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芳草地
*含少许幼驯染cb。
“…我最近有点紧张。”莲巳敬人突然说。
他们坐在并不宽敞的学生会办公室里。天祥院家送来的奢华家具已被一车车搬掉,仅存一只天祥院英智青睐的高背扶手椅。学生会长称赞它使用起来舒适,能支持他的骨肉和胸肺长期愉快合作,而非出于什么彰示皇帝派头的目的。莲巳敬人不置可否。现下他的青梅竹马正靠着它喝茶,目光微微涣散,表情出神,似乎没有听见。那句话像落进大海的1元硬币,一下便沉没也无人在意。
莲巳又看了两行呈交上来的企划书,用笔在上面圈圈画画,回了句批复。需要对演唱会主题进行更详细的说明,他写。这时天祥院英智如梦初醒般啊了一声。
“我又能见到你吃瘪了吗?”他问。
“…别...
*含少许幼驯染cb。
“…我最近有点紧张。”莲巳敬人突然说。
他们坐在并不宽敞的学生会办公室里。天祥院家送来的奢华家具已被一车车搬掉,仅存一只天祥院英智青睐的高背扶手椅。学生会长称赞它使用起来舒适,能支持他的骨肉和胸肺长期愉快合作,而非出于什么彰示皇帝派头的目的。莲巳敬人不置可否。现下他的青梅竹马正靠着它喝茶,目光微微涣散,表情出神,似乎没有听见。那句话像落进大海的1元硬币,一下便沉没也无人在意。
莲巳又看了两行呈交上来的企划书,用笔在上面圈圈画画,回了句批复。需要对演唱会主题进行更详细的说明,他写。这时天祥院英智如梦初醒般啊了一声。
“我又能见到你吃瘪了吗?”他问。
“…别打趣我。”副会长从哗啦哗啦的翻页声里掷去一句,硬邦邦的。“你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哎呀呀。”天祥院笑着说,“敬人命令起我来,真是毫不留情面哦。”
他伸手从桌子下面摸饼干盒,摸了个空,才想起那东西已经被眼前人没收了。天祥院家未来的家主只好退而求其次,又给自己添了杯茶。
“你总是很镇定呢,尤其是面对经常处理的麻烦…敬人是经验主义的老手。”瓷杯里的水荡开,茶汤溶溶地转出透着日金的翡色,伴之以蒸气朦胧,把天祥院的声音也模糊得分不清褒贬。莲巳停下笔望着他。“现在我们的革命已经结束了,一切都进入正轨,你又在紧张什么呢?让我猜猜……嗯,生存还是毁灭?——这确实是一个很古老的哲学问题。”
莲巳没有板起脸训斥他的荒腔走板。令人意外。他心里拟好了一套既定的程序,面对天祥院的什么话作出什么反应,都是他们用漫长童年勾兑的交往配方。就像…天祥院也很清楚怎样从对方的长篇大论里掘出一些趣味,从而窥探讲话者真正的心思。但莲巳只是沉默数秒,若有所思讲。你说得有道理。
“…所以到底在紧张什么嘛?敬人——”天祥院一顿,坐直身子,表情严肃。“你以前可不会这样。”
对面摇头,用笔尖隔空点点他,又从左手边拿下来一摞文件。和你现下的紧张…成分相差无几。他回答。
如果说演唱会有实体,那么必然是一种火,以至于人潮散尽时,舞台下的土地冒着淡淡的焦油涩气,须得一整晚冷风涤净。他们在后台搭流水素面的架子下站定。莲巳凝视着竹筒在寂夜里黑黢黢的影子,悬在空中,像某种节支大虫的骨。把目光收回来时,他已接过鬼龙递来的一只小碗。滑开薄薄的盖,隔着木片,指腹摸到微暖的汤水的流动,随他不太稳当的手迅捷地漾过去了。
碗擎起来,他闻到酱汁的味道。今天我捞的素面——筷子和碗都是单独准备的。鬼龙开口,声明有些刻意的客气。虽然按理说当下自己捞来吃凉的最好,但想来觉得你的胃不允许,就热了一下。
谢谢。莲巳含糊地说。捧住碗,两指挟着筷子,他站得笔直,将面往嘴里送了几口,才道。你费心了…下次不必这样,缺一顿面我也不会如何。
