去不少,就是醋劲实在太大,藏不住心事,怕要轻易被坏人骗了去。

解铃还需系铃人,他以茶润喉,拉着方多病臂膀将人拘到身前,絮絮说起当年李相夷与展云飞以头巾作赌,输家从此这辈子不再束发的往事。

那些年少意气盛放如花,一朝春老,风乾了枝枒被夹在厚厚一叠回忆里。十年后回首翻阅,鲜妍颜色早已不復存在,只剩一丝说不上愁怅或温暖的滋味,让听故事的少年听得眸光熠熠生辉。

“原来这展云飞从来不梳头是因为和你打赌的缘故,你们昨天就在聊这些?我说啊李相夷当年也太无聊了,亏你还好意思提。”

方多病何尝不晓得李莲花意在安抚他,安了心也就高兴起来,窥见了对方年轻时撒爽飞扬,傲气不羁的一面,彷彿自己也陪着眼前人重新风发一回。

“不是和你一样嘛?少年意气太过,都是以比武炫技为乐,净浪费内力在无关紧要的事上。不过李相夷也想不到,他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这个展云飞依然记得这个承诺,真是个死脑筋。”

李莲花微笑,方多病却冷不防一把将他揽进怀抱,曾经的天下第一被人按着肩头爬不起来,想挣扎竟是一阵头昏眼花。

“故事说完了,小花,你也跟我打个赌好不好?”

方多病的声音自上方传来,指尖轻抚过他滚烫的额头,而后轻轻盖住他眼睛,一小片黑暗伴着微凉的体温罩下。

“赌什麽?”

有人展开狐裘披风复在自己身上,说不出的暖和惬意,强压许久的疲惫倦怠逮着机会捲土而至,李莲花这才发现自己睏得指头都动弹不得,即将在周公阵前败下阵来。

他不由自主阖上眼,撑着仅有的一点意识听方多病慢吞吞说着话,彷彿枕在一袭暖风里,漫天飞絮沾了满身,天气正清和,融融春日催着人朦胧入梦。

“如果我能独立破了这次的案子,你能不能多信任我一点,真的好好休息一会?”

有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李莲花觉得,方多病似乎总趁他错眼的瞬间飞快成长起来,沉稳语调下是他不忍拒绝的体贴心意,暖洋洋地如日光落在耳际,简直无法不为之动摇。

“好吗......小花?”

少年久等不到回应,试探性俯身低低呼唤,李莲花几乎要被睡意吞没,半梦半醒间费力翕动嘴脣,昏昏沉沉道──

“雕龙化凤......”

“嗯?”

病人皱着眉头,看样子没有力气解释更多,迷迷糊糊窝进他怀中,支离破碎嘟哝几句,分不清是梦话还是嘱託,小小的尾音扯着他心头最软和的地方。

“魏清愁......雕龙化凤......你要找的人....是.......”

馀下话语化进沉沉鼻息里,方多病忍不住想笑,小心翼翼收回掩着对方双眸的手瞧了瞧,对方早已酣然睡去,纤长眼睫微微颤动,底下藏着一对在芦苇丛中瞌睡的萤火。

方多病心想事成,低头吻了吻枕在他膝上沉睡的人,又抬头看看茶几上凉透的瓷碗,窗外雀鸟在树上啁啾鸣唱,迎着阳光振翅而飞,无尽圆满的模样。

分明还有许多烦心事尚待解决,一会他又得揣着新发现的线索苦苦奔波,可此刻方多病满腔安稳喜悦,亮着眸光悄然微笑。

李莲花终于愿意信他一回,毫无防备倚靠在他怀中,那样亲近依赖,是他愿意穷尽一生,倾心奔赴的一场赌约。


他相信这局他会赢。


有了李莲花的指引,方多病破起案来便得心应手许多。

他从何晓凤口中得知“雕龙化凤”为能够暂时使人改变声音与外表,颠倒性别的神功,若魏清愁当真修习过此功夫,自然能够在反杀娥月后扮作普通仕女趁乱逃脱,不至于被展云飞识破行踪。

而施展雕龙化凤对真气有极大耗损,天机山庄后山可调和内息的冰火温泉,就是虚弱至极的魏清愁最佳藏身之处。

他领着众人匆匆赶往冰火温泉,及时在刑自如剑前救下奄奄一息的陌生女子,接着与展云飞齐心协力,和对方莽莽缠斗起来。

一路酣战至悬崖,展云飞攻势如电,忽来忽往变幻莫测,将刑自如吓得节节败退。

一旁方多病见对方游刃有馀,不自觉向后避让几步,暗想这般凌厉剑法竟是少师手下败将,当年立于武林巅峰的李相夷该有何等惊艳风采。

如今却碎成筋疲力竭的模样,衣袍领口瘦得空荡一片,残破气海像座无底深渊,彷彿什麽也留不住,要挣扎也没有力气,在无边地狱里独自跋涉,萧索孤寂似枯叶飘摇,无处是故乡。

方多病在对方眼前总要开朗宽慰,可有时看着那轮廓日渐消磨总不免难过,恨自己太年轻,能给予的东西那麽少──

正胡思乱想间,一声惨叫用力拽回他的神智,刑自如为闪躲剑气一脚踏空,失足坠落万丈深渊。展云飞救援不及,只能长舒一口气收剑回身,心底还惦记着先前何晓慧交託予自己的任务,面上顿时生出几分歉意。

“一时没收住剑势......少爷,是否需要我到崖底搜索遭他窃走的宝物?”

“不用,当时他这麽急着要取魏清愁的命,想来东西是在魏清愁身上。”

方多病摆摆手,两人匆匆返回温泉畔,发现李莲花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此刻正低首扶起伤痕累累的“魏清愁”,在何晓慧等人的协助下尝试疗伤止血。听见他脚步便仰起面庞,眼底混杂着欣慰疲倦,不带半分往昔灿然锋芒,彷彿当真是个不谙武功的,温和文弱的游医。

“小宝,你确实解开谜题了,做得好。”

歇了大半个时辰,李莲花脸色较方才好转些许,可低头凝视伤者时又蹙起眉头,隐隐透出一抹唏嘘哀伤。

“她是四象青尊的妻子两仪仙子,传言她深得凋龙化凤神功真传,我本就在猜是她扮作魏清愁混入天机山庄,可如今她气海已破性命垂危,我们怕是......怕是难以知晓她所做这一切的目的。”

除了李莲花,在场无人比方多病更了解“气海已破”所代表的意义,他略作沉吟,无视一旁李莲花忧虑的目光,抬手注入丝缕扬州慢内息,徐徐护住对方受损的心脉。

原先已油尽灯枯的两仪仙子迴光返照,咳嗽着吃力睁开眼,但馀下时间只恰恰足够她交代百川院一百八十八牢遭破,她受与天机山庄素有渊源的琵公子死前所託,欲将罗摩天冰送至何晓慧手中,却因伤重碰巧被何晓凤所救之始末。

她面带遗憾地喃喃,本将计就计假借新婚机会交付天冰,但又遇上混入庄内的刺客细作,最后将自己也全赔了进去。

“那人皮上的图案,原来是我夫君绣在我背上的,克制业火痋之法,只可惜我并不知其意......我知道,我已凶多吉少,便将图案原样的绣在了娥月的背上,把它挖下来留在了房间里......切记,遗形得极乐,升僊上玉京......”

断气前两仪仙子为自己利用了何晓凤一番真情,向泪流不止的对方轻声道歉,留下一句“我两仪此生,不负恩人所托,亦无愧夫君之嘱。”后安然阖上眼睛。而方多病不知是否真气耗损又猝然松懈,竟也跟着晃了一晃向后倒下,被李莲花眼明手快勘勘揽住肩膀。

“让你乱来。”

顾虑着一旁神色複杂的何晓慧,李莲花责备的嗓音很低,但毕竟忍不下心推开对方,任由少年不动声色靠着自己,一手轻轻抚着他后背。

“我──”

方多病昏眩片刻便缓过劲来,面上带了笑欲安抚几句,忽然远处一阵急促鼙鼓揭天动地,黑云压城。

天机山庄众人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中看见相似的惊悸困惑,何晓慧面色凝重,再无暇顾及其他,失声叫道:

“不好,有敌来犯!”


===


下集大场面,我有预感自己可能会卡一阵子......

一样求个红心蓝手跟评论~



一个西瓜皮🍉

【方花】一梳梳到头

*这是一个关于小宝如何照顾病人的故事。


起初李莲花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任凭方多病如何急切,他只管躺在那儿,面色苍白,气息浅而近无。这还算是好的。当日方多病在海滨寻到他人时,他之所以也能这样静静地昏死着,任由方多病给他背回来,大概是因为此人刚去会了会龙王爷,而又或许那海中仙宫真的有什么稀世珍奇,能让李莲花心中诸多恐怖不得一一上来叫阵烦他,这才容得他清净一阵。但稍缓过来些就不一样了。李莲花在床榻中,一时满额冷汗涔涔,不自觉地翻来覆去、扯动身上的衣衫,一时又如置身冰天雪地,每一寸筋肉都紧绷着发颤,方多病在侧几乎能听到他骨骼碰撞的响动。念从他二人相识,起初方多病只是觉得李莲花这人稍嫌单薄,后来至多...

*这是一个关于小宝如何照顾病人的故事。


起初李莲花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任凭方多病如何急切,他只管躺在那儿,面色苍白,气息浅而近无。这还算是好的。当日方多病在海滨寻到他人时,他之所以也能这样静静地昏死着,任由方多病给他背回来,大概是因为此人刚去会了会龙王爷,而又或许那海中仙宫真的有什么稀世珍奇,能让李莲花心中诸多恐怖不得一一上来叫阵烦他,这才容得他清净一阵。但稍缓过来些就不一样了。李莲花在床榻中,一时满额冷汗涔涔,不自觉地翻来覆去、扯动身上的衣衫,一时又如置身冰天雪地,每一寸筋肉都紧绷着发颤,方多病在侧几乎能听到他骨骼碰撞的响动。念从他二人相识,起初方多病只是觉得李莲花这人稍嫌单薄,后来至多萧疏二字,如今见他沉疴难起,方多病脑中却是半个字也不剩了,只觉李莲花缩成一团要抵御的肝肠寸断的痛楚是痛在了自己身上。他每每觉得自己像是一只从夜半烧到了破晓时分的手炉,此时虽然天光就要大亮,却偏是一夜彻骨寒凉浓得不能再浓的时刻,而他只剩一捧冷灰,纵然抱李莲花在怀,也全无助益,不过是守着他冷下去,唯有心碎欲死。

 

方多病带李莲花到普渡寺去。李莲花没有什么外伤,只是一直醒不来。无了以梵术和他一道从阎王手中抢李莲花的性命,施完针和尚长叹,垂眸合掌,道:李施主传与你的扬州慢是至清至和的心法,当年便曾救他一命,眼下看来仍是一解。方少侠你心焦,只是内功一道是急不得的,若一时误入歧途,怕二人都要万劫不复。老衲知道一处养身益气的汤泉,何不带李施主去一趟,神佛有大慈悲之念,事情或有转圜。

 

于是方多病便又启程。汤泉在一山寺中,暮鼓晨钟,莺啼雀语,水声潺潺,空山回唱。他扶李莲花坐入水中,只见李莲花皮肤冷瓷一样的颜色,入热水都看不见几分红,身上新伤旧伤交叠狰狞,当胸一处最是可怖。他在李莲花背后施以气劲为他疏通经脉,转眼雾气氤氲,那近在他眼前尺许的身影也模糊起来。方多病从来不信鬼神,但当逢此时,他恍惚觉得天地在方寸间低语,或许这世间真有什么大慈悲,让他也缓缓平静下来,渐渐自觉丹田温热传入四肢百骸,灵台清明、表里澄澈,而李莲花的气海总算不再像一池死水般地,终于肯回应他一丝涟漪。

 

李莲花乌发披散,宛如浓墨在笔洗中释开。方多病替他梳头,青丝随水流蜿蜒,滑出梳齿又滑出他的掌心。李莲花这个人啊爱干净,眼下是狼狈了些,我知道你不是不愿收拾,只是没有力气。那我来便是了,我既引你为至交,又怎会真端个少爷架子不管你,岂非徒有侠名。不过李莲花啊,我虽管你一时,也愿管你一世,你可不能真就不醒来。你不说,我怎知什么样的心障纠缠你不休,哪路恶鬼咬着你不放,以后为你寻仇都不知道向谁去寻。听到了吗李莲花?方多病帮他擦干头发,又重新将它们披散梳整,一梳到底。李莲花听了小少爷这一篇话,仍是阖眸不语,并且微微蹙眉,像是嫌他絮叨得烦了要他闭嘴的样子。

 

不想听你就睁开眼自己叫停我,行不行?

 

而李莲花的嘴唇真的微微一动。这让方多病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于是又愣愣地盯了好一会儿。在这漫长的等候中,他并未重复第二次,也最终没有吐出只言片语。方多病于是便没告诉任何人,只是出山门见小沙弥合掌相送时,他心头忽然一颤:大慈悲确有无疑,而天地神佛的低语却不在外物,只在李莲花唇间细嚅的一刹。

 

也许是有感于自相识以来着实欺方小少爷太多,李莲花纵然睡着,他那颗良心却决定率先醒过来,于是便把他闹得也不得不睁眼看看面前的方多病。方多病见李莲花睁眼自然欣喜如狂,但很快又发觉他双目空洞,只是直勾勾地向前望着,无论唤他、和他说话还是伸手到他眼前晃,他一概不应,不多时又合上了眼睛。但既是能睁眼,自然说明情况还是在一日好过一日的,果然,这以后他慢慢能够坚持更多的时间,送食喂药也不再需要勉力撬开齿关才能进行,但为了能说话,他还是先狠狠地咳了一阵血,纵如此,开口却是嘶哑含混,而且什么也听不清。这一番救治确是给了他些力气,但早先大多被他用来梦呓、挣扎和吐药了,出的也都是一些辨不明意思的声音,后来才慢慢地能够稳定下来。

 

这一日晨起,方多病替他换好衣衫,又帮他梳头。二梳到底,忽然他那如同久积锈斑的嗓子里,模模糊糊滚落两个字:“……小宝。”

 

方多病本该欣喜,却如遭雷击,手中梳子险些惊落。他明明早就与自己商定过,无论如何不在李莲花面前哭,这一时眼泪却止不住地淌下。这和他那些噩梦太过相像,挣扎在鬼域血海中的李莲花力不从心的最后一声呼唤也往往如是。梦魇同真象重叠的一瞬间方多病脑中轰然作响,不管不顾地自背后紧紧抱住了李莲花。而幸好,在他日日陪伴打理之下,这个李莲花是干净的,身体也还热着,甚至有阳光的清香。他的身体也会发出那种不堪重负一样的声音,但只有一瞬,而后他垂着的手轻轻碰了碰方多病的衣摆:“小……宝。”

 

李莲花很快就能说出更多的话,嗓音越来越清澈,他说小宝,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睡了多久?我们这是在哪儿?这药好苦,给我一块糖吧?小宝,你守了我多久?……你在哪里?

 

方多病将眼泪往腹中吞了又吞,确定不会露出什么端倪才开口,我在这儿,李莲花,在你面前。而他恍若无知无觉,不动也不答。方多病又提高些声音,我在这儿,李莲花。他紧紧握住李莲花的手,李莲花这才低下头,空洞的眼神对上他们交缠在一处的十指。

 

五感恢复的过程稍慢一些。李莲花灵识归位之后,最先知道的是药苦。有时他睡着了,方多病想着想着,暗自气结,又好笑又心酸地想,他这个人从前活了两世,做李相夷时意气风发、骄傲得意,居武林至尊,众人仰望,似乎不知什么是苦;做李莲花时纵然种菜养狗、自在快活,却也还有无数沉重的过往要清偿,所以种种絮果来者不拒一概囫囵吞了,因他被压得尝不出什么是苦;这一次又同阎王爷打了个照面返回人间,那从前他想不到的滋味,心中舌上竟然也能品到了,真是奇也怪哉!然后苏醒的是李莲花的耳朵。他有时怡然自得,突然问我这莲花楼现在驶到何处了,他听到鸟鸣溪涧,心中愉快;有时故意找茬,先说完小宝啊这狐狸精是怎么了一直在叫好吵啊你去看看,等方多病回来和他说话,过不多时又前言不搭后语地插一句:其实你也有点吵。方少爷第一反应自然是大丈夫岂能如此忍气吞声听他骂我是狗,险些就要发作,而后又一想,这人下也已屈居多时了,庖厨也未能远了,君子的戒我差不多要一个不落地犯过一遍了,唯独义之一字从未辜负,算是至大之美,何必拘小节,于是便让着他、闭了嘴,自去替他煎药、放他休息了。

 

只是李莲花的眼睛很久也不见好。他说,山水十分,我此刻只能见一分,只好辛苦方少侠替我多看了。

 

方多病哼了一声:我是为了从你嘴里讨这一句辛苦不成?起来,今日太阳正好,我将这被褥枕席替你换上一番,扶你去楼下晒一会儿?

 

他欣然应允。

 

能活动了之后,李莲花就渐渐不愿意将饮食起居之事假手他人。方多病明白他的意思,自然答应,只是包好这莲花楼中尖锐边角防止他磕碰,收好那些易碰撞破碎的东西免得他受惊,时时留一只眼睛在他身上多加看顾而已。但是,今日换什么样的衣服,用什么样的钗冠,他尚可说话指挥方多病,真到要绾头发时,还是得由人代劳。

 

“你病那么久,我都习惯了,现在何须跟我客气,还是我来吧。”方多病对他说。

 

“他力气不多,又看不见,我……再说于情于理我帮他又怎么了。”方多病对自己说。

 

于是李莲花就坐在那里任由方多病替他梳整头发,待弄完后,他伸手摸摸,笑着说:好看。方多病便答:那是自然,你快些好起来,亲自看看。

 

他就十分郑重地说:好,我快些好起来。

 

江湖中人曾经习惯将李相夷轻飘飘一句话奉为万钧,他方多病从前也是当中一个。眼下看来,信他并非没有道理。李莲花此次着意求生,老天爷也不找他麻烦,于是那一句“快些好起来”如同什么玄妙咒语一般,真就应验在他身上。他一日比一日地可以清醒更长时间,可以想起更多的事,可以走更远的路,直到这一日清晨,方多病帮他梳头,梳齿一番一番轻轻划过李莲花的头皮,他两侧的发被方多病拢起,指腹擦过他的耳尖。李莲花忽然抬手,两指拦住了方多病的腕子,挡住了那就要在他发丝之间逆流而上的梳齿。

 

“小宝。”

 

“怎么了?拽疼了吗?”

 

他放下手,出神了一息,从镜中望向方多病,轻轻笑起来:“小宝今日这件外袍纹样好看,春天了,你少年人穿这个正应景,恰如一树一树碧桃移进我这小楼一般,满室生光呢。”

 

“你……你能看见了?”方多病听到自己的声音,甚至十分陌生,几乎不像是从这具身体中发出来的。

 

“是的呀。”李莲花说,“我身上这件就是小宝替我新岁添的新衣吗?我很喜欢。这些时日,真是多劳你费心了。”

 

……

 

镜中人双眸如点漆,催促道:“怎么了?把这一梳到底,梳顺了,才好绾起来呀。”

 

三梳梳到头,无病无烦忧,永结同心佩,齐眉共白头……李莲花病这些时日,方多病处处亲力亲为,擦身沐浴、绾发更衣,早就做惯了。但此时,那在方多病手心指间流淌惯了的发丝与肌肤突然就变得不是发丝与肌肤了,手中檀木梳也忽然变作了一把热炭似的,简直不能再多握片刻。李莲花的一缕发丝争先恐后地从方多病手心淌下来,春风绕指一般地同他问候,他心中一震,慌忙依李莲花的话一梳到尾,而后将梳子放在镜下桌前,退了两步,旋身向门外跑去。

 

“你、你等一下啊——”

一个西瓜皮🍉

【方花方】别来春半

*因为感觉写得不是很明显,所以标了无差。

summary:苦啊,但苦尽甘会来的。

——

这一年天候十分反常。


正月方半,忽然京城有信来,道是宫中有早桃已开,娇美可人,皇宫中人甚为惊异,不知是瑞气催发还是怪象凶兆。这春风好似真的来了,浩浩荡荡吹越关山、吹满大河南北,一时冰雪消融,柳绿蕊黄,乳燕啄水,好不热闹。可是还不等司天监反应过来,忽然一夜倒反春寒,而且比往年势头更甚,大雪连降两日,冻坏了贵人院中才有绿意的翠竹,冻坏了京中上上下下一应人等,方多病自然——也跟着病倒了。


“多病”这个小名伴他至今,曾见证他是如何被扎了不计其数次的针又吞了大把大把的苦药。而自能从轮椅上站起来以后,...

*因为感觉写得不是很明显,所以标了无差。

summary:苦啊,但苦尽甘会来的。

——

这一年天候十分反常。


正月方半,忽然京城有信来,道是宫中有早桃已开,娇美可人,皇宫中人甚为惊异,不知是瑞气催发还是怪象凶兆。这春风好似真的来了,浩浩荡荡吹越关山、吹满大河南北,一时冰雪消融,柳绿蕊黄,乳燕啄水,好不热闹。可是还不等司天监反应过来,忽然一夜倒反春寒,而且比往年势头更甚,大雪连降两日,冻坏了贵人院中才有绿意的翠竹,冻坏了京中上上下下一应人等,方多病自然——也跟着病倒了。


“多病”这个小名伴他至今,曾见证他是如何被扎了不计其数次的针又吞了大把大把的苦药。而自能从轮椅上站起来以后,他已经很多年没再生过这样大的病了。


许是方多病近年实在劳动这副皮囊过多,如今身上哪一官都想趁机休个假,至于他本人是不是听不清看不见动不了,它们谁也不在乎。


早春的夜仍旧很长,大雪止了,天色却昏沉,窗外竹影婆娑、看不真切。方多病朦朦胧胧在识海中沉浮了半日,被叫醒来灌下一碗药汁,好歹算是知道了什么叫苦。为了不扰他休息,侍女给他送了药后特意未掌灯便走了,而他却睡不着了,虽不像前两日那样觉得又冷又重动弹不得,但却觉得五脏六腑十分煎熬,一时只想化进漫天风雪里去得个痛快。


方多病翻身起来,又不忍惊动旁人,只摸着黑燃了一小炉冷香放在身侧,复又静静地坐在榻上调息。


调息法原是习武之人惯用的。自接触扬州慢心法后,方多病遵照李莲花的话,练得更勤。而这门神奇的内劲之所以为世间至清至和,大约正是因为其玄妙之处上合天地大道,因此颇有内养心性外修武艺的功效。当年无了照料李莲花若许年,想来多少清楚扬州慢的奇妙之处,因此据说,在不知从哪里听说方家小少爷赴过东海之约后心病一日沉比一日,甚至要“有些不好”之后,无了和尚长叹一声,低颂佛号,而后写了一纸薄信寄去。


好事的武林中人听说此事,只道曾经的天下第一、后来的李神医与无了关系匪浅,眼下莫非是和尚代李相夷转交了什么不传之秘给他这个不知从哪蹦出来的“继承人”?


然而只有方多病知道那信真的很简单,很平凡。只是无了隔着遥遥红尘一眼看穿了小少爷心中苦楚,多有不忍,于是嘱托他心绪难平时便静坐调息,将天地纳入自己方寸灵台,也把自己弃入茫茫宇宙。有什么事情萦绕心头时,不要违逆自己的心意,只管无所顾忌地去想,随着气息流转,种种忧惧也将散逸,无执无我,人会在这样的冥想中重新变成一粒小小的种子。


高热仿佛渐渐将方多病从内而外烧成了一捧热灰,脱了桎梏,随着手炉中逸出的烟气飘散。门外,下人们担忧的交谈声一时间似乎变得很远很远。


无了信中道:方公子你便像当日破阵之时只管迎上,心障虽是心障,只要你有意去破,它便不会害你,你照见它,它自然消散。方多病自然也知道它不会害自己,因勾勒万千回,他要面对的却都只有一个终点,就是李莲花。他的不得清净是因为他,难起微澜也是因为他,所以所谓心障,实在是只有他。


而他怎么会害我呢?他从来只想我好。尽管他是个大骗子,却实在是一个很好的骗子。


方多病如是想着,放任灵识游走,脱出躯壳、越升越高。


他不觉到了一个很亮堂的地方。山川在人脚下,如芥子微尘,天地一广,便不见了李莲花。


方多病觉得新奇。此刻茫茫寰宇都是苍蓝色,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他飘来荡去,只见群山之外天色隐隐泛青,一线微光如火吻纸页般转瞬烧亮了夜色,红日初生,万象更新,这般景象令方多病感到十分畅快,若是能得壮游如此,方少爷必定要在山巅吟诗抒怀一番。


于是他就听到一道清亮的少年音说道:“师父,我要下山去了!”


