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终升起月亮11 圣女之责
[图片]
“哥哥,你来了?”我坐在神殿的长椅上,看向走进来的拉齐亚斯。
“皇宫里有祈祷室,你可以在那里祈祷啊!”拉齐亚斯微笑着低头看向我。
让我在皇宫祈祷?不过是不知道怎么解决政务,想快点得到我的建议吧,真是个废物。可他不知道,他看到的那些文件,都是我看过一遍,筛选过才会出现在他面前的。而他的诏令,哪一道没有经过我的手,不然连皇宫的门都出不去。
我之所以经常在神殿,一方面是要履行圣女的职责,另一方面也是在钓鱼执法。我就算不在皇宫,也能将大小事务处理好。这里与其叫神殿,不如叫帝国的实际中枢。真正参与行政和...
“哥哥,你来了?”我坐在神殿的长椅上,看向走进来的拉齐亚斯。
“皇宫里有祈祷室,你可以在那里祈祷啊!”拉齐亚斯微笑着低头看向我。
让我在皇宫祈祷?不过是不知道怎么解决政务,想快点得到我的建议吧,真是个废物。可他不知道,他看到的那些文件,都是我看过一遍,筛选过才会出现在他面前的。而他的诏令,哪一道没有经过我的手,不然连皇宫的门都出不去。
我之所以经常在神殿,一方面是要履行圣女的职责,另一方面也是在钓鱼执法。我就算不在皇宫,也能将大小事务处理好。这里与其叫神殿,不如叫帝国的实际中枢。真正参与行政和决策的,是我信任的神职人员和一直追随我的官员。而那个看似威严的御前会议,就像拉齐亚斯所谓的皇权,只是一个空架子而已。
“但我还是觉得,在这里祈祷,更能感受到赛琳娜大人的存在。”不过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我还是给出了解释。
“你今天也是来找我的吗?”
“嗯。”
“谢谢你。”我笑道,谢谢你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蠢材,我才能那么轻易地得到我想要的。
“我来找你,其实是想和你聊聊埃米勒帝国的事……”
“原来是毒杀失败了呀,真可惜。”这情报也真滞后,虽然我也是通过监视魔法才知道的情况,但事情已经过了那么久,那边艾丽莎很那个皇太子,都活蹦乱跳的了,你这边居然才知道。要是以后真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以这个速度,黄花菜都凉了吧。不行,伊顿贝尔的情报系统还是要改造一下,还要选一些更得力的人手。
我思考的时候,感到隐隐约约有实现落在我身上。我朝旁边一看,就正好看到拉齐亚斯还未来得及收起的略带鄙夷的目光。
什么鬼?下毒这事不是你提议的吗?我在这想后续的措施,你还鄙视上了?不干活还想瞎逼逼的废物。
看到我的目光触及,他略显尴尬地开口:“那边似乎有很厉害的神官,而且我们苦心安插的眼线也被杀掉了,这次损失实在太严重了。”
所以,你连他们是怎么被治好的都不知道?赛琳娜女神呀,为什么这个废物还会呼吸呀!埃米勒那边都要封艾丽莎为圣女了,那么大的事,这个废物居然一点也不知道?看来伊顿贝尔的情报系统还有很大的改良空间。
而且,那个伯爵居然皈依了光之神的信仰。这真的很难不让人怀疑。为什么他会用和我之前一样的毒药呢?就好像,是特意要让艾丽莎把怀疑落到我身上一样。虽然还不能肯定,但直觉告诉我,这一定不是巧合。难道光之神也插了一脚吗?
--------------------------------------------
夜已经深了,此刻月亮高悬,四周一片寂静。
我用魔法照明,打开了艾丽莎·德尔·伊顿贝尔的棺材。
尽管做了防腐措施,但毕竟她已经死了七年,尸体还是不可避免的散发着股股难闻的腐臭。 魔法发出的光,照的艾丽莎发青的脸越发苍白。
人的身体和灵魂就像拼图,只有属于自己的那一块位置才能放入。强行进入不符合的身体的灵魂必然遭到排斥。虽然不知道艾丽莎是怎么夺舍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不受到排斥,反而把那具身体原来的主人挤出去的,但她原来的身体,才是跟她最契合的,不是吗?
赛琳娜女神既然让我看到了那个埃米勒公主,就叫她艾莎吧,那肯定是要我救艾莎。更何况,把埃米勒这趟水搅得更浑,本来就符合我的利益啊。
所以,艾丽莎,你觉得你原来的身体怎么样呢?
