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钊】撞毁前最后一刻
summary:zz和tsj决定不再约p
感谢@🍧 约稿!
唐时俊绕回主驾,从扶手箱里抽出湿巾,打开顶灯,简单擦了擦,又把灯关上,打开手机开始回复微信消息。不知过了多久,副驾传出张钊几乎有些奄奄一息的声音:“妈的,下次真不能这么做了。”
唐时俊漫不经心地说:“我看你还挺喜欢的——不是说没有下次了吗?”
“哦,对,没有下次了。”张钊好像刚想起来,“唉,可是——可是——”他又有些犹豫的样子,“可是最近压力可能会有点大啊。要不先过了这段时间……”
唐时俊笑了一声。“还没开始就已经放弃了吗?”
“操,你这人说话真恶心!我是觉得总这样……就还是不太好。”
“嗯,我也...
summary:zz和tsj决定不再约p
感谢@🍧 约稿!
唐时俊绕回主驾,从扶手箱里抽出湿巾,打开顶灯,简单擦了擦,又把灯关上,打开手机开始回复微信消息。不知过了多久,副驾传出张钊几乎有些奄奄一息的声音:“妈的,下次真不能这么做了。”
唐时俊漫不经心地说:“我看你还挺喜欢的——不是说没有下次了吗?”
“哦,对,没有下次了。”张钊好像刚想起来,“唉,可是——可是——”他又有些犹豫的样子,“可是最近压力可能会有点大啊。要不先过了这段时间……”
唐时俊笑了一声。“还没开始就已经放弃了吗?”
“操,你这人说话真恶心!我是觉得总这样……就还是不太好。”
“嗯,我也觉得不好。”唐时俊头都没抬。“就从现在开始吧。”
张钊从那天开始正式和唐时俊断绝炮友关系,可谓是在健康良好的人生中迈出崭新的一步——并没有。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如果你早睡早起,规律健身,戒除一切污浊的世俗欲望,听一些积极向上的歌曲,少刷手机,平时多读书,不去酒吧,少去发展那些不健康的男男关系,日积月累,你就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想自杀。
张钊确实想死,想一头把自己撞死。他下午训练赛有一波配合失误,晚上排位又枪感不好,加上大赛在即,他心里像着了一团火,在基地里漫无目的地到处乱逛,看谁都不怎么痛快,导致一个敢和他搭话的人都没有。他像个孤魂野鬼一样从楼上一路绕到楼下,脑内空白地拉开门,看见唐时俊站在门口。
“听说你在找我?”唐时俊似笑非笑地问。“我晚上回去了一趟。”
“谁说……我没……我……”
操了,张钊想,我也是刚知道我在找你。
他有点呼吸加速,又强行平复下来。唐时俊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今天发现家里还有点你落下的东西。”唐时俊突然说,“你来拿一下吗?”
张钊又坐上了唐时俊的车。在副驾上落座的时候他浑身一抖,那天晚上的记忆涌上前来。那已经是两周之前的事了。他偷看唐时俊,对方只是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在等待红灯的间隙敲击着方向盘。
那天也是在堵车的时候,他故意……
啧。妈的。张钊突然给了自己一耳光。
唐时俊侧头瞥了他一眼,并不惊讶地转了回去,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张钊逼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开始想自己有什么东西落在唐时俊家里——好像还真挺多的。什么睡衣,浴巾,手表都有。他莫名其妙就会把东西忘在唐时俊那,好像前一天晚上打炮把脑浆子都打出去了,而唐时俊从来就不会忘。唐时俊第二天总能准时起床,将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张钊一觉醒来,身边空无一人,洗漱台上牙刷只剩一只——唐时俊已经去健身房了,还帮他把酒店延了两个小时。
他们之前都是在酒店做,一是因为离基地近,方便;二是因为唐时俊本来有规矩。他不带炮友回家过夜,因为他不喜欢对方做完起不来,更不喜欢因此被迫和对方同床共枕。张钊就是那种起不来的类型,宛如一滩烂泥,只好理直气壮地抱着被子装尸体,连洗澡也要人扶着去。
第一次在唐时俊家做是意外。那次他在去团建的路上突然发烧,唐时俊独自开车带着他回来,基地没药了,于是车拐进了唐时俊家的小区。他烧得神志不清,只知道叫人,恍惚中记得自己直往唐时俊身上靠,对方的声音和手指一样冰凉。再醒来时候房间一片昏暗,不知道几点,垂在床边的手指传来毛茸茸的触感。
他偏头费力地半抬起身,发现唐时俊的猫正端坐在地板上,好奇地用黑溜溜的眼睛望着他。见他转过头来,又欢欣鼓舞地用脑袋蹭他的手。张钊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诡异地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嗯,”唐时俊充满睡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这只太聪明了,会开门,关不住。”
唐时俊的声音激得他一抖。
他不习惯唐时俊还在这里,他没有和唐时俊经历过这种时刻。之前带来的激烈和疯狂褪去了,精疲力尽中,一种更幽微的东西缓缓浮起,漂浮在唐时俊慵懒的语气和床褥中间。
唐时俊瞥了一眼张钊:“不好意思了?其实做到一半时候它就进来了。”
“啊?”
张钊有点茫然。猫此刻似乎确定了什么事,跳上床来,尾巴竖起高高的,在他们中间绕来绕去。张钊不知所措,将掌心贴在它柔软的毛发上。
“家里太吵了,它要查清楚怎么回事。”唐时俊轻描淡写地说。“它很爱操心。”
“这也太……”张钊的脸倏地有些发烫,“你怎么不把它赶出去?”
“没工夫。太忙了。”唐时俊说,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没事,它现在已经搞清楚了。”
还真是。从那以后,猫没再叫过。它经过一番考察后,就对此事见怪不怪,认定是人类在进行的正常活动,将张钊也一起划入了它的领地范围,是唐时俊的猫里最亲近他的一只。
这次他跟着唐时俊回家,刚换了拖鞋,猫就凑上来,亲热地用尾巴扫他的腿。
唐时俊家的格局变了,也许他回家就是为了收拾这事。沙发前乱七八糟堆叠的靠枕都被收了起来,客厅里的地垫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摆在中央冷冰冰的一张书桌。厚重的隔光窗帘被卸下,换成轻透的纱帘。这个家不会再有人在白天赖着不起床,也不会有人因为腰痛在沙发上呻吟耍赖,找人要靠。
唐时俊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清退了他在这里的痕迹,这里恢复到稳定、自持而又冰冷的样子。只有猫还在张钊脚下徒劳地打转。
张钊伸腿轻轻将猫推到边上:“走开。”
猫不识好歹,没像往常一样讨到抚摸,它被宠爱惯了,一个劲地往张钊身边凑。
“走开,”张钊说,“你不知道吗?我不会再来这儿了。以后都不来了。”
他突然失去了踏入门内的欲望,站在玄关,转身握住门把手:“那什么,要不算了吧。”
张钊:“这不是都没什么东西吗?你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还叫我来拿干什么?就不要了呗。”
唐时俊从里屋走出,看了他一眼。
“随你。”他淡淡地说,“那你走的时候帮我把垃圾带下楼吧。”
他递给了张钊一袋东西;是他之前用过的漱口杯、牙刷、毛巾。
那天张钊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基地的,他捏着那袋东西走得很快,又有些踉跄,塑料一直在他手中簌簌作响。他就这样有些神情恍惚地回到训练室,别开脸不看唐时俊的位置,在电脑前面坐下,此时他才发现,他忘记扔了——那些“垃圾”,那些他在唐时俊生活中留下的无足轻重的痕迹,那些被唐时俊轻描淡写扫地出门的东西,被他当个宝贝一样提在手心,一路捏着,捧着,跌跌撞撞地带回自己的地盘里。
他这人真的有点太贱了。
“张钊,还不吃饭?”王森旭问。
张钊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唐时俊正站起身,往外面食堂走。他将脖子一缩:“今天不想吃了,我点外卖。”
不要跟同事约炮。他被狠狠上了一课。自从分开以后跟唐时俊抬头不见低头见,每天都觉得尴尬。只要面对唐时俊的脸,他就会回想起自己无地自容的时刻。于是他开始躲着唐时俊走。毕竟还要一起训练,每天80%的时间都待在同一个空间,前后行为差距过于明显。王森旭很奇怪地看了看他:“你和教练吵架了?”
“没有。”张钊矢口否认,“你想哪去了。”
确实没有吵架。唐时俊从来不和他吵架。面对他的提议,唐时俊沉默,思考,然后应对——不管采用哪种方式,唐时俊高效地“解决问题”。
他就是那个被解决的“问题”。
想到这里,张钊觉得一阵气闷,想去点两根。刚要前往楼梯间,听见王森旭和郑永康已经先在,害怕被追问,又心虚地夹着尾巴下楼去了。他在楼下树丛中喂着蚊子,抽完两根,正打算回去,听见后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你最近跟张钊怎么回事?”寿文君的声音。
张钊猛地蹲了下去。
“没怎么回事。”唐时俊说,“会处理好的。”
“你确实不是会让私事影响工作的那类人,其实按理来说也不用我提醒你,”寿文君说,“你就当我好奇问一句——你们是不是分手了?”
“分手?”唐时俊忽地笑了一声。
他在夜色里情绪难辨地说:“你猜?”
唐时俊又和寿文君聊了些常规赛训的事情,回到训练室做完了每日复盘。他注意着张钊的表现,张钊今天没开直播,练完枪打了几把排位就早早离开,座椅空着。他又回顾了下最近几个选手的数据,想做笔记,发现笔记本没找到。
也许忘在家里了。唐时俊皱起眉头。他不是那种能接受将未收尾的事情留到明天的人,决定回家一趟。他乘电梯来到地下车库,四周一片寂静,车门感应自动解锁。他手落在主驾车门上,打开门,忽然目光一动。
他看见了正摆在驾驶位正中间的笔记本。
他猛地关上主驾,转而将后座车门一把拉开。张钊坐在那里,眼睛在黑暗中自下而上看着他,闪闪发亮。
“嗨,教练。”张钊说。
他还没张口说话,张钊就扯着他的衣领近乎挑衅地吻了上来。
这个吻从一开始就失控了。虽然是由张钊开始的,但唐时俊很快就开始坚决地回应,一寸寸地找回主导权,在张钊的齿列间沉默地进犯。张钊能感觉到唐时俊的一手按在背上,一手扣在后脑上,给他带来一阵熟悉的战栗。他在气息的狂乱交换中几乎是耀武扬威地想:我赢了。
妈的唐时俊,我还以为你很能呢。老子以为你属唐僧的。吃斋念佛清心寡欲,还有心思拿老子跟你的关系故弄玄虚?
我他妈只是试了一下——随便勾引了一下,这人不是自己把持不住?本来我就自控力差。都怪唐时俊。他扬起头颅,深深地喘息,将脆弱的动脉送到对方面前。都怪唐时俊。如果不是唐时俊——如果不是唐时俊——
预想的疼痛没有到来。
唐时俊松开了手。他站起身,扶正眼睛,呼吸还有点急促,但已经恢复了冷静的样子。他的目光冰冷地落在衣衫不整的张钊身上,凉意缓缓渗透进来。
“你曾经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唐时俊说,“别让我看到你没本事执行它。”
张钊一晚上没回基地。
寿文君责难地看了唐时俊一眼——那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唐时俊少见地移开视线。天亮时候张钊双眼通红地回来了,就此拉开他和唐时俊旷日持久的冷战。他已经不想,或懒得掩饰他们中间存在问题这件事。
和唐时俊成为床伴就像生活在噩梦里。他不敢相信自己怎么能反复踏进同一个陷阱。在不断向唐时俊陷落的时候,总是冷不丁接触到一丝冰冷的隔阂,将他阻隔在外。他又无法控制自己不靠近,无法不在意乱情迷中骤然被刺痛,就像在走路时忽然踩到铁钉,在他最毫不设防时深深扎进心里。
他的伤口还在时刻流血。
他想报复唐时俊,可是他怎么能报复唐时俊?
他知道唐时俊是对的,唐时俊真他妈总是对的。如果唐时俊撤掉那道防线,未来无数恐怖的问题将纷至沓来,是那种人与人之间捆绑的细密丝线,他们将在亲密的猜忌中互相折磨,疼痛将成千上万倍到来,他从来没想要过这种事,他猜唐时俊也并不想要。他们之间,确实是唐时俊一直在代替他做正确的事。
人和人怎么可能忍受如此恐怖的亲密——尤其是他们两这样的人?
冷战持续了半个月,唐时俊居然难得地先服了一点软。
“饮料。”唐时俊说。“要吗?”
张钊猛地抬起头。他绷得太紧,甚至有点抽筋的前兆。唐时俊递过来的是一瓶低糖电解质水,是凉的,在空气中已经温过一会,外壁还带着水珠,对他脆弱的胃来说不至于负担太重。
张钊无言地接过。“谢谢。”
竟然瓶盖都是拧松的。他本想放在一边,现在不得不喝了一口。唐时俊站在旁边看他喝水,没有走的意思。
“……你干嘛?”
“帮你扶。”唐时俊的手落在杆上,“你刚加了重量,会有点费劲。”
张钊愣了。唐时俊将他的沉默误认为拒绝,又退了一步,双手松开:“不用也行。”
“算了。”张钊有点郁闷,“就这样吧。”
唐时俊帮他扶着做了那组的最后五个。是有点费劲。气氛不算太过尴尬。唐时俊能做到这样已经是奇迹了。不能指望他道歉,他只会默不吭声地过来示好。
“辛苦了。”唐时俊说。
“搞什么。”张钊一头雾水,“我是在健身。”
“我说我辛苦了。”唐时俊一本正经,“我有点累。”
张钊失笑——唐时俊犯神经总能把他逗笑。“你有毛病是吧。”他说,“那你别练。”
事情仿佛回到了之前——是说,回到了他们坦诚相见、亲密无间之前,回到了他们曾经分享一张床和欲望之前。他跟唐时俊一起做完了当天的力量训练,还能说几个冷笑话,就像一对真正的好兄弟那样。他妈的,他和唐时俊,兄弟——哈哈。世界上还有更好笑的笑话吗?
唐时俊的体力向来比他好。举完铁,他像死狗一样瘫在地上,唐时俊还在做最后一组有氧。
他就在这时候瞥见了唐时俊的手机。
他发誓,他不是故意要看的。是上面亮起了微信消息,连续好几条,好像是寿文君。他担心赛训组有急事要找唐时俊,伸手拿起来。
刚一拿起,手机通过他的面部解锁了。
张钊愣了。他想起来之前好像设过,现在手忙脚乱要关上,但一急之下又误触,到了后台总览界面,在许多个并列的app页面中,他看到了一个诡异的东西——好像是自己的视频。
自己在唐时俊卧室里的视频。
卧槽了。张钊腾地怒火中烧。
怎么会有这种人?怎么会有这种炮友?妈的是老子犯傻逼了让你拍了视频,但是现在都掰成这样了,都“正确的决定”了,都一副好兄弟样子了,还留着别人床上视频。唐时俊是不是个东西啊?
他点进那个页面。却不是他想象的“那种”视频。
确实是他的视频。地点也是唐时俊家里的床上。他也确实没穿衣服。但是他正抱着猫。猫坦然地躺在他怀里,睡得肚皮朝天,呼噜声音如同一辆卡车。就这动静也没有把他吵醒——他和猫的呼噜声此起彼伏,谁也不嫌谁,睡得一团和谐,就这样睡到世界末日也不足为怪。
背景音传来轻微的气声。
是唐时俊在笑。
张钊盯着视频动弹不得。不知过了多久,他抬头,看见唐时俊正站在他面前。脸上似乎已经全部明白。
在他开口前,唐时俊说道:“我爱你。”
张钊的耳朵里轰然作响。
他几乎听不见唐时俊说的话了。血流的声音像山洪在他耳边回响。这样的话——这样又像宣判、又像诅咒的情话,就这样被唐时俊轻描淡写地说出。
就在这种情况下,唐时俊的表情依然是平静的。介乎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平静,与彻底自暴自弃的平静,他从来就分不清二者。
在近乎自虐的平静中,唐时俊说:“这其实并不怎么碍事。”
“会过去的。你别介意,也别害怕。”
他重复道,不知是在对张钊重复,还是在对自己重复。
“会过去的。”
他突然往后退了一步,震惊地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张钊攥着拳站在原地,手在发抖,眼眶通红,看起来拿不准要不要再给他一拳。张钊脸上的表情软弱透顶,是和他一样被玩弄于命运掌心的恐惧。
“你这个傻逼。”张钊重复道,“你这个只会装逼的傻逼。你他妈听听你说的话,你自己信吗?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唐时俊?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
“这他妈怎么过去?这他妈根本就过不去啊!”
张钊扯住他的衣领。汗水和血腥弥漫开来。这不是两个相爱的人在亲吻——起码他们不是。他们像两列穷途末路的列车极速驶入对撞的轨道。设定错误,路径错误,警报疯狂地拉响——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
我们就这样走向毁灭吧。
【SD】想躲进你的衣柜 终
Chapter 13
“有你弟弟在,我们就没法谈下去。”Sam听见了这句话,从阴影里抬起头。
当然他也没引起任何注意,他躲得很好,这个位置既能听到声音也不会被发现。隔着灌木,他听见Dean的声音:“什么?等等——跟Sam有什么关系?”能想象出他惊诧的样子,那双绿眼睛睁到最大,嘴唇微张,眉毛上挑。他每次都是这个表情。
这个小公园的一角是Dean和这女孩的所谓秘密基地,Sam想,她当然不会知道她站着的左边那棵树下的土里埋着Sam和Dean曾养过的一只兔子,斜前方几米远的那个池塘里躺着他们小时候捡的一堆漂亮鹅卵石。她以为的秘密早就藏着他...
Chapter 13
“有你弟弟在,我们就没法谈下去。”Sam听见了这句话,从阴影里抬起头。
当然他也没引起任何注意,他躲得很好,这个位置既能听到声音也不会被发现。隔着灌木,他听见Dean的声音:“什么?等等——跟Sam有什么关系?”能想象出他惊诧的样子,那双绿眼睛睁到最大,嘴唇微张,眉毛上挑。他每次都是这个表情。
这个小公园的一角是Dean和这女孩的所谓秘密基地,Sam想,她当然不会知道她站着的左边那棵树下的土里埋着Sam和Dean曾养过的一只兔子,斜前方几米远的那个池塘里躺着他们小时候捡的一堆漂亮鹅卵石。她以为的秘密早就藏着他交叠的身影,痕迹无处不在,无法摆脱。哪怕Dean可能已经忘了也没关系,他替他记得。
那边已经讲到:“Sam只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懂。”
她冷笑:“你弟弟不是五岁六岁,他是不是马上就要上中学了?这个年龄该懂的早就懂了。”Dean皱眉,他先前的急迫与服软没了,Sam知道他是不爱听别人这么说自己的弟弟。“你到底要怎么办?”
那个女孩,她叫什么,Zoey,Hannah,Ava?叫什么都好,Sam忘了。发圈上的水钻在阳光下一晃,他倒更记得这个发圈,曾躺在Dean房间的地板上,后来他捡起来把它还给她,她的脸沸腾在高火里。此时女孩双臂交叉,歪头,肢体语言里是占上风者在提要求。
“你总归是当哥哥的吧,让你弟弟离我们远点。”她露出对着临期商品讨价还价的表情,“女朋友和弟弟,你不会选不出来吧?”Sam一听见就笑了。
同样的,他看见Dean原来空落落的惶急忽然被填平了,填成了平静。
她还说:“不然我们就分手,我不是在开玩笑。”但谁都听得出来分手是个筹码,用来换一句表忠心的话,自觉赢面很大。她在用她前面十几年的经验去评判,不会有男生在这样的场景里说出别的可能,毕竟她要的又不是钻石项链,只是一句话,真假或许都可以无所谓。
但她不知道如果要的是钻石项链,她可能反而胜算更大。Dean说:“你非要这样,那就算了吧。”语气就像在说“这道题答案是A”,理所应当写一道本来就会的单选题,连假装写错也做不到。
接下来是意料之中的不可置信,反复追问以及怒不可遏,最终她得到了一个确信的答案,哦,原来世上还真有人为了弟弟可以不要女友,只可惜世上不会有一个女孩受得了恋人心里第一位的位置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兄弟。Sam理解她的怒火,但听她大喊“你疯了你真是疯了”“你跟你弟弟你们俩都他妈的不正常”时,比刚刚听到那个天真无知的选择题时笑得还开心,有一种心满意足,像睡了极好的一觉后醒来在阳光里。
晚上Dean敲他门,脸上顶着个红肿的印子,已经消下去一些但还能看出是来自某个一地鸡毛的分手赠品。Dean贴了个创口贴无力掩饰了下,可惜效果不佳。
Dean果然是和他讲那件事,说“你下次可别这样了知道吗”“真的把我害惨了”,他装傻,傻到他仿佛听不懂单词的意思,而Dean居然也信他是真听不懂。两人你来我往、兜兜转转像在玩游戏,最后Dean实在没办法,憋出一句“我跟人家二人世界的时候你别老来我跟前转悠行吗”,Sam听了立刻话也不说了,垂着头让颤抖的睫毛替自己说我好委屈好冤枉。
输家总是心更软的那个,Dean抓了抓头发,唉声叹气,说:“反正,你下次不要那样了好吗,不管你是不是有意的……”Sam点头,仿佛真心在听训认错,但Dean大约想起来这个场景并非第一次,Sam每次都虚心承认,知错不改,他半恼地捏了捏弟弟的脸,无奈:“我拿你真是一点办法没有。”
我拿你没办法。Sam在心里又念一遍。如此亲昵的一句话,比直接说我爱你还要亲呢,这是爱一个人爱到连缺点和丑陋也温柔包容,是别人都在遥看月光,他却从美梦一样的皎洁里看到了月球表面的崎岖坑洼,也不放弃,想办法在上面种玫瑰。他自此明白了,Dean的爱与自己从来都是同一种,是排他并且唯一的,只不过在感情里Dean一直是个傻瓜,他从未有自己弟弟看得那样清。
Sam领悟到第二件事时,他正坐在Dean早已经搬空的旧房间,窗帘没有拉,月光亮得超脱以往,像一个人空洞洞的雪亮的眼光,有种悚然之意。Sam拿了水果刀,在厨房的刀架里挑,这一柄大小正合适,拿在手上也不轻不重。刀刃上反射了月光,也颇有一番诗意,仿佛见了血也是月光割的。他从前没在这个位置下过刀,经验不足,只知道要避开一些要命的经脉,其他的一无所知,因此踌躇了,也因此,第一次见到Dean。
Dean就坐在他面前的地板上,拼他的黑斑羚,一个零件卡在那里,努力半天也没扣动,抬起头对Sam说:“能借我用用你的刀吗?”
Sam借给他,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旧房间一如既往空荡荡。Dean不见了,黑斑羚还在,小小的模型一直躺在角落没动过,是已经拼好的完整模样,和当初他从Dean的行李里将它偷拿出来时一样。
他已经预料到一个小小的生日礼物的失踪绊不住Dean离开的脚步,就像他的眼泪、争吵、哀求不起作用,再加上一条腿也没办法。有时候觉得这个人心狠,狠不是狠在无情,而是情深到那种程度都能说走就走,也不管一颗撕扯哀泣的心,这样一想和自残也没什么区别。
Sam从前最喜欢的游戏就是在Dean面前显现自己的手笨口拙,也清楚一个孩子越强调自己是大人就越显得像小孩,所以露出早熟的一面,对Dean的照顾时而不满,告诉他我能做好,事后又打破了碗一样对着残局的碎片满脸懊恼,只等着Dean帮帮他。Dean因此无比信服,弟弟需要他,依赖他,没有他不行,而他自己也乐于被依赖,他们就这样彼此相哺相依,互为精神的食粮。
同样的,伤也是他的筹码,无论来自他人还是自己,只要攒起来,“不小心”把它们展示给Dean看,“不得不”讲给Dean听,Dean就会给他他想要的:心疼、愤怒、拥抱和抚慰,以及很多很多的爱。他也想过是否是自己太贪心,可后来,他不这么想了。是Dean先一步来到世上,做他的哥哥。是他先擅自要爱他的。
过去Sam笃信着他可以依靠这套理论永远得到Dean,如今被亲眼推翻在眼前。
淤青、红肿会消,腿断了能养好,刀划的口子,乍一看再鲜血淋漓得吓人,终究也会愈合。这些暂留的东西,换回的也许会有Dean的心疼和自责,但就和痊愈的伤一样,总有一天会消失。哪怕他现在打电话告诉Dean我要跳楼,得到的最多也只是心急火燎的赶回,多一段时间的滞留,但然后呢?他能靠着一时愧疚永远留住一个人吗?在下一次抉择到来时,他能保证Dean不会再次选择别人弃他而去吗?
Sam把刀捡起来,柔软的手指摸上冰凉的刃,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先前的愚蠢,只把刀对准自己远远不够,远不足以使一个擅长逃避的人睁开眼,况且他真正想要的从来也不是一个人无可奈何的愧疚和弥补。既然Sam已经是个贪婪的人,那再贪一点也无妨——使你主动用刀剜下心交给我,这样才叫真正的永结同心。我只要你的心甘情愿。
Sam攀在二楼的楼梯护栏上,朝下望。Mary在餐桌旁收拾和打包,她新烤的一炉饼干,长得可爱,打包盒也可爱得像要去野餐。Sam在脑子里想了下Dean手里忽然被塞了这样一个盒子,忍不住笑。Mary听见了抬起头看到他,脸上闪过犹豫:“Sam……”知道她要问什么:Sam,你真的不见他吗?
没问出口的理由大约是Sam先前拒绝得太快太强硬,使Mary觉得那是小儿子心里过不去的坎,对哥哥有怨而不再理睬,打电话都不愿意,更别说见面。她劝,别怪你哥哥,这不是他的错,Sam并不接话,想她可能还不知道,如果今天他真答应去了,结果就会变成Dean说他忽然临时有事,没办法见面。
她特地挑的一个上学的日子去找Dean,便可以直接去学校而不用敲前夫的家门。把要带给Dean的东西装在包里,Sam看她珍重的动作,也看Dean坐在餐桌旁百无聊赖数花瓶里的花,一会儿又歪斜身子,好奇伸头往Mary的包里面看。他说:“等一下,妈妈,我有个东西……”她和它都抬头看他。
他从书架上拿了本书,跑下楼,塞进包里。书是Sam的书,文学课上老师布置给Dean的作业关于它,Dean回家就在Sam的书架上找到。Dean看到第六页,第五页和第六页的边缘被手指揉皱,始终没翻越下一张纸。Sam怀疑前六页的内容他如今也早就忘干净了。“帮我带给Dean吧,他上回没看完。”
他们的反应截然不同,Mary觉得这是一个和解的信号,欣慰承诺一定交到他手上,而Dean在旁边插嘴:“可我真的一点都读不下去……”Sam没理它,它就自顾自重复抱怨,走开了。它身上穿着的是一件Dean前两年因缩水扔掉的旧灰色卫衣。
三周后Mary带回了那本书,Sam摸到里面有字迹凸起的身体,一直摸到最后一页,边页的磨损里有了两个人的手指重合的印记。从头到尾用铅笔写字划线,字很少,有的地方写得牛头不对马嘴,如果是做阅读题一定得不了分。最后一页的空白处有行字,问Sam能不能再借他一本书,他的新学校课程表里又要上文学课。夹缝里藏着橡皮屑,一句话擦擦改改了很多次,Sam从那些一层层被擦去语句里摸到了酸苦的眼泪。
等下次Mary又要和Dean见面,她问他你去吗,Sam摇头,又问,你有什么话,或者东西要带给哥哥吗,他还是摇头。Mary之后再没问过他。
Sam并不是常常见到Dean,它偶尔游荡在家里的各个角落,做它自己的事。他想,Dean走的那天是不是真的把一部分的自己落在了家里。有时它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有时从浴室氤氲的镜子里若隐若现,冬天又站在院子雪地里一个劲用雪球砸他的窗户。Sam极少理它,首先它的确只是偶尔出现,其次他也不想真变成个妄想症患者。几年后他们搬离了原来的家,那时他们已经听说了John再婚生子的消息。Sam也是那时候改了姓。Dean从此不见踪影,Sam几乎以为它消失了。
再次久违见到是在Mary的病房里。癌症这东西邪恶的毫无道理,有的人好好坏坏撑过七八年,在你以为真有奇迹眷顾时再开玩笑一样乍然剪掉第二天的太阳,有的人两三个月就从一个百磅的身体变成一捧几克的灰,生命结束得比人接受事实的速度还快。Sam不能判断哪一种才算更幸运。
Mary是后者,从精神饱满到枯槁的过程像有一只看不见的鬼趴在身上日夜不断汲取她的生气,迅速得惊悚,很快就离不开医院。诊断结果出来后,她甚至瞒了Sam一个月,直到身体已经坏到瞒不住了,才告诉他实情。Sam替她收拾衣物和用品准备住院时,她还说用不着那么多东西,等出院那天不好带回去,估计来回得运两趟。只是他们没有机会知道到底好不好带,那是Mary最后一次住院,此后再没有出院。
Sam记忆中最深刻的并不是Mary离世的那个凌晨——那一晚她早已深度昏迷,两颊浮肿,气管被切开插上了呼吸机。人都没醒过,更别提留下什么临终遗言,病房里除了他还有Campbell夫妇,几个那边亲戚,Mary的老朋友和主治医生,消毒水和抽泣。
如果只能挑选一个日子记住病中的Mary,Sam不会选那一天,而是另一个普通但阳光明媚的日子,在她插管、头发掉光之前。那天Mary的身体状况忽然出奇得好,精神也恢复了许多,倘若不看前两天的复查结果,Sam会真的以为她在变好。
Mary说特别想吃冰淇淋,而且一定要里面有曲奇饼干的一款。Sam去给她买,回来时她手里拿着本书正在看。Mary兴致勃勃从他那儿接过袋子,有些失望:“不是我以前吃的那个,那个里面有白巧克力,叫什么来着……”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Sam问她是不是以前去游乐场玩时在那里吃到过的那款,他告诉她:“那款好几年前就停产了。”Mary没说话,Sam帮她把包装盒打开,塞回她手里。
床上摊着她刚刚看的东西,他拿起来,那不是书,而是一本相册,里面都是同一个人的写真,五六岁大的小孩拍出了商业广告的感觉,仿佛天生就会找镜头,一双被长睫毛拥簇的大眼睛里有许多话要对着相册外的人说。Sam边翻边问:“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Mary说:“你哥哥一直不给我把它拿给别人看,说太丢人,摆在角落里好多年我渐渐就也没想起来,前几天你Britt阿姨不是帮我们又收拾了些家里的东西吗,她在一个箱子底翻出来的,就一块儿寄给我了,天,我居然差一点就真的把它搞忘了。”
Sam又仔细看了几页,他小小的哥哥穿得像牛仔,手里还拿着一支道具枪,脸颊上的婴儿肥还在,表情却格外严肃。还有一套系着领结穿着背带裤,一只手插在口袋,另一只手把西装外套潇洒甩在肩膀上。他客观评价:“怎么没人请他去当童模?”
“他自己不愿意,我们也没办法,他更喜欢呆在车库里,捣鼓研究那些车零件……”Mary的笑容一点点蒸发掉,在太阳下被被烤干。有个人的名字被空出来,反而越成为显眼的括号。
Sam脸上没有波动,接着说:“这有什么好丢人的,写真不都这样吗?”
她一下子又荡开笑:“你往后翻,看最后几页就知道了。”他翻过去,立刻懂了。最后一套的风格很不相同,不是牛仔、绅士或宇宙刑警,是小天使,而且是穿裙子的天使。Dean套在洁白的花边裙子里,头发半长不长,恰好能扎一个蝴蝶结,他的两个脸蛋都打了粉扑扑的腮红,背上甚至还背了一双翅膀。可惜这只小天使似乎脾气不怎么天使,好几张都绷着脸,嘴也不情愿地抿着。
Mary叼着冰淇淋勺,已经笑得颤抖:“他们当时非要给他拍,钱都不收,说没见过比他更适合这套造型的小孩,可惜不是女孩,得辛苦他穿裙子。”
Sam也笑了:“不会吧,他能同意?”
“老板送了他一个会动的小兔子玩偶,”她说,“其实一开始是想给他一个机器人玩具,毕竟玩偶对他来说太幼稚了,他又忍着穿了两个小时的裙子实在不容易,可他坚持要那个。”
“我本来还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看见他把小兔子放在你摇篮里才知道他是要给你。”
Sam想了想:“是那个米色的兔子吗?”
“你居然还记得,”Mary很惊喜,“你小时候抱着不撒手,啃它的耳朵经常啃一嘴毛,没办法,只好收起来不让你碰了。”
她看他阳光下的脸,因为谈话柔和而浅淡的笑眼,自从她生病以来已经许久未见,哽在喉间的话找到了一点出口:“Dean现在……应该上大学了吧。”
“是吗?”
“上次他跟我提过,只是当时没想好哪个学校。”
明明聊的还是同一个人,忽然就滞涩了,像远行多年又回到老家,过去恣意奔跑的旷野成了车水马龙,小心翼翼地避着才不会受伤。她说:“等我出院了,就打听打听他在哪个学校。他大概是换号码了,刚开学人又比较忙,忘记告诉我一声——”
“妈,”他打断她,“别吃了,医生不让你吃太多。”
Mary露出做梦被叫醒的表情:“对,差点忘了。”
冰淇淋被她放在桌上,和一堆药瓶放在一起。Sam对她说:“我去打听,我认识他以前的同学。”她说好,仍然陷在梦留下的情绪余波,失去笑容时脸上的阴影变得浓重,能看见颧骨的形状。比上周更瘦了。Sam去摸她的手背,有几个针孔还未消,皮肤渗出淤青。
“Sam……”她斟酌着话,“你不愿意见他吗?”
Sam看她,回答:“从来都是他不想见我,其实你也知道的,不是吗?”Mary被刺痛的表情转瞬即逝。他觉得抱歉,但刺痛她的并非他,而是事实。当初执着离开的那个,不愿见面和联络的那个,想从自己兄弟的生命里抽离的那个,一直都是他的哥哥,天真地想要“治好”他之前犯的错。
Mary低低的声音响起:“你还在怨他?”
Sam的目光看向病房里的不速之客。它是五六岁的小孩,穿着小天使的白裙子,光着脚蜷缩在Mary的床角里,睡得香甜。阳光正好,它的面容也闪闪发亮,仿佛真正的天使。
“不,妈妈,”他轻声说,“那不是怨。”怨也太疏远,太单薄。一个人可以很轻松怨上另一个,吵一场架,发消息不回,甚至电梯间里踩到对方的脚却没有道歉,很快就怨上了,也很快就不怨,但他们不同。Dean曾是Sam躲雨的屋檐,后来他自己也成为了Sam生命里倾盆的骤雨,渐渐连那些干爽的旧日时光也被滋生出了湿潮的霉斑。他们之间的东西应该要比怨更亲密、更长久,至死方休。
Sam没再往下说,Mary看他的眼神他也不去细究,拿起剩下的冰淇淋杯:“我帮你带出去扔掉吧,万一给医生看见了要说你的。”她沉默,叹气靠在枕头上:“一半都没吃完呢,记得以前我一个人能吃光一大桶。”
出病房前,Sam回头又看了一眼,Mary在闭眼休憩,阳光从窗外带进斑驳的树影,一阵风吹得病历本的纸哗啦啦作响。这世界什么都在变,只有Dean无知无觉,仍然蜷在母亲床上,睡得不知今夕何时。
那一天是Sam印象里最后一次和母亲闲聊,因为之后她的病情急转直下,生命开始以周、以天、以小时倒计时,如同一张点燃的纸巾,迅速皱缩,枯萎,接下来的日子变成一根不断被拉得紧而再紧的皮筋,一口气也无法松懈,连睡梦中都能听到死神逼近的脚步声。十一月底,又恰逢大学申请季,学业上的事也很多,Sam有时一个星期都睡不足三十个小时。Mary那边一直也有亲人朋友照顾,并不需要他时时陪护,但他仍每天都去医院,因为心里隐约清楚,能够见面的时间已经不多。
十二月份的一个傍晚,Sam是带着电脑,坐在医院附近的餐馆角落里参加的一个校方申请面试。昨天凌晨Mary进了一次手术室,情况稳定下来人却还在昏睡,之后Sam就一直没回家。面试结束后他又回到医院,而那时Mary竟奇迹般醒了一段时间,Sam贴在她耳边跟她讲自己申请的大学,基本已经十拿九稳。他还告诉她,Dean也在那里,他们申请的同一所大学。
Mary的病影响到大脑,有时已经不太能理解别人的话,但这一句她听懂了,失去焦距的眼睛看着他笑。 Sam把手轻轻放在她右手上,床另一边,Dean握住了她的左手,望着她流出海一样多的眼泪。它还是小孩的样子。Sam坐到医院走廊里,深夜寂静。
Dean的大学是从他以前一个朋友那里知道的,对方恰好遇到Sam。Sam则并非“恰好”,他已经搜寻了很久。那人告诉他Dean自从上了高中就像变了一个人,一头扎进学习里,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还很奇怪Sam作为弟弟怎么会不清楚这些,那时他笑了笑,在心里想,当然因为Dean全世界谁都不躲,只躲他弟弟一个。
医院病房里有暖气,走廊虽然也有,可就要冷一些。Sam没有睡觉或掏出手机,他只是在昏暗里静坐,直到Dean从病房里出来,坐到了他的对面,他们之间隔了一道走廊。
Sam打量它许久,然后开口,第一次真正对它说起话:“你记得一千零一夜里渔夫与魔鬼的故事吗?妈妈以前给我们读过。”它露出茫然,Sam继续给它讲那个故事,说被困瓶中的魔鬼在第一个百年许诺救它的人富有,第二个百年,它想谁来救它就给他宝库,第三个百年它愿意满足对方三个心愿。整整四百年过去,始终没有人救它,于是它想,从今以后,谁要是再来救我,我一定会杀了他。
它依旧睁着那双翠绿的眼睛听他说话,似有年长者看向幼弟的爱怜,又似什么都不懂。
Sam说:“自从你走后,我做梦总会梦到你死,有时候在血泊里,有时候在病床上,有时候我接到你意外遇害的电话。每一次我都很伤心,伤心到快要在梦里心跳骤停,可醒过来,我意识到那是梦,你没有死,你不在我身边只是因为你走了。每每那时,从我胸膛里升起来的感觉是什么?”他觉得有血从伤处渗出,但路过唇边才尝到是眼泪,“我还爱你,可我想我应该也是恨你的。”这是他领悟的第三件事。
不知从何时开始,爱里真正开始有了恨,往日的时光里,我曾把你比作一切美好的东西,花朵、蜜糖、闪闪发光的宝石,一个遥不可及的虚幻梦境。如今,早已变作实实在在的残酷与丑陋,你成了我掌心结的痂,膝盖上留的疤,心口处烂的疮。
要爱你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恨反倒容易得多——恨你的罪恶感,恨你只要“正确的爱”,恨你是我的哥哥。恨可以有千百种理由来站住脚,爱却没有,可如果舍弃爱,恨好像也忽然没了依托。这是一笔我这辈子也算不清的糊涂账,于是这辈子都不能释然,不能从这场只有你我的叙事里离开。
魔鬼的第五百年,依然没有人打开瓶子把他救出来,他想,也许他真正需要的从来就不是自由,他只是不想一个人。从此他不再执着于出去,而是静静躺在原地,只等那人到来时,将对方拖入瓶中便可永远作伴。Dean想要他变成正常人,那么他就装点成“正常”,用朋友、恋人、学业、前途,社交圈与名声上色,这个过程像入殓师给尸体化妆,掌下已经冰冷变僵,与冰箱里任何一块冻肉都并无区别,肉其实不在乎它是直接腐烂掉还是丢进焚化炉,但涂抹是给别人看的,是装作慰藉着说,那些过往云烟,我早就没有执念,也不觉得痛苦,我很安详。他的猎物过分胆小,一点点风吹草动便会如当年逃窜,唯有这样才能使对方放下警惕,重新向他靠近。
他做了很多,比所有人察觉的都要多,尽管他自己并不觉得那是劳心劳力的大事,很多时候只是顺势而为,就像吸气的下一秒是呼气,人快要跑了他就紧一紧绳子,以为快要触到时他再远离,就这样不知不觉逼迫着对方一步步走向他。偶有意外,掐灭起来也不难,没人会觉得一个万事都圆融周到的温良之辈能有什么危险,不过是“无心之举”罢了。何况哪怕真有人察觉到一星半点,他也不在乎,他们最远的想象也只是在大学里,而不会知道早在七年前这张网就开始织,他不是在放弃后又重新拾起,而是从头到尾都紧抓着无人应答的丝线不放,七年里的每一个日夜都鲜血淋漓地拽着向前,只不过那时他还太弱小,没有能力办到脑中的预想,直到七年后,直到他们又重新相遇。
Dean也不会知道,那天Sam就站在楼上透过窗户看着他绕着树转圈,边看着他边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那条生日祝福,以及那个怅惘又孤单的生日夜,有人比他自己的影子还要不离不弃,始终悄无声息地跟随,有一双黑暗里的眼睛注视着他从窗户笨手笨脚翻进去,跌跌撞撞爬上楼,自投罗网在衣柜里。
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靠在柜门上听里面的呼吸,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Dean来他房间说,你犯了错,下次不要这样了好吗。好。可如果还有下次呢,如果我是一个天生的坏种,我会一直犯错,你也会一直原谅我吗?你能否像多年前那样对我说,我就是拿你没办法,Sammy,你就是仗着我爱你。
手指轻轻抚摸柜门,Sam半阖双眼,一生并行的爱恨都杂糅为一个无信仰者此生最虔诚的祈祷——Dean,你可以至死都觉得我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没关系,而我要的只是在你看清我的无药可救后,依然放不开我的那只手。
如果事到如今你仍爱我,请你再一次为我心软,为我妥协,为我主动走进那个衣柜,然后你就会发现,衣柜不是囚笼,而是你和我早已丢失许久的家。你会在那里找到我。
Dean又一次来到这里,Mary的墓碑前。只不过这一次没有下大雪,他也不是一个人。
墓碑很干净,他们刚刚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又绕着周围摆上一圈水蓝色的风铃草。冬天还未过去,积雪还未化,Mary的墓碑是这个墓园里的第一抹春天。
“当时我订了一张下周一的车票,去大学找你,”Sam在他旁边说,“但她没有挺过那一周,一切都太快,没有给我们任何人准备。后来我才想起来自己忘记退票了。”
Dean任由自己的声带被涌上来的情绪淹没一阵,一会儿说:“可以找爸那边……”
“她临死都没提过爸的名字,”Sam轻声告诉他,“虽然她不说,但我知道她宁愿拔掉呼吸机都不想再和那边打交道,更别提通过他,再去找你。这一点她很执着,我不可能再违背她可能是最后的意愿,况且那时我们都没预料到,病会恶化那么快,总以为还有以后。”
Dean把手指轻轻放在墓碑的花岗岩,感受那冰凉穿透皮肤,一只无形的手与他温柔相握。Sam没有作声,在给他时间与自己的伤口独处,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看见Sam有意挪开目光,说:“怎么,你以为我要哭吗?”Sam看向他,他轻快回答:“我没那么多愁善感的好吧,而且每次来都要掉眼泪,妈肯定都烦得很,她以前可最喜欢参加那些热热闹闹的家庭派对,连看电视都懒得看苦情剧。”
Sam什么也没戳破,他只是笑,手落在他肩上:“以后我们都会一起来看她,她会很高兴的。”
“肯定的。”他觉得鼻子里的酸楚好多了。
Sam和他一起并肩走在离开墓园的小道上,上一次来时他觉得一段路走得特别累,雪把他的五脏六腑当瓶子灌,每一步都能听见空荡荡的风在身体里哀哭。今天其实也暖和不到哪儿去,他把手凑到嘴边哈白气,Sam看着他,忽然捉住他那只冻成冰块的手,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他们的手指拥挤地在看不见的口袋里交织,Dean的两只耳朵火一样在燃烧。
“别这样,太怪了,”他咕哝,想挣脱却没挣动,“靠,大街上两个男的这样也太那啥,别人看见准得说闲话。”
“可我们是兄弟呀。”Sam的眼神纯净无比,仿佛真的在疑问。
“你难不成还能在胸口挂个牌子写着我们是兄弟请不要误会?”Dean睨他,“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过分了,真把我当傻子糊弄。”
Sam笑眯起眼:“怎么可能。”
“那我问你,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把我生日忘了?给我说实话。”
“你还在纠结那个啊。”“所以呢?快说。”
Sam把手机拿出来,翻到那条祝福生日的动态,让他看。字还是那些字,他狐疑地检查,忽然注意到这是一条浏览量只有个位数,没有评论的动态,心里缠绕的结在震动下一点点松开。
“就是单独发给你的,”Sam说,“其实我很意外,你居然到现在都没发现。”Dean一时沉默。当时他还真就没注意到这么明显的线索,一开始是高兴得冲昏头脑,然后跟Brady聊完,就恨不得这辈子都没看见过才好,怎么可能还有勇气打开看第二遍,也就没有发现几天过去评论区都空空如也。因为仅某一人可见而已。
Dean的嘴张了又张半天也不知道怎么说:“所以,生日礼物呢?”他佯怒,岔开话题,“别跟我说什么生日礼物是你自己这种话。”
原本只是随口打岔,但Sam真的顿了顿脚步,然后从衣领里扯出又从脖子上取下,在Dean困惑的目光里,把摘下的吊坠放进抓着他的那只手的手心里。
是护身符。那个从Dean在校园里遇到Sam那天起就一直戴在对方身上的东西。他下意识就说:“这是什么意思?等等……这个不是你某个始乱终弃的前女友没要的礼物吗?”
问完他心里一跳,因为Sam正望向他,平静而认真:“是啊,所以现在,我希望他能收下。”Dean脸上的表情完美演绎了自己翻天覆地的心理活动,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思掩盖了。半晌,他微颤地收回手,把礼物拢在手里。
Dean从来没有这么笨手笨脚过,发烫的手指和绳子打了结,理了半天,才找准脖子的位置,一戴上就感觉护身符的重量沉稳缀在心口的位置,仍旧残余另一个人的体温。他开始祈祷寒风最好能给他的脸颊降降温,至少别红得那么明显。
“很适合你,”Sam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温柔,“看上去好像它本来就是属于你的。”
Dean从鼻子哼:“所以,就这个?”
“本来是该送你点别的什么,但这个,”Sam垂下的目光落在他胸前,“这个是你欠我的。除此之外,你还欠我挺多呢。”
“还有?”
Sam想了想,但Dean能看出来想这个动作又是一种表演,肯定早就在心里想好了。“你替我分担房租吧。”“什么?”
“我之前就告诉你我缺室友啊,”他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只好找你了。”
“开玩笑呢,我又不是没地方住。”但Sam的表情不是开玩笑,Dean凝固,半天才磨蹭开口:“……等我租期到了,我就考虑看看。”Sam听得出来他语气里是敷衍还是真考虑,于是不再追问。走到Dean另一侧,又把他另一只手塞进口袋里捂着。Dean在心里小声骂了句,他刚刚装不经意把手抽出来,结果还是没逃过。这人从小到大都一样的控制狂,总是只针对他哥一个。
路上行人不多,但还是有几个,很难说投过来的目光里是否有探究,Dean已经懒得再细究了,就这样吧,反正他管不了Sam,也管不了自己一对上Sam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妥协。路边的雪还积着,在一棵树下,Dean看见有一大一小两个雪人正立在那儿,不知道谁在路边堆的,实在很显眼,雪球都滚得奇形怪状,脸上随便塞了两颗石子充作眼睛,偏偏不知为何,堆得不怎么,堆的人还挺讲究,特地给两个丑丑的家伙戴上了针织帽,一个红一个蓝,更扎眼了。
Dean看见就笑:“这堆的水平还不如咱们小时候堆的那俩呢,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下大雪,你不想打雪仗非要堆雪人的那次。”
Sam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记得。”
“我第二天好像还感冒了,真奇怪,当时一个劲流鼻涕的人是你,结果最后感冒的是我。”他回忆,“你小时候可傻了,哪有现在这么心眼多,你那时说想要堆的雪人永远不化,说的时候还很伤心的样子,特别好玩。”
Sam也微笑,耐心地看着他笑完,才开口:“可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Dean回望他,觉得自己没有听清。然后他得到了一个更肯定的回答。
“当初我告诉你,这么多年我不可能不改变,但其实很多事情,我从来就没有变过。”Sam的手指摸到他的指缝,插进去,与他紧紧相扣,倘若之前还能掩饰为焐手,但现在只能解释成一种了。“直到今天我依然想要一个永远不会融化的雪人,而且我希望它不止是春天、夏天,一年四季不会化,将来十年、二十年,一个世纪都不会化。”
仿佛掀开了层层遮挡的飘渺白纱,Dean忽然就听懂了Sam那些以前他总不明白的话,懂了的同时,一种汹涌、酸涩的感觉在他全身血液里流窜,激起波澜,很快又归于平静。那是什么?那算什么?他对Sam说:“一个世纪……我们估计都活不到一个世纪。”
“没关系,”Sam回答他,“只要你多爱我一秒,每一秒就是一个世纪。”
Dean想,他和Sam到底是什么,他们不同于世界上任何一对兄弟,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伴侣,灵魂的一半?似乎也不够确切,好像从来没有一个词、一句话可以准确概括和定义他们的关系,前人没有发明出来,一种语言还未被创造时,世上就永远没有人能够听懂和理解它。但如今,Dean创造了它,就像在襁褓中第一次让声带颤动那样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才发现原来答案很简单,它就在整个故事的起点,从未离开过。
于是他如同发现重大科学定理的人向全世界宣布那样,也向过去两个曾在爱里迷路的小孩宣布:他是Sam窗边那个永不融化的雪人,而Sam是他衣柜里的小怪物。仅此而已。
END
一个文末bgm,感兴趣可听:
The Best Mistake I've Ever Made—王若琳
可能会补个后记,也可能不会,总之感谢您的阅读!
【SD】想躲进你的衣柜(双男大,校园AU)12
Jessica视角
Chapter 12
她喊住他,没有寒暄与征兆:“Dean,能和你聊聊吗?”
从他听见的那一刻,她就没错失他的所有反应,看见了他的一刹惊讶,复杂,无措,但大约是个伪装的好手,他戴上假面的样子也那般熟稔,就像她先前每次见到的那样。
坐在咖啡厅里,她看对面的人垂眼扫视桌上的菜单,左手拇指指关节处破了皮,发炎泛红也不在意,从不会为了小伤费力包扎。这是Jessica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时,他给她的一个模糊的初步印象,之后的一切也都在佐证这一点。
侍者把菜单拿走,他的目光转回来,对上她,似乎那一刻转过...
Jessica视角
Chapter 12
她喊住他,没有寒暄与征兆:“Dean,能和你聊聊吗?”
从他听见的那一刻,她就没错失他的所有反应,看见了他的一刹惊讶,复杂,无措,但大约是个伪装的好手,他戴上假面的样子也那般熟稔,就像她先前每次见到的那样。
坐在咖啡厅里,她看对面的人垂眼扫视桌上的菜单,左手拇指指关节处破了皮,发炎泛红也不在意,从不会为了小伤费力包扎。这是Jessica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时,他给她的一个模糊的初步印象,之后的一切也都在佐证这一点。
侍者把菜单拿走,他的目光转回来,对上她,似乎那一刻转过许多念头,但Jessica并未给他主动开口的机会,她想,至少在今天,现在,这个故事的主角是我。
她的开场白是:“我和Sam已经分手了。”下一句,“不算是最近的事。”
Dean张了张嘴但没有声音,他的眼睛睁大时过长的睫毛如蝶翼时而振颤,将本人说不出口的话全说尽。这点上Dean虽然是Sam的兄弟,可他们不仅不相似,还恰好相反。Sam的眼睛是缓慢柔情的深潭,他大方地说,你可以往里面丢石子,可她不能,因为她看不穿最浅层下藏匿的深绿色是因为生机盎然还是有人抛尸于此的霉斑。
她接着说:“Sam有告诉你关于我的事吗?”
看得出来,有一瞬间Dean是想要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为什么,希望她能稍微有所慰藉?还是为了让她不要太过迁怒于Sam?可最终他没再用谎言去掩饰,尤其是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他们都心知肚明,到了应该赤诚相待的时候,Jessica乐意看见至少在这点上他们达成了共识。
“没有。”Dean说,“他只提过一次,你们之前吵了架,具体情况我不知道。”
Jessica轻轻拨弄指甲,好似在考虑,但事实上她早就在心里思量过无数次了,Dean没有打搅她。半晌,她说:“你要听听我和他的故事吗?”
要讲出这些并不难。Jessica已经把它们压进深处很久,但压下的东西不会消失,放入的反而越来越多,渐渐就像一个塞满的抽屉,再也合不上,所以现在她把它们都拿出来,摊在他们面前。
“我们在酒吧聊天那次,你还记得我说过我和他是在迎新周第一次见,后来Brady又介绍我们认识的吗?但其实我真正对他产生类似恋爱的念头,和这两件事都没关系。”
Jessica在图书馆偶遇Sam,她认识他,前不久的迎新联谊上交换过联系方式。他们浅淡点头,擦肩,但从此Jessica开始有了在余光里轻易找到这个人的能力。他们都常来图书馆,一次,两次,Jessica知道了他有固定的时间和位置,第三次时她前来的时间和位置开始朝他靠拢,终于有一天,她鼓起勇气坐到了他对面。
那时Jessica本来有个暧昧对象,追她追得火热,每天开着豪车雷打不动出现在她公寓楼下,邀请她出去约会,她也没有很抵触。直到某次,他们在车里,对方把手放在她腿上吻她,她嗅着车内酒精与大麻混合的颓靡气味,脑中忽然就浮现一双清泠泠的长眼,敛眉静看手里的书,将翻未翻,一页透光的纸被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拢着,她不合时宜地想,他那抬起的两根手指真像在邀请一只蝴蝶去停靠休憩。很快她和那人分了手,一周后她发消息,问Sam下次是否愿意一起去图书馆。
“他请我做他女朋友时,我甚至一点也没有预料到,因为那之前我们的相处丝毫没有那种迹象,我都怀疑他根本对我没感觉,”Jessica轻笑,“我想,可能他就是这样一个慢热的人,感情上比较内敛。我从前压根不喜欢这种类型,但,该死,那时我觉得连他的慢热都性感得要命。”
点的咖啡被端上桌,Jessica喝了一口,Dean则一动不动,目光低垂在桌布中央,像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也不在意,只自顾自继续:“正式交往后,我们的相处就和校园里任何一个情侣没什么分别,接吻,约会,上床,我们甚至不像别的情侣那样经常吵架,他脾气简直好得惊人,从来没对我吼过,我没由来的撒气他都愿意包容。有天我早上醒来,看见他靠在我旁边,发现我醒了就对我笑,那时我想,我可以和这个男人共度我的余生,我真的愿意。”
即使现在提起,Jessica依旧觉得心中有一道裂缝,不深,但风经过时仍呼啸不息。
“有天我突发奇想,送了他一副眼镜,我挑了很久,因为我觉得那样无边框的眼镜很适合他的气质——像一本安静等待人翻阅的旧书。他经常戴,我很高兴,任何一个女孩看见男友珍视她的礼物都会很高兴。”
Dean终于抬头,说了这场交谈的第二句话:“他那时一定是真心爱你。”Jessica看见他眼中的诚恳,笑了笑。她想,如今这已经是整个故事里最不重要的部分了。
Jessica曾在这段美好的像电影的爱情里沉醉过,早上起来照镜子时她可以看见女孩明亮的眼,心想或许我正与未来相偕到老的爱人相恋着,多年后我们会一同回忆这段难忘的时光,直到镜子碎了,碎了的一角掉落,露出内里的模样,她才看清那原来不是爱情片而是楚门的世界。
秋季的返校节,最后一天有舞会,前几天他们玩得很疯,Jessica连续熬了两个晚上,白天她在Sam家补了会觉,可还是困,被Sam叫起来时还晕得厉害,不愿动弹,直到他提醒她晚上有舞会她才蹦起来化妆。
可还是到晚了,傍晚赶上高峰期塞车得很厉害,等他们到时舞会已经进行了有一会儿。Jessica郁闷地从旁边的桌上拿了一杯气泡酒,打算喝两口就和Sam去跳舞,直到她注意到喧闹处,有一群人正围着,起哄和笑声不断。她循声望过去,一开始没看见,过了一会儿挡着的人错开,她首先看见的是搭在身旁人肩上的手,手里攥着一截皱巴巴的领带,然后灯光在上头盘桓,落在最中间那人的身上。那是她真正第一次看见Dean。
与许多人的第一反应大约差不多,她只一照面,脑中便是一个想法,这个人长得真鲜艳。鲜艳体现在甫一出现便要夺走旁人的色彩,是黑白电影里忽然出现的一朵鲜红色的胸花,任人群有多杂乱也能立即找到。他正被周围人起哄灌酒,仰起头喝酒时不止一个人看他。
Jessica虽然也看,但她并没有多少感觉,仅以欣赏艺术馆最受瞩目的藏品的眼光在人群外遥遥一望。她的目光很快又转回杯子里粉色的气泡水,然后转到旁边的Sam,然后她就无法动弹。
记得那时她问他:“你在看什么?”但她知道他在看什么。又问:“你认识他吗?”但她真正想问的藏在这句话的下面,像捻开两张相粘的纸,纸里夹着迟疑的一句:“这是仇恨吗?”后来她才明白她可笑的误解,只是在那时,也不怪她会觉得Sam看Dean的眼光里是恨。
Jessica的Sam是一杯正正好的温水,既不冻结,也从来没见过沸腾,她饮着他的爱觉得它们服帖地流淌进她的喉管,连痛都没有。然而那一刻,恍惚且难以置信,她看见自以为无毒无害的水里藏着见血封喉,翻滚烧灼,倒没有误伤她,可那是因为本也与她无关。
狂热的“恨意”转瞬即逝,Sam转头看她时,已经是轻飘飘的温和:“认识,他是我哥哥Dean。”
这个答案也完全在Jessica意料之外,她问:“亲兄弟?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Sam说:“我们父母离婚后他和我父亲走了,我们很多年没见了。”
“哦,”她听见自己声音干瘪,“你要去打声招呼吗?”