而后是个老者的笑:“去吧,臭小子,和你师兄互相照应着点。”


少年的声音令他隐隐觉得熟悉,在策马徐行、穿林打叶的簌簌声中他品味了半晌,灵识才后知后觉地替他捡起久远的记忆:原来这声音和当年那个递给他一柄木剑的小少年声音很像。这些年他遍寻李莲花,一年到头睡不了几个安稳觉,这才知晓少年时光本是璞玉一块,有着日后见过多少珍宝也难忘的光泽。因此这段记忆妥帖地存放在方多病的心底,替他压舱,纤尘不染,已经许久没有被翻动过了。


此刻,掌握主导的是方多病的灵识。他并不反抗,也不介意自己飘得再高再远都还是没绕开李莲花这回事。他只是跟着那下山的马蹄声一路飘荡,听着初出茅庐的李相夷如何从仙山一步步走入人间。李相夷当年,虽然少年心气正盛,骄傲张扬,但又实在是一个很热心的人。路遇毫不相识的流浪乞儿,他多半会“买多了某样吃食”,而后分送出去。有毛贼偷鸡摸狗,他也会“恰好路过”顺手平了,若是犯的事无伤大雅,就落得脸上多个墨笔画的王八,若实在是大奸大恶之人,就在他这一顺手之间归西去也。有时兴起,哪怕是夜在中天他也精神十足,一个人溜出住处,飞身上山,寻个能见到月光、能听到流水的地方练一套剑,惊起一涧山雀。有时也能听到他打马穿街市,有许多女子的窃窃私语从楼台上帘幕中传出,都想一睹这白衣小侠的姿容,而他“讨厌得很”,群芳簇拥之下,只肯很小气地折一枝花,赠一个人。


方多病觉得自己有如浮在这粒芥子之外,静静地听着。有的时候,听着听着,他便会意识到:原来他正在亲历天下第一当年名满江湖的一件轶闻。从而确证了他正是在跟着李莲花散落天地的神识一起,重新走他的一生。


真奇怪,他从前很是崇拜李相夷,关于此人的任何一个故事他都不放过,恨不得亲自扑进去触摸个千百回,而眼下方多病却觉得自己的识海非常平静,没有这样的冲动。


那些离他较远的往事上面都似笼罩着一层迷雾,他看不到真面目,但他也不想去拨开烟云。他任由这一场大梦悠悠,托着他远上塞外漠北,也纵入烟雨江南。方多病听到的世界里渐渐添上了熟悉的人和物,四顾门,李相夷的那些朋友,少师和吻颈,天机山庄,他的母亲、姨母、单孤刀,金鸳盟,笛飞声,角丽谯,他听到有人饮下一盏清茶,又听到东海那个惊心动魄的雨夜。


离他时日越近的事在他眼中越是清晰,渐渐地,雾气消散,他得以驱动着自己的灵识向下沉几分,离人世更近一些。彼时东海之滨,海浪默默地轻抚白沙,他看到一艘巨大的破船,船投下来的阴影里隐着一个人。


后来,无了和尚从阎王那里抢回了一个李莲花,李莲花盖起了一座神秘的吉祥纹莲花楼,养了一条不怎么金贵但很是聪明的小狗,种了一些风中款摆的萝卜青菜,李莲花“满口招摇撞骗”地替人问诊谋生,嗅到了肉香的小狗满意地喘气。


再后来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逃出了家,硬是要进百川院,结果方才浅尝了江湖水,就被江湖水无情地骗了一番,骗得小子全身上下抠不出一个人用饭留宿的钱,蹲在路边啃饼子,这才知道江湖水原来苦得很。大骗子一身青衣,身量纤细,仿佛浩瀚江湖蒸出的水汽凝成的人,似笑非笑地一弯眼睛,说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我这是让你长教训。


这些他亲历过的事,方多病曾反复咂摸过个中滋味,早已十分熟悉,更是不想去打扰。芥子世界里的“方多病”缠着李莲花转,他就浮在上面看着,看着看着就笑,心想自己当时真是好吵。


不过当时照着他们对酌的那轮月亮,也是真的亮。


后来,后来,李莲花震断了少师剑,从高崖上一跃而下,“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去了。那平时只在内河里不常见风浪的小渔舟无法当此大任,只管把李莲花“寄”到了江海中去,“余生”还剩多长,它不能保证。


那个人顺着水漂啊漂啊,还到过许多地方。他漂得越来越远,方多病渐渐又看不清了。只是偶然能听到不知操着什么口音的人遇到了他,许多人,听起来忙忙碌碌,大概是帮助了他,海浪声越来越远,取而代之的是风穿密林的声音。有个声音很慈和的阿婆,焦急地叫他的名字,运功替他修补破碎的气海,忙进忙出地煎药想救他,而自始至终,那个人没有说一句话。


方多病再听到人声时,芥子中的人间已不知道轮换了多少春秋。江湖水日日夜夜洗濯,又从中捧出了一盏青莲。


“小宝啊……”


那声音直似在他耳边,对他一个人叹息。方多病悚然一惊。他向下看去,只见雪夜中有一斗室,灯光昏黄如豆。斗室中有一人缠绵病榻,好似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坐起身、握住笔。方多病要看那人面容,却看不清,又急忙想看他写了什么,只见纸页上只有久久不曾落笔而从笔尖凝出的一滴浓墨。那一滴墨自顾自地散开,像一颗泪痕,又像是谁的柔肠百结、欲说还休。


方多病怔住了。他一怔之下,便感觉自己注视着那人的神识缓缓变轻了,越升越高,高到一个他再不能看清纸张的地方。长夜将尽,天穹再次透出他入梦时分看到的淡淡青色,他回过神来,只见房中灯早就熄了,病榻中不见了人,只剩一副冷衾,桌上留了一纸短信,开头是那声饱含着万般心事的“小宝”,中间却被一口喷出来的血弄污了,只能看到最末落着四个字:“顺颂冬绥。”


方多病再难安安静静地远远望着他,整颗心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去找他!可他的四肢忽而如有千斤重缚,许多只手拖着他向下沉去,不知沉到了什么所在,明明触目所及是一片晃动的碧色,他却觉得置身万丈深渊一般,口不能言,不能呼吸,人间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


忽然,“笃”、“笃”,似乎什么人敲着一支竹杖,步履沉重地由远及近。方多病凝神细听,越来越多丰富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布履蹭地声,轻微的战栗声,人的喘息声,风穿过树林有如鬼哭的声音。过了许久,只听一个人轻飘飘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随后,千万个男女老幼各异的声音凝在一起回答他:“黄泉路。”


这拧在一处的声音听起来无比诡异又哀怨,每个尾音都沉沉地向下坠着,人一听便生出无端疲惫,几乎想要就此长眠。


而那个提问的人似乎并没有打算止步。竹杖敲地的声音顿了片刻,又“笃”“笃”地响了起来。方多病这次几乎听到人在行走之中不堪重负、关节与关节挤压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又是不知多久,走路的声音再次止了。那人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虚弱:“那这里便是望乡台了?”


众鬼齐叹:“是。”


方多病心想,听说望乡台上有一面石镜,镜中终年浓雾不散,人变了鬼后,唯不知受多少苦才能从那里对曾经留恋的故乡瞥上一眼。也不知众鬼说的望乡台是不是这么个所在。


那人无言片刻,方多病只听得他“呼”地吹了一口气,像是在轻拂青石凳上的尘土,又如在吹飞衣襟上的落花。良久,不知他到底看见了什么,他笑了两声,随即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方多病只觉痛得五内如焚。当日他曾沿着东海之滨一寸一寸地寻李莲花,许是苍天不忍见他如此自苦,有次竟然真让他看见了一个肖似李莲花的身影。那人站在海滨,然而在人人轻衫薄罗的夏日他却披着一领狐裘,莲冠束发、遍身穿白,像十分不合时宜的一场六月雪,晶莹剔透,而后也果真在方多病一梦醒来时就散去了。他不肯相信,命一干下人放开了手去搜,就是把神州大地寸土翻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劳动了许多人,费了许多时日,终究是没有找到。


再金尊玉贵的少爷也终是落到了土里,一肩扛着风吹日晒,拼命扎根生芽、抽条散叶,成了个更加稳重的青年。他不再明面上费那许多人力物力寻找李莲花,不知情的都说那一代谪仙般的人物是心愿已了、仍旧回天上去了,留下的徒弟方多病是接受了这个传说般的结局,终于“开了窍”要“过人过的日子了”。但方多病从来没有想过要放手,知道的人不多,或者说笃信的人只有他自己一个。


可是随着“李莲花”游历这一番,方多病却久违地重新领会了“痛彻心扉”是怎么一回事。他的神识越落越低,越来越沉,万鬼撕咬的声音响彻识海,血腥气充斥他的鼻腔,少爷像幼时第一次尝到什么是苦、知道什么是疼一样,咬着牙,忍不住掉了一滴泪。


忽然,远方黑沉沉的天幕被一道青色闪电撕破,方才彼此撕咬得看不清面目的小鬼们争先恐后逃命般地散去。他看呆了,从不知鬼都已经沦落成鬼了竟然还有“逃命”一说。只见一红衣少年提剑从尸山血海中杀来。待到那人近了,方多病才看出这人先前穿的似乎并不是一身红衣,而是地狱的恶鬼众多,到方多病面前时,此人手中提的两把剑都已杀断,衣服也层层叠叠地浸透了血,干涸的黑色和鲜红色交错在他衣摆上盛放,整个人像一朵怒放的业火红莲。少年双目赤红,定定地望着方多病,方多病的双手不可遏制地发起抖来,想要移开眼睛去看他手里那两截剑柄上的剑铭,却无论如何动不了半分。


此时,一声清亮的凤鸣忽然在红衣少年背后响起。少年愕然地转身向上看去,但见一青衣人垂眸负手步下重霄,踏莲而来,表情笼罩在纱幔一样的金光里辨不清哀乐,唯有一双眼睛清晰可见,低眉对上方多病的视线,令方多病瞬间想起那滴被掩在血迹下面的浓墨。


五色云霞随之飘落,地狱顿时变得犹如极乐佛国,所有令人肠胃翻江倒海的图景和味道通通静止了。


青衣人远远地看见方多病,笑了一下,又叫了一声“小宝”。


方多病垂着手,怔怔看着他说不出话,只是感觉数年来心中从未这样宁静,如沐甘霖。


青衣人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所有心绪,十分欣慰地点点头,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方多病问:“……是你?”


青衣人微笑不答。


方多病听到自己梦呓般轻轻飘出来的声音:“你还活着吗?”


青衣人仍不答。


四下里安静了不知多久,方多病望着青衣人的脸,东拼西凑地扯出一个笑——然而他自己也知道,这笑大概很难看,因为他已经尝到了眼泪的咸涩味道,只是仍然强撑着睁大双眼,想要多看上几眼:“李莲花,你恨我吗?”


“恨我用了这么多时日费了这么多力气,枉称一回知己,却天涯海角都找不到你?恨我执念太重,拖累着你不得转生?还是恨我明知道你多半是不在世间了,却不愿意替你点长明灯,不给你送两件寒衣,让你在这一路上天昏地暗地走,任凭你受着浸透骨髓的冷?”


“只要你一句话……”方多病本不想这样的,但怎知一开口他就不自觉地低声下气起来,近乎乞求地望着青衣人,“你说,‘方小宝,放过我吧’,我就放过你,好不好?”


青衣人仍旧不答,只是这一次笑意更盛。他走近来,从红衣少年的手中接过断剑剑柄,紧紧地握住了它。紧接着,围绕他身的云霞缓缓顺着剑柄凝成了细长的一条,洁白莹润的光中间渐渐透出了剑锋寒芒。忽然,这身量纤细的青衣人挥起这把“剑”,竟当胸刺穿了红衣少年薄薄的身体。他的神情毫无半分动摇,而手臂却温柔地揽住了少年软倒的身体,像揽着亲爱的人的颈项。


红衣少年的伤口处没有血流出来,而是贴着剑锋燃起了一团火。红白两朵莲花交缠着燃烧起来,火光骤然爆开,向方多病迎面扑来,他下意识地一躲一闭眼,神识重重地落回人世,惊醒过来。再伸手摸摸额头,竟是出了一身大汗,想必病也就要好了。


而“李莲花”,却又随着他的一闭眼就此消散。


方多病怔了许久,才大着胆子暗忖:该斩的已斩尽,该渡的也渡遍,或许他这是来送最后一段前缘。我放手了,他便踏莲往生了。此时屋内不见月影,眼前是一片黑暗,方多病以为自己睡了很久,遥遥地听见打更巡夜,原来才交二更。又念及方才那一躲,恐怕就是他二人最后的一面,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泪如雨下。


心神俱疲之下,方多病就着那点冷香燃尽残存的余味囫囵睡下了。第二日还不待彻底醒来,忽然有名方家小仆慌慌张张地闯进来,回个话也回得颠三倒四:“少少少爷!有有……有人找到府上,找您,在府上没见着……听说少爷不在府上,在,在普渡寺,就……”


方多病几乎是一跃而起,披了件氅衣便冲出房去,徒留小厮在后面惊慌失措的追着喊“衣服!少爷,衣服!”


来人已经穿过重重庭院,就要走到平日里香客们可以暂住的禅房之外。方多病一阵风似的刮出来,正与此人打个照面。只见此人纤长的身形,穿了一身雪白,莲冠束发,身披狐裘,双手在身前抱着一只小小的暖炉。


眉目和那金光中若隐若现的一般无二,见到他来,怔了一下,随即很温和地笑了。


方多病心想,我的梦还没有醒么?他摸摸那人的手,被暖炉温得十分熨帖。又隔着衣裳,捏捏那人的手腕,也并未像云雾一般散去。那人任他摆弄,只管笑着看他,等方多病摸够了,才回握住他的手:“我走了很久。”


方多病长出一口气,一星泪水把他的双眸润得亮晶晶的,脸上却挂着令阳春三月也要失色几分的欢喜:“……是啊,花都已经开过了……但还会再开的。”


end

庐撸撸

【方花】三更鼓

是我最最可爱的mo酱@不黑的Mo 点的小狗占有欲【是剧方花

*彩蛋角色ed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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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莲花从梦里醒来,他睁开眼睛,眼前依旧黑乎乎的,像乌漆麻黑的天色下,又挡了一块黑帐幕。

“几更了?”

意料之中的,没人回答他。

他舔了舔嘴唇,发觉嗓子哑得厉害,便咳嗽了两声。

很快就有温热得水递过来,李莲花喝了几口,说了声“谢了”。


李莲花记得自己此前浑浑噩噩了一段时间,而自从他开始清醒,人便在这屋子里了。

这屋子里有很宽敞的塌,地上铺了细软的毯子和毛皮,所有凸出来的位置都被人细细捆了软垫。

他知道这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他看不见,却知道如果张嘴要什么,马上...

是我最最可爱的mo酱@不黑的Mo 点的小狗占有欲【是剧方花

*彩蛋角色ed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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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莲花从梦里醒来,他睁开眼睛,眼前依旧黑乎乎的,像乌漆麻黑的天色下,又挡了一块黑帐幕。

“几更了?”

意料之中的,没人回答他。

他舔了舔嘴唇,发觉嗓子哑得厉害,便咳嗽了两声。

很快就有温热得水递过来,李莲花喝了几口,说了声“谢了”。


李莲花记得自己此前浑浑噩噩了一段时间,而自从他开始清醒,人便在这屋子里了。

这屋子里有很宽敞的塌,地上铺了细软的毯子和毛皮,所有凸出来的位置都被人细细捆了软垫。

他知道这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他看不见,却知道如果张嘴要什么,马上就会有人送上来。

他不是一个人被关在这,唯一的伙伴却是个哑巴。

李莲花叹了一口气,接过对方手里的杯子,摸索着放在床边的矮几上。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被什么人抓来软禁了,对方还很怕他死。但幸好对方很怕他死,因为他如今这个样子,一方面的确出不去,而另一方面没准真的快死了。

但他不想真的死在这,虽然他的白天晚上都是黑的,却也不想真的做个晨昏颠倒的人。

“几更了?”他又问。

依然没人回答他,而紧接着,远处传来隆隆的鼓声,那鼓咚咚敲了三下,在寂静的夜里传来模糊的回声。

“哦,看来三更天了。”李莲花笑,然后摸索着躺回床上,“三更了,还能再睡一会。”

他窸窸窣窣地躺下,半晌没了声音。

迷迷糊糊中,他感到有人凑过来搭他的手腕,应该是那看着他的小哑巴。

而李莲花觉出来了,却懒得动弹,他已经习惯了,三更鼓敲过后,必有人来搭他的手腕,仿佛怕他就这样悄默声地死了。

李莲花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但他无所谓。他原本就是该死的,那天他留了书买了船,吹着入海口的江风顺流而下时,就没想过还能活。

只是……只是……

算了,也没什么可是。

李莲花想着想着就要睡着,梦里有风吹落叶子,凉凉地落于手心。


第二天。

也许是第二天,李莲花醒过来的时候,闻到了橘子的味道。这屋里常年都是药味和血味儿,哪来的清新果子香?

他很诧异,不知道是自己疯到连味觉都失灵,还是真是橘子的味道。但他记得自己顺流而下的时明明才落了叶子,这怎么看起来又过了一春又一秋。

“怎么有橘子?”他问。

有拖沓的脚步声过来,那是小哑巴特有的走路方式,像是不良于行。

唇上碰到一点凉意,橘子的味道更浓了些。

他闭着嘴转开头,那微凉的橘子瓣却又凑上来,娇嫩的果肉擦在他干裂的唇角,几乎是立刻迸出一些香甜黏腻的汁液,顺着下颌流下来,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他的下巴,用拇指一抹,把那汁水擦了去。

然后那只手使上了暗劲,强行把那瓣橘子塞进了他嘴里。

香甜的汁水在嘴里爆开,李莲花呛了一下,想张嘴却再次呛了一下,“咳咳咳”地咳嗽个不停。

那只刚刚还掰着他下巴的手收了回去,扶着他的后背慢慢拍。

李莲花咳了一会儿就停了,他身体近来好了很多,不像之前凡咳起来便要见血。

“谢了。”他说,然后伸手把那只扶在他后背的手拍了下去。

他一拍,那只手便收走了,离开之前把一个柔软的事物放进他手里,李莲花攥了一下,发现是一个剥了皮的橘子。


有很多很多这种时候,有时候是一壶酒,有时候是一杯茶,还有时候是一块松软的点心。

那陪着他的小哑巴口不能言,他目不能视,次次都是直接往他嘴里塞。

十分粗暴。

李莲花剥下一瓣橘子放进嘴里,汁水甘甜,一点不酸,是正宗的岭南蜜桔。他满意地眯了眯眼睛,虽然他什么都看不见。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李莲花听到那拖沓的脚步声几番来了又去,他整个人迷迷糊糊,睡了又醒,不知多久,又听到了那鼓声。

咚,咚,咚。

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手脚,觉得身上一阵冷又一阵热。不像碧茶。自碧茶入脑之后,可能是将死之人的身体再无力抵抗,它便消停了很多,很少再经历剧烈的发作。

是因为……那个橘子吗?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随后隐约间,仿佛又听到了那孩子在低声叫他。

李莲花……李莲花……

曾几何时,他最烦有人跟在身后,但不知什么时候,他又习惯了那人在身边。

鼓声停了,那声音也没了。李莲花觉得自己的手腕又被人提了起来,柔和的气劲灌进身体里,身上那一冷一热的感觉渐渐消失,他的神志又昏沉了下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他渐渐清醒,空气里难得的水果香气又被浓郁的药味儿取代。

“有人吗?”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又咳了两声。

那拖拖沓沓的声音挪过来,给他递了一杯水送到嘴边。

李莲花猛地握住那只腕子。

那只手收了一下,还是没有收回去,依旧将那杯水往他嘴边递。

李莲花便就着那只被他握住的手喝了那杯水,水杯空了,手却没松开。

“你是谁?”

手的主人不说话。

“你以为,一个橘子就能要了我的命?”

手的主人还是不说话。

也许是因为他说不了话。

李莲花不依不饶,依旧攥着那腕子。

然后,有点粗糙的指尖摩挲过他的嘴唇,将一个东西强硬地塞进了他嘴里。

李莲花下意识舔了一下,是一颗糖。

“泥雨为一括糖就恁要……”

他抬起脸含含糊糊地说,手的主人却离开了。

那只手很强硬地从他手心里抽了出去,李莲花放下手,攥了一下指尖,那拖拖沓沓擦着地板的走路声却未响起。

“你为何不走?”他问。

那熟悉的脚步声响起,那人离开了。

李莲花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再闭上,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嘴里却有丝丝的甜味儿冲淡了喉头反上来的血腥。

他压了一下,又压了一下,还是没压住,最终抬袖掩口,将一口血吐在了袖子上。

一口下去紧接着又是一口,那袖子很快就湿了,他觉得自己仅存的神志又被那不断溢出的鲜血抽了去,像一只手在一丝一丝倒一根线,抽着抽着,他脑子里便像眼前一样黑了。

那颗糖还在吗?失去意识前他没忍住想,却没意识到自己被一双手接住了,没有像想象中一样摔在地上。

那双揽住他的手看着很年轻,却添了许多新生的茧子和疤,此刻微微发着抖。那双手的主人将他揽在怀里,一只手仿佛想伸进那层叠的厚实衣物里查看,却又仿佛害怕冰到他,只得运起一丝内力,隔着衣服探向他脖颈处的脉搏。

幸好……半晌之后那人长舒一口气,将人放回榻上,清了清嗓子喊人,可能是因为紧张,也可能是长久不说话,那声音却变了调。


“方大人。”

门口有人出现。

“关河梦让你们去找的东西,怎么样了?”

门口的人不说话。

“一群废物。”一身黑衣的年轻人说。“把人关在这,却整日不作为,既然如此,那我也没有必要遵守承诺。”

他松开抱着人的手站起身,这才让人看清他两脚上拖着一条玄铁制的长锁链,但不知为何却缠上了厚厚的绒布,这让他走起路来显得拖沓,但仿佛即便如此他也不想让这东西发出声音。

“皇上有令,您不能离开这里。”

“那就拿你们的东西来换。”他走到那内侍近旁,“你知道的,事到如今,即便是他,也没资格跟我讲条件。”

那面目模糊的内侍连声称是,垂目退下。

方多病看着那再次关上的房门,慢慢地拖着脚下那一堆东西回到床边。

躺在床上的人此时眉目温和,呼吸清浅,如果不是嘴边还有未拭干的血迹,就像普通的一夜好眠。

关河梦的法子是有用的,他近些日子已经好了很多,偶尔清醒,清醒的时候还能吃些东西,虽然依旧偶尔吐血昏厥,却不再似当初那般,仿佛喘着喘着,最后一口气就随着呼吸散了。

那关河梦本是最反感以毒攻毒急功近利的,如今竟也被这人逼成这样。

方多病在心里无奈笑了一下,伸手去摩挲那眼眉,觉得怎么也想不出来这人当初站在巅峰上的样子,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毋庸置疑,如果他不是那个人,那如今也不可能给自己留这一线之机。

他的手指一路摸索过那人的眉眼,顺着削瘦的脸侧向下,擦过唇角的时候,他没忍住停了一下,在那软而薄的嘴唇上揉了一把,又像被烫到似的赶紧松开手,半晌却又试探地凑上去,细细地擦干了那唇角的血迹。

一年半了,他如愿以偿地成了万人册第一,却救不回想救的人。

方多病盯着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软布包,展开后,里边却是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和一个荧蓝色的小碗,那碗不知是什么材质,透光的同时竟透出一丝血色。

他面无表情地捻起那把刀,在自己手腕上划拉了一下,便扔下刀子用那小碗去接滚烫的新血,就像那不是自己的血。

那血很快就积了半碗,方多病停住,伸手点了伤口处的几个穴道,随手甩了甩手上的血珠,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半碗血,一手揽住李莲花,将人半扶进怀里,一边喝了一口那碗里的东西,对着怀里的人渡了过去。

他熟练地喂过一口,抬起头,再向碗边凑过去时,却突然发现怀里的人竟然睁开了眼睛,此刻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小宝?”李莲花嗓音暗哑。

方多病一瞬间汗毛倒竖,差点将碗摔在地上,僵了半晌回魂,终于想起这人其实是看不见的,此番大约是在诈他。

那碗里的血不能凉,凉了便失了药性。方多病的心还抖着,但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暗暗一咬牙,还是含了剩下的那口血贴了上去。

李莲花后边的话被他堵进了嘴里,被那强行送进嘴里的血呛了一下,咳了个昏天黑地。

方多病怕他咳得厉害再吐了出来,伸手拂了拂他的后心,暗暗送了丝真气。

谁想那真气入体的一瞬间,李莲花突然不动了,他不咳了,但也不动,整个人仿佛僵在那里。

方多病心里一慌,方才面对内侍时提起的架势瞬间塌了一半,松手把人放回床上,拖着那脚下的玄铁链子踉踉跄跄要跑,结果刚站起身,手腕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攥住了。

那手瘦得嶙峋,颤颤巍巍,分明没用多大的劲,却掐得他不敢动弹。

于是方多病站住了。

八个多月了,他第一次被人抓个正着。

但这也是一年零八个多月以来,这人第一次主动碰他。

他该挣开,但他挣不动。


“方多病。”

李莲花的声音失了温度,但尾音向下,语气笃定,再没了之前含着糖果含含糊糊说“你以为一颗糖就能要我命”时的随意和戏谑。

方多病背对着他闭上眼睛。

“真是你?”那个声音里带着一些确定和不可置信。

“你做了什么?”他又问。

不知是否是方多病的错觉,总觉得那语气里夹了火气。

方多病狠了狠心,掰开了他的手指,将人推回床上,拖着那链子远离了这里。


李莲花被他大力一推歪在了床上,两只眼睛却直勾勾盯着他的方向。

方多病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又忍不住回头去看,结果一回头却看见李莲花一只手撑在床上,另一只手摩挲着那只他方才情急之下忘了收回去的冰蓝色小杯。

“这跟泊蓝人头,像是同一种材质啊?”他说。

方多病不敢吭声。

“我教你的扬州慢,难道我还认不出?”