鬼龙轻轻咂了下嘴,语气很直接。你中午之后就忙着工作,没再吃饭了吧?如果不先垫一下,回家那么晚估计直接空腹就睡了。他觑着莲巳扣得紧紧的校服前襟。…半夜会胃疼的。
好吧,嗯…还是,谢谢你。莲巳低下头专心吃面,不回话了。
他本有很多话想说,本是一些条分缕析的明朗的逻辑或感情判断的收束,但他又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到无言,只好用匆匆喝汤的方式掩盖慌乱。很拙劣,…可是没有办法,这种无言他人无法理解也无法倾听。微温的汤孕出一道暖气,扑在莲巳的眼镜片上,又在寒气下落的夜里凝成水滴。他没有去擦,任凭它颤颤巍巍挂着,顷刻滑落汤碗,包裹进了一群难以出口的,曲折、浅淡而绵长的紧张问询。
人要如何梳理这纷纭杂沓的感情的纺线啊。莲巳默默地想。
他们已经行出人群的喧嚷,往大海方向去了几里。鬼龙松松地扣着他的腕,两人的手都被遮在滑顺如脂的和服宽袖下。他扯一扯发酸的肌肉,碰到了对方掌心的温度。热腾腾,像隔着一层皮触摸火焰。莲巳想起海神战之前,学生会办公室集合的人只剩两个,神崎那份退队除名才拟了个开头,被烦恼而忙碌地丢进碎纸机。鬼龙慢吞吞跟着他向礼堂走,经过深海奏汰常栖居的喷泉,对方缓缓刹住脚步,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枚一元硬币,堪称轻佻地抛起来,弹进近乎干涸的水池里。他凝视那枚硬币的落处,然后不带停滞地抬起脚。热潮暗涌的傍晚、空气清寒,灌木香气丛生,铜钱碰到瓷砖壁面,发出彻骨的噔唥一响。
而莲巳始终没有问鬼龙许了什么愿。他只记得对方在黑暗狭窄的舞台侧面,伴着观众浪潮般能把他们送上云霄也能拍碎颅顶的的欢呼声……轻轻捏了捏自己的手掌。
再回想这些事,莲巳敬人仍然感到奇妙的恍然。那种握持的触感,汗津津的,热度一如当下,能透过肉体感受到较平时更快的脉搏——好像此时他们已经神交已久,妙契同尘,与对方的根本欲求同频共振;后来莲巳在无数个血液稳定运行的独处时刻思考那个晚上,不能理解也许并不代表不能感受,何况他们面临的是相同糟糕又荒谬的境遇,这种隔着纱幔的交握或许更能使彼此定心。又或者,他们到现在也没能互相理解,甚至不知道自己怀着什么心思。夕阳如血的傍晚,面对一地狼藉,莲巳勉力打起精神,几乎不经大脑就接纳了鬼龙的话。听他说:我也没有退路了。我已经鲜血淋漓乌漆墨黑了。我们都要进地狱下油锅的。莲巳坐在扶手椅上揉眉心,莫名想起八寒地狱,滚热如赤,冠以红莲的名号。后来他在回忆中惊异于自己的软弱,甚至于只低垂眉眼把那话咽进肚里,不敢戳破鬼龙半真半假的剖白——明明他不是无法抽身。莲巳想…他没有亲手拟定战略、他可以说只是我驱使的工具、那些人的失利归根结底是我的计划…我又坚定地认为自己在做的事情是正确的,与他何涉。然而…然而,我宁愿他被情绪蒙蔽留在我身边。
我只是太害怕孤单一人了。
很多人都会从你的生命里流去,无关他曾以回忆镌上了多么深刻的灵魂共鸣。而当莲巳在平缓漫长的跋涉里细数自己得到和失去的一切时,这些闪回仍旧清晰得好像水濯过的银器。他很少孤身去做什么事,因为…人是基石。但人与人要如何凭借感情黏合,这是他未出茅庐就遇到的拷问。前辈留下一道渗血的教训,状似从容地从他的世界里溜走了。而他在失眠的凌晨三点拨通不良少年的电话时,也暗自嗤笑于自己的狂妄无礼,伸手准备掐掉。没想到铃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来。他们隔着电话、隔着春夜潮湿和浑浊的时间久久无言,疏离中又带着微妙的心知肚明。最后莲巳尴尬地开口问。你考虑好了没有…要不要加入我?