“不用,下次吧。”Sam拉过她的手,“要跳舞吗?”
也许是穿得太单薄,她在他的臂弯里发起抖,好几个舞步都踩错。
某天Sam提议他们去一家附近的酒吧。Jessica没有疑窦,她之前也去过许多次,当Sam、Brady和她坐在卡座里,闲适的氛围里她几乎已经忘却了不久前的插曲,直到Sam领着一个人过来,顺着他肩膀的轮廓她看见了Dean。
Dean和她那一晚所见到的聚光灯下的光鲜完全不同,更像在尘土里滚了一遭,自甘狼狈,看见陌生人又想藏,简直和普通人脆弱时一样,甚至要更笨拙,她很快对这个缥缈的疑似Sam的“仇人”祛了魅,聊天也很自然。
“现在想想,那时一定有许多已经发生的细节,就算我再留意也看不见,就像偷听别人打电话,竖起耳朵听到一句话,电话两头的人早就讲完了十句。”
只不过有些猜测太过离奇,骇人听闻,Jessica连最不安时大脑都会下意识略过。后来一天晚上,她和Sam约会在餐厅,当她还在边喝着餐前酒边同他讲一件琐事,目光游离时忽然就感觉到他在笑。她很惊讶,因为仅从自己背脊颤栗的感应里她就能意识到那不是对她的笑。她抬头,果真看见Sam的眼睛落在她后面,而无需猜就知道那是谁。Sam从不会这么看她,不会这么看任何一个人,不会嘴角在笑,眼睛却在说真想试试用双手紧拥你的咽喉。她开始觉得那可能不是恨,而是一种类似恨的东西。
Jessica的心咚咚猛跳,主动打招呼时表现热切,打断了这一令她微妙不适的气氛。那一晚她不愿意再多回忆,一餐吃了什么居然一道菜都想不起来。因为无端抵触再看见他们之间对视的眼神,当Anna推着她时她就顺势坐在她旁边。
散场时Sam送她回家,一路上他仍表现得如同以往,可Jessica很清楚他今晚情绪并不好。到家时她问能不能留下过夜,紧盯着他的目光中既有强硬的试探又有渴盼,那时她多么希望他能给她一个肯定,哪怕是敷衍她也愿意相信,但他只是微笑,微笑里像是已经把她的心思看穿,连拒绝都没使她那么难堪。她独自上楼,从窗户处看见Sam路灯下的背影,他正在和某人通电话。从此Jessica知道了,她自以为已经被允许翻阅的书,事实上连封皮都从来没有读懂过。
很早之前,她就发现Sam的心底藏着一道极深的伤,渗着血,有时能从一些只言片语和某个神情里嗅见一点血腥气,自然也曾经想过,她是不是能做治愈他伤口的药,但后来发现还是太天真,毕竟那伤与她毫无瓜葛。
她也不知道有的人的伤为什么就是通用的,还能被时间或后来不相干的人治愈?但Sam连伤口都有所属,只独属那个曾给他留下伤的人。
“可真说起来他其实根本没做什么特别的事,”Jessica的手指捻着发梢,“你大概不知道,后来他又遇到Anna,自然而然地Anna就通过他认识了一个各方面都不错的男生,一周后他们就约会了。他做这些都很坦荡,也没有瞒着我,导致我现在旧事重提,甚至还持有一丝怀疑,到底是我敏感过度要在判他罪后把他所有做过的事强行歪曲,还是他本来就别有用心?”
“Jessica——”Dean说,她示意他不要打断,因为她猜得出来,对面这个人又要习惯性替Sam辩解一番,可如今答案对她来说早就不重要了,不需要再听。
她看着窗外的树影,被今日好天气的阳光描摹在桌上,冬日枯枝也像瘦长的指节不动声色地延伸,捉住每个路过的人。想起来那一天也是如今天一样的难得晴朗。
那天她靠在树荫遮蔽下,看见不远处的Sam侧脸对着她,正和三两个人讲话。那些人Jessica认识,因为她认识Emma,听说过她脚踩两条船的八卦,听说过她那个风云人物男友Jude在橄榄球队里风评差,又和哪几个人正交恶,可她不知道Sam为什么会在这里,和这些人说那些话。很快她想起了那个关于Jude和Dean的视频。
阳光极好也极眷顾他,在旁人脸上是背光阴影,转到他恰好就有一层勾勒出的金边,这种人在镜头语言里都得是个心地如黄金的好人。她只是怔忡中有种模糊的发寒,因为阳光并不照她。
三个小时后她出现在Sam的房子外面,她其实有钥匙但不想用,只敲门,力道几乎控制不住,每一声响都是敲给自己听的,叩在门上也推着自己的后背不要逃走。
Sam给她开门,Jessica看见他袖口处有洇出的一点墨水印,她进来,餐桌上摆着书,而他刚刚在整理资料,写得一张纸上满满注解,饱满的字迹里有一种毫无保留,是她从未得到过的东西。
他依旧是她的温水,无论Jessica接下来怎么逼近,质问,Sam你究竟为什么要说那些话,那是挑唆吗,我真的不懂你到底想干什么——他还是平静地望着她,礼貌听她的所有话,既不沸腾也不冻结,把她衬得像个莫名其妙来男友家大吵大闹的疯子,她忽然就倦了,对不冷不热的水温厌倦,对装成关切的冷漠厌倦。
“你冷静一点,”他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希望Jude被怎么样?你明知道那些人正在找机会……”
“我知道什么?”Sam垂眼,“我们只是聊了会儿天,Jess,你真的只是想多了。”他的神态端的是低眉顺目,仿佛真愿做任她宰割的羔羊,宽容大度承受她的张牙舞爪。她立刻就想到,自从他们成为一对,在所有人眼里Sam都是个温柔体贴好男友,他们夸他好,劝她珍惜他的好。她早就成为装点他西装的袖扣,还一直一无所知。
Jessica的牙陷在嘴唇里,整张脸在经历地震,终于在几秒钟后坍塌,开口的时候就已经是一片残垣断壁:“……你做这些,到底是为了谁,你自己心里清楚。”
Sam的羔羊皮掉了,她看见有光影交错在眼前人失去笑容的脸上,半明半灭,有块光斑落在颊边,就像獠牙的寒光。她从不知道原来人恐惧时连后退都可能忘记,虚汗从她后脖颈处沁出。她突然觉得不认识他,面容陌生,又突兀想起来,他已经许久没再戴过她送的眼镜。
“他是我哥哥。”Sam说。
“你也知道他是你哥哥!”她忍无可忍提高声音,“但是你当我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从你遇到他的那天起,你就在偷偷谋划,这些,这些莫名其妙的事,”近乎语无伦次,“我都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死一样的安静。她在这无声里感到一阵无力。
“你——你难道真的——”她实在讲不出口。讲不出口的事他却做得出来。
Sam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笑容里有种亮堂堂的如沐春风,獠牙变成羞涩的笑纹,手掌抚上她的肩头,像老师教学生念一个生词,每个音节的口型都要念进她眼里,他说:
“你有证据吗?”
第二天,Jessica就听说Jude进了医院。
动手的当然是他所属球队的几个队员,带队教练提供的证词里也提到他们已经交恶良久了,发生这种冲突在意料之中,只是这次Jude比较倒霉,推搡间他的头磕到了钢制的柜门棱角,直接见了血。好几方的家长早就聚集一堂吵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没人还记得角落里是否有谁曾说过的几句似是而非的话。
当然,记得也没用,没有通话记录,没有短信留言,更没有视频监控,仅仅口头上的闲聊。就像Sam说的,没有证据,清白又干净。既证明不了故意煽动的罪名,也证明不了骇人听闻、有悖伦理的感情。那一刻Jessica觉得头上正汩汩流血的该是她自己。
“我不知道他到底还做了多少事,”她说,“他就像海面上的冰川,当我看见显露的一部分时,大概是因为海面下早就结成一座岛屿了。”她觉得自己有点像是犯罪纪录片里受访的幸存者在镜头前诉说,于是自嘲地开始想一些好比喻。虽然观众只有一位,反应也毫不热烈。
“他后来又跟我说了,因为你是他哥哥,从小到大都是你保护他,所以如今他也想保护你一次,为你做点什么……他说得情真意切,说得都能给他颁个文学大奖,可我真的没办法像以前那样照单全收。”
只是她还是爱他,或者说还留恋他曾经的影子,一丝软弱的幻想。所以后来她换上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穿得那条金色鱼尾裙,邀请他们俩的派对也按时到了。那晚她想如果能回得去该多好,还是忘不掉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拖长音叫Je-ssi-ca,相撞的音节带笑,她以前从未觉得自己的名字听上去如此特别。Sam来得有些迟,她在人流中找了许久才看见他,相携进去,和每个认识他们的人打招呼。
Sam低头看她时仍然如往常温柔,夸她今晚漂亮,就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很快音响和打碟机都被打开,熙熙攘攘的人涌入舞池。
他们在绚烂刺眼的光线里随人群和音浪摇晃,她一句分手像杯里的水,在摇晃中欲泼未泼,只想着如果此时有一个吻,她愿意自酌一部分满溢的苦涩。她伸手去扯他的衣领,感觉摸到了一根项链,Sam顺着她的力道俯下,如她所愿吻在唇上,她手指下滑触碰到他一直戴的护身符,冰凉坚硬。
忽然间她觉得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横亘在中间,一言不发,她没法跨越的样子类似无法毁坏一座被人悉心呵护多年的方碑,即使砸碎了石头也会渗出血,背负无形的罪。她心有所感抬眼,他的眼不在她身上,他的唇也不在她唇上,而正在深吻那个幽灵。Jessica真正的懂了。
懂得的过程如同切洋葱,下刀前就知道一定会流泪,却还是要切,一层层雪白的皮肉被碾碎,很快她就哭得如愿以偿,平静了然,眼泪更加是种生理现象而非情绪波动。她跟他大声说:“我们结——束——了!”不大声点根本听不见。
Sam蹙眉,他把嘴凑到她耳边:“你想分手吗?”
“你其实根本就无所谓,是不是,”她眼皮红红的,没有画眼影,“无所谓分手,无所谓我。”
Sam反而松开了眉头,在杂乱的灯光里,他的拇指摸过她脸上湿漉漉的霓虹,温柔得像用毛巾擦她刚从浴室出来的脸。
“……”他说,“Jess,我从来就没有做过对你不好的事。”
这是他给这段感情故事画上的最后一个标点,一个还算体面的句号。
后来有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慢慢回忆,心想,这个人倒的确没有像我曾看过的小说影视剧里那样,那些编剧和作者,他们爱写什么下药监禁,什么把一个人的照片贴满一间密室的墙,越吸引眼球越好,毕竟不是现实,只是舞台上的妆造布景,是充满戏剧性的作秀和表演。如果真是那样的话,Jessica会松一口气然后大笑,看破这个前男友原来是个看了太多书和电影,完全陶醉在自己世界里的不成熟的傻瓜,和那些崇拜连环杀人犯的青少年以及明星的私生粉都没有区别,比起爱某人更爱那个表演爱某人时的自己,需要的只是从偏移的白日梦里醒一醒。
可Sam不是。Sam很正常,甚至比校园里很多标新立异的小众男女更正常。他正常地吃饭、睡觉、上课,与人交际,正常地生活。同时他也正常地想要Dean的一切,这种正常是理所应当海里有鱼,天上有太阳,相爱的两个人渴望在一起。从此以后Jessica知道太过分的正常才是真的畸形,而Sam可能确实有那么一个贴满照片的墙,就存在于他的心里。
“这就是全部了。”Jessica宣布,重新把目光投向对面的人,那张脸上凝固了一层蜡壳,能摸见曾被燃烧和融化后的痕迹。她在心里叹,即便这样,也有种伤痕累累的好看,注定远离不了人群的聚光灯。只是无论如何也没有用,这个人早就是Sam年幼时就已经放在枕头下藏起的乳齿,她几乎可以预见结局。
“我和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和他分手的真正原因并不是你,而是爱错了。”
“我擅自进入他的世界,以为我爱上的是他这个人,后来才发现了掩盖在假面下的真面目。他的温柔和克制,引人探寻的伤口……我还以为这就是他,结果最后我爱上的只是他捏造的假面。所以,哪怕没有你,我也会跟他分手,我爱的根本就是另一个不存在的人。”就像当初她误把Sam看Dean的眼神错解为恨,其实她只是没想过,会有人的爱长得像恨,和恨一样浓烈得要啖血肉与骸骨。
Dean的视线对上了她的眼睛,如果说先前她眼睁睁看见他在讲述中动荡、迷茫、忍耐痛苦,那现在痛苦就成了型,岩浆冷却在这里,反而成了坚硬的火山岩:“对不起,Jessica。”
她对这句话感到一阵失望。她说:“我已经告诉你,我要的不是你的道歉,至于他——他就算说了估计也是模仿歉意,不听也行。”
“不,”他摇头,“我的意思是,这和我知不知情无关,至少这件事里,我和他现在是共犯。”他咬重最后一个词。
Jessica足足听了十几秒,睁大眼,缓慢明白过来,先前以为的他们二人是猎人与猎物,饲主与笼中鸟,凶手与受害人只是一种谬误。
“你的意思是,即便听我说了这些,你依然愿意——”
Dean只是说:“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他。”一句旁人口中永恒的誓言被他说得平静,说得像每个注定会到来的明天。
他露出的笑或许有自嘲,但没有动摇:“哪怕他再不正常,哪怕他真的干了更过分的事,做了最极端的决定,甚至有一天杀了人,我可能——我想我都会先帮他清理现场,我知道这听上去很不对,很错误,但就算有天他先丢下我了,”他桌面上的手紧握在一起,就像给自己戴上手铐,“我还是不能离开他……无论如何都不会。”
最开始Jessica在心里想,虽然知道Sam和Dean是一对亲兄弟,但他们处处都不像,长得不像,性格也几乎截然不同,爱好品味更是大相径庭,如同镜子的两面,磁铁的两极,后来她觉得这两人是不同,但他们是榫卯的互补,可以拼合在一起,直到现在,她才终于意识到,他们竟像得惊人,那种相像甚至不是两个相契的灵魂长途跋涉最终走到一起,那根本就是同一个。
“……好,”她轻声说,“我听见你的道歉了。”
现在她装满的抽屉已经空了,她感到如释重负,甚至如获新生。
Dean的眼睛还落在她身上,似乎还在等她提条件,她只是笑了笑,忽然想起来那天在Brady介绍她和Sam认识的派对上,她对Sam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位Campbell先生,愿意请我喝杯酒吗?
现在她把桌上的账单留给他,站起来背上包,依然如出一辙,她说:“请我喝杯咖啡吧,Dean。”没再回头,转身走出了咖啡店,回到今天明媚的阳光下。
TBC
【SD】想躲进你的衣柜(双男大,校园AU)11
在衣柜深处找到我。
缓更致歉!本章略长,但剧情问题没办法分两章,希望看得开心(鞠躬)
Chapter 11
“Sam,你怎么闷闷不乐的?”
Sam抬头,发现爸爸妈妈还有哥哥都盯着自己。他有种上课走神时被老师点名的慌乱,尝试笑起来,回答Mary的话:“没,哪有啊。”
“Sam,今天是你哥哥的生日。”这是John的声音。他正看着他,并没有责怪,只是提醒。
“好啦,这个小书呆子只是最近学习太晚了,刚刚有点打瞌睡了,是吧,Sammy。”笑眯眯的声音。Dean坐在他的对面,隔着生日蛋糕,...
在衣柜深处找到我。
缓更致歉!本章略长,但剧情问题没办法分两章,希望看得开心(鞠躬)
Chapter 11
“Sam,你怎么闷闷不乐的?”
Sam抬头,发现爸爸妈妈还有哥哥都盯着自己。他有种上课走神时被老师点名的慌乱,尝试笑起来,回答Mary的话:“没,哪有啊。”
“Sam,今天是你哥哥的生日。”这是John的声音。他正看着他,并没有责怪,只是提醒。
“好啦,这个小书呆子只是最近学习太晚了,刚刚有点打瞌睡了,是吧,Sammy。”笑眯眯的声音。Dean坐在他的对面,隔着生日蛋糕,还有摇摇晃晃的烛火,蜡烛的影子和火光在他脸上闪动,染上毛茸茸的橙黄色,金色的生日帽戴在他头上,看上去像有几分傻,但傻得可爱。
Mary摸了摸他的头:“真的,Sammy,你都有黑眼圈了。”他不好意思地挠脸。
Dean提议:“一起吹蜡烛?虽然是我过生日,但许愿环节也可以捎带你一份!”
Sam看着他两只眼睛里小小的、晃动的火苗倒影,也如那火苗一样笑:“好。”
他们凑过去,Dean闭上了眼睛,纤长的睫毛轻微颤动,嘴里嗫嚅,不知道在许什么愿。也许很久以前曾有人规定了吹蜡烛许愿时一定要闭眼,但Sam没有闭眼,他一眨不眨望着Dean,那种深望是站在海边去极力眺望彼端的辽远,远得不可及。
接着他们一起吹灭了蜡烛,周遭的一切晃动了几下,然后陷入黑暗。Mary欢呼着把Dean拥进怀里,John也边笑着边站起身去开灯。灯亮了,可以看见Dean脸上的红晕,面颊上的小雀斑都发着光。
Dean的目光转向他,问:“你许了什么愿?”
Sam只抿着嘴笑:“说出来就不灵了。”
有人在敲门,他慌里慌张,把手上的东西往床下一塞。
爬起身去开门,是Dean,鼻尖上还沾着干涸的奶油。他进来把门带上,一屁股坐在Sam的床上。
“说说吧,”他晃荡着两条小腿,“遇到什么事了?”
“……什么?”Sam无措地站在那儿,手掌汗津津地握着。
Dean看他,眼底纵容、无奈:“还狡辩吗?你从上周开始就躲躲闪闪地,一回家就往自己房间里钻,前天夜里我起来上厕所,还看见你房间的灯亮着。今天也是,闷闷的也不说话。”
“到底是什么事,是学校的吗?还是家里?街区里有人找你麻烦了,还是喜欢的女孩子拒绝你了?”
Sam的牙齿一下下咬着口腔内壁的细肉。
“拜托,Sam,你不说我怎么帮你,嗯?”他把他扯到身前,“什么事能让你连哥哥的生日都不在乎,心不在焉的?”
“不,不是!”Sam没办法再沉默下去,“我没有不在乎你的生日!”
Dean的嘴唇惊讶地微微张开,他看见Sam仿佛蒙了冤似的委屈,落在脚下的视线抬起一瞬,触到他又快速垂下。
“Dean……”他的声音仍旧郁郁,发出踌躇的鼻音,而后说:“我告诉你,你——你别笑话我。”
但Dean一听他这闯了祸的语气就想笑,笑了两声看见弟弟气闷瞪着他的脸立刻收住,控制脸上肌肉变作严肃的表情:“好,我肯定不笑话你,我发誓。”
Sam的脚尖在地上碾了碾,而后豁出去一般,俯下身子把手伸到床底,掏出一个纸盒。
“这是什么?”Dean好奇地盯着看。
Sam没有回答,只是慢慢把盒子打开,又递给了Dean。
Dean低下头,看见里面装着一个黑色的汽车模型。
“天呐。”他的声音里有几分不可置信,“这是——”想要伸手去拿。
“等等,别!”Sam阻止,可惜太迟了,眼睁睁看着一堆零件下雨似的哗啦啦掉下来,露出底部那个拼不起来的裂口。他的脸涨红了。
Dean打量,仍从那半边车身认了出来:“这是黑斑羚?爸爸的那辆Impala?”
Sam没有回答,他只是把蜷缩在一起的手指一根根松开,从哥哥手里拿走了那个汽车模型,手指摸过残缺的地方,像在摸伤口。
许久,他说:“这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本来打算给你的。”
“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欢爸爸的那辆车,比喜欢摇滚乐、喜欢派还要多,可我没办法把它送给你,只能送你一辆模型。我花光攒了好久的零花钱,拼了快一个月。”
Dean一眨不眨望着他,如果此时Sam对上他的眼睛,就能看见那里面闪动的是比看黑斑羚、摇滚乐和派时加在一起还要多的喜欢,比生日蜡烛上的火光还要亮。
“但我太笨、太蠢了,我担心没办法在你生日前拼完,就把它带到了学校,”一阵酸意在他鼻腔里酝酿,“我在学校又努力做了好久,终于马上就要完成了,我把它揣在怀里,结果回来的路上,雪天的路又湿又滑,我摔了一跤,等我爬起来它就——对不起,我真的太笨了……”
回应他的是一双温暖、坚定的手,用令人安心的力度扣紧他的手背,也拥紧了他的心。他抬头,在卧室柔和的灯光下,Dean问:“你摔到哪儿了?”
Sam愣愣地回答:“……就膝盖。”
对方立刻就要捋他的裤腿,被他慌张扯住:“我没事,真的!冬天衣服多,我看过了皮都没破,就疼了一会儿……”他讲话完全不顶用,Dean还是掀开裤子看了他的膝盖,只有一点不明显的红肿,又捏了捏,大约在试探有没有伤到骨头,抬起头看Sam有没有觉得痛。
Sam没有痛,他只有痒,来自Dean的手指和他的皮肤接触的地方,痒得他两条腿都要发起烧。
“Dean……”他小声喊他。
见弟弟真的没事,Dean才放过,转而又把他手上的汽车模型重新接过,动作珍而重之,接着抬眼时他眼光里盈满认真,胜过了许愿时的虔诚,是全世界都化为虚无只专注于一点。
“Sammy,”他说,“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于是Sam的眼睛也发起烧,他唇边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心里在想,最好。意思是好过爸爸的,妈妈的,他学校的朋友,同学,恋爱他的女生,他恋爱的女生,全部人送过的礼物,都没有他好。Sam喜欢这种数学上的比较题,喜欢这种英文里的最高级。喜欢Dean。
Dean听不到他的心声,他只是看见弟弟因为他的话而开心,自己也笑,继续说:“你确实是个小笨蛋,不过不是因为把礼物摔碎了,而是你居然都不跟我解释解释,就这么自己缩起来难过,都不知道过来邀功吗?”他捏了捏Sam的脸,“你这段时间看到我就躲,我又不知道你原来是在给我准备惊喜,弄得我还以为你忘了我的生日呢……”
“我肯定不会忘的!”Sam连忙道。
Dean说:“所以呀,对我来说,你送我什么都不重要,我只要你记得就好。”他又补充,“不是在说你送的东西不好,我得说,你简直送到我心坎上了。”
他去翻盒子里掉落的零件,一个个拿起来看,一边还感叹模型的复杂精细,夸他厉害。直到翻到盒子底,忽然看到一张卡片,长得像贺卡,上面还有字,Sam又想阻拦,但Dean动作很快,从底下抽出来就紧攥在手里。
上面是Sam的字,他当然认得,工整而隽秀,尽管仍有一丝稚气,却已经胜出同龄人许多。卡片果真是贺卡,纸上写的词却不像贺词。Dean在心里读:以前我总以为你生来就是哥哥,自私地忘记你也有小时候,现在我会想,没有我参与的那四年生日你是怎样度过的,你的一岁和我的一样吗?想许愿,穿越回去陪你长大,想看你是怎样的降生,又是怎样成为我的哥哥。很抱歉错过了你人生的前四个生日,但今后你的每个生日我都不会忘记。生日快乐,爱你的,Sammy。
Dean读的时候Sam就站在一边,像犯了错误一样忐忑地低垂着头。
“哇哦,”Dean发出一声感叹,“你写的——”一口气提到了Sam胸口。
“你写的话好像小女生的日记哦,”他笑起来,“好可爱。”
Sam的脸又涨红了,他半恼地从Dean手里要抢回来,对方连忙躲闪,把手举得高高地不让他拿。
“这是我随便乱写的……”抢不过来,Sam只能解释,“想到哪儿写到哪儿,本来想等模型拼完再重新写一个,但礼物没有了,贺卡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就一起丢在里面了。”
Dean说:“我又没说不喜欢。事实上,我觉得你写的真的很好,真的……”他顿了顿,“很感人。礼物和贺卡我都会一直好好保存的。”
他看上去还有千言万语要说,只是苦于自己贫瘠的词汇量,只能憋出这么一句,但对Sam来说,就已经足够了。他靠过去,坐在Dean旁边,依偎的姿态就和以往一样。
Dean捧起小黑斑羚,手指拨弄坏掉的地方,说这个地方其实还可以修,他们可以一起研究一下,重新再把它拼好。Sam点头,眼睛只盯着Dean鼻尖的奶油。
接着他又拿起贺卡在灯光下看,看了一会儿,忽然半开玩笑冒出来一句:“感觉你写的好像以前班里有个暗恋我的女生给我写的情书,嘿嘿,她也是这种文艺范,天天抱着本书。后来我们还约了一次会,不过很快她就转学走了。”
Sam心底的小鹿撞在墙上,撞得呜咽,蜷缩成一团。Dean还在说着什么,是关于那个女生吗?他也没有仔细听。
见弟弟一直沉默,Dean回过头问:“怎么了?”
“没事。”他再次告诉他,认真、诚恳,“生日快乐,Dean。”他怨自己粗心,把给Dean庆生这件事办的一团乱。他把祝福说得像告白,贺卡写得像情书,只有礼物摔碎一半,也像半个碎掉的心。
Sam不会怪其他任何人,更不会怪Dean,永远不会。是他的爱不够清白,不够正当,不能让Dean像提起另一个人时坦荡地说出来,所以在爱上的那一刻就天然背负了罪恶感,再多的辜负也会变成我对你的亏欠。
窗外寒风凛冽,已经一月底了,却还是不暖和,连雪也没怎么化。他的哥哥,Dean,就降生在这样一个寒冷、阴沉沉的月份,却成为了他人生中最温暖的奇迹。
Dean从梦里醒了过来。他的唇边还有笑,还有一点点从美梦里残留的温暖。
这段时间他很少做美梦,总是噩梦居多,他的噩梦里倒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就只是黑暗、空旷,他一个人在其间行走,往往走到尽头就会看见病床上垂死的Mary,看见流着泪、神色却冷漠怨怼的Sam。醒来就失眠。
但今天不一样。不知为何,他梦见了有一年生日,那时候家里还算和谐,一家人一起给他庆祝生日。梦见Sam的礼物,那个破损的黑斑羚模型。后来他们果真一起把它修好,就摆在他房间的窗台上,有时微风路过窗边,也会为它捎上一瓣花,一片叶。
Dean在搬离家前也没有忘记,他还特地把它放进箱子里收好,想要带到新家去,但后来他找遍了所有的行李,却怎么也找不到它,就这样失去了Sam送给他的珍贵的生日礼物,仿佛命运都在惩戒他的负心。那一刻他觉得不是他弄丢了礼物,是他被礼物丢了,不要他了。
所以这算美梦吗?他坐在床上想,美梦难道不该是醒了再回味时也觉得愉悦吗?而不是让现实的不堪愈发明显,还想要游回梦里,这不叫美梦,应该叫白日梦。
日出前的晦暗和冥冥薄暮似乎也并无区别,都是一样的伸手不见五指,他的手机也融在夜色里,伸手摸了半天也摸不到,烦躁开灯,发现手机躺在地下。大约是昨晚拿着不小心睡着的缘故,他捡起来,上面显示电量不足百分之十,红红的提示一排排,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如果说之前Dean不懂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真正放手是什么意思,那现在他懂了。放手就是放手,是窗台上的花盆掉下楼摔个粉碎,博尔赫斯在航船上往深海里丢硬币,飞出太阳系永不回程的旅行者一号,电视剧女主甩给渣男前任的一耳光,敢回头就要被观众围着扔臭鸡蛋。放手就是Sam从他的世界失踪,就像从未来过,一块橡皮就把故事的开始和潦草的结尾擦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通讯录里的号码没删、社交账号里的好友还在,记着字迹的资料还摆在桌上,他几乎要以为十九岁的Sam只是他做的又一个说不清好坏的白日梦。
Dean跑去法学院的一栋主教学楼底下转悠,从楼前大道上的第一棵树荫走到倒数第一棵,又转回来,往返几次,终于得到了楼前保安的注目,可大约也把他当作荷尔蒙躁动在追一个学法的女孩儿,看两眼就懒得理他。
他自己也很难说自己想要什么,一场电影式的偶遇吗,然后像片里演得那样,把人堵在路上,在特写镜头里淌眼泪,来一个慢镜头的拥抱,拖长音说现实里压根不会有活人会讲、但三流编剧总爱写的词——那还是算了,他宁愿相信只是自己晚饭吃太饱想散步,相信他只是很爱校园里的每一棵香樟树。
然而真的遇不到,这种现实又让他难过,学院里那么多人,他又不了解Sam的课表,就这么晃荡几下能遇到才有鬼了。人最糟糕的一点就是明明活在现实里却还是会信小说电影里的故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次破灭了,下次还要信,重蹈覆辙。Dean想着想着停在倒数第二棵树的阴影,倚靠在树干上,开始刷Sam的社交账号。
从派对那晚,一直到今天,Sam再也没给他打过一通电话,发过一条信息,更别提见面。Dean的消息屏蔽始终没关,一开始他是主动屏蔽,到后来变成不得不,好歹还能当成只是屏蔽了,尽管心里清楚那消息栏里本来就一条都没有。
不过Sam倒也没拉黑他,因此他还能查看对方的主页动态。和他第一次点进去时毫无变化,依旧简洁得要命。Sam最近似乎很懒得发动态,上一条还是好几周前转发的一则学校官方的宣传招募,再往前翻就是老帖子,就会看见那张Sam和Jessica的照片,Dean第一次找Jessica是谁的时候他手指顺畅地翻了下去,从此再也看不了第二次。那时在心里说为你高兴的话不是假话,希望你永远幸福也不是假话,只是我的自私在作祟,幻想你的幸福里也有我一份,比别人给予的都多。最多。
Dean想想都觉得自己有够贪心,那晚拒绝了Sam的是他自己,现在又在脑中得寸进尺,想要对方不离开,只是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们就还能像以前那样相处,看破不说破。天底下大约不会有比他更厚脸皮的人,既要感情上行得“正确”,等做了抉择过后,又后知后觉自己好像也接受不了“失去”,殊不知人生向来是从未有过真正的两全其美。
他本来在黯然想着事,心乱如麻,手机也快要熄屏,忽然,一则动态闪过消息栏,把屏幕都点醒。那是个新动态,发送时间就在刚刚。
Dean有点不敢置信,快速点了刷新,真的看到了Sam刚刚才发的一条消息,一句简短的话:还有三天,想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没有人称,也没有要“提到”谁,只是简单的生日祝福。祝谁?谁最近要过生日了?他心里的手指掰来掰去,一月,三天后是二十四号,一月的二十四号,怎么算都会发现,他只知道一个人,就是他自己。
人最糟糕的一点就是明明活在现实里却还是会信小说电影里的故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重蹈覆辙。Dean又把这句话想了一遍。有一部分的他还在不相信,而另一大半的他,心里已经慢镜头放起了烟花,已经在特写镜头里演起三流编剧最爱写的剧情——他自己都把自己的生日搞忘了,那个说会永远放手的人却还替他记得,在网上悄悄发了祝福,又被他巧合地看到。
他无意识里已经绕着树又走了一圈,慢慢等身体里烟火的余温消退,一抬眼发现保安用钻研怪人的眼神盯着他,估计觉得他要么是可疑分子要么精神不正常,也不怪人家,他像遛狗一样遛着自己,一会儿又莫名其妙笑,没过来直接赶人都算好的。但Dean不在乎,他现在很难真的在乎除此以外的其他事。
这一天他依然没有在楼附近偶遇到Sam,Sam依旧处于失踪状态,但Dean在互联网上收到了他的踪迹,一个可能、或者就是发给他看的生日祝福,他颠过来倒过去读了几十遍,读到手机电量从百分之七十下降到三十,他终于想起来要接充电线。那天晚上,他久违地没有做梦,只是熟睡,黑沉的睡眠像很多年前他在学校打了一天比赛回来靠在沙发扶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早上醒来身上盖着不知道谁给他拿的毯子,这种不知道对他而言是一种理所应当的安全感。
这个美好的状态维持到他在路上碰到了Brady,他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这个人,但Brady主动叫住他。因为心情好,乏味的寒暄也没有让Dean不耐烦,直到他们自然而然提到两人不多的共同交集,Jessica和Sam,Brady突然说:“对了,说起来Jessica的生日快到了,就在这个月的二十四号。”
Dean一开始没有任何反应,但过了整整五秒钟,他说:“……哦,是二十四号?”他就像一个耳背要重复他人句子的老人。
“对,去年我记得她是在Sam家过的生日,也喊了我,今年不知道。她还挺奇怪的,平时派对去得也不少,但过生日反而不喜欢那么热闹。不过今年她到现在也没动静……你觉得我该发消息问问吗,也许是与她和Sam之前吵架有关?你知道吗?”
Dean还在想,二十四号。二十四号是三天后,无论怎么正数反数都数不错,想错也错不了。Brady问他知不知道,他说他不知道。不知道的事不止这么一件,就像昨晚他也不知道那句生日快乐并不一定是发给他看的,还有另一个更可能、更合理的收件人,不知道原来人在被强烈情绪侵袭时疼痛是可以具像化的,体现在飙到一秒三次的心跳,应激状态下的血压升高。他猜那是难堪。
告别了Brady,他继续向前走,感觉每一个路过他的人面孔上都张开了无形的第三只眼,那些眼珠转动向他,用目光层层围困,交叠回织,将他缝进嘲弄的茧。他快跑着进了一栋建筑物,像天上突然下了暴雨一样快得狼狈。如果可以他最希望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疏导情绪,但运气这东西往往喜欢雪上加霜,他进的楼,楼上正好有个乐团在排练,吵得震天响。他一个擅闯人士也不好要求原住民安静,一楼左手边有个没人的茶水厅,他拣了张椅子坐下。
Dean以前从没觉得自己和Jessica哪里像,他看见一个女孩的第一反应从来不是找相似处,而是契合度。Jessica和他挺合得来,但这种合得来是基于有第三个人在场,如果是他和她面对面坐着,那感觉可能更像照镜子而非拼合配套的零件,会多出兼容不了的棱角。她和他都有金色且有光泽的头发,只是他的随着年龄变化要更深。她的身高在同龄女孩中都算高,和他说话时往往可以平视,脸上也有雀斑,位置不一样。Dean做不到准确说出自己是什么性格,但Jessica是个坚强有主见的人,从她的眼睛里他甚至能看到一种熟悉的执拗,认清一件事后就是一整辆火车也拉不回来。最后,她的生日也是二十四号。
他不会说Jessica是女版的他,这简直太傲慢,太自我中心主义,但也没办法否认,对于Sam而言,他们就是相似的类型。Jessica甚至是更好的那个,毕竟她是个女人,又没和自己的恋人有见鬼的旁系血缘关系。他们在Sam的生命里处于一尾一头,她是救赎而他是罪源。
楼上巨大的排练声就没怎么停过,倘若这是拍MV,这种时候就该识趣演奏上一曲伤感唯美的旋律,当作镜头里烘托气氛的背景音乐,而他就能像男主角那样在主题曲里精致地流眼泪。然而生活从来不会有那么水到渠成的浪漫,楼上的乐队水平烂成狗屎,压根就没法演奏完整的曲子,一个小节反复起调,一合奏还是那个七零八落,磕磕绊绊像个结巴,偶尔还间杂着几句高亢的骂人脏话,也不知道谁有资格骂别人,毕竟每个成员听起来都一样烂。
Dean捂住耳朵,可噪音一样的乐队演奏依然在两耳间穿来穿去,霸道地围着他手拉手跳小圆舞曲。他仰起头,看向在音浪里跌宕飘摇的天花板,一个一个听过去,得狂躁症的鼓,患相思病的琴,无精打采的贝斯,呜呜哀哭的电吉他,听久了居然也还好,实力相当的他于是做了它们之中谁都不知道的哑巴主唱,闭紧嘴巴,关上声带,在癫痫发作一样的曲子里,唱的是“承认我其实好他妈后悔,不该放你走”, 有点像他平时最讨厌的三俗小情歌,等身体里的声音逐渐喑哑,他发现自己最后哼起了“祝你生日快乐”。
就像之前说的,他不喜欢过生日,宁愿把这一天当作普通日子来过。
Dean人缘一直很好,在哪儿都能混得开,生日当然不会无人问津,有人也曾问过他,他就是那么告诉人家,时间在哲学里是个相对性概念,生日只是其中偶然性的节点,仔细一想其实没意义,别人回他你到底在放什么狗屁,Dean就笑的不行,然后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就是懒得过,凭什么非得挑一个日子来专门放纵庆祝,每天都过得比生日还高兴不就完了,不喜欢生日快乐这句话,快乐还要挑日子,不如天天快乐。要是实在很爱我,就给我送点祝福吧。
于是到了生日那天还是有很多人发给他生日祝福,Bill早上起来也敲他门,给他塞了礼物,价值六百刀的森海塞尔,他回抱他时把对方肋骨差点勒断。收信箱里的消息也很多,他花了一天时间去回复,上午点掉几个红点,下午再点几个,这样一天都有事做。他今天还有课,迟一点也能体谅。没再去看Sam有没有发信息给他,他的头像已经被深深压在下面,掩盖在一团人声鼎沸的祝福声里,安安静静像沉没在水底的石子。
在挂掉又一个问候他生日,并询问安排的电话后,他开始觉得原先身体里的热络转冷了,或许本身也只是虚假的遗忘和轻快。二十四号已经过去大半天了,他本来一直表现的很好,谁都没去想。
晚上Dean一如既往准备去酒吧,和他每个一有心事就一头栽进酒精海洋的夜晚一样,但当他把手放在酒吧门的门把上时,透过玻璃他看见里面有气球,天花板上有,地上也有,飞在空中的也有一两个。气球是粉色的,酒吧的灯光在上面反射出滑溜溜的光,可以嗅到劣质胶皮的味道,粉色的粉也很劣质,有种未稀释的高饱和,刺目得像看见花花绿绿的广告牌。有人正好推门从里面出来,一个脸上挂着醉酒的坨红和络腮胡的男人。Dean笑着问他:
“里面在干嘛?求婚?”
男人反应迟缓才听懂他问话,兴致乏乏往后瞟一眼:“不是,好像是,呃,表白吧。”他轻哼了一下,“都一群小孩,想我那时候……”他剩下的话和他自己都飘走了。
音乐和吵闹在开门的短促间隙里袭击了Dean的脸,他窒息了一下,随后回到冰冷。粉红的气球还在飞,掉在地上时被一只沉醉找不着北的脚踩破,炸开,又一只高跟鞋碾过它的尸体。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的腋下钻过,手里端着酒,弯腰时他看见了可能是男女主角的人正亲在一起,他也不认识,女孩的裙子也是粉色。粉色,多么庸俗,俗得使人嗤之以鼻得羡慕着,任何一个不百分百足够幸福的人,被这颜色沾上时都显得滑稽讽刺。Dean决定不进去了。
他一路走到下坡处街角的一家便利店,一阵风似的闯进去。收银是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脸上有抓破的痤疮,衬衣上别了个毛线胸针。Dean进门就直奔冰柜,以打劫的架势扫荡里面的罐装酒,什么牌子价格通通没看。收银员的目瞪口呆在他身上上下打转。
Dean发誓自己完全没有要恶意吓唬谁的意思,他甚至还抬起头,冲对方安抚地笑了笑,只是冰柜的冷光打在他脸上,他龇着牙笑的样子更像威胁,对方越发僵硬地立着不敢动,手指头估计已经摸上了一旁的座机电话。
结账的时候收银员完全不抬头看他,他倒悠闲自得,甚至还有空在对方找给他零钱时指了指对方衣服:“胸针不错。”拿着塑料袋走了。他还没疯到要打劫,劫也不会来劫这个小破便利店,至少也得是家银行。
酒都是冰的,塑料袋的外面很快结了一层薄薄的水珠,顺着他的步伐滴滴答答往前淌。没有目的地,但也不想回公寓,“出来喝酒”这个短语里,喝酒是目的,出来同样也是。路灯下他看着自己的影子,从清晰到黯淡,再从黯淡到清晰,黑暗把影子吞进去,路灯又把它吐出来,反反复复,再抬头时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处街心公园。说是公园但没什么树,大面积的是一片草坪,紧靠着另一侧街道,还挺眼熟。
Dean穿过草坪,视野也跟着空旷。远处近处都有楼,商业大楼的灯光轻佻潋滟,硕大的广告牌上模特托着下巴,在红蓝交替的霓虹灯里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相比下居民楼就显得温婉,灯都是暖的,目光顺着窗户一格格耙过去,每盏灯都有情。Dean偶尔喜欢从外面窥视别人家窗户,看窗帘的颜色,看窗台上养的花和仙人掌,有时也有人影和猫狗,仿佛在看一段电影里的残片,从一个十秒的镜头里猜别人的一生。
但他从来不会靠近,远观是温馨,近看就容易被灼伤。对他来说看万家灯火就像抬头看星星,宇宙里有亿万颗,没有一颗属于他。
Dean的脚步停下了。他忽然意识到这里是哪儿。该死的,他就说这个街心公园怎么这么眼熟,原来他曾经有路过这里 ,和Sam一起。他都快走到Sam家门口了,现在才发现。
他知道理性上自己应该转身就走,但情感上——他今天已经决定要让情感当他身体的掌舵人,于是找了个旁边的长椅坐下,塑料袋里的酒稀里哗啦摊在椅子旁。他翻了翻,主要是啤酒,但也误伤了几罐别的含酒精小甜水。他拿了罐酒打开,坐着开始喝。
Sam家的位置他也记得,从这里看正好能看见。现在大概晚上八九点,这个街区大部分楼里都亮起灯,Sam的小楼立在其中漆黑一片,暗的很显眼。
Dean在猜他干什么去了不在家,猜来猜去就不得不面对那个他努力忘掉的事——Jessica也是今天过生日。这样就说得通了,Dean几乎可以想象Sam现在正陪着她过生日的场景,也许是电影院,也许是一家俯瞰夜景的旋转餐厅,也许在摩天轮的最高点,原谅他实在没看过很多纯爱电影,想象力又比较匮乏。
Sam说不定会借着这个机会和Jessica坦白,告诉她他曾经不小心误入歧途,差点又要重蹈覆辙,还好如今一切都过去,那个可恶的罪魁祸首已经主动跟他一刀两断了,现在他终于可以坚定自己的内心,找到真正的归宿。他们可能也会谈起Sam那条动态,说不定那也是两人和好的契机,是Sam向她的示好。Sam将永远都不会知道,曾经有个蠢货会把这句话当成是发给他的,还自作多情地枕着短短几个词入睡,幻想着压根不存在的未来,一个还有他一席之地的Sam的未来。还好不知道。庆幸不知道。可又宁愿你知道,因为知道就意味着你至少还想过。
Dean想质问,你发这条动态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到,也有个跟你相处了大半个人生的家伙也是今天过生日吗?你就不怕他误解吗?还是说你根本不在乎他误解?无论答案为何,总好过Sam已经忘了他的生日。但转念一想,真忘了也不奇怪,毕竟他前七年的生日也没跟他一起过,情有可原——好吧,他好像还不够大度,情也不可原。
他又开了不知道第几罐,很不幸开到了包装得像啤酒的小甜水。一口口喝,又想笑,和他同一天过生日的人里会有比他更凄凉的吗,一个人大冷天坐在硬到硌人的长椅上喝食用香精堆砌的酒饮料,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很有可能正在陪别人过生日。
忽然一种冲动扼住了Dean,令他恶向胆边生,必须做点什么来缓解这种快要把他杀死的怨愤。他从口袋里掏出来手机,通讯录里翻了老半天才想起来,他之前已经把Sam的电话号码拉黑了。
只不过,那个号码被拉进黑名单也没有用,毕竟他没办法把它也拉进脑子里的黑名单。他一个个按下数字,惊讶于自己的记忆力,明明没有特地背诵过。接下来他像一段录像被人按暂停键定在这个画面,再怎么拉进度条,也只能看见眼睛里反射的屏幕光亮熄了。冷风吹了吹他的脑袋,让他还是没有拨通那个号码。
当然Dean并不知道,如果那天那时真的打了这通电话,很快他就会在不远处的浓荫黑暗处听见另一个手机的震动声,尽管很小声,但也不排除被发现的可能性,那么故事的走向也许会有所不同。只是现实中没有这个分支,他选择了另一个选项。他要干票大的。
离开之前Dean甚至还记得把喝剩的易拉罐全部一个个捡进塑料袋收拾好,丢进垃圾桶。这种想做出格的事之前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美德就类似于John忘掉他生日的那一年,他偷拿他钱去吃汉堡,从John钱夹子里掏出来两张,最后还放回去一张。他说不准就是那种准备跳楼了还要找个无人区跳,生怕血溅到别人衣服上不好洗的人。
很快就走到Sam家门前,侧耳去听,毫无动静,又透过窗户看了半天,漆黑一片。他基本确定里头没人在家,挺好。
Dean先在地毯、信箱或者盆栽附近找有没有藏着备用钥匙,可惜并没有,接着他环伺了下四周,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这样至少不会有人看到他接下来的行为而报警。他走到了一楼的窗户旁边,去开那扇窗。
窗户压根没锁,一推就开了。一上来就完全出乎意料,Dean推窗户时完全是抱着试试关得牢不牢,能不能轻易撬开的想法,根本没想过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入口。他现在的举止已经基本和想翻进别人家的小偷没什么两样了。但如果有人要问,他会解释说他不是小偷,反正他不是来偷东西,是来送东西的,只是送的是自己。他这种自投罗网有点像走在路上强行往人怀里塞传单,也不关心别人想不想要,会不会一转头就丢进垃圾桶。
Dean的脚踩在窗框上时,觉得脚底心像踩上了烙铁,越烫得他想缩回去他就越不想缩,也不知道在和谁置气,毕竟除了他自己又没人在意。身体腾空重心逐渐转移时,他的脑子里还在想,如果真的被发现了,他要怎么解释,怎么把他此时的举动解释得和纯粹的渴求无关。明明都信誓旦旦说过不能错误地爱你,不要执着,搞得好像他真以为自己是施洗者约翰,被献上头颅也不向莎乐美献上吻,可到头来还要爬你家的窗户,先一步向你、或者我自己的心屈服。
借口没想好,也不打算想好了,你要嘲讽我唾弃我鄙夷我都随你,反正我已经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心里的破洞空得能窜风,你再怎么往里面丢石子还是刀片也听不见响。
Dean自诩他身体素质一直还可以,不至于喝点酒熬个夜就走不动道,本来也想着灵巧又迅速地翻进去,但事与愿违,脚下一个不留神打了滑,十分狼狈地摔在了Sam客厅的地板上,一声巨响让他刚刚的所有偷偷摸摸都白费功夫,这动静哪怕是个死人都能惊醒了。
好在四周依然一片黑沉死寂,时钟的走针转动都听得见。他仰着头躺在地上,脸对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眼睛前面的雪花点还迸溅在他的视野,想要呕吐的眩晕在胸口处一阵阵环绕,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不知不觉中喝得有点多。而这时候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虽然不是偷窃,但我这高低得算个标准的私闯民宅,理论上Sam有权在第一时间直接拿枪毙了他。Dean被自己不合时宜的想法逗乐,躺在那儿就闷闷地笑,心想能死在Sam手里也挺好的,很有教育意义和冷幽默。
当然,再难受他也不会让自己躺尸一辈子,费劲动了动身体,爬起来,茫然了几秒,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干嘛。心底有个声音喊他:循着本能。他的本能就是想要呆在Sam的房子里吗?也许吧,可冥冥之中他觉得,还不够。他看着黑暗里的家具,所有尖锐清晰的轮廓都变得模糊暧昧,就像黄昏时分是白天与夜晚的交界,一刹那间,过去与现在的界线也开始重叠交融。灵魂深处有一个小小的矮矮的影子,膨胀、撑大他二十三岁的躯壳,露出稚嫩的脸庞。那是十岁的他自己。他渐渐开始明白了。
童年的那场雨再次降临,Dean松开了握得血淋淋也放不开的执拗,任由那个失踪的小幽灵掌舵自己的身体。很快,他听见了一个声音,一个已经很多很多年都再也没听过的,却在午夜梦回无数次的声音,正在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倒数。
于是,十岁的Dean在他的躯体里动了起来,带着他踉踉跄跄爬着楼梯,扶着墙壁走到二楼,停在了卧室门前,握上把手开门的一瞬间,带着灰尘与旧时光的空气钻入了他的鼻腔。Sam的卧室和上一次进来时并无区别,他仍旧会恍然隔世,仍旧仿佛步入记忆里那个父母的房间,感觉自己变作一艘逆行的小船,真正驶入了十三年前的河流。
站在房间中央,Dean的不知所措维持了五六秒,在原地转了个圈,接着,一双看不见的手温柔地推他的后背,领着他来到了一切始末的原点,心底存放灵魂的摇篮,此时他的耳边还回荡着即将归零的倒数。Dean站在衣柜前,打开,一头扎了进去。
哪怕他现在不清醒,也知道这个行为有多荒诞,他如今六英尺高,体重一百八十磅,早已不是个十岁小孩,所以他把自己塞进去的一瞬间,逼仄的感觉就令他不得不蜷缩起四肢,口鼻都快被淹没,好在Sam不是什么时髦女郎,衣柜里的衣服还不至于多到要溢出,甚至有空间真的让他藏进去。
他的左脸上有毛毛刺刺的感觉,他猜那是羊毛大衣,再往上摸就摸到羊角扣,立刻就想到那天在第一节选修课上等你,你顶着风雪姗姗来迟的模样,右脸贴上的柔软厚实,很像第一次在路上偶遇你,你穿得那件卡其色卫衣,动了动身体,有一片光滑的布料蹭进颈窝,也许是你参加辩论赛时的那件西装外套。衣柜是一个储物箱,储得是衣服,也是每一个活在不同人生片段的Sam,它们沾染着Sam的气息,如一个个虚幻的人影,在黑暗里一同拥着Dean。
Dean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丢失了许多年的安全感又一次回到了身体里。安全感是一只皮毛柔软的小狗,睁大湿漉漉的绿眼睛,钻进他怀中,趴在他胸口,他们的心跳逐渐合一,缓缓降落的温热呼吸随着他的身体下坠,融化在Sam的衣柜里。
几乎合上眼皮时,他忽然听见了一个小小的呼唤声:
“Dean。”
他近乎条件反射地浑身发抖,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蜷缩身体,抱着手臂,两只脚交叠在一起。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就像地震废墟下面传来细刺一样的呼救:“Dean。”
Dean找到了声音的来源,从衣柜的深处传来,掩盖在层层叠叠的衣物后面,一下又一下扯动他的心弦。
在衣柜里听见有人叫他名字,以往来说绝对是个定义为闹鬼的灵异事件。但Dean没办法对那一声声呼唤置之不理,他几乎惊恐地发现自己循着声音的下意识动作近似于生物界的母性里对幼崽的本能,是身体里每一个细胞的共奏。是你吗?他像拨开池沼中的芦苇丛那样拨开衣服,向着深处摸索,干涩而温暖的木料气息,雨声,回荡在耳畔的耳鸣,一切的一切都愈加清晰,也让Dean心里的那个念头浮出水面。会是你吗?
一阵带着泥土和杂草气息的湿意从他的一个耳朵流经另一只眼睛,再从眼睛淌到喉咙,最后汇聚到心口,成为堪萨斯的雨季。他双手颤抖,拨开最后一件衣服,抵达了衣柜的尽头,那里没有木板、樟脑球和纳尼亚传奇。那里只坐着一个人,乖顺的刘海,两颊柔软圆润,后脑勺上的头发乱糟糟,像是刚从哪里钻出来——真的是Sammy。他孤零零的Sammy。
Dean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可能是缺氧、暖和加上醉酒,毕竟他不可能在没开灯的房间里的衣柜深处,还能这么清晰地看见Sammy的脸,光洁、柔和,有一层光托着他平静的笑眼。但梦并没有像旁人说的那样,只要被察觉就会立刻醒过来,他还浸在梦里,像把脸埋进盛满热水的洗脸盆。Sammy软软地手指摸上他的脸,他差一点要哭出来。
“Dean。”那个六岁的孩子说,“我有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有多久?”
Sammy立刻掰起手指,认真数了数,然后告诉他:“十三年。”
“你把我丢在衣柜里十三年了。”
Dean动了动唇,有艰涩的声音传出:“……为什么?”
梦中的Sammy举止有种纯然的稚气,就像一个真的六岁孩童,但目光里是超脱的平静。他说:“你问我为什么在衣柜里面?是你把我拉进来的,你忘了吗?”
“那天我们玩捉迷藏,你躲进了衣柜里,我怎么也找不到,直到你突然把我拽进了衣柜,我们两个就藏在这里藏到睡着了。”Sammy像讲睡前故事一样讲给他听,“可后来,你一个人出去了,把我丢在了这里,没有再回来。”
Dean想要摇头,想要解释,但眼泪淹没了他的五官,溺死了他的声音。
“所以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离开,Dean,”Sammy的认真是念一个物理定律的笃定,“再也不能离开。”
Dean此刻甚至正深深知道着,眼前的Sammy不过是他自己的潜意识,他在课上学过,潜意识是藏在心底最无法直接察觉到的情感化身,树一样在血肉里生长,盘桓扎根。可他依旧无法自控地抱住了Sammy,就像紧紧抱住他自己。
他对他说对不起,一遍遍重复,Sammy没有说没关系。男孩如最初那般看着他,对他说:“你真的知道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吗?你想要Sam成为一个正常人,不要成为异类,怪物,你希望他拥有健健康康的爱,光明磊落地活。可是Dean,先不正常的难道不是你吗?”
“你忘记了吗,是你先忍受不了寂寞的等待,孤独的耳鸣,把Sam拉进了那个衣柜,又把他留在那里,从此围困了他往后每一个见不到你的日子。”
“Dean,你才是那个怪物。”Sammy语气轻快地告诉了他,“在更早的时候,你的爱就无意识越了界,你阻止不了它,就像阻止不了一杯被打翻的水漫开在桌上。没有人会爱一个兄弟,爱到与对方共用自己的另一半生命,爱到失去就无法独活。”
曾经,有不止一个人告诉他,Sam是你弟弟,你是他哥哥,照顾好他是你的责任。Dean不知道大人们说这些话时有几分认真,是否只是抱着半逗弄半教育的心态这样交代——但Dean当了真,Dean想告诉他们,你们会这样轻描淡写,一定不知道,Sam这个轻飘飘的名字第一次落在我尚且懵懂的意识深处,他就成了压在我心里永远挪不开的重量。
当他第一次接过裹着Sam襁褓的那一刻,婴儿原本紧闭的双眼忽然有所感应,奇迹般睁开,他们相似的眼睛第一次对上,一种根植于除血脉之外的牵绊就紧紧拴住了他们,从此,他们是精神上的连体婴,灵魂里的畸形儿,那并非后天所谓的环境改变,并非一句话一件事就能矫正,而是生来就要做共用同一个心脏、永生永世相伴的怪物。
Dean没有再说对不起,已经没有必要,Sammy像小时候那样搂着他,两颗毛茸茸的脑袋凑近,他们的额头抵在一起,睫毛与睫毛打结,鼻子与鼻子相触,两颗心咚咚跳动,渐渐同频,成为同一颗。他颤抖着问:
“我该怎么做?”
Sammy告诉他:“还记得我们在玩捉迷藏吗?”他们的嘴唇依偎在一起。
“Dean,让我找到你,好吗?”