方多病垂下眼,他方才完全忘了这件事。

以往他运功助他的时候李莲花神智不清,而方才竟是清醒着的。

“你对我做了什么?”李莲花转着那个杯子,突然抬手扔了出去,“你又对你自己做了什么?!”

方多病大惊失色,李莲花猜得没错。那杯子材质特殊,来历特别,天下仅此一只,万万不能让他摔了去。所以他带着那铁链飞身一跃,刚将杯子接在手里,就发现自己的后颈被一只冰凉的手按住了。

低低的咳嗽生在身后响起,那手捏着他的脖子,半晌揉了两下,然后却慢慢向下,一只拂过他的肩膀、手臂,然后伸到胸前,缓缓向下。而另一只向前伸,摸过他的嘴、鼻子、眼睛、额头……方多病全身紧绷,汗毛倒竖,冷汗直流,一时僵在那里。

自从他登了万人册第一,再未曾有过如此体验,也从未有人能一把按住他的后颈。但现在那只手按着他,在他身上游走,他却一动不敢动。

最后,待一只手摸过他的手腕时,那两只手都不动了。他不动,方多病也不敢动。他闭着眼忍着疼,感受那拇指在他手腕还未愈合的伤口处摩挲了两下后,另一只手突然前伸,绕过他的脖子搂住了另一侧的肩,身后贴过一个熟悉而温暖的身体。

“方小宝……什么时候学坏了?”身后的人说。

方多病闭上眼,咬紧了嘴唇。

而李莲花说完这句后,仿佛松了一口气,掐着他的力道渐松,整个人向后歪了一下。方多病怕他摔在地上,反手将人往自己这边一带,结果是俩人一起摔在床铺上。

“嘶……”李莲花表情扭曲。

“撞到哪了?”方多病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他长久不说话,方才也只是压着嗓子同那内侍讲了两句,此番猛一张口才发现声音暗哑发涩,早没了少年人的清亮。

他愣住了,身下的李莲花也停在那,脸上生动的表情像被什么抹了去,显出一丝迷茫和别扭。

这是变相承认了。

方多病心里一沉,手忙脚乱地往起爬,却再一次被人拉住了衣领。

“我没力气了,别闹。”李莲花声音里带着些无奈。

方多病不敢动了,但也不敢说话,更不敢压到他,所以一条腿膝盖卡在床缘,两手撑在床上,另一条腿卡在李莲花到膝盖中间。而那人更是半身仰躺在床上,折着腰,两条腿竟还能落在地上。


“做什么在这装哑巴?”李莲花看着他,眼神流动,也不知能看清多少。

方多病不敢吭声。

李莲花叹了口气,“我眼睛看不见,嘴巴也很累,不要让我说这么多话。”

“我……”方多病卡了一下,他有点不习惯说话,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虽说看起来是他同李莲花一起被关在这里,但李莲花是病着又不是傻了,如果只是关在一起,如何需要他这般藏头露尾?他必然能看得出,谁才是那个真正将他关在这地方的人。

想到这,方多病一个我字卡在喉口,上不去下不来,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下一句了。

李莲花又叹了口气,“做什么不说话?”

他松开那只拽着人领子的手去碰对方的脸,谁想方多病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撤了开去。

李莲花的手指僵在那里,只得搓了搓收了回去。然而方多病见他收手,又抢先一步伸手握住了那手指。

“我……我没有……”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

“你也不想,把我关在这儿的,是吗?”李莲花仿佛是笑了一下。

方多病不应声。

李莲花皱起眉头,刚要说什么,却又咳嗽了起来。他侧过身,原本落在地上的两条长腿收起来,整个人不自觉地蜷了起来。

方多病眉头一皱。此时三更了,是他往日里发作最严重的时候,而今日只喂了药,还没有运功助他。

思及此,方多病伸手垫住他的后脑将人扶起来,一掌贴住他的后心,至阳至和、同根同源的内息从几处大穴涌入,像一股暖流冲刷着他干涸的经脉,李莲花的意识又开始模糊。

他不知道这是那药血的功效还是别的什么,只是扬州慢应该无此作用。他迷迷糊糊地想着。

如果说他的扬州慢如三月的絮,这方小宝的内息便如藏针的棉,多少是有些不同的。

“你实在……不必如此……”

方多病收劲的时候,听见怀里的人小声说。

而此时窗外三更鼓刚过,从异常遥远的地方传来打更人的吆喝——

“平安无事……”


李莲花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听到了鸟鸣声。他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竟然微微有光,一个模糊的黑影坐在床边,看姿势是背对着他。

昨夜的记忆回炉,他动了一下,觉得身上轻松了不少。

“方小宝?”他叫了一声。

那黑影动了一下,像是回过头。

然后一只手伸过来,搭了一下他的腕子。

“渴吗?”

李莲花摇摇头。

那影子收回手,还是起身去给他倒了一杯水。

“你不问我……为什么……吗?”他将李莲花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一只胳膊环抱过去,喂了一口水。

李莲花有点想笑,此人之前分明装模作样数月,几乎不同他接触,此时被他堪破,倒也不装了。

“问什么?”他想笑便笑了,全然不提之前那些事,“问你为什么装哑巴?”

方多病揽着他,心想数月以来这人昏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自己不过喂他吃过几次东西,回避了几次正面问题,就被记住了“装哑巴”。

“我……”想到这方多病又卡住了,他之所以不说,当然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说。

说他逼着关河梦给他换血?说他用自己的血养药?还是说他逼宫造反,最后以自禁于此的代价跟皇帝交换了救他的条件呢?

任何一件事,凡说出口,就是逼着李莲花跟他翻脸。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当时做下这些事时,好像从未想过,万一有朝一日李莲花的病好了、能看见了会怎么样。

他好像从未想过那一天。


李莲花叹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从他清醒的第一天开始,他就隐约地意识到了一些什么,但他不敢想。

他的方小宝是什么人?他那么快乐,那么肆意,有健康的身体和大好的前程,他……在那封绝笔信之前,他们才认识了不足一个春秋,他从未想过自己该在对方的生命力留下什么痕迹。

但是……但是那双搭在他腕子上的手坚定而温暖,塞到嘴里的果子和糖都很甜,他再昏沉也该有所感。

所以他在怀疑许久之后试探了一下。

闭上眼睛之前他曾期待过那个结果,但期待的背后藏着不自觉的恐惧。

而如今期待和恐惧全部落到了实处,李莲花觉得自己的心口开始疼,那里明明已经很多年没疼过了,当年笛飞声拍他一掌时疼过,云彼丘刺他一剑时疼过,如今又再次疼了起来。

但他的伤不是快好了吗?他虽然不知道方多病做了什么,这是第几次给他喝这种东西,但自己的身体如今如何他却是知道的。

而想到这,他觉得心口的钝痛再次出现,这让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去。

“你的脚怎么了?”他问,“戴了什么东西吗?”

方多病任他拉着,但整个人猛地站起身,向后退了半步。

他退了半步,李莲花就向前探了半步,但他眼睛看不见,方多病无奈又回身去扶他,这一扶之下,却被李莲花刷流氓一样圈住了腰。

方多病:“……”

“你知道吗?”李莲花一只手圈着他的腰,一边好整以暇地说,“这段时间,我一直想,‘哎哟,这个陪着我的小哑巴啊,可真像我们方小宝,如果他是就好了。’但是啊……”李莲花没说下去,却用当年抱狐狸精一样的手法摸了摸他的后背。

方多病知道他想说什么,却不想听他说下去,所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现在是了,你失望吗?”

“唔唔十嚒户书望?”李莲花在在掌心里笑了。

“那你害怕吗?”方多病板着脸收回手,那手心还留着对方唇舌的余温,他悄然攥起。

“更不会害怕。”李莲花说着,伸出手摩挲着去够那只被对方藏起来地手,“我倒是要问,你为什么躲着我?你不是说……”

你不是说,喜欢我来着吗?


他还记得那个晚上,月亮很好,貂裘很软,他笼着袖子,窝在楼外窗口的椅子上迷迷糊糊地快睡着。

脚步声从身后的木楼里响起,慢慢走到他身后的窗口就没了动静。李莲花心下好笑,想着看他要干吗,就听见脚步声又轻轻地离开了,绕过了旁边的木台阶,窸窸窣窣地走到草地里来,走到他身前,又没了动静。

李莲花心里带着一丝好笑,放稳呼吸,安静地窝在那里等着。很快,挡在身前的人有了动静,李莲花隔着眼皮感觉到身前黑影一闪,那人蹲了下来,然后腿上慢慢压下一个轻飘飘的重量,有细小的抽泣声在很近的地方响起。

“李莲花……我喜欢你……你能不能等等我……”

那声音说。

然后……然后第二天,他就把那忘川花给了皇帝。

他原本打算等他的,但那一瞬间,他不敢等了。


李莲花攥着那只因为失血而带一点凉意的手,心里泛起一阵不知名的酸,这是他跌宕起伏的前半生少有的情绪,却在此时被短暂地激了起来。

他鲜少做后悔的事,而如今却是十分后悔。

“我知道你怪我、怨我,恨我骗你,憎我不告而别。”李莲花轻声说。

方多病不吭声,他原本是个如何聒噪的人,此刻就如何安静。

他这样。李莲花心里那个口子便更大了。

“对不起。”他说,“无论你做了什么,我不会怨你。”

“是啊,你不会怨我,你只会怨你自己。但我没办法……我……”方多病被他拉着,眼泪突兀地流了下来,“我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日空无一人的莲花楼,看的你给我留的那剑谱,想起你写的那封信,想起……”

想起当日找到你时,那双冷得像死人一样的手。

他没说下去,只是挂着两行狼狈的眼泪摇头。

“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救你,就算你恨我、怨我,此生不再看我一眼,但我不能,不能再让你再离开我的视线一秒,你明白吗李莲花?”他的声音渐渐拔高,就像身那让李莲花陌生的黑衣一样,李莲花也不熟悉他这样的语气,“如果你再一次……那我,我……”

他又说不下去了。彼此此刻的处境让他很难做到言无不尽,更难做到如昔日般坦然。

他只知道,如果李莲花再一次消失在他世界里,那可能有很多东西都不再一样。

李莲花沉默,那一瞬间他好像想了很多东西,但又仿佛什么都没想,只是过了半晌后抬起头,看着他认为的方多病的方向,慢慢张开口,“你想对我怎么样都可以。”

方多病一愣,眼睛瞪得老大,整个人拼命向后缩去,却被李莲花拽着动弹不得。

“你不知道我想对你怎么样!如果我不这样,我……”方多病声音骤然拔高,但尾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你想对我怎么样?”李莲花坐在床边,一只手拉着他,另一只手支着床沿抬起头看他,那眼神很清澈,但又仿佛什么都看穿了。

“我……我想……”方多病咬紧牙关,觉得自己几乎吃到了血腥味。

“我想要你。”他闭上眼睛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是他最深的执念、心魔和梦魇,是难以启齿的,最阴暗扭曲又肮脏、永远无法言说的欲望。


“好啊。”

耳边带笑的声音传来,方多病猛地睁开眼睛。

“……什么?”他说,“你说什么?”

耳边鼓声擂擂,凿得他脑壳嗡嗡作响,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你不是想要我?好啊。”眼前人笑着倚在床头,轻薄的里衣领口随着动作歪掉,像他那些做了又不敢承认的梦。

现在看着那抹清浅的笑,他才猛然意识到,刚才自己混沌之间,竟然将那句妄言脱口而出。

“……”

方多病猛地站起来后退一步,却不知道今日内第几次被那只没什么力道的手轻轻拉住。

“害什么羞。”

李莲花说。

【此处在彩蛋】

咚,咚,咚……

又是三声鼓点。

三更鼓响了,近处却没有打更声,想来此处是近皇城。

而自己如今眼睛不好,耳朵竟然也不好了。

李莲花耳朵嗡嗡作响,眼前黑影晃动,浑身上下像被人打散了又拼上。他缓慢地抬起脚,用脚背去蹭那近处的铁链子,只觉得冰得人生疼。另一只脚蹭过来缠住他的腿,不由分说地把他和那冰凉的链子隔开。

李莲花紧了紧手臂,抱住怀里的“哑巴”。

他曾经有多希望他不说话,如今就有多希望他多说点话,所以他低下头,亲了那薄薄的嘴唇一口。

方多病往他怀里躲了一下,蹭得他有点痒。

他大概知道方多病跟那皇帝老儿交换了什么条件,无非是为了救他的命。

如果时间重来他定是该反对的,但如今……

李莲花笑了一下,管他呢,过了三更天,便又是新的一天。




我们仍将一无所知

【瓶邪】无根冢 22 真相

住院生活还算是悠闲。

其实我觉得自己早就可以出院了,但是一来留在这里方便监视罗北辰,二来胖子和闷油瓶强硬要求我继续住着。

“反正你二叔说都给你报销,多观察一阵子再说。——你看,你这不又咳起来了。”

我没理由推拒,只好答应再住一个礼拜看看。医院其实也想腾个床位,奈何我二叔给的实在太多了。

后来我们看了罗北辰的检查结果,各项指标都差强人意,一副营养不良但勉强能达到最低值的样子。之前只是觉得她瘦弱,现在证明她是真的虚。

除此以外,没有发现其他的问题,可她还是一直没有醒过来。

很快,一礼拜过去,我咳得也没那么凶了,就又提了出院的事儿,尽管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依然很沉重。

这一点不知道是不...

住院生活还算是悠闲。

其实我觉得自己早就可以出院了,但是一来留在这里方便监视罗北辰,二来胖子和闷油瓶强硬要求我继续住着。

“反正你二叔说都给你报销,多观察一阵子再说。——你看,你这不又咳起来了。”

我没理由推拒,只好答应再住一个礼拜看看。医院其实也想腾个床位,奈何我二叔给的实在太多了。

后来我们看了罗北辰的检查结果,各项指标都差强人意,一副营养不良但勉强能达到最低值的样子。之前只是觉得她瘦弱,现在证明她是真的虚。

除此以外,没有发现其他的问题,可她还是一直没有醒过来。

很快,一礼拜过去,我咳得也没那么凶了,就又提了出院的事儿,尽管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依然很沉重。

这一点不知道是不是被闷油瓶看穿了,胖子刚要点头应许,就被他驳回了。胖子见状,义正言辞地说小哥难得主动提出反对意见,证明住院还是有必要的。我几次欲言又止,都被闷油瓶盯着闭了嘴。

可是在医院实在无聊,我就开始到处闲逛,还跟几个老大爷聊得不错。

聊天也能获得不少信息,这一点在我过去的筹谋中印证了无数次。虽然在医院得到的信息没什么实际价值,和解决问题也没什么关系,但至少能打发一下时间。

我突然就理解了雨村的老头老太太们为什么能聊得那么起劲儿。

这几天大爷们的话题,是住院的人突然变得多起来。一打听发现都是小孩子,连带着他们的家长也都来陪床,大爷们就抱怨食堂的饭不好抢了。看了当地公众号的新闻,才知道是附近的一所小学发生了集体食物中毒事件,学生被送过来不少。怪不得前天去罗北辰病房,周围好多滋儿哇乱叫的小孩。

我是不怎么喜欢小孩的,实在太过于聒噪。安安静静的那种倒是不错,但又缺了朝气,让人看着不舒服。仔细一想,可能是我自己的问题比较大,世上哪有完美的人,遑论完美的小孩。

闷油瓶这么大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我只听张海客讲过一些,从没亲眼见过,不过肯定比这群住院的小鬼强太多了。

深夜,我接到了王盟的电话。

我转醒那天曾经让他去查一件事情,并且让他第一时间告诉我。我当时没想到他会在凌晨一点给我打电话,如果我知道,肯定会给他规定一下工作时间的。

好在我要的信息已经得到了,看在这个份上,我没有和他计较。不过闷油瓶看起来不太高兴,他本来就睡得轻,又被电话吵醒,换我也不会有好脸。他可能顾及到我的面子,没有发作,只是催促我赶快休息,有什么事情明早再说。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直奔罗北辰的病房。到了门口,却听到虚掩的门里传出微弱的歌声。

我顺着门缝看过去,发现竟然是罗北辰在唱歌。她床边趴着一个挂着泪痕的小女孩,小女孩身边站着的应该是她妈妈,看起来有些尴尬。

罗北辰手上拿着一个小巧的盒子,好像是一种乐器,音色略微有点像八音盒,但比八音盒浑厚圆润得多。她边弹边唱着一首我没听过的外文歌,整个人看起来松弛平和,歌声也轻柔,细听却让人觉得有些悲伤。

不久,小女孩趴在罗北辰床边睡着了。她妈妈把她抱到旁边的病床上,轻声向罗北辰道谢。我听了听她们的对话,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女孩也是食物中毒送来的小孩之一,早上不舒服就哭闹,吵醒了一旁的罗北辰(其实我觉得应该感谢她能把昏迷十几天的人哭醒)。女孩妈妈觉得很不好意思,但罗北辰不以为意。她看到女孩床头放着这个小乐器,女孩妈妈就说女孩喜欢弹,也喜欢听,就是弹得不咋地,属于是人菜瘾大。刚好罗北辰也会弹,干脆就借来弹了一首哄她。

女孩妈妈要去买早饭,把小乐器暂时放在罗北辰这里,再三道谢,还打算帮她也带饭过来。罗北辰以自己刚醒,没什么胃口为由拒绝了。

等女孩妈妈离开,我就走了进去。罗北辰看到我,没有惊讶,笑着挥了挥手,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一旁熟睡的女孩。

我坐到她旁边,没打算再客套,开门见山道:“你对这一切,都早有打算吗?”

她看着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低头又开始弹起来。

“这个是卡林巴琴,也叫拇指琴。”她压低声音说道,琴声叮咚婉转。这次我认得,曲子很有名,是一部反战老电影的主题曲。

我边听边观察她的神色反应,半晌问道:“你‘第一次’见我,不打算和我解释点什么吗?”

我早就觉得奇怪,罗北辰和汪志祺同样是语言学的高材生,并且志趣相投,但和我们接触的时候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对语言学的专业敏感。按理说她甚至有能力独立解开那个谜题,但她却一直避而不谈,只依赖我们的力量。

她略微出神,一瞬又恢复如常,琴声都没有明显的停顿。

“你既然已经查到我的身份,加上我留给你的信息,也猜到了我现在的状态,我当然没有必要再和你啰嗦一遍。”

“你这样聊天就很没意思。而且制定计划的时候,你就不给自己留个帅气的装逼时间吗?”

她被我这话逗乐了,笑道:“我没你这么幽默。我光是活到执行计划那天,就已经精疲力尽了。今天是我这十一年来,最轻松的时候了。”说着,她弹错了一个音节,喃喃地念叨着,“哎呀,好多年没弹过了,还是生疏。”

“你是怎么确定,到了那个地下室,你就能醒过来?之前的那一个是谁,是记录里的其中一个吗?”

“136。”说起这个,她倒是非常坦率,“醒不醒过来的,一场赌罢了。你不也拿命赌过吗?”

我摇摇头:“我本来以为你就是136号,但是我让人查了你回国的时间,是在136号销声匿迹之后,也就是说,你是记录以外的试验体。”

她赞赏地点点头:“没错,我和她们不一样,是自愿并且强行加入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看着前方,似乎在回忆什么,片刻后重新弹起来,曲子也进入了节奏更紧凑的部分。

“我这个人,总是不服输。那次也是,我想要向他们证明一些什么。结果我做到了,可我还是输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又是怎么制定这些计划的?这件事发生之前,你只是个读研的学生。”

她又笑起来,看了我一眼:“你在发生那些事之前,不也只是个卖古董的小老板?人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决心,能做的事情远远超过别人的想象,这你应该是知道的。我准备了很多年,你想听的话,我会慢慢告诉你。在这期间,我一直缺少最关键的一环。所幸,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知道了你吴邪的存在。”

“古潼京?”

她点点头:“我当时也在那个基地,不过是被关在一个更隐秘的地下。你的搅局让他们顾不上我了,我才能找到机会逃出来,并且找到了你的资料。当然,还有一些资料是他们掌握不了的。”她说到这里,表情有些无奈,又有些庆幸。

我大概猜到了是什么情况,但还是觉得有些生理上的难以接受。

“你对那里的死人做了什么?”

她耸肩撇嘴,表情看上去像是一个被抓到恶作剧的学生,说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

“我抽光了136号的脑脊液。 ”

顾安安

[风光霁月.方花] 死生同期

9.29|2:00

从此,身后山河相倚,眼前长路宽广,死生同期。

上一棒: @摆烂也好累的 

下一棒: @送福锦鲤. 

《死生同期》

时间线是剧版东海之约之后,全文2W+,结局HE,会有番外掉落,中间会有一点小虐。


01

方小宝派百人沿江寻找,终于在沿海的小村落找到了五感尽失的李莲花,此时,距离那次东海之约已过了三个月有余。

之后请了各路江湖名医日夜照看李莲花,几个月过去,李莲花虽然不算恢复得很好,但总算有了微弱的五感。

秋风渐凉,李莲花在恢复味觉的那天,收到了另一个好消息。

监察司杨昀春和百川院院主石水喜结连理,婚期都定下了。...

9.29|2:00

从此,身后山河相倚,眼前长路宽广,死生同期。

上一棒: @摆烂也好累的 

下一棒: @送福锦鲤. 

《死生同期》

时间线是剧版东海之约之后,全文2W+,结局HE,会有番外掉落,中间会有一点小虐。


01

方小宝派百人沿江寻找,终于在沿海的小村落找到了五感尽失的李莲花,此时,距离那次东海之约已过了三个月有余。

之后请了各路江湖名医日夜照看李莲花,几个月过去,李莲花虽然不算恢复得很好,但总算有了微弱的五感。

秋风渐凉,李莲花在恢复味觉的那天,收到了另一个好消息。

监察司杨昀春和百川院院主石水喜结连理,婚期都定下了。


李莲花摸着喜帖上那烫金喜字,不禁感叹时光如驹,当年嬉闹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小丫头,也听着这百川院连年不休的鸟鸣,成为她心心念念的大人。

喜帖上有两个人的字迹,一个是隽秀的馆阁体,另一个呢,字迹飘逸不拘小节,看不出任何书法大家气息。

前者是杨昀春,后者是石水。

能让石水亲自写下这些冗长繁琐的喜帖,想来,她在提笔时,是开心的。

李莲花轻笑,他想起每次石水为自己和方小宝收尾时,监察司总能以各种理由堂堂正正同行。

现在细想来,当真每一段缘分都有迹可循。

李莲花回顾他三十年人生,前二十年在江湖中忙忙碌碌,后十年又处理一堆烂摊子,自己去过的喜宴屈指可数,现下还真不知道拿什么做喜礼。

这可愁的他鼻子眼睛都皱在一起。

“你可快别想了,多伤脑子啊!”

方小宝急吼吼端着药,在李莲花身边坐下。

不待李莲花为自己辩白几句,方小宝就瞪着他小灯泡似的眼睛,口气老道,格外像个大夫。

“我好不容易把你的命吊住,你且珍惜自己的命!”

“徒弟凶师父啊,没规矩。”李莲花笑着摇头,却听话地手中喜帖放在一边,就着方小宝的手喝药。

方小宝一边喂药,一边小嘴叭叭:“你少占我便宜,我俩怎么就差着辈了。”

这两个月来,每次喝药方小宝都借口药碗太烫,非要亲自喂,就是不让李莲花自己端着喝。

虎落平阳被犬欺,堂堂莲花楼楼主怕是也没想到,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就算说干了,也拗不过一个初出江湖的小孩。

推推就就地,李莲花也就被方小宝亲手喂了两个月的药,如今都成习惯了。

这药需要十碗水熬成一碗,熬煮三个时辰才能成,而这么苦的汤药,李莲花得每天都当水喝。


他砸吧砸吧嘴,虽然他的味觉已经弱的几乎无法感知苦味,但多少辛苦自己这张嘴了,没个蜜糖总觉得亏欠了自己。

“小宝啊,打个商量呗,能不能向你讨颗糖吃啊?”

方小宝摸了块糖,剥了糖纸递过去,糖块加了牛乳,又掺了些桂花蜜,不但甜,还有淡淡的桂花香,沁人心脾。


李莲花:“这糖看着价格不菲啊,你这都借住我的莲花楼,哪来的钱,别是做梁上君子赚的吧?”

方小宝气的脸颊鼓囊囊:“哼,你这没良心的,枉我堂堂天机山庄少庄主费心卖菜赚钱,还被你这样误会,人穷志不穷,我怎么会去偷。”

方小宝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还不够解气,于是双手叉腰又说。


“再说了,这算什么好糖,改日我再去买些更好的来,让你长长见识。”

李莲花只觉得好笑,他伸了小指来拉钩:“那可就说好了,可不兴赖账。”

李莲花消瘦很多,连手都细了一圈,骨节清晰的很。

方小宝勾住李莲花微凉的小指,一个曾经的天下第一,一个将成的天下第一,如今手拉着手,用最幼稚的方式,许下一个最幼稚的约定。

“放心,全天下最甜最好的糖,今后都会在这莲花楼里!”