--------------------------------------------
“神殿那边虽然答应我留在世俗,却要求我每年在过生日的时候,为帝国的百姓治病。”
我看着艾丽莎跟身边的精灵倾诉,一向高速运转的头脑头一次有了停滞的感觉。不是,她说的是什么呀!
她不是被封为圣女了吗?虽然埃米勒的圣女职责偏重治疗,但那好歹也是一个重要的职位。我没听错吧?她只有每年过生日的时候才治疗百姓?一天能干什么呀?而且看她那副悠哉悠哉的样子,估计那一天也不会有多大的工作量,顶多走走过场而已。
我作为伊顿贝尔圣女,实际上也是伊顿贝尔的宗教领袖,先不论我还要掌管大大小小的政务,光是神殿的各类宗教事务就已经很忙碌了。世俗和宗教的担子都压在我的肩膀上,是我作为圣女,也是摄政的责任。
而艾丽莎所担任的这个埃米勒圣女,说好听点叫吉祥物,说难听点就是个摆设。她一点实事都没做,却顶着这个头衔,估计心里还挺开心的吧。
“其实我并不想拥有这么大的头衔,也不想得到别人的过度关注,但我毕竟还享有着露米纳斯大人的精灵之力。为了证明他的权能,并且分享这份恩惠,是作为公主的我,必须承担的义务。”
啊?骗别人就算了,别把自己也骗进去啊!艾丽莎在生前的时候,可是不止一次地表示过很羡慕我能受到大家的关注和“宠爱”呀!而在前两世,她不也是很享受所有人以她为中心的感觉吗?
等一下,露米纳斯?露米纳斯就是那个光之神吗?所以光之神就是那个克制赛琳娜女神的光之精灵王?那一切就解释得通了。那个伯爵下毒的时候,绝对有露米纳斯的手笔!甚至连艾丽莎召唤中级光之精灵,都有璐尔在暗示和帮助。难不成,这是他们自导自演?然后把黑锅甩给伊顿贝尔?
看来,我要再好好观察一下了。
--------------------------------------------
“没错,这座岛以后就属于你了。”
“真的要把这座小岛给我吗?它明明是里奥登公国的……”
“嗯,几天前它确实还是里奥登公国的钻石岛,但现在不是了?”
“这个岛上的钻石矿是那个国家的经济来源,怎么会……”
“你还得感谢伊西斯呢。他作为外交特使也出了一份力。”
外交?我冷笑一声,只不过是打着外交旗号的强抢罢了。
钻石岛,一直以来都是里奥登公国的重要经济来源。弱小的里奥登公国拥有这样富饶的地方,无异于小儿闹市持金。埃米勒通过所谓的“外交”,让里奥登放弃对钻石岛的主权,无非就是仗着拥有比里奥登强大的国力。
这不就是割地赔款吗?
这些人啊,干着强盗的事情,却偏偏要披上一层文明的外衣。真是可笑。
不过,里奥登确实具有极强的战略意义,恐怕一个钻石岛,并不能满足埃米勒的胃口。步步退让,也未必能保全自身。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来分一杯羹呢?真要等到埃米勒真的吃下整个里奥登,我哭都来不及。有些事情,已经可以开始做了。
【无极x菠萝吹雪】海棠无香(2)
无极X菠萝吹雪,前后无意义,本篇6.2k+,放心食用。
造谣一些师徒关系,主要是香蕉城那段菠萝吹雪和黑化的无极老师对打的那段超香,小时候看的至今还记得,遂脑补了一段师徒感情发展考。
所有水果拟人化注意。
——————————
“哈!”菠萝吹雪专心致志地挥着剑,银色的剑光仿佛矫健的游龙一般浮动。
竹林中的竹叶簌簌而下,他衣袂舞动带风,向来带着玩世不恭微笑的脸上此刻是罕有的认真神情——或许只有在练剑的时候,他才会看上去专注又虔诚得仿佛一个信徒。
“……剑尖稍微压低一点,你挥得太高了。”穿着黄色长袍的无极双手抱臂倚靠在一边,目光...