Dean说好,感觉有温热的眼泪沾在了他的脸上。
猛然惊醒,他的头撞在了门板上,发出声响。强烈的眩晕与疼痛让他一时半会儿无法睁开眼。过去几秒,门有了动静,它被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条倾泻光亮的缝。
光亮里,Sam站在那儿,正居高临下望着他。
“你在我衣柜里干什么呢?”他问。
Dean看不见自己在对方眼里的模样,也不知道他此刻满脸都是泪痕,头发凌乱,两颊和鼻尖皆因缺氧泛红,衣柜里的衣服也被他压得又皱又乱,蜷缩的姿态如同胎儿沉睡在母亲的子宫,光亮是刺破羊水的刀刃,带他来到新世界。
Sam似乎足够冷漠,就这样看着他在原地狼狈整理打结的四肢,小脑失灵一样失去协调能力,尝试了几下也成功不了。终于他伸出手,手臂坚定有力,把像个破布娃娃似的哥哥从衣柜里拉出来。
Dean整个人沉沉倒在他身上,却没打算自己站稳,他将所有的重量都压向对方,以一种誓不将他摁倒不罢休的姿态箍紧他,比起拥抱更像要打一架。Sam便也不反抗,任由他把他带得直后退,然后双双摔倒在床上,Dean正压在他胸口。
他有好多话要讲,一下子全部蜂拥到喉咙便塞了车,话要有逻辑,话不能像呕吐物一样吐出来就好,但他体内的情感已经比垃圾回收场还乱,每个字都掉进成堆的山和海里,怎么捡也捡不明白。Sam就那样看着他,见他人宕了机,就扯住了他的衣服后领,想把他拎起来。
Dean仿佛一只被丢进浴桶里的猫,浑身上下绷紧,接着挣扎后猛扑下身,一口咬在Sam的锁骨上。人类向来喜欢用嘴表达情感,要么是说,要么是亲,Dean觉得自己的话太笨拙,吻又太文明,他选择第三种,野蛮又直白的那种。
事实上,他不知道自己咬的时候有多重,他只是泄愤兼占有的,要在嘴下的皮肉上留烙印,咬时觉得骨头也硌得慌,又干脆扯Sam的衣领,转而去咬他的肩膀。很快他尝到了血腥味,他的虎牙刺破了皮肤,有鲜红的血沾在衣服上。
Sam没有动,他连呼吸都没乱过哪怕一秒,更别提发出声音。他始终平静地躺在那儿,任由Dean咬得恶狠狠血淋淋,快要咬掉一块肉,眉头未皱,就好像对方只是趴在他身上休憩的鸟。
大概是咬累了,Dean松了口,看着血红的狼藉,他觉得该先愧疚,结果冲出口像失了灵的方向盘,南辕北辙:“今天是我的生日。”
“嗯。”
“你把我生日忘了,你说你永远都不会忘,永远都记得,可你忘了。”
Sam仰躺在自己的血迹里,如同一个完全被动的受害人,睁着平淡的眼看他:“我没忘。”
“你骗人。”
“真没有。”
Dean发现自己脸上又湿漉漉一片,他甚至恼恨自己每面对Sam便成为崩塌、冲毁的堤,或是另一个更贴切的词,失禁,更缺乏尊严的生理现象,他的眼泪失禁,情绪失禁,整颗心也泼出去,没有体面也枉论形象,他只是此刻的他自己。
他仍重复Sam如何答应他永远不会忘记,Sam打断他:“你说的是你过生日,我送你那台黑斑羚模型那次吗?”
“那个礼物,你现在还找得到吗?”
Dean的声音被忽然掐灭。
“你说过你会永远保存我的礼物,后来不也弄丢了吗?”Sam的口吻没有责怪,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如果Dean还清醒,有足够的理智去稍稍思考,他会问他你是怎么知道我弄丢了它,会察觉这个显而易见的漏洞,Sam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但现在他一听到“弄丢”便觉得刺痛,戳中了伤口,闹哄哄的火气也偃旗息鼓。
Sam的目光低垂,落在那个愧疚到连对不起都说不出口的人身上:“你咬我是在惩罚我吗?还是因为恨我?”
他的确恨,恨他的情绪变成跳楼机,而Sam的语气仍旧像在聊今天的天气。但他说:“不是……”手摸上对方沾血的衣领。
“都不是的话,你可以走了。”Sam告诉他,“我会信守我的承诺。”他说的是会放手那件事,话音一落,便感觉到Dean抱他抱得更紧,恐惧失去的情绪通过二人紧贴的心跳回荡在耳边。
“Sam,我是来告诉你,我受够了,真的。”Dean的声音压在他胸口,“我一生大部分希望都是行差踏错的。我希望爸爸需要我,后来我成了他家里最不需要的人,我希望我仍有无数次机会与妈妈见面,却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希望有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家,可家早就不复存在。如果人生是试卷上的选择题,那我早就做错无数次了。”
“我这个人简直是错误构成的,却还是好端端活到了现在。”他说,“我讨厌每个人都说,要活得坦荡,活得光明磊落,要走出去,要翻篇,远离过去的阴影,站在太阳下面才叫正确。”
“我情愿和你缩在过去的阴暗里,躲在衣柜里不出去,犯错也没关系,当怪物也没关系,”他撑起身体,他们四目相对,“和你在一起,什么都没关系。”
Sam依然没有动,他没有回抱住他,只是说:“你现在是喝醉了,一时冲动,等你醒了,你会反悔的。”
“不会。”
“等天亮了,你就会……”
“我爱你。”Dean说。
一阵强硬的力道擎住臂膀,将二人的位置顷刻间反转。Sam的身体挡住了全部顶光,使身下的人完完全全被笼罩在身影里。肩膀上的血滴落在床单上,Sam的手顺着摸过去,与Dean十指相扣。
“先问问你,”他说,“我是谁?”
Dean被突如其来的翻转弄得仍有些眩晕,他恍恍抬眼,对上Sam的目光,口中不由自主回答:“你是Sammy。”
“你说你爱我,你的爱是因为于心有愧吗,还是出于孤单,需要人陪?”
Dean的眼睛被泪水冲刷的脆弱、剔透,睫毛粘连显得更加浓密纤长。Sam的拇指轻轻搓揉他的眼角,动作暧昧柔情,与他近乎冰冷的拷问相反。Dean在他的指下轻轻摇头。
还差一点。他说:“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生来就是怪物。”
“没关系,”Dean望着他,如同望进无垠的夜空,那枚属于他一人的星辰,“我生来就是要爱你。”
于是Sam在心里想,可以了。是时候了。七年前的圣诞节,他尝试过却大败而归,因为青涩,太冲动,也因为他尚未令对方看清,所以即便如何祈求与逼迫,Sam总是那个输家。但时过境迁,同样的夜晚,同样的情形,Dean主动走进了牢笼,送上了自己的咽喉,而Sam,那个总是善良被动的、总是无望苦恋自己哥哥的Sam,会“温柔”地将他捕获。
Sam露出了他今晚第一个微笑,他轻轻拂去Dean脸上残留的泪,说:“可是,这么多年,你真的把我的心伤透了。”
“我……”Dean的话被制止,他安静下来。
“所以我想要你听听我的条件,好吗?”
Dean点头,于是Sam开始说:“我想要你提起家人时,第一个想起的便是我,你通讯录的第一位和紧急联络人也永远都是我。” “好。”一个短促、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每天早晨和睡前,你要给我一个吻。” “好。”
“我们之间会有一个只有你能叫的称呼,一个你我共有的物件,共用的姓氏。”Sam的话像一张张旧书里的纸,他抓着Dean的手指去摸,摸那些泛黄松脆的字,那么留恋、温柔、脆弱,Dean不知道,当他的手指抚摸每个字,字的油墨就永远留在他指尖。他只是一味情愿地说:“好。”
Sam俯下身子,将将欲吻的边缘,他说:“很多年后,我们会葬在一起。”他的瞳孔放大了,于是绿眼睛淬成墨黑,凝聚为无数个日夜里最深的黑夜,“死亡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这次,Dean没说好。他给他了一个带血的吻。嘴唇相碰时,Dean觉得他没吻到唇,而是直接吻上了另一个灵魂。血的味道并不出乎意料,带着铁锈,可他之前竟并未尝到,分明嘴里早就有血,味觉却始终失灵,直到吻将他的感官唤醒了,血的气味愈发强烈,那是Sam的血,也是爱。
Sam开始回应,极深极绵长,就好像那不是吻,而是在温柔地谋杀爱人。他的舌头煽情碾过Dean口腔里的每一寸,交缠,融合,细细品尝身下人每一次细碎的喘息,以及唇间的血,十指相扣间,不再是多年前的虚握,犹疑,而是紧密得像一个没有言语的永恒。
“生日快乐,Dean。”恍惚中,Dean听见他说。
窗外瑟瑟的寒风仍然阴冷,一月底,雪还没有融化,他的哥哥,他降生在这样一个凛冽冬日的哥哥,出走在一个同样冷的雪夜,兜兜转转,跨越了七年的时空,终于与他重逢——在他们两个人的衣柜里。
TBC
【SD】想躲进你的衣柜(双男大,校园AU)10
派对,坦白。
少量路人/ Dean注意
chapter 10
最开始想的是干脆删除。Dean的手指顺畅地滑进通讯录,点击那个熟悉的头像,然后忽然找不到按键,迷路了许久,钝钝地猜是不是在右上角,点进去,不是,左下角呢,也不是,界面复杂的像迷宫,手指掉进里面长途跋涉找不到出口。太难了,只能放弃。
下一个想法是那么清空聊天记录吧,就当没见过,没来过,我们的初遇始于狼狈时的擦肩,我认出了你,你不记得我,一味路过,假装故事在那天下午我满鼻子血的时候就戛然而止……想着想着心就变成雨水里发烂泡胀的书,再翻看我们发过的...
派对,坦白。
少量路人/ Dean注意
chapter 10
最开始想的是干脆删除。Dean的手指顺畅地滑进通讯录,点击那个熟悉的头像,然后忽然找不到按键,迷路了许久,钝钝地猜是不是在右上角,点进去,不是,左下角呢,也不是,界面复杂的像迷宫,手指掉进里面长途跋涉找不到出口。太难了,只能放弃。
下一个想法是那么清空聊天记录吧,就当没见过,没来过,我们的初遇始于狼狈时的擦肩,我认出了你,你不记得我,一味路过,假装故事在那天下午我满鼻子血的时候就戛然而止……想着想着心就变成雨水里发烂泡胀的书,再翻看我们发过的每一句话,曾经觉得普通又无聊,此刻每个字都像刻印在一页页身体里,倘若要焚毁便得先烧我自己。还是算了吧。
最后真正做了的仅仅是屏蔽,然后把你的置顶从高高挂起的位置摘下来,放回到那些横流的信息洋。哪怕就这样,也觉得像在遗弃一只宠物,负罪感紧咬着裤腿不放。
做完这些,Dean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饥饿,仿佛身体里的能量都被一并抽走。他走到橱柜旁边,翻了翻找到一袋Cheetos,刚拆开包装,床上的手机嗡得一声响起,手一抖袋子砸在地上。
“操。”他说,声音里的狼狈让骂句听上去不像骂。眼睛被吸向发光的屏幕,来电显示恰是他最不想看见的那个名字。
手机的震动堪比一场地震,他像在震颤中与生存本能对抗,躺在震心处还要无动于衷那样,不要迈开腿,不要把渴盼的目光源源不断送往那个闪动的亮光,不去设想电话那头Sam的表情、动作、心中所想。于是收拾地上掉落的膨化食品的碎屑一下成了整个宇宙间最重要的事,他一点点捡,听着震动一声声呼唤,最后戛然而止。
息了屏的手机躺在床单上,黑洞洞的脸就像死了。Dean走过去,划亮屏幕,消息栏里的未接来电是无声的理直气壮的质问。翻到号码,大拇指在删除按钮上悬浮,最终掉在了黑名单上面。
“就这样吧。”他想,把手机丢在一旁,光从窗帘缝隙里伸出触手摩挲他的面颊,暖得发痒。Dean过去把窗帘拉紧,关上了缝隙。
Dean去酒吧,第一个晚上找的是女人,倚在台球桌边上的倩影,不用他讲什么,手已经摸上了他的前胸,涂了亮紫色指甲油的手指在他的衣领处画着圈。她显然不是学生,口红的颜色里有成熟女人的游刃有余。Dean不在乎,就像他也不在乎她叫什么,从哪里来,嘴里的故事有几分真假。
躺在旅馆的床上时,女人攀附的手臂像蟒,暗暖灯光下纹身的起伏如蟒皮上的纹路,她游动而上,去找他的唇时,Dean看见女人有一双极相似的绿眼睛,吻霎时变得酸苦,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搭讪是在寻影子,如此丢人。他去摸床头,把灯摁灭。
第二晚他只是喝酒,喝到介于微醺与真醉之间,有人站在他吧台转椅的旁边,没坐下,个头显得更高,转头只能望见棕色皮夹克上的前胸口袋和里面的半包香烟。是个男人。Dean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不在乎,他只是没像以前那样喊他滚。
男人的手指粗糙带茧,摸他的眉骨,耳垂,既有狎昵之意又像在温情抚慰羊犊,皮肤下鼓动着按耐不住的情欲。Dean始终有种懒懒的厌烦,酒吧靡丽的霓虹浮在他侧脸上,像浸在波光粼粼的泳池,半阖双眼,无动于衷,就这么溺死在水底,岸边的人只能瞧见一抹惊心动魄的秾艳,冷冷地沉没下去。
他这副模样落在对方眼里更使人脱不开手,耳边逐渐清晰的喘息宣示耐心告罄,男人半强迫拖着他,从酒吧后门走下台阶,把他抵在墙边,姿态比起情事更像一场谋杀。
第一个吻覆上来时Dean想,不对,不该有烟草味。那么尝起来该是什么味道,是须后水里清澈的薄荷吗,还是纸张里的油墨,甚至是Jessica那残余的桃子味的唇蜜?越想心里越空。
他去抓对方侧边的头发,掌心里传来刺刺的硬,有着短且张扬的轮廓,再往下摸到耳骨处的钉,也不对。那只手去掀他的衣摆,伸进去时急躁而生涩,因为冲动,也因为身体上的陌生,但Dean想要的,是一只完美贴合的手掌煽情地抚平每一处渴求,熟稔得仿佛是自己的领地。
陌生的声音喊他宝贝,美人,也喊他婊子,他听得朦胧,也没什么意见,反正无论是赞美还是侮辱听上去都是一样的字母B开头,都一样的不对。他脑海里浮现的是一双薄而优美的唇,念出他的名字时,声音清醒又饱满,每一个音节都自然而然,那种自然好比呼吸,那种自然是出生后学会的第一个词就是他的名字。
他的走神显而易见,但意乱情迷下男人似乎也不在乎对方的兴致缺缺,吻过唇就往下滑,滑到颈窝处,半咬半吮吻,力道近乎粗暴,牙齿碾过喉结,Dean被这一举动忽然惊醒,被冒犯的悚然电流一样穿透身体,他猛烈挣动,又被早就昏了头的男人重重压制,带了点誓要驯服悍马的火气。
Dean的后脑撞在墙上,疼痛在他眼球里溅出火花,于是下一秒他快又狠蜷起膝盖,铁杵一样捣向对方小腹,在一连串哀嚎与咒骂中终于挣脱了,跌跌撞撞跑向大路,从衣服到身体再到内心都是被狠狠蹂躏后的模样。
跑到一处路灯柱旁,他缓下脚步,头顶上的灯在地面上描出他的影子,弓起身更显得单薄、委顿。他想要呕吐,影子跟着颤抖起来,但吐不出来,只是恶心,恶心陌生的触碰,抵在大腿根的灼热比拿匕首穿刺进肉体的感觉更像一场侵略。
Dean总算明白过来,他要的根本不是这个,不是酒,不是性,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不是地球上任何一个除此之外的人——他想要Sam,只想要他,那个灵魂里的双生子,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七年前他爱而不自知,主动抛弃与逃离了对方,七年后,他在爱里张开了眼,却将不得不目送对方远去,走向另一个人和另一条路。自食其果,不过是迟来的惩罚,惩罚他因逃避而辜负真心,以及那份违背伦理、悖逆道德的罪恶之爱。
想清楚这点,终于吐了出来,他以为要呕出五脏六腑,结果只是胃里的残酒。
第二天下午,Dean回到公寓楼时,听见了门那头传来的愉快闲聊声里有Sam的声音。
打开门,看见Sam正坐在他宿舍公寓的客厅,和他的室友Bill聊天,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转头看到他,勾起的弧度和过去甚至一模一样。
Dean:“……你怎么在这儿?”
那边Bill先说:“他是过来给你送,呃,课上的资料,对吧,”扫过去一个询问,得到肯定后再看向Dean时眼睛里有了调侃,“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特地跑过来呢。”
Sam站起来,依旧温和礼貌的样子:“是Bill给我开的门,抱歉忘跟你打招呼了,只是——”他顿了顿,“联系不上你。”
Dean告诉他:“我手机好像没电了。”他讲话时依旧带着轻快,走到客厅甚至和Bill聊了几句,开了晚上又去哪个酒吧鬼混的玩笑话,他显得正常,是比该有的正常还要正常。然后他拉着Sam进了他的房间,关上门,笑容被门缝截断在外面。
“你为什么在这儿?”一样的问话,语气完全不同。
下午阳光正好,从半开的窗帘倾泻进来,Sam背光站在一片潋滟晴朗前,照不亮一张难辨神情的脸。
“你不接电话,我只能来找你。”他说。
“抱歉,我这几天太忙了。”
“我很担心你。”他微蹙眉,仍旧殷殷关切的模样,“我给你打电话,你一个都没回。”
Dean说:“……我没事,只是忙忘了。”顿了顿,毫不在意的模样,“你来就是为了确认我有没有事吗?那你看也看过了,我好得很,你可以走了。”他知道自己说得过分。
Sam如同什么都没听见,逆光的身影一步两步,浓重的影子把Dean完全笼罩,有千钧重沉沉压来。他的关心消失了,温和也消失了,层层剥离的假面下,并非怒气,而是一种计算着从哪处可以割开喉管的冷漠。
对方的手伸过来时,Dean甚至下意识瑟缩,感知到危险的一瞬间本能让他神经紧绷,想转身逃跑,又强迫自己钉在原地。
但Sam并没怎么样,动作都称得上温柔。他只是拨开了Dean的衣领,让衣领下的吻痕暴露出来,阳光惨亮亮的,照透了他全身的杂乱疲惫,只那朵掺了血和亵渎的绛红,在光洁的皮肤上洇出几分颓靡。
“你没空回我电话,有空去酒吧随便找人上床。”这甚至不是一个疑问,而是平淡的陈述,Sam的手指摸上了那一处痕迹,动作越轻柔,Dean越觉得有烧红烙铁的炙痛。
你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问我的呢?你算我的谁,如果只是弟弟的话为什么是这种语气?他这时终于开始想一些过去从没有想过的问题,想的同时也问出了口,只不过那是失控下的情绪喷薄,是被戳中后的突然碎裂,极不体面地恼羞成怒了:“只是没回你电话就非跑我家来质问我,我和谁上床跟你有关系吗?”
继续说,因为不一口气说完就没办法再开第二次口:“你谈女友爱找谁找谁我从来没管过,我也不在乎,现在我要和谁上床甚至哪怕结婚也和你无关!别用一副质问我做错事的态度跟我说话,你有什么资格……”最后声音已经抖得不清晰。
他的情绪是一池水,怒火如同打开排水孔那样随着每一个字流干净了,逐渐露出池底的恐惧与懊悔。
Sam的脸被晦暗笼罩着,只静静地听,一个字也没说,这样的沉默令Dean的惧悔更加膨胀,几乎要撑破身体。两人之间此时相隔山壑,脚下是无底的深渊。
“……对不起,”他无措,神情像满手是血站在一具尸体旁,“我——对不起,天,我不是那个意思,Sammy——”
话未落,回应他的是一个唐突、紧实的拥抱。
他想过很多可能性,争吵,冰冷的回视,撞开他离去,独独没有想过下一秒会是拥抱。而且,不是打招呼时礼节性的一触即分,也不是朋友恋人间透着亲呢的爱抚,那甚至不是一个兄弟间的拥抱,没有勾肩搭背的随性和大掌重拍后背的信任鼓励,而是在站台上将快要远行的人最后一次嵌进怀里,是想要灵魂都让对方带走的无限依恋,箍着他肩膀的力度大得发痛。
“我和Jessica吵架了。”Sam的声音在耳边轻轻缭绕。Dean听见时心脏跳动的第一下时感受到了一种窃喜,接下来无数下都是惊涛骇浪的自我谴责,“我和她有段时间没说话了。”
“你的电话也一直打不通,给你发消息好像也没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对不起,该道歉的是我,擅自跑到你家来见你,我知道你不总是想看见我,我却突然很想见到你。”
Dean的心完全酸软了,浸在柠檬汁里。Sam说话时的语气一点也不可怜兮兮,他的手掌甚至还半拢半掐着他的脖颈,是种完全掌控的姿态,但Dean就觉得他是雨幕里湿漉漉呜咽的小狗,那只手也只是在衔着狗绳想要人抓住。
他想要安慰,却没办法违心去做弟弟的恋爱顾问,劝他回头去找她,连表面的话都无法说,因为他知道自己会暴露掩盖在虚假里的真正想说的那句——能不去找她吗?能永远都不去吗?
这样的想法越多,越感觉到自己卑劣的爱和膨胀的罪,蚂蚁一样逐渐爬满全身。不能再这样下去,他不能让自己把Sam毁了。
Dean轻而坚定地把Sam一点点推开,直到他们再次四目相对,他说:“你别道歉,和你没关系,我只是这几天压力很大,想了很多事,心情不太好。”见Sam要问,Dean先一步打断了他:“Sam,有些话我一直都没说,今天我想说出来。”
空气像打碎了满地珍宝后的那一瞬灾难性的寂静。
“七年了,Sam。哪怕我们一直在假装忘记,假装那只是七天,七个月,但年就是年,一个七年甚至是许多夫妻都难以跨越的节点。”他缓缓走到床边,坐下,低垂眼眸。余光里,Sam仍旧站在原地。
“你那么聪明,Sam,学校的生物课还记得吧,”他说,“人的细胞大约每七年会全部更新一次,记忆也会有一轮消退,所以无论是从生理还是心理的角度,我都不再是七年前那个我了,同样,你也不是当年的你。我们之间隔了太多,那些丢了的东西就是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但好在,我们都有了彼此的生活,而且没有人规定一定要相交或重合。”
Dean的眼睛起了雾:“就——停在这里好吗?不要再往前了。”雾的深处下起雨。
他祈祷他能听明白,也知道他一定终究能听明白,这样,也许不需要更多的痛苦,Sam就可以主动因为这份绝情而远离。
Dean随即闭上眼,黑暗里,他听见凝固的沉默,布料摩擦的声音,然后是脚步,一下一下踩在地板上,一下一下掠过,走远。他不由得想起上一回Sam离开他房间时的情景,那个早上,生病的他醒来看见Sam就在他房间。那是他们关系回温的转折,美好的像天堂,如今急转直下,面目全非。
掌心快要被深陷的指甲掐出血,直到听见大门打开又关上,他才猛地松开,有种一个人长途跋涉后倒在荒原中的脱力感,孤独比疲惫更汹涌。
独自坐了许久他才站起来,走到客厅,看见茶几上还摆着一叠齐整的打印纸。是Sam整理的资料,油墨的气味还没有散去。翻了翻,有用不同颜色的笔,记的注解和分类。
看似和旁人的笔记本别无二致,但对于Dean来说,不需要写姓名,扫一眼便知是出自谁的,因为那熟悉的字迹,因为字母结尾的小小勾起,倾斜的D与瘦长的a,都带着Dean的习惯,是很久很久以前,那只拿不住笔的小手被他的手包在掌心,教对方怎么歪歪扭扭写自己名字的证据——他的一部分原来正以字迹的方式活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七年的时间能让细胞更新迭代,能让合同法的追诉期失效,能让一对誓要共白头的夫妻走散。可也有些事情七年改变不了,一辈子也改变不了,譬如已经定型的字,譬如爱。
有人发消息邀请他去参加派对,本来打算拒绝,但他忽然想:我为什么要拒绝?我又没有要顾及的事。
大一大二两年,Dean是彻头彻尾的派对生物,有酒和女人的地方他就会去,让嘈杂的音乐和随性的社交短暂满足他,尽管酒精总是只能让他醉一个晚上,派对上认识的女友总是不到一周就分手。但他不在乎,他只是需要有东西把他空荡荡的身体填满。
大三前的假期他回了一趟家,意料之中的糟糕经历,他和John相处时气氛僵硬生疏,甚至不如和Kate那种假客气来得融洽。他打开自己房间的门,看见角落有一块地方堆上了杂物,都是些没坏但也用不上的东西。
他问,John跟他解释说储物间塞不下了,就稍微占用一点这个房间,毕竟Dean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Dean说好,没关系,John问他要不要先把这些搬出来,他也说没关系。晚上躺在床上,他看着那些东西,心想,“没坏但也用不上”,原来是同类。
回一趟家,倒让他想起来,自己当初死活要考大学的原因,他是想要逃离这个家,这样毕业了就去另一个城市,找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经济独立了,人也自由了,他可以想去哪儿去哪儿。于是大三开始,他又把被拿来垫杯子的书抽出来,试着至少从现在开始挽救一下在红线处徘徊的学分,去派对和聚会次数就渐渐少了。
完全没顾得上这些是从偶遇Sam开始的,那之后的日子简直过得都不像他自己,Mary的死讯,生病,再到发现自己的感情,一浪接着一浪把他卷进深渊,无暇也无心情顾及其他事。
现在倒是有了,Dean想,反正不管什么纠葛,他都决定要结束了。
派对开在两层楼的独栋别墅里,也在大学城里,平时都是拿来搞一些团建和俱乐部活动的,Dean来过几次。
结果刚到门口,他就撞到了出乎意料的人。他正往前走,有个金发女孩正回头像在找人,两人不小心撞了一下,都脱口而出道歉,结果抬眼一看,是Jessica。
Dean怔了几秒,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嗨,Jessica,好巧,你也在这儿?”
但Jessica表现得有些奇怪,她看着他时甚至比他看见她还要吃惊,反应的时间比他还长,直到Dean说完,她才像惊醒一般,笑起来,和他短暂抱了一下:“哇哦,Dean!真是好久没见了,最近怎么样?”
“还不错,你呢?”
“我也挺好。”
他俩看着都不太像“不错”和“挺好”。Dean没兴趣探听对方的隐私,联想到她和Sam吵架,也许只是因为这个。他只是有些惊讶,Jessica和他上次见到时相比态度微妙的变化,笑里带着迟疑。
“要一块儿进去吗?”Dean问。
“啊抱歉,我——我还有点事,你先进去吧,”她挥了挥手,“祝你玩的开心!”话音一落就走远了。
Dean去看她背影,看她金色的裙摆在夜色里闪动,鱼尾一样游过左右人群。终于还是收回了目光。
刚进去,就有人眼尖瞧见他,一把揽过他的肩膀:“嘿,看看这是谁来了,返校节国王终于肯从他的城堡里出来了?”是Noah,高中时跟他一个球队,上了大学又恰好和他一个学校,两人关系还不错。
Dean锤了他一拳,当成打招呼,Noah走在前面,把他带到一处围着人沙发,他扫了一圈,有男有女,几个眼熟的,也有几个不认识,不过这不妨碍他很快和这群人熟络——通过喝酒、吹牛和打牌。
Dean心不在焉打了两局,今晚手气似乎不怎样,都输了,他把兜里的钱掏出来,佯怒往桌上丢,惹来一圈欢呼。坐到一旁喝啤酒时,Noah把手搭过来,问他:“怎么不带你女朋友来?”
“我哪儿来的女朋友。”
“不会吧,你现在单身?”
“嗯哼,都有段时间了。”
Noah的嘴张大,仿佛听见世界上最荒谬的事:“你居然没女朋友?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认识你这么久就没见过你单身超过俩星期的,怎么,是转性了?”
Dean在心里讽刺,是转性了,只不过转的是性取向,嘴上说:“没,就是没看见合眼缘的。”
Noah想着什么,忽然冲人群里一个女生喊:“嘿Liz!看见Abigail了吗?”
那女孩回答他:“刚看到她在后花园那边和人聊天呢,怎么?”
“帮我喊她下行不,”Noah笑起来,“给她介绍个人!”
Dean挑眉:“干嘛?”
“你不是说没有合眼缘的吗?给你介绍个姑娘,保证是你喜欢的类型。”
过了不到五分钟,来了一个穿红裙的女孩,黑发,古铜色的光滑皮肤,异国风情,一双碧绿如猫眼石的眼睛闪着亮光,确实是他喜欢的类型。
Noah立刻站起来给他俩介绍,Dean没有冷淡,也没有过分热情,Abigail美甲上的水钻刮蹭过他手掌,心里依旧只有种凉浸浸的感觉。
他们聊天,喝酒,Abigail说她母亲是小学老师,父亲以前是工程项目经理,后来又自己开了两个厂,Dean说那我以后搞不好要去你爸手底下工作,她笑说会替他留个好位置,接着自然聊到了Dean的家庭情况,他脸色没变,只轻轻笑说起父母在他中学时离婚,现在和父亲还有后妈住在一起。毫不意外收获斟酌的同情和安慰。
室内灯光被调暗,似乎要预备着新活动,Dean就在这时又看那条金色的鱼尾,亮片闪动,在交织的人群间一晃而过,勾走了他的全部眼神。那是穿着金色鱼尾裙的Jessica,而他看见,一个高高的影子就在她旁边,两人没有肢体接触,靠的却近。Sam低头说话时有一缕发垂下来。Dean觉得这一幕像某部青春爱情电影,男女主是画面里的中心、焦点,周围的一切都化为虚镜——更何况是镜头外的他。
有人站上打碟机的台子,人群里爆发出欢腾的呼声,音乐和灯光同时填满整个空间,刺激着每一根年轻的神经。Abigail问他要不要过去,他摇摇头,把杯子里的酒喝尽。
派对是个好地方,在派对上没人会细究你的眼神、动作乃至内心,都把自己当作中心,斑驳陆离的光影流转在脸上,每个人都像沉在水波晃荡的海底,随便一个玩笑,一个吻,一个耳光的分量也能被消解。
正厅最中间的位置已然变成舞池,无数双脚抬起又落下,来回间闪过高跟鞋上的细链,皮鞋尖的油光,也有被踩了脚印的运动鞋,甚至缀了绒球的拖鞋,都如同站在邮轮甲板上,在音浪中随波逐流。
那头Noah他们还在抽牌,摇骰子,Dean被拉去凑数,猜错了点数,又被劝着喝酒,恰好有人往鸡尾酒上点了把火,差点把裤子烧着,急着灭火去。他也没管度数,火熄了就拿过来一饮而尽,往沙发上一靠才感觉酒劲有点大了。
揉了揉昏沉的眼皮再睁开,炮轰的音响也朦胧起来,忽远忽近,光线驳杂间,他又看见了Sam,Sam和他生命里的女主角。他的半张侧脸对着他,Jessica则背对,舞池上方的灯光照着她的金发也在熠熠闪动。她抬起头时,Sam正好也低头,然后她靠近,把吻印上,她的头挡住了他的下半张脸。
Dean像在看一幕剧,以一种早知道的心情看着,从争吵,到冷战,再到派对上的和好,他成了屏幕外那个看着虐恋言情剧的小女生,一张张纸巾擤着心里的涕泪,止也止不住,只有脸上干涸,一点泪也没有。
Abigail在摸他的衣领,他拢过她镶钻的手,随即嘴唇贴上,不知道谁先吻的谁。她光洁的肩头反射出灯的色彩,肩的形状勾勒出人流交叠的舞池,也是这时,Sam抬起的眼光忽然穿越了人群,像透过雨幕的车灯,遥遥照亮周遭一切,也照亮了他。
四目相对间,Dean觉得自己正被无限、无限望进眼底,混乱和嘈杂被遥控器一路向下摁灭,电视机里的那个平面的人一刹那有了灵魂,不再演绎剧本,而是穿透屏幕,看见了电视机外的他,那个孤独的观众。
他们的对视不过几秒,很快被来往的人影打断,从天而降的金色拉花嘭得炸开,满天都是晃花了眼的金雨。一切都像在做梦。Abigail的唇被他分开,触到她渴盼的眼神,他忽然涌上酸涩,就像在照镜子,看她时也看到她碧绿眼珠里的自己。Dean推开她,说自己喝多了想去下洗手间。
他也的确去了,拿冷水洗脸时想他几次好像都是拿着这种借口跑掉,不由得在心里嘲自己没创意。
想出去时,有人在门口堵他,他仔细一看,竟然是Emma。说实话,他虽然认出来了,但这个人的脸已经接近被他遗忘的边缘,上一段感情也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听见Dean叫出了她的名字,Emma原本紧咬的嘴唇松开,露出了一瞬惊喜,她向前两步,Dean一根手指把她抵在社交距离外。
Emma脸上闪过受伤,一会儿期期艾艾道:“Dean,我,我有事跟你说。”
“我没什么想和你说的,”他平静地说,“还有,别堵在厕所门口。”
三两步跨下台阶,他拐进靠近后门出口处的回廊,安静了不少,也几乎没什么人,远处只有三两个凑在一起点着烟的。Emma依旧跟了过来。
Dean叹气,转身问她:“你要说什么?”
Emma的眼线花了,晕出两团墨色,凌乱的发丝垂在脸上,显得挺可怜。她又要去抓Dean的手,他让开一步:“你不说我走了。”
“不,等等!我想说……”Emma瞪大一双泛红的眼,“我们,我们还回得去吗?”
Dean都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是说,让我回去接着当你备胎?在你那个肌肉压迫大脑的男友已经跑来跟我决斗过一次之后?”
“不是!”她连忙解释,“我要和他分手,真的不想再和他在一起了。”她的声音忽然软了,哀哀抽泣,“跟你分开后我真的很后悔,我才意识到你有多好,你才是真心爱我的,Jude,那个混蛋——”
Dean只想着如何脱身,他实在没兴趣听绿过他的前女友哭诉感情生活,但Emma似乎打定主意要缠着他,把自己的袖子撸上去,露出臂上的青紫给他看。
“他打了我,不止一次,”她的脸上冲出两道泪痕,“Dean,求你,帮帮我,我们复合好吗,他就是个混蛋,畜生,喝了酒就像变了个人,我现在知道了——我真的错了,我想和你重新开始……”
Dean哑然了几秒,的确没想过那个看着男子气概过剩的肌肉运动员会打女人,但这本质上和他无关,和她的欺骗完全是两回事。
这会儿头本来就痛,太阳穴的位置突突跳着,他皱眉揉了揉,然后告诉她:“我一般不会对前任说什么重话,但我也不会再走回头路,好吗,尤其这件事是你有错在先,骗我说你单身,我也信了你,结果你那男朋友来找我算账,过后你也一句道歉和解释都没有,现在才来找我?不觉得太迟了吗?”
他真没有多余的怒气分给眼前这个女人,只是疲倦地陈述,该说的说了,见她还浑身发抖,摸着自己的伤痕,又好心补充:“分手,然后去找你老爸或者哥哥,我记得你说过你上面有两个哥哥,让他们给他点教训或告他故意伤害,总之,不该来找我这个毫无瓜葛的人。”
但谁成想他的一时心软反倒让对方看见希望,Emma突然冲到他面前,似乎想要无论如何先扑进他怀里,还没碰到他,便被一股力道猛地提起,硬生生止住了动作。那力量其实并不粗鲁,但足够强硬,拽着她直直往后退,退回到原先的位置。
一道声音从她头顶上响起:“他说过了,不想和你复合。”
Sam走到了他们两人之间,一双狭长的眼睛打量着她。他没什么特别情绪,语气不过是平淡,但也许是五官本身的锐利深邃,不笑时便完全褪去温和,有种慑人的冰冷和戾气。
Emma瑟缩了一下,她强忍着畏惧,再开口时已没有了先前软刀子一样的不依不饶:“你是谁?这是我和Dean的事,跟你……”话没有说完。因为Sam忽然笑了,走过去,好似亲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缓缓说:“哦,说到你那个男友,他这两天在医院呢,好像伤得还不轻,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吗,”略带可惜的语气,“你去看看他吧,培养培养感情,或者趁这个机会稍微报复一下?反正,别再来找其他不相关的人了,好吗?”最后一句语调转冷,威胁之意明显。
Emma浑身发抖,瞪着眼前这个从来没见过的人,脑中思考刚刚听见的,不可置信他话中的含义,终究什么也没说,煞白着脸,转身快速离去。
背后安静过头了。Sam回头,果然已经空无一人。
“唉。”他说。
Dean跑了,但事实上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
他只是在看见Sam出现的那一瞬间,本能就想要原地蒸发掉。多有意思,Emma是他前女友,他看见她时一点尴尬或无措的情绪都没有,只想着赶紧摆脱这个大麻烦,但Sam一出现,他才知道原来尴尬也能杀人。
满腹心事,也没有什么目的地,他七拐八绕就进了旁边的建筑物,是一栋平时闲置较多的教学楼,此时楼里也没开灯,长长的回廊空荡寂静,越走越深,似一只巨鲸的喉管,要将人吞噬。
走出派对,没了那种烈火烹油的热络,气温也降了许多,酒渐渐冷在血管里,也失去了飘飘然的魔力,令他坠落在地,越走越沉。
他感到累,尽管从很久很久之前就没再有过轻松,但这一回,他的累是想要有人能做他辽阔无人的大海或一个专属一人的接线员,他可以无穷无尽对着那头大喊,为什么人人都要给爱下定义,划分对错,为什么越“正确”的爱反倒越让我孤单。
寒气一点点透上来,他停下来,终于想起现在还是冬天。想要回去,耳后忽然传来一串轻而稳的脚步声,声音不大,在空旷的回廊里却听得清晰。
此时他已经站在走廊中段,回头去看,身后的尽头处有一个模糊的影子,看不清样貌,只看见很高。Dean自然不会觉得那是某个校园怪谈里的鬼影,可也不妨碍他觉得这一幕和一些有年龄分级的电影画面重叠。
他在前面越走越快,脚步声也缠绕着,甚至越跟越近。倘若真是随便哪个人,甚至是鬼影也好,Dean一定不是这个反应。至少一定不会跑,他会大步流星折返回去,面对面撞上,揪领子给一拳或质问对方为什么要跟着我。可那不是随便某个人。Dean知道那是谁。
他闪身往旁边一个空教室里去,一进去便要转身关门,还没合上,突然一只手钳在门上,用不可动摇的力道停住半关的门,熟悉的面容出现在门那头,他和他在门缝间对视,两双近似又不同的绿眼睛浸在这薄薄的、月光明亮的黑夜。
半晌,Dean松了手,任凭门被完全打开。他的声音亦在颤抖:“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有什么毛病?我明明都跟你说清楚了吧!”有愤怒,但也不尽然。
Sam走到他面前,姿态像在散步,与他的急促喘息完全不同。一会儿,他说:“如果我真的有毛病呢?”
“……”Dean,“你在说什么?”
“如果我本来就是个怪物呢?”他淡淡地笑了,半开玩笑一样,“你要怎么办,杀了我,还是一辈子逃下去?”
Dean的腰身撞到了一张桌子,卡住了他退后的脚步。Sam又用那种无限包容与爱怜的眼神看他,仿佛他是那个需要被人搀护的年幼孩子,讲道理时也要慢慢地,掰开揉碎喂给他:“别想多,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和你聊聊,那些你从来不愿意聊的事。”
见Dean仍然一副咬紧牙关不吭声的样子,Sam便将那些话说出来:“那个晚上,圣诞节,还有那个吻,Dean——你到底要假装它们不存在到什么时候?”
疮口在此刻被捅破。这是他头一次直面自己小心翼翼藏好多年的东西,就这么被Sam拿到面前,轻描淡写像拨开箱子上的扣锁,掀开罩在花瓶上的布。
“别说了……”他真正颤栗起来。
“还有另一个晚上,那个你承诺要陪我到天亮,却在日出前丢下我,乘着爸爸的车离开,还记得吗?”
“别说了!”Dean吼出来。心脏嗵嗵跳得他胸膛发疼,耳膜一下下也在随之振动。
Sam不说了,他只是走上前,去扶他,摸他因情绪激动染上红晕的脸,掌心温柔捧起,如同从水底捞起一件没于泥沙多年的宝物,借着月光赏他终于得见天日的真正面容。
待Dean的呼吸平复,Sam缓缓靠近,挺翘的鼻尖近乎要与彼此相抵,又停在咫尺。
他问:“Dean,你觉得我是怪物吗?”
又是这样。又是那般凄然呜咽的眼神,又是淋着雨走一路,就这样一身湿漉敲他家门,拽着衣角问能否收留一晚的模样。Dean知道他有伞,也知道他分明有别的去处,但是,但是。
“你不要我,是因为觉得有一个怪物弟弟,让你丢脸了吗?”
“不是,当然不是!”Dean望进他眼里,“Sam,我从没有觉得你丢脸,我只是……”
Sam没等来“只是”的下文,他语气中的心碎是可以划伤人的玻璃碴,每个字都有血:“你已经抛弃我一次了,难道还要抛弃我第二次吗?”
Dean知道,在Sam那里,自己是那条不需要饵料就主动衔钩的鱼,即便鱼钩会刺穿他自己。可恰恰是因为他知道,他们都知道,Sam的把戏屡试不爽的真正原因,不是出于多么高明的欺骗,而是Dean即便看破了也心甘情愿。
主导方向的轮盘从来都是在他自己手中。
Dean干涩的声音在空教室里回荡:“但,Sam,你有了新生活,有了Jessica,我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还在执着,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在执着。”
“我爱你,Sam,”他的眼中有了泪水,“只是我不能用那种方式爱你,那是错的。”
这便是那个圣诞夜,他向他告白后,迟来了七年的回答。Dean转动了轮盘,将故事导入了千万分支中的一条,那条“正确”的路。
Sam的神色未变,就像这句话掷在他耳中连一丝涟漪也未曾溅起。但Dean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
Sam忽然松开了手,向后退,直至退到人与人常有的社交距离,退到视野里能看见彼此全身,他说:“如果你不接受我,就走吧。”
Dean透过泪水薄幕望见了他的心灰意冷,那种冷是连岩浆也无法再次灼烧点燃的死寂,一捧灰一缕烟都留不下来。
“我只能像怪物一样爱着你,错误地爱着你,或者说我本来就是怪物,本来就是错误,这是我生来的原罪,我认了,Dean。”Sam仍和他对视,眼中却不再有眼神,“——可我也不会强迫你,如果你今天走了,我永远也不会来找你。”
“我会放手。”
这是Dean第一次看十九岁的Sam流泪。
他向前跑时甚至绊了一下,可他完全没注意到,全部心神都变作猛然抓住Sam衣袖的力量,恰如当年的那个夜晚,他们躺在床上时,Sam抓着他的力度,指甲掐进肉中,每一次呼吸都是在小声呼喊,留下来,留下来。
霎时身体里的所有细胞都在催促着他开口,只要答应,只要挽留,只要说出那句话,只要拨动那偏走的轮盘。他甚至几乎要成功。
无数滴小眼泪汇聚成两人间深不见底的洪流,教室的时钟走针一下下跳动,尖头也一下下扎在他身上,直到扎出血。
等待漫长得像一辈子,可比喻无法变成现实,就像再长的沉默也会结束,总有一方会慢慢惊醒,明白原来无言已经是答案。
Sam慢慢抽回了手,离开了。
TBC
按大纲来应该还剩三章左右
请不要对Sam这个黑芝麻汤圆的道德水平有所期待,他黑就黑在什么都能拿来利用这一点上……
【SD】想躲进你的衣柜(双男大,校园AU)9
暧昧期,约会。
chapter 9
他漫不经心转笔时,有人敲了敲他的桌子。
“我能坐你旁边吗?”
笔一抖,差点又要重蹈覆辙飞出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及时把笔捉住,轻轻放回桌上。Dean抬头,看见了Sam。
Dean无法控制自己不下意识勾起嘴角,他把平板和书都挪了挪,眼神示意Sam坐下。
“身体好些了吗?”
“早好了,”Dean告诉他,“都跟你说了,这点小病我睡两觉就过去了。”
不过一提起这茬,他便又要想起那日Bill说的话,男朋友这个词成了他脑...
暧昧期,约会。
chapter 9
他漫不经心转笔时,有人敲了敲他的桌子。
“我能坐你旁边吗?”
笔一抖,差点又要重蹈覆辙飞出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及时把笔捉住,轻轻放回桌上。Dean抬头,看见了Sam。
Dean无法控制自己不下意识勾起嘴角,他把平板和书都挪了挪,眼神示意Sam坐下。
“身体好些了吗?”
“早好了,”Dean告诉他,“都跟你说了,这点小病我睡两觉就过去了。”
不过一提起这茬,他便又要想起那日Bill说的话,男朋友这个词成了他脑子里的一只飞虫,时不时便冒出来嗡鸣两下。他刚扬起的笑像吹起一个气球,这会儿漏了气又瘪了下去。
“那就好,”Sam说,“我总担心你又出什么事。”
于是笑容更萎缩,变成僵硬地咬着嘴唇,口中还习惯性回:“整天就瞎操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哥哥呢。”
天气依旧不好,阴翳的云里冷冷泛白,大风要把人吞进去,早晨看着也像天色渐晚。进了教室又像穿越进一个新世界,灯亮得使人眩晕,暖气随呼吸融进血液骨骼,很快口中的白气就消散了,教室里的人也像化了冻一样逐渐涌上血色。
Dean撑着头,余光扫视正默默整理电脑文件夹的Sam:“你又没戴眼镜?不是说上大课会戴吗?”
Sam头也没抬,屏幕上的冷光印在脸上幽幽浮动:“不想戴了。”过一会儿,“你不是不喜欢吗?”
“……没说过不喜欢。”确实没说过。
眼镜衬得Sam整个人清隽冷冽,应当是十分合适,他想,Jessica很懂搭配,也很懂Sam适合什么,而Sam也默许了让女友在他外表上留下她的痕迹,这或许是他们俩之间的小情趣。于是越想越觉得,还真有点不喜欢。
带着微妙的情绪,他不再开口,恰好教授进来,便装模作样翻着书。
Dean确实学不来社会心理学,这和任何因素都没关系。
也许因为他自己本来就是个典型的心理疾病案例,每每看见要用确切的文字和语言挖掘内心,都有种要被扒光的不适,生理性排斥起来。Sam和他相反,学任何东西总有种手持手术刀冰冷解剖的客观,从没见过他对什么课抱怨或摆出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就因为他是学法律的?不知道,也许。
Dean的课堂表现就是从开始的尝试认真记笔记,到只一个劲拍讲义,搞得好像他是到了个观光景点的狂热游客,再到连拍照也懒得,改为坐在边边角角的地方边打瞌睡边躲避课堂互动——此项占分数比很低,这是当初他告诉Bill的理由之一,事实上,不全是假的。
但可惜,这次他旁边坐了个自带高亮记号的学霸。
Letens教授讲着一门枯燥的课,可公平来讲他的年纪不大,只到双鬓开始微白的岁数,且风格也并不沉闷,正相反,甚至有些过于高亢。他总用那双深嵌进眼窝的炯炯灰眸探照灯般扫描过台下,仿佛他们这群只为了混学分的沙砾里能藏着什么稀有矿石似的。功夫不负有心人,Sam就是那个钨金属。
当Letens第三遍用“非常完美,Campbell先生,真是叫人惊喜”来结束他的问答环节时,Dean有了牢骚。
“我想你给他的惊喜够多了,Hermione。”他撑着脑袋的手从下巴移到太阳穴,“歇会儿吧。”
Sam挑眉:“打扰你睡觉了?”
“是,你快把我这个平时Mr.Lentes压根不会给眼神的小角落弄得蓬荜生辉了。”他可不敢在教授的注目礼下打瞌睡。
他旁边传来一声轻笑。Dean困惑一瞥。
“你一开始还跟我说,你对社会心理学感兴趣。”Sam说。
Dean昏昏欲睡的眼皮快速颤了颤,半晌才挤了点声音出来:“……兴趣这东西本就是外行人才泛有的,真接触到专业领域,被消磨了也很正常。”
Sam认真点头:“原来如此。”又说,“你刚刚那句话听着也像个心理学理论。”换个人来肯定要被他这副煞有其事的样子糊弄了,可Dean太懂,Sam这语气就是没信,在拿他寻开心。Dean瞪了他,只是瞪得很是心虚。
好在Sam听进去了他的建议,课堂剩下的时间里都没再主动回答问题,让Dean有空可以安安静静在心里懊丧,当初到底为什么编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搪塞对方。
下课铃自带的解脱感估计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响起时明显能感觉到一滩死水忽然又活了,一个个垂死过去的脑袋又医学奇迹般开始动弹,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从门那儿鱼贯而出。Dean靠在椅背上,等旁边的Sam在电脑上敲完字。
他百无聊赖,随意乱看时便遭了殃,有个女孩在路过他的座位旁边时随意一扫,突然又像不确信似的回头看他,于是正好对上眼,对方一眼掠过他旁边坐着的Sam,里面似有惊讶冷嘲兼一丝果不其然,接着头一甩就走了。
Dean:“?”
一旁响起Sam的问句:“你认识她?”
Dean没想到这么短的一瞬都让Sam注意到了,他摸着下巴想了想,还真感觉女孩眼熟,好像是第一节课找他搭话的姑娘,叫什么Laura?还是Lena?他真的记不清。
“不算认识,”Dean告诉他,“第一节课找我搭过话,然后就没了。”
“哦。”
Sam敲完最后一个字,把笔记本啪的一声合上,转头冲他笑:“只搭讪过一次,就让人家念念不忘,真厉害。”
Dean没有感觉到被夸奖的高兴,只有牙酸。
午休时Dean啃着三明治,一边对着屏幕上闪动的光标犯难。新建文档,里面是他的选修课作业,标题是分析社会心理学对于治疗精神分裂症的干预作用。他钻研了老半天,得出的结论是手里三明治的牛肉太咸。真要命。
翻着手机里的社交软件,通讯录里Sam的头像还高高置顶,像家里墙上挂的最高最显眼的时钟。很奇怪,人们通讯录里置顶的对象,往往反而不是聊天最多的人。
吸取教训,这会他学聪明了,先在脑子里把要讲的话构思好,然后才一个字一个字打进输入框。
Dean:你写选修课作业了没
Dean:我实在没什么头绪,你有什么建议吗
过了大概五六分钟,那边回复了:还没有写。
Dean:好吧。那有建议吗?
Sam:我听说Letens教授喜欢有学生在作业里用他上课时讲过的例子,一般分都会给的比较高
Dean对此一筹莫展,自我挣扎般想了一会儿,放弃,慢吞吞地打字:我想不起来了,提示一下?
那头默了快一分钟,Dean差点以为Sam又聊一半跑去回别人消息,好在提示音还是响了。
Sam:比如,我记得他今天课上讲到这个知识点时,拿了部电影当案例,美丽心灵,你看过吗
Dean手速飞快地搜了,01年的电影,讲的是数学家男主努力克服精神分裂症的故事,得过奥斯卡金像奖。诚实来说他其实没什么印象,只记得男主还演过角斗士。Dean:听说过,但一直没看
Sam那边的对方正在输入亮了几次,一会儿后发来:真巧,刚看见电影院最近正好在重映这部片,要不要顺便去看看?
Dean本来打算就在电脑上看看得了,看见这条消息他去搜,发现还真有重映。他对这类影片是真没兴趣,属于会把他看睡着的类型,但,邀约是Sam发来的。
他看着这句“电影院”,脑海里那只念叨着“男朋友”一词的飞虫又开始唐突盘旋,还在他身上突然叮咬出一个新词,约会。这个念头太惊悚,顿时真像被咬那样一个激灵。Dean恨不得给自己脑袋上个阀门,好及时止住一些让他想一头撞死的联想。
Dean:什么时候
Sam:我都可以。今天下午?你有空吗
Dean:行
他们约好了时间地点,在市中心的影院,看完可以直接坐地铁回学校。过程中Dean一直在克制自己不去想这到底跟约会有没有区别,或者就是场互帮互助补习活动。但话又说回来就算跟学习没关系,兄弟一起看个电影到底哪儿不对劲了?都怪Bill。然而仔细算算又不止Bill。Dean想,为什么最近老有人觉得他和Sam关系不正常?
约了下午两点半,Dean到时看见Sam穿着黑色冲锋衣在门口等,高挑挺拔,半长的棕黑色头发垂在白皙的侧脸,和一旁路过的人流比显眼得像灰暗的舞台上打开了聚光灯。有女孩在他面前停下,说了什么,他摇了摇头。
Dean替她遗憾:别想了,这人已经名花有主了。
他走过去,那边Sam本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见他就笑起来。
“走吧。”Dean也没打招呼,径直往前,Sam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取过票,Dean闻到一阵熟悉的香甜,转头看果然是卖爆米花的柜台,金灿灿的焦糖在热灯下散发着暖和的甜味。Sam注意到他的视线,问:“要吃吗?”
Dean顿了顿,摇头:“又不是看特效片。”
影厅里没什么人,意料之中,重映老片,又是剧情传记,估计会看的除了他们这种为了课业来观摩的学生就是闲来无事的文艺青年,其他人都呼啦啦跑隔壁看新上的科幻片去了。Dean当然也想,可毕竟也不是他买的票,挑不得。
人少的优点就是可以随便坐,Dean见他旁边一排都空着,又往中间挪了挪,Sam没说话,也跟着挪过来。总共就五个人,文艺青年没有,除了他俩,前排有个叔辈的文艺中年,两个正凑一起说笑的年轻女孩。还好没有情侣。
灯光暗下来,开映前寂静几秒,让Dean忽然心底升起异样,像正拧一瓶不知状况的碳酸饮料,耳边小心翼翼听着细微的气声,预感下一秒是否就要爆发。他转了一点点头,Sam在黑暗里的侧脸模糊,只勾勒出鼻梁挺翘的轮廓。他兀自产生一种对方会不会能听见他咚咚的心跳声的想法。
好在巨大的音乐和画面很快冲淡了气氛,他松了口气。
Dean发誓自己一开始真的是想认真看看奥斯卡最佳影片,但或许是外头太冷,电影院里暖气又开得太足,没一会儿就给他熏得整个人逐渐瘫软在座椅上,眼皮开始发粘。
电影是好电影,演技也没得说,唯一不太好的可能是男主叫John,仔细一看竟也莫名有那么几分他爸年轻时的气质,越看越蹙眉。奇怪,他以前怎么没觉得角斗士里的Russell长得像他爸?
乱糟糟的思绪在脑海里转悠,他真的睡着前最后一次睁眼是看到女主出来,去关窗户,转头时恬静而温柔的面庞出现在屏幕上。
“……我喜欢她,”Dean的声音没在昏暗里,已经有些口齿不清,“Jennifer Connelly,她很美。”
“你看到现在就这一个感想?”Sam有些好笑地问。
Dean动了动歪倒的身子,努力眨眨眼,又盯着看了会儿:“这女的是苏联间谍吗?”
“不是。”
“那她是男主想象出来的吗,他不是有精神分裂吗?”
“不。”
Dean沉默了。
Sam说:“你就是不相信,她真的只是普通女孩,也真心爱着男主吗?”
“就是觉得太假了,”Dean说,“一个情商低脾气怪,还有精神疾病的人,能遇到一个优秀漂亮,还不离不弃的爱人……”
声音渐小,剩下的话淹没在电影音效里。
过了一会儿,Sam说:“这是传记电影。”
Dean不说话了。
前排的中年男背影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睡着还是看得专注,两个女孩一个在看,另一个掏出手机在玩。这一刻Dean觉得没人懂他。
没再抵抗,他任凭困顿席卷感官,靠在椅背上没有任何前兆就坠入朦胧。这回倒是没做梦,只偶尔有电影的声响传进耳中,忽远忽近。
醒过来时第一感觉是脖子酸,还有脸颊,枕在某处大半天,半边脸都发麻。他动了动歪斜的身子,意识也随之灌回到脑子里,忽然察觉到,他刚才一直枕的地方,是Sam的肩膀。
登时Dean就体验了一把什么叫气血上涌和“脑子里轰得一声”,下一个动作是赶紧摸嘴角,干的,还好没淌口水。Sam见他醒了,转头看他,眼神里倒没有任何责怪或烦躁,只是盯着脸颊上的某处。
“抱歉,”他口齿还含混不清,“我睡糊涂了,不小心就……”
Sam没回答,伸出手,用拇指在他脸颊靠近颧骨的地方轻轻摸了摸。Dean愣住了。
“你脸上有个拉链印子,”Sam说,“应该是我衣服上的拉链压出来的。”
此时在Dean看不见的视角里,他的脸上有一道淡红色的痕迹,与肤色对比明显,印记形状来自于Sam贴近衣领处的拉链,如一个新鲜的吻痕。Dean闻言伸手去摸,他们的手指不小心撞上,Sam忽然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
“这种应该一会儿自己就消了。”Dean觉得尴尬,自顾自解释一句。
他转向荧幕,电影已经接近尾声。老去的John在诺贝尔颁奖礼上感谢妻子,Dean分心地看着,直到听见John说出那句概括电影主旨的话:“只有在爱的等式里,才能找到合乎逻辑的真理。”
如同很多故事那样,在辗转于数个或恢弘或跌宕的情节后,最终的降落点仍然是爱。Dean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这样类型的叙事,只是在旁人都觉得温暖和感人的情节里,他尝到了苦涩。
伟大的爱是一个亘古的主题,借了这份坚定、正当、光明磊落,很多人能把它唱作曲编成诗,拍成可以放在首映礼的电影,会有鲜花、掌声围拢,以及一种镜头中央处的理所应当。
前排的中年男人此时坐直了身子,另一个女孩也不再玩手机,但Dean坐在屏幕前,忽然不合时宜在想世上有的爱并不那么伟大,甚至卑劣。总有的人握有的是下等、错乱、罪恶的爱,惶惶不可终日。这份爱存在,却无人愿意讲述,更别提歌颂,照见了光也要自惭形秽。那最终的结局是什么?注定要湮灭吗?
Dean叹气:“我真是白看了。”
影厅的灯亮起来,刺了他的眼。
厅里另外三个观众站起来,开始往外走。Dean转头发现Sam也正看他,两两对视。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Sam轻轻摇头,表情像看见低分试卷的父母。
“要说什么直说。”Dean揉了揉眼睛。
“就是好奇,你当初到底是怎么考上大学的?”