即使他们心如明镜,不论是苦药还是蜜糖,李莲花都尝不出来了。

可生活总要有些希望,有些念想。


有了这些看不见的、却惦念于心的盼头,方觉的万物可爱,明日又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说着话,李莲花又觉得困意翻江倒海般涌过来,他眨巴着眼睛,强迫自己提起精神。


这几个月来,他精神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差,连他自己都觉得,每一个今天似乎比上一个昨日更累了。

方小宝看见李莲花满眼的倦色掩都掩不住,就知道他在勉强自己。

方小宝心疼的不行,扯了软枕过来垫在李莲花腰后,让他靠着舒服些。


“小花,累了就睡觉呀,醒着多累。”

李莲花笑笑:“我这才醒没几个时辰,再说,你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我怎么也得喝了再睡吧。”

方小宝心中酸涩,低声哄道:“药而已,冷了再煎就是,哪有你重要。”

李莲花的毒早已深入肺腑,就算自己将人带在身边,遍请名医,用尽了名贵药材,却也只能看着李莲花清醒的时日越来也少。

药只能修补残破的容器,却止不住其中汹涌的洪水,时间一长,修补过的容器还是会被洪水冲开,再次变得破破烂烂。

李莲花还有多少时间,方小宝也说不好了。

02

又是一天月明星稀,两人坐在二楼看星星,商量着送个什么东西给石水做新婚礼物,武器兵刃吧,石水不缺,胭脂水粉呢,又不是石水钟爱。

这几天都过去了,两人商量好一阵子也没个结果。

正如世事总出乎意料,碧茶毒发也总是措不及防,上一秒李莲花还喝着茶说说笑笑,下一秒忽然茶杯从手中滑落,瓷片脆裂,茶水溅湿了一地。

李莲花只觉得心口剧痛,然后喷出一口鲜血,身若无骨似的倒了下去。

方小宝眼疾手快,将人打横抱到二楼床上,用尚且稚嫩的扬州慢顺着李莲花各经脉走遍全身,不断压制碧茶毒。

以前这样还有效果,可今天李莲花就像在排斥方小宝的内力一般,方小宝输入的内力越多,他就疼的越厉害。

李莲花脆弱的身体被内力和毒素撕扯,以至于浑身颤抖、无法控制地发冷汗,将内里的衣裳都浸湿了。


方小宝的扬州慢每运行一周天,碧茶就被压制一瞬,可李莲花的身体也跟着虚弱一分。

再这样下去,纸糊的身子哪里还熬得过这场拉锯战,不但无法压制碧茶之毒,还有可能先拖垮了李莲花的身子。

李莲花疼的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发出痛苦又喑哑的嘶吼,浑身血肉仿佛被千万只毒虫啮咬,又疼又痒。

他痛苦地跪坐着,脊背深深弯了下去,额头贴在床榻上。

李莲花头痛欲裂,不受控制地用额头一下一下的砸床,以此求得一点缓解。

方小宝心痛不已,若非痛苦难以自抑,李莲花又怎会在旁人面前如此歇斯底里,仪态全无。

 

他赶紧将人搂在怀里,也不管李莲花因为痛苦而挣扎的拳头尽数落在自己身上。

混乱中,李莲花也不知道拿来的力气,挣脱了方小宝的钳制,后脑勺狠狠磕在木制床头上,发出一声闷响。

“小花!”方小宝惊呼。

不能再由着李莲花乱来了,方小宝咬咬牙,单手抓了李莲花双手压在床头,双腿嵌进李莲花的大腿间,用自己的力量将他压在床榻上。

防止李莲花又一次挣扎弄伤了自己。

李莲花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冷汗,脖子上青筋毕现,浑身都在不正常的痉挛。

“别,别这样,小花,求你……求求你。”方小宝声音颤抖,他心里如荒漠般,又一次生出无边的绝望。

“是我啊小花,你看看我……别伤害自己。”

他到底该怎么办,他要怎么样才能分担这份痛苦,而不是只能看着、听着、感受着李莲花的痛苦,和那不断逼近的死亡?

方小宝一手抓着李莲花两只手腕,另一只手以两指抵在李莲花唇齿间,怕李莲花咬到自己的舌头。

李莲花的犬齿在挣扎中咬破了方小宝的手指,他的鲜血从李莲花嘴角溢出,又顺着脖颈滑落在床铺上。

方小宝却像是没痛觉似的,只是注视着李莲花的眼睛,不断哄劝着眼前人。

“小花,是我,是小宝啊。”

“你看看我,小花,是我啊。”

方小宝注视着李莲花的眼睛,即使那双曾经明亮温柔的双眸因为病痛涣散,此时已经不再明亮,也无法给予自己一丁点回应。


可对于方小宝而言,只要是李莲花,无论他登顶武林还是跌落人间,李莲花就是李莲花。

是少年遥不可及梦,是他立身江湖的初心,是他心尖上的贵人。

是他从始至终、亘古不变的心之所向。

他们沉重的呼吸交错在方寸之地,一个全力挣扎一个全力压制,两人身上都冒了一层汗,连呼吸都变得炽热。

或许是磕到了脑袋,李莲花眼前忽地浮现出纠缠不清的人影,他们的身体狰狞的交织在一起,像是个有着无数手脚的怪物。

那怪物的脸一张一张变换,有时是故人熟悉的脸,有时只是某个遗忘在他脑海中的过路客。

可忽然,那影子却又化成师父的模样,责怪他年少轻狂,害的无数人断送性命。

诘问字字诛心,李莲花追着师父解释,可说着说着又开始道歉,求师父别记恨他不孝,求师父留在自己身边。

忽的清风卷着竹叶翻飞,他再睁眼,似乎又成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徒弟,眨巴着眼睛说自己哪也不去,就在山上陪着师父喝酒聊天。

可该走的人还是要走,李莲花谁也留不住。

他看着自己短暂的一生如跑马般在眼前闪过,直到往事历历在目,他才恍然发现,他也不像自己想的那样无所谓、那样毫不在乎。

那些遗憾,辜负,错过,不过是在时间流淌中,被其他记忆覆盖了罢。

再次直面那些鲜活的情感,他依旧心绪翻涌。

故人重见,旧事重提,原来往事桩桩件件,满满都是遗憾呐。

李莲花木然地看着亲人故友嬉笑着从身边走过,他的双脚像是坠了铅石,一步也走不动。

直到束着发,背着尔雅剑的少年也擦身而过。

李莲花没来由的心惊,他大喊着别走,可声音却嘶哑难辨。


忽然,眼前的路悄然轰塌,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海水,李莲花一脚踏空,径直沉没于深海。

我在哪?我要去哪里?

李莲花茫然四顾,一时不知来路在哪,归处又该如何寻找。

忽地尖锐刺耳的诘责穿透深海,自下而上落入李莲花耳中。

“你凭什么活着,所有人都因你而死,你有什么脸活着!”

“为什么你是天才我却不是,我这么努力,一辈子都是蝼蚁,一辈子在你李相夷的阴影之下!”

“你有什么好,为什么一但在你身边,就从未有人肯分我一点目光,凭什么!”

凭什么你还在人间,凭什么你还不堕落!

下来,下来!

无数双手从深渊而来,带着阴毒的咒怨和不甘,要将唯一的活人带去地狱。

李莲花苦笑,看吧,没有人希望自己活着,他认命的闭上眼睛。

下去?那就下去吧,再也不来这人间。

忽的,远方似乎传来细微的呼喊,声声急切,满是惦记。

是谁在喊?又在唤谁回去?

李莲花意识模糊,大脑有些转不过弯来。

那声音逐渐大了,带着逆转山河之势,如剑一般劈开了漫天的海水,铺天盖地般朝李莲花涌来。


那声音在说,小花,你睁开眼看看我!


我在等你回来!

背对世人的神有坚定追随的信徒,被暴雨砸落泥潭的莲花旁也有始终焦急打圈的小狗。

“!”

李莲花猝然睁开双眼。

他的发簪早就在挣扎中脱落,此时额发因为出汗湿漉漉的贴在额前。

即使眼前还是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分明,声音也无比喑哑,可他开口无比坚定。

“小宝。”

方小宝呼吸一窒,眼泪夺眶而出,砸在李莲花脸上,半晌后才低声开口。

“我在。”

梦里混沌复杂的画面如潮水般退散,视线逐渐明晰,李莲花看见方小宝通红的眼眶和满脸的泪水,侧脸和脖颈还有清晰可见的抓痕。


风光又讲究的小公子,终究是为了自己浑身狼狈。


李莲花伸手抚上伤痕,猜也不用猜,肯定是自己发疯抓的,他闭眼又睁开,却是问:“疼吗?”


方小宝摇摇头,没说话。

四周寂静,他们在一片狼藉中确认对方是否安稳无恙,又在彼此的眼眸中看见自己放大的脸庞。

理智忽然就断了弦,李莲花忽地心念一动,伸手拽住方小宝的衣领,将人狠狠往下拽,再仰头吻上去。

清晰的触感仿若电流般穿过脑海,如此直白的告诉李莲花,他已身在人间。

这一吻可不算温柔,他们疯狂摄取另一个人的气味,淡淡的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却像催剂一样,让这个吻愈演愈烈。

李莲花嫌方小宝的头冠碍事,干脆伸手拆了,微凉的发丝瞬间倾泻而下,扫在两人发烫的肌肤上。

方小宝急切的吻落在李莲花的脖颈,锁骨,胸膛和腰腹,散落的衣衫在亲吻间纠缠堆叠在李莲花身下。

李莲花指间缠着方小宝的发丝,他低头看着小腹处的方小宝,视线似乎又模糊起来。

有风吹过,李莲花绷紧了小腹,继而小腿难耐地蹭了一下床单,脑中有烟花炸开,让他浑身颤栗。


李莲花平复一会呼吸,拽着方小宝的头发,将人拉起来和自己接吻,却被方小宝捉住双手,放在胸前。


“你扯我头发,疼。”方小宝委委屈屈在李莲花耳边告状。


“疼才好,这样我才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李莲花的手被方小宝抓的生疼但他也不挣扎,静静看着方小宝,如墨般的眼眸浸了水,像晕开的水墨画。


方小宝眼眸深沉,却松开了李莲花的手,他歉疚地揉搓李莲花手上的淤青,却将炽热的吻落在李莲花唇上,含糊着说:“我舍不得,永远不会让你疼。”


 

03

自那日之后,隔在两人之间的窗户纸破了,倒也不需要什么感人肺腑的告白,两个曾经把江湖掀起惊涛骇浪的大侠,心照不宣地在一起了。


他们的生活也没有很大的变化,毕竟,住在同一间小屋、坐在同一张桌前喝同一杯水、洗澡时帮忙递个毛巾、吹了灯睡在一张床上、等等数不清的,本该是情侣或者夫妻才能一起做的大事小事,早就在日日夜夜中融入他们的日常生活了。


但也有些事情成了例外。


比如方小宝早上叫起床时,可以光明正大向李莲花要个亲亲;或者在帮忙穿衣服时可以把人从上到下看个遍;还能肆无忌惮随时贴贴,在李莲花看书赏月时将人揽在怀里,当个大型人肉坐垫。


只是那天碧茶毒发太过猛烈,加上后半夜两人胡闹很久,虽说方小宝考虑到李莲花的身体没有进展到最后一步,却还是防不住李莲花发了低烧。


方小宝自责不已,如今李莲花的身体可禁不起发烧,他嘟嘟囔囔要去找关河梦。


什么?找关河梦!


李莲花虽然半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但还没烧成莲花干,他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方小宝。


李莲花自认流浪江湖十年,撒谎这招早就练得面不改色心不跳,什么李莲蓬、铁头奴、苏州快啊他是张嘴就来。


但他……小小的脑袋想了好几秒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关河梦解释自己这蹊跷的低烧。


“方小宝,你去一个试试看。”李莲花咬着牙威胁,可惜低烧之下,他面色绯红,声音低哑,曾经的江湖第一,此时发狠说的话竟然毫无威胁力。


方小宝试图给李莲花讲道理:“你放心,我只说你半夜吹了风受凉,关河梦常年独居,他不会想到这面上去。”


怎么不会!按关河梦的能力,把个脉能把他昨晚几点睡都把出来!


方小宝,脑子呢?!


李莲花又气又急,捂嘴咳了个惊天地泣鬼神,并警告方小宝,再提去找关河梦,自己还能被气的更惨,咳的更凶。


李莲花伸了俩手指,给了方小宝两个选项:“要么,你按我的药方煎药;要么,你找关河梦,气死我,让他来治我的尸体。”


方小宝大惊失色,连忙去捂李莲花的嘴:“呸呸呸,这话怎能乱说!”


李莲花体温高,呼出的气热乎乎地打在方小宝手心。


方小宝不自然地缩了缩手指,耳朵悄悄红了。

 

04

李莲花现在有了牵挂的人,自然注重身体,按时吃饭外加好好喝药,不到一周,低烧倒是全都好了。


只是碧茶之毒一直没有找到解药,留给李莲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方小宝知道忘川花是灵性之物,想找到第二株是天方夜谭,他只得到处打听其他解毒的方法。


这几个月过去,事情还真有了些眉目。


方小宝眸色深沉,靠着火炉子,默默烧了探子送来的纸条,脸色冷的不见一丝喜气,另一种方法太凶险,他没有十成十的把握。


“小宝。”李莲花在方小宝身后喊他。


方小宝顿时收了那副严肃表情,转过身后又是一副笑嘻嘻的富家公子样。


李莲花的视力已经不大好了,并没有看见方小宝的小动作,是想要告诉方小宝,自己已经想到了要送什么新婚礼物给石水。


传言云山有绣娘叫云织锦,绣工出神入化,民间素有传闻,若是绣娘织锦为新娘做盖头,便能为这段婚姻更添喜气。


李莲花给石水去了信,确认盖头可以由自己来准备后,便想着该着手准备这份礼物。


只是自己久不出莲花楼,压根不知道织锦在哪,想来想去,天机山庄的探子遍布江湖,就想着来问方小宝。


方小宝听到这个消息,先是愣了一下,而后骄傲地拍了拍胸脯:“只要本少爷出马,就没有不知道的事情。”


他眼珠一转,凑在李莲花面前伸出手:“只是吧,天机山庄少庄主的情报可是千金难求,你准备怎么付报酬,现银还是票子?”


李莲花心中好笑,他李莲花响当当的穷光蛋,怕是卖了莲花楼也付不起千金,这不就是明晃晃的打自己主意吗?


“可我现在一分都没有,方公子的报酬我恐怕付不起呐。”李莲花装的一脸纠结。


他从不嫌弃方小宝的幼稚把戏,相反,他乐得陪方小宝演戏。


见他活得恣意鲜活,笑得畅快舒心,自己好像也获得不少、足够撑起这副残破之躯的力量。

  

或许这就是自己年少时,路过说书先生时听到的那几句。


结同心尽了今生,琴瑟和鸣,鸾凤和鸣。


“这还不简单,你亲本少爷一下,远胜过黄金千两。”方小宝凑过来,笑得格外不值钱。


李莲花轻笑,本想结个报酬,奈何身体酸痛无力,只得仰头点了点自己的侧脸:“那还请少庄主自己来拿报酬。”


方小宝也看得出李莲花现在做什么都费劲,他很好地藏起眼中的心酸,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


一吻结束,李莲花轻咳一声,给自己倒了杯茶,看似游刃有余,其实是为了压一压扑通扑通的心跳。


“报酬给了,那么,织锦在哪?”


“这个嘛……”方小宝心虚的摸了摸鼻子,“其实织锦现在就在……天机山庄。


“……”


李莲花扶额轻叹,怎么觉得自己被奸商设计了。


不对,做人要大胆点,自己就是被奸商设计了。


风水轮流转,师父总有一天要栽在徒弟身上。

 

05

八匹千里骏马拉楼,就算绕了路,也只花费了几日不到,莲花楼就稳稳当当停在天机山庄门口。


至于为什么绕路,还得和近来江湖最火热的消息有关——烛龙井再现人世。


相传烛龙井由烛龙后人采集龙血、龙筋、龙角练成,服下后可短时间内快速提升内力至少十年,巨大的诱惑导致大批江湖人士涌向烛龙井。


人多代表了事多,方小宝不愿多生事端,江湖人只知道烛龙丹的好处,却没人细想,若是十年内力忽然被灌进身体,自己的经脉能不能撑得住。


李莲花这些天总是困的,还比常人容易冷,这会子才刚刚入秋,莲花楼里已经用上了软乎乎的白狐狸毛褥子。


烛龙井的事在去天机山庄的路上,被方小宝当作饭后笑话随口说了:“小花,你什么都知道,那你听说过逐龙丹吗?”


没等李莲花回答,他又问:“真能提升十年内力啊?”


李莲花喝着热乎的鱼汤,眼也没抬:“确实可以,不过,心法是内力基石,没有强劲的心法护体,暴涨的内力能在瞬间要了人的命。”


方小宝夹菜的手顿了一下,说:“扬州慢……算吗?”


李莲花皱眉,放了碗,盯着方小宝:“你想去夺逐龙丹?”


方小宝连连摆手,李莲花气地反拿了筷子去敲他的头。


“方小宝,你是不是傻啊,我问问你,你都第一刑探了你还想要什么啊?”


“强行留住不属于自己的内力,可是很危险的知不知道啊!”


李莲花一激动,又捂着嘴咳嗽起来,鲜血顺着指缝滴落,落在毛茸茸的披风上。


方小宝赶紧起身,要为他把脉,可伸出的手却被李莲花猛地抓住。


重病之人的手冰凉细瘦,方小宝都不知道平时连杯水都拿不起的人,怎么忽然有了这么大的力气,将自己的手紧紧攥着,生疼。


鲜血也沾在方小宝的手上,一时间分不清谁更狼狈。


李莲花强忍着压下不适,低头盯着方小宝的眼睛,温声道。


“若你做了伤害自己的事,我会无法安息。”


方小宝浑身一震,仿佛被人兜头灌了一壶凉水,浑身冰凉,他仰头看着李莲花,几次张口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自己怎么忘了,李莲花这么聪明的人,听到自己提起烛龙丹,肯定已经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方小宝努力扯出一个笑来:“瞎说什么呢,你怎么会……”


李莲花却厉声打断了他。


“答应我!”


方小宝喉头一哽,他们从不曾如今日一般,这么直白地说起死亡,说起道别。


即使方小宝心里比谁都清楚,可只要不说,他就还能装作看不见即将到来的别离,骗自己来日方长。


若是往日,李莲花肯定见了方小宝这副样子就心软了,会叹着气任他胡闹或者蒙混过关,可这次他铁了心,一步不退。


方小宝闭上了眼睛,嘴唇翕动,许久后,他说。


“我答应你。”

 

 

06

正如方小宝所说,织锦确实在天机山庄。


她听了李莲花的要求,表示现在开始做盖头,定能在婚礼前一周送到百川院。


除此之外,还发生了一件事。


李莲花和堂主何晓惠打招呼时,忽地想到这也算是自己未来婆婆,除了分外尊敬之外,还因为拐走了唯一的少堂主额外心虚。


这份尊敬和心虚揉在心里,就外化成了个周全的礼,这是给何晓惠一个交代。


何晓惠吓一大跳,且不说对面是李相夷,就算是李莲花,她都受不起这么周全的礼。


她本想侧身避开,却被自家冤种儿子抓着肩膀,笑嘻嘻打囫囵,说什么应该的应该的,稀里糊涂地就受了李莲花一拜。


事后何晓惠越想越不对劲,连着好几天都远远地躲着方小宝和李莲花,拉着好姐妹织锦躲在房里嘀嘀咕咕好几天,谁也不让进来伺候。


之后何晓惠和织锦越发的不见踪影,也不知道在谋划什么。


不过方小宝这段时间有个案子,也忙的很,没时间管他娘在干什么。


方小宝想着自己去查案了,没人照顾李莲花,便央求李莲花暂时住在天机山庄。


“什么案子还要天下第一刑探出马啊?”李莲花坐在竹制摇椅上一边乘凉,一边问。


方小宝:“自然是不可多得的天下奇案,必须由本少爷走上一趟!”


李莲花笑笑,没有多问,只是挥挥手嘱咐他注意安全。


初秋的风凉爽舒服,吹过李莲花清瘦的脸庞,碧茶之毒被药物和方小宝的扬州慢压制,但长期服药的身体总归清减不少,此时皮肤也显现出不健康的黄色。


但方小宝还是觉得李莲花好看,这灼灼目光却让李莲花摸不着头脑。


李莲花:“看我做什么?”


方小宝蹲下身,下巴搭在李莲花膝头,仰头看着李莲花,笑得很温柔:“自然是看你好看呐。”


李莲花撇撇嘴,表示不信:“久病之人大多面黄肌瘦,我也不例外。”


方小宝连连摇头:“你可是李莲花哎,江湖出名的美人,面黄肌瘦和你沾不上边。”


“美人?”


“对啊,你知道这榜单是如何来的吗,据说啊……”


方小宝也不嫌蹲着累,东说一件趣事,细说一句玩笑话,把一个不入流的江湖美人榜讲的和说书似的,把李莲花也逗着笑起来。


方小宝柔软的头发扫过李莲花的手,他情不自禁地抚上方小宝的侧脸,后者非常顺从地将脸蛋靠在李莲花微凉的手心。


李莲花轻笑:“早去早回。”


他从前总是独来独往,觉得牵挂一个人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可如今倒觉得牵挂着一个人,生活才有点烟火气。


或许这才是他从未体验过,却心驰神往的人间。


天机山庄的日子过的非常舒心,何晓惠派了很多下人打理他的日常生活,洒扫洗衣,烧水做饭这些杂事都有专人管着。


倒是比方小宝这个少庄主还气派。


李莲花呢,看看书,发发呆,在秋风中偷得浮生半日闲。


过了三十年或风光或惊险的生活,背过功名也背过骂名,曾万人敬仰,一日看尽长安花;也曾东躲西藏,靠着几亩萝卜维持生计。


如今这副残躯在日晒雨淋中摇摇晃晃,即将走到尽头,方觉地那些习以为常的生活宝贵不已。


秋季凉风舒适,李莲花躺在摇椅上吹风,手边小桌上全是方小宝从各地搜罗,再寄回天机山庄的糖果。

  

蜜糖、牛乳、山楂、自己随口说要吃的牛皮糖居然也安安静静躺在手边。


“这方小宝,把我当小孩养呢,也不怕我吃坏了牙。”李莲花随手拿了颗糖果悠闲地慢慢品尝。


即使李莲花的感官退化很多,只能尝到一点甜味,但他还是很满足,前半生被自己偷偷摸摸藏起来的东西,终有一天也会成为家常便饭。


他不知觉地竟有些骄傲——不愧是我家小宝,真是周全。


李莲花吃着那糖,可能年纪大了总是多愁善感,糖明明是甜的,他竟觉得鼻酸,连带着心口也酸酸的。


他这一生早熟的很,自从十五岁离开师门闯荡江湖后,世人只当他是个刀枪不入的神仙。


送到他手上的也多是奇兵利刃,他这前几十年,竟从未吃到过旁人送的糖。


这些天,李莲花时常想起以前的事情,或许是冥冥中的预感,他知道自己可能很快就不能陪在方小宝身边了。

  

这强撑的一年时光,苦药灌着,银针扎着,每每毒发最是痛苦,可如今想来,竟然都记不清了。


回忆里愈发清晰的,都是那个言笑晏晏的小公子,或动或静,或笑或闹。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在一次次相对而坐,互斟茶水之间,在一次次同看星辰、遥说旧事之间,或者在一次次透过烧饭的烟火气对视时。


他已将方小宝的模样描摹于心。


他知凡人寿命终有尽时,可他怀揣着种种思念,又该如何坦然地,向小宝道别呢?


于是李莲花抽了纸,想给方小宝写封信。


自己平时可谓文采飞扬,东海决战那封信至今都是在江湖中传颂,那句‘去去重去去,来时是来时’都被无数说书人说烂了。


可提笔落下小宝二字时,李莲花却犹豫了,他该留些什么话语,才能道尽这几个月来的满足,才能说清自己一生并无遗憾。


才能……才能以此劝得,他的小宝放下自己,一身轻松地向前走呢?


他的小宝,气性大,玩性也大,是机智过人的翩翩公子,也是爱哭爱闹的普通伴侣。


他有一点最好,就是重情重义,也有一点最不好,也是重情重义。


李莲花思虑太久,此时又觉得头脑昏沉,体力不济,他灌了一口茶水,才发现那水入口冰凉,竟是早就冷透了。


他长叹一口气,终于是落下笔,写了第一行字。


小宝,展信佳。

 

07

启程去四顾门参加石水婚礼那天,何晓惠亲自来送,还命人将一个装饰豪华的箱子搬上了马车。


方小宝一脸疑惑,何晓惠却大手一挥,表示这是自己送给二人的礼物。


那个“二人”,何晓慧咬地格外重,像是透露出某种讯息。


临出发了,何晓惠还不忘叮嘱:“对了,你们这次去四顾门要绕路,别经过烛龙井,知道吗?”