无极X菠萝吹雪,前后无意义,本篇6.2k+,放心食用。
造谣一些师徒关系,主要是香蕉城那段菠萝吹雪和黑化的无极老师对打的那段超香,小时候看的至今还记得,遂脑补了一段师徒感情发展考。
所有水果拟人化注意。
——————————
“哈!”菠萝吹雪专心致志地挥着剑,银色的剑光仿佛矫健的游龙一般浮动。
竹林中的竹叶簌簌而下,他衣袂舞动带风,向来带着玩世不恭微笑的脸上此刻是罕有的认真神情——或许只有在练剑的时候,他才会看上去专注又虔诚得仿佛一个信徒。
“……剑尖稍微压低一点,你挥得太高了。”穿着黄色长袍的无极双手抱臂倚靠在一边,目光淡然又锐利地注视着少年的动作。
菠萝吹雪依言而行,练剑练得更加卖力了。尽管此时春色正好、凉风习习,他额头上不多时便也布满了滴滴汗珠。
“脚步的动作要干净直接,向前冲的时候剑身尽量不要晃动……”
菠萝吹雪留意着他的话,口中默念一声自己独创的绝技,手腕一翻便猛然向前刺去,却不料前方墙角处猛然钻出一个人来。
“哎菠萝吹雪你——啊啊啊!”橙留香看着迎面而来的剑光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吓得呆立在原地,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菠萝吹雪也吃了一惊,急忙想要收剑,但他向前冲的势头太猛,想立即停住脚步却是不可能了。
“……小心!”他听见一声高呼,接着一阵疾风扑面而来,一个人影刹那间闪现到他面前,伸出手指猛弹他的剑身。他只听见清脆的“叮”的一声,一阵巨大的力量就立即迫使手中的剑改变了方向。
然后那人微微一侧身,微冷而有力手指就顺势抓住了他微微发热的执剑的手,行云流水般地阻挡住了他向前冲的势头。
剑尖在距橙留香耳侧仅几寸的地方停了下来。橙留香魂不附体地看着面前的师徒二人,无极看了看橙留香,又转过头看了看不知为何脸颊有些发红的菠萝吹雪,耸了耸肩,松开了菠萝吹雪的手,露出了颇为好笑的神情。
“小心点儿。”他告诫道。
两个人不忙不迭地点头。菠萝吹雪垂下剑来,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手背。
“时间不早了。你是来找菠萝吹雪去吃午饭的吗?”无极看见橙留香点头,便朝菠萝吹雪颔首道,“去吧。今天就练到这里。”
“是,无极师父。”
橙留香拉着菠萝吹雪向食堂的方向走去。刚走出无极的视线,橙留香便发出一大声哀嚎,“天哪!菠萝吹雪,你差点就把我切成两半啦!”
“谁让你突然出现……”菠萝吹雪也心有余悸。
停顿了片刻后,橙留香又自言自语般喃喃开口了。
“不过话说回来,无极老师刚才拉住你的动作真帅。”
“废话!那可是无极老师……”
————————
事实上,无极并非有意要偷听方丈跟那三个小果宝说话,只不过是因为他和英雄夜燕三个人恰好路过、且难得没有因为夜燕而和英雄争吵起来——这使得方丈那一通“灭顶之灾将至”的言论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们耳朵里。
但他相当确信这绝对是那老头计划好的。
因为在后来他们现身之后,那老头并没有显得惊讶。而在他和英雄都表现出对于四大恶人的不以为然、且都自告奋勇要去对战贼眉鼠眼时,方丈笑眯眯的脸上仍旧是意料之中的神情。
——而当方丈告诉他们,他决定把三把神剑交给那三个小家伙时,面露惊讶之色的就变成了他们。
英雄第一个就提出了反对。“方丈,这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那三个孩子功夫还没到家呢,连战甲也都还未获得。此时将神剑托付给他们,恐怕他们难以承此大任啊。”
“我也这么认为。方丈,在自身根基尚且不稳的情况下,获取神剑恐怕只是有害无益。”无极端立在一边,难得跟旁边的英雄保持了一致的态度。
“你们说的确实有道理。神剑对于其主的塑造力是非常强大的,这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我行此举也是迫不得已。”方丈慢悠悠地开口道。“但是从我对那三个孩子的观察来看,他们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好像很不靠谱的样子,但实际上心智坚定,颇有正义感。”
虽然在无极看来,方丈这一番话颇有些要把责任推卸给那三个孩子的意思,但他心中思索了一番方丈的言论,却也颇以为然。
橙留香虽然脑子直,又爱做白日梦,但他身上隐含着的侠之大者的气概却是叫人难以忽视的。陆小果看起来迷迷糊糊,还老爱念歪诗,但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却是坚定清醒的很。
至于菠萝吹雪——那可是他的亲传弟子,他能不了解吗?
——那少年目光深处闪烁着的那种不易觉察的信仰与意志的光辉,给他留下的印象比平日里展现出来的自在风流、爱耍小聪明、爱撩美女的形象还要深刻。
但是,不管怎么说,那群小家伙都还只是羽翼未丰的雏鸟,他们怎能轻易的就把沉重的责任压在他们身上?