Dean上手锤了他一下:“我那时学的很认真好吧,上课从来不打瞌睡!”转而抱怨,“都怪里面太热了,还有你也知道,这种电影向来不是我的菜。”
清洁工已经进来了,他俩站起身,顺着台阶往下走,走着走着Dean忽然想起来自己最开始看电影的目的,于是跟在Sam后面,直到下到最后一级才从嘴里磨蹭着哼出一句:“所以,我作业要怎么办……”
Sam转过头,那一瞬间Dean以为对方还要接着讲他几句,但他只是轻轻皱眉,影厅亮堂的光他的鼻梁在脸上留下阴影,显得温柔,是种无可奈何的温柔。Dean的呼吸停滞一瞬。
他说:“实在不行,我可以帮你。”
“真的?”
“别误会,不是帮你写,”Sam说,”是你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或者你写完了发给我,我帮你改改。”
Dean:“……我就知道。”
可毕竟也怪不了Sam,是他自己看一半犯困睡着,票甚至都是人家买的,再说什么都显得得寸进尺。这段日子,他能感觉到自己和Sam的关系在逐渐回温,依稀又有了小时候的模样,却始终有一道界限,心有余悸,从不跨越。
但前头走的人却主动慢下来,渐渐并肩,含着无奈的笑自言自语似的:“唉……Dean,没有我你要怎么办?”
Dean知道他说的意思一定是没有我帮你,你的作业要怎么办,但一听这话,平日里的能说会道忽然就喑哑了,耳朵也只好装不灵光。走到大厅,他说:“我去上个厕所。”借此暂且溜走了。
掬了把冷水洗脸,又被冷得一哆嗦,毕竟大冬天的。Dean抬头,看着镜子湿漉漉的脸,眼尾和两颊都是红的,也分不清是冻的还是某种羞意,越看越觉得自惭形秽。
出来时Sam并不在原地,转头找寻,看见他从柜台那边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袋子。
“给你买的。”Sam递给他,他接过,看见是一小袋还热乎的爆米花,甜丝丝的香气直往人鼻腔里钻。
Dean哑然,不知道说什么,半晌:“你把我当小孩子哄吗?”
“只是看到顺便就买了。”语气听上去是真的只是“顺便”。
电影院在商业楼内,而他俩走到大楼门口,才真正傻了眼——外头在下一场天气预报外的急雪,又近傍晚,暮色苍茫,近处的簌簌雪片像密集的雨,远处白茫茫一片如朦胧的雾,行人与车灯成为倏而游动的剪影,一个接一个织进雪里。
“说好的晚上多云呢,怎么忽然就又下雪了?”Dean不可置信地看着。
“地铁站在哪个位置?”Sam眯起眼睛,“那边那个是吗?我记得不太远。”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Dean看见一方隐约的标识和地下通道的影子。
“好像是的,我记得是。”
“怎么办?跑过去吗?”
他们都在用目光丈量距离,站在门口时刺刺的冷风已经侵入脸上的皮肤。
“跑过去,反正就一点路。”Dean下了决断。
他把爆米花的口封好,塞进自己羽绒服的怀里,想先一步跨下台阶,但Sam把他往后扯了下,什么也没说,高大的身躯顶着雪向前。
Dean匆匆跟上,两人都像潜水那样一头扎进去。
前面的人帮他挡了一部分,架不住雪向来是四面八方涌。一时间眼睛和嘴都遭受了猛烈的攻击,雪粒争先恐后击打在脸上,带着窒息之势将他淹没。他努力睁开眼,眯成缝,去看前面那个背影,大风吹着他的黑色冲锋衣鼓起来,在昏暗的天色里隐隐绰绰,不甚清晰。
他忽然有种抓住手里流沙的感觉,却不是越攥越紧,而是在渐渐松手。脚步也慢下来,愈发沉甸甸。
然而,一只手伸过来,精准无误地攥住了他的手,带着他向前。他愕然,感觉那力道并不温柔,甚至带着一种决绝,像把掉进海的人救上岸,又像反过来,正溺水的人紧紧抓住唯一的希冀。
苍茫的雪海里,他们一前一后,成为昏沉天地间两个孤独的小点,两只手始终紧紧牵着,如同一部烂俗电视剧里的场景,共赴一场无果的逃亡。Dean的心底霎时涌上一阵颤栗的酸楚。
进了站,两人都气喘吁吁,口中冒出的白气交融在一起。
Dean的睫毛被雪花粘连,抬手去揉,很自然地把手从另一只手里抽开,就像真的只是自然而然。脸上潮潮的,鼻头早就冻得通红,他总算恢复视力,一眼就看见Sam满头满脸都是雪的狼狈模样,没忍住笑了。
“你的眉毛全白了,还有头发也是,跟个老头似的。”
Sam闻言用手指去抹,果然全是湿的,抬头看对方:“你自己也是,别光顾着笑我了。”
于是Dean也擦自己的头发和眉毛,不去想自己现在满头“白发”的傻样,还把外套脱下来掸,边掸边说:“天,我才好没多久,不会又要生病吧。”
“就一下,应该不会。”
“还好地铁里面暖和。”
Dean把衣领拉开检查,怀里爆米花安然无事,只是袋子有点湿。
两人进了车厢,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此时车厢里人不少,但也没到人挤人塞成压缩罐头的地步。大部分人都在玩手机,哪怕地铁上信号有多烂也要执着。也有人在睡觉,头随着摇晃的车厢在羽绒服里也在晃荡。斜前方停着一辆粉色的婴儿车,里面圆溜溜的眼睛和Dean对上,Dean下意识笑,对方却不领情,只用胖手去拽车上的挂饰。
“要坐几站?”
“六站,大概半小时,不过不用转乘。”Sam回答他。
坐下才感觉身上开始发热,有薄汗渗出来,衣服上还带着冷湿,上下车的每个人总会带进零星残雪,在封闭车厢里蒸出点氤氲的雾气。Dean的肩膀紧靠着一旁的Sam,一时间连呼吸也渐渐同频。
车厢里有人带狗,上了年纪的金毛趴在地上假寐,穿着厚大衣的女人顶着花掉的妆在打电话,背对他们的年轻人穿着枪击案凶手标配的盖脸兜帽衫,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像握着什么,Dean看了一会儿,直到看见对方掏出墨西哥煎饼咬了一口。他笑出声。
Sam稍偏头,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
可Sam没转回去,而是盯着他看,Dean也困惑看他。
“你脸上沾了一根睫毛。”
Dean立刻便去摸,但Sam说:“不是这边。”摸另一边,好像也没有。
“应该在眼睛下面的位置,你先别动,别眨眼。”
然后,Sam靠近了。他的脸倒影在Dean的瞳孔里,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们的鼻尖几近挨在一起,呼吸交融,温热传递到彼此的脸上,浪打在礁石上那样激起酥麻。Dean觉得身上每处毛孔都快要窒息,怔愣中听见自己的心跳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下敲击耳膜,敲击他的灵魂。心乱了。
那根曾被他遗忘的连接两人的线,跨越了时空,在此刻陡然收紧,无限拉近,扯着他主动靠近,再靠近,暧昧的渴求像真正的口渴,而对方没有后退,更似一种默许。在相触的前一秒,车厢里响起了下一站到站的广播。
有道闪电在急风骤雨里劈中他,使他碎裂。Dean在一地破碎中猛然惊醒,发觉到自己刚刚想做什么——他下意识是想吻他。Sam的眼睛没有闭上,也不清楚他的手指什么时候放在他脸上的,只感觉在等待几秒后,那手指离开了,然后脸也退后,真的捻下来一根掉落的睫毛,也捻走了他错乱的失神。
Dean僵坐在那里,心里的声音一遍比一遍清晰:他想要吻他。“想要”的念头比吻更沉重,不吻比吻更越界。
没人注意到刚刚这个角落里发生的事,金毛犬短促叫了一声,被狗主人呵斥,女人在发短信,戴兜帽的转身是个长青春痘的男孩,耳朵里塞着耳机。婴儿车旁一对年轻夫妻,妻子的金发垂在丈夫肩上,正缩在彼此耳边说话,那一刻,Dean觉得她的笑容和金发真像她,像Jessica。他的“想要”里没有甜蜜,只觉得心碎。
他在想,为什么重逢后的每一天,他都感觉心口处的肉在一点点向外长出刺,要把他扎透。那是七年前就存在的孽根,只是罪恶感先一步蒙蔽了他,让他自以为“正确”地掐断发芽的可能性,直到七年后才重新生长,挣破血肉,叫他看见。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当那个雪夜里他从车后窗回望,他的眼泪只是在哭分离吗,圣诞节那天Sam吻他唇角,他的颤抖里只有惊惶吗,或者更早一些,那一遍遍拥抱、亲吻和爱的许诺,若只有纯粹的亲情,为什么总在隐隐作痛?
列车驶进黑暗的隧道,车厢的顶灯太旧,照不亮玻璃车窗上反射的人脸,只能看见一个看不清面孔的轮廓,挨着另一个高高的影子。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坐在窗外的黑暗里,车沿着循环的轨道从他身体里碾过,相撞又重来。
究竟是多么荒诞的故事,才能让一个人在相隔整整七年之后,在他自己高高在上自作主张,要把行差踏错的那人掰向正轨,而那人也如他所愿远离并走回到阳光下之后,才在一个下意识里发觉,原来问心有愧的,除了对方,还有他自己。
剩下的路途里没人再提那个失神下未竟的吻,尽管他知道,他也知道,刚刚那早就不是一句“兄弟”“家人”可以掩盖得了的,但窗户纸尚未真的捅破,过界的一瞬成为了房间里的大象。
即将到站的广播响了起来,那是他们的终点站。Dean忽然在想,要是这辆列车永远没有尽头就好了,世上没有长长久久的东西,但如果有,我希望是和你长长久久坐在永不到站的列车上,坐在一群没人认出我们的陌生人中间,甚至假装你也是陌生人,我从来不认识你,我只是恰好坐在你身边。那样的话,或许某一瞬间,我会有勇气,去犯一个不敢犯的错。
车门开了,他们先后下了车。
TBC
预告下,丁又想要跑了,然而这次他的对手是成年的米……
【SD】想躲进你的衣柜(双男大,校园AU)8
发烧了,稀里糊涂的表白。
chapter 8
Dean躺在那儿的样子和宿醉时很像。一样的浑身泛起潮红,呼吸急促而颤抖,紧锁的眉心永远在忍耐,忍耐痛苦,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思想上的,他都很擅长。
那双漂亮的眼珠此时在紧闭的眼皮下颤动,不知正沉湎于哪段梦境。Sam的手掌轻抚他滚烫的面颊,居高临下俯视,想:你的梦里有我吗?
左右打量了一下这里,很常见的学生公寓,个人房间里自带浴室,有花洒和一个小浴缸。Sam过去把水龙头打开,试了试温度。
那边Dean不知是因为身体上的难受还是又在做噩梦,嘴里哼哼唧唧,偶......
发烧了,稀里糊涂的表白。
chapter 8
Dean躺在那儿的样子和宿醉时很像。一样的浑身泛起潮红,呼吸急促而颤抖,紧锁的眉心永远在忍耐,忍耐痛苦,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思想上的,他都很擅长。
那双漂亮的眼珠此时在紧闭的眼皮下颤动,不知正沉湎于哪段梦境。Sam的手掌轻抚他滚烫的面颊,居高临下俯视,想:你的梦里有我吗?
左右打量了一下这里,很常见的学生公寓,个人房间里自带浴室,有花洒和一个小浴缸。Sam过去把水龙头打开,试了试温度。
那边Dean不知是因为身体上的难受还是又在做噩梦,嘴里哼哼唧唧,偶尔夹杂听不清的话,在床上挪动翻身,又咚一声滚到床底下去了。
Sam走过去把他拽起来,“不要乱动,”他说,“别给我添麻烦。”Dean因为那一摔睁开了眼,可惜只有一下,也不知看没看清人,听见Sam的话几乎没有反应,很快又晕晕乎乎歪倒下去。
那边水放好,Sam只犹豫一下,就决定先在这儿把Dean的衣服脱了。尽管Dean一直是酒吧派对上女生们最爱的下酒小菜,预备着想当他女友的大约能从这儿排到阿拉斯加,可他的衣品着实糟糕,基本是衣柜里有什么就穿什么,能受欢迎成那样大约纯靠脸撑着,就比如他此时身上这套,搭配上可以说是乱七八糟,看得人直皱眉。
Sam脱掉他那件发皱的牛仔夹克,又去脱里面的圆领上衣,Dean显得很不配合,动来动去不让他碰,可惜发烧又昏睡让这点微弱的挣扎毫无作用,Sam像固定一只被剪指甲的猫一样摁着他,轻而易举压制了所有反抗,利落地把他脱得不着寸缕。
寒冷让Dean蜷缩起身子,下意识要往角落里钻,可惜Sam没给他机会,扯住他的脚踝把人拽回来,打横抱起,往浴室里走去。
水放满了浴缸,Sam把Dean放进去时怀里人瑟缩了一下,一只手勾住Sam的上衣,似乎缺乏安全感。Sam动作轻柔又强硬地把他的手指掰开,挤了两泵浴液给他简单擦洗身体。
氤氲弥漫的水汽盈满整个浴室,此时Dean终于迷迷瞪瞪把眼皮掀开,隔着雾气看眼前人,神情有些呆滞。
见Sam没理他,他盯了一会儿,忽然红了眼眶,泪珠和脸上的水一起滴滴答答往下掉,仿佛伤心到极点,高烧的热度混着渴盼,这样的哭泣只在十岁大的稚童身上见过。
“Dad。”他说,单单一个词从唇间吐出,脸上在哭,眼睛里却又笑起来,好像很高兴又很委屈,大脑被烧得混沌一片,眼前的面孔也模糊难辨,只剩下无穷无尽海一样的委屈。原来我生病了你还是会关心,原来你不是只爱Kate和Adam,可我之前需要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在呢?
Sam抬头看他,读懂了他眼里翻涌的话,突然伸手掐住他的下颚,把脸凑近:“不是Dad。”
手指很用力,Dean明显痛了一下,下意识想要躲又挣脱不掉。
“不是Dad,”他重复一遍,鼻尖相抵,“是Sammy。”
Dean的眼睛稍稍聚了聚神,嘴唇蠕动两下,声音轻不可闻:“……Sam。”
下颚上钳制的力道一点没松,逼着Dean去直视那双在水汽里依旧冰冷锐利的眼眸,苔原一样的绿又深又沉,语气几近命令:“是Sammy。”
Dean轻轻抖了一下,有一瞬间畏缩,却还是不得不含混地唤:“S,Sammy。”音节都压在舌底,好歹还是说出来了。
“Good。”Sam夸奖他。
发烧的人不能洗太久,不到十分钟,Sam把湿漉漉的人捞起来,仔细擦干,又用干毛巾裹着,塞进厚厚的被窝里。
倒了杯热水又拿了药,回来时Dean的眼睛又闭上了,Sam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掰开嘴把药和水都喂进去。他喂的很慢,Dean倒是没呛到,只是喝一半洒一小半,水顺着滑到脖颈,嘴唇红通通的,多了一层水润的光泽。
又把人放回去,看他睡得半梦半醒,迷糊中自言自语来一句:“我在做梦吗……”
Sam告诉他:“是,你在做梦。”也不知听进去没有,下一秒对方头一歪,像是又睡过去。
窗外黑漆漆一片,看不清雪是否还下着,暖黄的灯照得一间卧室像一座孤岛,在漫长的冬日里孤零飘泊。Sam站在书架前,下层是一些水瓶文件袋之类的杂物,上几层是几本书、AC/DC的专辑,还有相框,有和同学拍的,也有些是颁奖礼上照的,但没有John和他新妻子一家的影子。
除了这些还有几个摆件,有个小巧的水晶球格外突出,精致的格格不入,翻过来底上还刻着字,是一个女孩名,旁边还画了颗爱心,一看便知又是某不知名前女友送的,被他粗心大意往架子上一摆,全然没有考虑到,倘若以后现任女友来他房间时看见这个,多少得惹出麻烦来。不过Sam倒不需要听什么解释,他勾起嘴角拿着掂了掂,又放回去。
从浴室拿了湿毛巾出来,先给Dean擦了脸和脖子,摸了摸还是很烫,脸上烧出两片坨红。Dean似乎感觉到有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在摸他的脸,主动凑过去,把鼻子和嘴都往上贴,湿热的呼吸肆意吹在那儿。
Sam任他贴了一会儿,然后抽回手,听见Dean不满足的轻哼,把湿毛巾叠好放在他额头上才消停。Dean的床是单人床,虽说也不小,但睡两个成年男性就不太行了,在房间的柜子里翻了翻,他随便找了张换季的被褥铺在地上,并几个枕头,就这样靠在床头柜边上。
时钟安静地走着,大约走了一圈,床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Sam放下手中打发时间的书,一看是Dean从深度睡眠里浮上来,高烧的疼痛让他在床上卷着被子滚来滚去,一只手伸到床外边,正好在Sam这边,停住不动了。
Sam没管他,一会儿那边就传来鼻音很重的呢喃,有气无力:“Sammy……Sammy……你还在吗?”
他伸着的手指动了动,似是想要握住什么。Sam回答他:“我在。”站起身去倒水,就是不碰那手。
刚才他去公共厨房那儿又转了转,找到一包喝饮料的吸管,用吸管给Dean喂了几口水,这回倒没洒出来。
Dean躺下去晕晕沉沉的,安静了大约十分钟,又开始问Sam还在不在。得到肯定回答后,他小声抱怨起来:“……怎么还在梦里。”
眼睛还紧闭着,意识也不知飘在何方,嘴倒是没闲着,乱七八糟讲起话来:“好痛啊,好痛好痛。”
“哪里?”
“膝盖,还有后背……”
“忍着。我给你喂过止痛药了,可能还没起效。”
一声不满的很重的鼻音。
“你现在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嗯。”
“小时候你想什么我都知道,现在你变得好奇怪……根本就弄不明白。”
Sam说:“你只是自以为什么都知道罢了。”
Dean没继续反驳,估计现在也没那个脑子去想对方话里的意思。他只是在床上翻了翻,一只手摸来摸去,又开始不满起来:“Sammy,你人在哪儿,为什么看不见你?”
Sam心说你眼睛还闭着,上哪儿看去,回答他:“我在地上。”
“为什么?”似乎很吃惊。
“什么为什么,你的床又睡不下我们两个,我就打个地铺。”
那边Dean眉头皱得紧,头晕目眩的也硬要挣扎着要坐起来:“怎么能让你睡地下,我要睡地下去,床给你。”可惜没坐起来,一头栽倒在枕头上,还不放弃得想要再试。
Sam一把把作乱的人摁回床上,结果手被Dean拽着不放,他皱眉:“放开,生病了就老老实实躺着。”
但自认为自己在梦中的Dean似乎比平日里要执拗得多,他说:“我不下去也行,那你上来。”
“都说了,睡不下。”
“睡得下,”Dean开始往里挪动,“挤一挤就行,你小时候非要跟我挤一张床我还不让呢。”
实在是太倔,况且和一个脑子不清醒的病人也讲不清道理,没办法,Sam于是动作小心地靠在Dean空出来的位置,确实太小,躺过去有小半个身子还挂在外面,只能姿势别扭地缩起来,尽量不压到对方。
Dean大概是满意了,一伸手就要习惯性把弟弟揽进怀里,结果几下也没揽动,人反倒钻进对方怀里去了。于是又不满意了,埋怨:“你不是Sammy,Sammy没有这么大个。”
“我是,”Sam说,“我十九岁了,不是九岁,我现在比你高。”
如此直白的现实令怀里的人又开始唉声叹气。安安静静躺了一会儿,Dean紧锁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Sam看了一会儿,用拇指摩挲他的眉心,在他耳边问:“还疼吗?”
按理说止疼药应该已经起效,可Dean还是点点头:“疼。”
“还是膝盖吗?”
摇头。“手臂疼,骨头里面疼。”
发烧时疼痛感会到处乱窜也是正常,Sam说:“那我帮你揉揉。”
手伸进被窝里,顺着摸到手臂。Sam的手掌和他的身高成正比,又宽又大,覆上去就把大半手臂捏在手里,Dean平日里也会去健身,肌肉还算结实,不过放松状态下肉就软了,掌下的皮肤热乎乎的,像卸下了所有攻击性,交付全然的信任。
Sam从上到下慢慢揉捏着,这样不轻不重的按摩大概让Dean很满意,很快就不再皱着眉,呼吸也均匀了许多。
分针又转了一半,Sam猜Dean又睡了过去,去浴室再打湿一次毛巾,放到他额头上时,Dean突然闭着眼睛说起话,说的声音很小又很糊,跟梦话似的: “外面下雨了吗?”
Sam看着他:“外面下的不是雨,是雪。”
Dean皱眉,显得很困惑。他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我好想念现在。”
“……”
“我不想出去,”Dean不需要人回应,只一个劲说,“……衣柜里就很好,有爸妈的衣服,还有你。”
于是Sam知道了他刚才在梦什么,小时候有一次他们俩躲进衣柜里玩,还不小心睡着。原来他们俩都记得。
“为什么不出去?”他问。
Dean一下子变得很沮丧、很难过,伤心像用叉子戳破饱满的蛋黄那样淌了出来。
“外面一点也不好,还是这里好,爸妈在回家路上,我躲在黑暗里,你在我旁边。”他的声音闷闷的,“出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郁闷过头,他把头蹭进枕头里不想说话,但Sam拿着掉了的湿毛巾又给他擦脸和脖子,把他又从睡意里搅扰出来。
“我的头在痛,很晕。”Dean用上谴责的语气,“不要动我——”
Sam平铺直叙:“你发烧了得散热,不用湿毛巾擦会把脑子烧坏的。”
反驳不了,Dean只是喘着气,话语里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我讨厌爸,讨厌Kate和Adam。就算他们没做错什么也讨厌。”
Sam也只是看他。
高烧变成灶台上的火,把心底冷凝的酸苦都蒸成一圈圈向上冒着烟的水汽,他说:“我想念你和妈妈……但我不能让自己总想起你们,不然就要后悔,后悔当时离开……可是不行,离开了你才会变得正常。”
“正常?”Sam重复了一遍,手指在他耳廓处打着转,眼底暮霭沉沉。
“就像现在,你有女友,有朋友,成绩好又受欢迎,”他一个一个数,“没有我,你会过上理想的生活。”
一时间安静的空气被吹胀,填满了整个房间,Sam的声音又像刀一样刺破:“那你呢?”
“我…我为你高兴,真的,”Dean听上去像一颗腐坏的橙子,熟烂到发酵也带着酸涩的味道,“可我太自私,还很贪心,想要你有更广阔的世界,你真的看向别人,我不再那么特殊,我又会觉得……觉得……”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见。
退烧药里助眠的药效大约上来了,话也没讲完,Dean一脚踩空那样跌进深眠。
Sam关掉了夜灯,只留不说话的月光陪在房间里。
被子底下Dean依然无意识抓着他的手,如一副柔软的枷锁。他在黑暗里凝视Dean,神情有种站在海崖边上要望进翻涌的海底那样,越深越触目惊心。
他慢慢起身,把手抽出来,人又靠回地上。这一夜他几乎没睡也感觉不到困,Dean的呼吸声变作一团看不见的幽魂,从房间这一头游荡到另一头。在黑暗里静静听着另一人的呼吸,这是比肢体交缠要更亲密的事。
中途Dean又醒了几次,几乎都是半边身子还浸在梦里,眼皮掀不开,挂在他的肩上或臂弯里喝水或去卫生间。凌晨四点左右,最后一次醒,Sam重新把他放回被窝里,他忽然张开了一点点眼睛,颤动的睫毛像振翅欲飞的蝶翼。
Sam相信他依旧还睡得迷迷糊糊,但那双唇蠕动着,声音比一片雪花还要轻,却像正正好落在掌心那样落在Sam耳里。
“你知道我爱你,对吗?”
一句话说得像无意义的嘟囔。
“……”
“……你知道吗?你知道的吧?”不依不饶的架势。
“不知道,”他回答,“我第一次听说。”
怀里的人慢慢滑进床里,鼻子里哼出许多不满,似乎觉得受到了敷衍,或是被欺骗,但在Sam轻抚上他的眉心与鼻梁时,又很快舒展,变作安逸。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不需要任何条件,Dean的心软是一只心甘情愿的蛾,盲目地扑着火。
在冬夜与晨曦的交汇处,Sam坐在昏暗里想,你甚至都不要听我的答案,不问我爱不爱你,你只问我知不知道。就这么胆怯地停在界线之前。
脑海中想象你贪得无厌的模样,死缠烂打地逼问,嚣张跋扈地索取,理所应当地接受,可每次你遇到我时,神情都像在用胶水一点点小心拼凑一个摔得粉碎的玻璃盅。
Sam伸手握住了胸前那个小小的护身符吊坠,凸起的尖角硌到掌心,再松开,留下印记,像一个亲昵的齿痕。
醒过来时,Dean感觉自己是一只破烂的布袋娃娃,四肢里的骨架都被掏空,塞满了棉花。
他皱着眉,努力抬手揉了揉眼睛,挣扎着想要把身体抬起来,一只有力的手就扶住他的后背,稳稳把他的身体撑起,靠在床头的软垫上。
“要喝水吗?”一个平静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扭头就看见了Sam,与之前见到的都不同,此时他的头发和衣服都有些凌乱,眼下有淡淡的乌青,神色里却没有多少疲态,就好像他们昨晚只是聊了一小时的天。
Dean僵硬地点了点头,一只吸管就递到他嘴边。水居然还是温热的。
他知道Sam昨晚一直在他房间里,照顾了他一晚上,可他的意识浮浮沉沉了一整夜,混沌的高烧使他的梦光怪陆离又碎得乱七八糟,和现实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忘记了用两人目前的关系和现状去想这件事,只一味用本能去当一个被弟弟照顾的病人,而且还叽叽喳喳个不停——天呐,他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
Sam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像还有点温度,应该还在低烧。”Dean庆幸这会儿脸烫倒可以正大光明推到发烧上去。
“谢谢,Sam,我——”他一开口,声音嘶哑得自己都吓一跳,“我应该没事了,真的,多谢你照顾我。”
Sam很随意地接话:“没关系,我是你弟弟,你生病了,照顾你是应该的。”他又把手机递给Dean,“你今天最好请个假别去上课了,等彻底养好了再去吧。”
Dean一只手慢吞吞接过,迟钝的头脑里还在努力去回想,自己到底讲过哪些话,哪些是梦里说的,哪些是真的说出了口。可惜高估了自己,就和喝酒喝断片一样,真的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发邮件跟教授请完假,Sam在一旁关切地看他打字。
他感觉鼻子被塞住,手指摸索着伸过去,立刻便有纸巾递上来,无所适从了一秒,还是忍住没干什么都道谢,擤了擤鼻子,那边又及时把垃圾桶凑过来,Dean假装自然地把纸丢进去。
他瞟了一眼,目光定了定,垃圾桶里除了他的纸团,还有一堆看不出原样的玻璃渣,和一个底座。
“这是……”Dean觉得有点眼熟。
那边Sam立刻像想起什么,神情浮上来歉疚,并一种做错了事讨原谅的恳求。
“对不起,”他说,“昨晚我从旁边柜子里拿被褥的时候没注意,把这个东西带倒了,不小心就打碎了。”转而又眨眨眼,“这个水晶球,对你来说很重要吗?要不然我赔你一个吧。”
Dean张了张嘴,他怎么可能因为一个被他快忘了的摆件去怪刚辛苦照顾了他一晚上的亲弟弟?连忙说:“不用,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碎了就碎了。”Sam这才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还是那么善良。
看见Sam眼睛里有红血丝,Dean说:“昨晚真的多谢你了,呃,你今天有课吗,要不先回去休息吧,我这里已经好了一大半了,自己再躺会儿就行了。”
Sam想了想:“下午好像有两节,”又说,“你真的不要紧吗?”
Dean笑起来:“你把我当个八九岁的小孩呢,干什么都要人陪着?行了别啰嗦了,我看你脸色比我也好不到哪儿去,赶紧回去睡会儿,别耽误下午的课。”话说太多又有要咳嗽的干痒,他硬是忍了忍没咳出来。
Sam定定看了他几秒,然后说:“那我走了,你要是有事就打电话给我。”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Sam离开了,Dean一边听他关门的脚步声,一边缩回被子里。他还在怔怔地想,昨晚的一切像在午夜时分从卧房听见外面朦胧的电视声,内容被稀释了,只剩下情感上的白噪音——是很多年都未曾有的安心。
有人敲了敲他的门,他应了一声,门开了,是Bill,脸上带着笑。
“好点了吗?”Bill问。
“差不多吧,下楼跑个两千米不成问题。”
Bill嗤他一声,抱着肩膀靠在门上:“多亏有你男朋友照顾你,不然搞不好你这会儿还不省人事呢。”说完眼底还闪着探究的光,“你们处多久了?”
Dean的表情就像死机的电脑屏。
“……什么?”
那边Bill像是再也压制不住,所有的句子一股脑砸过来:“男朋友!你到底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咱们当了这么久室友我居然都不知道你……”他煞有其事刹住车,“啊,我当然没有别的意思,哥们,我又不恐同,事实上我表弟就是个双性恋,我们一家早都习惯了——”
“等等等等,”Dean几乎是喊出来,那感觉像有人暴力启动了死机的电脑,现在主机直接着了火,“你——你觉得他是我男朋友?!”
一个理所当然,甚至带着一丝谴责的眼神回看过来,似乎在问不然呢,以及这种事怎么现在才让他知道。
“不是,当然不是,”荒唐的误会让他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接着努力笑出来,想装作开玩笑一样应付过去,“那是我弟弟,亲弟弟!拜托,你真是想多了。”
Bill盯着他,挑了挑眉:“哦,所以你大学都读三年了,有个同校的弟弟却从来不提,也没见过面,但昨晚一听说你生病了他忽然非要跑过来照顾你一晚上?”他的若有所思让Dean汗毛直立。
“真的,”Dean尽力表现的诚恳,“我——我们家比较复杂,父母离婚之后就没见过面,最近才凑巧刚联系上。”然而这种解释往往理由越多越显得像在编。
Bill看似了解了一样点点头,话头又一转:“但你那个弟弟,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什么?”
“他说他是你朋友。”Bill笑了,“你又说他是你弟弟,我觉得你俩下次最好还是先统一下口径吧。”
Dean石化一样塑在那儿。
Bill走之前嘱咐他:“反正,我等下要出门上课去了,你要有事可以打电话给我,或者打给你男,呃我是说,弟弟,他肯定乐意再来照顾你一晚。”
“不,Sam他真的是……”他有气无力,眼睁睁看着Bill脸上带着“我懂我都懂,不用解释”的笑容消失在门那边。
Dean仰倒在床上,感觉真的要不省人事过去。
TBC
【SD】想躲进你的衣柜(双男大,校园AU)7
生日与轮椅。
男鬼还在发力。
chapter 7
靠在车窗玻璃上的时候,Dean在想,原来三个小时这么短。
在大学附近的车站上巴士,他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车里的乘客没坐满,大多都是同校学生或教职工。昨晚开始下小雪,一直下到天亮,看天气预报,今天依旧不会停。一路上车里几乎没人说话,只有巴士行驶在阴冷、灰蒙蒙的冬日,穿过夹雪的寒风。
从学校到Sam给他的那个地址,一共三个小时的车程,他立刻便想到高中时Mary从家赶到他的中学看望他,同样是坐巴士,同样的三个小时,这样奇异的、冥冥中的巧合让他的胃里一阵紧缩。时隔五...
生日与轮椅。
男鬼还在发力。
chapter 7
靠在车窗玻璃上的时候,Dean在想,原来三个小时这么短。
在大学附近的车站上巴士,他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车里的乘客没坐满,大多都是同校学生或教职工。昨晚开始下小雪,一直下到天亮,看天气预报,今天依旧不会停。一路上车里几乎没人说话,只有巴士行驶在阴冷、灰蒙蒙的冬日,穿过夹雪的寒风。
从学校到Sam给他的那个地址,一共三个小时的车程,他立刻便想到高中时Mary从家赶到他的中学看望他,同样是坐巴士,同样的三个小时,这样奇异的、冥冥中的巧合让他的胃里一阵紧缩。时隔五年,这是他和Mary的魂灵靠得最近的一次。
他在墓地附近的商店买了一束花。不记得Mary喜欢什么花,Dean买了桔梗,卖花的店员看出来他的花是要用在哪里,在结账时给了他一个似安慰的笑。
“这是上午刚空运到的最新鲜的桔梗花,”她说,“那个人一定会喜欢的。”
Dean想,喜不喜欢都不重要,他只是不想空着手去见她,不想真的接受只是去看望一座墓碑,有了花就不一样,他可以假装他是被她邀请来做客,他的花会被她插在客厅的花瓶里,而不是摆在墓前。
墓园里很冷,雾气弥漫,就像一个墓园该有的样子。
Mary的墓在第七排靠左边的地方,恰好在一株树的下面,只是冬季掉光了叶子,Dean于是想象等到夏季枝叶繁茂时,风吹动绿意的沙沙声里,Mary会在树荫下枕着鸟语虫鸣入睡,安详而平静。
一夜未停的雪,让墓碑的顶上多了一层晶莹的白,就像Mary正戴着那顶他儿时记忆里对方冬天时常戴白色针织帽,这样的联想让他有一种疼痛的慰藉。墓碑上刻的字很新,简简单单写着姓名和逝世年月日,Dean看着那个两年前的日期,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个曾经对他来说普通的日子。而在那个日子里,他的妈妈不在了。
Dean把花放在她的墓前,忽然觉得这一幕苍白、又简陋。他们之间缺失的部分是一个无底的漆黑深洞,仅一束花连万分之一也填补不了。他慢慢坐了下来,坐在了墓旁,草坪上又冷又湿,可他感觉不到。
一开始是沉默的,渐渐他开始感觉真的有一个灵魂从地下飘上来,那团朦胧正温柔地拥着他。Dean无法在逝者墓前像样的默哀,却可以像一个孩童与母亲倾诉。
他讲了很多小时候的事,絮絮叨叨比流水账好不了多少,说到八岁还是九岁那年他们一家去游乐园,Mary一个人坐了两次园里最刺激的过山车还坚持没吐,还有在餐厅排队的时候有人准备偷John的钱包,被Mary眼尖看见后又快又狠地擒住按在栏杆上。过后有工作人员说她那一招就像Nikita,她的笑声像十几岁的少女一样可爱。
有人说,无论生前如何,那个人死去后,你的脑海里就会渐渐只留下那人美好的一面,Dean曾经不信,现在他发现原来大脑是个高明的、残忍的骗子,它真的要让你在永远失去后,还要只能反复想起所有的好时光,亲切的、温柔的面孔,温暖的怀抱与轻轻的吻。
雪又开始下,有些落在他脚边,融化在他眉间。Dean微微发着抖,可他不想走,因为话还没说完。
他告诉Mary,他觉得好对不起她,对不起Sam,他是全天下最差劲的儿子和哥哥,所有需要他的时刻他都不在他们身边,连她的死讯都是两年后才知道。他还替John觉得抱歉,因为曾经相爱的前夫先一步走出了过去,她却要因为大儿子一次次被迫困束在原地,夜深人静时她是否也会想到那个曾被称为Winchester的自己,那张曾也圆满过的全家福?
Dean的眼泪淹没了他的喉舌,不得不停下,直到眼睛又被冷风吹干。
最后,他跟Mary说了他整个学生时代曾经最糟糕的一天,那曾是他最想要忘却的事情,但如今Mary的墓碑替代了“最糟糕”,于是又能讲出来了。
Adam出生的第一年,John第一次忘记了他的生日。
那时Kate还在医院,Adam就在那一年年初降生,John连自己的工作都顾不上,一天大部分时间都陪护在病房。那一年也是Dean和John的关系最紧张的一年,Kate的怀孕几乎让他们之间降到冰点,当然,是Dean单方面的抗拒和郁怒,他不和John说话,也不愿看见那个理论上是他继母的女人,她隆起的腹部会时时令他想起曾经的Mary和她腹中的Sam——曾经,他用侧耳紧贴着去听孕育着一个小生命的温热皮肤,Mary的笑声和Sam隔着一层肚皮向另一个世界传来颤巍巍的震动。
四岁的他曾用小小的手抚摸过Mary腹上的妊娠纹,被告知这些丑陋的纹路是妈妈生弟弟受的伤便难过得止不住眼泪,他意识到自己的降生也让母亲受过一次伤,直到Mary把他拥入怀中亲吻他的头发,告诉他这是爱的印记,是一点点伤就能换来两个无价的宝物。回忆的巨大轰鸣声震得他无法喘息。
生日那一天的早上,天气很冷,家里没有人。Dean要很努力才能压制住心底快要渗出血的失落与微弱希冀,他若无其事地上学,就像每一个寻常的日子,直到放了学,没有开灯的房间,他站在昏暗里看着餐桌上压着一张纸,John告诉他,Kate恢复的不太好,需要有人陪护,今晚他得在医院过夜,希望Dean能照顾好自己。
他像一支流着蜡水又干涸的蜡烛,火苗噗得被吹灭,热气几分钟都不要就跑得干净,只剩扭曲半融化的躯壳凝固在地上。
回过神时纸条被他揉成了一团,已经躺在垃圾桶。他看了一会儿,觉得躺在那儿的其实是他自己。
Dean几乎是用撞,打开本也没上锁的房门,在John常穿的皮衣里找到了他备用的钱夹,心跳敲击耳膜,他喘得像发怒的前兆又像哭泣后的平息。
拿了一张,两张,攥在手里直到被体温捂热,又放回去一张。Dean把钱揣进了外套口袋,夺门而出。
顶着雪也没带伞,他跑到他最喜欢的一家快餐店,点了最贵的芝士汉堡套餐,还加了一份肉饼。吃不吃得完他都要点,比起点餐更像要完成非做不可的任务。
店里人不多,他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周围有来吃饭的情侣、同学和一家三口,每张桌子都有交谈与笑声。快餐店明亮的灯光让他不舒服。
汉堡套餐被端了上来,Dean开始吃,吃到四分之三就觉得饱了。旁边桌一个坐在儿童座椅上的小男孩不知道因为什么开始哭,哭声拉长了调,他的父母想尽办法安抚也无济于事。
他看了那一家子一会儿,拿起手边的餐厅宣传单,十指翻飞,三两下就折成了一个惟妙惟肖的纸恐龙,小男孩的哭声渐渐息了,直愣愣看着。
Dean没说话,只拽了拽恐龙的尾巴,它的嘴就跟着张合。男孩的泪还挂在脸上,手却伸着一晃一晃,Dean把恐龙给了他。
男孩的父母惊讶看着他,那位母亲半是不好意思半是感激:“谢谢你,亲爱的,他总是忽然就这样,我们有时候也没办法……”父亲也说:“这一招真厉害,”他指了指,“你的手很巧。”
Dean笑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一点小把戏,我弟弟……”他顿了顿,“我弟弟小时候哭,我也这么逗他,一会儿就安静了。”
“你一定是一位很好的哥哥。”男孩的母亲说。
有那么几秒,讲不出话,一会儿他说:“我弟弟比我好。”
回去的路上,雪还没停,他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处何方,又该去哪儿。
路面被来来回回的脚步压成冰,很滑,他没站稳摔倒在路边的雪堆里,想站起来,试了两次又再次被绊住脚,忽然就没了力气。
没有人再被他当拐杖拽着,没有人再对他说Dean你真无聊,一边还是在他的嬉笑中无奈拉他的手。
他是不怕冷的,和Sam打雪仗时下再大的雪也从来不觉得冷,可现在雪下在他的身体里,于是他冷得发疼。
那之后的第二年,John说要给他过生日,他告诉他:“我恨过生日,不要和我提那个词。”
Dean开始很努力地学习,把之前所有用来四处乱晃的时间都拿来补习,于是有了正当的理由可以不和家里任何一个人说话。他想他要考大学,越远越好,他要离开这里,把所有的痛楚和不堪都丢在后面。
说到这里,他的肩头已经落了一层雪,寒冷浸透了他的血管,一时连眼球都快被冻得转不动。
Dean慢慢站起来,看着墓碑,只有四四方方的冰冷。好希望你可以听得到,好希望我不是在这里,而是一间温暖的卧室,你的面庞鲜活又年轻,靠在我旁边温柔看我,我的头枕在你胸口,告诉你我只是真的想你。
他走的时候,桔梗被埋在了雪下。
回程路上,Dean晕晕沉沉,车厢室内的暖气使他愈发陷入难以挣脱的过去,靠在座椅上很快睡着。
也许是今天,他讲了太多过去曾被刻意逃避的事情,那个被死死压在心底的夜晚也被粘连着带出,走马灯一样在梦中上演。
他这又长又深的梦从Sam得知他要离开这个家后开始,之后的时日如同末日来临前一般翻天覆地,自从他们都开始上学后,印象里他再也没和Sam吵过那么久的架。Sam近乎要用尽一切办法把他留下,痛哭过,苦苦哀求过,争吵过,在意识到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Dean的决定后,他们开始冷战,是Dean先不主动说话,Sam便也不再说话,他忽然平息了先前的歇斯底里,只有一双眼睛一刻不停追逐着他的身影。
Dean不怕他的愤怒,却不敢直视他卑微乞求到绝望的眼神,他怕看见那双瞳孔里倒影着自己动摇的脸——他不能动摇。他要像割掉身体里肿瘤那样,把自己从Sam生活里割去,再痛也要把刀挥下。
有无数次接近放弃的时刻,其中那一回,他是真的差点要留下,可也只是差一点。那天他在收拾自己的东西,Sam突然就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左腿骨折。
从医院回来后,Sam坐上了轮椅,去哪儿都得有人看护。Mary白天要工作,这样的任务自然落在正放假的Dean身上,他几乎寸步不离地照顾Sam,即使有时离开,没一会儿也能听见Sam在不远处的呼唤声,像影子紧紧缠绕。
这一意外,让他们两人本来僵持紧绷的关系得到了些许缓和,至少,Dean又变回那个处处爱护弟弟的哥哥。
那时Sam就像一只患上分离焦虑症的跛了脚的小狗,比往日要柔软和娇气百倍,时不时便哀哀哼着疼,把脸往他手心里钻,说得最多的便是“Dean你在哪儿——”“Dean我的腿好痛——”“Dean你过来好不好,我好难受——”,他会一直唤,直到Dean的身影又回到他的视野才肯罢休。
Dean心酸至极,恨不得摔断腿的是自己。Sam瘦小的身躯承受了太多痛苦,父母离婚,他的离开,现在又无法行走,从身体到灵魂全都伤痕累累。在他心里Sam一直是他最重要的责任,曾是他发誓要永远呵护的存在,如今这副如惊弓之鸟的脆弱模样让他的那些誓言都成了讽刺。
一天傍晚,他坐在自己房间里,抓着手机想了许久许久,一直到太阳西垂,他拨通John的电话,终究还是没开得了口。他只是告诉John,Sam摔断了腿,他要照顾他,把和John约好来接他的日子往后推了几天。
电话那头John沉默,同意了Dean的请求,之后他说:“Sam摔断了腿?”
Dean低声:“对……他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无言的寂静凝固在电话两头,接着John说:“你不是傻瓜,Dean。”只说了这一句,却让Dean的脸倏地没了血色。脑内一阵混乱,恍惚中他才迟钝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并不是毫无知觉。
恰在此时,有一阵细微的,重物压动在地面上的摩擦声响起,缓慢地,一点点靠近。他的心跳震颤着,觉得那声音正穿透耳膜,碾在自己神经上。这段时间里,Dean已经对此很熟悉了——这是轮椅的声音。
它停在了他的门前,忽然又没了声息。有一瞬间,Dean不想回头看,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就像电影里那些明知里面有危险依旧要打开上锁柜子的桥段,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缓缓转过身。
氤氲的夕阳将房间染成温馨的暖黄,也照在门外的Sam身上。Sam坐在轮椅上,透过狭窄的门缝,正盯着他看。
“Dean,你在和谁打电话?”他问。
从门泄出的一道日光只照亮了Sam的小半张脸,为他的五官镀上茸茸的金边,神情是一番纯然稚气,甚至温柔,但未被照亮的另一半被浓重的阴影所笼罩,好似一副唯美的画作被陡然泼上一道阴冷森然的墨黑。
“你在和谁说话?”他又问了一遍。
Dean感觉一阵寒意窜上背脊,猛地掐断手中的通话,强忍快要喷薄的退缩,他尽力扬起笑容:“是我同学,问了我点学校的事,没什么特别的。”
他站起身去拉开门,打破某一刻让他汗毛直立的画面,再去看,Sam又是那一副泪眼汪汪的模样,拽着他的袖子:“我没找到你,还以为你不在家。”
Dean摸了摸他的头:“怎么会,我现在不天天在家陪着你?”
“哦。”Sam乖巧地点头,仰望着他,“我的腿又开始疼了。”
混乱的梦境里他沉沉浮浮掠过几个无序的画面,最终又降落在离开家的那个夜晚。
Dean做不到云淡风轻的道别,于是他告诉John,凌晨三点开车来楼下等他,他会悄悄地走,在家人的睡梦中无声息地离开。说他怯懦也好逃避也罢,他只知道,这不是送别一个远行的朋友,而是生生撕裂开相连的血肉,要在阳光下道别真的很难,而光是想象他们面对面时分别的场面就让他喘不上气,连勇气也泄得一干二净。区别不过是直面或蒙上眼,既然如此,他想要让Sam和自己都少一些痛苦。
晚上大约十一点,他关掉了房间的灯,想了想又锁上了房门,一个人躺在床上。羽绒外套和书包被他放在椅子上,那是他几个小时后要带走的东西,它们的轮廓在黑夜里总显得扎眼。
他睡不着,也不想睡,独自在黑暗里慢慢想了很多,乱糟糟像针线盒里绕成球团的毛线,等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有一段时间什么都没想,只是发呆。
拿起床头柜边的手机,屏幕上才过去半个小时。好漫长,漫长的感觉失落又难捱。又望着天花板,手抚过墙面,上面存在过的印记,毫不起眼的划痕和坑点,仿佛承载了他此前在这里度过的所有人生。
煎熬着死一样的寂静,他无可抑制地开始耳鸣,细微地嗡鸣一圈一圈绕着他的脑袋,时而响如爆炸的轰鸣,时而轻如一阵风吹过。
打断这一切的是门那边传来清脆而微小的动静,Dean把紧闭的双眼睁开一点,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撬锁的声音。他一下子清醒了。
锁很快开了,接着房门被缓慢打开,一个身影慢慢地走进来,脚步放得很轻,走路时略有些晃。Sam的腿恢复了大半,已经不用坐轮椅,可以正常行走,只是仍不能跑跳和剧烈运动。Dean知道那是Sam,从听到撬锁的第一声就知道。
Sam此时走到他床前,小小的影子挡住窗外微弱的光,他说:“Dean。”听上去就像他知道Dean醒着。
于是Dean也不再假装,张开眼,在黑暗里与Sam对视,在此前他害怕会看见一双盛满泪的眼睛,可没有,Sam甚至显得比他还平静。
他伸手过来,Dean下意识又闭眼,那只手没落在脸上,而是握住了他的手。轻柔又冰凉。
“我今晚想跟你一起睡。”男孩说。
Dean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把手抽出,他轻轻嗯了一声,于是Sam坐到了他的床上,接着躺下,重量压在身侧的另一半,呼吸喷洒在他的脖间,而他要很努力才能忍住不去抱住他。
耳鸣被Sam的呼吸声取代,空荡得可怕的房间也有了声息,Sam的手指缠着他,指甲掐着他的手背,一点点刺痛也令他安慰。Dean不合时宜地妄想若只活在当下这一刻该多好。
“Dean,”Sam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什么?”
但他只是摇头:“不是现在,”目光在黑暗中也灼灼,“我想明天早上给你。”
“……”他扯动嘴角,“现在不行吗?”
Sam说:“等天亮了,我就把它送给你,是很重要的礼物。”
“所以你可以……为了我的礼物,等一等吗?只要等到天亮就好。”
Dean已经不记得自己那时到底有没有答应,梦里的他只是专注于身体里灼烧的痛苦,溢出的自责,混杂着分离的悲伤与说不清的渴望,一番挣扎后终究还是搂住了Sam。
他看着Sam阖上的双眼,想:先是威胁别人伤害自己,然后是自己伤害自己,如今已经到了一条腿也能狠下心,再往后呢?几乎不敢再深想,恐惧让他发起抖。
不能再这样下去,趁着还没变得更糟,不能再这样下去,他已经变成伊甸园里那颗苹果,只要存在迟早会变成罪源,离开,或许就能终止。
之后的一切就只是一幕电影在无数挣扎转折后始终会上演的故事结局。在几乎完全失去感知的等待后,黑暗里他安静地爬起身,身边的Sam像是已经陷入沉睡,呼吸均匀而悠长。
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Dean从拿起外套和书包到离开房间的这一段距离里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像喝醉酒断了片。直到走到停在楼下的车前,John沉默看他,说,车后座有纸,把脸擦一擦。跑掉的灵魂堪堪回到身体里,冷风刮在他潮湿一片的面颊上,快要失去知觉。
汽车发动时,他觉得自己要被活生生扯成两半,一半的自己永远留在了身后那栋房子里,幽魂般游荡在房间,有一根埋进血肉的线连接正坐在车里的自己,于是每一寸的驶离都在残酷地撕扯。也许是此刻的疼痛已超出限制,他再也无法靠意志力稳固住自己的身体,而是控制不住扭过身,把头伸到后车窗,溺水者渴望唤气般去向后看。
一个漆黑的、模糊的小身影正站在他房间的窗前,直直面向汽车驶离的方向。倘若这真是电影,Dean大约就能从这里的镜头,看见那面容,看见那双正无限望尽的眼睛是何种模样,哀泣、麻木还是仇恨。可太远,太远了,他唯一看见的只有一个马上要消失在视野的轮廓,成为他此前一整段人生的句点。
巴士的颠簸在一点点扯他回现实,Dean从这个沸腾的梦里醒来前,最后一个念头是,Sam原本准备送他什么?好可惜,再也不能知道了。
Bill一开门,迎面就差点被一具身体砸倒。
“天呐,老兄,”他都不用摸就能感觉到对方皮肤上传来滚烫的温度,“你上哪儿去了,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狼狈把烧得都神智不清的室友扛着,Bill打开Dean的房门,辛苦不已地将他放倒在床上。
Bill无措站了会儿,他可几乎没有照顾病人的经验,动脑筋想了想,先把他身上沾了雪又融化后半干半湿的外套扒掉,一面扒一面还腹诽,这小子是去雪地里游泳了吗?
他去找家里的医药箱,掏了半天掏出退烧药的盒子,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是空的。真是一有事就出岔子。
正一筹莫展,一旁Dean的外套里有铃声在响。Bill从里面翻出来手机,屏幕上显示来电人:Sammy
这是谁?Bill从来没从Dean口中听过这号人,更何况这个称呼还很亲昵,还是个男性名,实在是不符合常理。没空多想,他按下接听,那头很快传来一个男声,轻柔和缓,嗓音即使是Bill这个同性听来都算悦耳。
“Dean?”
Bill有一瞬不知道要说什么,想想道:“呃,我不是Dean,你找他吗?他现在好像不太能接电话……”
那人顿了顿:“你是?”简短的疑问,却一下子褪去了某种熟稔的温度,变得礼貌而疏冷。
Bill心里一紧,连忙说:“我是Dean的室友,他刚刚回来,应该是发烧了,”他回头看一眼已经不省人事的Dean,“这会儿烧得还不轻,家里的药还正好没了——”
“地址。”
“什么?”
那头又重复一遍:“给我你们的地址,我这边有药。”
也许是情况太紧急或者对方语气太不容置喙,Bill没想太多就报上了一串地址。接着对面说:“我很快就到,大概一刻钟。”电话被挂断。
Bill尽管满腹疑虑,也还是决定暂且相信这个应该是叫Sam的男人,毕竟最近的药店路程也得快二十分钟,他只希望对方真的能快点来。
指针还没走到一刻钟,门口就响起门铃声,Bill去开门,看见的就是一位个头很高的青年,穿着黑色外套,头发上还有雪,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那青年看上去比他还小几岁,鼻梁高阔挺拔,狭长的绿眼睛剔透而深邃。说实话,Bill没想到这个Sam的容貌如此英俊,即使在俊男靓女扎堆的大学里也不多见。
“你是Dean的室友吗?”Sam问。
他点头:“是,我是Bill。”他想去接装药的袋子,Sam却没有要给他的意思。
“他在哪儿?我进去看看他,可以吗?”Sam望着他,这时他的眼神又变得恳切、真诚且忧心忡忡。Bill实在有点说不出拒绝,给他拿了拖鞋,指了指那边的门:“当然,Dean的房间在那边。”
Sam点了点头:“多谢,”他路过又转头,冲他友好微笑:“你去休息吧,我来照顾他就可以,辛苦你了,Bill。”
Bill觉得那笑容很怪,看上去很温和,又像只是打印在纸上,工整得缺乏温度。心里莫名一紧,他脱口而出:“所以,你和Dean,呃,你们是什么关系?”
Sam眼里闪动的情绪Bill看不懂,但不妨碍他感知到眼前这人掩盖在温润的犬类外表下那一闪而过属于捕猎者的贪婪和攻击性。
只有短短一瞬,快得像错觉,Sam的语气平和而随意:“我是他的朋友。”
他走进Dean半掩的房间,又关上了门。
TBC.
【SD】想躲进你的衣柜(双男大,校园AU)6
Summary:Dean十六岁那年的冬天,父母离婚,他离开了深爱的弟弟和母亲,直到七年后,他又一次在大学校园里与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重逢,他们的关系却坠入了怪异的漩涡。
Note:校园版破镜重圆,自认为在单箭头的Dean和白切黑的Sam,撒狗血的小言。
chapter 6
Dean觉得自己正在倒退成一个智力不健全的蠢货,因为他似乎最近才刚意识到一个三岁儿童才会想到的事情——原来每个人都有妈妈。就好像昨天才惊觉地球不是平的。
走在路上会有谈话飘进他耳朵里“这是我妈给我缝的,她对补衣服上破洞的品味好像还活在上个世纪——”“Jane......
Summary:Dean十六岁那年的冬天,父母离婚,他离开了深爱的弟弟和母亲,直到七年后,他又一次在大学校园里与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重逢,他们的关系却坠入了怪异的漩涡。
Note:校园版破镜重圆,自认为在单箭头的Dean和白切黑的Sam,撒狗血的小言。
chapter 6
Dean觉得自己正在倒退成一个智力不健全的蠢货,因为他似乎最近才刚意识到一个三岁儿童才会想到的事情——原来每个人都有妈妈。就好像昨天才惊觉地球不是平的。
走在路上会有谈话飘进他耳朵里“这是我妈给我缝的,她对补衣服上破洞的品味好像还活在上个世纪——”“Jane,拜托了,我家里人都想见见你,尤其是我妈妈——”,课堂上教授随口而出“这种常识性的问题回家问你们妈妈,她说不定都知道还答得比你们有些人要好”,他在自己房间里,听见公共厨房的地方隐约传来Bill讲电话的声音“已经收到了,但那个包裹里还夹了一件我中学的衣服,你是不是塞错了?没事倒也不占地方,爱你老妈,下次聊。”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走来走去,Dean把脸蒙进了被子里。
他们都有妈妈。Dean知道这个想法有多孩子气,多像个还没断奶的稚童,可每从别人口中听到一次他就不受控制要去想一遍——他们都还有妈妈。
安静片刻,Bill在他房门外轻轻敲了敲,“嘿,老兄,你还好吗?”
Dean探出头来:“我很好,放心吧。”他的声音听上去也像很好。
Bill说:“我就是有点担心,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太消沉了?”没有回应,“——总之你没事就好,如果有什么,你知道的,我就在隔壁。”Dean清楚Bill没有完全放下心,他依然离开了,而Dean感激他的不追问与不打扰。
Dean没有和任何人说,正是因为他不想听见这句“你还好吗”。Dean想说没关系,我很好,只是我现在没有办法从任何人口中听见他们还活着的母亲,几个星期前我还戴过的一条高中时她送给我的旧手织围巾变成我如今最害怕的东西,我不敢看学校宣传栏里帮助癌症患者的义捐活动的海报,前几天在商店里看见一个女士穿的浅栗色大衣让我想起她,走出店门才意识到我还什么都没买。不,我不好,我糟透了,也许再也好不了。
他看着手机微弱的光在昏暗里闪烁,通讯录聊天框里有几百号人,字母M开头下的名字有几十个,没有一个是他真正需要的、渴望的那个人。群聊,好友,无穷无尽还在更新的消息栏,永远点不干净的红点,洪流一样驳杂混乱、光鲜热闹的信息里,他翻到了Sam。Sam的账号夹在一切明亮的、欢快跳动的红点之间,如一只透过屏幕与他直视的眼睛,冰冷却真实。
Sam没发“你还好吗”,哪怕他是最了解情况也最有可能发这句话的人,就像所有熟人之间用来安慰起话头的礼节性试探,关心得像油墨统一的打印纸,拿在手上工整又单薄。之前Sam给他发的所有消息都透着这样的感觉,可这次他偏偏没有。
他发的第一句是:“上次提到的社会心理学的书还在我家书架上,忘记让你带回去了,下次再给你吧。”
第二句是:“妈妈直到最后一刻都很爱你,和过去一样多。”
这段时间,除了在Sam家的那天晚上,Dean一次也没有哭,他的泪腺像连通着心脏,心里面干涸了,眼泪也流出不来。但当他看见Sam信息的瞬间,痛苦就似浪潮又一次涌进了心里面。他走进了浴室,一把一把洗脸,冷水浇在脸上,热的泪又在脸上淌下来。他觉得整个人都被浇透了。
Dean跟Sam说谢谢你,知道了,再多的话便一句也发不出来,全部都变成了他零碎无序的梦,梦里Sam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有着圆乎乎的脸蛋和乖顺可爱的刘海,身上穿着厚重羽绒服,雪地靴踩在松软的雪堆里一摇一晃,像只幼年的企鹅。他们在打雪仗,不一会儿两人就滚进了雪里,把平整如新的雪拱得乱七八糟,全是他们身形的印记。不远处传来Mary喊他们回家的声音,他们拍着身上的残雪,在Mary第三次的呼喊声中比赛谁先进家门。
晚上在卧室里,Sam靠在Mary的左边,Dean则在右边,而Mary手捧着一本书正在给他们讲故事,金色的长发搭在胸前与记忆里别无二致,依旧熠熠生辉。
故事一直讲到深夜,Sam的呼吸变深变长,合上眼进入梦乡,连Mary也睡着了,书本还搭在她胸前,Dean帮她把书合上放到一边,又为他们掖了掖被角,起身想要离开,手腕却忽然被一股力道扣住,原本还紧闭双眼的Sam此时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说:“你要去哪儿?不要走好不好。”
Dean挣脱了他的手,去开房间的门,听见身后传来Sam的声音:“你为什么一定要走?”那声音从一个孩子变成了青年,Dean猛然回头,看见19岁的Sam坐在床边,眼睛冷漠而锐利。灯光不再是卧房温暖的柔光,而是医院冰冷惨白的顶光,床上的Mary不再是安睡的模样,而是插着呼吸管,凌乱、浮肿、苍白,四周仪器的滴滴声如同不详的丧钟。
“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他说,“就因为我说我爱你吗?”