前几日烛龙井在不知不觉中被人破了最外层阵法,现下不少人都聚集在那,都想捡个漏。


方小宝拍拍胸脯保证:“娘,你放心,我们肯定绕远远的。”


莲花楼宽敞,行的也稳,还没出天机山庄地界,方小宝就拉着李莲花打开了何晓惠的礼物。


木盒精美,打开满目喜庆的红,简直亮煞了人眼,衣服布料华美,刺绣精致,这是一套喜服。


“这……我娘是都猜到了啊……”方小宝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忍不住笑了。


怪不得这些天回家,平时里总爱活动的天机堂堂主连带着织锦一起神神秘秘的,总是不见踪影。


原来是在忙这件事情呢。


李莲花难得不知所措,满脸错愕。


方小宝拿了喜服,两件衣服很明显都是男款,只是其中一件做的更秀气些,布料更柔软。


倒是和李莲花平日的风格很像。


方小宝此时都明白了,心中满是熨帖,他撺掇着李莲花试一下,拿了衣服就要给李莲花套上。


“哎,我不……你别扒拉我衣服!”李莲花死活不肯,大抵是,天下第一也躲不过小媳妇从没上过花轿那种心慌。


李莲花一时不注意,竟然是被逼到了墙角。


莲花楼摇摇晃晃往前走,李莲花一边保持平衡一边躲,他的体力如今远远不如方小宝,这么拉拉拽拽之中,竟然累的脸色微红,出了一身薄汗。


“我真……不穿。”李莲花死死摁着自己的衣服,耳朵难得通红。


方小宝瘪了瘪嘴,缓缓收了衣服,眼里的光说没就没,耷拉着脑袋,一时间竟看不出是谁在欺负谁。


方小宝:“好吧……虽然我想看你穿,但我更不想逼你……这衣服我就先收在箱底吧……”


李莲花最吃不得方小宝这套,小公子眉眼低垂,眼眸含水,真是……让人好难受,好罪恶。


李莲花发誓,并非自己心软,只是当时自己并没有多少的同情心瞬间被拉满,他手上力道松了一分,衣服松垮垮的散开。


“那……那就换吧……”


李莲花本就是病人,这么一折腾已经累的不行,最后是方小宝给他换了全套的喜服。


李莲花全程双手捂脸,紧闭着眼睛,那耳朵上的红色不知不觉中已然爬到了脖颈。


衣服并不是合身的,连腰封都宽大了一些,穿在李莲花身上松松垮垮。


但两人一眼就看出了何晓惠的用意,这衣服是按照李莲花还没有因为碧茶之毒折磨而消瘦之前的身形裁剪的。


这不仅仅是送给新人的礼物。


更是相信李莲花一定会解了碧茶之毒的祝愿。


李莲花抚摸衣服上交织紧密的绣线,心中不禁触动。


这世间,当真多少期愿,都是为了自己啊。

 

08

婚宴如期而至,四顾门上山下山人来人往。


杨昀春十里红绸铺路,彩礼源源不断送往四顾门,敲锣打鼓,声势浩大地迎娶石水。


临近婚礼的时候,不知是哪来的闲言碎语传到杨昀春耳朵里,说石水一个江湖人士,配不上堂堂指挥使。


杨昀春听到这些传闻,多少年被养成的矜持性子全没了,亲自带人堵了造谣者,一脚踹翻那人,踩着他胸口威胁:“再让我听到这些话,就缝了你的嘴。”


之后,杨昀春更是执意把京城的婚礼挪到四顾门举行,可谓给足了石水面子。


流言顿时烟消云散,再也没人敢乱嚼舌根。


李莲花看着面前声势浩大的婚礼,不免心生感慨,时光总是走的快,如今连石水也有了能栖息的归宿。


如今他的身体不能久站,到了宾客宴饮的时候,李莲花已然觉得浑身乏力,手脚开始发凉。


反正也是带着面具悄悄来的,李莲花说了缘由也就回去休息了,他俩不用住在别处,李相夷的屋子早就悄悄收拾出来了。


回去的路上,方小宝眼睛亮晶晶的,说以后也要在天机山庄办一个更豪华的婚礼,遍请天下英豪,风风光光把李莲花娶回家。


嫁娶这事,两人互诉心意后,就在某次遥看星辰时提起过。


李莲花只当自己是长辈,要方小宝嫁过来未免委屈,也就默许了自己是待嫁的一方。


“混小子,又胡说,你这是要把天机山庄的家底都败完?”李莲花只觉得小孩子的攀比好笑,他笑着给方小宝数钱,婚宴喜糖,装潢布置,这一桩桩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末了,还不忘调笑一句:“杨昀春的婚事整个监察司可都出力了,连朝廷都随了一份丰厚的礼,你一个平民,怎么比啊?”


方小宝可不干,哼了一声。


“我天机山庄产业遍布天下,区区皇……咳,反正肯定很奢华!”


李莲花:“又来,哪有那么夸张。”


他们一同向前走去,方小宝侧过头,认真地看着李莲花的眼睛:“我这不是攀比。”


“你曾走上那最高处俯瞰世间万物,你早就是世人眼中的神,玉盏金杯,黄金万两,又怎么配得上你。”


李莲花心中一动,刚想开口,刚好两人穿过回廊,秋日难得的阳光没了遮挡,忽而明亮地落在眼里。


清风四起,卷起方小宝的衣袍,阳光透过转角回廊照亮了方小宝半边身子,仿佛他身揣明亮。


李莲花突然很想亲吻他,连带着他最爱的阳光一起,他笑着向后靠在回廊柱子上,仰头示意方小宝亲吻。


阳光有些刺眼,李莲花微微眯起眼睛,下一秒,方小宝单手盖住李莲花的双眼,俯身吻过来。


光本无形状,可照着真实的人,就有了形状,影子纠缠不休,似乎暗示了他们早就交织的命运,不死不休。


一吻结束,李莲花餍足地长舒一口气,倒觉得自己精神比之前好了些,怪不得总有人流连烟花之地,这滋味确实让人从骨子里泛着酸麻的满足感。


方小宝的指腹擦过李莲花的嘴唇,那里如今被亲的充血,还被方小宝的牙齿划了一个小口子。


“你真是属狗的。”李莲花轻声吐槽,刚准备离开,却觉得双腿发麻,差点摔倒,他下意识弯腰扶住大腿。


他今天格外累,也没什么胃口,若不是方小宝在身边照看,他估计看不完婚礼流程就该退场了。


“你今天太累了,又没怎么吃东西,待会吃完点心多躺一会。”方小宝一把攥住李莲花的手,将人扶稳了。


李莲花缓了一口气,戳了戳方多病的额头:“没大没小,这还在外面呢,松手松手,我自己回去。”


衣服下的手腕过于细瘦,硌着方小宝的手心,让人心疼。


方小宝直接打横抱起李莲花,也不管当事人被吓了一跳,边走边问:“我才不管别人想什么,我管不着。”


“我只知道你累了,要休息。”


李莲花缩在方小宝怀里,要是平时,他还能和方小宝呛声,可今天他真的是太累了,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意识似乎有一瞬间飘离。


他好像漂浮在空中似的,看着方小宝抱着自己回去。


意识悄然回笼,李莲花静默了一会,忽然说。


“我醒来会看到你吗。”


方小宝步伐稳定,说话时胸腔的震动就在李莲花耳边,混着怦怦的心跳一起。


他说,一定会。


回到房间,李莲花趁着方小宝去拿吃食的空档,支撑着无力的双腿,翻出纸笔继续写那封信。


李莲花以前特别不信一个说法,他们说人死之前是有某种感应的,可真到了这一刻,他才意识到竟然是真的。


李莲花此时手脚冰凉,连笔都拿不起,他将手拢在嘴边呼气取暖,总算添了些温暖。


平日里自己牙尖嘴利,对上找茬的、闹事的可从来不怕,骗起人来一套一套的。


可此时提笔,却踌躇着只得了几段文字。


窗外似乎还有敲锣打鼓的声音,想必喜宴正进行到好处,肯定是觥筹交错,红纸喜字贴了满屋。


李莲花捂着嘴咳嗽,瘦弱的身子随着咳嗽起伏,呕出的鲜血从修长的手指中滴落,整个人苍白的不像活人,好像下一秒就要碎了似的。


鲜血滴在信纸上,晕成一团毫无生机的花。


同一处宅院,一处在恭贺声中走向下一程,一处却在秋风中已然走到尽头。


李莲花浑身都疼,连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痛的他倒不过气,只能更急促地呼吸,如循环般又加重了疼痛。


“李莲花,再撑一撑。”他喃喃着提笔落下最后几句,血水和墨水不知觉中混在一起,黑红斑驳,字字触目惊心。


他意识模糊,连最后写了什么也不记得。


啪嗒,毛笔跌落在地,他终于还是握不住笔了。


李莲花尽力想看清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曾属于他的屋子。


这里一桌一椅,一花一草都不曾变过,仿佛下一秒那个红衣少年就会推门而入,藏在里面偷偷吃一颗期盼已久的蜜糖。


如今看来,却是恍若隔世。


李相夷的一生,在那封信抵达东海时就圆满了。


可李莲花呢?他这一生,可曾有望而不得,求之心切,却又只能败给命运,不得不放弃的东西?


他这一生,算是了无遗憾吗?


李莲花跌跌撞撞走到柜子前,摸索出那套红色的喜服,他费力地想套在自己身上,却因手脚无力,只能草草披着。


若是半年前方小宝刚在海边找到自己那会,李莲花可以毫不犹豫告诉自己,风波已平,阴霾尽散,他这一生也有风波也有苦难,却没有遗憾。


可如今他却说不出这种话,他想起梦中累累尸骨和无尽的控诉,想起他们互诉心思的荒唐夜晚,想起满桌的蜜糖,甚至还有刚才悄悄躲藏着的亲吻。


想起方小宝的拳拳真心,想起他在阳光下耀眼夺目的笑容,想起他刀戟丛前不肯退缩的背影……


李莲花在失去意识前才恍然顿悟,他犹豫不肯落笔的,并非难言的告别,是他一边想告诉方小宝自己毫无遗憾,一边发现自己心里全是无法割舍的种种心愿。


人有了念想就有了遗憾,李莲花有了方小宝,就有了一生都无法抹去的牵挂,即使直面死亡再也无法平淡。


还真应了那句,万般皆是命,一点不由人。


好遗憾啊。


真不想死……


李莲花坐在床榻上,他眼前一片模糊一片,黑蒙蒙的,耳边也安静地可怕。


原来带着遗憾离开,竟然这么不甘,这么害怕。


可能五感丧失的太严重,李莲花也感觉不到疼痛了,只觉得昏昏沉沉,仿佛漂浮在空中,浑身轻的很。


到了这时候,曾经那些辉煌啊,曲折啊,他都记不起了,只是看着那扇虚掩的木门,想着……


想着……该有个人,笑着推门进来,说上一句,


小花,我回来了。


 

 

09

方小宝提着食盒回来时,只见李莲花披着红色的衣服,坐在榻边,低头看着手中的什么东西。


“小花,你看什么呢?”方小宝拎着红纸包的点心,走到李莲花身边。


眼前人一语不发,毫无声息,安静地不像活人。


“小花?”方小宝没来由的心慌,蹲下身仰头去看李莲花的脸。


李莲花闭着眼睛,脸上毫无血色。


方小宝心中一惊,立刻去摸李莲花的脉搏,那手冰凉的,没有丝毫跳动。


仿若一壶冷水兜头而下,方小宝浑身冰凉。


“小花,你……可不能这么和我开玩笑的。”


他努力挤出一个笑,伸手抚上李莲花的侧脸,希望那人能如往常一样睁开眼睛,笑着叫他别闹。


可李莲花安安静静,没有丝毫回应。


“小花,你别吓我……你……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方小宝仿若置身冰窖,浑身血液冰凉。


“不……不会的,你不会……。”方小宝不断安慰自己,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意外措不及防,脑子里一团浆糊。


“这样下去不行,我得……我得去找无了和尚,对,去普渡寺,无了能救他一次就能救第二次。”方小宝喃喃自语,当即要背着李莲花下山。


但他心绪过于慌乱,起身时没站稳,脚一滑,顿时额头磕在床沿,鲜血蜿蜒而下,方小宝胡乱抹了一把脸,起身时才注意到李莲花披了一半的衣服,是那件代表百年好合的喜服。


方小宝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抓起衣服想给李莲花穿上,却不小心抖落了李莲花手里的信。


他颤抖着展开那张沾了血的信纸,逐字逐句读下去。


小宝,展信佳。


春去秋来,人间又过了半载,大雁南飞,果实落地;这世间不论什么事物,都要顺着他既定的路,走出新生,走过生长,再归于大地。


我也不会是例外。


小宝,我曾想过,若是真有一天要离开人间,那就一颗蜜糖,一处山谷,把我葬了。


从此与松林相伴,也算是不枉此生。


我本以为这最后一程注定是形单影只,孤雁南飞。


却没想到,老天还是垂怜我,不忍心我一生兜兜转转都没有个归处,竟让我又回到你身边。


这半年来,我尝遍了世间所有蜜糖,那是我年少时的求而不得;我在一夜又一夜折磨中,又得了一碗又一碗的甜粥,那是我十年慢慢长夜中的梦寐以求。


小宝,我斟酌很久,还是想着为你留下点什么。


终究命运造化弄人,我生的太早,你又来的太晚,紧赶慢赶,我们也只能走上这最后一程。


或许待到秋风吹遍丛林,新雪覆盖大地,这世间就在一片雪白中归于寂静,等着下一场新生。


从此,若有清风吹过,若有雨雪落下,若天边有鸟鸣过,路边有生灵窜过,那便是我重来这人世。


后半段文字被鲜血浸湿,看不太真切,只见得,平安,多笑,怀念几个模糊不清的字。


方小宝浑身的血液仿佛倒灌一般在身体里冲撞,他喃喃着不愿接受这封绝笔信,抱着李莲花去了普渡寺。


无了和尚见方多病半边脸都是鲜血的狼狈的模样,只当李莲花性命垂危。


可当他把了李莲花的脉,才发觉他哪里是性命垂危,根本是早就气绝,药石无医。


“方施主,人死不可复生,有些事不可强求啊。”无了心中五味杂陈,长久无言后还是长叹一声,劝方多病放下。


“不,我已经找到解碧茶之毒的方法了,只要吊上李莲花一口气,就还有希望!”方小宝被悲痛冲昏了头脑,他一把抓住无了的肩膀,逼问无了有没有救命的方法。


“您见多识广,一定有办法对不对,求求您,只要,只要一口气就行……”


这里动静太大,屋外的小沙弥持棍冲进屋子,警戒地看着方多病。


无了叹息,挥挥手示意这里无事,痴人说梦,总归难叫醒。


“方施主,你强留李门主在世,可曾问过他自己的想法?”


方小宝一愣,讷讷地说:“什么?”


无了看着李莲花,后者静静躺在禅房的小小床榻上,看着像是睡着了一样。


“我见李门主面色平静,想来死前并无遗憾,您又何苦挽留呢,生死各有定数,强行违逆恐遭天谴啊。”


方小宝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不……不行,我,我们说好了会和他成亲的,我……”


无了却摇摇头,道。


“方施主,这只是你的遗憾。”


方小宝耳边如雷炸过,耳鸣不止,若真如无了说的那般,李莲花毫无遗憾地离开人世,那他是不是,真的不该挽留。


忽地,方小宝想起李莲花身上的喜服,衣服明显是李莲花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披上的,若是真的毫无遗憾,死前为什么要挣扎着去穿喜服呢?


若是……小花也有遗憾呢?


小花后悔了,不愿意就这么离开呢?


方小宝猛然出声:“不是的,这也是小花的遗憾!”


“他身上穿的,是我们的成婚的喜服,他肯定还不想死。”


方小宝从没像今天这样狼狈,他从小身娇体贵,常人眼中不可及的东西不过是他手边的玩物。


他从没这么狼狈,声嘶力竭地求过什么人。


仅有的几次,全是为了李莲花。


方小宝眼眶通红,声音哽咽:“他在,他在等着我救他啊!”


无了长叹,双手合十朝天一拜。


“罢了。”


“西域曾有萨满赠我一物,可在人死后两个时辰内保住魂魄不散,若是你有办法再找到萨满,或还有机会。”


“魂魄?”


无了取出一盏油灯,点着了放在李莲花床头。


“老衲也无法参透其中奥妙,你且去试试吧。”


“灯燃后,可保一月生机,方施主早去早回。”

 

10

李莲花再有意识时,发现自己坐在无了和尚对面,那老家伙点着灯看禅书,手边还是那一壶清茶。


我……怎么在普渡寺?


“大师,我没死吗?”李莲花疑惑地歪了歪头。


还有,小宝呢,小宝在哪里?


但李莲花等了很久,这老和尚依旧自顾自的看书,就好像对面没人似的。


“喂,出家人也不能不理人啊!”李莲花伸手在无了眼前晃,希望能引起对面人的注意。


可他忽然发现,隔着手,自己也能看清对面人。


他的手竟然是透明的?


李莲花慌张地收回双手,放在眼前看了又看,又低头看自己的身体,拍拍脸蛋,捏捏皮肤,确认再三总算接受了事实。


他摸不到自己,也摸不到任何东西,通俗点理解,他确实是死了,而且还成了话本子里说的那种魂魄!


李莲花这辈子都在说不可怪力乱神,却没想到最离谱的竟然是自己。


“那我现在是……真死了?”李莲花后知后觉,又寻思着肉身在哪呢,便在屋里找了起来。


接过一扭头,李莲花就在背后的床榻上见着了自己。


只消心念一动,李莲花便飘啊飘啊过去了,这感觉,倒是比婆娑步还轻便,他浮在半空中,看见自己的肉身。


他脸色苍白,眼下青黑,脸上消瘦的凹陷下去,着实不算好看。


“我怎么成了这个模样……实在没想到啊。”其实李莲花很少这么直观地看自己,这个视角倒是非常稀奇有趣。


“这样子让人见了,可比见到我这个鬼魂还吓人叭。”李莲花摇摇头,头一回以貌取人,没想到取的是自己。


“那……小宝最后看到的……都是这个样子的我?”李莲花忽的想起什么,不可置信地又看了自己几眼。


他想起无数次满含爱意的眼神,和一次次的轻吻,李莲花懊悔的点了点自己凹陷的脸颊。


怎么不争气点呢,讲究了半辈子的人,却在最重要的人面前这么狼狈,李莲花嘟嘟囔囔的说。


清风穿堂,屋内只有烛火哔啵,安安静静。


李莲花又坐在无了对面,朝着无了面前的蜡烛吹气,问道:“和尚,小宝去哪了?”


可惜那蜡烛没有一丝晃动,李莲花颇为遗憾,话本子里明明说灵魂可以影响空气烛火之类的东西,啧,看来也不能全信。


“李门主?”无了忽然停了手中木鱼,抬头看向李莲花。


李莲花:“和尚,你听得见了?”


无了扫视一圈屋内,刚才他心中若有所动,好像在冥冥之中感觉到李莲花的存在,但那不过是灵光一现,如今又毫无踪迹了。


无了自知芸芸众生,苍茫世间有太多常人所无法解释的事情,但万物存在就有其道理,他不认为刚才的感受是错觉,李莲花的魂魄确实应该这屋内。


无了错了措辞,说到:”李门主,我知你还在世间漂泊,现下情景我亦无法解释,只能告诉你,回魂之法来自西域萨满,至于方施主,已在一日前动身前往西域,寻找唤回生机之法。”


李莲花听着无了解释事情原委,突然想起放在自己肉身旁的那盏古怪油灯,按照无了的说法,油灯燃烧,魂魄就存于世间,油灯熄灭,就再也没有方法救回了。


此后一个月,李莲花就呆在普渡寺内,随着心意四处晃荡。


油灯的力量只能维持到普渡寺,李莲花尝试过离开普渡寺去找方小宝,可只要踏出普渡寺的范围,就觉得仿佛被无形的手撕扯全身,比碧茶毒发还要痛苦。


普渡寺整日香客来来往往,几乎要踏破了门槛,李莲花就飘在大殿空中,听着那些香客诉说愿望或是罪孽。


或许是有得有失,自从成了这副常人不能见的模样,便能听见常人不能听的声音,比如树叶窸窣间似有虫鸣,日落月升时常有远方飞鸟展翅。


他还能听见持香跪拜之人内心所想,大殿人来人往,这许愿之声此起彼伏,交织成能奏响一天的热闹戏曲。


李莲花就能从不少人心中听到他们现在的想法。


“今年一定要生个大胖小子!”


李莲花:求子嗣,呃……普渡寺业务范围还真是广泛。


“求求佛祖保佑我儿早日康复,我保证再也不干偷加赋税的事了。”


李莲花:当了县令爷还不知足呢,还是想想怎么消了你这多年的孽吧。


“保佑我和私塾先生能喜结连理吧!”


李莲花:这可是大逆不道的姻缘,倒是挺难为佛祖的。


这大殿人来人往,可谓人声鼎沸,李莲花忽然发现自己还是喜欢热闹的。


他又想起了方小宝,这些天他总是会想起很多以前游历江湖的事情,以前他就觉得莲花楼的生活就很好,何必凑在市井中听那一份热闹。


现在想来到不尽然,怕是方小宝一个人就比上了世间所有的热闹,才让他窝在小小的莲花楼里甘之如饴。


不然,他怎么会在香客熙攘着聚在寺门、热热闹闹在后山挂许愿条,或是在大殿里听着跌破自己认知的八卦时,总是想起眉眼弯弯的那个少年公子呢?


“方小宝啊,你现在平安无恙吗?”李莲花坐在普渡寺后院里那颗巨大的梧桐树上,那树枝叶繁茂,被挂满了香客请愿的布条。


李莲花藏在一树枝叶中,低头看着络绎不绝的香客。


忽地,他瞥见了一抹熟悉的字,只见红绸随风交织,方小宝的字端正有力。


愿,小花平安健康,所念皆有得,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李莲花鼻尖发酸,这傻小子,怎么一点不念着自己好,许愿全许到别人身上。


真让人操心。


红绸末端似乎还有一排小字,李莲花凑近了些去看。


那字写的紧凑,看着委屈巴巴。


虽然李莲花总是骗我,但我还是想原谅他,或许那一滴水里的智慧就是告诉我,我喜欢他。


落款日期是半年以前,李莲花回想那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忽地想起离州小远城的城门口那次见面。


方小宝臭着脸抱剑看着自己,还说要把自己绑回去,那时候自己真的以为方小宝很讨厌自己,没想到……竟然从那时候就开始喜欢自己了吗


普渡寺日升日落,每天无了和尚念经结束总会来自己的屋子里照看,很多时候就歇在一旁的小塌上。


李莲花看着不忍,劝了好多次,总算在某次劝的脾气上来了,暴躁地吼无了要多爱惜自己身体。


无了一愣,总算感受到李莲花的怒气,吓得捂着心口从小塌上坐起来,良久,他却是笑了,对着空气缓缓劝道。


李门主少动肝火,都是魂魄了就安生养着吧。


最终无了也没有搬走,不过加了一张床在屋子里,魂灯需要有人照看,他若是不在,总归是放心不下。


 烛火一天一天摇摇晃晃,即使无了将魂灯保护的很好,从不让风吹到,甚至用内力给它套了个透明罩子,却无法阻止烛火一天天变小。


灵魂强留于世,总会被越困越弱,这个事实仍谁都无法改变。


李莲花也逐渐晃荡不动了,活动范围从小小的普渡寺变成更小的前院,虽然不能去那颗树上看众生愿望,倒是还可以听听寺庙大殿的祈福热闹热闹。


再渐渐的,他就只能在更小小的屋子附近走走,连愿望也听不了了。


后来,他彻底缩在屋里出不去了,日子一下又变得冷清起来。


当月亮又一次升起时,李莲花倚在窗边,月光落在寺内石板地上,倒像是给镀了一层银子,还挺好看。


“小宝,你快看,这……”李莲花又一次下意识回首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屋内寂静,他的小宝不在。


“真是……怎么又忘了。”


李莲花笑笑,明明刚才还觉得这月亮格外好看,可如今却品不出那个味道了。


 

11

日子过的比想象地要快,魂灯的火苗缩成一颗豆子,整日无精打采、摇摇晃晃的立在灯油之中。


无了看着床榻上毫无声息的李莲花,叹了口气,一个月快过去了。


刚开始,他在诵经时还能常感受到一股从未见过的气息,就像是福至心灵,他知道那就是李莲花。


可最近,那股气息出现地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微弱。


一月之期的最后一日,无了急得在屋内跺脚,那魂灯只有微弱的一点火星,似乎下一秒就要灭掉了。


就在无了兜了八百个圈子准备坐下休息一会时,门外忽地传来急促脚步声,无了精神一振,就见方小宝裹着一身寒气推门而入,直奔李莲花。


他毫不犹豫地抽刀划破手心,鲜血落在魂灯上,顿时火苗刺啦一声爆燃,映着李莲花的脸也有了生机。


接着,方小宝取出怀中保护了一路的东西,小小的盒子里是一对鲜红的骨制盲铃,方小宝将一只盲铃拴在李莲花的手腕上,另一只系在自己手上。


霎时间,骨铃窸窣,从中钻出细小的蛊虫,从二人交握的手中钻了进去。


无了紧紧盯着两人,起初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只是渐渐地,李莲花的脸色便红润起来,而方小宝的脸色却渐渐惨白。


无了大惊,他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蛊虫,如桥梁般将两人的生机连在一起。


若是救李莲花的人也拥有李莲花至纯内力,让这蛊虫将气血内力平分给李莲花,那么这招救命之法可谓是天降奇兵。


可方小宝不是那个人,他虽有扬州慢,却修习不足一年,他就算用尽全身的内力,也不足以救活李莲花,反而要了自己的命。


况且,李莲花身上还有碧茶之毒,这毒若是不解,就算方小宝将自己的生机都给了他也是无用,最多还能撑几个月罢了。


无了看着方小宝逐渐虚弱到跪坐在地,知道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直接出手将两人分开。


“方施主,你不要命了!”