做下那个决定之前,他也辗转反侧地想了很多,将过往的交游掰开揉碎。地下live的重金属摇滚音乐从未如此像一把钝刀,在肠胃里扎来碾去。莲巳敬人蹲在山门的台阶上,托着腮从墨夜微明等到了薄雾初升,疲惫时再躺下,一束古旧的阳光自杂乱生长的松柏间隙里落下来,把他粗布织造的衣襟切成一块一块。莲巳的目光穿越雾气和山林,意识到——自己再没有余暇以坐地空悟代替实践,更何况感情是佛祖也析究不透的介质,从一颗心的触动到两肋插刀的付出,中间要游走多么曲折艰难的旅程。他不敢赌,他只能尽力抓住能触碰到的一切。
莲巳敬人将心底的漏斗扶正,顺手托了托帽檐。细砂有条不紊地垂落,把时针也扳回咔哒咔哒行走的正轨。鬼龙在他身侧半臂远的地方,抬头望着海港尽头的雾灯。莲巳有时候会忽略对方的高大和健壮,因为鬼龙总喜欢蜷在一个地方做衣服,低下头把针线穿过既定的孔洞,这工作须得细致耐心。莲巳不太忍心打扰他,他常在武道馆门口轻轻放下包,试图隐蔽地观赏对方制衣的姿态。然而每一次,鬼龙都能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到来。你的目光太尖锐了。他说,神情很坦率,略带一丝歉意,似乎认为不妥的是自己而非这天然尖刻的注目。他的肩背未舒展开,被层叠的布料挤在角落,显得有些局促。现下他站在这里,身躯被低垂的月灯投出一片阴影,便很是宽阔了,几乎能把莲巳拢在里面。
鬼龙。他喊。手指勾住身边人的衣角。
鬼龙红郎回过头,微微倾了颈。莲巳看见他脑后的头发有几缕被汗浸透,湿软柔顺地贴在肌肤上。这个视角很陌生。几个月前他被鬼龙生猛地架起来,作势要往移动舞台上扔,匆忙和晕眩中似有时间短暂的一秒停滞,得以嗅到对方后颈淋漓的汗意,是磅礴野性但又无比清澈的生命。喧哗祭彻底结束后,他们在未散场的集会摊上吃夜宵,付几张小面额的纸钞,换来两份章鱼小丸子。鬼龙曳着和服的袖子提到妹妹,眼睛明亮,讲她如何可爱,讲上次祭典给她买的大只毛绒熊,说计划带其假期去给母亲扫墓,届时还要麻烦莲巳多多照拂……林林总总,细碎如丸子上的柴鱼片。莲巳戳一粒鱼片含在齿间,鼻腔呼出气音,借酱油咸味压下逐渐回温的紧张情绪。神经冷却,肌肉松弛,他才缓慢地感到后怕——他们、他,本是萍水相逢利益牵纽的路人,为何这样坚定地…不论发生什么,都跟在我身边?