Dean没办法打开门离开,也没办法走回去,他的双脚被胶在地上,动弹不得,像被绑上行刑架的罪人,无法反抗只能引颈受戮。
Sam站起身,靠近时投下的阴影有千钧重的压力,将他围拢其中,他的眼神并不充满极端的恨或怒,只是像黑夜里暗涌的海,从四面八方传来平静下的呼啸:“你还要假装忘记到什么时候?”
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将暗,Dean第一次感觉快要被溺死在梦里。
学校的自助资料室有好几间,他特意找的这层楼里最偏的一间,推门进去里面发现里面也有一个人,一个女孩,低头看着手里的书,神情是做梦一样的沉浸,看见他,面上仍残留着恍惚地礼貌点头,换气一样又潜回了书里。
Dean没有在意她,如同他近日邂逅的所有事。他像坠入脑海里一栋无穷尽的博物馆,玻璃幕墙里是他零散的生活,他却是无关的游客,走马观花一样顺着匆匆路过,任由展览里是何种形状都与他无关。
他自顾自在看资料室电脑里的文献,这样只用专注一件过去嫌枯燥的事现在反倒能获得短暂的安宁。女孩第一次开始摇晃身体时他的余光有所察觉,却并未关心。室内安静到只有灰尘飞舞的声音,在长久没有书页翻动的响动后,咚一声响似有重物落地,Dean被惊醒一样抬头,看见那女孩倒在地上,红色的长发血一样散了一地。
Dean坐在医务室角落的沙发上,不远处女孩靠在躺椅上,正在吊葡萄糖。她瘦得肘关节凸起,起伏的胸口隐隐看见肋骨。
“谢谢你。”她的脸上仍是那种轻柔的像做梦的笑。
Dean没有笑,看了她片刻后说:“严重的低血糖,昏迷在平时没什么人的地方,你该庆幸我今天恰好在那儿,不然晕倒在那里好几个小时,也许你没机会睁开眼睛和我道谢。”
女孩颤动睫毛,答非所问:“我叫Anna。”她呼吸时脖颈薄薄的皮肤下可以看见隐约的血管。
“Dean。”接着Anna没扎针的手伸出来和他握了握。
“你有进食障碍吗?”他问,“只是减肥不会这样。”
Anna的眼睛被长睫簇拥着,在她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大,眼珠转动,转到了输液瓶,又游回到Dean的面庞。“我是素食者。”她说。
Dean皱了皱眉:“很极端吗?”
“可能有一点,我不吃蛋和乳制品。”
他沉默了,没有劝人改变生活习惯的经验。
Anna语气间反而有种轻盈之意:“其实我没有很愿意这样,他们总说我是家里最叛逆的那个,因为偶尔我会偷偷不遵守。”
“出于宗教信仰,但不是我自己,是我家里。我父母很严苛地遵循终生斋戒的家族传统,用他们的话来说——节制以培育灵性,保证灵魂的纯洁,因此也是这么教导我的。”Dean只听见了反人性。
“你最好还是再多叛逆一点,”他说,“好歹能多活几年。”Anna开始笑,笑到输液瓶都开始抖。
她说:“要不要就今晚?我知道学校附近一家很受欢迎的法餐,你要试试吗?”“……你是在邀请我?”“对。”Anna拿出手机搜给他看,“晚上八点怎么样,他们家晚上七点半有当日主厨特供菜。”
“我还没答应。”Dean开始觉得她是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怪人,从来没有哪个女孩一边吊着葡萄糖一边要求别人和自己约会。
“哦,那你答应吗?”Anna丝毫没有什么觉悟,“我想要请你吃饭。”
“为什么?”
她理所应当地歪头:“因为你帮我了,我想谢谢你,还有我觉得我喜欢你,可你好像一直很难过。”
Dean差点要掏掏耳朵:“不好意思?”
“你自己不知道吗?你的样子看上去在哭,只是没有眼泪的那种。”她自顾自解释,“好几年前我养的小兔子Juile死掉的时候我也天天是这种表情,所以很熟悉。”
Dean没法说是种什么感觉,被一个刚认识不到一个小时的陌生人看穿,到底是他脆弱得太明显还是Anna有不同寻常的洞察力,还是两者兼有?
“也许吧,我只是最近经常做噩梦。”Dean没有跟她吐露的想法。
Anna依旧望着他:“虽然我有时不是个虔诚的信徒,但我很喜欢这句我家里人常说的话——Dean,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有天使守护你。”
一句话像一只手轻轻一推,把Dean推进一阵恍然的暖流,记忆里那个温暖的声音带着无限爱意把吻落在他额前,“Dean,”她说,“我的Deano,别害怕,会有天使守护你。”那声音穿越了时空的坐标轴,来到了他身边。Dean抬头的时候,看见Mary坐在他对面的躺椅上,有些虚弱、苍白,正吊着点滴冲他微笑,面孔却依旧如年轻时美丽。她从来都不知道,她才是他的天使。
“那么你答应吗?”她问。
Dean告诉她:“你先把水吊完吧。”他顿了顿,“不用你请我了,我们各付各的。”
出于尊重,尽管Dean丝毫没有把这看作要建立关系的约会,他依然收拾了一下自己,刮干净胡茬,又换了套看上去正式点的衣服,在照镜子的时候依然觉得里面的人比起去约会更像去出殡。
可Anna似乎不这么想,她满意地打量他,一直看到他不自在。
“你知道吗,和我一个实践组的几个姑娘经常用如狼似虎的语气谈论你。”她说。“其中一个这几天还在打听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Dean有点啼笑皆非:“什么?好吧…或许以前还行,但现在?她还是先去看看眼科吧,我最近状态糟糕得像个逃荒的难民。”
Anna笑他:“你可真是对自己在别人眼里长什么样一点概念都没有。”
侍应生领他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Dean知道了为什么这家餐厅受欢迎,因为它的装潢风格足够浪漫惬意,又离大学城不远,自然成了情侣约会圣地,一路上他路过的客人全是成双入对。
菜单和一支喷过水的玫瑰摆在桌子上,有人又过来为他们点上氛围蜡烛,这下怎么说只是普通吃个饭也变得有点不清不楚了。Dean把菜单递过去,让Anna点餐,他托着下巴,在来往的侍应之间,视线漫无目的游离,猝不及防地,他就撞进了一双狭长而深邃的眼眸。
Dean的手抖得厉害,因为那眼睛是直直注视他的,令无意间撞上来的他有种被捕获的错觉。Sam。Sam Campbell坐在他的斜对面不远处的桌子那儿,不知道看他看了多久,见他发现了,甚至笑了笑。
他不想承认,可Sam是他这段时间做梦的主人公,且大多都是些光怪陆离、不是很好的梦,乍然遇见,袭上心头的是一刹那的畏惧,恍惚分不清那是鬼魅一样的幻想还是现实,可无论哪种,Sam在他的生活里似乎都有些许“阴魂不散”了。
不过很快,坐在Sam对面的人也撇了撇头,在顺着Sam的目光看过来,毫不意外,那是Jessica。
Dean知道这一遭他躲不过,Jessica已经站起身,面带笑容朝他们桌走来,Sam也起身,跟在了她后面。
“Dean!真巧,又遇上你了。”她上来拥抱了一下他,接着看见了Anna,出乎意料地,他还没介绍,Jessica就已经搂住了Anna。
“天呐,Anna?你居然在和Sam的哥哥约会!”她惊喜地说。
“Sam的哥哥?”Anna问,“你是说…你男朋友是Dean的弟弟?”
这下在场惊讶的有三个人了,Dean怔愣于两个女孩早就认识,Jessica则完全没想到Anna在和Dean约会,而Anna,在听到哥哥这个词时讶异看向Sam。唯一没什么太大反应的Sam,他只是走过来轻轻拍了拍Dean的肩膀,打招呼一样微笑叫他的名字:“Dean,又见面了。”自然得仿佛之前那样无声息盯着人看的举动并不存在,让Dean也无法不同样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冲他笑了笑。
侍应生过来加了两把椅子,熟人遇见自然而然拼起桌,但坐下后Dean才意识到,Jessica在与Anna的闲聊中顺势坐在了她那边,于是Sam就坐在了自己的旁边,两人本就是成年男性,Sam又格外高,坐下后他们之间几乎没什么距离,动一下就能碰到对方的手肘。Dean觉得他不该不自在才对。
他们三言两语把情况说了明白,知道了Jessica和Anna是在戏剧艺术社团活动里认识的,之后就常有联络,而她们今晚的约会对象,Sam和Dean又是亲兄弟。
“所以你们是正在谈吗?”Jessica感兴趣地问。
Anna看了Dean一眼,她说:“我们其实今天刚认识——我因为低血糖晕倒,是Dean帮了我。”
既不是否认也没有肯定,旁人可以理解成真的刚认识,也可以理解为刚处上。从Jessica的表情来看她无疑是采纳了后者。
“这可是不幸中的万幸,Anna,还好你遇到了Dean。”
Dean觉得他要说几句:“我正好在学校资料室里遇到,就把她带到了医务室。”他又补充,“不是什么大事。”
“别这么谦虚了,”Anna抿嘴一笑,“你之前还说,要是你不在我可能就没命了。”
有种无缘由的别扭让Dean觉得面颊僵硬,打算找个别的话题盖过,可他没想到Sam像忽然来了兴致,歪头,微笑着看向他:“Dean,你还真是助人为乐。”
近乎悚然地,Dean提起一口气。只听Sam接着说:“我哥哥从小就这样,对身边所有人都好,总当作理所应当的事,弄得别人总是对他念念不忘,自己还不知道。”
他的语气是如此自然而然,以至于两个女孩只当作闲聊,可Dean了解他,这不像Sam平日里会说出的话,他不安的瞥视小心翼翼,Sam偏大大方方找不出异样。
Anna于是又说起Dean这种类型在她们姐妹会里颇受青睐,她们都知道Dean最近一直单着。
“我最近状态不好,呃,你知道的,我那个前任——”Dean试着扯了扯嘴角。
Jessica立刻说:“拜托,别在意,我们私底下其实都知道了Emma脚踏两条船的事,没人觉得那是你的错,要我说,你早该忘了那种人,开启一段新的感情怎么样?”她的视线转到Anna又转回来,多了揶揄:“你要知道,戏剧和艺术社团其实没几个男生真的有兴趣,他们通常连希腊神话九个缪斯的名讳也叫不上来,光惦记着社团里有个漂亮的红发'缪斯'了。”
Anna耸耸肩:“所以我跟他们说,我只和能一口气说准她们名字的男生约会,结果到现在也一个都没有。他们就是这样,嘴上说喜欢我,却一点也不付出,说白了只是想不费力气睡到个姑娘罢了。”
Dean不是傻子,他不可能听不出来。Anna很漂亮,性格也有趣,某个时刻她的神韵与轮廓甚至与Mary相合,仿佛她真是命中注定赐下的新邂逅,可真去扣一扣心门,便会发现第一反应仍是茫然大于一切,雾气般淹没所有情绪。他的心很空又很满,一个人走在路上空荡荡得可以听见风穿透胸膛的呼啸声,在梦里又被记忆漫灌,所有的情感都要被旋进那个无法挣脱的涡眼,眼中央赫然是他的弟弟,Sam,旁的一切都模糊远去。
恰好侍应开始上菜和倒酒,这个话题便被打断和揭过,Dean松了口气,忽然感觉有人轻轻擦过了他垂在桌下的手背,皮肤相触又很快消失,虽然极快却依然让Dean颤了一下。
他咬了咬下唇,带着些许不确信瞄了一眼,Sam却根本没在看他,而是在跟侍应生询问餐前酒的年份。Dean把自己的手放到餐桌上,无意识用手指搓了搓那只手的手背,再一次的,他怪罪自己对Sam的一个不经意都表现的神经过敏。
餐品很好,氛围也不错,如果Dean是一个人来的,他可能会吃得挺开心,可惜他的注意力完全没在食物上。倒不是说这样的社交很累人,事实上,四个本就认识的人,又同为大学生,能聊的其实挺多,Dean也说了不少话,但唯一亘在心口的是坐在他旁边的Sam。
室内温度很高,他们当然都把外套脱了,此时只着衬衣,靠得又很近,Dean几乎能感觉到两层衣料之间传来的属于Sam体温的热量。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两个人的手肘总会不小心碰到。Sam看上去毫无察觉也并不在意,唯一在意的是Dean。
他开始弄不懂,为什么他和Sam永远都和其他的兄弟不一样。小时候他们腻在一起像一对连体婴儿,Dean做不到不去亲他抱他,摸他的头发,在人潮中牵着他的手,即使再长大一些,他开始因为交女友想要保持距离,Sam依然常常要钻进他怀中,耳朵紧贴胸膛。Dean的推拒从来没起过作用,是他自己做不到把弟弟推开。有人笑他们俩与众不同的相处模式,说别人家的兄弟姐妹可从来没有到了这个年龄还整天腻歪成一团的。
可等到他们都长大成年,Dean发现他们还是不同寻常的那一对,他又无法像对待一个普通兄弟那样和Sam拥抱,搭肩,玩闹般揉揉他的头。仿佛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他们之间的相处生疏而微妙,像有层玻璃隔在那儿,连手指相碰都让他身体微僵。为什么?他和Sam到底怎么了?
侍应生将一道素火腿菌菇色拉呈上,Anna介绍说:“这是我点的。”Dean从思绪中回神,看见盘上的奶酪,便随口说:“你不是不吃乳制品吗?”
“可我也说了,今晚想多叛逆一点,所以——”Anna拿起叉子,“现在我是乳素食者。”
除了Anna在吃,桌上另外两人都停下动作。Jessica的眼里有调侃:“你还知道这个?”
“我告诉他了。”Anna说。“她和我说了。”Dean也回答,他们俩恰好是异口同声说话。
Dean想再多说点什么,然而,一个腿上传来的触感轻柔又清晰,霎时让他那半条腿都一阵酥麻——是Sam的手指,他的手本来规矩放在大腿上,两人的腿又贴的很近。他快速朝下瞥了一眼,Sam的无名指和小指伸了过来,正轻轻搭在他的腿上。
“他在做什么?”Dean满脑子都是——“他是不小心的?忘记了旁边是我的腿?”
偏偏,Sam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他笑着说,“你们俩才认识就聊了不少啊,”他转头又对着Jessica,“他平时跟我怎么就没这么多话说。”
Jessica半开玩笑:“谁叫你不是个漂亮姑娘呢。”
Dean终于知道哪里奇怪了——Sam今晚笑得有点太多了。多而且不真切,可那种假在场好像只有Dean看得出来,嘴角上扬,眼睛却没有多少笑意。
逼迫自己忘掉还留在他腿上的触感,Dean咬着牙也笑:“毕竟你的所有事我都知道,还用得着你跟我说吗?”
“这倒也是,从小到大,我还有什么秘密是你不知道的呢,”Sam收敛了表情,“不管你喜不喜欢的,我好像都告诉你了。”
他笑的时候看上去更冰冷,这会儿不笑了,反倒少了几分压抑,至少能看出来点真实。Dean仍心有余悸,因为对方手指还没挪开,忍了又忍,他自己把腿往里面并了并,从分明毫无力度的禁锢里挣脱。Sam没有任何反应,他还在温柔地听Jessica说话。Dean开始相信对方真的只是不经意,至少,不是他所想的意思。
晚餐结束,他们在餐厅门口分别,护送各自的女伴回去,Dean没再和Sam多说什么话。冷风打着旋吹得Dean在踩着阶梯时像又从一个怪异的梦里走进现实。Anna一开始与他同行,走着走着逐渐变到他前面,进入一条几乎无人的街道,夜色里路灯都亮得安静。
“今天晚上我很开心。”Anna没回头,声音烟一样往后飘,“我想,我们算朋友了?”
“算,”Dean真诚道,“你是个有趣的姑娘,优秀,而且漂亮,除了对食物的选择不敢苟同,别的都很好。”
Anna的笑声回荡在空寂的夜里,末了又叹:“不过可惜,没有你想要的那种好。”
“什么?”
她转身,发丝乱糟糟吹在脸上:“你不会真看不出来我想要你吧?”
“……”Dean说,“我很抱歉,只是……时机不对,我想。”除了道歉,他无法把一切解释清楚。
Anna倒并不在意,她指了指自己:“我看人是很准的。当我在医务室,我醒来时你还没发现,那时我眯起眼看你坐在那儿发呆,你沉默的样子就像在看一壶沸腾的水慢慢烧干——第一次见到有男生露出这样的表情,好有趣,让我想要试试看,我能不能重新填满你的空掉的壶。”她歪头笑笑。
“不过,我好像误会了,”Anna说,“你虽然满是裂纹,却不代表里面就空空荡荡,很可惜我一开始没有看见,直到你弟弟走过来时我才看清,你不需要一个女朋友的殷殷关爱来把你填满,他一坐到你旁边,不用开口你就已经沉进水底了。”
Dean想要讲出有理有据的话,到了嘴边乱糟糟的思绪又跟下雪一样一层盖过一层,只好说:“我跟Sam,我们情况有点特殊。我们爸妈离了婚,我也和他分开,最近才又重新有了交际,我常常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Anna面露恍然,随即道:“我觉得你不用特地做什么,”她建议,“根据我观察到的,你只要一直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他什么事都没有了。”
Dean的表情像在翻阅一本全是异国文字的书,然而Anna没打算替他翻译,她继续说:“女人都是很敏感的动物,所以我猜Jessica也感觉到了,你们之间的磁场总是紧紧缠绕,她每次说话的时候也总会觉得被挡在外面吧。”
他先是一惊,然后涌上来细密的抱歉,和他第一次去想着翻Sam社交账号的帖子时差不多心情,翻到Sam和Jessica的合照,光是在屏幕外偷偷看着就已经是一种多余的打扰。
走到了Anna的公寓楼下,有路灯照着两人的影子,轮廓清清楚楚,没有暧昧的绒边。女孩走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闻到她发间有淡淡的香水,他停顿,然后伸手轻拍了拍她的背。
“记得好好吃饭,”Dean说,“你很漂亮,Anna,但你自由自在、随性而活的时候很美。”
Anna笑起来,她挥挥手,毫不留恋地转身往楼道深处走去。
Dean没有立刻离开,他的手插进口袋,望着公寓楼星星点点的灯光,目光随每一扇亮起的窗户慢慢爬到楼顶,想着所有说过和听过的话。说白了,他在把Anna送到医务室后没有走掉,还是因为她让他想到Mary,这之后没头没脑的答应吃饭也全是如此。
在同龄的女孩身上找妈妈的幽灵让他觉得愧对,人家想要的他又给不了,而且说穿一切后再回头看,原来Anna也并不像Mary——那样的眉眼,唇边的笑纹,眼睛里透过身躯直直望进去的爱,用血脉系在心口处的牵绊斩也斩不断。像Mary的分明另有其人。
Dean把手机掏出来,看着通讯软件的好友列表。这回不用再找,因为Sam被他从横流的信息洋里捞出来,放在了置顶,一如在他心里位置。
打开对话框,他开始在路灯下转圈,转到第七还是八圈时打了字,又删掉,继续转,继续写了又删,墙根处的野猫把他当作危险生物,弓起背来冲他龇牙,Dean才站住脚,低下头时,看见屏幕上,Sam发来两条消息,显示“刚刚”。手机真的啪得一声掉了,惊得野猫窜起一溜烟跑了,Dean慌忙捡起,屏幕的灰都没吹。
Sam:Dean?
Sam:你知道你这边一直打字我其实是能看到的吧?
Dean想要知道到底是谁发明的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的功能,这么个最鸡肋、恶意、毫不尊重别人隐私的设计,让他大冬天像被放在平底锅里两面来回煎。随即又想到,他第一次和Sam打字聊天,也是好一番酣畅淋漓的又删又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对方眼皮子底下把藏的东西都抖了个干净。那时候Sam看着长达好几分钟的“正在输入”是怎么想的?他那时候怎么就什么都没有说?于是平底锅煎变成了高压锅煮。
因为Dean没有回复,Sam又发来信息:是不是不方便打字说,要通电话吗?
Dean没得选,他宁愿认下只是字数太多打字不方便这个理由,也不想承认别的。他发过去一个好,几秒钟后,Sam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喂?”对方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听上去比之前面对面的声音有一点不同。
Dean应了一声,只能相信无线电波能消解他语气里细微的异样。
他还没说别的,Sam先问了:“Anna在你旁边吗?”
“……不在。”Dean回答,顿了顿,又问,“Jessica在你旁边吗?”
“她不在。”
他松了口气,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还有点庆幸。这不应该。
“你要说什么?”
Dean看着公寓楼一扇窗户里的人,窗帘拉了一半,另一半露出亮堂堂的室内和晃动的人影,像演在一方电视机里的情景剧,只是人形是背光,看不清模样,只有黑漆漆的影子,他一直看那个奇怪的轮廓,一个像女人的身形抱着肩膀走来走去,脖子旁边连着一团看不懂的阴影,直到侧过身,他才恍然大悟,阴影是一个趴在肩膀上安睡的婴儿。
Dean一时讲不出话来。许久,他说:“Sam,我想问……妈妈她现在,在什么地方?”每个字都无限地低下去,消散在空气里。
那头默了默:“——你是问,她被葬在哪里了吗?”
Dean被“埋葬”这个词刺了一下,好半晌才咽下碎渣一样咽下尖锐的痛苦。
“她下葬在后来我们那个家附近的公墓里。”Sam说,“离我们学校不算远,坐巴士就能到。”
“好,”Dean说,“能把地址发给我吗?”
“当然。”
滋滋的电流声填满沉默的空隙。Dean忽然意识到,Sam很了解,是因为他一定也曾去过,从大学,坐车到妈妈的墓地,独自一人。那样孤独、残忍的旅程,Sam已经经历过了,他却还没有。
“需要我陪你去吗?”那边问。
Dean呼出白汽,轻声说:“不用了,我想,我想找时间自己去见一见她。”
“……,”电话被挂断了,“好。”
他又站了许久,抬头又看那扇窗户,方才拉了一半窗帘已经全部被拉上,再看不见人影。
TBC
又爆字数了,但好在终于快写到大纲里两个人关系转折的那个节点了,写之前我就知道这是一篇慢热文,所以对于愿意点进来看甚至留下评论这点真的万分感激!!爱你们<33
ps感觉这篇里温双好适合这个meme
Dean:我们的重逢是命中注定吗? (◎_◎;)
Sam:不是。是我他妈机关算尽一手策划绞尽脑汁强求来的。(o^^o)
【SD】想躲进你的衣柜(双男大,校园AU)5
Summary:Dean十六岁那年的冬天,父母离婚,他离开了深爱的弟弟和母亲,直到七年后,他又一次在大学校园里与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重逢,他们的关系却坠入了怪异的漩涡。
Note:校园版破镜重圆,自认为在单箭头的Dean和白切黑的Sam,撒狗血的小言。
本章是为什么当年丁想要离开米
一只白切黑绿茶小男鬼出没
chapter 5
Sam背着书包走在路上,抬头看了看清澄的蓝天。连续几天的阴云密布后,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
学校进入冬令时放学会更早,学生往往不会直接回家,尤其是这样的晴天,他们自然要利用大把时间去做些别的,除了Sam。...
Summary:Dean十六岁那年的冬天,父母离婚,他离开了深爱的弟弟和母亲,直到七年后,他又一次在大学校园里与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重逢,他们的关系却坠入了怪异的漩涡。
Note:校园版破镜重圆,自认为在单箭头的Dean和白切黑的Sam,撒狗血的小言。
本章是为什么当年丁想要离开米
一只白切黑绿茶小男鬼出没
chapter 5
Sam背着书包走在路上,抬头看了看清澄的蓝天。连续几天的阴云密布后,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
学校进入冬令时放学会更早,学生往往不会直接回家,尤其是这样的晴天,他们自然要利用大把时间去做些别的,除了Sam。Mikey问他要不要去球场踢会儿,他说他约了别人,一个女孩问他有没有兴趣去今晚的桌游之夜,可他想不起来她的名字。他们都离开以后,Sam继续往家走。
“Dean在家吗?”他想,“他在做什么呢?”
路过街头快餐店,有人递传单过来,Sam本要走开,但想起Dean又接过,三折两折放进书包,影院在播即将上映的恐怖片,Sam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底下写了双人票的优惠活动,草坪的长椅坐着推婴儿车的女人,一旁一个更大的男孩正逗着车里的孩子,Sam挪开了眼。
思念是一种奇怪的东西,独独对他不同。他听说过有人思念远方的亲人,思念多年未见的友人,思念无缘的恋人,可没有人像Sam一样,要时时思念一个近在咫尺、日日都面对的人。有时在夜里,他躺在黑暗中,强烈的思念疼痛又炽热,抚上墙壁想象Dean会以什么姿势入睡,睫毛颤动的频率。这样的距离依然使他难以满足,他想要看见,想要触碰,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他热热的呼吸。他在几米远的地方想念他,有时也像现在,走在路上想念他,比一个呼吸还更自然。
Sam打开大门,换了鞋,把传单拿出来放在桌上用花瓶压好,一步步上楼,走廊里静悄悄,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和脚步。Dean的房门关着,他把手放在门把手上,轻轻推开看了一眼,里面空无一人。整个家都空荡荡。
他有些失望,回到自己房间把书包放下,透过窗户,无意间看见一辆黑色汽车停在路边,那是John的车,他不会认错。
Sam下了楼,站在原地想了想,立刻步伐放轻走向连着储物间的车库,里面光线昏暗但没有开灯,他看见有两个人影,背对他的人要高上许多,他认出来那是许久没见的John。对面站着的是Dean,低垂着眼,正听着父亲的话,看不出神情。Sam慢慢靠近,把身体完全藏进门框遮挡的阴影里。
“……这是我和你母亲商量好的事,她也知道。”John说,“如果一方养育两个孩子,经济上是一个问题,虽然抚养费共同承担,可时间久了就知道,有些钱是看不见的。留下两个孩子的那边注定要扛重担,而更多的像花费的时间心血陪伴等一连串甚至还没谈。”
“我可以,”Dean紧紧盯着他,“我来照顾Sam,不需要你们任何人多操心,我会陪他聊天,看着他写作业,保护他不让任何人欺负他,钱不够了我也可以出去打工,干什么都行。”
“不,Dean,”John打断他,前所未有的严肃,“你已经16岁了,思考问题时要考虑现实,不能光靠一时冲动。”
“这不是冲动,我是真的想好了!”Dean声音里含着急切。
John的音量高了几分,他说:“那你自己呢?”
“……”
“你自己要怎么办?你的人生不过了吗?你是想给你弟弟当一辈子保姆,把一切都抛诸脑后,什么学业目标个人理想都不要,到头来你一无所有一事无成,你觉得那样的自己还有资格做Sam的哥哥吗?”
Dean一动不动,雕塑一样立在那儿,有一瞬间他像是一个字也没听见。可Sam知道他听见了。半晌他哑声说:“如果代价是要我和Sam分开,那么我情愿什么都不要。”
此刻的沉默竟格外掷地有声。Sam看不见他父亲的表情,可他看见他的呼吸变沉重,整个背脊都僵硬不动。Dean与他对峙一般对视,两人间不流通的空气越发凝滞压抑。这个昏暗、沉重的空间里,只有Sam一个人的心变成了浸透了光亮的轻软的羽毛。
终于,John开了口:“……如果这是你的决定,我不会强迫你改变,Dean,我和她——和你母亲也说过,无论留下还是跟我走,都尊重你自己的意愿。”他说完,像是不愿再谈什么。
Dean张了张嘴,有被刺痛的情绪从他面上掠过,眼睛随着John要离开的动作转动,还是喊了出来:“爸,为什么是我?”
John缓缓转身却没看着对方,那一瞬间大约许多先前谈话中冷静理性的东西被剥离,留下的只是一个普通父亲真实的袒露:“也许,因为我发现我还是做不到,在已经这么多年以后,离开时要孤身一人,什么都带不走——对不起,Dean,这是我的一点自私,可如果,如果我可以带走一个,我希望那个人是你,只是这么希望。真的对不起。”声音低得快要消失。
Sam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慌过,恐慌,混杂着恼怒,因为他看见Dean的表情,几乎是前所未有的动摇。Dean,他那心软的、重情的Dean,此时看着父亲几乎从未显露过的脆弱一面,他那双漂亮的绿眼睛里甚至有闪动的泪意。他的哥哥总是如此,连旁人的痛苦都要揽过来一并承担。Sam的手指紧紧抓住着门框,狂跳的心脏闷痛,此刻他甚至想冲出阴影,不顾一切打破他的动摇,要Dean的目光转向自己,只向着自己。
他像变回了三岁,伸着矮矮胖胖的手臂去拽一个向前走的衣角,周围一切都晕成了无关紧要的虚影,世界缩小成一个点落在他紧抓不放的手,眼泪和千百种剖白的话都只熔成一句不要走。选我,Dean,选择我。我是你的唯一选项,不能回头的单行道,扣下就没法反悔的板机,我不要你放弃一切献给我,你只要坚定选择我,我就已经拥有了一切。
John也没动,像是也在静候一个最终的答复。Dean再抬起头时,有眼泪从眼框里流出,渗进嘴角的纹路,他嘴里一定尝到苦涩的眼泪,可仍旧说:“我不能丢下Sam一个人。”
Sam忽然又能呼吸,又忽然像不能呼吸。John听明白了,他点了点头,一句道别绕在嘴边,最终还是变作沉默的拥抱,转身向路边的汽车走去。Sam在阴影处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说,你带不走他,你也不会比我更爱他。
Sam不需要繁冗的词汇镶嵌的情话和海誓山盟的许诺,一百篇讴歌永恒的情诗也不如Dean的一句“不能丢下Sam一个人”。当他站在学校走廊上,那时Dean挡在他身前,一只手紧抓着他,对着欺负过他的同学怒吼,有人上来隔开他们,可Dean的声音仍可以穿透人群,他说:“你再敢动我弟弟一下,我就把你肺都扯出来!”混乱的喧闹中,Sam的耳边安静,胸膛被这句话充盈,他反握住Dean气愤到颤抖的手,感觉掌心交融的温度,快乐到餍足。
几近雀跃地,他走出黑暗,在Dean慌乱地目光中表演出该有的惶然,扑进了哥哥的怀中。Dean的身体僵直着,半晌紧紧搂住他,在他耳边不安地问:“Sammy,你怎么——你听见了?”
Sam摇摇头,露出茫然的眼睛:“只听到你说,不能丢下我……Dean,你们在聊什么?是不是爸爸要你跟他走?”话音落,看见Dean的眼睛里闪过痛惜。他甚至在心疼Sam,以为Sam正因为John不要他而难过。多么可爱。
“才不是的,别乱想,”他的手掌去摸Sam耳后的发丝,“爸爸只是回来拿点东西,正好遇上我了,随便聊两句。”忽然想起脸上还残余了点泪,红了脸,尴尬地快速抹了一把,揽着Sam的肩膀带他往客厅走,“今天怎么回来还这么早?天气难得这么好不和朋友一起出去玩?”
Sam笑了起来:“我只想和你。回来的路上看见影院有部科幻恐怖片还不错,可以陪我去看吗?”
平安夜,Dean和Sam还有Mary坐在一起用餐,餐桌上方的吊灯上缠了几圈小彩灯,是他前两天和Sam一起装饰的。Mary的状态不怎么好,眼底总有散不去的疲惫,以往缎带般的金发也失去光泽。可她依旧打起精神为他们做了一桌圣诞晚餐,以及用亮晶晶的锡纸包装好的圣诞礼物。她给了两个孩子一个轻柔的额前吻,在餐后告诉他们,她前一晚有些失眠想要早点休息,但Dean知道她的失眠远不止前晚。
Mary独自上了楼,Dean怔怔看着她的背影,不久前和John的谈话还回荡在耳边。直到Sam扯他的衣袖,问他要不要看电视。
他们把沙发上的靠枕拿走,铺上柔软的法兰绒毯子,Dean回房拿了一叠薄被,可以盖住两个人。Sam在电视柜里找DVD,有一大箱子看过的没看过的混在一起。
“要看什么?”Dean凑了过来,把箱子里的碟片倒出来,花花绿绿散在地上。
Sam翻来翻去,找到藏在深处的一个旧旧的盒子:“这个呢?我好像没看过。”
Dean看过去,是欢乐满人间,一部很老的家庭电影,他想起来,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时Sam还很小,许多年前一样的圣诞夜,爸妈和他坐在沙发上,小宝宝Sam那个晚上怎么也哄不好,一放进摇篮里就放声大哭,好像床里长了刺似的。没有办法,Mary就只好抱着他,边哄他睡觉边看电影,一会儿就手酸了,于是John接过来,两人轮流抱着终于把小小的婴儿哄睡着,Dean也想抱,软磨硬泡下终于让他抱了一下,他去摸Sam娃娃一样的小手,Sam熟睡中却仍有感应,紧紧攥着他的拇指不放。Dean笑起来,说弟弟一定格外喜欢他。
看到电影里的姐弟俩Jane和Micheal随着魔法保姆跳入画中郊游,Dean觉得可惜,弟弟还是个只会睡觉的小肉球,既不能和他一起玩也看不了电影,那时Mary是怎么回答的?她说没关系,等Sam长大了,我们一家圣诞节的时候再看一次这部电影。DVD随着这句话一起放进了箱子角落,积了灰蒙了尘,他们忘记了兑现,它却还如当年一样静静等候着。
Dean缓缓拿起碟片盒,又把它丢了回去。
抬头,他对弟弟笑着说:“谁规定的圣诞节就要看圣诞电影,咱们看点别的吧,黑客帝国怎么样?”
最终他们挑了黑客帝国、谍影重重和几部特效片,两个男孩一起盖着薄毯窝在沙发上,客厅的顶灯被他们关掉,模仿着电影院的样子。以前父母并不允许他们这么干,说是对眼睛不好,可如今,Dean只想做点不同以往的事。
今夜下的是小雪,寒风凛冽,窗外雾蒙蒙一片,依稀可见几盏朦胧的路灯。门窗紧锁,冷气渗不进一点,屋内只有角落的落地灯与电视机散发出氤氲的柔光,显出几许冷清。近在咫尺的离别让这个圣诞与以往都不同,不再有聚会、欢笑与喧闹,这样的时机,节日也无法好好过,他早有预料,可所幸他还有与Sam两人的圣诞,弟弟靠在他身边时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乖顺又温暖,毯子下两人的手臂贴在一起,传递着彼此的体温。
电影播完一部,Dean忽然想起他忘了点什么,掀开毯子跑去厨房,在Sam不解的目光中变戏法般拿出一个玻璃瓶。
“我之前做的蛋奶酒!”Dean说,“我都差点忘掉了。”
他又取了两个杯子,给他和弟弟每人倒了一些。他们家的蛋奶酒向来有两个配方,有酒精的和没酒精的,以往他们只能喝没酒精的那个版本,可今年,Dean主动说要自己做蛋奶酒,自然就把它偷偷变成了另一种。他总想要把从前没试过的事都做一回,否则或许再也没有机会。
Sam尝了一点点,立刻就尝出来里面的酒味,他转头看Dean,Dean把酒杯凑过来和他碰了个杯。
“接受不了就算了,”Dean说,“我也是第一次做,可能控制不好量,酒放得有点多,你一个小孩喝多了也不好。”回应他的是Sam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Dean在心里笑话弟弟的争强好胜,自己也喝完杯中的酒,感觉热意从食道到咽喉慢慢攀上。自家蛋奶酒的度数肯定远不如那些售卖的瓶装酒,可对他俩已经足够了。喝了酒,又裹在绒毯里,很快四肢都暖融融的,思绪也逐渐飘散模糊,恍惚间感觉Sam把头靠在了他身上。
不知怎的,这样的重量让他忽然想起了John在那天走后给他发的消息,每个字都在脑袋里徘徊,总在不经意的空隙里冒出来。一开始仍旧是一些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Dean看的时候努力不让眼泪再掉出来,但那之后,John又发来一条,与之前都不同,是关于Sam的。
哪怕关掉手机,那时John发来的那些话依然印在视网膜上久久消失不掉。Dean的第一反应是,爸到底在说什么?心脏已经下意识因为不安稳加速跳动,他觉得自己分明没有彻底听懂John那些话里的意思,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不安。
他侧头看着Sam在电视光映照下的脸,纤长的睫毛细微颤动,看不清此时他的双眼是张开还是紧闭,胸膛起伏随着均匀的呼吸一上一下,手放在他的手背上松松握着。Dean试着挪动,立刻便有软软的手指再度缠上来。
“是真的毫无察觉吗?”他想,“还是不知不觉我早就习惯了?”酒的热量消失了,冷意在血管里弥漫。
“嘿,Sammy,”他带着鼻音呢喃着开口,如兄弟间的闲聊,“你现在在学校有喜欢的女生吗?”
Sam果然没有睡着。他迷迷糊糊抬头看他,Dean嗅到他呼吸里有淡淡的酒气。Sam摇摇头:“没有啊。”
Dean笑起来:“不会是害羞了不好意思跟我说吧。”
靠在他身上的男孩坐了起来,晃了晃似是头晕,回答的话却口齿清晰:“真的没有。”
“怎么可能,”Dean说,“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和班花亲过嘴了。你难道是还没开窍?”他伸手去捏Sam脸颊上的肉。
Sam躲了躲,像是不想谈论这个话题:“我对她们都没兴趣。”
“好吧……那你总有觉得她很漂亮的女孩吧?不一定是喜欢的那种,只是,嗯,觉得漂亮?”Dean自己也不明确自己到底在试探什么,又或许他真的只是在闲聊弟弟的喜好吧。
大约是因为喝了酒,Sam的眼珠格外有一层水光,莹莹闪动。他想了一会,视线始终胶着在Dean身上,半天在轻声说:“金发的,很漂亮。”
“金发?你喜欢金发的女孩?”Dean说。
但Sam仍是摇头:“是……像妈妈那样的金色。”
Dean脑海中浮现Mary的一头金发,一种酸软的情绪撞上了他。还是个孩子,他在心里念着,Sam还只是个需要母亲的孩子罢了,经历了这样的变故,就算他多依恋一点身边的亲人又怎么样呢?愧疚感扼住了他的喉头。半晌,他像补偿般,把弟弟抱了回去:“好啦好啦,我不问了,这是你自己的事情。”
但Sam反倒重新和他对视:“你呢?”他问,“你又喜欢什么样的?”
“我?”Dean的目光在别处转了一圈,有些不知该如何表达,“呃,其实我也不清楚,好像什么类型的都行?”他在弟弟灼灼的目光下越说越别扭,“……非要说的话,我最近遇到一个女孩,还挺喜欢的。”
“我应该没跟你说起过,她叫Sarah,一个月前刚转学过来的,我们认识也没多久,但她是个不错的女孩,有空就去社区的动物救济站打义工,性格也温柔。”Dean有几分赧然,“怎么说呢,虽然我之前谈的那个很漂亮,可我能感觉到对方更多是寻一时快乐,Sarah不一样……她那样的女孩是可以认真考虑成家的那种。”
他正琢磨着跟小自己四岁的弟弟讲这些是不是太早,忽然感觉几根手指又缠了上来,这次是扣住了他的手腕。
“……Sammy?”Dean再度不安起来。
Sam额前的发丝遮挡了一部分眼睛,也挡住眼中酝酿的情感:“所以,你迟早有一天也要离开我,就像爸一样,是吗?”
不知是不是酒的缘故,此时的Sam的情绪与以往格外不同。有一瞬间,Dean觉得他像是要爆发,揪着他的衣领吼出声,想要宣泄怒火。可他等了几秒,Sam依旧一动不动,Dean无法再保持沉默,他焦急扶起弟弟低垂下去的头,看见一张鼻尖泛红、满眼是泪的脸。Sam哭得无声无息,只有极小的抽噎,有一种被弃在路边的幼犬的委屈。
“以前我也有一个家,可马上就要没有了,Dean,我快没有家了……你以后也会结婚,你会有新家,你有一天也要离开我。”Sam的哭腔把每个词都连在一起。Dean从来没有觉得如此心碎过,父母吵架时没有,和前女友分手没有,任何时候都不及现在。
“谁说你没有家?”他急于让Sam听见他的不容置喙,“就算爸妈他们分开了,也不代表家就没了,你还有我,还有妈妈,我们都在你身边,”一遍遍去拭Sam脸上的泪,怎么也拭不干净,转而接着道,“而且就算……就算以后我结婚了,我也依然是你的家人啊,不是吗?”
Sam只是摇头,泪珠缀在腮边,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快要咬出血。Dean喊他:“Sam!”一边强行掰开他的嘴。
终于,Sam顺从地松开了口,他停止了哭泣,只余缄默。Dean气喘吁吁靠在沙发上,在沙发垫上摩挲,找到遥控器关掉了已经有一会儿没人看的电视。安静笼罩着整个空间,只有窗外隐隐的风声。
“不一样的。”Sam开了口,话里有沉甸甸的情感在冰冷地燃烧。
“哪里不一样?”
沉默像一种审视、度量,然后他轻轻说:“以后,提起家人你第一个想起来的不再会是我。”
Dean立刻说:“是你,永远都是你。”
“你的通讯录列表第一位和紧急联络人也不再是我。”
Dean:“不……如果你想,我就设成你。”
泪迹分明还残存在脸上,眼尾还泛着红,Sam的一双眼睛却在昏暗中阴霭霭一片,像被拉紧的百叶窗,凝视他时一丝光也透不进来。
“你到那时提起'我们家'时,指代的还会一直是我吗?”
“可是这并不代表——”
Sam打断他:“你会和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每天早上和晚安前,你会亲吻她。”
Dean开始茫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什么?你……”
Sam靠近了他,手指上移挪到了Dean的肩上。
“你会和她拥有一个只有你们两人的亲昵称呼,一个寄托你们感情的物件,你会把它戴在手上,或者挂在胸前,你们还会共用这个姓氏,她也成了Winchester。”
Dean的喉咙干涩发紧,顿了顿:“……你喝醉了,Sam,你说的话我已经听不懂了。”回应他的是在他脑中一片混乱时的用力一推。Dean仰躺在沙发上,Sam俯身,低垂着目光看他。分明是占上风的姿势,神色却像在跪着乞求。
“很多年以后,你是不是还会和她葬在一起。”
Dean本该立刻推开压在他身上的男孩,大声制止让他别再这么做,但脸上忽然落了两滴液体,温热,对他而言烫得像在灼烧,于是所有动作都僵住,像关掉锅炉煮到沸腾的灶台。Sam又有了眼泪,可这次与先前都不同,那不是委屈,也不是缺乏安全感,那是什么?
“……Sam,可是我不明白,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爱你甚至胜过爸妈,你到底还要什么?”半晌,Dean带着最真切的困惑,哑声道,“我的偏爱还不够明显吗?”
他想过许多,Sam在父母整日争吵中的精神崩溃,即将成为单亲家庭的惊惶不安,成长中的敏感多思,多重压力下他的一些想法开始扭曲、怪异,这些都是有可能的。但John的那则短信又掠过脑海,于是这些猜测都渐渐碎裂,变作另一种答案浮上水面。
“我不要偏爱,”Sam喃喃,“不要很多,不要一大半,不要几乎,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也不要。”没再说下去。可Dean已经明白了——
Sam是一个非常、非常贪心的小孩,他想要全部。
Dean的身体在颤抖。Sam的手指温柔攀附而上,爱人一样摩挲到侧颈起伏的皮肤,凶手一般虚虚环握上掌下凸起的大动脉血管和喉结。
“但是Sam,你想一想,家不是那么有排他性的东西,”他努力去发出声音,“家人是所有爱你的人,我也好,爸妈也好,还有祖父祖母,你未来的妻子,孩子,只要他们永远爱你,你就有一个很大的家……”手指在用力,于是Dean知道了他是不要听这些。
片刻,有滚烫的呼吸吹在脸上:“我不想要很大的家。”
Dean感觉自己像被摁灭音量的电视机,再怎么情感跌宕的呐喊都成了荒唐的默剧。
“这个世界上可不可以有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家,”他又变回了可怜的、咬着衣角呜咽的模样,“就像——就像小时候的衣柜那样,很窄很小,只容纳的下你和我。”
Dean听见他充满孩子气的形容,却再也没办法当作只是孩童稚气的言语。因为有一个沾染了淡淡酒气的吻轻柔地落在唇边,一时他觉得身下的坐垫都在塌陷,整个人慢慢坠进去,无限渗进没有底的深渊。
Sam还在道歉,他说他只是太害怕,实在没有办法。Dean没有说话。他在心里认同,是的,不怪你。Sam,你从来就没有变过,我了解你,你永远是那个柔软又无助的孩子,缺乏坚定的怀抱,心总被困在潮湿里,分明是我先要撑伞过去,主动先抱住你,所以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只会是我自己的错。我才是那个点燃煤油的火星,推倒多米诺骨牌的那只手,伊甸园里那颗引发灾难的禁果,盘根错节深处未被察觉的那点腐烂,那个真正的祸端。对不起,都怪我,我才是那个该道歉的人。
他看着Sam的脸,心里空空的像有人剜了一个洞。窒息的恐慌、愧疚、悲伤最后都变成一个念头,尽管那念头想起便让他仿佛止不住要往冰冷的深海里坠。Sam必须远离他,像根除溃烂的疥疮,理所应当地不能再拖延。他不是不懂,可他眼中,多出来的错掉的感情,是手掌上多出来的第六根手指,连着血肉的畸形,只要有机会,就应该被切掉,变回正常。
他们好几天没有说过话。Dean单方面在躲避,借口说有事,其实只是在无人的地方一遍遍翻看John的短信,手机的灯光明明灭灭,输入栏的光标依旧闪烁不定,像在嘲笑他反复的犹疑。
John那日的信息还停留在那里,Dean读到记不清次数,每个词都牢牢刻进心底,每个失眠的夜晚都在皮肉下抓挠。
——“最后这句话,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和你说,但最终还是想告诉你:我认为Sam对你有些过度依赖了。我并非对你们兄弟感情好有意见,只是他,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有时他的表现总让我不安,我希望只是多想。Dean,试着稍微放开手吧,其实,爱并不需要密不透风的打转,离开也不代表不爱。”
Dean之前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可现在,他明白了,又希望自己可以永远都不要明白。
他想要发短信或者打电话,告诉John他改变主意了,手指触碰到按键又忽然瘫痪,一直等到屏幕自己灭掉,只反射出他苍白木然的脸。
如此多的年岁,连接他和Sam的早就不是单纯的血脉,又或许都不是连接,而是相融,有时他照镜子,恍惚间也能看见Sam的身影,笑起来时Sam也抿起嘴角,弧度都那么相似,那是他们亲缘的证据,是同样脱胎于一对父母的印戳。Sam是藏在他血肉深处的一根肋骨,身体的一部分,灵魂的双胞胎。怪异的是他,坏掉的也是他,像腐烂的苹果,摆在一个盛满的果盘里,慢慢也会侵蚀掉所有新鲜的美好。
Dean出去走走,今天的天气很差,光阴冷又不下雪,天边似劣质的墙粉,白也白的不干净。
他其实不知道往哪里走,就这样顺着以前常去的路慢慢走,好像在期待这样就能不知不觉走出迷宫一样的困局。拐进没什么人的街区草坪,沿那条小径向前,迎面走过来一个人,只是个少年,和他弟弟差不多大。
Dean开始没有认出来,他都没有去认,只是还在自己的迷宫里徘徊,可男孩走的步子变慢,快与他擦肩时甚至停下,愣愣看着他。Dean于是抬头望过去,几秒后他认出来,是那个家伙——Sam的学校里曾经总欺负他的那个男孩。
Dean当然记得,他连名字都记得,叫Dirk。他曾揍过这个霸凌者,还威胁说要把对方肺都扯出来。有教导处的人出来阻拦,调解,他也死咬着不放,逼到请家长的地步。最后是Sam,善良的心软的Sam,亲口说了原谅,他才不甘心地放手。
那之后每天回家,Dean要做的第一件事都是去检查Sam的脸上手上有没有伤,撸起袖子又掀开衣领,连耳垂后面都要撩起乱蓬蓬的头发去摸。Sam没有把这个当作沉重的事,他抿着嘴笑,在Dean触碰他时扭过身子,好像Dean是在浴缸里给他洗澡。板起脸来叫他认真,他才收敛鼓起的面颊,一字一句说:“现在已经没有人欺负我了。”
可弟弟曾经的伤痕被Dean看见后就仿佛变成了他自己的,永永远远都安不了心。
Dirk怯怯站在那儿,脸上是混乱与无措,Dean的眸光前所未有的冷,心说我现在不揍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见到我就夹紧尾巴快滚。可出乎意料,在擦肩而过几步后,Dirk居然主动喊住他。
Dean直接告诉他:“忍着不再揍你一次已经是我最大的宽容了。”
Dirk瑟缩了一秒,又顶着惧意再次开口:“能聊聊吗?我有话想说。”Dean也开始有了好奇,到底是怎样无论如何都要说的事。
他们就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Dean不耐烦听着男孩像在思索又像在打颤时磨牙齿的咔嚓声。终于他说:“你还记得我,记得去年你找来学校,因为我欺负过你弟弟的事,是吗?”
Dean只是冷冷挑眉。
Dirk用力咽了口唾沫,手指绞在一起:“我接下来说的话……无论你相不相信,都是真的。我,我得把这些告诉你,因为好像他只听你的话,如果你能好好跟他说说,或许,或许……”
Dean打断他:“你到底要说什么?”
一旁的少年像再也忍不住,一股脑儿全部宣泄出来:“我其实根本就没有!好吧,我,我承认,我一开始确实欺负过他,因为他长得矮又是新来的,我趁他不注意扔了一次他的书,可转头我的整个书包都被浸在水池里,是他干的,却没有证据,一个看见的都没有。”
“我后来又气不过,在走廊里故意撞倒他,在他瞪我的时候揍了他,当着很多同学的面,他们都看见了,我抵赖不掉。可是,有一天放学,他故意走到没人的角落——他反击了,可那不是反击,根本是引诱我跳进去的陷阱,Sam他,”他的脸皱了一下,像还在吃痛,“他打架就像疯狗,把我打到站不起来,我的鼻子里全部都是血。”
Dean觉得火要烧到脑门:“不可能!你在说什么鬼话?!”他扯过Dirk的领子,对方瑟瑟抖着,咬着牙也要喊回去:“是真的,我对天发誓,真的!他那天甚至带了一把尖头的剪刀,比着我脖子,他那个时候绝对想杀了我!”
Dean后悔刚刚为什么没揍他一顿或一走了之,省得听他胡言乱语。Sam从某一天起回家,身上就总有伤,Dean一开始以为是不小心的磕碰,可总是这里好了那里又新添上,于是知道了不是意外。他有一天跟踪去学校,没找到Sam,却恰好听到有人提到年纪里出了名爱霸凌新生的Dirk Mcgregor盯上了刚转班没多久的一个男生,而直觉告诉他,那就是欺负他弟弟的混球。
那天晚上他逼着Sam和盘托出,Sam才告诉他,因为帮了一个经常受欺负的男生出头,Dirk就看他不顺眼,几次三番来找他麻烦。Dean气到恨不得现在就提刀杀到那混蛋家里去,他问Sam怎么不反抗,那时Sam只是羞愧地摸了摸鼻子,说自己反抗了,可是打不过。
“我明天就去,”Dean说,“我会去找他。明天过后整个学校都没人敢欺负你,我保证。”于是第二天,所有人都知道了Sam Winchester有一个凶狠不好惹又保护欲极强的哥哥。Dirk那天后简直恨不得变成透明人,走路都要贴着墙。
在Dean眼里,Sam是个好脾气到有些温吞的人,总爱捧着那几本同龄人都不爱看的书,看人时总有一双清澈湿润的狗眼,可怜又可爱。这样的Sam绝不会与暴力沾边,更不会威胁别人。连让他产生这样的想象都觉得恼怒。
“……我问你,你们家是不是有一把剪刀,是黑色与红色相间,左边的剪刀把上还缠了一圈黑色的胶布?”Dirk被拽得快喘不上气,仍努力说。
Dean愣住:“你怎么知道?”他记得,那是家里储物间的工具箱里,一把大号的尖剪刀,因为过于锋利平日里都甚少使用。有一次剪刀把手处的橡胶断了一块,那段黑胶布还是他缠上去的。
“因为他就是用的拿把剪刀威胁我的!”Dirk大叫,“那个尖头都把我脖子戳出血了,他那时候根本就是疯了!”
Dean的沉默像在眠火山的崖口,岩浆在未知的深处涌动。许久,他说:“……他威胁你什么?”
Dirk轻轻呼出一口气,话语里有一种悚然:“你肯定不会想到的,我都猜不到——他要我接着霸凌他,要有皮外伤,可伤在哪儿得由他说了算。我快被他吓傻了,他就是个变态,疯子,我想跑的远远的,可他说,不那么做,就把我做过的所有事告诉我爸,他甚至知道我家住哪儿,知道我爸工作很忙并不知道我在学校的事……我都是迫不得已的!”
倘若这说的是另一个人的事,主人公并不是Sam,他只要思索一下就能反应过来,这个人到底是想做什么,但如果是Sam,是他的Sammy,他的脑袋就变成一块蒙着水汽的玻璃,热气腾腾蒸掉了所有思绪,就算擦拭也很快被新的水雾蒙上,近在眼前的东西也看不透摸不清。
Dirk看见Dean没有再愤怒地揪他衣服,遂大着胆子,接着说:“有一次我还不小心撞见他在一间空教室里,自己弄伤自己,下手狠到就好像那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身体,他看到了我,还冲我笑了一下,”他在寒风中颤栗,却不是因为冷,“所以你现在知道了,有些伤甚至都不是我做的,是,是他自己搞出来的,我发誓我这辈子再也没遇到比他更邪门的人,他就是个怪胎,疯子,如果能回到当初,我一定绕着他走,真的……”
他没有说出来的是,那一天Dean去学校找他,把他拎到走廊上给了他一拳,他已经吓到说不出话,人群涌上来,有人拉架,有人去喊教导处的老师,Sam这时像一只幽灵般忽然出现,贴在了他哥哥的身侧。他的神态是如此紧张、慌乱,拽着Dean的手往后扯,脸上还带着一块淤青的伤,任谁看了都不会怀疑,他是一个纯然无辜的受害人。
然而,当Dean指着他,吼着说要把他肺都扯出来的时候,他无意间清清楚楚看见,Sam躲在哥哥身后,绽开了一个小小的、腼腆的笑,那一笑就像女孩听见心上人表白,面颊甚至染上一抹淡绯色,他的手紧紧塞进哥哥的大手里,脸颊虚虚贴在哥哥的手臂上,眸光流动,只抬头仰望着那一人。Dirk明白过来的一瞬间,毛骨悚然的寒意顺着脊背窜上头顶。
刚揍了他的Dean,严厉斥责的老师,以及可能会知道他惹事的父亲,加在一起都不如这一刻的Sam让他恐惧。
Dean让Dirk走了。走之前,他用冰冷的、死气沉沉的眼神注视着他:“不许叫他怪胎,再让我听到一次,我还会那么做。”Dirk听明白了,像刚刚遇到Dean那样,瑟缩着,越走越快地离开。
他独自坐在长椅上,好像刚刚听了一出不存在的剧目,连想要思考都找不到混乱的线团里那根线头在哪儿。有声音在他耳边呢喃,说因为那就是剧目,是谎话,你该信所有你亲眼看见的,而不是一个曾把拳头对准弱者的人的话。可另一个,他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全在说:都是你的错。
如果没有他,Sam就不会这样。从Sam生下来那一刻起,他就是那个天赐的礼物。他聪明又善良,本应该有一个美满、光明、正常的人生,会事业有成,家庭幸福,每个见到他的人都会夸赞他喜爱他。他不会陷入痛苦的漩涡,不会总露出在淋雨的表情,不会有人觉得他是疯子和怪胎,不会走着走着就这么迷失了自我,错把哥哥当作颤巍巍吊着他全部的丝线。如果没有他,Sam就不会偏移、走歪。
Dean去摸口袋里的手机,想看日期,有眼泪掉在屏幕上,晕歪了上面的字,他拿指腹轻轻抹掉,感觉像抹掉一团盛满罪孽的污渍。
隔着泪水朦胧的薄膜,他看见是30号,圣诞节已经过掉了,一整年也要不见,日历上的圈圈到了最后。他的十六岁也快要过去了。
Dean按下了通讯录里John的号码。
TBC
【SD】想躲进你的衣柜(双男大,校园AU)4
Summary:Dean十六岁那年的冬天,父母离婚,他离开了深爱的弟弟和母亲,直到七年后,他又一次在大学校园里与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重逢,他们的关系却坠入了怪异的漩涡。
Note:校园版破镜重圆,自认为在单箭头的Dean和白切黑的Sam,撒狗血的小言。
chapter 4
雾气蒙蒙的冬日夜晚,行人几乎没有。前两日还下过雪,但不知怎么这几日倒是晴天,便只有干涩的冷。Dean把手插进了口袋,他的酒甚至几乎醒了大半,自己都不可思议。
七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和Sam再一次并肩走在一起,便是这种四肢僵冷的情形下,生出一种糟糕的胆怯,像寄居...