无了扯过方小宝的手,一股醇厚的内力顺着方小宝的经脉游走全身,他这才发现,方小宝何止内力枯竭,全身经脉遍布裂纹,全靠扬州慢保护才不至断裂。


方小宝在西域到底经历了什么?他是如何拿到这对盲铃的?


“这样下去不行,别说救李门主,你自己就快没命了!”无了不敢往方小宝体内随便注入内力,只好拿了随身的人参丸给方小宝灌下。


蛊虫大多能换宿主,无了本想将方小宝体内的蛊虫移到自己身上,可方小宝却摇头,他们体内的蛊虫并非用于救命,而是情人之间互许生死常用的蛊虫,名为同心蛊。


这种蛊虫的生活条件格外苛刻,要求两人必须常年生活在一起,同吃同喝,才能种的下这蛊虫。


而方小宝和李莲花只是恰好有相同的扬州慢,才能种的下这对蛊虫,换了无了绝对不行。


李莲花脸色逐渐红润,可碧茶毒也死灰复燃,重新侵蚀他的身体。


留给方小宝的时间不多了。


方小宝:“大师,再帮我一个忙,西域萨满说,百年古寺的香灰凝神定魂,可否帮我取一些来?”


无了正要吩咐小僧去拿,方小宝却说,功德无量之人更有福泽,还是麻烦无了亲自走上一趟。


无了走后,方小宝稍微缓了缓气,从怀中取出一物,蓝色的丹药暴露在月光下,可以看见表面有一层类似鳞片的纹路。


方小宝喃喃道:“都说烛龙丹能在短时间内提升十余年内力,但起效时间因人而异,希望你不要太让我失望。”

烛龙丹是古物,它的效果在江湖传了一辈又一辈,谁也不知道它最先被炼制出来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它的药效是否还在。


唯一确定的就是它可以增长食用者十余年的内力。


方小宝服下丹药,不过几次呼吸之间,就能感受到体内突生出一股蓬勃的内力,推动着全身经脉快速运行,就连扬州慢也在内力滋养之下与方小宝更加融汇贯通,直至浑然一体。


十年的扬州慢不但充盈了方小宝干涸内力,更护住了方小宝在西域受伤而脆弱的经脉,如春风般滋养着经脉,生生不息。


连方小宝都愣住了,扬州慢比记载中更为霸道,他只道扬州慢是天下第一内功,却从不知道拥有十年内力的扬州慢竟能枯木逢春,白骨生肉。


曾经的李莲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方小宝看着如今形销骨立、面目可怖的李莲花,不免内心酸涩。


旁人若想解碧茶之毒,必须去找解药;而身怀扬州慢的方小宝,可以通过增长自己内力,再用十年的扬州慢去解碧茶毒。


想必当初李莲花也不会知道,自己为了救小宝而做出的无心之举,会在某个时刻救了自己的命。


或许是巧合,又或者,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命安排。


方小宝注定跨过生死,将他的小花带回人世间。


碧茶之毒虽强,终归在方小宝十余年的扬州慢下土崩瓦解,逐渐在从李莲花的经脉中消散。

成了!


忽地,方小宝浑身一滞,鲜血蜿蜒着从七窍里流出,他浑身的力气仿佛突然被抽走了,整个人颓然跪坐在地。


烛龙丹失效了。


方小宝的经脉被汹涌的内力强行大量灌入,经脉上的伤口被撕裂的更大,却又忽然全部消失,经脉骤然收缩,顿时粉碎成块。


方小宝的心口钻心的疼,直让他倒吸凉气,可呼吸之间又牵动了肺腑,他喉中腥甜,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方小宝浑身都疼,连视觉都疼的模糊,眼前阵阵白光,他恍恍之中想说些什么,可太多想多的话全都涌到嘴边,一时竟不知从何出说起。


年少时轮椅上那惊鸿一见、长大后灵山破案第一次争锋相对、元宝山庄配合无间求得泊蓝人头,还有石寿村拼命相救却被自己误解。


孩童的钦佩在朝夕相处后演变为对李莲花的好奇,又在真正了解他后,无法自制地爱上他。


果真,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否则余生都会念念不忘。


方小宝颤抖着手想撑起自己,再去看看李莲花的模样,可他经脉寸断,根本续不上力,疲惫的很。

“小花,你也体会过这种感觉吗……”方小宝鼻尖酸涩,眼泪又模糊了视线,一旦想起李莲花曾经受过的苦,他总归感同身受、心痛不已。


李莲花身上的婚服因为身体消瘦明显大了很多,衣袖滑下床榻垂到了地上。


方小宝揪住那一小节衣袖,紧紧攥在手里,珍重地仿佛握住了李莲花的手。


方小宝的瞳孔开始涣散,他喉中呛满了鲜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他嘴唇翕动,可开口却是道歉。


“小花,对不起。”


“我……我还是违逆了你的意愿,又将你带回来了。”


方小宝闭上眼睛,信里言之切切要自己放下,他如何看不懂。


可他看着李莲花身上的嫁衣,又荒唐觉得李莲花是有遗憾的,遗憾曾期盼的山河同游,遗憾只许诺于口的婚期。

  

只要李莲花还想活着,哪怕只是零星半点的猜测,自己都不能看着李莲花带着遗憾离开人世。

 

 

12

无了端着一口大盆,里面满满的全是他亲手从大殿香炉里掏出来的香灰,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小僧,每个人扛着捧着,几乎将整个大殿里所有的陈年香灰都搬来了。


光是把熟睡的小僧都喊出来搬香灰,这份诚心就算是佛祖也得认可。


“方施主,这香灰放哪里好?”


无了端着香灰进门,只见屋内死寂,平日爱笑的白衣公子了无声息地倒在血泊中,鲜血沾湿他向来干净的衣衫,深情又狼狈。


屋内无风,床榻边,无了日日夜夜守护的那豆大点火苗,终是摇摇晃晃,噗地一声,熄灭了。


“师父,这香灰……还要吗?”小僧见这满地狼藉,小心地询问。


“留着,放屋内吧。”无了沉默许久,久到几个和尚面面相觑,他才缓缓开口。


满屋子香灰,都是无了一人取的,其实他大概也猜到这不过是方小宝支开自己的托词。


烛龙井重现人世,烛龙丹不翼而飞,他就算再不管人间事,结合方小宝的行为,也不难猜出方小宝想做什么。


他不过是担心自己阻止他服用烛龙丹,所以想了个理由支开自己罢了。


自己也真是傻,明明都猜出来香灰只是托词,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方小宝一句福泽深厚,自己就亲手取了香灰。


碧茶之毒,催骨蚀肉,李莲花熬过了十年;良药难寻,苦药难咽,爱最吃糖的人也这么喝了半年。


魂灯一月之期,方小宝硬是咬牙来回西域求取同心蛊,又夺了烛龙丹。


明明他们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却必须咬牙面对命数的劫难,如今还落得这么个下场。


无了叹气,这世间最难得,唯有团圆。


无了的佛珠从手腕上滑落,触地清脆,像是他们猝然结束的故事线。


“和尚……”


忽地,有微弱的声音从前传来,月光忽地穿出云层闯进屋内,照在李莲花的眼睛上。


那人睫毛翕动,终于睁开了眼睛。


一瞬间,曾经月下赴约的红衣公子和眼前穿着红色嫁衣的人短暂重合,无了眼前模糊,他揉了揉眼睛,快步上前。


“李门主,感觉如何?”


李莲花却像是没听见,他强撑着起身想将方小宝扶起来,却膝盖一软从床榻上滚落。


无了赶紧上前想要帮忙,却被李莲花出声制止,只能隔着几米地距离,看着李莲花咬着牙、缓慢却坚定地将方小宝移到榻上。


同心蛊还连接着二人的生机,方小宝本该在经脉断裂后死亡,但那时候李莲花已经活了过来,同心蛊又将李莲花的气血转到了方小宝身上。


若是以药汤养着,假以时日,同心蛊摄取李莲花的生机,方小宝总会醒来。


可问题在方小宝的经脉上。


方小宝本来打算用烛龙丹增长自己的内力,再用同心蛊转移内力,充盈李莲花枯竭的经脉。


可烛龙丹失效太快,没等方小宝恢复,充盈的内力瞬间尽数消失,方小宝本就脆弱的经脉一张一缩,瞬间碎裂。


同心蛊并不能修复方小宝的经脉,李莲花无法想象,若是小宝醒来,当他发现自己丹田空虚,连尔雅剑都拿不起,他该会是怎样的心情。


曾经叱咤江湖的第一刑探,不能因为救他李莲花,而成为一辈子都无法踏足江湖的普通人。


他喜欢的少年郎,要永远意气风发,受人景仰;要有随性而行的力量,不必受人制衡,要永远潇洒立于在高楼之上,心念一动便来去自如。


李莲花没有丝毫犹豫,且不说他的内力在同心蛊的帮助下恢复了五六成,就算下一秒就要踏入鬼门关,自己也绝不会看着方小宝用童年换来的内力付之东流。


李莲花的扬州慢带动方小宝的扬州慢,两种相似却又不尽相同的内力如树如藤,不断交织又相辅相成,一点点连接方小宝断裂的经脉。


李莲花守着方小宝,就像几个月前自己无数次昏迷时,方小宝静静坐在床边等自己醒来那样。


无了知道,李莲花有分寸,不必大多担心,但他毕竟年纪大了,总归是爱操心。


这些年来,故人在梦里来来回回,有时他会在醒来后和故人叙叙旧,但更多的时候,他只能凭清茶一杯,听着寺内常年不变的诵经声,回忆那些故去的人。


李莲花和方小宝是他难得牵挂的人,他总归是放心不下。


无了端着药粥去找李莲花时,他正坐在桌边用手支着脑袋打盹,桌上铺满了用于修复经脉的药房。


无了本想放下碗就走,没想到李莲花敏锐地捕捉到无了的脚步声。


李莲花一看就知道无了担心自己,他摆摆手让无了不用担心。


无了叹气,如何不担心啊,若是李莲花此时急得焦头烂额,满屋子乱走,他还能安心些,可如今李莲花不悲不喜,平静地好像个局外人。


只有眼下的青黑和削瘦的身躯彰显着,李莲花不过在强撑罢了。


李莲花确实在强撑,这几日来,他托了关河梦给方小宝制药,找无了要了寺中古方日夜守着煎药,甚至抽空去了信给天机山庄,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挑了些好的告诉何晓慧。


他把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却唯独没考虑过自己。


大多数时间他只是静静地给方小宝修复经脉,一日到头总是累的沾了枕头就睡,像个不用休息的铁人。


其实李莲花只是不敢停下来,给自己时间胡思乱想。


一旦自己回想起方小宝笑着从屋外回来的模样,想起他在月光下为自己舞剑,想起互诉心意的荒唐夜晚和每次亲密的触碰,都仿佛有双手在挤压自己的心脏。


直至剥夺了他所有思考的空间和能力,连呼吸都带着心脏一次次钝痛。


 

13

已经一个月过去了,汤药一直在用,扬州慢也每天在修复方小宝的经脉,他的身体依然恢复了五六成,可就是不见醒来的迹象。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些天雨总是淅淅沥沥没个停,屋内沉闷,连空气仿佛都凝滞不动。


李莲花坐在方小宝身边,后者闭着眼睛,无知无觉。


“小宝……”


李莲花握着方小宝的手,轻声说了些最近发生的江湖事。


屋内寂静,无人应答。


一个多月的时间,这样的场景反复无数次,李莲花在失望之后,总是告诉自己,多给方小宝一点时间。


可绝望如沙粒,即使一粒一粒堆积,也终会在某一粒落下时垮塌,埋没苦苦等候的人。


李莲花只觉得心头压抑,心里仿佛困了无数个尖叫呐喊、又捂脸哭泣的自己。


他颤抖着双手捂住脸,咬着牙想要平复那种悲戚又焦躁的心情,可越是忽略,就越是在意,直至情绪轰然倒塌,阴霾铺天盖地淹没了自己。


李莲花只觉得自己像行尸走肉般,喘不过气,他看着紧闭双眼的方小宝,心中竟有了个荒唐的想法。


自己到底活着吗?


还是早就死了,而这方寸之地,本就是地狱。


不然,为什么他的小宝为什么从来不肯睁眼。


为什么活着比临死那一刻还要难受。


李莲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么多年他经历了多少折磨,却从未像现在一般,恍惚着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李莲花木然地看着方小宝,真到了这时候,竟然连眼泪都是无声的,顺着他的脸庞滚落,在床榻上晕开。


秋风四起,屋内顿时冷了不少,李莲花闭上眼睛,不多时再睁开,眼里已然少了很多悲伤。


他起身准备关上窗户,风里似乎裹挟了细微的草末,吹进了他的眼睛。


他本想揉一揉,但手指却被冷风吹的有些僵硬,于是只好眨巴着眼睛等眼泪落下。


视线一片模糊,李莲花转身想回到方小宝身边。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脚步声仓促响起,有人带着温暖的气息猛地从背后抱住了他。


或许是巧合,霎时间,风止雨停,久违的阳光冲出黑云,照在李莲花脸上。


暖呼呼的。


不需要回头,拥抱的力度,呼吸的频率,还有熟悉的气息都明晃晃的彰显了那人的身份。


李莲花闭上眼睛,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汹涌而下。


真是奇怪,他本不爱哭,可身边多了个爱用眼泪表达情感的小公子,他好像也跟着爱哭了起来。


方小宝关了窗,萧瑟的秋风停了,温暖又流转在二人之间。


“你怎么也爱哭了。”方小宝低声问,他很少见到李莲花流泪。


“我只是……”


李莲花看着方小宝的眼睛,那双好看的眼眸里曾经装了偌大的天机山庄,装了行人匆忙的江湖。


可如今,那双眼睛里只有自己一人。


李莲花在心里描摹方小宝的模样,想将此刻的模样永远镌刻心底。


“只是什么?”方小宝问。


“只是觉得,你不会因为我的眼泪觉得我懦弱。”


李莲花看着方小宝,心念一动,他轻声说:“如今,我想……


李莲花抚上方小宝的脸,如此清晰地,感受指尖传来的,另一人的温度。


忽的那些沉痛的回忆,无法言说的思念,都在这方寸的温暖中化成了更为浓厚的爱。


李莲花仰头吻上方小宝的唇。


那话没说完,但方小宝明白那未完之意。


他的小花是想说,从此,身后山河相倚,眼前长路宽广,死生同期。

  

—全文完—

莲月心

方花 不必追06


我流方多病重生



自方多病醉酒舞枝过了很久,两人都当这是很小的插曲,不再提及。


方多病仍然间隔几周要离开一次。

有时候李莲花等他,有时候他也开拔离开,但方多病也总能找来。


大约是不付钱的客栈不好找,所以莲花楼格外珍贵。


一个月后,先前种下的番茄结果了,方多病撞到一次李莲花给番茄浇水,他这多半是种菜种出来的毛病。


“萝卜喜水,番茄还是要控水的。”被少年人大眼睛盯着的李莲花放下水瓢摸摸鼻子,他眼神往周围扫一圈,就要去教训追着长大不少的小鸡不停嗅闻的狐狸精。


“狐狸精,小母鸡要下蛋的,你别跟着。”他一打岔,把浇水的事情糊弄过去了。


但不久之后又让方多病抓......


我流方多病重生



自方多病醉酒舞枝过了很久,两人都当这是很小的插曲,不再提及。


方多病仍然间隔几周要离开一次。

有时候李莲花等他,有时候他也开拔离开,但方多病也总能找来。


大约是不付钱的客栈不好找,所以莲花楼格外珍贵。


一个月后,先前种下的番茄结果了,方多病撞到一次李莲花给番茄浇水,他这多半是种菜种出来的毛病。


“萝卜喜水,番茄还是要控水的。”被少年人大眼睛盯着的李莲花放下水瓢摸摸鼻子,他眼神往周围扫一圈,就要去教训追着长大不少的小鸡不停嗅闻的狐狸精。


“狐狸精,小母鸡要下蛋的,你别跟着。”他一打岔,把浇水的事情糊弄过去了。


但不久之后又让方多病抓到一次。


番茄不是一定要吃,浇水的手有些控制不住。


方多病不舍得骂他,只能控诉的看着李莲花,这对李莲花来说有点用,但是不多。

好在那批番茄过不久就熟透了。


这日,李莲花郑重其事的叫方多病到桌前坐下,然后他推出一本菜谱。


方多病看到菜谱的时候眉毛一跳,他以前拿过这本菜谱,里面是李相夷毕生绝学。

因此,他对这菜谱很是有些阴影。


“这是我师傅留下的秘籍,你翻到第三页。”


很好,今日李莲花出门带回一尾活奔乱跳的草鱼,正巧番茄也收了,这厮是来点菜的。


他翻开菜谱,“红汤烩鱼?”


李莲花托腮点头,他的一缕黑发垂下来,一脸期待的看着方多病。


方多病无法招架他这种眼神,立刻低头。


当晚他们就吃了红汤烩鱼,自种番茄酸酸甜甜,方多病又根据时节做了鸡蛋炒香椿,两道菜也对付一顿。


李莲花总说他最近被喂的胖了不少,但他身重碧茶,损耗元气,一点家常菜要补身绝无可能。


方多病吃饭的时候看向李莲花卧榻边上的木墙,他已经研究数周了,横看竖看,对那漏风的楼板都不满意。


正好此时李莲花心情不错,他便开口提想修一修木楼的事情。


“我其实对于篆刻木工很有心得,平日也做一些手工活……”


李莲花低头吃饭,等方多病下文。


他是方田螺手工活的见证者,此时楼里与数月前比变化不小,不说垂挂的竹风铃精巧动听,楼外还挂了雨链——方多病在某个镇子帮铁匠的儿子追到了意中人,他们为表感谢,就按照他给的图纸打了这么个链子。


雨链是莲花造型,挂在屋檐上,下雨的时候雨水从莲花零件镂空处流下,导下来的雨水被收集到水缸里,可以用来蓄水浇花,雨链本身也是一道景致。


 还有李莲花去年秋冬攒下的松果,被方多病翻出来,得了他同意之后,做了个小四合的倒流香,单拿了个松塔做倒流香的香托。


更有从野外摘来的山花,养在水里放在桌子上,插花高低有致。


再有杯中的野茶……总之多才多艺,只是说’会一些手工活‘,实在委屈了方多病。


方多病偷看了一下莲花的反应,辨认出这是李莲花标准的’我听听你要说什么‘神情。


他比刚到楼里的时候又和李莲花熟不少。

李莲花一直都还是那种温柔又疏离的样子,是他自己慢慢从失而复得的恍惚里走出,不那么草木皆兵了。


“你知道正常屋子是不会漏风的吧。”方多病言简意赅。


李莲花差点呛到。


“我想修一下这座楼。你这楼木料极好,吉祥纹雕工也很细致,让风雨穿透实在可惜,你看……”


李莲花喝口茶,“你想给我修楼?”


“如果能拓印纹样就更好了。”方多病真诚的看着李莲花。


狐狸精好像也和他统一战线,在李莲花脚边摇尾巴。


这楼的吉祥纹是金鸳门大师雕刻,自然精巧。

李莲花一犹豫:“但工具……”


“我前日帮村东王阿姨从人贩子手里救了她孙子,她说她家那些木工工具我能借来用……”


方多病总是到了个地方就能和村民打成一片。人人都很喜欢方多病,少年像是春风,给人很舒服的感觉。


李莲花这天被春风吹昏了头,竟鬼使神差的点头答应了方多病的修楼计划。


隔日,村民结束农忙就来给方多病帮忙。


打拐和其他事情不同,不是乡里乡亲几个鸡蛋能还清的情谊。这群村人知道方多病要修楼,都自发过来帮忙。


李莲花眼看小楼的四面木板被人拆下来,木板落地扬起不少灰尘,村人用刨子修正木板的缝隙,方多病拓印了花纹之后在新增的木料上进行雕刻。


方多病调动人手的时候熟练,小楼拆旧如旧,局部施工,不影响住宿。


他们晚上还是住在楼里,一楼修的时候住在二楼,后来修了二楼又回一楼住。


五六日功夫就大功告成,李莲花看方多病和村民打成一片,庆祝小楼修复完毕,都有些缺少参与感的恍惚。


等方多病送走村人,莲花楼已经焕然一新,只要门窗关上,就不会四面透风,村里人还送了方多病几床棉被,两罐红糖。


“其实你如果让他们帮你造个楼也不过如此了。那你就不用蹭我住处了。”


“我要是真留在这里,他们未必就这么喜欢我了。”方多病在厨房做菜,腊肉炒蒜苔,他很自然给李莲花夹了一筷子让他尝尝咸淡。


“加点盐。”一个敢喂一个敢评。


方多病又往锅里加了一勺盐。


“我帮他们免了骨肉离别的苦,他们帮我修一修楼,正好对上情分。再留着,他们总觉得恩情报不完,我也尴尬,就不好了。”


方多病下一道菜下锅,他盯着火候,没抬头的对李莲花说:“他们送的红糖我明天做个烫面红糖饼,剩下的下次做些红糖糯米圆子。”


李莲花则盯着他看。


“我脸上有什么吗?”方多病被看的不自在。


李莲花只是在想,方多病眼里他们的关系,大概也是萍水相逢,他用短工换住宿,这样很好,没有牵挂。


日常生活平淡。


不再漏风的莲花楼时而停在郊外,时而靠近镇子。方多病发现李莲花的五两银子实则是开张吃一年,三年不开张的生意。


倒是他自己出摊写信,每天都能有点收成。





清明前后,方多病出门挖了些野菜,艾草生长在路边,乍一看只是野草,李莲花大概知道那是做青团的原料,却没有亲眼见人做过。


他看方多病洗净艾草后水煮切碎,捣汁过滤,做成艾汁,与糯米粉和澄粉混合,揉好面团。


馅料备了豆沙和芝麻的,都是甜口,光是准备就花了大半天的功夫,炒制好馅料之后方多病照例蒸了两个让李莲花试一下味道。


绿油油的青团糯韧绵软,清香扑鼻,甜而不腻。


“这次甜味正好。你寒食做的不错啊,这团子比苏州五柳斋做的还好吃。”李莲花惊喜,他吃过不少青团,方多病做的尤其好。于是就叫方多病把剩下的都蒸出来。


“我一个朋友喜欢吃甜的,我……,李莲花,剩下的你先别动,等清明祭拜后再吃。”方多病给第二批蒸制的青团刷油,等待冷却。然后觉得哪里不太对。


李莲花也反应过来了:“好啊方多病,祭拜的东西你让我先试味道?!”还有他那个喜欢吃甜的朋友,方多病那点渐渐隐没的哀愁在说到那位朋友时又浮现出来。



方多病连连道歉,他甚至说还有些豆沙,给你做顿元宵吃吧。


李莲花没再抓着这事情不放,他正走出厨房,不经意的对方多病说:“你要是有心,以后再做给我。”


于是背对方多病的李莲花没能看到方多病一瞬间白下去的脸色。



如是岁月静好一两月。

李莲花的碧茶之毒在小满前后再次发作。


方多病从前见过李莲花毒发的样子,但不管多少次,他都要被他这狼狈的样子吓一跳。


李莲花是看方多病在收拾小楼,想着水缸还没挑满,他这个莲花楼的主人被短工惯的都懒了,不如去挑桶水活动下筋骨。


人果然不能太勤劳。


等他提着半满的水桶走到楼外,放下水桶,勉励支撑走到床边,发现这次毒发的格外迅猛。他还想用心疾发作打发过去,却来不及盘膝运气,就眼前一黑。


方多病原本在窗边看书,察觉他异样的时候立刻丢下书本,朝他跑来。


李莲花支撑着想从床上起来,试了两次都失败了。

如此前十年毒发一样,深入骨髓的寒冷从四肢百骸弥散出来,明明已经入夏,他却浑身颤抖如筛糠,忍不住蜷缩起来。


“你这不是心疾,是中毒了。”李莲花感觉方多病扯开他衣领,他最后只听到方多病说了这么一句,来不及给自己找补,就昏了过去。


方多病弄晕李莲花。

他先给李莲花把脉,确认了情况,而后立刻脱掉李莲花的外衣,在他身上大 穴施针,再配合扬州慢心法。


碧茶毒发的时候,李莲花只能保持清醒,他一旦昏厥,无法运转扬州慢与毒抗衡,毒发只会更加严重。


之前妙手空空路过给他塞的一把猛药,也是让李莲花保持清醒。


只有同修扬州慢的方多病能放心点晕李莲花,他们内力一脉相承,对于克制碧茶自有奇效。


一刻之后,李莲花脖子上剧毒发作的紫黑色血管渐渐隐去。


方多病一手扶着李莲花肩膀,一手继续给他输送内力,直到确认他呼吸渐缓, 紧锁的眉头松开,他才收手。


李莲花……


方多病从床上起来,发现自己后背都湿了,李莲花毒发,倒吓得他也像跟着去了半条命。


他叹口气,帮李莲花脱了鞋子,合了他衣衫,盖上被子。


他起身点了支安神的倒流香,随后去药柜里抓了些固本培元的药材,上锅熬制。



李莲花这一觉睡到了第二日中午。

他醒来时觉得很轻松,摸了会儿狐狸精凑到手边的狗头,才想起自己毒发的事情。


“你醒了。”方多病走进来,给李莲花倒了杯温水,看他慢慢喝下去。


他这身医术东拼西凑,起先是关河梦找他,说有个病人奇毒难解,听他扬州慢小成,想要请他帮忙。为了医治病人,也作为方多病愿意耗费内力的感谢,关河梦教了方多病一套针灸奇术。


方多病学的时候只想着技多不压身,学习针灸之余还请教了几位大夫,学了看诊问脉的功夫,背了几个寻常方子。


后来无了大师听说他在学医书,不知道做什么考虑,竟然给他送了本梵术密法。


都是往事了,能用在李莲花身上就很好。


“你给我扎针了?”李莲花调动内息,有些吃惊。

往日毒发之后,扬州慢总是运转滞涩,几近于无。但此时他那一成功力缓慢流转,看不出太多消耗。


唯一的变数应该就是方多病在他昏迷之间做了什么?