他支起肩颈四顾。神崎似是困了,站在捞金鱼的摊子旁睡着,姿势笔挺,抱刀怀中,深海还贴心地给他搭了件不伦不类的塑胶雨衣,显得有些滑稽。莲巳收回视线,用足尖去蹭鬼龙的鞋侧,目光仍落在吃了一半的章鱼小丸子上,犹豫着说。…我先前没敢问你,如果输了…
往往胜者才敢讲输,于是他恹恹的,语气平缓,但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坚韧。鬼龙总觉得伸出手就能握住莲巳的声音,有点脆,外面坚硬俏直,内里含水柔和流动。像竹筒。他笑了一下,摸了摸莲巳的头发。我觉得天祥院本意不是让你输。
他说的是「你」而不是「我们」。莲巳注意到,但仍略过了这一点,因为他已很疲惫了…和青梅竹马交心的争斗,小孩子一样,再没有精力抓住什么刨根问底。……可是,如果输了呢。他直接地重复。
鬼龙似乎愣了一下。片刻后他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去,才道:……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是啊,是啊。莲巳默念,把身体向着对方倾斜一些,鬓角挨到了鬼龙的肩膀,宽大袂袍相叠,袖袋里扇骨交错,拨开层层垂着挤着的布料。他明明有那么多时机可以选择离开——即便到了现在,仅仅几日前。红月只是利益组合,如果他面对解散的诏令一走了之,我也应当不会觉得…
莲巳忽然想起天祥院茶杯里腾腾的蒸汽,相隔数尺,学生会长的笑容逐渐模糊,声音却愈发清晰。原是那热雾向前飘来,凝在他的视网膜上。他感到眼球润湿,头脑沉重,控制不住地向下坠落。沉入梦境的前一秒,眼前闪过那枚被铜锈黏在池底的硬币。
——不……我会、痛苦远甚往昔吧。
鬼龙红郎垂头,表情似乎讶异。莲巳敬人捧过他的脸,细细观摩,二人鼻尖几乎相抵,气息交错。手指轻轻擦过他下颌线,指腹磨旋,周游一圈。接着他听见莲巳微含的笑音,略带沙哑,讲。你的妆…这里,花掉了。手指在颧骨上方画线,波纹般起伏悠游,状似认真地将那些粉抹匀,鬼龙无奈,只说。没必要啦,这么晚谁也看不清。
莲巳凝视鬼龙的脸。他总下意识认为与对方熟悉至浑然一体,此刻才发觉其实并肩的搭档是最难互相望见。他在天祥院的病房里读绘本,抬目便见到青梅竹马垂落的纤长金色睫毛;挥舞木剑或坐论世界都是面对的相谈。占据了大半童年的岁月。但上次这样专注、认真、不放过一寸皮肤的注视…似乎还是一年前那方圆窄狭的舞台,心被初见惊人的气魄轻轻勾紧。他想,我要怎么问出口,实际上已知道那紧张根本是忧来无方……他设想鬼龙会略感仓促地敷衍过去,说些熨帖的体己话,一如随时塞来的那碗汤…然后两人便往回走。海面上乌云已开始堆积,灰沉沉有降水前兆。或许还能在入夜前赶回学校,就着暖气烘一烘冻得发僵的衣服。但莲巳欲言又止,话织了一半被压在舌头下,因为鬼龙朝他微笑。这人笑起来实在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妆容秾丽里含着纯粹端正的底,近距离看,像烧到眼前的流淌的火。
鬼龙红郎伸手把他眉头揉开,指温和空气迥异,那么烫,几乎要把莲巳脑子里厚厚的障壁烧穿。拢袖时无意蹭了下他脸颊,是克制的动作生出旁逸斜枝。鬼龙又轻轻吁气,喟叹一般。虽然不知道你又在纠结什么,但…我不是早就说过,你总皱眉头,这样不好。有什么事可以多依靠我。
…演唱会企划书附带足够详细的说明,但有的东西本不需要,本无法解释。在凑上前去、为那张脸落下亲吻之前,莲巳迷迷糊糊又孤注一掷地想。
后半夜,他们在寂静的落雪里慢慢行走,十指交握。这朞年的光景海般汹涌、如雪、如沙,泡沫的梦,被风挤推着呼啸而过。潮水浸湿了木屐与和服下摆,鬼龙唱起随口编的歌。声音醇厚动听,莲巳联想那碗温过的流水素面,酱汁在木碗里挂壁,色泽莹润深沉,他轻快地笑出声。行至疲惫时莲巳撑起伞,鬼龙蹲下来背他,步伐仍很稳。两人又聊起过往,鬼龙若有所思:我初次见你便觉得亲切。莲巳的视线在雾气里朦胧,他看不清前路,唯有攥紧那把伞,心说。原来我也一样。
他们把过往世界的一切拆开重组抛弃,人生便是不断成长中对既定模式的反叛。翻篇的爱也好痛也罢,都遗落在故旧的沙滩上,立刻被迅速地冲走。
只剩现在怀抱的唯一真实。
这里是ES2的红敬发言故事整理合集
更新至活动“出战!尽显傲骨 天下布武”
此次编辑更新了天下布武缺失的一级标题
虽然ES2剧情还在继续更新 但是本人已经退坑 这个整理不会再继续更新
感谢大家的红心推荐与评论 希望大家都能快乐游戏也能快乐生活
注:p1为整张长图 p2-4为从春到秋按照时段分开的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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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缕
* 箱活太无聊,造点谣抚慰内心。虽然水平有限造谣也很无聊。
鬼龙红郎听见滑轮吱呀一声滚动,布料摩擦绞出窸窸窣窣的音效。他站起身来,把角隅处落灰的模特摆正,一面微微出神,将适才凝视着窗玻璃发呆、又因脚步声而断裂的思路顺滑地衔住。
他拢一拢手里的外套,又低头嗅两下。方才莲巳从门外进来,匆匆脱掉它塞进搭档怀里,上面似乎还沾着秋末凛冽的风,孕育了夜晚的露意,像一把煤烟锻过的小刀,细密地割过来,将穿者的体温严严实实覆盖住,一下子变得寒冷无比。鬼龙左右望去,脚步迟疑,试图在一片昏暗里辨出立式衣架的方位。
手工艺部的牌子涂金漆,在高处明灭地闪烁。他与这间房并不相熟,对其中飘浮着的记忆...