Summary:Dean十六岁那年的冬天,父母离婚,他离开了深爱的弟弟和母亲,直到七年后,他又一次在大学校园里与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重逢,他们的关系却坠入了怪异的漩涡。
Note:校园版破镜重圆,自认为在单箭头的Dean和白切黑的Sam,撒狗血的小言。
chapter 4
雾气蒙蒙的冬日夜晚,行人几乎没有。前两日还下过雪,但不知怎么这几日倒是晴天,便只有干涩的冷。Dean把手插进了口袋,他的酒甚至几乎醒了大半,自己都不可思议。
七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和Sam再一次并肩走在一起,便是这种四肢僵冷的情形下,生出一种糟糕的胆怯,像寄居蟹要爬回它的壳,又忽然被人拽住。
19岁的Sam比他高,这是他最不适应的一点。他们分开那年,弟弟在拥抱时还会将头埋进颈窝,Dean低头能看见头顶上的发旋,如今大约得反过来。可高一些的Sam走路时还和过去一样,要略略慢于他,手臂时不时轻轻蹭过他的肩膀,目光爱落向他的侧脸。Dean庆幸路灯足够昏暗,没人看清他面上泛起的颜色。
“你今天没有戴眼镜?”Dean说。
他感觉的到Sam的意外,似乎是没意料到这是此时会忽然提起的话题。Sam说:“我平时都不怎么戴,只有上大课的时候。”他又说:“你很在意这个吗?”
Dean的舌头打起结,然后说:“没有,随便问的……主要还是不适应你戴眼镜,感觉有点怪。”
他真正想说戴眼镜的你会让我感到陌生和距离,薄薄的镜片挡住你的绿眼睛,我记忆中最熟悉的东西,本就遥远的东西便要更看不清。也许Jessica不在意,可他会想让Sam更像他的Sam。可惜他连“我不喜欢你戴眼镜”也没办法说,他只说“我不适应”。
Sam看了他一眼:“你还像以前。”
“什么?”
“从前你就希望一直最熟悉我的一切,”他说,“但这么多年,我不可能不改变,Dean。”
Dean的手指蜷缩又攥紧,现实毫无预兆在面前被挑破,他像吞咽一个极苦涩的东西,一会儿才艰难开口:“是啊,你说的对。”
他试着从糟糕的对话里逃离:“所以,你当初为什么决定学法律?”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Sam说,“只是我高中时一位老师的建议,他觉得我能做的好,还为我写了推荐信。你呢?你又为什么学机械工程?”
“呃,我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我不想学太多头疼的书本,背太多东西,虽然后来我才发现学这个一样要背一堆理论知识,”Dean想了想,“还有就是,我以前学过点怎么修车和改装零件,那时候在车库里,爸教过我……”
声音戛然而止,像有人摁灭了蜡烛。
不该提。这是他此时在脑中闪烁的想法,这绝对是他们现在最不适合谈论的东西,尽管上回Sam用毫无波动的口吻提到过John,可那真的能表明不再在乎?没有谁能真正翻篇,他自己都翻不了篇。
可话已说出去,覆水难收,Sam转头,视线微微朝他偏移:“我听说爸已经再婚了?”
Dean甚至是生理性抗拒谈论这个话题,他开始觉得胃袋紧缩,闷痛。可他得回答:“是,就在……那之后大概两年吧。”是两年差一个月。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她叫Kate,是个护士,在医院工作,他们可能是在那儿认识的。后来他们有了个孩子,叫Adam,现在4岁。”他说不了更多了。
“你们之前住在一起吗?
Dean说:“在来大学之前,我也没地方可以去。”
他现在已经极少去想上大学之前的那段日子,有时他会觉得那些时日像上辈子的事,而更为久远的关于还有Sam在他身边的记忆却清晰如昨日。多么奇怪。
Sam问:“他们怎么样?”
Dean如实告诉他:“Kate是个好人,Adam也很好,”他哑了哑,“只是……没什么。”他们都很好,只是他们的好都与他无关。
他没有办法说那些话,说他觉得自己早就没有了家,16岁过后的每一天他都永远失去了来自家这个名词的安全感,像孩子手中被松开的气球在空中飘忽,连何时坠落都身不由己。他觉得他很好,其他人也很好,可当他坐在餐桌边,对面的位置不再有他熟悉的身影,桌上没有他童年里的苹果派,亦不存在母亲温暖的掌心与弟弟朝他奔来的身影,衣架上挂着沾有陌生香水味的大衣,他把餐边柜上John曾为他做的汽车模型收起来给一堆婴儿辅食和用具挪位置,星期天John问他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看棒球赛,他说他和朋友有约,出了家门在街上孤身晃到黄昏,回来时他听见门里有笑声,那一刻汹涌的思念在身体里流窜,骨头缝里都渗出疼。他讲不了,没有办法讲出口。
Sam看他,说:“所以,你现在又有了个弟弟。”
忽如其来的不忿攥住了Dean,或许是因为Sam的轻描淡写,他咬紧了牙,呼气,一字一顿:“Sam,我没有'又有'一个弟弟,从头到尾,做决定的那个都轮不到我,可我也不是随便往哪儿一塞的玩具,怎么样都要全盘接受。”
他走快了两步,寒风袭来,这会儿呛进肺里像刀子也不在意了,Sam很快跟上了他,高大的身躯又贴了过来,挡住了风。
“对不起。”他在他耳边轻声说。
Dean突然的情绪消失的一干二净,他又瑟缩回去,无力地摇摇头:“……没事,跟你没关系,抱歉,”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只是想说,我没有一个新弟弟,也没有新家人,我——我就只有一个弟弟,就是你,Sam。”
他说完,甚至不确定地偷瞄向对方,惴惴不安担心Sam是否会有些抵触。他想哪怕Sam不想要他了,他也会在心里一直把Sam当作他的弟弟,谁也取代不了。
对方几秒钟的沉默让Dean心沉下来,他僵硬地垂下头,心想他就知道的,就算前面装得再无关紧要,碎裂了就拼不回来,Sam的冷漠,Sam的不在乎,都是被率先背叛后逐渐烧干的余烬。他或许已经不恨,但远没有倒还愿意重修于好,毫无芥蒂再做他的兄弟,如今的交往也不过是出于人情世故,成年人不想把关系弄的太难看罢了。没关系,没关系,就算Sam不想再回应——
手臂忽然被拉住,Dean转头,是Sam不知何时靠近的脸庞,他直直盯着他,眼中甚至能看见彼此的倒影。
“你为什么不再叫我Sammy了?”他问。
“什么?”Dean没反应过来。
于是Sam又重复了一遍:“你没叫过我Sammy,从那天我们遇到开始,到现在,一次都没有。”他说这话时,神态认真,就像小时候那个执拗地缠着哥哥要答案的男孩,“为什么?”
Dean被他弄得猝不及防,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因为……Sammy是一个十岁小胖墩的名字?”他不确定地说,“你现在长大了,再这么叫也不合适吧。”事实上呢,Dean在心里早就叫了无数次,他只是不敢再像从前肆无忌惮的亲呢,Sam或许会不快,会把他越推越远。
Sam点了点头:“这样,”他退了回去,不再那么直勾勾,“说的也是。”
Dean心里突地跳了一下,隐隐觉得对方反应有些怪又说不上来。
Sam在一栋两层高的独栋前站住脚:“到了,就在这儿。”
Dean看过去,房子不算大,但地段很好,离学校也不远,Sam打开门,他跟着进去,里面布置简单,但收拾得很干净,温暖,木质地板擦得锃亮,餐桌上摆了花瓶,柔和的暖光笼罩着整个空间。
“很不错的地方。”他夸赞,“看上去很温馨。”
鞋柜里有拖鞋,Dean穿在脚上,感觉是全新的,他问:“你没有室友?”
“之前有的,”Sam回答,“不过他上学期期末搬走了,目前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室友。”
“我以为你找室友还挺容易的。”
他摇头:“这种事我不想太随便,毕竟影响到我的日常生活,如果可以,我更希望找个合得来或者熟悉的人。”
Dean想了想,顺嘴说:“你可以邀请Jessica,反正你们一毕业就要结婚,提前试试同居生活也挺好。”
Sam定定看他一眼,说:“她那边的租契还没到期,”他又笑了笑,“不过你说的对,下次我可以问问她。”转身,去厨房拿杯子。Dean莫名感到刚刚那笑不大真诚。
他在一楼简单转了转,没有很大,但东西齐全,沙发上铺着一块毯子,毯子上还有一本没看完倒扣着的书。这儿是Sam现在的家,充满了Sam的用品和生活痕迹,Dean的眼睛扫过的每个物件都格外用心,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架子上摆的绿植,冰箱柜门上贴着商店的购物清单,一瞬间他甚至想打开冰箱看看有什么,又连忙止住念头。这不是他家,他只是个客人。
“你想喝什么?”Sam在厨房问。
“无所谓,茶就行。”Dean说,“你房间在哪儿?”
“二楼。你想上去看看可以先去,我泡好茶就上来。”
于是Dean上了二楼,打开卧室的门。Sam的床铺得整齐,墙角立着落地灯,右边窗户,左边有一排衣柜。在踏进这里的一瞬间,Dean忽然有种恍然隔世般的熟悉,鼻腔充斥一种木料混合着淡淡清新剂的味道,脚踩在地板上,有轻微的咯吱声,一切都如此自然,仿佛他曾来过这里,想了想明白过来,这里与过去家里那个父母的卧室布局有种奇异的类似——不是搬家后的任何一个家,是最初的那个承载他们两个人全部童年的家。
Dean坐到了床边,怔怔望着周围的一切,怅然又爬上了他的心口。他看着旁边的衣柜,便想起他十岁时曾和Sam躲在那里面睡着的情景。怀念的感觉就是想要笑起来的同时觉得孤独。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Sam端着两个马克杯进来了,他把其中一个递给Dean。
“只有茶包,可以吗?”
“当然。”他接过杯子,“其实,不是酒的话,我喝什么都一样。”
Sam不赞同地看着他:“你不能再喝酒了,今晚你就喝了太多,最好后面一个月都别碰。”
Dean听着弟弟的数落,没有烦躁只有暗自高兴。他喝了一口茶,甚至觉得茶包的味道也不错。又看了看马克杯,红色的,上面画了一只系着蝴蝶结的泰迪熊。
“好可爱,”他笑起来,“你喜欢这个?”
Sam挑了挑眉,他抓着那杯子看了一眼,叹气:“我都没注意这是什么图案,这杯子可能是超市打折商品赠送的吧。”
“留着吧,感觉很适合你。”
Sam又露出了他所熟悉的神情,那个微微蹙起的眉,如今长高了依旧爱从下向上看人,抬起湿漉漉的眼眸时如同一只大型犬,双唇紧抿藏着许多无奈,却什么也没说。Dean觉得自己忽然无法将视线从Sam身上挪开。
顺着向下,他注意到Sam已经脱掉了外套,正穿着一件灰色的单衣,显得他的身材高大健硕,摞起袖子露出的小臂十分有力,即使放松状态下也隐隐可见衣下肌肉流畅的线条。
“真是长大了,Sammy。”他在心底暗自感叹。
接着,他自然而然看见了Sam的胸前挂着一个闪着光的吊坠,造型有些奇怪。
“这是什么?”他好奇地指了指,“你什么时候开始戴吊坠了?”
Sam低头,一只手拿起胸前那只吊坠。Dean看得更清楚了一些,似乎是一个波西米亚女妖的头,还有一对角。这样的造型实在不多见。
“这是个护身符。”Sam举起来给他看。
“你怎么会戴护身符?”Dean笑了笑,“不会是哪个妞送你的吧,是Jessica吗?”
他的语气中带着调侃意味,可Sam没笑,甚至没什么表情,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护身符的表面。
“不是别人送我的,”他说,“是我送别人的。”
Dean有几分茫然。他听Sam接着道:“这是个很多年前的礼物,只是没送出去。”
“她拒绝你了?”
Sam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忽然轻笑:“差不多吧,她根本没给我机会送就走了,直到今天,她都不知道这份礼物的存在。”
肯定不是Jessica。Dean想,那会是谁?他有些无法想象,会有一个女孩能让Sam念念不忘这么多年,还把一个没送出去的礼物一直戴在身上,这简直不像他会做出来的事。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Dean琢磨着,“你都没问过她,说不定当初她其实也想要呢……”
有那么几秒,Sam没说话,Dean在想他是否戳中了弟弟的情伤所以对方开始陷入某种遗憾的追思,有些后悔不该提这茬,却发现弟弟没有在忙着回忆什么,而是在看他。他愣住。
“试过了,”Sam说,“她一点都不想要。”
Dean发现他愈发难读懂Sam的想法,比如现在他就有点搞不明白为什么他在Sam的眼底里看不见一丝伤心,反倒是另一种难以定义的情绪在翻涌,非要说,大约有种冰冷的偏执——不再热切,而是燃烧殆尽后仍吹不尽的灰。他吓了一跳,希望Sam可千万别是因爱生恨上了那女孩,连忙开口劝:“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赶紧忘了吧,你现在有了Jessica,什么前女友都得翻篇了,”他补充道,“而且再说了,连你这样的都看不上还想要什么样的?我看她眼睛怕是不太好使。”真心话,他弟自然是最好的。
Sam听完的反应居然像是有点被逗乐了,Dean匪夷所思,想了半天也没觉得自己的话哪里好笑了,不过Sam能有这种反应大概也是已经没那么在乎,索性放到一边不再谈。
他们有一搭每一搭聊了些别的,主要是Dean起话头,Sam回答他,可气氛并不尴尬,Dean甚至逐渐找回了一点七年前他们仍旧亲密无间时的感觉,他才发觉他有多么想念能与一个人无话不谈、毫无保留的样子——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这时,Dean的目光扫过床边柜上一个相框,忽然顿住,他不受控地走过去,拿起那个相框。事后Dean想,倘若再来一次,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选择去拿起它,或许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一切还不会变得那么糟。
相框里是一张合照,照的是Sam和Mary,Sam看上去才刚刚到青春期,穿着学士服,胸口别着优秀毕业生的奖章。身后是草坪和气球,Mary正搂着他,冲着镜头笑得露出牙齿。
Dean的眼睛挪也挪不开,仿佛照片有什么魔力般紧紧吸着他,有一会儿他才道:“这是什么时候照的?”
“中学毕业典礼。”
“猜到了。”Dean笑起来,“你脸上还有青春痘呢,还有妈妈,她看上去真漂亮——那时候她肯定骄傲极了,作为优秀毕业生的家长。”真希望我也在那里。他没把这句说出口。
他看了又看,忽然问:“妈妈现在……怎么样?”
Dean在问出话时不知道他该不该提,之前他就后悔提到John,毕竟谈论他们离异多年的父母永远不会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话题,可当他看到照片时,这样的冲动便难以遏制。
刹那间,像是有人忽然调暗了舞台灯光,原本温暖、舒适的氛围消失殆尽,变为一种令人不安的压抑。Dean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可突然间他的心脏敏锐察觉到什么,一下下沉重撞击胸膛。
“Sam?”
Sam抬头看他,光线在他脸上投下阴影,事实上,他没什么变化,只是很平静,如一片冻结的湖水,冰冷地阐述一个事实:“Dean,妈妈不在了。”
Dean不知道到底是过去了几秒,几分钟,还是几年,他忽然失去时间感知,静默在那儿,眼珠颤动着,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像是没听清一般:“什么?什么叫不在……”
于是Sam又说了一遍:“妈妈已经去世了。”
Dean感觉自己患上了失语症,他明明听见了每个单词,却没办法理解意思。思想还冻结着,身体却已经有了反应,颤栗着动了动双唇:“……去世?”
Sam只是望着他。
“什么时候的事?”恍惚间Dean听见自己在问。
“两年前,癌症。”
强烈的耳鸣在他的身体里回荡,视线一阵阵发黑,如故障电视的雪花点在眼前闪动,他站不稳,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便慢慢坐在床边,寒意从脚掌蔓延到头顶。这种感觉很奇怪,他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还在不断否定,抗拒,什么都不愿触碰,另一半则坠入渊底。Sam就坐在另一侧,同样没有发出声音。
某种毫无征兆的怒火霎时点燃了他,指甲紧紧掐着虎口:“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他喘不上气,“为什么不告诉我?!”
Dean这时忘掉了很多,他的小心翼翼,瞻前顾后,再多的小情绪此刻也都烧干净了,他把手伸过去,拽住了Sam的衣服,两眼望进去,像质问,又像乞求的姿态。
Sam把头抬起来,他终于裂开了那条缝,把藏着的锐利都露出来,眼睛的绿不再有湿润的苔原而是飘着雪的森林,冰冷到要刺穿伤口:“我要怎么告诉你呢?”他近乎无情,“告诉你有用吗?”
衣领猛地拽紧又松开,Dean的所有愤怒在接触到Sam的眼神时不过是摇摇欲坠的虚影,他颓然地坐回去,颤抖的牙关只一遍遍重复:“可我也是她的儿子,为什么,我甚至都不知道,没人跟我说……”内心某一处,他知道自己仅仅是在执拗一个全无道理的问题,都是他情绪崩溃的发泄点,若不这样,他就要支撑不住。
Sam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一团冷雾,飘进他耳边:“你们当初走得很决绝,不是吗?可妈一开始没有和你断过联系,你们仍会见面,我记得她说她曾坐三个小时的巴士去你读的高中看你。”
Dean还记得。当Mary提着她做的点心出现在学生公寓楼下时,她穿着那件曾在他家长会上穿过的浅栗色羊毛大衣,戴着一顶缀着绒球的针织帽,看见他回来时嘴角扬起的细纹,他全部都记得。
“后来,爸再婚了,我们还是无意听说的。妈本可以不去关注从前的一切,没人想在离婚后还和过去粘连,可你在那里。你们又一次搬了家,她要见你一面更难——不只是距离,还要透过前夫的新家庭,你可以想象会造成多少她本不用经受的伤痛。”
“之后我们也搬过家,换过电话号码,妈从那时起,身体开始变得不好。等到她去世时,我不知道你们当时的住址也没有联络方式,就算有也没法联系上你。算算日子,你那时正好刚去上大学,我不知道你在哪所学校,该去哪儿找你。”
Sam说的每个字都像在念书,念着白纸上早落下的字,只是等着这一刻要说给他听。Dean感觉眼睛看不见,他去摸,手掌有一层亮泽的水光,顺着掌纹淌过。他没有发现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哭的,脸上已经有一层紧绷的干涸的泪痕,又被重新打湿。
有时候两个人的关系可以牢固到从十几岁到几十岁,埋到地下也要葬在一起亿万年后变作同一具化石,有时候又脆弱得神奇,只要把他们分别置于不同的地方,过不同的生活,一年,两年,三年,再往后就没有了,年数就记不清了,因为在心里不重要,烟似的散去了。
见面要坐几公里的车,睡觉和起床的生物钟不一样,他的衣服再也不是她挑的。他在学校,环绕着的是书,铅笔,电子铃,储物柜,被拖得水淋淋的教学楼阶梯,周末的棒球活动和女孩的告白,透过电话他当然可以讲,可这里每一件都没有她的参与,都不再与她的生活交叠,于是说出来也变成空白的流水账。他沮丧时才意识到,“不在一起生活”到底是什么意思,很简单也不起眼,却可怕到连母子关系都能抽丝一样一点点剥离。
那之后呢?Dean想起自己那段时间几乎是沉溺在自己的内心,因为John的新妻子与孩子,他成了多余的人,家里不需要的存在,浴液用光的空瓶,拼图外多出的一片,买工具包随手附送的一袋备用螺丝。他有时满腔怒火,有时又无力疲累,因为青年人的身体里藏着一个害怕被抛弃的孩子,时不时便要在那里面流泪。
大约也是那时候,Mary渐渐与他断了联系,Dean记不清楚到底哪一次,哪一天,可能是一个拨过去变空号的电话,一封寄了又退回的明信片,一条信息发过来告诉他旧地址已经变更,系着他和Mary的线就松了,而恰恰就是没有一个明确的告别,他甚至没有察觉到,总觉得还有以后,还可以“将来再联络”。
Dean太过于专注自己的痛苦,他根本没想过,也许就是在他又一次喝得酩酊大醉的夜晚,母亲正坐在医院候诊室冰冷的椅子上,拿到那薄薄一张承载了生命之重的诊断书,当他与John大吵一架摔门而出,拖着行李箱连夜坐车去大学时,母亲也许已经虚弱到连从床上坐起都需要搀扶。而在她临终之际,她会怎么想?当望着周围环绕在病床旁的人们,Campbell夫妇还有仍在上中学的Sam,她会想起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Dean吗?Deano,你为什么不在这儿,不在我身边?
Dean,你为什么当初就没有牢牢地、不顾一切地抓住那根连结着你和Mary的那根线呢?
他轻飘飘地站起来,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重量,呆在这个形似过去父母卧房的房间,开始是有多愉快,如今就有多难以忍受。低头看Sam,Sam也在看他,还是一样的表情,暖色的柔光下有种冷淡的温柔。
“我想走了。”Dean的声音嘶哑,“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你确定吗?”Sam也站起来,把手覆在他肩上。
Dean点头。他现在无法去看Sam的眼睛,因为那双眼在低垂眼皮凝视时太像Mary,然后他就会想,没有他的那段时间,Sam要独自一人面对一切,单亲家庭的压力与孤独,他们在不一样的地方一样地承担。Dean有被重组家庭排斥在外的伤痛,而Sam却要经历母亲从健康到重病再到死去,他的Sammy,曾经无忧无虑的Sammy,究竟是怎么样的伤才让他成为了今天的样子,那些伤结痂了吗,愈合了吗,抑或是还在流着血?
Sam的手还扶着他的臂膀:“我送你下去吧。”他靠得近,动作甚至称得上贴心,可一个念头忽然划过他的脑海。
“Sam会恨我吗?”他看着他,突然因为这个想法浑身颤抖起来。
今晚讲了太多又想了太多,他成了一根拉紧绷直的弦,再多一点点重量就要断裂。Dean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房间,怎么走下楼又套上衣架上的外套。Sam如一只家养狗一样始终跟着他,目光也随着他,某个刹那他恍惚觉得Sam想要拉住他,留住他,但Dean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不再有社交礼节性的告别用辞,他已经不在乎,从重新踏上路面时便头也不回。在浓重的夜色里,他先是走,然后再跑,想要不顾一切地把所有纠葛伤痛连同他自己都甩在身后,直到尝到口中咸涩的泪水才停下。
Dean当然不会知道,有个人正透过窗户,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一直望到很深很远。
TBC.
【SD】想躲进你的衣柜(双男大,校园AU)3
Summary:Dean十六岁那年的冬天,父母离婚,他离开了深爱的弟弟和母亲,直到七年后,他又一次在大学校园里与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重逢,他们的关系却坠入了怪异的漩涡。
Note:校园版破镜重圆,自认为在单箭头的Dean和白切黑的Sam,撒狗血的小言。
chapter 3
当Dean把自己从思绪里拔出来时,他注意到酒保又在看他。于是他问:“怎么?”
酒保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留了一撇精心修理的胡子。听见他问于是笑了笑:“没什么,抱歉,没有冒犯之意,只是你毕竟连续来了三回了,我很难不眼熟你。”
Dean只是继...
Summary:Dean十六岁那年的冬天,父母离婚,他离开了深爱的弟弟和母亲,直到七年后,他又一次在大学校园里与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重逢,他们的关系却坠入了怪异的漩涡。
Note:校园版破镜重圆,自认为在单箭头的Dean和白切黑的Sam,撒狗血的小言。
chapter 3
当Dean把自己从思绪里拔出来时,他注意到酒保又在看他。于是他问:“怎么?”
酒保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留了一撇精心修理的胡子。听见他问于是笑了笑:“没什么,抱歉,没有冒犯之意,只是你毕竟连续来了三回了,我很难不眼熟你。”
Dean只是继续喝他的酒。这会儿他已经有些醉意,两颊泛红,眨眼也成慢动作。今晚第四个人来搭讪,而他连眼神都吝啬。前三个至少是姑娘,他还会用笑容婉拒,但有男的来他不用拳头招呼已经算客气了,更别提那人毫无风度想要摸上他的手——他反手就把对方的手一扭,力道控制在剧痛到真的受伤之间,那人逃走之前,骂了他什么他都没仔细听,又坐回去继续摇着杯子里的冰块。
“哇哦。”酒保发出赞叹的声音,“就像电视剧里一样。”
“今天算他运气好,平时遇上这种我都先骗着,等把他骗到后面的巷子里再揍得他吐都吐不出来,”看在酒保那一声赞许的份上,Dean解释道,“本来就心情很差了,更不想再让他毁了我今晚的独酌时间。”
酒保看了他一眼——他得说倘若不是在这儿工作,遇到Dean这样的他也会忍不住搭讪,对方从长相到微醺时懒洋洋的姿态,如同一枚耀眼的钻石混在泥沙里,让人看一眼就挪不动视线,几个搭讪者反倒是少数,暗中窥探和觊觎的才更多。只是本人似乎对此毫无察觉,还在那自顾自喝闷酒。
他擦着杯子状似随意地问道:“愿意讲讲为什么心情不好吗?”停顿,“等下让我猜猜,看你年纪大约是附近大学的学生,连续三次跑来酒吧,一个人点了一堆烈酒闷头喝,既不和人搭讪也不往舞池里钻,凌晨喝到烂醉才回去——哦,真的很难说呢,不过你猜怎么着,单论我当酒保这么多年,像你这么干的,十个里有十个都是失恋了。”
Dean的反应是爆发出大笑:“我?失恋?”他平时不会那么大反应,但现在喝了酒本就情绪化,一听这话就像听了个世界第一好笑的笑话般笑个不停。
酒保只是耐心等他笑完,才反问他:“不是吗?”
沉默。Dean的眼神飘远,半晌又灌了一口酒,咔哒一声将玻璃酒杯放在吧台上:“……好像还真是。”
上星期,他和Sam交换了联系方式后,他陷入一种诡异的状态。他比平时更多的发呆,胡思乱想,就像忽然就变成了悲观主义者,可以随时随地让原本平稳的情绪坠机,而他和Sam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那天晚上呢。
他不知道这几天翻看了多少回他们的聊天框,想发点什么又觉得不合适,Sam已经跟他说了这几天在忙着做小组作业什么的,他不该在这种时候打扰他。
只是始终停留在已读不回的地方未免尴尬,他开始想个合理的解释,诸如“对不起啊忽然有通电话打进来了我就忘了回”,“虽然那儿显示了已读但其实不是我本人读的是我室友忽然拿走了我的手机”,“哦我以为这段对话已经结束了呢抱歉哈这就是我的聊天风格”,好烂的借口,但总好过直接告诉他“一想到你看过我的丢人时刻,我就尴尬到不知道要怎么回只好晾在那儿了”。可最终呢,当然是一个解释也没有发。
Sam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哥还是这么没长进,只知道跟女人鬼混然后被情敌教训,看看他自己,还没毕业就已经有了上流精英人士的风范,成绩拔尖形象得体,身边围绕着的也都是些差不多的佼佼者们,Dean很肯定,倘若Sam不是他弟弟,他大学四年都不会和他们那类人打交道,毕竟这种人里拿鼻孔看人的可不在少数,他犯不着找不痛快,可当Sam也在那个“俱乐部”里时,一切又不一样了。
说白了,他内心深处其实依然想要当一个可以作为弟弟榜样的兄长,可以被崇拜,被依靠,被需要。但很明显,现在的Sam不需要他。
Dean继续着他一直以来的低气压,吃饭睡觉上课和社交,还是和以前一样开着不合时宜的玩笑,但熟人总是能看出点什么问他最近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而Bill已经认定了他是追人家女孩没追上,曾拍着他的肩膀试图安慰他,他也没解释。
一切转折则来自于他在刷社交平台看到了一条动态,因为是同校所以几经转载就转到了他的主页上,这原本引起不了他的注意,但手指划过屏幕时,他看见Sam的面孔一闪而过,立刻返回去查看。那是一组照片,Sam和好几个他不认识的朋友在保龄球馆玩的合照,照片里他们簇拥着一个人,把手搭在彼此肩上,那个人看上去比他们略大一些,健壮,皮肤黝黑,但一看便知是日光浴或极限运动晒出来的而非劳作,这人正亲热地揽着Sam,放在Sam肩膀上的那只手的腕上戴着百达翡丽。Dean在无意识地皱眉。
看评论帖主应该叫Stanley,也是图里被簇拥的主角,他配文里写到这是他毕业前的最后一场保龄球派对,邀请了几个平日朋友和学弟学妹来庆祝。Sam大约是受邀中的一员。
Dean几乎控制不住地开始想,原来你说的没空只是“对我”没空,你再忙不也去这个什么鬼Stanley的毕业派对了?于是他再看照片,忽然觉得这个Stanley模特般的笑容刻意且不真诚,揽着Sam的动作过分做作,他那一口闪着光的大白牙看上去十分可笑,发型也难看,像路边的保险推销员,还有去保龄球馆需要戴百达翡丽?肤浅的炫富行为。
他丝毫没觉得自己仅靠几张图就给一个陌生人贴上一堆标签有何不妥,往下划接着就看见了Sam的评论:毕业快乐Stanley,你一直就像兄弟一样支持着我
Stanley:不客气!兄弟,我也一样
Dean盯着那个brother许久,好像忽然不认识这个单词了。最先涌上心头的是怒意,十份纯粹,类似被毫无征兆揍了一拳,接着转变为难过和心酸,它们悄无声息包裹住他,他的心忽然变成一只被丢弃在垃圾桶里露出棉絮的旧玩偶。诚然这样的表达本没什么问题,任何人这么说时他都不会在意,可偏偏Sam不行,当Sam把兄弟这个词安在另一个除他以外的人身上时,强烈的酸楚就灌入他的喉鼻,要把他淹死在过去的回忆里。
他想说这个Stanley见过你躺在婴儿床里吐着泡泡的模样吗,知道你小时候去游乐场看到小丑吓得哇哇大哭吗,了解过你的口味和喜好并帮你把三明治里的培根挑出来吗,有背着摔伤了腿的你飞奔回家吗,没有,当然没有,只有Dean经历过见证过,是Dean抱他入怀,抚摸他的头顶,为他擦掉脸上的酱汁,在大雨中掀起自己的外套为他挡雨,因为他才是Sam的哥哥,那个唯一的哥哥,这个词应该是只属于他的。
可紧接着他又开始想,是不是因为他太差劲了,所以Sam其实内心深处早就觉得Dean没有资格做他的兄弟?倘若Sam在向别人介绍Dean时,会不会有一瞬的迟疑和犹豫?再看Stanley,是和Sam同类型的家伙,更高、更聪明、更富有和自信,确实比他要好太多了。
Dean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多愁善感、斤斤计较,好像只要沾上Sam,他的每一点小事都要思量好几番,他的每一部分都想要揣进自己口袋。可是七年的距离像一把锁,锁住了他们两个世界相通的门,Dean只能从那紧闭的门缝间窥探零星那头的模样,却总被看见东西所伤。
烦闷,挫败,最终自然化作对酒精的渴望,他跑去学校附近的酒吧喝酒,有些心灰意懒,他不再想着和Sam修复关系,就让他们之间像废墟一样塌着吧,反正真正在乎的也只有Dean一个不是吗?
之前一连去了三回,Dean还真的觉得好了许多,酒醉的感觉能让人的思绪都塞进棉花,飘忽柔软,不再那么尖锐。所以这次结束,他打算做个了结,不再来了,或者来也不再只是自己喝酒,他完全可以找点乐子做,何必自己把自己当成出气筒?
不过当酒保问他是否是失恋时,他在脑子里转了一下,种种情形来看还真的挺像,不过不是那种谈恋爱被分手或表白被拒,而是分手多年后又尴尬碰面的前任。
在他回答后,酒保想了想说:“ 我向来不擅长安慰人,伙计,不过如果是你的话,原谅我多嘴一句,你这样的,”他比划了下脸和身材,“想找,勾勾手指就能有一堆人前仆后继,非得吊死在一棵树上实在浪费,就像我们常说,家人是不能选择的,但朋友和恋人却可以选,下次选个好点的就行。”
Dean的回答是:“你确实不擅长安慰人。”
他把酒留在吧台上,要去洗手间用冷水洗把脸清醒清醒,转身离开了跃动迷离的灯光,把喧闹和酒气留在后面。
洗手间里有个很大的镜子,Dean站在镜前看着自己有几分憔悴和醉意的脸,愈看愈觉得毫无可取之处,他心中冷笑,弯下腰把水龙头里的冷水拍在自己脸上。
此时水流的哗哗声遮挡了些许,加上他自己有心事,便忽略了某个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Dean?”一个温和而平静的声音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响起。
Dean觉得自己喝太多了,他的大脑居然反应不过来,只隐约听见是不是有个人叫了自己的名字,循着本能抬起头,他看见的是一面镜子,以及镜子里满脸是水的他和站在他身后的Sam。
顷刻间他甚至无法确定那是否真的是Sam,还是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直到对方走近,站立在他身后,他才真正感受到那句身体带着热量的气息。
“好高。”这是他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反应,“奇怪,为什么上次见面时没觉得他这么高?”此时的Sam就在他后面,比他高了小半个头的身体挡住了后方的顶光,投下一片阴影,而他又弯着身子,于是正好将他拢入其中。
“Dean,真的是你。”Sam的声音已经离得很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发声时震颤的胸膛,某种异样令他呼吸失衡,他转身,后腰抵在了洗手台上。
是Sam,穿着休闲的开衫,发丝略微凌乱,那双下垂的狗狗眼有些湿润,正一眨不眨盯着他。
“是我,呃……”他想说怎么又是你,怎么又是偶遇,但在脱口前阻止了自己,“你也来这儿喝酒吗?”
“我和我朋友一起,还有我的女友,就是上次和你提到的Jessica,我们来了大约有一个小时了。”Sam说。
“真的?你女友也在?”Dean瞪大了眼,“哇哦,介意带我认识认识吗?”
Sam微笑:“当然,你不提我也正打算邀请你过去,我们在那边的卡座里喝酒,比较安静,咱们可以一起聊聊。”
Dean几乎是下意识跟着Sam走出盥洗室,完全忘记自己之所以来酒吧,还是因为眼前这人的缘故。走到半路他想起来自己酒还在吧台上。
“我跟你一起。”Sam说。
Dean走到吧台前,酒保瞥了一眼,顺嘴就道:“去了这么久是在厕所里哭了一场吗?”
他一愣才想起自己之前还说自己是在为了失恋买醉,当即有热度攀上两颊,偏身后的Sam带着茫然的声音还传来:“哭?Dean,你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他乱讲的。”Dean狠瞪酒保一眼,对方无辜耸肩。
他拿了酒转身,Sam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也不知到底发现什么没有,只是也跟着走在Dean身侧,顺势伸开一只手臂,手掌护在他身后,虚揽着他,这个动作相当随意,像下意识般替对方阻挡人群,但若非亲近之人往往也不会有这般自然的动作,尤其是在两个男人之间。酒保最后望了一眼他们紧靠的背影,有点了然。
Sam他们的卡座在酒吧另一头更安静的角落,Dean远远便看见那儿有年轻的一男一女正聊着,见他们走过来,都站起身。
“Sam!”女孩先开口了,“你再不回来酒都快喝完了,”紧接着她看见了一旁的Dean,“这位是——”
Sam说:“这是我哥哥,跟你们提过的。”
“你们好,”他说,“Dean,我今年大三。”
他分别和两人浅浅握了下手,男生叫Brady,女生自然就是Jessica。不知为何在听见他名字时,两人明显一顿,然后才上前分别打招呼。
“听Sam提起过他有个哥哥,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巧,就在同一个学校里,”Brady感叹,“不过也好,以后你们相处也方便,有个照应。”
Dean心说Sam未必愿意跟我这个哥哥多相处,可他还是说:“必须的,以后Sam有什么麻烦我肯定第一时间就赶来,毕竟我是当哥哥的。”这句是真心话。
卡座是个半弧形,Brady坐到里面,然后是Jessica,她轻拉着Sam,Sam便顺势坐到了她身边,Dean立在那儿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选择坐到了Brady的左边,Sam的对面。
初次交谈总是有些生疏和尴尬,但酒吧的氛围摆在那儿,还有酒精助兴,逐渐熟络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尤其是大学生。Brady开始吐槽他的专业课程和一些导师离谱的操作,又被Dean听后犀利的点评逗得狂笑,Jessica说起去年曾闹得很大的无良教授被举报的事,受害人之一是她朋友,于是那封起到很大作用的举报信就是出自她之手。
“就算当时我不确定这是否有用,也不能只是保持沉默,”Jessica拢了拢脸侧的长发,“这不仅是为了朋友,还是为了所有其他学生。”
Dean看着她的双眼认真称赞:“你是个好姑娘,Jessica,真的非常了不起,正义,并且勇敢,相信你的父母朋友都会为你自豪的。”
“谢谢!”Jessica漂亮灵动的双眼笑得眯起,“你真贴心,Dean。”
他们碰了下杯,Jessica端起酒杯要喝,Sam抓住了她的手。
“你拿错了,拿的是我酒杯。”
“哦,还真是,”Jessica眨了眨眼,“不过也无所谓吧,怎么,你嫌弃我?”说完一饮而尽。
Sam眼底有无奈的笑意,只是拿回酒杯重新倒酒。Dean看着他们的互动,属于兄长的那部分在感到偎贴,这就是他一直想见到的Sam,充满爱的,也被另一个人全心全意爱着,这份爱正常、完整,不会带来眼泪与残缺,可以堂堂正正在阳光下,接受所有人的祝福。
Dean真的挺喜欢Jessica,第一眼时他觉得她是个漂亮但柔弱的女孩,全因为对方在灯光下闪动的金发和娇美的面庞,是能激发人保护的类型,但短暂的交谈中他发现这姑娘有的不只是外表,还有坚毅果决的性格,绝非温室的花。这样的女孩若能成为Sam的终生伴侣,他们想必能长久且幸福的走下去。
然而,某种他不知的情绪在心底最深处轻微却不可忽视地躁动着,像极扯动一根埋进血肉的丝线,温柔地割着肉。
“奇怪,”他想,“我好像喝的太多了。”
他们又一起聊了点别的,从总统大选到某某校园红人的八卦,在说完上周校舍台球室的闹鬼乌龙后,这一桌的人已经算相熟了。Dean自己无论和谁都能侃侃而谈,而Sam多数时候不怎么插嘴,却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在昏暗的酒吧灯光里,他会专注地凝视对方,那双绿眼睛比平时颜色更深邃,如同夜晚的森林。当Dean在被这样的双眼注视时,恍惚间像回到了他们的孩童时期,他为Sam念那些绘本故事,记得那时男孩也是用这般眼神望着,全世界只有眼前一个人般望着。
“对了,”Dean说,“还没问你和Sam,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Jessica思索了下:“迎新周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不过那时候也没想那么多,只留了个联系方式,后来有次派对上,Brady介绍我俩认识,结果发现已经认识过了,就顺便聊了起来。”
“我发现我们都有很多共同点,对很多事看法也比较一致,”Sam温柔地看了她一眼,“那天你是不是还要跟我拼酒来着?”
“你可没喝过我,别忘了,到后面你都站不起来了,回家时拦个出租车连车门都找不到,还把面巾纸当作零钱找给人家。”Jessica说。
他们一桌人都笑起来,Dean也一样,他听着有关Sam的一切,脑海中便浮现当时的场景,那般鲜活有趣,与他记忆中那个可爱且有时迷糊的弟弟重叠,心口便会微微发烫。
“说起来,我也没想到他们能走到一起,感情还这么稳定,”Brady说,“你知道的,他俩都很优秀,有心思的追求者都不在少数,可始终没谁能动摇他们的关系。上次是不是还说,如果你俩一直到大学毕业都没分手,就准备结婚了?”他转过去问Jessica。
一直十分开朗外向的女孩忽然羞涩起来,她有些赧然地低头一笑,但眉眼间流露甜蜜:“现在说其实还太早,不过我们是有这个打算,倘若到那时我还在他身边,我想我们考虑会有一个家,”她的目光飘到了Sam的脸上,“是吗?”
按照正常发展,此时Sam自然该及时揽过女友,回以一个深情的承诺,Dean也是这么想的,可Sam像有些没怎么听清似的,有那么几秒,他的眼神落在面前的桌子上,没什么反应,下一瞬是抬眸,目光似有落在Dean眼中,但太快,看不清也不确定,更妄论读懂刹那间的情绪。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是,”几秒后,Sam开了口,“如果我们毕业了还没分开,我希望到时能和Jess有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两个人的家。”他笑着将手覆在她手上,不再看旁人。
Dean有一时的恍惚,一种熟悉感雾霭般扑面而来,萦绕心头。上一次,他从他的口中听见“家”这个词是什么时候呢?在久远的记忆里他摸索着,最终触到的竟是那个被他刻意锁紧匣中的圣诞节夜晚,男孩将他按在沙发上,手指轻轻环绕上他的脖颈,呼吸滚烫颤栗。他说:“Dean,我可不可以拥有一个家,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家。”一个带着淡淡酒气的吻落在唇边,“我好害怕,Dean,真的对不起。”
他记得Sam的眼睛,那里藏着没有流下的眼泪,灼烫他的灵魂,这份执拗、决绝的爱撞碎了正常、平静的假面,拽着他们俩飞速下坠,去往扭曲、怪异、再也无法回头的深渊。
直到耳边隐约传来呼唤,他才像浮出水面般如梦初醒,抬头,Jessica正叫他的名字。
“怎么了?”她说,“没事吧?”
“没事没事,”Dean用力揉了一把脸,“我喝的有点……有点多了,头晕,一时没反应过来。”
于是女孩又重新绽开笑容,Dean看着,他想,已经没事了,无论如何这些都是过去式了,现在“家”这个词早就和他没有关系,而是属于眼前这个真正合适的对象,Sam终于亲自把这个词从他身上剥离,给予了她。她的名字合该与Sam并排,总被旁人一同提起,她的脸庞合该与Sam出现在同一个取景框里,承载着旁人的祝福。她是正确的,坦荡的,完美无暇的,而他是个错误。
Dean知道自己不该再喝,可依旧拿起酒杯,咽下最后一口。那味道尝起来苦涩,是酒吗?他也不知道。
出了酒吧,1月的冷风吹走了几分醉意和混乱的思绪,Dean觉得他像刚从一个不怎么美妙的梦里醒过来,回到同样不怎么样的现实。Jessica和Brady给了他一个道别的拥抱。
“有空我们可以再一起聊聊,Dean,你是个有趣的人,没早点认识你实在遗憾。”Brady说。
Jessica在一旁补充:“说实话,我们一开始只听过你的名字,知道你是Sam的哥哥,其他的他都没提,”她撇了Sam一眼,他耸耸肩,“总之,你一定要多来找Sam,不管有没有要紧事,我们都会很高兴的。”
Dean点点头:“一定,”他顿了顿,“许久没见,我也很想他。”
Brady往学校的停车场走了,Jessica则拦了辆车,Dean本以为Sam也会跟着上车,可他还站在原地,Jessica过来吻了他一下,然后挥挥手,坐上出租车离开了。
Dean的脑袋生了锈,酒精和此刻的境况都让他困惑,Sam就在他旁边,他觉得对方的视线好像落在他身上又好像不在。现在其他人都走了,只余下他们俩。
他试着问:“呃,你不跟Jessica走吗?”
Sam说:“我跟她没住在一起。”
沉默。Dean开始觉得站不稳。平日里清醒时同他伪装成客气礼貌的姿态就足够心力交瘁,更别提现在,他脑子里一团浆糊,说话时每个词的发音都有点含混,控制着自己不要说出些酒醒后会后悔的怪话就已经是极限了。
胡思乱想间,Sam又在他身边说话了:“要不要去我住的地方坐坐?”
Dean转过头,他想他这时的表情一定因为吃惊有些傻气,可顾不上这些,因为Sam宽大有力的手掌又按上了他的肩头,稳住了他的重心,也扯回了他所有散漫的思绪。
“好吗?”他问。
不用回答,因为Dean已经顺着他的力道和他往前走了。
TBC
【SD】想躲进你的衣柜(双男大,校园AU)2
Summary:Dean十六岁那年的冬天,父母离婚,他离开了深爱的弟弟和母亲,直到七年后,他又一次在大学校园里与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重逢,他们的关系却坠入了怪异的漩涡。
Note:校园版破镜重圆,自认为在单箭头的Dean和白切黑的Sam,撒狗血的小言。
chapter 2
“真不可思议,”Sam说,“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们居然在同一所大学。”
Dean仍处于无措中,他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只能勉强附和:“是啊,真的太巧了。”
除了巧他还能说什么呢,家庭的变故让他们生生从彼此的生活里剥离,才明白原来曾...
Summary:Dean十六岁那年的冬天,父母离婚,他离开了深爱的弟弟和母亲,直到七年后,他又一次在大学校园里与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重逢,他们的关系却坠入了怪异的漩涡。
Note:校园版破镜重圆,自认为在单箭头的Dean和白切黑的Sam,撒狗血的小言。
chapter 2
“真不可思议,”Sam说,“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们居然在同一所大学。”
Dean仍处于无措中,他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只能勉强附和:“是啊,真的太巧了。”
除了巧他还能说什么呢,家庭的变故让他们生生从彼此的生活里剥离,才明白原来曾觉得再密不可分的关系,真走到了断联的那一步,也并不是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甚至最终,他也可以成为对方擦肩而过都认不出的存在。所以当两条平行线再度交汇,除了巧合之外,Dean作不出别的任何评价。
“呃,你今年是大一还是大二?”他开始转移话题。
“大二,”Sam回答,“我去年申请的大学,他们破格录取了我——法学院往年都很少招太年轻的学生,不过他们面试了我,最终还是同意我入学。”
尽管他说得如此简略,依然能听出来眼前人到底有多优秀,Dean眼中下意识流露出笑意。
“那可真不错。”他发自肺腑地说,“你从小到大都很聪明,我就知道你肯定是读书的料子。”
Sam笑了笑:“别说我了,你怎么样?你和爸爸最近都还好吗?”
沉默的几秒间,Dean无法开口,怔忡的,大脑忽然断了联,然后才道:“挺好……我们都挺好的。”
他压根没想到会在Sam口中听到爸爸这个称呼,甚至叫的如此自然、顺口,就好像他们昨天还坐在一张餐桌上吃饭,可明明在他的设想中Sam应当会恨他——那个当初曾不顾他的哭闹,离开了他和妈妈还把哥哥带走的父亲。
异样又一次堵在Dean的胸口,让心焦躁不安地狂跳,他几乎无法和眼前这个陌生又疏远的Sam对话,而无论是谈话的节奏还是Sam本人都远超他所能掌控的范围。
他正乱糟糟想着是否要找借口从这里脱身,但Sam又像毫无觉察般开口说话。
“说起来我们是不是有好多年没见过面了?”他偏了偏头。
Dean实在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问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然而嘴快过脑子,他脱口而出:“已经快七年了。”
说完他心里就是一沉。他不小心答得太快、太准了,连一点回忆的停顿都没有,就好像早就放在心里反复数着日子,又念着人。
小小的露馅让Dean脸上微微发烫,他祈祷Sam并没有看出异样。与他的跌宕起伏不同,对方只是了然挑眉,语气听不出丝毫变化:“居然已经这么久了,不过所幸我们又上了同一所大学,这也许就是缘分吧。”
Dean在心里说我还不能确定这是否是“幸运”,他盯着Sam的脸,状似随意:“你什么时候开始戴眼镜了?”
“哦,这个,”Sam扶了扶那个镜框,干净的镜片反射一瞬顶灯的光亮,“是Jess建议我戴的,嗯,我不算真的近视,但上这种大课时戴眼镜能让我不用费劲辨认白板上的小字,对效率有点帮助。”
“Jess?”他得确保疑问听上去够自然。
“是我女朋友,”Sam带着笑意,“在一起快一年了,她很可爱,有空可以介绍给你认识下。”
“那真不错,Sam,为你高兴,”Dean咧开嘴,“考上了大学又找了个漂亮姑娘,毕业了说不定还直接当上大律师,人生赢家啊。”
“你呢?”听上去是随口一问。
Dean哽住。“我?”他觉得最好不要提Emma的事,未免太丢人,“有过,不过都结束了,总之我现在没有一段固定的关系……”
Sam的眼睛里多了一种诚恳的关心:“这没什么,一段感情可以慢慢来,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Dean没弄懂他话里的含义,大约只是一种干瘪的心理咨询式安慰。
正当他再次陷入微妙的冻结中时,一串铃声打断了谈话,不是Dean熟悉的。是Sam的电话,他掏出手机按下接听。
“什么……好,没关系,我下课了可以过来。”他对着手机那头说,“别太担心好吗,我们会处理好这个的,只是多花点时间——不,没事的不麻烦,毕竟你们上回也帮了我。”话语中的温和带着可以抚平焦躁的魔力。
Dean凝视着,Sam接电话时的姿态,侧过脸落在鼻尖的碎发,那副眼镜,轻抿时像在微笑的嘴角,所有的一切都让他的胃如滑入一块冰,生冷的,沉重的。
那或许是因为,他终于发现了,Sam的态度几乎一尘不变,无论是对他,还是对电话那头的别人。一个多年未见的兄长,此时在Sam眼里,就是众多“别人”之一罢了,他不特殊,一点也不。
Dean忽然很希望Sam可以怨他,吼他,揪他的衣领质问,甚至是冷漠瞪着他说离我远点,我不想看见你。他一定会痛,却好过不在乎,好过如今,Sam表现得他早已放下,释怀,曾经浓烈而沸腾如今终于平息,我们都该把过去丢下向前看?不,可Dean不想要这样。
Sam大约一点也不知道Dean在想什么,他只是快速地接了一通电话,然后转向Dean:“抱歉,本来想找地方坐下咱们可以好好聊聊,可我有个同学那边好像正有点麻烦,我得赶过去……”话里有为难,好像是真心觉得遗憾,可Dean清楚这只是浮于表面,隐匿其中的疏离冷淡才是真实。
“没事,”Dean打断他,“你去吧,不耽误你了,我们改天再聊。”他不想聊,只想逃。
正转身,可Sam又拉住他:“等一下,我们总得加个联系方式吧,不然我只能下次上课时才能找到你了。”
他们交换了手机号码,Sam还主动加了聊天软件好友,做完这些,他便先一步离开了。
Dean一个人背着包走在走廊上,一只手握着手机,无意识滑动信息栏,望着空白的聊天界面,一如他们分别的年岁,将从前的一切全部斩断,如今只余一个全新、陌生的起点,可Dean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那样重新开始。
今天余下的时间,Dean都在纠结要不要主动发消息,发什么,凌乱的字词在脑子里盘旋,手指在消息框打了又删,结果好几次他都差点按到键盘上的发送键,把自己吓得够呛,几个小时后,精疲力尽,只能把手机甩到一边。
他想,自己现在跟十五六岁的青少年差不多,心思太多,于是对着一两句不痛不痒的话狠命抠字眼,仿佛对方真会从两个不一样的介词里品出一堆言外之意,可事实上估计仅仅是收获两秒钟漫不经心地扫视,在好几个小时的已读不回后,随手回上一句挺好或谢谢,就能让他在几个小时里都像脖子上勒着绳,直到收到回复才喘上一口气……
“停下。”Dean捂着脑袋命令,“别再这么刻薄地挖苦我自己了,拜托。”
带着一种不知道到底针对谁的气闷,他重新拽过手机,把之前打了又删的话一股脑重新写好,以孤注一掷地姿态按了发送键,空白一片的聊天界面上多了一条信息:嘿,怎么样了,那边事情处理得还顺利吗?希望不是什么大麻烦。
Dean当然一点也不关心Sam同学的事,不过是个借口。于是他发完又想自嘲,倘若十岁的自己在这儿,他一定无法相信,和曾亲密到无话不谈的弟弟走到了这一步,如今居然需要借一个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来套近乎。
“可这不是Sam的错,”他边想边用力按压着酸胀的眼球,情绪并着回忆一时再次上涌,“是我的错。”
记得他是如何搂住那个颤抖的身体,最后的那个夜晚,怀里的男孩如何紧攥、掐着他的手背,那些渗血的月牙型的掐痕,却一点不痛,大约因为心里更痛,躯体便打了麻醉剂,所以他甚至希望弟弟可以更用力些,血淋淋留下永远不消失的疤才好。
“没事了Sammy,”Dean当时说,“我就在这儿,我哪儿都不去。”
可都是虚妄。雪夜里他坐上了父亲驶离他们过去的那辆车,那一刻仿佛他把他自己和Sam都丢在了后面。Sam留下的掐痕两天就消失了,而Dean留给Sam的伤痕则永远横亘在两人中间,哪怕如今兴许Sam已经不在意了,但那疤仍在。
是我先离开了他,我骗了他,所以无论他怎么对我都是应该的,我亏欠于他。Dean始终这么想。
二十分钟后,Sam回复了——谢天谢地,不是几个小时,否则Dean在这段时间里将什么都干不好。
Sam:没什么大事,已经解决了
那挺好。Dean在心里干巴巴地想,他也干巴巴地这么回复了。
然后呢?他惴惴不安,总不能谈话就这么结束了吧,那样他将永远失去主动开启一段对话的勇气。
但Sam很快又来了消息:你是在工学院吗?
Dean惊讶:你怎么知道?
Sam:你那只圆珠笔上有工学院的标
Dean在心里又骂了一句那支笔,一摔简直就把他整个人都抖给Sam了:哦,怪不得。我学的是机械工程
Sam:那你怎么会选修了社会心理学?
很好你真是问到点子上了,Dean在屏幕这头腹诽,送到屏幕那头的字全是谎:没什么,只是一时兴起罢了,其实我对社会科学都挺感兴趣的,正巧之前都什么机会接触
鬼扯,要是你不在课堂上,别说选课了,我进书店看到社科类都是绕道走的。
Dean端着手机等回复,可Sam又不回了,就跟打完上一段后蒸发了一样。Dean恨死所有聊到一半忽然玩失踪的人,因为他现在又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自己聊得太无趣了让对方烦了所以根本懒得回,可又不能直接问。
他打开了笔记本电脑,试图去写他没写完的实践报告,打了几个字就看见屏幕又亮了一下,拿起手机,锁屏上果然是Sam发来了消息。窃喜和放松的第一反应根本抵挡不住。
“我不能这么快就点开,”但Dean想,“他才回复,我这边立刻显示已读,会有点丢人。”
一分一秒倒计时,他坐立难安,电脑屏幕上,文字从眼球上移过毫无痕迹,图像在大脑间穿过没有声息,Sam的信息则震耳欲聋,一直在他耳边齐声作响。
三分钟,三分二十五秒,总之大约够了,够得上“不算立刻”了,Dean像嗓子冒烟时拧开瓶盖那样,打开了界面。
Sam:抱歉,我刚刚在回导师的消息
Sam: 我这里有几本不错的社会心理学的书,你有兴趣吗?可以借给你
Dean在绞尽脑汁为他自己挖的坑想一个转移话题的理由,然后他告诉他之前图书馆借的书还没看完,所以不用,不管对方相信没有,Dean把话生硬地转移到对方忙碌的生活上去。
Sam说他们有个汇报要做,组里的一个核心成员得了流感,Sam只能把对方的部分承接过来,如今正在研究那个人手头上一堆资料。那意思估计是他很忙,目前没有空见面闲聊浪费时间,Dean这样总结他话里的话。
于是他说:好,那你去忙吧,有空再联系
怎么能疏远到这个地步呢?他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响起,小小地扎了一下他的心。
和Sam聊天很累,得考量很多,忍耐很多,主要是他得防止自己压抑的那一部分挡也挡不住,就这样冲过去狠狠搂住游荡在他们之间那个名叫Sam Winchester的幽灵,诉说他的思念。
Campbell不是他弟弟,Dean却想在他身上找弟弟的影子。他开始觉得一切忧愁都是自己自作自受。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他本以为他们的对话结束了,可Sam又发来消息:我忘记问了,你脸上的伤还好吗?