“李莲花,你中毒了。”方多病收好水杯,正色对李莲花说,“我这套手段只能帮你维持真气护体,要想解毒,你还是要再求医问药的。”


“我倒是不知道你还会医术。”李莲花这次真的不能忽略方多病的来处了,一个二十不到的小公子,能做一手好菜,木工极好,识文断字,待人接物有分寸,武功中规中矩,竟然还有一手好医术。


江湖上哪个家族能出这么个小少爷?


“我医术一般。”


这可不算一般。


李莲花盯着神色如常的方多病,他知道自己压下去的毒是碧茶吗?往日一些不必细想的事情此时浮上心头,方多病那个让他练好百招基础剑法的老师,那个爱吃糖的朋友,教他这手针法的神医。


李莲花叹口气,“我总觉得我和你没有呆在一个江湖里。能压制这毒你真是很厉害了,这毒是我当年……在东海边上给人看病,就是十年前那场大战,我救了个伤员,不小心染上了他的血,竟然就中了这么烈的毒。”


 李莲花一边说一边看方多病的反应,后者听的很认真,听到他救人中毒时像是信了,他便继续往下编:“那人自称姓李。”


方多病等了片刻,奇怪的看李莲花,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往下说了。


李莲花就接着编了这人是李相夷,身负重伤被冲到海滩上,可惜他李莲花医术不够,没能给大侠解毒。


一个故事跌宕起伏。


方多病在想厨房的粥应该快好了,他昨日没等到李莲花醒,就凑活着喂了狐狸精,自己随便吃了点。


粥是今早熬的,他怕李莲花嫌弃药苦,熬的糖粥。


“你没什么要说的吗?这事情我可是藏在心里很多年了,李相夷啊,一代大侠啊,听他死了你竟然这么无动于衷?”李莲花看方多病神色平淡,第一次觉得方多病沉稳的样子也不太好。


年轻人要好骗一点才可爱吧。


“所以,李相夷死了?”方多病盘算好厨房里的事情,无奈的配合李莲花。


“死了。”


“笛飞声是天下第一了?”


“确实如此。你怎么就这反应,不是说你们练剑的人都很崇拜剑神的吗?”


“可你看我并没有佩剑。你还是躺好休息吧,天下第一第二都没什么意思,我们俩加起来身上凑不出十两,倒也不必操大侠们的心。”


方多病站起来摊手,他昨日给李莲花下针就没动他里衣,也是不想揭破吻颈。


“那江湖上没有你在意的人吗?”


“天机山庄……或许算吧。”


方多病说完就去忙了。


李莲花没看到他表情,但天机山庄庄主的丈夫是当朝方尚书,方多病也姓方,是一个方家吗?


李莲花只觉得方多病这个人从头到尾都藏在迷里。


他低头摸摸狐狸精,狐狸精却不知道愁绪,还舔了舔他的手心。










茶梗

【方花】去去来时又相见 ⑭

《莲花楼》方多病 x 李莲花

*时间线是第30集左右开始,有私设,且后面与原剧走向完全不同。

*是约稿产物。

*在看大纲时就很喜欢的一个故事。

 

—正文—

“不走不走。”李莲花哪里看不出他的口是心非,他再次来到方多病的身侧,迫使他看着自己,这次他没有哄骗,而是认真的说道:“我们之间不扯平,应是我欠你一次。”

 

瞧着李莲花眼眸中闪烁的光芒,方多病心有动容,虽然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但这次没有再说赶人走的话了。即便理智一次又一次的告诫自己要决绝,可他的心还是无法扼制的偏向李莲花。

 

李莲花见他的态度有所松动,声音又柔软了几分,......

《莲花楼》方多病 x 李莲花

*时间线是第30集左右开始,有私设,且后面与原剧走向完全不同。

*是约稿产物。

*在看大纲时就很喜欢的一个故事。

 

—正文—

“不走不走。”李莲花哪里看不出他的口是心非,他再次来到方多病的身侧,迫使他看着自己,这次他没有哄骗,而是认真的说道:“我们之间不扯平,应是我欠你一次。”

 

瞧着李莲花眼眸中闪烁的光芒,方多病心有动容,虽然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但这次没有再说赶人走的话了。即便理智一次又一次的告诫自己要决绝,可他的心还是无法扼制的偏向李莲花。

 

李莲花见他的态度有所松动,声音又柔软了几分,他开口劝道:“脸色这么差还折腾自己,不如先好好疗伤,到时候好有力气换个人折腾,比如我。”

 

“就会说好听的。”方多病小声嗔怪,却不得不承认,听到这句话时内心涌出的欢喜让他差点没压住上扬的嘴角,但还是别扭的说道:“我才不是因为你,只是我刚好想疗伤了。”

 

“嗯,是我刚好与你心意相通了。”

 

方多病感觉自己的心脏咚得一下,像是被人狠狠拽住又松开,视线下意识瞄向李莲花的胸前,似乎透过衣衫看到了下面的起伏。

 

心意相通吗,听起来甚好。

 

这人真是惯会蛊惑人心。

 

方多病不再抗拒,去床边盘腿而坐,开始运功疗伤,与此同时,李莲花也将自身的扬州慢的内力传入他的体内,助他调理内息,直到瞧着他脸色好转才收回了手。

 

这会儿他仍在闭目,做最后的收势。李莲花就坐在一旁看着他,视线描绘着他的眉眼,失忆时相处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浮现。

 

故人在侧,相识却不知。

 

李莲花心情复杂,他认识的方多病自信而不张扬,沉稳中又带有些许洒脱,如今却因为自己变得这般患得患失,让他忍不住的心疼和愧疚。

 

另一边,方多病运功结束后没有马上睁开眼睛,因为他飘远的思绪还没来得及收回来,说到底他还是对于自己每次都被李莲花用几句话哄好这事儿有些郁闷,想着想着就又气了起来,只是不知道这次他到底是在气李莲花,还是气自己。

 

既然他说让自己折腾他,那就别后悔。

 

方多病打定主意这次绝不心软。

 

 

 

李莲花给四顾门送了封信,说这几日暂且不回去了,同方多病留宿在莲花楼,门内事务交由纪汉佛处理,无大事不必来报。

 

这回他也做个为博美人一笑就不闻早朝的“昏君”。

 

方多病在莲花楼里踱步,四处打量着,这里还和以前一样,看来苏小慵看护的很好。他走到庖厨之地,看到那口大锅顿时有了第一件想让李莲花做的事。

 

“李莲花,我要吃猪肚鸡,红汤烩鱼。”

 

“好。”

 

除了他点的那两道菜李莲花又多做了两个他从未吃过的菜肴,个个都色香味俱全,他顾不上夸赞,连吃两大碗米饭。

 

次日,方多病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与狐狸精玩耍,余光却一直偷瞄着李莲花,见他走近立刻正襟危坐,像是不经意间提及。

 

“听闻城西有一家酒肆,香醇浓厚,城东有家糕饼铺子,酥脆可口,突然都很想尝尝,不知李门主肯不肯跑一趟?”

 

“好。”

 

半个时辰后,方多病看着面前的几个酒坛和一包包糕饼心中隐隐有些得意,他没想到李莲花肯如此迁就自己,便想要再得寸进尺些。

 

第三日午后,方多病指使着李莲花买来好些布条以及装饰,又让他胡乱的放置在莲花楼各处,说是以前的莲花楼看着太清冷了,总要弄得温馨一点。

 

李莲花看着乱糟糟的布置,对他的审美不敢苟同,好几次都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由着他乱来了。李莲花不介意做这些小事来让他高兴,可这人就是一直不松口,他可不想总是与方多病之间隔着别扭相处,还是得再推他一下。

 

第四日,方多病再次提出想要城东的糕饼,李莲花依旧一口应下,只是他刚走到门口,突然身子不稳,手撑着门框才堪堪站住,他的呼吸有些急喘,脸色泛白,看起来有些不妙。

 

“李莲花,你怎么了?”方多病听到动静赶紧过去,将人扶到床上坐下,紧张的探起他的脉搏。

 

李莲花咳嗽得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他的脉搏没有任何异常,可怎么都不见好,方多病没有细想连忙用扬州慢帮他平稳,竟也压不住。

 

“怎么会这样?”

 

李莲花咳了半天终于喘出口气,虚弱地说道:“我没事。”

 

“什么没事啊,你怎么还这么嘴硬呢?”方多病有些慌了神,又扒人衣服看身体上有没有黑线,又给他输送扬州慢的内力,一时间手忙脚乱,“都怪我,这几日太任性了,只想着如何折腾你,没有顾及到你的身体,想来那碧茶之毒这么多年终究是伤了你的根基,前阵子还受了回重伤,应该好好养着的。”

 

“不怪你,是我心甘情愿的。是我想与你在这莲花楼里哄你开心,也是我让你随意折腾,不光为了你,我也乐在其中。”李莲花说着又咳嗽了几声,“那你还生我的气吗?”

 

“都这时候你还在意这个?不气了,早就不气了。”方多病红了眼眶,十分自责,“你别再说话了,我这就找大夫过来,普通的大夫肯定不行,对了,苏小慵还在四顾门,她一定知道关河梦在哪,你等我,我去去就回。”

 

刚站起身他的胳膊就被拉住,那手掌的力度哪里像是个病人应该有的。方多病疑惑的转过身,只见这人哪里还有半分的病倦,就连面色都红润了不少。

 

这下他还有什么不明白了。

 

“你又骗我?”

 

方多病作势就要甩开他的手,就说不能心软,又让这老狐狸耍了!在他挣扎之际,李莲花用力一拉,直接把人拉到在他的身前。

 

两个人猝不及防的贴近,只差一毫就撞在了一起,鼻尖相对,呼吸间涌动的热气洒彼此的脸上,气氛暧昧不明。

 

方多病乱了心神,慌忙地扭过头站了起来。

 

李莲花看起来毫无波澜,实际上心跳也快得不成样子。

 

“我不是都同你说了我没事,是你不信的。”他故作镇定,又道,“况且你明明就很在意,为何还要嘴硬?”

 

“我。”方多病反驳不出,毕竟刚刚说过的话还没忘,他也不想打自己的脸,只能以沉默来抗议。

 

李莲花没有逼迫他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道:“虽然旧伤复发是假的,但我说的话不假。方小宝,如今无论是李相夷还是李莲花你都看到了,这样的我并不像传闻中那般高不可攀,甚至比普通人还要糟糕,如此你还愿意在我身边吗?”

 

方多病看着他没有言语,不是的,无论是李莲花还是李相夷,从来都不曾糟糕过,亦如李莲花的那句心甘情愿,他又何尝不是。

 

他终于走下了李莲花摆在他面前的台阶。

 

此前所有的酸楚与委屈在这一刻释然,方多病没有回答是否愿意,而是埋怨的说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啊,你这个混蛋失忆后简直六亲不认,打又打不过,骂又舍不得,我就是生你的气,气你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我!”

 

“是我的错,以后不会了。”

 

这次他说的是真话。

 

二人四目相对,却是一同笑了,隔阂终于消散。

 

“我说了欠你一次,想要我怎么补偿?”这会儿都说开了,李莲花反而自在了不少,连带着迫切想要为他做些什么。

 

方多病闻言却道:“什么都可以?”

 

“嗯。”

 

李莲花刚点了点头,方多病就将人拉过直接吻了上去,他含糊不清的说道:“屋顶那次,你把我推开了,所以这次除非我停下,不然你都不许再推开我。”

 

李莲花被他撩拨的耳热,情不自禁的回应着,很快便沦陷在这一吻中。

 

良久,方多病因差点喘不过气才恋恋不舍的放开他,看着那被吻得红肿的唇瓣,有些害羞,转而扭头在他耳边低语:“李莲花的账还了,但李相夷还不曾。”

 

只见方多病随手扯下挂在房梁上的红绸,他摸着那绸缎,缓缓开口:“曾经那个被人口耳相传红绸剑舞我还没有见过。”

 

李莲花没想到他提出的补偿是这个,看来这人还是对他与乔婉娩过去有些在意,解释的话已经说过了,不必反复再提,他能做的便是在往后的日子里让他心安。

 

李莲花接过红绸,只道了句:“等我。”

 

他走去角落的箱子里,好一顿翻找,终于找到了被他压在箱子底下的那身白衣,换上后他又将那红绸系在剑柄上,红绸如烈火随风而摆,他甚至在想当初方多病弄来这些东西时,是不是就有这个打算了?

 

李莲花嘴角扬起笑意,他高束起长发,飞身而出,一跃落在莲花楼上。

 

方多病已经在外面恭候多时,抬眼望去,夜色中的李莲花在明月的映衬下像是裹了层银辉,即便他什么都没做便已经叫人移不开眼睛了。

 

下一秒,他手腕一转,那套“醉如狂”三十六剑再次上演,少师在他的手中像是有了灵魂,在静谧的夜空中嘶嘶破风,引得红绸上下翻飞。

 

这次没有扬州城的万人空巷,更没有江湖第一美人,只有方多病一人,是独属于他的红绸剑舞。

 

方多病看的痴迷,只觉得此人是当之无愧的举世无双,仅以日月相喻未免太过俗气,在他眼里哪怕日月同辉都比不上李莲花半分。

 

剑舞绝美但终究还是差了点儿意思,他拔出尔雅剑,飞身来到李莲花面前。

 

“一人独舞岂不无趣,敢不敢和我比比?”

 

 

 

Tbc.

看到这儿想必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了吧,没错,大家请给我小蓝手吧,拜托拜托~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十年灯

【方花】爱之欲其生(三)

★时间线为绝笔书之后

★人物设定融合剧本和原着

★肯定有私设的部分,莫怪🫶

★写着写着是be!🆘


_


  余下三日,方多病不再练扬州慢了。

  他每天除了睡觉没和李莲花在一块,其他时间无论是吃饭、休息、晒太阳还是遛狐狸精,两个人基本上就没分开过。

  笛飞声也不来了,方多病给李莲花的理由是阿飞太忙,忙着找人打架。

  “小宝,你是不是又没有休息好?”李莲花伸手摸摸方多病的额头,眉头微皱,“已经好多日,你会不会是生病了。”

  方多病赶紧笑着把李莲花的手抓下来,两个人并肩坐在海边,看着眼前潮起潮落,日渐偏西。

  “李小花你看错了吧,本少爷好的很,别瞎诅咒我。”...

★时间线为绝笔书之后

★人物设定融合剧本和原着

★肯定有私设的部分,莫怪🫶

★写着写着是be!🆘


_


  余下三日,方多病不再练扬州慢了。

  他每天除了睡觉没和李莲花在一块,其他时间无论是吃饭、休息、晒太阳还是遛狐狸精,两个人基本上就没分开过。

  笛飞声也不来了,方多病给李莲花的理由是阿飞太忙,忙着找人打架。

  “小宝,你是不是又没有休息好?”李莲花伸手摸摸方多病的额头,眉头微皱,“已经好多日,你会不会是生病了。”

  方多病赶紧笑着把李莲花的手抓下来,两个人并肩坐在海边,看着眼前潮起潮落,日渐偏西。

  “李小花你看错了吧,本少爷好的很,别瞎诅咒我。”

  闻言,李莲花只是扬了扬眉毛,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真是越发难糊弄了,方多病心想。

  笛飞声说过,李莲花身上的碧茶毒如今已经去了七七八八,不过侵入脑中影响心智和记忆的毒,却是最后一刻才可彻底清除,现在的情况,也就比傻子还聪明一些。

  意思就是,方多病没办法亲眼看见李莲花好起来的样子了。

  真是不甘心啊。

  “不甘心什么?”

  李莲花忽然问,害得方多病吓了一跳,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将心中所想就这么讲了出来。

  方多病“唉”了一声,双手撑着身子微微往后倾,迎着海风闭上了眼睛。

  “不甘心,太多了。”

  “你说看看吧,都有些什么?”

  “比如,这天底下还真有本少爷做不到的事。”

  “……”李莲花只当他在胡扯,不予置评。

  “比如,我武功太差了,还学不会扬州慢。”

  “方小宝,我记得你会的。”

  “又比如。”方多病顿了顿,轻声道,“李莲花不记得方多病了。”

  闻言,李莲花有些愣住,老半天没有说话,最后一如往常“啊”了一声,才眯起眼睛笑了,看向方多病。

  “但是李小花记得方小宝。”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记得。”

  方多病看着李莲花,忽然觉得胸口一阵闷疼,像是要命一样,钻心噬骨、痛不欲生的疼。

  他好像比刚才,又更不甘心了一点。

  “那会不会有一天,李小花就忘记了?”

  李莲花想了想,最终摇头道:“记在心里的事情会一直记得,除非心不在了、人死了,才会忘。”

  方多病笑了,却比哭还难看。

  “李莲花,一定忘了我。”

  “没有忘。”李莲花不高兴了,皱眉抗议,“在心里,就不会忘。”

  方多病不置可否,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低下头叹了一口气,然后站起身朝李莲花伸出手。

  “走吧,我们回家。”


_


  李莲花昏过去了,这是方多病最后一次给他“治病”。

  今夜的浪潮声,似乎特别小,方多病倚着墙靠在窗边,哪怕凝神侧耳去听,也几乎听不见以往那般清晰的声音了。

  一阵海风吹过来,方多病忽然觉得好冷,而说来也奇怪,他分明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觉得冷过了。

  方多病反手关上窗,阻隔了外头的海风,却没有像以往那样离开李莲花的房间,反倒是走到榻边上,就着地板坐了下来。

  再多看几眼就好,他总是希望,自己在睡着前看见的最后一幕,是李莲花的样子。

  已经想了很久。

  至于醒来后,第一眼能看见李莲花,于方多病而言应该是不可能了。

  案头烛火摇曳,他将脑袋悄悄靠在李莲花旁边,就这样借着明灭的光影看着那张睡梦中的脸,然后闭上了眼睛。

  方多病觉得有些困了,甚至还有些冷。

  而门外的海浪,也似乎彻底停止了起落,耳边静默无声,连李莲花浅浅的呼吸都渐渐听不到了。

  他说,心不在了、人死了,才会忘,可方多病想要的答案明明是,李莲花一定会忘记的。

  毕竟只有忘记了,心才不会疼,不是吗?

  “李莲花,一定忘了我。”方多病说道。

  一定忘了我。

  李小花,一定要,忘了我——至少别记在心里。

  那太疼了。

  方小宝没舍得。



_




  十年后。

  东海边的小渔村里,人人都知道最靠海的边上,住着一个叫李莲花的外地人,大概是十年前在这儿定居的。

  他每天干的事很简单,就是吃饭逗狗晒太阳,偶尔出来说自己是大夫,给人掐脉问诊,开的药虽然说没什么效用,但也吃不死人,村里人就没计较太多,愿者上钩罢了。

  因为相貌清秀,性格也挺温和的,曾经有过几个村里大婶去给那李莲花说过亲,却都被他笑咪咪地挡了回去。

  “啊,实在抱歉,在下有心上人了。”

  “虽然他傻了点,任性了点,但在下很喜欢,没想过找别人。”

  不过这番说词,村里人都是不信的。

  但或许,村外人会信。

  送走了说亲的大婶,李莲花抱着狐狸精躺在籐椅上晒太阳,悠悠叹了口气:“笛盟主,我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差,早打不动架了,你还来?”

  笛飞声靠在树边站着,半天不发话,只伸手接住了李莲花扔过来的果子。

  “我说过,他就是强求,对谁都不好。”

  “对,他是强求。”李莲花闭着眼笑了下,“你说说,要我忘了他,可不强求吗?”

  笛飞声不说话了。

  李莲花笑着笑着,随手抓过一旁的蒲扇盖到脸上,狐狸精伸长脖子想咬下来,却被一手箍住,动弹不得。

  “不过是太晒了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蒲扇的关系,李莲花的声音有些发闷。

  最后,李莲花留了笛飞声吃午饭。

  “慢走不送。”

  阳光明媚的小院里,李莲花一面刷碗,一面朝身后的笛飞声招呼。

  于是乎,院子裏很快又安静了下来。

  李莲花一面咳嗽一面进了屋内,第一眼看见挂在墙上的大裘,而后静静地别开眼睛,脱鞋上榻打算睡个午觉。

  然而闭着眼睛,他却怎么也睡不着,许是见了笛飞声的关系,从前许多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重演,最后定格在某一日的清晨。

  那时,李莲花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方多病。

  他就这么看着那人,过了好久,才伸手握住了方多病苍白的指尖——太冷了。

  李莲花起身下榻,将方多病挪到榻上去睡,又找来自己前几个月披的那件大裘想给他盖上,却在记忆回笼时顿住了动作。

  “不着急收,可能还用得着。”那个人这样告诉自己。

  其实方多病什么都知道,就欺他痴傻。

  李莲花低下头,实在没有想到自己这老狐狸做半辈子了,居然还有被小狐狸算计的一天。

  那一日,他把自己关在了房里,一步也没有出来。

  或许是见惯了生死,看淡了离别,一直到尚书府下葬时,石水哭了,何晓凤哭了,苏小慵也哭了,可就是没有人看见李莲花哭。

  之后,他回到东海边的小院,继续过着打鱼逗狗的生活,偶尔养花施肥,试试新菜谱,日子过得好不悠闲,是真的很认真在享受着生活。

  就好像方多病的离开,对李莲花而言并不算什么事一样。

  然而,只有李小花知道,不在他人面前流泪其实不是因为不难过,而是因为不想让人看见,他究竟痛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鲜血淋漓。

  这样透入肺腑的疼痛,比碧茶毒都要烈上三分——方小宝,你叫李莲花如何忘记。

  又怎能忘记。

  待到李莲花再度睁眼,已然毫无睡意。

  他随手拿过挂在墙上的大裘披上,起身走到院外,招手唤来狐狸精,一人一狗缓缓步到海边悠悠哉哉地坐了下来,看着十年如一日的浪潮起落。

  “但是李小花记得方小宝,这里记得。”

  “李莲花,一定忘了我。”

  他记得十年前看海,并非孤身一人。

  李莲花缓缓伸手,捂住自己的心口,那里正规律的跳动着,稳健而有力——这样的心跳声,本不属于自己。

  他这一生中,只一个人,便奢侈地活了三次。

  一次是李相夷,少年英姿、红绸舞剑,落了一个“傲”字。

  一次是李莲花,自在随心、洒脱圆融,落了一个“和”字。

  还有一次。

  李莲花抬手挡住了半残的夕阳,微微眯起眼睛,已然上了年纪的狐狸精则在一旁趴着,再也欢闹不动。

  “方多病。”他久违地喊出那个人的名字。

  只这一颗代为跳动的心,就足够延续着两个人的呼吸,两个人的想念,还有两个人擦肩未尽的余生。

  若心不死,就不会忘。

  李小花侧头看向身边空无一人的位子,仿佛又能见到方小宝最后那一个笑容,彼时感觉不到疼,而今却痛彻心扉。

  方多病总以为,自己折了李莲花一年之寿,所以那怕用自己的一生,去还他十年逍遥自在,也觉得并无什么。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十年,远不如方小宝在的那一年。

  李小花只是替方小宝活着罢了。

  爱之欲其生,方多病是如此,李莲花自然也是如此。

  夕阳渐渐落下,夜幕低垂。

  狐狸精耐不住无聊,摇着尾巴绕着主人转了几圈,又嗷嗷叫了几嗓子,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隔日清晨,浪涛声依旧,一层层涌上岸边,浸湿了遗留在地上那件厚重的大裘。

  空无一人,只有悠悠转醒的狐狸精,还有一波突来的大浪,将大裘卷入了海中,消失无影。

  李相夷死于东海,李莲花死于东海,方多病也死于东海。

  可是方小宝和李小花,却在东海重逢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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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花】-《翠叶残》

 *设定为方多病知晓了李莲花的真实身份和碧茶之毒

 *解毒的方法都是无脑私设,试图用合逻辑的方式让小宝治好李莲花,也许算狗血🤔

 不过主要设定还是为写嗑的方花,双向爱,小宝崇敬李相夷但唯爱小花🥰

 顺手开点🚲

 -

    莲花楼内特辟了一处地方做书阁,里面放置着李莲花这十年来学医收藏的古书书籍。

    方多病恼李莲花将中毒之事说成心疾,一副对自身性命云淡风轻的样子,方多病气急,又骂他不过打他不得,放了几句狠话,连李莲花故意瞒他自己是李相夷的事儿都暂时忘记。

   ......