* 箱活太无聊,造点谣抚慰内心。虽然水平有限造谣也很无聊。
鬼龙红郎听见滑轮吱呀一声滚动,布料摩擦绞出窸窸窣窣的音效。他站起身来,把角隅处落灰的模特摆正,一面微微出神,将适才凝视着窗玻璃发呆、又因脚步声而断裂的思路顺滑地衔住。
他拢一拢手里的外套,又低头嗅两下。方才莲巳从门外进来,匆匆脱掉它塞进搭档怀里,上面似乎还沾着秋末凛冽的风,孕育了夜晚的露意,像一把煤烟锻过的小刀,细密地割过来,将穿者的体温严严实实覆盖住,一下子变得寒冷无比。鬼龙左右望去,脚步迟疑,试图在一片昏暗里辨出立式衣架的方位。
手工艺部的牌子涂金漆,在高处明灭地闪烁。他与这间房并不相熟,对其中飘浮着的记忆的味道也感到陌生。还没毕业时,鬼龙红郎喜欢在武道场做缝纫,简朴的窗上挂着浅色的丝幔,阳光满地满场地泼下来。那是他的属地。偶尔来手工艺部也多是寒暄。将目光移去桌案后的角落,他想起斋宫曾经蒙着身体蜷缩此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焚膏继晷,为复出的第一场战争部署。这几日缝纫前收拾布料,鬼龙还从尘封的箱底里捡到了一沓对方制衣的废样。滚银边的衬领绽了线,浆过的布也不复挺括。他不愿乱碰儿时玩伴的存留,然而那些西洋风味十足的衣装似乎已经赋予了这间部室奇异的魔力,即便孤零零落在柜底,也占据了不可忽视的分量。
…制衣的场所选择,也曾辗转过许多地方,因而他并不受影响。掸掉模特周身层叠的灰尘,他将莲巳的外套披盖其上,投向更衣室的眼神怀着隐晦的焦虑。鬼龙松散而缓慢地回忆着。最早他藏在学校里偷偷接缝纫活,提心吊胆地细数微薄的额外收入。混乱而懒散的白昼里,睁大眼睛似乎能看见云翳低沉久留不散。仓皇的织补像水一样在膝上流过,凭着童年经验复刻的版式更像肌肉记忆,套在纸塑模型身上,软仄地塌着。直到某一天——直到某一天,有人拦下了他。
“…我想拜托你帮我制作打歌服。”嗓音清亮又坚韧地弹出来,脑海里便永久贮荡着回声。
记忆中的面庞和现实重合了。他抬起头,看见莲巳敬人掀帘走出两步,站在披挂成衣的模型堆里,向后抬起胳膊的动作略略局促,面露难色,想要扣好那件半固定在衬衫上的披风外套。洋装复杂了些,但并不难穿。只是手指相触时,鬼龙才意识到习惯抑或感情使然,他们都已将配合作为更衣必需的一环了。
让我看看。他以行家的口吻请求道。
哑光绸子泛着粼粼的色晕,似乎含着制衣者残存的余温。他抻着莲巳袖子的一褶拉到眼前,看它在微明的月下反射出朦胧的幻光。鬼龙想起,自己曾经将那些柔软的缎卷起又铺展,丈量长度,裁剪缝合,襟口聚拢翻飞如海浪的细沫,再以金线密密缀结。马甲是仔细挑了更暗的颜色,红月队长身上这件较千岁绿更像冷松,精心刺着鸢尾的剪影,将他细窄的腰束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沿波光暗涌的窄袖一路望去,腕口探出半截手掌,为迎合裁缝审视的动作抬起来,正正好悬在他面庞上方。细长的,带些握笔磨出的茧,放松地垂着,被黑色甲油一衬,明润得像块玉。