Dean脸上的伤立刻疼了起来——一直在疼,但他现在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他注意到了,可这是什么意思?他混乱,抓不住那个关键的线头。
不过线头直接被对方递过来了,Sam接着下一句是:这不是你的错,不要为了那种女人打架,不值得
没头没尾的,但他们俩都知道头和尾,所以Dean看见时不到两秒就反应过来了:他知道了。Sam看过有人拍他和Emma男友打架的视频,看到了他被揍了一拳时踉跄着差点跌进路边的花圃,以及抖着手拆开纸巾塞进满是血的鼻孔。他知道他刚用最不体面的方式分了手,还被Emma耍得团团转。Dean想,他近期都不会和任何女孩约会了。
Sam的消息还在那儿,可他实在装不下去了,强烈的难堪剖开所有假面,他选择已读不回。
Sam Winchester的整个十二岁都在下雨。
爱上Dean就像躲雨,他常淋得湿漉漉,站在那儿又潮又冷,可是Dean的掌心是屋檐,每每落在他的头顶和皮肤上,使他饱受煎熬的雨就能有片刻停歇,他仍可以看见罪恶的雨丝顺着边缘不断下坠,但爱会让他盲目。
Dean在笑,Dean的唇印在女孩耳垂下方,Dean的上衣被解开,露出锁骨,露出腰窝,Dean的手伸到女孩的背心后面去解胸衣的扣子。Sam知道他得走了,可他动不了。
午后烈日被窗帘遮罩,房间里留下昏暗氤氲的橘色,晃动的日光从帘缝中溜进来,在Dean的肩膀与腹股沟处亲呢游走,使那一片皮肤发光发亮,Sam记起有时他们在游泳池水底,Dean会快乐地游动,肆意伸展躯体,斑驳的光影也会透过池水将那具躯体变作画板,烙下坦荡的印记。Sam不羡慕那个女孩,他羡慕那道光。
他们的目光在半掩的门缝间相汇了,于是Sam会清楚知道,任何女孩的唇、喘息、大腿的触感与柔软都将从他哥哥的脑海中消失,取而代之只会是他——弟弟清醒、无杂质、像刀刃反光的双眼。
女孩抓着发皱的衣服下楼时瞪了他,他连余光都吝啬。Dean坐在床边上托下巴,半晌冲他勾了勾手。Sam进去走到他旁边,但站着没坐,他的角度甚至比Dean高了一点点,可以看见对方鼻梁上褐色的雀斑,纤长的忽闪的睫毛。
“我知道你这个年龄已经开始对异性的身体和那种事产生兴趣了,”Dean说,“但一般来说你都不能杵在那儿直愣愣看。”
“你是我哥哥。”Sam说。
“这根本无关——好吧,没人教过你,不是你的错,”Dean叹气时睫毛会扇动得更快,“总之,哥们,下次看见别人在亲嘴时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把门带上然后离开,再好奇也不能死盯着。”
回应他的是直白,缺乏波动的注视,“我知道了。”Sam这么说,饶有兴趣看着Dean的沮丧,对方表现得就像在教一个孩子怎么也学不会的数学题。
“算了,随便吧,等你过两年就懂了,”他总结道,“当初也没人教过我,关于这个我们一般都是无师自通。
现在Sam紧紧贴着他坐下来,床铺陷下去一点,空气里还残留女孩若有若无的香水、或是洗发水的味道。于是他又凑近一些,热乎乎地依偎在Dean身边,面颊轻轻去蹭他的肩膀和发丝,直到他把他顶开。
“别凑那么近,”他咕哝,“热。”
Sam听话地离远了一点。
Dean不再像他们更小的时候那样乐意与自己的兄弟有太多肢体接触了,或许是他开始想到要维持所谓男子气概,摒除与亲人过分亲密的举止是他所能理解的其中之一,尤其是和Sam,当他意识到弟弟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而他抱着他的姿态类似母亲抱孩子时,他就不再这么干——女孩们肯定不会觉得一个像妈妈的男孩有魅力的。
可Sam似乎还停留在之前的阶段,他依恋他时就像一只呜咽的小狗。Sam喜欢Dean给他吹头发,他甚至不要Mary,只要Dean,如果哥哥不愿意他就死犟着宁愿带着湿漉漉的头发睡觉,于是Dean不能不愿意,他没好气拽过Sam,把他夹在两腿之间,Sam胡乱用浴巾擦过的头发乱糟糟支棱,Dean说他在给一只在泥坑里打滚的狗吹干毛。
吹风机送出热风,在Sam耳边奏起嗡嗡声,他暂时什么也听不见,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Dean手指正轻柔穿过他的发丝,摁压他的头皮,有时蹭过他的后颈,那感觉就像穿过肉身,这只手在直接抚慰他的心脏。他那时就已经爱上Dean了吗?不知道,他想的只是将自己嵌进这个怀抱,把拼图拼进缺口,将扣子塞进扣眼,两个灵魂可以变成同一个,紧紧交融,永不分离。
可Dean不是只有他,Dean的世界很大,越来越大,他去上学,认识了棒球队的Colin和Mark,校花Carol邀请他周末去她家参加派对,他的口袋里被Sarah塞了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又和Martha一起掉进了游泳池,上个月和他们住同一社区的Ronald邀请他去车库里看改装的机车,回来时Dean怒气冲天且不愿谈论,可Sam看见了他破皮的嘴角和下颚的指痕,知道那发生了什么。
Sam永远都在看,在所有Dean发现或没发现的地方看着,于是他知道Dean所有事,音乐、食物、电影、坏习惯,喜欢女孩的类型,须后水的牌子和去酒吧用的假名,Sam发现Dean不愿意承认,可他对父亲的认可有种强烈的渴望,在同龄人都以反抗父母为荣时,John的一句称赞能让Dean浑身洋溢着快乐,Sam对此无法感同身受,比起当听话的学生,他更会暗自将父亲当作竞争者,攀比着想要做到他做不到的事。或许从那时起,他就已经隐约意识到自己和Dean对待父亲的不同——无论Dean有多么崇拜父亲,Sam才是性格里更像John的那一个。这也是为什么,当Dean最终选择了父亲而抛弃他时,他产生了一种深刻到无法被修补的挫败感。
六月份的一个午夜,Sam和Dean坐在客厅地板上,背靠着冰箱门,沉默地听从父母房间门里传来的争吵。
Sam是出来倒水喝,晕晕沉沉走到冰箱附近,小腿忽然踢到了地上的东西,他吓了一跳,冰箱门开了一小半,里面的灯照亮地上的人影,Sam低头,他抬头,露出模糊的面容,他们安静地对视,直到被房门里响起Mary断断续续的声音打断——带着颤抖的愤怒,有重物落在地上。
这当然不是第一次,没人记得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只是一开始他们俩都很害怕,Dean通过闯入,大声打断和劝解来缓解这种恐惧,Sam紧缩在门框边,看着哥哥强作镇定实则面色苍白,声音也不似以往,干涩紧绷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曾经这么做是有效的,可后来终究变得毫无用处,这时他们才意识到,父母的矛盾已经升级到作为子女参与不进来了。于是Dean不再说任何话了,当争执再次发生,他便会像这样,幽魂般出现在附近,沉默地站着或坐着,脸上没有表情,可Sam能感觉到有火在他身体里灼烧。
于是Sam也顺着冰箱门滑下来,在黑暗中与Dean并肩坐在一起。他们之间没有交流,既不想也没有必要。Sam不想听父母吵架的内容,过去他们已经听过许多次,“贷款”和“胃病”,“一方缺席的联谊会”,“没有接通的电话”,最后都会变为责任感与关心不足,多年的付出和回报的精打细算,以及某种忠诚性的疑神疑鬼,电视和小说告诉他这是爱情,父母用现实告诉他这是婚姻。
冰箱的柜门很冷,哪怕如今天气炎热,寒气依然透过单薄的衣料紧贴着身体,地板同样冷硬,白日里熟悉的桌椅家具此时成了轮廓陌生的危险巨物,环伺周围,Sam的左臂靠着Dean,这成了他唯一可以触碰到的柔软与温暖。Sam知道自己的问题,他爱着Dean,这份爱却让他引颈受戮,跪在所有一切神圣道德准则前接受审判,这是基督教徒口中的罪孽,违反上帝的诫命,却天生流窜在他血液里,他赎不了,因为他停止不了爱他。
雨仍在Sam心里下着,从来不停歇,雨水是他连绵的罪恶感,停留在他膝盖的生长痛,看Dean被他人占有时的嫉妒与酸涩,以及家中一日比一日压抑的气氛所带来的恐慌,他年幼的躯壳已经因为不断膨胀的痛苦变得脆弱麻木,不堪其重,倘若没有Dean的爱,他就要被雨水淹没。
在门里依然未停止的争吵声中,Sam靠近了一点,又近了一点,一种强烈的冲动扼住了他,他忽然想要试试吻他。他受够了这一切,这栋房子,垃圾桶里的酒瓶,被收进抽屉的全家福,Dean新女友烦人的笑声,镇上的教堂里神父握着他的手说带着原罪降生的人要一生忏悔。他要一把火烧光这一切,然后和Dean一起逃走,或者吻他,让他知道爱他有多么辛苦。
黑暗中Dean的唇形模糊不清,可Sam不需要看见,他知道他愉悦时唇微微张开像在索吻,忍耐时又抿直绷紧将字句锁在喉头。Sam把温热的呼吸吹在他脸上,想喊他的名字却又担心将他惊醒,他们间的距离已经超过了往常会有的,倘若平时Dean早就用手肘将他撞开喊他不要老这么孩子气,但现在对方雕像似的动也不动,Sam在想他是否真的是睡着了,可当他抬起头时,他看见有泪珠从那双眼中滚落——Dean正在哭。
他哭得无声无息,只是安静落泪,除了睫毛在颤抖没有任何征兆显露出来,所以Sam只有贴得这么近才看见,曾经包裹着他的无所谓与不羁碎裂,露出来的原来是眼泪。Sam僵硬地呆在那儿,不知所措。家在破裂的边缘摇摇欲坠,而这个夜晚是Dean长久以来第一次哭,也是最后一次。
没办法再吻他,Sam便抱紧了他,面颊上也蹭到了对方的眼泪,只是一点就足以将他烫伤。黑夜里,在父母的争吵中,Sam与Dean无言相拥,他们天亮后谁也不会提起这一晚,无论是那个未尽的吻还是眼泪都会消亡在角落里,成为一个“从未存在过”的故事。
11月中旬,劳伦斯下了这一年的第一场大雪,电视台几天前就在报道即将到来的雪情,敬告市民做好防护工作。那个时候John已经不在家里了,他一个月以前就搬了出去,Sam知道他和Mary最近正在准备离婚协议的事,申请书会递交给法院受理,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暴风雪来临的那个夜晚Sam在失眠,狂风裹挟着雪粒击打在玻璃窗上发出骇人的响动,他想起七岁时他得了肺炎,高烧到41度,也是这样的雪天,他裹着毯子被Mary抱在怀里,左边是紧紧攥着他的手的Dean——他们叫Dean在家呆着,可他不愿意。John在前面开车,医院不远然而雪太大也太密,这一路便无比艰难。耳边是雪粒拍打车玻璃窗的声音,很吵,那时他迷迷瞪瞪掀开眼皮,从后视镜看见John紧锁的眉头,眼睛里有红血丝,发现小儿子在看他,所有的忧愁都消失了,在镜子里变成一个疲惫的安抚的笑容。
Sam把半张脸埋进枕头,用被子捂住耳朵依旧挡不住风雪的声音,就像闭眼再睁眼也抹不去脑海浮现的画面。直到快天亮他才晕沉沉地睡过去。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听见有人在敲窗户——不是敲,是砸。带着怒气他爬起身,看见玻璃上还沾着残留的雪,推开窗户,果不其然,Dean正站在楼下的雪地里,手里还搓着一个雪球,见Sam打开窗户看着他,扬起一个笑容。
“你疯了吗!”Sam冲他喊,“你这样会把玻璃砸碎的!”
Dean说话时嘴里呼出一团团白气:“可我懒得还要跑上楼喊你——你快下来!不然我就要直接砸你了!”他举起手里的雪球。
“Come on,Dean!”他不满地大叫,还是转身在房间里找他的毛衣和羽绒服,等跑下楼刚进院子迎接他的便是一个飞来的雪球,他堪堪躲过去,接着边抓地上的雪边一深一浅冲到Dean面前,要往他衣领里塞。雪太厚了他当然跑不快,Dean早就发现他的意图然后转身想逃,然而动作幅度大了,他身体转动了,左脚还插在雪里拔不出,于是摔倒在了雪堆里。
两人离得太近,Sam的重心也不稳起来,他踉跄着跪进了雪里,又笨拙地去拉旁边的Dean,两个人你拽我我拽你,好半天才挣扎着重新站直,气喘吁吁。
“要不是你突然这一下,我根本不会摔倒。”Dean说。
“是你先摔的,而且我没有脸着地。”
他俩鼻子都冻红了,Dean的半边脸上还有细碎的雪,但这一点也没影响到他的兴致。Dean要打雪仗,玩了大约半小时,Sam呛了一口冷风,开始咳嗽,于是只能暂停,Dean回屋里给他倒热水喝。
Sam听了一会儿Dean对他身体素质的奚落,然后提议说要堆雪人,这引来了Dean的又一波嘲笑,但Sam态度坚决,而Dean总拿这样的弟弟没办法,同意陪Sam玩幼稚的小孩游戏。
他们花了将近两个小时,堆了两个雪人,一个围着Sam的围巾,一个戴着Dean的毛线帽。纽扣还有很多,可家里没有胡萝卜了,Dean苦思冥想最后找来两颗杏仁,塞在雪人的鼻子中间。
Sam评价:“有点丑。”
Dean左看右看:“丑吗,我觉得很好看啊。”他甚至好哥俩似的拍了拍Sam雪人的肩膀,又仔细端详一会儿,从纽扣盒子里找了最小的一粒,安在杏仁鼻子旁边。
Sam皱眉:“更丑了,这是什么?”
“你。”Dean笑嘻嘻,看着他用食指挠了挠鼻子旁边的位置。Sam知道了这是一颗痣。他实在不知道作何评价,那个小黑点更像爬了个小虫子。他拿起旁边的小树枝,在Dean雪人的脸上戳了几下,Dean凑过去看,抗议道:“不要乱动我的脸!”
“我在给你画雀斑,礼尚往来。”
“这根本不像雀斑,像青春痘的痘坑。”
最终谁也没说服谁,他们推搡着进了屋,脱掉厚重的外套,室内暖烘烘的,Dean在拿纸巾擤鼻涕,Sam站在一楼面向院子的窗户前发呆,一会儿Dean走到他身边,问他在干嘛。
“……我在想它们会不会化,”Sam张了张嘴,最后只是这样说,“天气预报说后面几天好像又要回温。”
Dean揉了揉他的脑袋:“哪有那么容易化,再说了化了也能重堆,怕什么。”
Sam知道自己真正在想的是什么,可他没办法直接告诉Dean,他爱他,可并不代表他时刻都能与自己感同身受。他接着说:“至少圣诞节时还不会化。”
“当然,那几天最冷了,1月也冷得要死,估计得2月底才会化掉吧。”
Sam看着那两个雪人,戴着他和Dean的衣物紧挨在一起,在冬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它们看着就是同一类东西——同样有着杏仁做的鼻子,当作它们手臂的树枝是从同一棵树上掉下来的,当作眼睛的纽扣都是他们家的针线盒里找到的,还有丑丑的痣和雀斑,它们看上去一样古怪,独一无二,天生一对。
“但要是永远都不会化掉就好了,”他说,“就算重新堆也不是原来的那个。”
Dean凑近了他:“你又怎么了?小姑娘,又到了你多愁善感的时候了?”他想了想,“真的想要永远不化的雪人,咱们得去南极堆了,那里一年四季都下雪呢。”
Sam的心颤动着,一瞬间他真的开始想,和Dean一起逃到一个遥远的地方,逃到南极,他们可以在那里有一对永远不化的雪人。可是他只是告诉Dean:“南极不是一年四季都下雪,而且电视上说温室效应让南极的冰川都融化了,气温每年都在上升,恐怕在那里也做不到永远不化吧。”
Dean被事实打击了一下,他听出来了Sam的言外之意,想了一会儿道:“别老胡思乱想了,雪人虽然不是同一个了,但陪你堆雪人的人不还是同一个?咱们明年可以去广场上堆,堆个更大更酷的造型。再说了,等你长大了,就会发现冬天有更多事可以做,比如跟女孩子躲在壁炉旁边亲嘴什么的,到时候肯定不稀罕再和你老哥一起堆什么雪人了。”
Sam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Dean笑出声,他揽过弟弟使劲揉了两把:“干嘛呀小妹妹,还真就只要哥哥?”看见Sam没否认只是耳尖泛红,于是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喜色,“好吧好吧,那我答应你,只要你想,不管你长到多少岁我都陪你。”
“不过Sammy,人生还长着呢,还有好多人你都没遇到,而他们都在你未来的路上等你,现在就整天苦恼这些实在太早了,你想想,等你上了大学,找份理想的工作,再在郊区买一幢带花园和泳池的大房子,和一个漂亮的妻子生几个小孩,也许再养一只狗或者猫什么的,到时候你就知道现在在害怕的一些小事儿有多无关紧要了。”
Sam知道他说的不对,非常清晰地知道着。Dean口中形容的生活有多么理想化,现在连电影都不这么拍了,而最显眼的案例就摆在眼前,他们的父母,曾经也是模范夫妻,而他们一家曾经也美满到让旁人艳羡,如今也依旧走入了灰暗的结局,变成一个戛然而止的句号。
可这并不是重点。
“那你呢?”他问。
“我?”Dean迟疑,不确定地说,“我大概也找了份工作吧,不过肯定不是打领带坐在办公室,那样我还不如辞职然后去公路旅行——我一直都想去大峡谷看看,在圣塔莫尼卡海滩冲浪,或者到好莱坞转转,说不定还有星探找我当演员呢。我到一个地方可以给你寄明信片,等节日聚餐的时候带上不同地方的特产到你家来,到时候你家小孩肯定会特别开心能有我这么酷的叔叔……”
Sam听着他的滔滔不绝,想象着其中快乐的画面开始微笑,可心里某一处依然在说着不对,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在我的想象里,我不该坐在房子里,而是你的副驾上,不该从邮筒里取你远寄而来的明信片,而是与你并肩站在不同的风景里一起对着相机镜头笑,你不该是我节日聚会时被邀请的客人,或者活在朋友口中那个有时会打电话过来的亲戚——
倘若一定要形容,Sam会想要告诉他,你是我餐桌上的另一只筷子,球鞋上另一根鞋带,时钟上的另一根指针,没有你,孤零零的我便失去所有意义。
那天晚上睡觉前,Dean特地来了他的房间。他以往都不会这么做,因为这有悖他把自己当作一个不会轻易展露自我情绪的成熟男人(Sam觉得这很蠢)的准则,可弟弟今日的反常还是让他心里作为兄长的一面不安地占了上风,于是他推开了Sam卧室的门,在Sam略微惊讶地眼神里有些许不自然,坐到了他的床边。
“嘿……我想说,”不知道为什么Dean有点紧张,“不管怎么说,你是我弟弟这个事实都不会改变,好吗,我会永远爱你,这是占据了我人生的第一头等大事,比其他任何都重要。”
“比爸妈还重要吗?”Sam笑起来。
“好吧,说实话,”Dean吸了一口气,低头再抬头,那表情既认真又无奈,“是的,嗯,胜过了爸和妈。”
说这样的话让他更加不自在,于是他拍了拍Sam的手臂,就这样笨拙地安抚对方:“所以不管未来,你过怎样的生活,我又会在哪里,你都不用害怕,无论发生任何事,我们都可以一起面对。”
或许那个时候,他就该察觉到Dean的表现已经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了,可他没有,那些细微的变化藏匿在表情和语句里本就很难发现,而他又因为Dean说爱他的话被喜悦冲昏头脑,于是他只是坐直身子,用力抱紧了Dean。
“我也爱你,Dean,”他像许下一个终生誓言般,轻声说,“——胜过所有一切。”
TBC.
除夕快乐!
【SD】想躲进你的衣柜(双男大,校园AU)
Summary:Dean十六岁那年的冬天,父母离婚,他离开了深爱的弟弟和母亲,直到七年后,他又一次在大学校园里与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重逢,他们的关系却坠入了怪异的漩涡。
Note:校园版破镜重圆,自认为在单箭头的Dean和白切黑的Sam,撒狗血的小言。
chapter 1
Dean再次见到Sam的时机糟糕透顶。那时他正把纸巾揪成一团去堵冒血的鼻孔,左边眉骨上疼痛像灼烧,但幸运地没断,不幸也有,他的嘴角肿了老高,嘴里都是血味,外套沾了灰尘和泥,还有两个脚印——他前两天刚拿去干洗。路边有人看他,他瞪了回去。...
Summary:Dean十六岁那年的冬天,父母离婚,他离开了深爱的弟弟和母亲,直到七年后,他又一次在大学校园里与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重逢,他们的关系却坠入了怪异的漩涡。
Note:校园版破镜重圆,自认为在单箭头的Dean和白切黑的Sam,撒狗血的小言。
chapter 1
Dean再次见到Sam的时机糟糕透顶。那时他正把纸巾揪成一团去堵冒血的鼻孔,左边眉骨上疼痛像灼烧,但幸运地没断,不幸也有,他的嘴角肿了老高,嘴里都是血味,外套沾了灰尘和泥,还有两个脚印——他前两天刚拿去干洗。路边有人看他,他瞪了回去。
Emma的男朋友是运动员,忘了是棒球还是足球,肌肉跟肉瘤似的虬结,旁人有赞他健美,Dean觉得他打了药。那一拳直冲他面门而来时,他脖子上还留着Emma新鲜的口红,而那女人什么都不说,只知道在一旁哭——她之前就什么都不说,不说自己早就有男友,否则她就该知道Dean从来不干插足的事。
感谢他高中那会儿偷学的格斗术和拳击,让他不是单方面被殴打,双方被拉开时那家伙一直捂着自己的下巴,Dean希望那至少意味着脱臼了。
手机在衣服口袋里震动,Dean咒骂,还沾着的零星血迹的手笨拙地从另一侧拔出手机,按下,对面传来Bill的声音。
“你和Jude干架了?”毫无铺垫的一句。
Dean感觉脑门都烧起来了:“操,我才刚打完不到十分钟!已经传得你都知道了?!”
“嗯哼,”Bill听上去像耸了耸肩,“有人录了你们打架的视频发到网上,现在可能学校里不少人都知道了。”
一连串脏话,均等扫射了Emma和她男友还有拍视频的傻X,当然了。Bill等他骂完,又在电话那头说:“你回宿舍,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他挂了。
Dean现在知道为什么有很多人对他行注目礼,除了他现在一副泥里滚过的样子,还有八卦。他喘不上气,只想赶紧回去。
他就是在这时遇见Sam的——简直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时机能比此刻更加糟糕。
Dean承认,他并不是第一眼就意识到那个迎面走来的人是谁——他们七年没见了,七年,他错过了对方整个青春期,仅存在记忆里那个棕发的小男孩并不足以让他想象出对方成年后的模样。但Dean的目光在接触到那人的脸时,一切都深深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耳鸣,擂鼓般的心跳,他的眼球先于大脑意识认出了他。
青年穿着卡其色卫衣和牛仔裤,他很高,比Emma那个运动员男友还高一点,不过没有蠢又浮夸的肌肉,只是匀称的健壮,一头打理妥帖的中短发,在稳健的步伐下只有微微松散。他路过他,隔着陌生人该有的社交距离,Dean看见他的视线有一瞬与他交错,平淡无波,陌生人一样礼貌挪走。
Dean循着本能向前走了两步,腿像没了知觉,不再是自己的。他胶着在地上,感觉五脏六腑正搅作一团,在他身体里融化。
“Sammy……”他的双眼在呼唤。
这个名字像一剂麻醉,瞬间屏蔽了他身上所有的痛感,之前所有的烦躁和怒火都一键清除,他扭头,半边身子都麻了,却只看见转角处一个闪过的背影,没有停留。
Dean没有追上去,他现在头晕得厉害。
想要查到Sam这个人并不难。他检索了一堆社交软件,很快就找到了对方,来自法学院的优等生,Sam Campbell,高中时期成绩就很优异,拿过数个国际竞赛项目的奖项,所以刚一成年就得到了入学offer,前不久还和代表队赢得了学院辩论赛。
最近一则消息是学院官方账号发的,拍的是冠军队合影,Sam就站在左边第二的位置,因与旁人格格不入的气质而格外显眼,西装革履,头发被整齐梳在脑后,一个沉静的笑容,带着属于胜利者的无懈可击。他有一双狭长似狼狗的绿眼,注视某物时,内敛与侵略感犹能并存,穿透镜头直直看向照片外的观众。
Dean看着照片,他近乎渴求从这个青年的身影里搜寻到记忆中那个羞赧的、在他心里如天使般可爱的男孩,却无能为力,唯一给予他的只有无尽的陌生和怅然,海浪一样在心底汹涌。
他还找到了Sam的个人社交账号,却又缺乏勇气点进去——他知道自己会看见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它围绕在Sam身边,构成了他的生活,却与Dean完全无关。每一个文字和图片或许都像隔了天堑,把他们彻底分离在两端,连血缘都无法再维系起这脆弱浅薄的关系。
Sam的头像是一处海边的悬崖,不知道是他自己拍的还是网上的图,Dean盯了许久,直到喉咙发紧干涩,才赶在自己退缩前迅速点了进去。印入眼帘的是个简洁到普通的主页,没有个人简介,置顶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最新一条是转发的他所在的代表队获奖的帖子,底下的评论都在恭喜他。
每个评论Sam都会回,用一个笑脸或一句感谢,遇到有教授和前辈他还会多谈几句对方的帮助与见解,谦和且有分寸。在对一切都了解甚少的情况下,Dean依然发现自己无可抑制在感到与有荣焉,因为Sam的优秀,整颗心都在微微发烫
他不再像最初那么抵触了,于是接着往下翻,翻到一条不同的评论,似乎是个更相熟的人,写道:真高兴这事儿没影响你和Jessica,我好担心你们会因为这一点小事就分开,幸好我是错的,祝福你们<3
Sam回复:是的,她一直很好,是我那阵子压力太大,但我们已经没事了,总之谢谢你的关心。
Jessica是谁并不难找,因为再往下划过两三条,Dean就看见了Sam平安夜那晚发的帖子,一张照片,是自上而下拍的,拍照的人并未露脸,但可以清楚看见一个女孩将头靠在宽阔的肩上,昏暗灯光下仍可见金色的发丝散落在对方的胸前,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红色针织衫,姿态随性,两人交叠相握的手放在男方的腿上。
照片里只能看见Jessica的半张侧脸,但已足以让人望见她惊艳的美丽。
Sam大约不像旁人喜欢发长篇大论的情话,没有配文,但他的朋友们都知道,他们在帖子下发的评论无一例外都是送上祝福的话语。每个账号Dean都不认识,连个眼熟的都没有,但他们都认识Sam,他们是他的同学和朋友。
所以,Sam现在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Dean得出了结论。这就是如今的他,聪明、优秀、人缘好,还拥有一个美丽的恋人,在离开了Dean后,他的人生会比从前十倍百倍的好,一片光明坦途。
Dean试着不去在意,他滑动鼠标,可脑中忽然突兀闪过片段,有一张布满泪痕的脸,还有一双紧紧攥着他胸前衣服的手,就像在被水流冲走前拽住岸边的稻草。
“Dean,求你,”他还记得那双泛红的眼,带着几乎绝望的祈求,“你答应我的,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陈年往事如同布满灰尘的旧匣,锁扣损坏,便总会在不经意间漏出些许散发着潮湿霉味的记忆。Dean有时恨这个,有时又任由它们淹没自己,而现在,他选择强迫自己将之剥离。
于是又拉回思绪,去看那张平安夜合照。Sam握着她的样子是那样放松和自然,不再有那时溺水般绝望下蜷缩的、用力攥紧到发白的手指,因为如今已经有人会给予他坚定的回应,会与他肩并肩,而那个人不会令他失望,不会主动松开交握的双手,不会再把他丢在某个寒冷的雪夜,望着遥遥远去的车灯,孤独地发着抖。
他整个人都被一种难言的情绪所包裹,如同渗血的伤口被浸在温热的水中,在丝丝缕缕的疼痛中,他感觉到飘忽的温暖。Dean放开鼠标向后靠在椅背上,偏过头,看见窗户玻璃反光上的自己,脸上还留着下午打架时的痕迹,眉梢贴着创口贴,嘴角上有伤口,红肿未消。真是又蠢又糟糕,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他的面容在模糊的反光里隐隐绰绰,瞧不清神情,但他能感觉到自己也许在微笑。
“真好,Sammy,”他心想,“我为你高兴。”
“你选了社会心理学?”Bill在他旁边大喊,“认真的??”
Dean耸肩,语气轻描淡写:“这门课的导师评分挺高的,而且课堂发言占分数比很低,也没那么多随堂测试和实践任务。”
“那完全是因为这门课本身就难度很大,你不会不知道这个,”Bill说,“而且,你不是学机械工程的吗,选个人文社科干什么,是打算未来在厂房里给一堆零件做心理疏导吗?”
Dean反驳他:“干什么职业以后都得和别人打交道,多学点心理学能少被人坑几次,这不挺实用的?”
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说的这肯定不是真实的原因,所以他的这位室友狐疑地瞥他一眼,还是说:“好吧,只是你最好可别是为了某个妞才脑子一热选这门课,万一又跟那个Emma一样有对象了,你可就亏大了。”
尽管Dean立刻就否定了,但从他脸上一系列精彩的反应来看Bill觉得他猜得一点都没错,甚至或许连有对象这一点都猜对了。
“如果妞没泡上,答应我至少别挂科,”他诚恳建议,“总不能一个都没捞着吧。”
第一节社会心理学在阶梯教室上,Dean背着包在后排找了个座位,接着在前排坐得七零八落的学生里搜寻起来。
可惜那里面并没有他想找的人,他看了一圈,靠回到椅背上,一会儿又直起身子不确定又看了一遍,不再像第一遍看时那么自信自己还能第一眼认出对方的后脑勺,但依然没有。他又重新坐了回去,开始盯着从教室门进出的每一张面孔,因为自己不由自主的紧张而愈加烦躁。
“嘿,你也是第一次上Lentes先生的课吗?”有个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带着若有似无的柔软。
Dean偏头看了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旁边坐了一个女孩,红发,白而细薄的皮肤,唇上的膏体闪着晶亮的光泽。
“什么?”他刚开始没明白她在说什么,反应了几秒,想起来说的是这门课的教授,“哦,嗯对。”他回答。
他的敷衍如此明显,可对方仍旧在贴着他说话:“嗨,我是Lydia。”她的呼吸带着口香糖的气味,“你呢?”
“Dean。”他只迅速扫了女孩一眼,眼睛又回到了教室的门口。
她沉默几秒,试探地微笑:“在等你女朋友?”
“什么——不,”这下Dean的注意力拉回来了,他扯了扯嘴角,“没什么,我就是随便看看,真的。”
Lydia拢了拢额前的发丝,调侃道:“门那边有什么?谁会这么让你翘首以待?”
“真没有,”Dean对着Lydia换上甜蜜的笑,像是刚看见旁边坐了这么个人似的,“你刚刚说你也是第一次上Lentes教授的课?真巧,话说他之前教过什么你知道吗?”
Lydia立刻开始说起来,他听了几句,口中附和着,可思绪又不由自主飘向了门口,在第一万次暗自懊恼早知不选这门课时,他的戈多姗姗来迟。
Sam穿着深色长风衣和高领毛衣,背着斜挎包,鼻尖因为室外寒冷的环境还有些泛红,一只手插进口袋,步调不急不慢。奇怪,他今天鼻梁上还架着一副无边眼镜,所以他现在是近视了吗?Dean无意识地皱眉。
青年目不斜视走到前两排的位置坐下,对一切都透着游刃有余,或许这不是他第一次在这儿上课,毕竟他是法学院的,离这边还挺近……
耳边女孩的说话声在他没察觉的时候就停下了,Dean忽然惊醒,一转头看见Lydia蹙眉望着他,其中含义复杂,他没理解过来。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就是如果你要对女孩不感兴趣,应该早说。”她隐含怒意,丢下一句便拿着书坐到了别处。
Dean呆在那儿,半张着嘴想解释却没机会,一通思索才迟钝地意识到,他刚刚望着Sam时那近乎屏蔽一切的专注有多招人误会。
“操。”他龇牙咧嘴地小声骂道。
导致一切的始作俑者则一无所知,依然坐在座位上,只留给他一个安静的背影。
已经到这一步,他便干脆直白地盯着Sam的后脑勺发起呆,想到七年未见的弟弟如今就坐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这仍让他有一阵恍惚的不真实感。
头两年,弟弟的名字是他无法触及的伤口,每一提及就会流血,如今伤疤结了痂,他不再只是想起就会痛,却依然如一个魔咒,每一遇上便令他的那份天不怕地不怕变得犹疑、软弱、怯懦。
你真是把我害惨了,Sammy。他想。
这节课Dean并非完全走神,毕竟他还没多愁善感到那份上可以一个多小时都盯着一个背影看,可直到这节课结束,他还是很难说自己现在对社会心理学这门学科有任何有用的认识——他开始想自己怕不是真的要挂科。
一节选修大课结束,学生的反应常有两种,要么在下课铃前就在按秒倒数,只等着铃声一响就像凳子上长出刺似的一跃而起飞出教室,要么早就睡得不知身在何方,直到被身边人推醒才梦游般起身离开。说白了,选修课就算计入学分,却还是让不少人不那么重视。
不过这里面肯定不包含Sam,他是第三种。连心事重重的Dean在空气不流通的温暖室内都时不时犯困走神,可他每次望向Sam,那个背影总是专注的,就像每个老师最喜欢的学生那样,连记笔记时背脊都是挺拔的。
小书呆子,从小就这样,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Dean在心里哼笑,发现Sam有个仍和过去一样的东西让他的心情不由变好了几分。
下课后的Sam没有离开教室,他手里端着电脑,走到教授身边,正说着什么。此时他的身体转了过来,半侧身对着Dean的方向,令他的心怦怦狂跳起来。
“我该留下吗,”他心乱如麻,“我一会儿要去跟他打招呼吗?”
一想到前几天,他在路上遇到他,那个陌生而平淡的擦身,他又忽然胆怯了,一种晦涩的情绪令他喉咙发紧。
他知道,Sam一定是没认出他来,七年不见,他不记得了也很正常,这些年他们都变了很多,尤其是经过青春期,常有人说这个阶段是每个人蜕变最多的时期不是吗,几乎是变了一个人的也大有人在——
(可我不是就很快认出他了吗,他却为什么不再记得我?)
Dean猛地掐住自己的手腕,遏制那刹不住车的想法,可即便如此,伤口还是造成了,在他的胸口处传来阵阵闷痛。
现在还不是好时机。他告诉自己,毕竟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说——打招呼,直接告诉他嘿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那个好久没见的哥哥?然后他们会装模作样寒暄两句,说着以后有空约着一起喝一杯聊聊,可其实双方都心知肚明没什么好聊的,因为曾唯一把他们俩维系在一起的就是那个早已破碎的家。
除了苦涩的追忆,他们之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于是最后他们必定会变成两个疏远的亲戚,各自生活,只在节日寄敷衍的贺卡,出现在结婚请帖名单上一排姓名中的一个,在别人问起时生疏又尴尬地解释:“那是我兄弟,不过我们不怎么亲近。”
然而,不该是这样的。哪怕过去了那么多年,Dean始终执拗地认为,他和Sam之间,本不该是这样的
Sam和教授交谈完,大约准备走了,抱着电脑走下台阶。Dean已下定决心不主动和Sam打招呼,于是想着等Sam走了他再离开,此时教室里还有人三三两两在说话,他倒也没有多显眼。
Dean把他的书和笔记本塞回包里,伸手去拿桌上的圆珠笔。可命运往往就是这么荒诞,尤其喜欢戏弄退缩之人,若你正站在悬崖边摇摇欲坠,它就更乐意伸出手一把将你推入深渊了。
他觉得自己现在就被命运之手推了一把,他的手指根本没拿住笔,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一动居然反将那支圆珠笔从桌上扫了下去,力度还不轻,摔在地上弹了两下,而这里是阶梯教室,一级一级台阶连着,直接让重力带着他的笔噼里啪啦往前滚。
Dean整个人都结冰了,他简直从脚底冻到了头顶心,眼睁睁看着他的圆珠笔就这么滚到了前排的Sam脚边,撞到了他的鞋。
这一刻,Dean甚至考虑过要不要逞着Sam弯腰捡笔的时候用飞驰电掣的速度从后门冲出教室,哪怕让人觉得他是个一惊一乍的精神病也好过现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去跟Sam说他们分别几年后的第一句话。
可已经来不及了,短短几秒,Sam用目光捕获了他。
Dean从来没有觉得Sam的目光能如此有穿透力,那双苔原绿的狭长眼睛正对着他时竟平添几分摄人心魄,而那副无边眼镜——Dean依旧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戴眼镜了,但这使他看上去更加成熟也更加陌生,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冷。
Sam走了过来,直直地,朝他走来,他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动,至少做点什么,迎上去或转身逃跑都行,可事实是直到Sam走到他面前,他依然像个傻子一样塑立在原地,眸中的惶然几乎要溢出来。
“你的笔。”Sam伸手递给他。
“啊,哦……多谢。”他听见自己说。
但对面的青年并没有走,他偏头,似是在打量,模样就像在研究一道复杂的数学题。Dean的心猛烈跳动。
终于,Sam说话了:“……Dean?是你吗?”
再一次从弟弟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如同启动了某种开关,记忆与情感霎时冲刷全身上下,过去的画面像快速翻动的幻灯片,定格在了那个背着书包坐在室外游乐场的秋千上垂头的男孩,在昏暗的日光中,他记得自己气喘吁吁飞奔向他,男孩抬起头,长长的刘海下是一双湿漉漉的双眼,他问:“Dean,是你来了吗?我等了你好久……”
“是我。”于是万般滋味交织心头,化为一句沙哑而低沉的话,他此前无数次预想的言语和场景如今不过简单一句:
“……Sam,好久不见。”
十岁的某一天,他和Sam一起躲进了家里的衣柜。
两层楼的房子,上上下下都被他探索尽了,可对于还是孩童的他来说,家还是好大好大,就像一座无穷无尽的城堡,抽屉里,窗帘后,全是可以冒险的地方。
这一天刚刚过中午,Dean打开父母卧室的房门溜了进去,午后的暖阳从窗户口斜斜照进来,把空气中飞舞的细小灰尘照得金光闪闪。
他喜欢这里,如同喜欢弟弟的以前婴儿房,都带给他一种温馨与亲昵。男孩倒在大双人床上打了两个滚,又坐起来,挨个打开床边的抽屉在里面寻着宝,等翻得差不多了,又弯下腰半趴在地上朝着床底看,惊喜发现上次丢的悠悠球正躺在那儿,于是身体拱进床底,伸手努力去拿。
“你在干什么?”一个有点模糊不清的幼嫩声音在他旁边响起。
Dean吓了一跳,头撞在了床板上,痛得哎呦一声,他挣扎着退出来,毫不意外看见旁边是一个小小的肉团子,也学着他四肢着地趴在地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的哥哥。
“Da……”刚学会没多久的脏话差点脱口而出,Dean看着弟弟又及时吞了回去,“Sammy,你吓到我了!”
“你在干什么。”他的小弟弟依旧执拗地瞪眼,等着他的回答。从小就这样,只要是不明白的事情,Sam就一定要问出个答案来,这个是什么,那个为什么,你又在做什么,而遭殃的对象总是Dean,因为他们总是在一起。
“我的东西掉在床底下了,我正在捡,”Dean翻了个白眼,“别好奇心这么旺盛好吗,小天才。”他又一次俯身一鼓作气,很快将悠悠球拽了出来。
Sam今年六岁,正处于一种精力充沛过头的阶段,尽管他相较于同龄孩子更早慧,已经可以自己读稍复杂的书,玩杂志上的填字游戏,还学会了踢足球,可他最喜欢的还是粘着哥哥,几乎每过两个小时就要迈着小腿跑去找Dean,看看他在干什么。
“我想玩游戏,”Sam托着下巴看哥哥正费劲去解悠悠球缠成一团的细绳,“陪我玩游戏,Dee。”
他是故意这么叫的,不然Dean就不会理他,果然他哥抬头瞪了他一眼:“不许再这么叫我,你又不是口齿不清的小婴儿了。”
“Deano。”Sam笑起来。
Dean要去掐他,小孩子躲来躲去也没躲掉,最后被哥哥捉住箍在怀里掐腰上的肉,边笑边挣扎。
“好了好了,”Dean宣布休战,松开手看着他,“你要玩什么?”
“我想出去踢球。”
男孩撇了撇嘴:“你自己看窗户外面。”
弟弟的小脑袋凑到窗口,研究了一会儿,满脸困惑地扭头:“我什么也没发现。”
“你个小蠢蛋,外面刮大风了,天还阴沉沉的,一会儿肯定要下大雨!”
Sam吃惊地瞪大眼,他又回过头看着天空,肯定道:“你说的对,我都没注意到这个。”Dean因为弟弟的反应生出些得意,作为兄长的一面又冒出来,告诉他:“我们只能在家里玩,而且不能看电视,妈妈说不能老让你看太多屏幕,不然等你下次去学校就要戴眼镜了,你本来就像小书呆子,再戴上眼镜就更呆了。”
“我没有,”Sam反驳,“你才一直看电视,我上次还看到你在偷偷看爸爸妈妈不让你看的电视节目……”
Dean大喊:“什么?我没有——”但Sam打断了他们一如既往没完没了的斗嘴,他说:“我要玩捉迷藏。”
“你真幼稚。”
Sam伸出手,一只握成拳,放在另一只掌心。
“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当鬼。”
Dean玩这个总输,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但这次倒是不同,他出乎意料地赢了一把,Sam立刻要求三局两胜,被无情驳回。
“玩游戏要输得起,Sammy。”
他弟弟不高兴地嘟起嘴,却也不再反驳。
他们跑到一楼客厅,Dean拿了一根爸爸的领带,让小孩蹲在沙发后面,蒙上他的眼。
“不许偷偷摘掉。”
Sam哼了一声:“你才会这么干。”
他开始倒数,Dean尽量放轻脚步,又跑回了二楼,他已经稍微想好要藏在哪里,所以直奔父母的卧室,只犹豫了一会儿就拉开了衣柜的门,躲了进去。
对于十岁的Dean来说,衣柜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又深又黑像另一个世界,但塞下他还是绰绰有余,关起门来就像拥有一个隔绝全世界的小空间。
他像在芦苇丛中游泳那样在爸妈挂起的衣服里穿梭,挤来挤去最后钻到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来。他的两颊紧紧蹭着不知是谁的大衣,衣服上的纤维刺得他皮肤有点痒。
厚重的衣物阻隔了几乎所有的声音,一瞬间万籁俱静,Dean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衣柜里有一股木料独有的气味,干涩,又很温暖,Dean如今的词汇量还找不到合适的词去形容,只觉得是奇怪又好闻的味道。
不知道Sam有没有开始找他,有没有跑到这个房间,他一开始还自觉这个地方够隐蔽,躲在这里是个好主意,却又发现太隐蔽,让他都无法知道Sam现在在干什么。
又呆坐了一会儿,无聊并着好奇,驱使他开始从挨挨挤挤的衣服里“游”向柜门,悄悄开了一条缝。声音清晰了许多,Dean听见弟弟还在楼下的脚步声,来回跑个没停,偷笑他的傻,等弟弟爬上二楼,又紧张起来,耳朵紧贴在柜门边,听见房间的门被打开的咔哒声。
透过缝隙,他看见Sam正摆出他常有的苦恼时的表情,皱着一张脸,在试衣间和床边徘徊,嘴里还在叨叨咕咕他的名字。
“Dean……”他费力拉开厚重的窗帘,又打开了床头的抽屉,“Dean……”
Dean需要用力捂住嘴才能阻止一串笑声从那儿冒出来,尤其在他看着这个傻小孩对着连个洋娃娃都塞不下的抽屉里探头探脑喊他名字时。
但很快Sam检查到衣柜,猝不及防拉开柜门,Dean觉得自己呼吸都要停止了,他用力往里面缩了缩,好在Sam开得是另外半边的门,衣柜里黑漆漆的,Sam眯起眼往里瞧,只隐约看见乱七八糟的衣服塞得满满,于是又关上了门。
Dean按了按狂跳的心脏,听见弟弟的脚步声又走远了,才允许自己深深喘气。
“真是傻。”他又开始嘲笑,“怎么这么粗心,Sammy。”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衣柜里似乎越来越暗,刚开始还有外头的日光从木板缝隙间泻入,隐约能看见衣服的颜色,如今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浓重的黑变得窒息。
“也许外面已经在下雨了,”他想,“一点太阳都没有了。”
他又独自坐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冷,衣柜仿佛一下子变得无限大,变成无垠宇宙,而他是独自漂浮的一粒星尘,寂静穿过他的身体,带来震耳欲聋的回响,他开始耳鸣,微小的暴鸣声像一根拉紧绷直的细线环绕回荡在耳畔。
此时的他还不懂,直到很久之后,在父母离婚、他的家彻底不复存在后,他站在自己新家空荡荡的房间里,茫然看着满地纸箱和杂物,耳鸣又一次侵袭,在他耳边回响,那时他会明白,耳鸣就是孤独。
不过现在,Dean并不真正独自一人。Sam的喊声从远远的地方传来,虽听不真切,却像一串铃声,把Dean从越陷越深的情绪中叫醒。
“Dean——”Sam大喊着,“Dean——你在哪儿,我认输了,我找不到你——”
Dean想出来,可他刚打算推开柜门,Sam就推门而入,于是他忽然又缩回手,只是从小缝里眯见小男孩有些焦躁地走动,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一种恶作剧的心情莫名浮上心头,Dean决定要吓弟弟一跳。
他把柜门的缝开得更大,然后盯着弟弟正背对自己,等到他逐渐走近了,突然袭击过去,像个藏匿于黑暗的鬼怪一样猛地抓住Sam的上半身,把他一把拽进了衣柜里。
Sam完全吓坏了,他尖叫,然后就是手脚并用对着那个袭击者又推又打,好一番挣扎,直到回过神,听见黑暗里那个恐怖的怪物边痛呼边大喊:“别打了别打了是我,是Dean!住手——痛!”这一嗓子听着像是真的打疼了。
Sam喘着气,他既对Dean的恶作剧怒气冲冲,又忍不住开始担心是不是真把Dean打出个好歹来。
“别再开这种玩笑了!”Sam咬牙切齿,“一点都不有趣!”
“好吧好吧,”Dean眼里还带着疼出来的泪花,他弟弟现在手劲可不小,“我错了,我下次不这样了。”他还嘟囔了一句Sam像个小女孩一样胆小,虽然看不见表情,但他能感觉到弟弟在瞪他。
他俩挨挨挤挤缩在黑暗的空间里,手肘碰着手肘,膝盖撞着脚踝,两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凑在一起,连呼吸都热热地吹在彼此耳边。就在刚才Dean还觉得衣柜很大,真奇怪,只多了一个人,衣柜就变得很小很小,小得像一张抽屉,一个铅笔盒,一只口袋,小到只装得下他和他。
“不出去吗?”Sam在他旁边,每个字都能听见轻轻的呼吸。
“待会儿。”Dean像搂一只泰迪熊把弟弟抱住,“外面下雨了吗?”
Sam在他怀里扭动着挣脱开一点距离:“下了,”他想了想补充道,“我找你的时候就在下。”
堪萨斯并不常下雨,一年大多时候总是干燥晴朗,在夜晚便有星群在无垠的漆黑中熠熠闪烁,那时他们会坐在院子里扎的秋千上吹凉爽的夜风,但进入夏季,尤其是七八月份依旧会下雨,燥热的风被雨浇透了,只余潮湿的泥土混和杂草的气息钻进每一个可见或不可见的缝隙,渗入每一个角落,Dean无法言明这是否好闻,或许与好不好无关,对他来说,这只是家的味道。
“我们在衣柜里,我想起来那个,”Sam兴奋地说,“纳尼亚传奇。”
Dean立刻就懂了,他俩一起读的这套书,一谈起对书中的奇幻故事就喋喋不休。于是他怂恿道:“你去看看,衣柜里面有没有人羊和女巫。”
男孩钻进挂着的衣堆里,Dean的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于是他可以看见Sam弓着腰向深处爬去,两条小腿笨拙地蹬来蹬去,很快又消失在一件大衣后面。
“你会把爸爸刚熨的西装外套弄皱的。”Dean幸灾乐祸提醒道。
但Sam没有听见,他在衣柜深处四处搜索,踢踢踏踏的动静还不小,回来时顶着乱成鸡窝的头发。
“没有下雪的森林吗?没有坐雪橇的纳尼亚女王请你吃土耳其软糖吗?”Dean憋着笑。
“没有,都没有,”Sam仍没察觉出哥哥的戏弄,他正沮丧着,“只有木板,还有一袋樟脑球。”
Dean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把Sam抱着压住,小孩不高兴地挣扎起来,去咬他的胳膊,捏他的嘴不许他再笑。他们打闹一阵,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累得不想说话。
窗外的雨似乎愈下愈大,雨声像坏掉的电视机闪动雪花点发出的杂音,偶尔夹带着一两雷声,连躲在衣柜里都能隐约听见,这对孩子来说,有时就像灾难片里的末日一般可怕。
但Dean不觉得,恰恰相反,此刻他忽然觉得无比温暖、安全。屋外骤雨狂风,而他和Sam两人正躲在衣柜里,被父母的衣服紧紧包裹,两副小小的身躯依偎着,连黑暗都染上了体温。一瞬间衣柜又变成了宇宙,他却不再是一粒尘埃,而是一颗星球,Sam和他是彼此的行星和卫星,引力会使他们永远互相环绕,永不偏离轨道。
他想,哪怕下一秒世界末日真的来临,也没关系,他们可以像两艘并驾的小船在海浪间穿行,或者两只海鸟相依相随飞跃黑沉的乌云,去到任何地方。只要有Sam在,他就什么都不怕。
Dean并不知道,再过十分钟他的父母会回到家,发现兄弟俩不见踪影,找遍了家中所有地方才在衣柜里找到他们。
因为缺氧,两个孩子都歪歪倒倒昏睡过去,衣服也被弄得乱七八糟,于是挨了好一顿骂,不许他们再进家里任何衣柜或橱柜……可这都不重要,对那时的Dean来说,他只是觉得,和Sam一起藏在衣柜里,是一段新奇愉快的经历,他会永远记得,就像记得所有他和Sam的点滴一样,珍视地收进他心里的衣柜。
TBC
好久不用老福特了……试试存下文
【旭钊】来自深渊
*nbd/smg
*奇幻au 全是私设
*ooc 逻辑死
罗索城。日落广场12号。
郑永康给的地址,张钊记得很清楚。
他在斯坦因丛林碰见了郑永康,比起看清郑永康的人,张钊最先听到的是他的枪响。
冥驹沉重的枪声撞入耳膜,震得人心颤。子弹越过他,射入扭曲树木蜿蜒缠绕宛如蛇群的藤蔓,砰一声炸开,在半空碎开火花。
张钊回头,看见带着密密麻麻棘刺的粗壮藤蔓,那藤蔓几近有他半截腰粗,从被穿透的位置断开,砸进泥沼地,粘稠的汁液低落,火星落下,燃起一簇簇小火苗。
斯坦因丛林位于上城和下城之间,是分割线,也是垃圾场,堆满了上...
*nbd/smg
*奇幻au 全是私设
*ooc 逻辑死
罗索城。日落广场12号。
郑永康给的地址,张钊记得很清楚。
他在斯坦因丛林碰见了郑永康,比起看清郑永康的人,张钊最先听到的是他的枪响。
冥驹沉重的枪声撞入耳膜,震得人心颤。子弹越过他,射入扭曲树木蜿蜒缠绕宛如蛇群的藤蔓,砰一声炸开,在半空碎开火花。
张钊回头,看见带着密密麻麻棘刺的粗壮藤蔓,那藤蔓几近有他半截腰粗,从被穿透的位置断开,砸进泥沼地,粘稠的汁液低落,火星落下,燃起一簇簇小火苗。
斯坦因丛林位于上城和下城之间,是分割线,也是垃圾场,堆满了上城废弃的科技和下城成群的尸体,经年累月,这片土地长成腐烂的泥沼地,与之一同出现的是扭曲的树丛和变异的兽群。
这片丛林少有活人出现。
张钊从上城来,要前往下城,不可避免地要穿过丛林。
郑永康见到他的那一刻最先的反应其实是意外,但根本来不及多想,只是近乎本能地抬起冥驹,因为他看见张钊背后,犹如一条巨蛇要将他卷起的藤蔓。
斯坦因丛林有太多扭曲的树木,郑永康不止一次来过这里,因此很熟悉。
他也不止一次用冥驹射穿藤条或枝桠,冥驹子弹特殊,是万顺治专门给他改的,但改装复杂,数量也不多,所以郑永康总是要确保射出的子弹足够准。
他遇到张钊是在丛林的边缘,出了丛林才认真打量了他一圈:“哥们,你不是维塔城的人吧?”
维塔是下城区距离斯坦因丛林最近的城市,在这里,斯坦因丛林的怪物是吓小孩子最好用的话术,绝大多数人一生都不会迈进丛林一步。
郑永康不属于那绝大多数人,他属于另一部分,很少数的会反复进入丛林的人。
会前往丛林的人不多,存活下来的更不多,只有小半成的人能够走出来。那些人他基本都认识,就算不认识也脸熟,但张钊这张脸,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除此之外就是,郑永康可以明显感觉到,张钊不是维塔城的人。
他无法形容这种感觉,但任何一个维塔城的人看见张钊应该都能感觉到,张钊并不属于这片城域。
“我从洛塔来。”他说。
郑永康露出可以算是意外的表情,重复时带点反问的味道:“洛塔?”
“嗯。”
他勉强猜到张钊来自上城区,会出现在斯坦因丛林但又不是维塔的人,多半就是从丛林的另一边,广阔的连接到天空的上城区而来。
但就算猜到是上城区,也只是联想到另一端接近斯坦因丛林的科特卡城或是西海,洛塔明显稍微偏远了些。
郑永康好奇问:“你进斯坦因丛林干嘛?”
张钊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哦,秘密是吧。”郑永康也不生气,“算了,不想说就不说,你们上城人就这样。”
他抱着冥驹,张钊看着他熟练地拆装,联想起刚刚那颗炸开的子弹,反问他:“你经常进丛林?”
“对啊。”郑永康很仔细地擦着狙击镜,动作认真,像在擦什么宝贵的东西。
张钊瞄了他一眼,又垂眸看他捧着狙击镜的那只手,忽然问:“你知道深渊吗?”
郑永康动作一停,抬头看他:“没人不知道深渊。”
深渊落在大陆的最底部,拥有吞噬一切死物的能力,往上攀连着下城区最末尾的城镇德卡郡,又被称为德卡郡坟场。
张钊说:“我要去深渊。”
郑永康的眼神明显变了:“你……”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张钊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回答他为什么要进斯坦因丛林。
他从上城来,想要前往深渊,不得不越过连接上下城区的斯坦因丛林。
“我见过要前往深渊的人。”郑永康说,“深渊可以吞噬一切死物,它在这个世界存在了千万年,没有人知道深渊吞噬了多少。传说世界上所有存在或是存在过的东西,都可以在深渊找到——我见过的每个要前往深渊的人,不分上城区还是下城区,目的都是这个。你想从深渊找到什么?”
张钊盯着他的眼睛,“我的枪。”
郑永康一愣,张钊接着说:“你很喜欢你的枪,我也有这样一把枪。”
郑永康盯着他,长久的沉默,“你去过多伯吗?”
多伯港,上城机械师荟萃的地方。世界上的刀枪矛盾、船机车塔,所有能以最提名的器械都出自多伯的机械师之手。
张钊知道他的意思,摇头:“不会有人能打造出第二把狂徒。”因为狂徒的弹匣是狄俄墨得斯的手指骨锻造的。这句话他没说。
上古神狄俄墨得斯的手指骨总共有二十截,但层层时光堆叠,到现在很多都不知去向。
祂遗落到现世的手指骨只有两截的存在已知,一截在瓦尔西来塔的塔顶,一截在浮空半岛的中央。
第三截张钊意外找到了,将它融成了狂徒的弹匣。
“我必须去深渊。”不管是找狄俄墨得斯的第四截手指骨还是狂徒。
“你去找一个人吧。”郑永康叹了一口气,忽然说,“他应该可以帮你。”
张钊蹙眉,问:“谁?”
“维塔的西边是罗索,罗索的东南城区有个日落广场。”郑永康说,“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就去日落广场12号那家店找一个人,王森旭。”
然后张钊去了罗索。
从上城区到下城区,越过斯坦因丛林,夏次年已经过了四个轮回,但从斯坦因丛林走出后,前往罗索,他只花了四天。
日落广场12号是家很不起眼的铺子。如果不是郑永康特地点明,张钊几乎要忽略它。
他推门走进去,满室的烛光。
一屋子的展示橱柜,材质是不易燃的青石,背面镶着一整块玻璃,中间一层层青石板隔开,每个隔间摆着一只燃灯,火苗亮起,静静燃烧。
靠里的柜台后面坐着个人,戴着耳机在打电玩,小小的眼睛一瞄,瞥见外来人的身影,不自觉加大音量说:“买燃灯吗?随便看看吧。”
张钊走过去,对方正巧关卡过了,单手摘了耳机,抬头就换成笑眯眯一张笑脸:“怎么了?”
张钊盯着他,因为不是很确定,他问:“你是王森旭?”
王森旭显然有点摸不着头脑:“对的,我是王森旭。”
张钊说:“我是来找你的。”
王森旭将他看了又看,眨眨眼睛:“……你是哪位?”
“张钊。郑永康让我来找你的。”
他听见郑永康的名字眼尾一挑,眉梢挂着笑:“找我干嘛?”