 *设定为方多病知晓了李莲花的真实身份和碧茶之毒

 *解毒的方法都是无脑私设,试图用合逻辑的方式让小宝治好李莲花,也许算狗血🤔

 不过主要设定还是为写嗑的方花,双向爱,小宝崇敬李相夷但唯爱小花🥰

 顺手开点🚲

 -

    莲花楼内特辟了一处地方做书阁,里面放置着李莲花这十年来学医收藏的古书书籍。

    方多病恼李莲花将中毒之事说成心疾,一副对自身性命云淡风轻的样子,方多病气急,又骂他不过打他不得,放了几句狠话,连李莲花故意瞒他自己是李相夷的事儿都暂时忘记。

    被丢出去的经验多了,方多病这回干脆把自己锁在书阁里,省得一睁眼他又身处哪片荒凉之地。

    方多病的嘴一刻也停不下来,哪怕他骂的正主就在不远的楼下:“李莲花!大白痴!”而后“李莲花就是李相夷”的事实狡猾地在他脑海里出现了一瞬,方多病突的哑然,更多的话怎么也骂不出口。

    方多病泄愤般翻起书架上的那些书,把它们都当成李莲花似的,将纸翻得哗哗作响,嘴里念念有词:“我就不信本少爷解不了这点小毒……”

    对待架子顶上那几本将将要碎了的纸,方多病的动作小心起来。书里的墨迹淡极了,纸也松散,不知道经了几手又被翻过多少回。方多病哗啦啦翻到最后一页,朱砂的红痕写着两个大字:菩提。

    百年前做出观音垂泪的菩提药王?

    方多病来了兴致,将古籍倒回首页。这本菩提药王的手札,并没有详细记载他钻研出的那些或毒或药的制法,而大都是他平日里研究医学的心得。

    方多病天生不是那块文学料子,里头许多文绉绉的话他只得匆匆一眼扫过。最终他目光停留在一句写法草草的话上:世间药毒相生相克,万生界中从不存在无解之题。

    方多病垂眸琢磨起来,碧茶之毒的出现远在菩提药王离世后……李莲花中毒十年,已经深入骨髓经脉的碧茶之毒怎么不算无解之题呢?

    他呵笑一声,竟为刚才心里欣喜了一瞬感到无奈。笑里多是苦涩,方多病手指捻揉纸页,揭过这一章。放在这里的书李莲花不是没看过,如若真的有解法——李莲花并不是一心向死的人,又怎会这般无动于衷……

    这几页纸下方有一张残页,因被撕掉的地方多,他刚才并没发现。被撕掉的地方显然是最关键之处,剩下的部分,方多病只得见在说什么“药人”“心头精血”“炼化”等不大连贯的句子。

    方多病连一张苦笑脸都维持不下去,眼眶周遭红了起来,模糊掉他的视线。

    练武之人的耳力极好,李莲花做好了饭,也不用中气十足地大喊开饭,朝着楼上念一句:“方小宝,下来吃饭。”便听见那书阁里传来极大声的“哼!”

    方多病不跟自个儿肚子过不去,把一点眼泪速速风干,开锁下楼。

    桌上竟全是他帮李莲花改善过味道的菜,没有新花样。

    方多病沉默站在桌前,手里无措地摆弄腰间配饰的流穗,也不敢分眼神去观察李莲花的动静。

    李莲花自己碗里只盛了一点饭,剩下的用个不小的盆装着放在桌对面。看方多病跟木头似的不动,心下了然是什么意思,将头低下,偷偷笑了会儿才开口:“愣着作什么?坐下,今天饭菜管你饱。”

    方多病撇着嘴,碎步挪到桌旁,吭吭哐哐动起碗筷:“别以为做顿好饭我就原谅你……也别以为你是李相夷我就要听你的——不对,我…我是说、你不要仗着你是李相夷……”

    李莲花被他这幅扭捏的姿态逗笑,将将要被米饭呛住,筷子都要拿不稳了些。方多病听着他这头的动静,当即放下碗筷,嘴巴挂着一圈米过来要给他拍背。

    李莲花抬袖摆手,自己给自己顺了气:“咳…咳,方多病…”

    方多病的手被挡在半空,陡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愣在原地:“……干嘛?你连吃饭也不小心…我说你,对自己的身体有够不上心!之前为了救别人动用那么多次内力,你看看,饭就吃这么点儿也吃不好,我——”

    方多病的话被堵在喉咙里,因是李莲花反手握住了他的拳头。

    李莲花才顺过来气,就算他听惯方多病的念念叨叨,犹想对方知晓自己身份以后话能少些,却不想更是啰嗦了。他无奈:“你中了罡气,事态紧急。”

    李莲花摇了摇头,两旁头发顺着动静滑到肩膀前面,挠得脸痒,他边拨弄头发,轻笑道:“况且你不算别人,你可不一样。”

    方多病被他这么一说,更憋不出几句话来,结结巴巴蹦出几个字:“我…我当然不同。”

    李莲花递过手帕让他擦擦嘴,收拾好桌上的残局,重新吃起饭来,虽然桌上这些琳琅的菜肴在他嘴里都是一种味道。

    李莲花:“之前的泊蓝人头,你可还记得?”

    方多病一屁股坐回位置上,眼神飘忽,那次遇到的白衣高手分明就是李莲花,他竟没有认出来!

    方多病:“怎么突然说起它?”

    李莲花:“同它放在一起的冰片有下落了,也许我们得先一步找到。”

    方多病现在对这些江湖事务不太在意,他一想到刚才李莲花连吃饭呛到都咳丢半条命似的就心里堵得慌。

    对面人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泊蓝人头…金满堂…树人症……

    !?

    方多病不知想到了什么:“诶!”

    李莲花被吓一跳,人蹦了一下子又落回座位上。他忙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压惊,“方小宝,我现在是真受不住你……”

    方多病:“你还记得当初被金满堂做药引的那位女子吗?”

    李莲花:“他名义上的义女,芷榆姑娘?”

    方多病:“对,她后来去哪儿了?”

    李莲花:“…或许你问问百川院?”

    方多病“噌”地一下站起来,连带着桌上的汤汤水水都晃动了一阵子。他拿起旁边放着的配剑,上头的白色剑穗摇摇晃晃,被光照着坠出闪光。李莲花让光晃了一眼,被他这不知如何的举动搞得疑惑:“作甚么?”

    方多病步履匆匆:“出去一趟。”

    以往方多病要离开,李莲花是非但不挽留,还要拍马快走。可现下他心中被奇异的情绪充满,不知是否是因方多病乃第一个知晓他为李相夷,却对“过去”不闻不问,态度未曾改变,只是相处尴尬了些。

    好像李相夷还是李相夷,而方多病满心满眼只有李莲花。

    李莲花叹气,他心境何时又变成这般纠结不豁达的样子?人之将死,却越活越回去了。

    他见方多病开门要走,问:“去哪。”

    方多病回头,他们四目相对。方多病的眼睛很干净,在光下看不见一丝杂质。没有大人的心眼,不被纷纷扰扰所困扰,不被过去的一切所牵绊,只是轻松行走在江湖中的少年郎。

    李莲花突觉自己不该多问那一句。

    方多病回道:“百川院。”他还说:“不要跑太远,我去去就回。”

    “李莲花,你可别再想丢下我了!”

     芷榆的下落并不难找,第二天日出时分,方多病已然站在她的住处外。

 主人养了一些鸡鸭,阵阵鸡鸣过后,方多病才敲响院门。

 芷榆多年被金满堂当作药人饲养,因此睡眠不安稳,也不长久。方多病敲门时,她早早穿戴好,见了来人露出惊讶的神色:“你是……方大侠?”

 方多病“诶”一声,开门见山说出自己的来意:“山庄里,我们见过。之前金满堂用你做药引,加在泊蓝人头里暂缓树人症发作,我想问问你这用人血做药引的办法是怎么来的?”

 芷榆一听有关药人的话,眼神立刻变得机警起来,下意识退了一步:“如果你要问这些,我恐怕无法奉陪。”

 方多病有些急了,“我着急救人,这药人需要药材日积月累地喂才能出效果吧?晚一天我要救的人就危险一点,芷榆姑娘,拜托你——”

 芷榆见人步步紧逼,当即要关上房门:“这种害人的办法我没法告诉你。我知晓你身份高贵,要养药人轻而易举……你再不走,我就要喊出声了,方公子,麻烦你自重!”

 方多病将剑卡在门缝,木门经历日头久,受不起这力道,发出些“嚓嚓”的木屑掉落声。芷榆见无法,干脆把刀痕累累的手腕往方多病面前一伸:“你若是想要药人血,便取走我的吧,莫要害了别人。”

 方多病垂眼,去看她的手腕,接着手在胸前掏出一瓶祛疤药来:“每日三次,不出一月疤就能去了。”

 剑穗晃悠个没完,那极好的暖玉磕在木门上发出轻响,敲出方多病接下来说的话:“我不是要养药人,我……我想做药人。只是我要救的人与金满堂不同,他浑身是毒,我若像你一样药草入血,对他无用。所以……”

 芷榆一怔,没收方多病的东西,转身进屋。

 她走之前从山庄里带了不少东西走,自然也带上了那害人的方子,担心被别人搜了去,造成更多无辜之人像她一样被可怜地豢养。

 方多病怎么也没想到,这张方子似乎是菩提药王手札的那张残页。

 芷榆从木筒中抽出纸来:“这纸上内容并不大完整,我也是这么多年才在他的房间找到一张。恐怕另一部分是陈列着喂养药人所需的药材。不过那些药材我大都记得,没有多少毒药,你应该也用不上……方大侠,你…是要救那位神医吧?”

 方多病没接话,他少有聪明的时候,不再透露太多,把药留下便打算走。

 芷榆道:“他养我用了十余年,即便药人血做药引最后也没完全治好他……李神医…对你很重要吗?”

 “你服毒草入血可能会死,而结果一无所获。”

 方多病总是摆着笑脸,生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若是和他熟悉的人在场,定要震惊他露出这幅古怪的伤感表情,既绝望,又希冀。

 他没多说话,摆摆手便离开了。

 走出去没多远的方多病自言自语,芷榆听不见,但他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我可能会死,但不救他,他一定会死。”

 毒草饲养药人这事应该前无古人,至少方多病不曾听闻。但他不能把这事说与旁人听,也不能让李莲花本人给他出主意。那只老狐狸那么聪明,他但凡多说两句就会被猜出本意。

 李相夷已然是高傲不已的人,试图保护天下人。李莲花虽放下高远志向,看淡生死,却重情重义,又怎会愿意用别人的半条命换自己苟延残喘几年呢。

 方多病捏紧残页,更何况他们的关系——

 是叔侄,是师徒,是……

 方多病眸光微动,返程的脚步慢了下去。

 拿普通人做药人,喂药草提气血。用练武之人做药人,可以用内力炼化提纯药草药性入血,大大加快工期。

 而方多病多一步。百毒之首碧茶之毒入骨,不会轻易地被药化解。以毒攻毒,也是李莲花的法子。他要尝遍世间毒药,再用扬州慢压制炼化。这样以来才最适合同样修炼扬州慢的李莲花。

 天下苍生万万人,也许能够救李莲花的只有他方多病一个。

 

 方多病思考半晌,要炼药没法回莲花楼,可天机堂也回不去。思来想去只得藏在百川院的住所,不出任务不查案当透明人,消失一个月应该无人在意。

 但他才在百川院内住了小半月,搜集到的毒药便吃得差不多。起初方多病不敢下猛药,扬州慢至纯绵长,运转半柱香药力就消化了七七八八。然而小毒无用,方多病也只打算用来试水,后面两天吃下去的毒药,炼化以后都要让人吐上几口淤血。

 方多病住的是偏僻的角落屋子,没让人来打扫,李莲花寻来的时候,屋内全是血腥气。

 李莲花甚至没顾上用手推开门,下意识用掌风挥开,匆匆小跑进屋,衣摆抖得都快出了白色残影。脚踏在木地板上,咚咚响,唤醒了在床上已经半晕过去的方多病。

 李莲花没见过这样的方多病。

 方多病自诩天机堂少堂主,衣服总是鲜亮威风。长发高高束起,面容干净,见了他或笑或嗔怒,举着一把剑站在他面前,像极李莲花年轻时候的样子。

 而不该是现在这般,胸前全是血渍,有的鲜红、有的暗红。面丧惨色,眼下青黑,连抬头看他都有气无力。

 方多病道:“你来啦……怎么是你来啦…?”

 他说一句话要喘气许久,“看来我是消失的有点久了……连你都来寻我了。”

 “抱歉啊李莲花,说去去就回,没想到要花这么多时间。”

 李莲花抓着方多病手臂的手颤抖,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你不在天机堂,也不在莲花楼…为何躲在这里?”

 方多病僵住,没想好要怎么解释:“中了点小毒,不敢回家…躲起来调理一下呗。”

 桌上排了许多瓶瓶罐罐,李莲花还没瞎,看也看得出里面应该装过什么。

 李莲花极聪明,想到方多病见过芷榆,又在短时间内猛吃毒药,一来二去懂得事情的究竟。

 他少年孤傲,捡回一条命以后看淡世俗,少有这般生气恼怒的时候。李莲花摔碎一众瓷制容器,翠绿素色的衣袖都被划破,胸前起伏不定,一个字、一个字道:

 “方多病。”

 方多病答:“嗯,在呢。”

 李莲花:“你打算让我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么?”

 方多病勾起嘴角,想要缓和气氛:“哪有你说的这么可怕嘛…再说了,我有你教我的…呃、苏州快,没那么容易死…”

 李莲花闭了闭眼,情愿自己没有教过他,还不如听了笛飞声的话打一架,也好过这般。

 李莲花双唇轻启:“你是为了救李相夷?明明知晓我不会接受。”

 方多病抬头抬累了,干脆往后一躺,不知道从被窝哪里掏出他藏着的最后一瓶毒药,晃了晃:“你用什么身份拒绝?”

 方多病深深叹了口气:“其实毒药很难吃,我想放弃的。天天吐血,我很难受。可每次快要死了,我运转起扬州慢护住心脉,又活了下来。

 李相夷是我的师父,让我从轮椅上站起来,我很敬仰他,也很感谢他。如果师父愿意,我可以追随他到天涯海角。

 师父他厉害,剑术武林第一,听声就能辩位,剑意就能杀人,轮得到我这样的小人物去救他吗?

 可李莲花爱做饭,爱游山玩水,侍弄他的花花草草,喜欢抓我帮他卖菜,身体又差,每次都要我保护他。我计划我们一起闯荡江湖,他靠我的武功,我靠他的脑子,我不能没有他。”

 方多病挣扎着递过来一颗糖,不知是不是放在怀里很久,糖化的水浸湿了部分油纸,李莲花接过来时黏黏的。

 “所以让我救救李莲花吧,哪怕只是试试。”

    方多病越说越小声,最后直直倒在被褥之中。李莲花手一抖,没接住方多病,发上挂着的发绳坠子跟着他的动作砸在身侧。

 似乎料到李莲花的动作,方多病饶是晕了也挣扎清明一瞬,手胡乱在空中乱抓:“别…别用少得可怜的内力治我…呼……”

 方多病这些天瘦的多,李莲花的力气都能够抱他回莲花楼,不过是躲开百川院众人难了些。李莲花抱人放上床,换了方多病的外衫,高远的碧蓝色布料渗上血,也不知洗不洗得干净。

 嘴唇还是乌青色的,也不知他最后一口吃的哪种毒药,连解药都没法去找。李莲花苦笑着叹气,轻声“嗬”了句,“上辈子和这辈子欠你的。”

 李莲花拇指抹干净方多病嘴角已稍稍干净的血迹,“方小宝,已经还不干净你的债了,还让我欠。”

 “——狐狸精,去把门关了,别让风吹进来。”语罢,李莲花手中转出一股清气,输送进方多病体内,他自己也觉好笑,自嘲道:“真是在同你玩以命相消的游戏。”

 我救救你,你再救救我,这辈子便纠缠不清了。

 

 晚间,方多病悠悠转醒,清醒过来一拍脑门:“李莲花!你今天是不是把我药瓶子都砸了啊!”

 李莲花脸上一点瞧不出下午发怒过的样子,方多病还以为他这脾气不会有“生气”这种情绪呢。

 彼时,李莲花正在窗边浇菜:“嗯,一不小心的事。”

 方多病翻身下床要穿鞋,忙里忙外的脚如何挤不进去鞋口:“哎哎,那我赶紧要去数数碎渣子,我一天定了量了,吃少了赶不上你要死的速度。”

 李莲花眼里漾出笑意,“还能撑个把月,你悠着点吧啊。”

 方多病见他接过话茬,脚停住,惊讶道:“你同意了呀?”

 李莲花不甚在意,“你要吃毒就吃,我拦不住你。你却没办法掐着我如你的意。”

 方多病气恼,把李莲花摇摇欲坠的木床锤得咿呀作响:“啊啊!我跟你说不明白!”

 李莲花隔着窗静静地看他,方多病锤完床,转头就泄了火,去逗弄听见动静跑过来的狐狸精。

 你有你的一厢情愿,我自然也有我的坚持。只不过李莲花第一次没法预料到接下去,他们之间谁会先妥协。

 方多病挠挠狐狸精的下巴,见它舒服得眯起眼来,尾巴翘得高高的:“你是狐狸精,他是老狐狸。”

 “看本少爷让他也这么老老实实吃药。”

 

 方多病后面一段日子少来踏足莲花楼,李莲花抓了他几回,每每见到方多病那副样子都制不住情绪,拳头握了放,放了又握,可也只有立场问出“值不值得”这种问题。

 方多病吐血吐多了,掌握经验就不会喷的到处都是,撑死嘴边吐脏掉拿手帕擦擦就干净了。

 “怎么不值怎么不值啦?”

 “很久没吃你做的饭菜了,你最近只能尝到甜味了吧?上回去莲花楼看你,厨房的盐剩半点,糖罐还那么满……我说你就算吃不明白,眼睛没瞎就少放点!我和笛飞声不在,谁吃你的剩菜?真浪费——咳、咳!”

 又是两口黑汪汪的淤血洇脏手帕。方多病习惯了,抹干净嘴唇当没看见。

 李莲花还是像之前来找他这样,话没说几句就走了。

 方多病哼哼几声,心想李莲花你可真倔,软下来哄我说几句好听的不行吗?还把他的毒药又偷了几瓶走。

 说起毒,其实没几天可吃了。方多病最近发现自己不小心割伤滴出来的血都能让杂草枯萎,他本人觉得新奇,还考虑以后杀敌能不能放放血,这样受伤也不怕被追杀了嘛!

 方多病摸摸心脏。他翻阅藏书阁一类的地方,都说药人血作药引,要想立即作用就应当取心头血,想细水长流就像金满堂那样取手腕血入药。

 李莲花等不起他的细水长流。

 

 不过没事,心头血放个两回,李莲花便死不了,他更死不了。

 这下方多病也算得上百毒不侵了,除开碧茶之毒,再去掉那些没有解药的毒种,方多病已经尝了个遍。要说下毒其实没多厉害嘛,大多靠扬州慢压一压毒性就解决的事儿。

 

 方多病还去找过无了方丈讨药方入血,方丈一惊,说李莲花能答应他这事?方多病摆摆手,八字还没一撇,但他总有办法的。

 结果无了方丈神神秘秘递过来一本书,“善哉善哉,老衲偶然得到这本书……或许对你大有裨益……”

 方多病拿过来,念出上面的大字:“双修之法?!”

 “李莲花能答应我这事!?”

 方多病:“不是、我是、诶!这书怎么大有裨益了?”

 无了捂住他的嘴:“双修之法!是二人共修,不是,不是男女双修!”

 无了:“他如若能解碧茶之毒,你二人同修扬州慢,辅以此书,恢复更迅速罢了。”

 方多病耸起来的肩放松下去:“唔,喔……”

 无了单手朝他拜礼:“老衲劝了他十年都未曾动摇,或许,施主你对他来说非常特别。”

 方多病挠挠头,将书收了起来:“哈哈,希望吧。”

 

 一晚月圆之夜。

 

 方多病把玩匕首,握柄雕花精美,镶嵌了不少指甲盖大的触手生温的暖玉。虽比不上他剑穗上的那块,也算是上上品。

 他将匕首在胸前比划,拿不准从哪里切入血流得更快更准。不然叫个郎中来?可李莲花就是大夫啊。

 方多病努努嘴,握着匕首下楼找人,人还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赏月。

 方多病:“我以为你会把我迷晕丢下车然后驾着莲花楼远走高飞呢。”

 李莲花温了酒,拿来暖手也正好,他双手捧着酒小口小口抿,脸上已有了粉色酒晕:“你总能撞上我,该远走到哪里去?”

 方多病坐下来,匕首放在他和李莲花的中间:“……我这样救你,你会不会觉得很痛苦。”

 “不知道啊。”

 “我以为你会说‘会’。”

 李莲花双手向后撑,头发晃呀晃,他许是觉得头发重,干脆彻底将头也向后仰,瀑布一样的长发坠到地上,流苏发绳坠“吭啷吭啷”响。

 李莲花眼睛眯起来,月亮光都看不真切:“唔,以前也许会。”

 方多病:“以前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嘛,你还是李莲花,还是拒绝这种方式。”

 李莲花侧头,方多病这一瞬才瞥见他半张脸都红了,唇更是红的。李莲花觉得热,襟口敞开些许,不知道在他下来之前喝了多少…唉,看来今晚是治不成了。行啊李莲花,学会用醉酒这招躲过。

 李莲花上下唇一碰,说:“现在最先觉得心疼。”

 方多病应回去,就当是照顾醉鬼了:“那以前我要是折腾自己你就不心疼咯?”

 李莲花大倒一口酒,说不一样,那才不一样。

 方多病嚼吧他这话,半天回过味来。面上状若不在意,呼吸却变急促,手下意识离李莲花更近了些,身子也凑过去,左右李莲花心疼他都是因为他是师兄的孩子,哪里不一样。

 方多病也问出口了:“李莲花,到底哪里不一样?”

 李莲花斜睨他一眼,哼笑一声,放下酒坛,跌跌撞撞花了大劲儿才站起来,靠着门框站稳后,招呼方多病进屋。

 然后方多病听见那穿着素色的月下美人说:“想救我?”

 “把衣服/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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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蛋方式见简介

 

 

猫七真的还能肝

你在左边,我紧靠右

镜头是敏锐的,马浩宁想。


有时候马浩宁会很抗拒拍摄和剪辑,原因是他觉得自己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样,脑子里只剩所谓的节目效果,和时有时无的人设。


他本来不想要人设的,做视频的初衷是希望大家喜欢最真实的他,可在粉丝无意的神化中本来没有的人设也慢慢成了型,这让他不得不偶尔停下一会儿,去看看显示器再看看镜子,好回忆一下自己的原样。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越来越不爱直播,生怕太真实的自己不是观众想要的样子,怕自己有光环又怕失去光环。前后两难。


他把最能让他感到安心的人放在左右两侧,只要海皇在右边嘴不停,他就放松一点,他需要海皇的解围,需要海皇的配合,需要海皇接话,更需要一些话题的适可而止......

镜头是敏锐的,马浩宁想。


有时候马浩宁会很抗拒拍摄和剪辑,原因是他觉得自己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样,脑子里只剩所谓的节目效果,和时有时无的人设。


他本来不想要人设的,做视频的初衷是希望大家喜欢最真实的他,可在粉丝无意的神化中本来没有的人设也慢慢成了型,这让他不得不偶尔停下一会儿,去看看显示器再看看镜子,好回忆一下自己的原样。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越来越不爱直播,生怕太真实的自己不是观众想要的样子,怕自己有光环又怕失去光环。前后两难。


他把最能让他感到安心的人放在左右两侧,只要海皇在右边嘴不停,他就放松一点,他需要海皇的解围,需要海皇的配合,需要海皇接话,更需要一些话题的适可而止,而左侧,是高斯。


马浩宁是右撇子,并不喜欢靠着左边,所以早期他的左边总是墙壁。因为偶尔会凉飕飕,所以后来他就把高斯塞在那儿,于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了习惯,总需要时不时的去看一眼高斯,而高斯又总在他的左侧。


是的,那次他没有说谎,说高斯是公司的吉祥物并非调侃,在他的安排里,高斯只需要静静的坐在他的左边,不接话也可以,半个身子不在画面里也没问题,只要他转头的时候能看见他柔和的眼神就好。


只要在缝隙里轻轻的,安静的靠过来,让他的左边不那么冷,柔和一点,眼神不落了空就好。


高斯太柔和了,会在他放蜡烛的时候给他加上一根,会在切蛋糕的时候递盘子拿叉子……还有,会在蜡烛的火光里轻轻低头。然后悄悄的耳语:我向你借一个愿望。


愿望是什么呢?他不知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话语间马浩宁又下意识的望向左边,余光看见弹幕里有人问怎么他们贴的这么紧,又很快刷了上去,他心虚的笑,手却不自主攀上高斯的手臂。


镜头是很敏锐的,他想。


但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