“…怎么样?”鬼龙轻软地抚摸他的腰线,问。“哪里不舒服就告诉我,下次会跟进调整。”
“没有不舒服。”莲巳一面回答,一面漫不经心地压下手去,用指尖蹭了蹭身旁人的侧脸。“……没有人比你更熟悉我的身体需求了哦。”他又低头想了想。“只是好久不穿这样的风格了,确实需要磨合。不过,感觉你做得很顺手呢。”
“这样吗…”为他拨开腰间缠在一起的系绳,鬼龙整理着思绪,有条不紊地接着话。“既然你这么感觉,神崎那边应该也没问题,等明天我再给他做微调…再说了,”他笑起来。“我这种不怎么符合传统的人,也的确更擅长类似短窄的款式啊?”
“…哼,你也很擅长鬼龙牌的和风衣装。”顾盼半周,莲巳敬人又将目光停在搭档那张略显疲态的面颊上,揩掉一点偷偷黏上去的线头。“……而且,最重要的是…做得这样好,又总能知道我想要什么。”
鬼龙红郎微微一愣。定下万圣节演出的主基调后,莲巳就宽心地放手任他设计。即便毫不动摇的信任构成了红月存在的主基调,近日他们也只有进餐时权且相聚,红月的队长似乎更笃信他能通过一首曲子、几句要求就编织出自己内心深潜的构想。夏日的尾巴上,并肩而坐看DVD的夜晚被时间发酵为共享的情愫。比起吸血鬼将军故事某某,他总容易忆起一些片段般的氛围。缓慢启动中的大屏幕随着旋钮转动流出一层古早的光弧,雪白的痕迹漫上莲巳发顶柔顺的凹陷处,海潮一样起落不定。录像带轮转的沙沙响动、音量很小的片头曲、空调制冷时鼓风机的嗡鸣,以及喝水时轻微的搅动声,冰块碰到牙齿,叮咚几下。…他需要凝视着墙纸静坐数秒,望一望青梅竹马留下的参考,才能沉下心来绘制设计草图。
“真的吗?我肯定不可能完全还原旦那的想法吧。”闷闷地凑过去,他依在莲巳脖颈后方窥视穿衣镜。“就算我和你补过了原剧…”
“的确。”回答如此干脆。“但你也说了…做得很开心,我觉得这比什么都好。”
再者,为什么要完全还原?
他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一些坦荡的理所当然。莲巳拆开装首饰的纸包,比对着大小为自己套上戒指。鬼龙轻柔地拈起耳坠,微微俯下身来,撩过几缕硬而顺滑的头发,指腹磨了磨千岁绿下玉石般的耳廓。耳坠、指环、项链,这些零碎的小物件也是他亲自挑选,务必保证整体风格协调。他正小心翼翼把银针刺进那个透穿不久的耳洞中,听见莲巳轻轻啊了一声。
“怎么了?”鬼龙紧张地问,仔细看了看自己手指拢着的耳垂。“我弄疼你了吗?”
“不,没有。”莲巳微微皱起眉头,伸出手向他示意。“…这个戒指,颜色好像不太对。”
从椅背后面探过身去,勾着莲巳的手指,他凝眸看了看。“……我是想这么设计的,旦那觉得不合适吗?”
向后仰了仰头,那只手滑出鬼龙的掌控,滞在半空留出段距离。两个人凑在一处审视它。“…虽然用代表色很有意义,但突兀了些。”莲巳小声说,“不如都换成紫红——毕竟衣服颜色已经有很明显的区分了。你觉得呢?”