张钊直觉他猜到了,他的眼底分明闪着一丝兴奋,似乎是知晓会听到期待的答案。
他如实说:“我要去深渊。”
然后他看见王森旭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的唇角维持着扬起的弧度,笑得更为温柔,眼睛里藏着一种像是眷恋的情感……眷恋?张钊为自己的发现感到意外又不理解,他想再去辨别,但只是一个眨眼,王森旭眼底的情绪就收拾了干净。
“我就知道。”王森旭笑着说,他摘了另一只耳朵的耳机,站起来,上半身前倾靠近张钊的脸庞,目光灼灼:“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来的。”
张钊眼皮一跳,往后退了半步。
他忽而意识到,王森旭一直在等这一天,不是在等他,只是在等一个人和他前往深渊,而他恰好出现了。
“你也要去深渊?”他问。
王森旭犹豫了半秒,似乎想纠正什么,但最终还是点头:“嗯。”
张钊问:“你要找什么?”
王森旭眨了眨眼睛:“秘密……开玩笑的,你总会知道的。”
他打了个响指,咔哒一声响,缓缓落下的玻璃窗将展示柜的每层与外界隔开。
几乎是一瞬之间,所有的燃灯无声熄灭,张钊这才意识到,王森旭的这间铺子光源全都来自燃起的灯芯。
燃灯一灭,整个世界都暗了一层。
王森旭这人瞧着慢吞吞的,不是雷厉风行的性子,但做起事来半点不墨迹,说要去深渊,当天就关了铺子要走。
临走前他和隔壁11号的邻居打了个招呼,11号是个搞占卜的,王森旭带着张钊去告别的时候愣是给张钊整出了认亲的感觉。
“王哥,真有人来找你啦,我就说你信我就完事了,我这占卜包没问题的呀。”11号恨不得抓起张钊的手,“哥们你一定就是我王哥命定的人吧?你是上城区的吧?”
张钊一愣,看看王森旭,又看看11号,王森旭似笑非笑,似乎不打算开口,张钊扭头再看看11号:“我是上城区的。”
“哎呦。”11号一拍手,“王哥你瞧,说是上城区的就是上城区的,你是哪座城的人啊?”
张钊感到一阵无所适从,11号的热情超出他的适应程度,但因为他问的问题不算越界,张钊不介意给出答案:“洛塔。”
“我就说嘛……啊?等等。”11号眼睛瞪大,确认道:“洛塔?”
“嗯。”
11号忽然开始往后缩,嘴里念念有词:“不对不对,怎么是洛塔……不是洛塔啊我记得,不可能出问题的。”
“洛塔就洛塔呗。”王森旭倒是无所谓,“起码真有人来找我,时间也对上了,你占卜的已经大差不差了。”
11号急的抓自己卷毛:“我的占卜不只是大差不差,我的占卜是不会出问题的。”
他再次向张钊确认:“你真是洛塔人?”
“是的。”张钊毫不犹豫地点头,他知道自己被排除在他们共有的信息之外,因此忍不住好奇问:“你给他占卜的内容是什么?”
11号没来得及说,是王森旭回答的,王森旭耸肩,很随意地说:“他给我占卜过,夏次年的第九个轮回结束前,会有人来找我。”
张钊指了指自己:“是我?”
“从时间上来说是你,从身份上来说不是。”
“我应该是什么身份?”他问王森旭。
王森旭笑了一下:“你不用是什么身份。只是他给我的占卜结果显示,第九个轮回结束前来找我的那个人来自穹顶,是我真命天子还是命定之人什么的……是吧小刘?”
他转过头去问11号,11号先点头后反驳,点头的是前半句,反驳的是后半句:“王哥,说了我姓梁!”
“啊……不好意思,忘记了。”
张钊说:“距离第九个轮回结束还有一段时间,你再等等的话,说不定真会有来自穹顶的人找你。”
“我无所谓。”王森旭说,“我不信占卜的。”
11号插入对话:“王哥不能不信我们占卜啊,我们占卜真的很靠谱的,就算你不信也不能当着我面说啊,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啊,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不信占卜的啊,小刘你当时不是说没关系,就是不信才测得准吗?”
11号:“……”
11号:“虽然是这样,但是,王哥,我姓梁。”
“哦哦,不好意思,我喊习惯了。”
王森旭扭头继续对张钊说:“就算占卜是真的,我也不在乎所说的命定,我根本不在乎夏次年的第九个轮回结束前会不会有人来找我,不在乎那个人属不属于上城,来不来自穹顶。”
他盯着张钊,他的眼眸是粘稠的墨色,让王森旭久远的联想到了蛰伏在深渊的泥沼。他的瞳孔失了焦,张钊几乎以为他在发呆,谁承想下一秒,王森旭就咧嘴轻松笑了:“况且,谁知道所谓的命定之人是不是来了结我的呢。”
11号的话恰到好处地出现:“放心,王哥,我帮你算过了,你死不了。”
“那真是谢谢你了。”
离开罗索是当天晚上的事情。
下一站是萨斯多州,他们停留了三天,选择绕开基布文尔山脉,南下渡过安西诺河。
安西诺河上张钊用神射射杀了三只水怪,装完弹撞上王森旭笑得暧昧的眼神。
“干嘛?”他问。
王森旭说:“你少一把长枪。”
没有得到否定的答案,王森旭继续说:“你开枪的方式很熟练,瞄准很好,但你看起来还不够习惯这把枪,你应该有一把更适合的长枪。”
“原本是有的,但现在丢了。”
“但你没有为自己找一把新的长枪,说明你想找回来之前那把。”王森旭笑眯眯的,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这是你要去深渊的理由吗?”
“没错。”张钊不避讳承认这点,不然也不会一早把这件事告诉郑永康。
和那些要前往深渊的人相比,他只想找到一把枪的目的,实在是太无关紧要。
但又因为他在斯坦因丛林遇见的是郑永康,郑永康同样拥有着一把他认为独一无二的冥驹,所以几乎没有怀疑张钊的说法。
“你去过多伯吗?”和郑永康一模一样的反应。
于是张钊给出了那时给郑永康相同的答案:“不会有人能打造出第二把狂徒。”
但王森旭终归不是郑永康,所以王森旭说:“没有多伯港打造不出来的器械。”
他很平静地指出:“只要给原材料,你说什么他们就能给你造出什么。除非,你的长枪需要的原材料你无法提供。”
张钊下意识升起防备的心思,脊背绷紧,仿佛动物被侵占领地的条件反射。
从他在罗索找到王森旭开始,他第一次从眼前这个人身上感觉到了可以算是危险的气息。他近乎本能地要摸出鎏金短刀抵住他的脖颈,但王森旭先一步举手投降,仍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钊哥,我只是猜猜,你不愿意说可以不说。”
“……”张钊将袖口滑落的短刀塞了回去。
王森旭凑近他,继续问:“让我再猜猜呗?什么原材料这么难求……你们上城区的人应该不愁钱的问题,更多可能是那个东西很稀少。能被融到长枪里的材料……阿瑞斯的戒指?塞浦路斯的角?我记得这玩意被封在穹顶的水晶里了。难道是尼布加尼撒的手杖?还是……狄俄墨得斯的指骨?”
张钊太阳穴青筋直跳,被他念得头皮发麻,王森旭又先一步作罢:“别生气别生气钊哥,我猜着玩玩,你不开心就不猜了。”
“哦对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真最后一个问题,你说是和不是就行。”
张钊:“……”
他心说真是没完没了了这个人,啧了一声,扭头想骂人,谁想到扭头就是王森旭放大的眼睛。王森旭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得他这么近,他的眼睛亮得无害,张钊脑袋一懵,忘记了自己刚刚想说什么,反而从他的瞳孔找到了自己的倒影。
然后王森旭眼睛微弯,宛若穹顶湖底絮语的声音萦绕耳畔:“你真是洛塔人吗?”
张钊退后半步,眼睛里飘落着像是凝结的霜花,定定地盯着他。他瞄过王森旭唇角上扬的弧度,移开视线的同时回答:“不是。”
王森旭好心情地拉开距离:“我就知道。”仿佛为所得的答案感到满足。
他说最后一个问题真就是最后一个问题,得到他并非来自洛塔的答案,一点也没有追问他来历的意思。
但张钊知道他猜到了,他早就应该明白,王森旭这个人太能猜,猜到他去找他的目的,猜到他前往深渊的目的,猜到狂徒融了非一般的材料,然后由此猜到了他隐瞒的来历。
其实会选择隐瞒来自来历无非是让自己的话更可信些而已,前往深渊只是为了找一把枪的说法本身就不太牢固,何况,他来自穹顶。
不会有人相信,在这片大陆最顶端的穹顶的人前往最底端的深渊只是为了一把枪——这个说法就算是郑永康都不会信。
“前面就是切诺多港,走吧。”
张钊跟上王森旭的步伐,不想和他谈那些弯弯绕绕的,这人瞧着不怎么聪明,但动起脑子说话一般人还真绕不过他。
他说:“你知道我是哪里人。”
王森旭停下来看他:“这算问题吗?”
“不算,算陈述。”
“那我就不回答了。”
他又要往前走,张钊伸手圈住他的手腕,王森旭一个没注意被他拖得整个人往后摔下去,张钊卡住他,鎏金短刀滑落被他持在手中,冰冷的刃露在阳光下,贴着王森旭脖颈处的皮肤,凉的他嘶的倒吸了一口气。
“你知道我来自哪里。”
“哪里?”刀刃按压皮肤的锐痛传来,张钊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王森旭看着他,无奈叹了口气,“我只是有猜测而已,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张钊,随便猜猜嘛,我又没证据,就算说中了你硬否认我也说不了什么。”
“我否认你会信吗?”
王森旭想了想,弯着眼睛笑:“那倒不会。”
“所以你真的来自穹顶是吧?”王森旭碎碎念,“小刘这占卜能力还真是半点不差啊,按他的占卜结果来说,你还是我命定之人呢。”
“你信那种话?”
“不信。张钊,我说过的,我不信占卜。”他的视线掠过短刀,刀刃折射出森冷的寒光,落在王森旭眼睛奇异的变得柔和,他的肢体很放松,张钊握着他的手腕,能感觉到脉搏平稳地在掌间跳动,王森旭似乎笃定了他不会动手,抬手轻轻抚过鎏金短刀的刃尖,“而且谁知道所谓的命定之人,是来爱我的,还是来杀我的?”
张钊收了刀,站起来弯腰拉了一把王森旭。
“狂徒,就是我的枪,融了一截狄俄墨得斯的手指骨。”
王森旭掸着身上的灰,闻言动作一顿,抬眸有些意外,仿佛没想到他就这么说出来了。
“什么表情?”张钊从他的反应意识到自己的坦白或许来得过快,只好露出不满的态度,“反正你也快猜出来了,还不如告诉你。”
王森旭无辜表示:“这我真没猜出来啊钊哥……”
“那我告诉你你还不乐意了?”
“没有没有,挺乐意的……我是想说,众所周知,狄俄墨得斯的指骨遗落到现世的只有两截,一截在穹顶的瓦尔西来塔,一截在浮空半岛的中央,你的那截哪来的?”
“我找到的。”
“狄俄墨得斯的指骨你都能找到,你还去什么深渊啊张钊,你有这个实力再去找一截都不是问题。”
张钊眼神斜过来:“有病?”
“我这不是夸你有实力嘛,你怎么又不开心。”
“我没不开心。”
王森旭:“……”行。
“你要去深渊找什么?”这是张钊第二次这么问,第一次得到的回答是秘密。
“都说了是……”
“再说是秘密我捅死你。”
王森旭:“?”
王森旭:“不是兄弟。”
“你以为我来自穹顶不是秘密?狂徒融了狄俄墨得斯的指骨不是秘密?但我他妈都告诉你了,我连狄俄墨得斯的指骨都告诉你了。你再说是秘密,我真的会捅死你。”张钊说的就是这么理所当然,“既然是这么不能告诉人的秘密,那就干脆永远别说出来。”
王森旭倒不是被威胁吓到了,只是感觉再不说张钊真会生气,伸手想抓他的手安抚他:“别生气啊张钊,我跟你说跟你说,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
“好的,你没生气。”
然后张钊就沉默地注视着他,王森旭想了想,问:“你知道深渊吗?”
张钊:“……你傻逼吗?”
“不是,我是说,你知道深渊怎么来的吗?”
张钊还算配合地回答:“传说,古炼金术师阿比斯死亡之后,他的躯体化成了深渊。”
“我不确定深渊是不是真的是阿比斯的躯体所化,但是它确实和炼金术有点关系。”王森旭说,“你想想,这片大陆是不是很少有人说过自己进入过深渊,这么多年,因为各种不同目的前往深渊的人不在少数,可是,似乎从来没有人宣布过自己从深渊走出来。”
“我知道。穹顶的人认为他们都被深渊吞噬了。”
“你知道还要去深渊?……算了,我不问,你想去就去。”王森旭抓抓脑袋,继续说,“但你这个说法不完全对,深渊确实吞噬了一些人,但还有许多人,只是记忆被抹除了而已。”
张钊微微皱着眉,最初眼底的不耐烦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少许凝重。
“你知道炼金术的法则吗?”
“等价交换。”
王森旭吸了一口气,说:“这就是深渊的法则。你可以在深渊找到想要的一切,但是想要带着那些离开,就要和深渊交换。很多前往深渊的人并不知情,他们以为可以不付出任何代价离开,所以在登天梯的路上,深渊会将那段记忆一层层剥去,作为交换留下。”
张钊盯着他,目光如炬:“那你为什么会知道?”
意料之中的问题,王森旭微笑着,神情还有几分骄傲:“当然是因为我发现了这一点,所以避免了记忆的交换。”
“你去过很多次深渊。”这是肯定句。
“是的。”
“你不是罗索人。”还是肯定句。
王森旭笑了笑:“张钊,我从来没说过我是罗索人,只是你在罗索找到了我,所以会认为我是罗索人而已。”
于是张钊笃定地给出答案:“你是德卡郡人。”
这片大陆距离深渊最近的地方,德卡郡。
“是的。”王森旭点头承认,“所以你能想象听到占卜结果那一刻我的心情吗?他说会有穹顶的人来找我,我想,怎么会有来自穹顶的人来找我呢?我来自德卡郡,这个世界最底端最接近深渊的城市,站在德卡郡,向上仰望一生都不会看到穹顶的弧光。”
他少见的从王森旭的眼中看到一丝沉默到几近哀伤的情绪,张钊偏开视线,继续问:“你把什么留在了深渊?”
“这回真的是秘密了。但你到深渊就会知道了,我得把它换回来的。”他很快又笑起来,眼睛亮晶晶像是闪烁在穹顶湖底的碎光,张钊不明白这人怎么这么能笑,王森旭已经凑过来抓着他的胳膊装可怜:“别杀我,钊哥,杀了我谁还陪你去深渊?”
张钊嘴上从来不输:“你都告诉我深渊的法则了,我自己一个人也能去。”
“那你就当陪我去。”王森旭脑子转得也快,“你陪我去趟深渊吧,我一个人走也怪无聊的。”
句末的音节被吞噬在炸开在半空的焰火中,王森旭后知后觉:“第九个轮回结束了……焰火日来了。”
他扭头见到张钊仰起的侧脸,笑了一下,挽住他的胳膊:“走吧,钊哥,先陪我去看切诺多港的焰火,我还只在罗索看过呢。”
张钊没有拒绝。
他们在切诺多港额外停留了一天,很快又踏上了去深渊的路途。
他们在路上度过了两个轮回的日子,张钊发现王森旭对整个下城区都尤为熟悉,他们为切诺多港口的焰火日停留,经过塔海雪地有幸混进了当地的落雪仪式,在和特罗村围着篝火烤苹果派。
往东的亚金沙城和往西的玻利瓦尔港,王森旭要走亚金,张钊说亚金的流沙地有危险,王森旭说这个时节的玻利瓦尔港更危险,果不其然,第十一轮回的中间,玻利瓦尔港掀起了覆灭浪潮。
王森旭面对他的打量泰然自若:“钊哥,我从德卡郡来到罗索,现在只是从罗索回到德卡郡而已。这块大陆,往下走总是比往上走更容易。”
他们在夏次年的终年到达了德卡郡,作为距离穹顶最远的城市,德卡郡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
时隔多年踏上这片土地,王森旭倒是没什么怀念的情愫,他只觉得头晕目眩,仿佛在德卡郡,一切的空气都变得浑浊。他很用力地眨眨眼睛,一个小时内第七次揉了揉耳朵,张钊很难不注意到他的异常,问他:“怎么了?”
他说:“头疼。”
张钊盯着他:“我们从罗索一路往下走,从亚金开始你就有点奇怪,我一开始以为是流沙城的后遗症,但现在看来不是。王森旭,我们越往下走,越靠近深渊,你就越古怪。”
“被你发现了,钊哥。”
“因为你就没想藏。你到底怎么了?”
王森旭指了指太阳穴:“深渊太吵了,吵得我脑子疼。”
张钊皱眉,仿佛有点难理解这段文字:“吵?……你能听见深渊的声音?”
“离得近才能,离得远就听不见了。”
张钊用一种震惊又费解的目光看着他,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那样的预感十分不适,黏腻的让他有几分暴躁,甚至有种想掐住王森旭脖颈的冲动,但他克制住了,只是不自觉握紧了王森旭的手腕:“你到底和深渊交换了什么?”
“啊。”王森旭呆呆应了一声,和他四目相对,干巴巴道:“几缕魂魄吧。”
他有直觉,告诉张钊这个答案不会有好结果,但已经到了德卡郡,下一步就是深渊,张钊迟早会知道,无非是时间早晚。
张钊咬牙切齿:“几缕魂魄?……你真是蠢货啊王森旭,你他妈为了保留探索深渊的记忆,作为交换,竟然留了自己的魂魄在里面,你是真有病还是脑子不好啊?”
他的怨气来得汹涌突然,王森旭有些无措,本能想去安抚他:“我没病,钊哥,你之前还说我脑子好呢。”
“呵。”张钊冷哼一声,“那是我瞎了。”
王森旭只好给他解释:“我留的是生魂和最后三魄,没那么严重。我的灵魂和觉魂还在,活得好好的,脑子也没病的。”
“而已?这还而已?三魂你留了一魂,七魄你留了三魄,就算是最后三魄也是三魄,这也能叫几缕啊?”
因为是不重要的魂和魄嘛。王森旭心里嘟囔,但没说出来,很明显,现在这么说只会被张钊劈头盖脸骂一顿。
“所以我这不是要去给它换回来了嘛,别生气别生气张钊,别骂我了。”他皱了皱鼻子,眉毛聚在一起,莫名有点可怜兮兮。
张钊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拉近,他曾经一心向着深渊而去,最初的犹疑是在切诺多港,他第一次参加下城区的焰火日,于是有一瞬之间荒唐地想着,慢一点,将这一路当做一场难得的旅程也不错。
而后他在塔海遇到漫天大雪下游行的人群,王森旭不知从哪里掏出两顶毛茸茸的白色帽子,盖在他头上抓着他的手混进队伍,新奇的像是小孩似的却又尽力压低声音说,嘘,钊哥,多巧塔海下初雪了,我们跟着一起玩玩呗。又在和特罗的夜晚坐在燃烧的篝火边,旁边是王森旭,王森旭拿着两串裹着糖霜的苹果派,笨拙地学习着和特罗人的反烤苹果派,递过来的时候像个傻子似的说,啊,钊哥,有点化了好像,你不吃就悄悄丢掉吧。
但现在那些犹豫都不复存在,他揪着王森旭的领口,从他漆黑的像是黑色玻璃珠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想起自己最初追寻深渊的目的,一字一句、肯定又强硬地说:“现在,立刻,马上,跟我滚去深渊。”
然后王森旭带着他去往德卡的断崖,在天梯门打开的瞬间便一跃而下,跃向大陆的最底端,无尽的深渊。
一迈入深渊,张钊只觉得脑子吵的要炸开,好像世界上的每个人都聚在他耳边说话,无数的人喋喋不休,音色各不相同,语调高低错落,但无一例外统统灌入他的耳膜。
王森旭倒像无事人,抓着他的手,一遍遍轻声道:“别急别急,别急张钊,试着把脑子里的声音分开,区分出他们都从哪个不同的方向来。”
张钊攥着他的手攥得很紧,松些力的时候王森旭就明白了他适应了:“……分清了?”
“这些都是人的怨气。“他说,又指了指漂浮在半空中宛若水墨残影的生物:“这些是魍魉,专门吃人的怨念,所以人的怨念总是会落往深渊。很吵吧。”
“你每天脑子里都是这玩意?怪不得脑子傻掉了。”
“不是每天,我试过,从流沙城往上就没那么吵了。还有,没傻掉,傻掉我就不会和你一起在这里了。”
不远处一群黑黢黢小玩意缓慢靠近,王森旭熟悉地介绍:“哦,那是鬼祸,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群小玩意而已,我喜欢喊他们煤球,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喊他们黑球,反正鬼祸不会反抗。”
“……你对深渊是真熟悉。”
“对啊。”王森旭蹲下在他旁边,双手托着下巴,“我在德卡的时候经常来。很无聊,德卡的一切都很无聊,还不如跳进深渊看魍魉吃饭。”
张钊问:“那后来为什么离开德卡了?”
“因为我跟深渊做了交换,把魂魄留在这里。在德卡我和那一半魂魄的感应太强,脑子里全是深渊的声音,只好往上走。”
“你换了什么?”
“钱。”王森旭说,“很多很多钱。”
张钊啧一声,还没骂出口,王森旭先说:“别骂我了,张钊。你是我的话同样会和深渊交换,我付出了生魂和三魄,人最后的三魄,爱、恶和欲,那时于我都是无用的东西,我不会爱什么,不会厌恶什么,不会渴求什么,钱比那些都实在。”
张钊意识到什么:“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想到要回深渊把魂魄换回来?”
“因为太吵了。”王森旭说,“我怀疑我那一半的魂魄被深渊吵得精神衰弱了,我最开始在罗索全然听不到深渊堆积的世人的怨念,但后来我开始一点一点能听见轻声的絮语。我估摸着只要我的魂魄还在深渊,总有一天深渊的声音会穿透我脑袋,所以打算有一天回深渊解决一下这个问题。”
张钊静默了两秒,还是说:“但你一直没来,你现在才和我来深渊。”
说到这个,王森旭又笑起来:“因为我一早就打算好了,我得找一个人和我一起去深渊。你在维塔见到了郑永康是吧?是我告诉他的,那小子喜欢在斯坦因丛林乱逛,见过不少从上城到下城的人,我就跟他说,要是遇见谁要去深渊,就让他来找我,我带他去。”
“张钊,这个世界只有我记得深渊的交换法则,我觉得太无聊了。所以我把它告诉了你,但其实深渊的法则还有一条,我把它也告诉你,作为交换,帮我一个忙吧。”
张钊忽而又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但他来不及细想,坚硬又厚重的长枪凭空出现在怀中,他低头,不敢置信地抚过枪托,是狂徒。他与狂徒相伴的时间比任何人都要长,因此不可能认错,这把枪就是狂徒。
“哇哦,这就是你的枪啊。”他听到王森旭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张钊想着王森旭什么时候跑到那里去了,眼尾余光瞥见王森旭还站在他旁边。他猛然意识到什么,迅速抬头,然后看到了不远处,一个长得和王森旭一模一样的人。
他扭头看向身边的王森旭,王森旭接收到他的眼神,补充说明:“就是你想的那样,我一半的魂魄。”
另一边的“王森旭”小跑着要扑过来,在即将抱住张钊之前,张钊伸出鎏金短刀抵开他,“王森旭”眨眨眼睛,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笑着说:“张钊,我是王森旭啊。”
“我知道你是王森旭。”
“王森旭”眨巴眨巴着眼睛卖萌:“那你干嘛不让我抱你,你不喜欢我吗?”
张钊:“?”
张钊扭头看王森旭,那眼神就像在问,不是你魂魄怎么是这个德行。
王森旭(二魂四魄版)吐槽:“不是哥们,你什么自来熟啊,他见过你吗就问喜不喜欢你。和他认识的是我啊,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王森旭”理所当然:“我就是你啊,你认识他就是我认识他。”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四目相对,“王森旭”率先扯出一丝古怪的笑:“你知道的吧。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然你不会选择带着别人一起来深渊。我知道你的想法,你做不到的,所以只能拜托别人做。”
之前压下去的那股不好的预感重新燃起,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张钊猜想王森旭有什么没告诉他,他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杀了我。”“王森旭”慢悠悠扫过那张和自己一样的脸,微笑起来,无所顾忌地说,“他想杀了我,我知道,但就是因为我知道,所以他杀不了我。但是张钊,你真的愿意杀我吗?”
张钊心底衍生出莫名的躁意,分不清是“王森旭”的话让他不舒服还是态度让他不舒服。但他知道,比起留在深渊的这个“王森旭”,他还是更愿意听和他一起落入深渊的那个王森旭说话。
“王森旭,你说。”
王森旭看着他,眼睛沉寂的像一潭死水,很缓慢地开口:“张钊,深渊的另一条法则是,任何人只能和深渊交换一次。”
张钊目光一颤,顷刻便意识到矛盾点出在哪。
王森旭还在说:“我后来想明白了,其实应该不只有我一个人明白了深渊的等价交换,但那些人还是选择了将记忆留给深渊,就是因为他们知道,与深渊的交换只有一次,带着记忆离开是无意义的举动。”
张钊不想知道那些,只是问:“我管其他人怎么做,你现在告诉我,你他妈用什么把你的魂魄换回来?”
“换不回来的。”“王森旭”笑得很开心,“所以我说,他想杀了我,我没骗你吧,张钊。”
而王森旭说:“张钊,我只骗过你这一句,我回深渊不是为了把魂魄换回来的,因为我的机会用完了……他说的对,我只拜托你帮我做一件事,杀了他。杀了他,我和深渊就了结了。”
杀了他,了结。
他终于想起来,在罗索,王森旭提到命定之人笑着轻而易举地说出谁知道命定之人是不是来了结他的,在切诺多的港口前,他说,谁知道命定之人是来爱他的还是来杀他的。
他举起神射,枪口对准王森旭:“你从见到我的最开始就想好了,让我杀了你留在深渊的一半魂魄。有点恶心了,王森旭。”
他感觉比极北之地更冷的寒风吹进胸口,整个胸腔充满呼哧呼哧的冷风,搅动的他想吐出来。他的手指搭在扳机上,但却没有多余的力气扣下。
“王森旭”挡在他的枪口前:“别杀他啊张钊,别杀他。你很喜欢他吧,你不会杀他的。”
王森旭站在原处,格外平静:“张钊,他只是我一半的魂魄。我的生魂,我的爱、恶和欲三魄,杀了他,我不会有任何影响,我不会死。我舍弃那一魂三魄活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也早就忘记了他的存在。如果不是因为深渊的吵闹,我根本不会回来。你把他留在深渊,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世界涌向深渊的怨念涌进我脑子里,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他妈的,你真是蠢货,我真想把你脑子挖出来看看里面是怎么长的。”
“王森旭”左哄哄右哄哄:“张钊,你别生气,别生气啊。他没有生魂了,他不知道的,他不是不喜欢你,他只是不知道,你别生气。”
同时不满地指责王森旭:“你真是笨,你不要乱说话,你会伤他心的。”
“魂魄换不回来了是吧。”张钊看看这个王森旭,又看看那个王森旭,一个尽说好话,一个尽说的不是人话。他嗤的冷笑一声,像是被气笑了,“他妈的,真受够你们一个两个的傻逼了。自己做的孽给我掺和进来了,去你妈的,老子不要狂徒了,老子给你把你那傻逼生魂换回来,要杀的话你自己捅自己,别让我干这缺德事。”
说完,他仰头大喊,像是受够了所有的一切:“等价交换是吧?听着,老子要换这傻逼留在这里的魂魄,他当初抵了多少钱,就用这把短枪换了。”
王森旭悄声说:“钊哥,我当初换了很多钱的。”
张钊扭头看他:“闭嘴,我这枪是用穹顶桑特拉山脉的矿石烧成的,比你想的值钱多了。王森旭,你给我记住,你欠我一截狄俄墨得斯的指骨。”
王森旭张口,刚想说深渊的等价交换一向是自己换自己的,还没听说过能用自己的东西给别人换的——毕竟和深渊的交易只有一次,谁会想不开不把这个机会留给自己。
但他根本来不及说话,眼前忽然光芒乍现,整个世界亮如白昼。王森旭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璀璨耀眼的光芒之中,他听见“王森旭”尖叫一声,扭头发现拥有和自己完全重合脸庞的身影一点点淡去,很快就消失不见。笼罩在深渊上空的黑暗被扫荡开,涌入的光芒让王森旭觉得是在做梦,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天梯之门打开了。
始终盘旋在他们身侧的魍魉忽然改变了无规律漂浮的运动轨迹转而往上飘,他和张钊不知道怎么的混在了魍魉堆里,被深渊涌起的空气浪潮托着往上送去,一步一步推向天梯之门。
他们被送回德卡的断崖,天梯已经合上,王森旭意识到德卡是黄昏的时间。
他扭头看见落日缓缓下沉将要埋没地平线,一瞬之间快要分不清刚刚的一切是梦是幻觉还是真实,但他恍然发现脑海里深渊的吵闹全部消失了。
于是他回过头,和张钊的视线在半空撞到一起,王森旭摸摸鼻尖,有些心虚。
说好的带人去深渊找枪的,结果最后换回来的是自己的魂魄,这话怎么听起来都显得有点不是人了。
张钊盯着他,呲牙,恶狠狠道:“你他妈知道欠我什么吧?”
“啊,我知道。”王森旭说,“狄俄墨得斯的指骨,我会帮你找的,张钊。”
“傻狗。”张钊揪着他的衣领拉近,他不是第一次做这个动作,现在已经十分娴熟了,王森旭的脸停在他面前,他们靠的太近太近,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近,张钊垂眸盯着他的嘴唇,弯腰下去猛地咬了一口,王森旭痛的唔的闷哼一声。
“你欠老子这个。”张钊说。
王森旭眨眨眼睛,想了想,小心地凑上去,吻了吻他的唇角:“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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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结束,他感到已经透支了一个死宅一生的运动量,气喘吁吁地问隔壁的人:“那个弹吉他的是谁啊?”
对方很热心地道:“是nobody ,最近刚来的。你也喜欢他们团啊?他们在这边的地偶里算是很有特色的,送你张见面会券吧。”
王昊哲就此被卷入浩浩荡荡的粉丝中间,就这一去,再无回头之路。散场后郑永康把点里都搜遍了才找到他,捧着一堆小卡和手幅,站在角落,脸上带着迷幻的微笑。
郑永康毛骨悚然。“你干嘛去了?”
王昊哲仍然勾着嘴角:“呵呵,我觉得她有点可爱啊。”
郑永康:“啊?”
王昊哲:“她说她还记得我,就说我跟跳最积极,喊得最投入,说很高兴我来看她们的演出,希望下次还能见到我。我现在觉得有点幸福啊,就是走路有点飘这种感觉,心里又有点空落落的,我有点不知道怎么了。”
郑永康发出一声阴阳怪气的尖叫。
“王昊哲!你他妈遭了坏女人了!”
事不宜迟,必须马上拯救自己的兄弟。郑永康迅速找来了当天晚上的节目单,发现这是一个拼团演出,排在他们原本要看的rapper后面的是一个叫Attackers的地偶团体,就是那种通常穿着或可爱或清凉的服饰唱跳二次元歌曲的萌妹组合,可想而知,对王昊哲这种宅男能够产生天崩地裂一般的杀伤力。
郑永康于是开始紧密观察王昊哲,起初一切仍显正常。王昊哲循规蹈矩地写代码,循规蹈矩地debug,循规蹈矩地和项目经理撕逼,循规蹈矩地负气把代码注释删了并写辞职信,循规蹈矩地把辞职信放入回收站并把代码注释加回。事情像往常一样推进,直到周五晚上王昊哲背起包,鬼鬼祟祟地往外摸,被郑永康蹲个正着。
王昊哲目光躲闪,往左挪步,郑永康也往左。王昊哲往右,他也往右。
王昊哲:“你卡老子走位干嘛?”
“哥们挡住你的路,是为了防止你走上人生的岔路。”郑永康苦口婆心。“王昊哲,我问你,你一般情况几点下班的?”
王昊哲目光躲闪。“……十点。”
“现在几点??”
王昊哲惭愧地垂下了头:“八点半。”
“八点半,才八点半你个byd就下班了。哲神啊,我都有点不认识你了说是。你对得起你自己之前的努力吗?你什么时候不是带头奋战通宵的?你变了。你说,你是不是沉迷美色了?”
“我没有!我就随便看看!”
“你还说你没有?”郑永康咄咄逼人,“你打开你电脑屏幕!”
王昊哲默不作声地打开。显示“吃同事犯法”。
郑永康尚未放弃。“给我看你手机锁屏!”
锁屏倒是个萝莉,郑永康凑上去看,是空银子,正儿八经的二次元萝莉。
王昊哲看他两发都马了,逐渐自信起来:“都跟你说了,我真就随便看看!你追个rapper看演出,学着戴金链子还剃个同款发型,谁看了都说你刚放出来的。我追idol怎么就不行了?我随便看看调节一下心情还不行吗?”
“随便看看调节下心情是吧,”郑永康冷笑,“那这是什么?”
他拉过王昊哲的包一抖。一堆闪光应援棒、手幅、贴纸哗啦啦地掉在地上。上面印着巨大的nobody字样和穿着黑白女仆装的照片。王昊哲满脸通红,赶紧蹲下去捡:“你干嘛!!不要让别的同事看见了!!”
郑永康看着地上这堆,目瞪口呆。
他悲痛地说:“完了,王昊哲,你完了。”
王昊哲携带整包应援装备施施然离去,留待郑永康在电脑前面放空,反思自己,为何只是一场简单的live,就这样摧毁了自己好兄弟的人生,从此彻底走入不归路。郑永康的放空持续到第二天,王昊哲在周六早上十点踏入办公室加班,冒着幸福的粉红色泡泡。代码报错到第三遍,他还是面带微笑,不急不躁,重新开始。他飘飘然地走到茶水间接水,在那里看见了加班加得焦头烂额的郑永康。
他主动分享。“我昨天跟她单独聊天了。”
“是,啊,嗯。”郑永康郁起来的时候字都不想多说,“你切她去了?”
“你好专业啊!还知道术语。”王昊哲说,“我切了她三十张,送聊天一小时,好像聊什么她都能接得住,就是随便讲讲都很开心。我跟她讲瓦罗兰特她都说她会玩。”
郑永康心不在焉地说:“嗯嗯,你是太久没找对象了……摸爽了吗?”
“摸你妈!你脑子里都是什么龌龊的东西?”
“怎么就我龌龊了?”郑永康问,“不然你花钱切地偶干嘛?那你们搞纯爱的,她亲你了吗?”
“你脑子里怎么全是这种啊!你才太久没找对象了吧!我们就是纯拍照,纯聊天啊!”王昊哲叫起来。“我和那些花钱勉强的狗男人不一样!她做地下偶像很不容易的,说跟我聊天放松放松就很开心。我也不希望她那么讨好我,我们跟朋友是一样的!”
郑永康此人此生第一次被别人聊到无言以对。
他诚恳地说:“兄弟,你是真的牛逼。”
“我不是你想的那种龟男!我知道我是特别的!”他在郑永康逐渐怜悯起来的眼神里据理力争,“下面那么多人,她在舞台上就一直跟我互动,跟我互动了好多次,她记得我的!我跟她拍照片,不会摆姿势,她还教我!很可爱!”
他亮起手机屏保,上面是一张翻拍的糊得要命的拍立得。
“等等!”郑永康忽然用力抓住了他的手。
郑永康凑近过去看那张照片,面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眼珠子逐渐对在一起,然后放下手机,同手同脚地走开了。
“说吧。怎么回事。”郑永康说。
王森旭被一伙人围在中间,如同审讯犯人,动弹不得,面前扔着一张短裙一米八二次元偶像和某个方脸傻狗的合照,上面还有龙飞凤舞的签字。
“干嘛?你们尊重一下我好吗?”王森旭说,“我跟你们只是开黑的网友,不能因为我们一起打过网吧赛,线下面基过,你们就干涉我的私生活,你们能不能对我的人生有点边界感?”
“狗屁的边界感!”郑永康大喊,“老子把你当队友,你他妈女装勾引老子兄弟!沟槽的我就说我为什么看那照片越看越眼熟,还聊什么瓦罗兰特!”
“我可以解释。”王森旭说,“你要知道,我只是个学生。”
“好,你解释。”张钊说。“学生就能去当男娘?”
王森旭往后一靠,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你他妈以为我想吗,”他说,“这一切要从一场斗地主说起……”
事情要从一个期末后的早上开始。王森旭从床上醒来,头痛欲裂,手边摆着啤酒瓶子和手机,面前还有一个正在打开的斗地主充值界面,显示余额不足。
余额不足?
王森旭勉强收拾起昨天晚上的记忆,他终于结束了期末的所有科目,迫不及待地把斗地主从手机上下了回来,还拉了实验小组的学弟一起,打算斗至尽兴,斗至巅峰,斗破苍穹。他记得他一开始输了,不过没关系,他们安慰他说只是运气不好。他又充了点欢乐豆,觉得后面赌大点能回本,然后他又输了点,其实也还好,再充点就行了,反正后来他……
不对。
后来他有赢过吗?
王森旭猛地从床上坐起,打开微信钱包,复盘流水,感到一盘冷水兜头而下,他站在原地,感觉看到了人生的走马灯。他后面两个月的生活费在一夜之间化为泡影。想要活过接下来的人生,恐怕只能出现一个奇迹。
奇迹就是在这时候出现在他的眼前,长着他的学弟留一手的脸。
留一手对他说:“王哥,想要成为爱豆吗?”
“这什么玩意,跟魔法少女一样。”郑永康吐槽道。
“你还听不听了!”王森旭说,“其实……也差不多吧。”
学弟迅速地解释清了情况;他们在校外有一个地下偶像团体,稍微有点实力,再加上有些特色,在地偶圈子里也算小有名气,演出预约排到了两个月以后。正在此时,他们团内出现了一些小状况:他们的吉他手跟男朋友发生感情纠纷,男朋友坚决不愿他做地偶营业,两人在排练场大打出手,至今纠葛不清。他们急需有人救场。
“可以不做那种粉丝互动的。”学弟相当善解人意地说,“只需要唱跳弹吉他就可以了。曲子也比较简单,很快就能学会。只不过,做那种互动会赚得比较多……你知道变声器吗?这是我们大创的新科研产品,保证自然,你就戴一个项圈就可以了,正好挡住喉结。我们一直在用,基本上听不出来区别的。”
“等一下,”万顺治打断,“项圈?变声器?你们这个团里全都是男的?全都是男娘?”
王森旭两手一摊。
“不然特色哪来的呢?”
王森旭于是被迫开始学习如何做一个夹子。一开始差点被自己恶心吐。过了一段时间,他逐渐适应良好,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喊出宝宝爱你同时旋转飞吻,不过仍稍显僵硬,不如自然热情的学弟人气高。直到碰到王昊哲。此人俨然他的头号粉丝,自从livehouse那天出现之后,这个月已经追了三场演出,每次都站在正对nobody的舞台前排角落,卖力地挥舞应援棒和手幅。
“恭喜你啊王哥,有自己的死忠了,”学弟说,“你努努力营业,让他给你爆点米吧。”
“我不会啊,怎么营业?”
“就是你把自己当他女朋友那样跟他互动,让他体会恋爱的感觉。这种男的都是这样的。他要是觉得心动了,他就会花钱切你,买你的亲递礼物,还有各种其他的什么。”
“宅男钱这么好骗吗。”王森旭冷酷无情地说,“有点恶心啊。我最讨厌想当我男朋友的粉丝了。”
“等一下!”郑永康大喊,“你纯畜生啊!你这不是诈骗是什么!”
“我没有!”王森旭争辩,“我们那个团从来没有否认过我们是男扮女装,粉丝应该都知道!我怎么想得到他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那你就这样坐视不管吗?”
“我没有坐视不管啊,”王森旭说,“我特别想看他发现我是男的那个世界崩塌的瞬间。我暗示了他好多次。”
“这不是还是畜生吗。”张钊评价。
王森旭发觉王昊哲真的不知道他们团全员伪娘的事实,于是开始真情实感地期待此人发现自己心爱的偶像是个货真价实的男的。
他起先是故意靠近对方,又主动比心,希望对方能留意对于萌妹来说过于指节分明的手,王昊哲没有反应,只是跟着围观人群一起爆发尖叫;他逡巡舞台一圈,又回到王昊哲附近,把脸放到对方手心里,这样能摸到耳麦和变声器之间的连线,但王昊哲只是手在他脸上一滑就弹开了。羞得差点钻进地里去。
王森旭仰天长叹:宅男啊!!这辈子连女孩子手都没碰过吧!!
多次尝试均无功而返,只剩下一个结果;王昊哲因为今晚频频被挑中互动,兴奋得快要发狂,眼睛里映着舞台上紫色的彩灯,像有星光在闪烁,俨然完全坠入爱河。到了演出结束后的check it环节,学弟在外面喊他:nobody!他来切你了!
哦?冤大头真爆米了?王森旭把裙子一提就往外冲。
冤大头王昊哲坐在互动区,学弟正在热情地贴脸教他摆姿势,胸都快要凑到人脸上。看见王森旭急火火地冲出来,王昊哲好像路上被调戏看见救星一样蹭地站起来。
学弟哈哈大笑。“好了,知道了,是你的是你的。”他挥手,“我就先走了。”
王昊哲被和nobody留在一起。他眼睛四处乱瞟,好像不知道往哪看比较好。他不敢看王森旭的脸,又不敢看露出来的脖颈和肩膀,只好直直往下看。那天王森旭穿着黑丝,裙子衩恨不得开到裆上。他的眼睛往下一瞟,又像被火烫了一样弹开来,最后只好看着地板。
王森旭差点没忍住笑。他把手放到对方手上:“想要我怎么拍照?”
“啊……都行,都行吧。”王昊哲支支吾吾。
王森旭亲切地贴近,他自己都能听见变声器下真实的喉音在震动:“要搂着我腰吗?”
王昊哲连连摆手:“不不不不用了。”
可恶,该死的宅男压根不看我啊!!!看我一米八几的身高啊!看我手上的茧啊!看我突出来的喉结啊!!妈的这你都发现不了我是男的吗?
事实证明,爱情使人盲目。王森旭就这样机械地和对方拍了二十多张土到掉渣的比耶和比心,再次无功而返。快拍完了,他暗示道:“今天晚上你来看我表演我很高兴,我想跟你拍点特别的照片啊,你真的没有什么喜欢的姿势吗?”
王昊哲思考了很久,慢慢涨红了脸。
他说:“你可以从后面蒙着我的眼睛吗?”
王森旭的心好像跳漏了一拍。
妈的,怎么会有这么笨,这么蠢,这么傻的狗啊。他在心里说。
他很轻地伸手笼在对方的眼睛前面,感觉到了不断颤抖的睫毛和对方脸上滚烫的热度。
所有人听完这段故事,均陷入了沉默。
“我不怪你了兄弟。”郑永康喟然长叹。“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你也永远劝不回一个自愿被宰的傻逼。”
王森旭好不容易从拷问团里脱身,就收到学弟发来的消息,说团里最近有点问题;经纪公司被人收购谈崩了,团里现在演出暂停。王森旭松了一口气。他在宿舍摆烂了好几天,睡得天昏地暗,打开微博,却发现平时死气沉沉的微博有五十多条未读消息。
……五十多条?
王森旭想起来,之前合照完以后,那个冤大头问能不能关注他的微博,他就给了。他的微博基本从来不看,只偶尔发两条动态,只设置了一个自动回复:你无敌了。
他划到最顶上开始往下看。
Whz:你吉他弹太好了,今天看你的演出感觉好开心,感觉是我最近最开心的事了。
Nobody:你无敌了
Whz:那天跟你拍照太紧张了,我姿势太僵硬了,后来看起来觉得自己好傻逼啊
Nobody:你无敌了
Whz:你们最近怎么没有演出啊?
Nobody:你无敌了
Whz:呵呵,没有演出就算了,其实也不是很想看你们演出,我加班很忙的
Nobody:你无敌了
Whz:骗你的,真的很想看你们演出,每天都在想下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求求你们了快演出吧
Nobody:你无敌了
王森旭狂笑。这个金主在线下和线上判若两人,线下唯唯诺诺,线上重拳出击,是真的无敌了。
他没打算回复。现在晾着不管。饥饿营销懂不懂?等下次再复演,等着这家伙爆米就行了。
突然,他手机振动了一下,whz的最新一条信息发来了。
Whz:搜到你们团暂停演出的公告了,你们怎么了啊
Whz:最近都不知道有什么开心的事了
Whz:总是这样,拼命做了好久的项目突然崩了,特别喜欢的偶像突然没了,仔细保护的眼睛又看不清了
Whz:我的生活总是这样吗?
王森旭拿着手机,沉默了很久。
Nobody:最近没有演出,你想不想跟我见面?
王森旭硬着头皮去找学弟借衣服,觉得自己简直有毛病。学弟善解人意,借给他了一件方便遮挡变声器的高领毛衣和一顶较为日常的假发。
“要跟人线下见面吗王哥?”学弟说,“我不会跟公司说的。毕竟现在没有演出,赚点钱不容易——对了,注意安全,别干违法的事。”
王森旭内心爆发一百万个问号,又被他全数吞下。他来到跟王昊哲约定的地点,内心无比忐忑。他只是随便借了衣服,甚至妆都没化,只戴了口罩和黑框眼镜。虽然配上黑长直和短裙长靴,远处一看还是个身材高挑的美女,但没有舞台上的灯光和人群中狂热的气氛裹挟,他在现实朴素的滤镜下原形毕露。
这该看出来了吧。再看不出来就真没救了吧。王森旭握紧手机。不管了,付费约会的转账他已经收了;有钱不赚王八蛋,等会实在不行,跑就完事了。那宅男肯定跑不过他。
王森旭在路边等待。晚霞褪去,天色逐渐暗下来。那个方脸电视机跌跌撞撞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抱歉抱歉,来晚了,我没想到你真的愿意跟我见面啊。”王昊哲说,“我以为这种都是不让的。”
“是不让的。”王森旭说,“所以等会回去我就要被开除了。”
“啊???”
“所以只有今晚做女友限定。你要珍惜这个机会啊。”
过了三秒,王昊哲意识到他在开玩笑。“你怎么这样说话,好吓人啊。”他嘟囔道,“那你想去哪里……随便逛逛?”
王森旭点头。快到圣诞节,远处的集市亮起彩灯。他们在门口附近的摊位上买了两杯热红酒,驻足听了一小会儿乐队的演奏,又来到附近的商铺一边溜达一边看手工艺品,各色各样的圣诞树卡片,悬挂的剪纸彩灯,奇形怪状的挂饰。
“nobody,我觉得这个围巾挺适合你戴的啊。”
“不适合,这个适合长得白的人戴。”
“那……那我觉得挺适合我的,我买两条,你陪我一起戴。”
“我不喜欢跟别人撞衫。”
“……”
王昊哲今天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嘴又碎又絮叨,嘴上受挫也没停下,如同他那些微博私信的真人配音:哎呀这个是什么nobody?这个感觉挺有意思的。你想不想吃一口?这是什么鬼东西啊,这真的有人会买吗?
王森旭心不在焉地应着。慢慢地,他发觉王昊哲的声音小下去,说话频率也低了。
王森旭感到对方在偷看他。他面色镇定,其实心跳越来越快。
王昊哲突然站在原地喊住了他:“nobody。”
王森旭抿紧了嘴唇,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看出来了吧。终于该看出来了,你这个傻逼到底能不能长点心——
——王昊哲只是站在那里,声音很小地说:“nobody,这里好多人啊。”
“我看不清。我眼睛最近到了晚上就有点看不见东西。你慢点走啊。你走那么快。”
“你今天晚上不是当我的女朋友,就不能拉着我的手一起走吗?”
结束了一晚上的荒谬约会,王森旭把那个半瞎子打车送回对方住的公寓楼下——当然是瞎子出钱。他回到宿舍,把毛衣裙子假发统统搡到地上,筋疲力尽地往床上躺倒。
王森旭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觉得比唱跳到半夜还累。打开手机,微博弹出消息;是王昊哲发来的私信。
虽然你肯定觉得我说这种话很傻逼吧,但是今天晚上我觉得……就挺幸福的,生活还是挺值得过的。本来来之前也挺想死的,说实话每天上班都挺想死的,现在觉得活着又好像也可以了。
我知道这是假的,你也只是在营业。你可能也有点看不上我这样的傻逼吧,就是花钱买点那种虚幻的快乐,其实对现实生活一点用也没有,我兄弟也天天骂我是傻逼。我也觉得我可能对于生活还缺乏一些勇气去面对吧。比如说生活中的失败什么的。
我知道我其实也是有点孬种,但如果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我能掌控的,人还怎么会沉迷于二次元呢?如果现实中的人永远都不会伤害我的话,也不会有人喜欢偶像啊。
就算这些东西再虚幻、再傻,可是如果连这些东西都没有了,那我还到哪里去找一点快乐呢?
圣诞快乐,nobody。
谢谢你给我的快乐。
王森旭猛地从床上坐起。
学弟从下铺抬头看他。“你干嘛了?”
“妈的,老子不搞他了。”王森旭长叹一口气,“就好好当我这傻逼的地下偶像吧。女装就女装吧,被人梦里当老婆就梦里当老婆吧。反正我一男的,被梦里当一下老婆,裆下又不会少块肉。”
“这才是当偶像的思想觉悟啊王哥!”学弟万分欣慰地道,“你这是出门?干嘛去?”
王森旭说:“老子去给冤大头买礼物。”
他随便套了件外套,蹬上运动鞋,在寒风刺骨的天气踏出了宿舍的门。他没有办法再把王昊哲当一个普通的冤大头了,他必须坦诚地面对自己。也许这是因为王昊哲天杀的视力,也许这是因为老天的玩笑,如果他非要扮演一个该死的清冷感美女,如果他必须要迎合一个愚蠢的异性恋宅男,如果这就是唯一的方式,如果这真的让王昊哲感到幸福——
——那他只好认了。
王森旭蹬着共享单车回到了昨天的圣诞集市。还是白天,店铺冷冷清清。他一边转一边找昨天王昊哲看见那条围巾的地方,看见店铺已经开门,松了口气。他三两步踏进店铺的门口,推开玻璃门,风铃叮咚作响。
命运的寒风在此刻叩开了门扉。
他看见柜台前站着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柜台上摆着一条熟悉的围巾。
对方转过身来看向他,似乎是很不确定地眯起了眼睛;店里的灯光在那一刻过分明亮,让王森旭站在原地无所遁形。王昊哲的表情在迷茫和惊愕中摇摆,最终定格在了一个堪称恐惧的神情。
他认出了他。
王森旭转身夺门而出。他以此生最快的速度开始跑,跑到精疲力尽才停下。肺快要痛到炸裂,嘴里都是血沫。他掏出手机拉黑王昊哲微博,给学弟发消息:“我不干了。”
学弟的电话立即打过来。“怎么了王哥?”
“我不干了。随便怎么扣违约金。”王森旭呼吸急促,马上就要说不出话来,“我就这一句话。我不干了。”
平平无奇的圣诞节来了又去,王森旭戒掉斗地主,平稳地度过了学期的最后几天,迈过新年。经理很够意思,给他结算完了之前的工资,地偶的生活已经如同一场梦一样离他远去。其间郑永康找过他一次,有些支支吾吾,刚一开口,王森旭就说:我已经没再骗他了,不用来找我了。
能说会道如郑永康,也有语塞的时候,俩人岔开话题聊游戏去了,自此再也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过王昊哲。他的微博时而更新点大学生活,时而发点游戏,大多数情况下都和死了一样平静。在王森旭快要把这段离谱经历完全忘记的时候,学弟突然递给他一张票。
“Attackers终于要复演了。”学弟说,“不管怎么样,还是很感谢你之前救场的王哥,要是有空的话一起来玩吧。应该很嗨的。”
鬼使神差,王森旭去了。Livehouse扩大了场地,升级了灯光,王森旭是第一次站在台下以观众身份看前团表演。台上唱跳水平不足但活力有余,很会营业,让观众掀起一波波尖叫。王森旭站在人群中,像块木头一样僵直。
突然,他在前排角落中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站在舞台侧面他常待的位置,正对着过去nobody的站位旁边,一动不动,同样和满场狂欢的人群如此格格不入,脖子上围着一条熟悉的围巾。
王森旭猛地往前挤去,他扒开层层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艰难地来到王昊哲身边,一把扯住了对方的围巾,将脸凑到这个高度近视面前——他立即意识到对方配眼镜了,已经杜绝了所有突如其来乌龙爱情的可能,可谓是迷途知返,亡羊补牢。
王昊哲认出了他,露出了像笑又像哭一样的神情。
“怎么是你啊。”他说,“你他妈骗我。”
“怎么是我骗你。”王森旭咬牙切齿地说,“妈的老子从来没骗过你!是你自己他妈瞎!你被我骗了还来看我表演干嘛?啊??”
“谁来看的是你了!!”王昊哲把脸往围巾里塞了一下,“我是来看nobody的。”
“nobody不干了!辞职了!退役了!”王森旭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大喊,
“这你都不知道吗?你是没看到通知吗?”
王昊哲也在喊,喊得比他声音还大:“那我希望nobody回来不行吗?万一会回来呢??”
“你个傻逼!!!”
“那我就是傻逼!!我就是希望nobody回来啊!我还想听她弹吉他,还想听她唱歌啊!”
突然,人群中爆发一阵欢呼。歌曲的高潮到了,开火车的人群如同绞肉机一样发动。王森旭被猛地撞了一下,踉跄往前倒去,眼镜直直向下滑落。王昊哲急忙伸手去扶,也被他带着直往后倒,被王森旭拽了一把才能站稳。他们在飘摇的人群中像两片树叶紧贴在一起。
自古以来的文艺青年都知道,三样东西容易导致爱情:破碎的内心,模糊的视力,突发的见色起意。
王森旭的心碎成一片片。他绝望地想:觉得这个方脸电视机有点可爱,我是真的饿了。
他又继续想:我也确实是完了。
他凑到王昊哲耳边,说:“想要nobody回来也不是不可以,你准备好花钱了吗?”
王昊哲:“啊?”
王森旭长叹一口气。
他说:“我最近有点想打斗地主。”
END.
【特别彩蛋】
郑永康。王昊哲脸上表情一片空白地说,我发现我最喜欢的地偶是男的。
郑永康内心百转千回。他搬个凳子给王昊哲:你坐下,慢慢说。
王昊哲失魂落魄,眼睛好像在看着空中,又好像没有看向任何地方。
之前你带我去看他们表演,我第一眼就喜欢上nobody了。看她在台上穿着漂漂亮亮的打歌服蹦蹦跳跳对我笑,不知不觉压力就小了很多,追着她看了好多次,她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一条缝特别可爱,而且特典的时候也非常温柔,随便跟她聊什么她都能接住。很多时候我都希望她更火一点。因为她真的太好了她值得。你明白吗?
明白,我明白。郑永康凄楚地说。是兄弟害了你。
不。你没有。你让我获得了生命中最幸福的体验。王昊哲低声说。但后来她们团忽然不演出了,说是有经济纠纷,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那时候正好项目被砍掉,我眼睛也出问题,我心态真的崩了。我就给她微博发消息,发了很多条。她本来可以不回复的,我本来也不应该打扰她,可是我真的忍不住了。她不仅回复了,还说可以跟我出来见面。
郑永康一蹦三尺高。你约她吃饭了?多少钱??
不是她骗我钱。王昊哲坚定地说,有这个机会我很幸福。她牵着我的手走……我们逛到圣诞集市,我看到一条围巾很适合她,想跟她围情侣围巾。但她说不想要。后来我思来想去,就算她不要,我也想买下来那条围巾,用来纪念那次经历。我去店里买围巾的时候,外面进来一个男的,他的脸和nobody长得一模一样……
郑永康发出一声类似断气的声音。
王昊哲机械地说着:当时我还不敢相信,直到他转头就跑。之前因为台上灯光太亮,和她约会她又戴了口罩,我眼睛又不好,完全没有想到还有这种抓马的事出现,这时候我还保留了几分怀疑。但是后来听说nobody退团了,又把我拉黑了,我就完全确定了。那段时间我是真的觉得不想活了。
郑永康悲哀地紧紧握住他的手:兄弟!!
王昊哲说:后来她们团复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去看了。结果nobody没演出,但是那个男的居然也去了。他扯了我的围巾,还说我是蠢货。说实话,他跟nobody长得一点也不像了,只有说话语气还是很像,我就立刻回想起来我之前有多喜欢她,我的心真的好痛。
郑永康有点不忍听下去了:我们可以向前看……
王昊哲说:我又忍不住和他说话了。我问他最近在做什么。他说他准备点午饭。我又问他想吃什么,他说:
“自从上次被你认出来以后,都不知道日子怎么过的。我有多后悔骗你,就有觉得自己有多傻逼。我虽然心里很难受,但我相信你更难受。”我听了也快要哭了。
郑永康眼眶红了:没想到你们……
王昊哲低着头。
他说:今天是肯德基疯狂星期四,你能支付宝转我五十块我拿去和nobody吃饭,抚平一下我们心中的伤痛吗?
整栋办公大楼都回荡着郑永康的喊声。
带着你那个人妖对象给老子滚!!!!!!!
【真正的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