确实如此。鬼龙上下端详一番,承认对方很敏锐。他们才去看过舞台效果,布置的灯光也偏冷调,这如水的沉绿被紫色一照,更可能显出枯败的萧索。纵然吸血鬼确实与死气直接牵连,在舞台呈现上,小细节做得太刻意了反而影响整体观感。他妥协了。
“桌上的首饰盒里有紫红色的同款…你一会儿选一下吧。”
莲巳捕捉到他语气中暗暗的悒闷,像大猫撒娇赌气。他没有说教,他向来不会说教。近来他总试图发现对方沉稳外表下摇晃波澜的那一面。他抬起手腕想确认时间,才意识到表已经被摘下了。转而去兜里摸手机,刚记起它似乎被揣在那件交给搭档的外套里,鬼龙已经把自己的胳膊端过莲巳面前。骨节宽大的手腕上,银色商务风金属表针愉快地跳跃着。离约定好的时间还有半个多钟。
不急。他贴心的搭档说,握成拳的手轻轻叩了叩莲巳肌肉僵硬的后颈。不过,旦那为什么要选吸血鬼将军作为万圣节主题呢?
疑问的尾音朦胧地悬着,没什么表情变化,吃味的情绪却货真价实。莲巳支起一条腿转过椅子,双手交叉松松抵在下颌,抬头望去。变成了面对面的姿势,鬼龙得以仔细欣赏对方风格迥异的妆容。一边刘海分成几缕,分明地伏在前额上。戴着沉甸甸的宝石戒指和耳钉,胸口皮肤也浮着细瘦的印记。锁骨向上,陷下的浅浅一泓盛满了辉光。
“如果要解释的话,实在是有点麻烦了。”莲巳回答。“关于组合走向的事情,还需要特地说给你听吗?”
鬼龙弯腰拨了拨额发,觉得还是更习惯戴着眼镜的对方。“那如果神崎问到呢?”
莲巳松爽地微笑起来。“那就让他自己通过演出寻找答案吧。被我们引导了这么久,他毕竟也更优秀…我相信他。”
浮在皮肤表面的手指沿着精巧的面部弧线落到颈侧,扣着那脆弱的心跳。内心蔓生的情绪已经纠成了一团。莲巳长得漂亮,他从来深知这一点。半边任性的占有欲张牙舞爪,希望这罕见没有眼镜遮挡的容颜能一直留在自己身边,他几乎已经能想到摄像机的镜头会聚焦在哪一寸皮肤上。半边的敏感情丝又昂着头,懊恼地思考,执着地持续追索儿时回忆的莲巳、选择吸血鬼将军作为题材的莲巳、套着洋装的莲巳——显得如此陌生,轻盈而古旧,像一阵抓不住的烟尘。
“……是,「我们」吗?”
——好任性啊,我。并非作为红月的副将,而是一个敏感而柔软的个体。鬼龙收起声音,默默地转过视线。
莲巳微微一愣。
“你又在想什么…真是的,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请告诉我。”轻飘飘的责怪听起来毫无威慑。那两个字在他的舌尖停顿拉长,蕴着水汽,音节饱满。“当然了。你不是——一直、在我身边吗?”
聚光灯下,镜头之前。
端丽的、浓艳的、张狂的、清素的所有姿态。
自始至终,被你手中流淌出全部感情凝结的衣装陪伴、拥抱、包裹。美而有力地,去追寻共同期盼的最高点。
…所谓爱的盔甲,对我们来说,永远不仅仅是一句浮于口头的诺言。
鬼龙想亲吻他。他梦呓般按着自己唇心。
“会弄脏口红的。”莲巳摇了摇头,仍旧温和而深情地注视他的眼睛。“……等我拍完海报回来。”
秋夜的冷气蒸漫如雾,叩击砖石。玻璃闷闷地摇动,似乎在用古语讲着遥远的绮谈。在他们头顶,梦之咲学院高耸窗棂的顶垂着鹅绒窗帘,被风吹移,微晃的线一隙漫涨开,汇聚成银色的光流,碰见地板上挤挤挨挨堆满的布料和工具箱,便被引向墙壁,一折数段,洒在两人身上,勾出半块灯影凝聚的方寸。鬼龙无意识屏息,忽然发觉对方挑上鬓角的发弧之下,手指和面颊都在明暗交接处翻出惊人的白。
…而这套簇新演出服——那些拼接的棉麻丝,好像随着莲巳敬人的声音一并活了过来,连带一潭泄落的月光。那么远的山河,那么深的穹空。莲巳拥有这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在他面前似乎从来不必慌乱、不必自责、更不必疑虑。那双手就在眼前,他随时可以紧紧牵住,跟着对方穿过荆棘山石或者坦荡而一望无际的原野。
但,这种可供依赖的安全感,在搭档本身挺韧的意志之外……他微微活动手指,想要抓握什么。还有、还有,宝石饰品幽微的光芒随着动作闪烁,勾起散发着草木汁液芬芳的春天记忆:永远不会欺骗的誓言,鬼龙红郎一个人独属的誓言——缓慢而清晰地再次浮出了水面。一道回韵不绝的涟漪。
这就够了。
即便那可能…只是对组合的未来的践诺。
“…手,伸出来。”莲巳将椅子转回半圈,已经侧身拉过桌台的首饰盒,开始翻找那只戒指。却又招了招袖子,意思明确,是要他靠过来。
他的衣摆随着动作游出了鬼龙的视野,好像这场内心独角戏同时也被拉下帷幕,世界施加给他们的翳影寸寸滑开,流汇进黑暗的角落。被点到的人轻轻抽了口气,托着绸巾歪头望过去,犹疑而好奇地、先将布料搭挽上左臂,才慢慢将右手抖开又摊平。
他看着红月的队长摘下自己那错佩的青绿色戒指,两指一勾卷进掌心里,再拢着鬼龙摊开的手,指腹与薄茧互相摩挲,又虚虚捏了两下。旦那,好痒。鬼龙红郎想抱怨,他无奈地蹙眉,努力抑制胳膊的颤抖——终于还是没有抽回来。
“…记得涂护手霜啊,你。”定睛注视了几秒,尚且叹着气的莲巳敬人举起戒指,把那硕大晶莹的环套纳入鬼龙的中指,缓慢而轻柔地一路推到了底。这只手泛着健康润泽的麦色,肌肉匀实,筋骨突兀。镶了庞硕的晶石也不觉浮夸,却显露几分内敛的稳重。
“怎么样?”
“…什么…什么怎么样啊。你不是赶时间吗?”
“——是啊。”莲巳拉长了声音。语气粘稠,话在口中滚了一圈,唇舌间似乎噙着天大的不满,才颇为遗憾地松开鬼龙的手。“…终归是,看着太廉价了。”
宇宙第一的制衣师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批发的道具而已,旦那又在想什么。”
“只是一些错觉。”他看见对方已又转身面对穿衣镜。“你不喜欢,现在摘下来就好了。”
掌心翻转,心脏鼓动振鸣敲击耳膜,佯装自己在认真审视这戒指的优劣,鬼龙屏住了呼吸。深绿色的晶体末端融化在投进狭室的月光里,泛起几痕新生般柔嫩的鹅黄。戒面波纹滚动如水,又似乎更像一双深邃锐利的眼睛。
“嗯…还好吧,”然而含含糊糊讲出的话已经脱离了大脑的控制。“其实这样戴着也行。…毕竟是你给我的东西。”
“这是你说的哦。”莲巳适才粗暴地把那枚颜色正确的道具戒指在手指上扣稳,最后检查了一遍妆容。听见这话他冁然一哂,轻轻眨了眨眼。“没问题的话,那我去了。”
“……啊,好。”鬼龙飘忽神游般,应答是下意识的唇齿开合,挥手微笑,他听见声音从自己口中落下来。“加油哦,旦那。”
随着冷风卷起衣摆的颤抖,门迅速合拢,四下复归沉死的寂静。似乎刚刚这个人的到来只是幻梦一场。就这样站在原地…无意识地,他的手指抬起来蹭了蹭鼻梁。携着体温的金属环碾过肌肤。握住它,触摸到情意流淌滚烫的脉搏。
鬼龙红郎发出一声低沉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