思及此处,无极神色整肃起来,嚯然起身,沉着声音道,“方丈,此事还是太过于冒险了。不如——就同我之前所说的,让我先去会会那群宵小之辈!如果他们实在是实力强劲,我们再行此策也不晚;若他们只是徒有虚名,呵,那我便叫他们有来无回!”
“喂,你干嘛抢我台词啊?”英雄颇为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也转向方丈说道,“是啊,方丈,不如就让我去迎战贼眉鼠眼,我必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无极淡淡地斜睨了他一眼,双手抱臂,慢悠悠地讥讽道,“……人贵有自知之明。”
“嘿!这话应该我对你说吧!……”
方丈捋着胡子,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徒弟吵嘴。待那两人稍微安静下来之后,他才慢悠悠地开口说道,“英雄,无极,你们若一定要去迎战贼眉鼠眼,我不会阻拦你们。但我也要提醒你们一句——命运的轨迹已初见端倪,仅凭几个人的力量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无极感到方丈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那微微带着探究的眼神似乎要就此看穿他,使他心中不由得微微一惊。
——菠萝吹雪是注定要背负上属于他的责任的,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无极在那一瞬间意识到,恐怕自己很快就再也无力用羽翼荫庇那成长的过于快速的少年了。
——————
“什么?无极师父跟英雄师父一起去迎战贼眉鼠眼了?”
三个少年才刚刚从获得神剑的兴奋又激动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突然间听到这个消息,都面露惊讶与难以置信的神色。
“是呀,他们自告奋勇要去,我拦也拦不住。”方丈仍旧在眯眯笑,慢条斯理地,看起来特别不真诚。
菠萝吹雪眉头微皱,不由得想起方才自己在竹林中打坐,恰巧碰到神情有些严肃的无极师父走过来,身穿那一袭惯常的浅黄色长袍。自己高兴地向他大声问好,无极师父却只是目光相当复杂地注视着自己,一言不发地驻足片刻之后才慢慢露出微笑,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随后,自己便注视着无极师父沉默的背影缓缓向远处走去——现在想来,那恐怕是离开学院下山的方向。
师父怎能一个字都不对他提起呢?
菠萝吹雪心中不由得有些郁塞。转念想起教防御实践课的英雄师父也是一个字都没跟他们说,心中才略微释然。
“别担心!”见身边两位挚友也默默地陷入思索,菠萝吹雪率先出言安慰两人,满脸自信的神情,“无极师父和英雄师父都武艺高强,肯定能打败贼眉鼠眼他们的!”
“就是嘛!”橙留香回过神来,也附和道,“我们只要等待他们凯旋而归就行啦!”
方丈看着他们三人兴奋的样子,心头暗暗为这群少年的乐观而叹息的同时,终究还是没忍住泼了盆冷水,“嗳呀,孩子们,别庆祝的太早。若只是一般的敌人,那当然不是英雄和无极的对手,贼眉鼠眼个人的战斗力虽然也算强劲,却也难以敌得过无极的剑术和英雄的棒法。但是——”
方丈仿佛卖关子一般拖长了音调,“但是,那贼眉鼠眼的机甲,名叫魔动王。那魔动王防御无敌,刀剑根本难以伤其分毫。”
“啊?那么英雄老师和无极老师,不是输定了嘛?”陆小果吸了吸鼻涕,愣愣地开口道。
这话使得菠萝吹雪心中涌现出一丝没来由的心慌。他脑子飞速转着,神色变幻,立刻急急地开口道,“不会的!你们别忘了,无极师父和英雄师父也有战甲,他们肯定不会输的!”
方丈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菠萝吹雪,一双苍老却隐含智慧的眼睛里带了些审视的神色,看得菠萝吹雪微微紧张起来,却仍旧直直地与方丈对视着,仿佛要寻求老人的认同。片刻后,方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唉,可惜。虽然如此,但胜利终究不会属于他们。”方丈淡淡道,神色仍旧从容,“他们二人向来不和,针锋相对了多少年,如今大敌当前若还不能团结,便只能落得失败的下场——况且,贼眉鼠眼向来是以耍阴谋诡计而闻名的,可不是像他们一样的正人君子。”
听方丈说出这样仿佛下定论般的话,菠萝吹雪感到更加不安了,急急地反驳,“可是……可是我看两位师父虽然总是很不和睦,但是我想到了要携手抗敌的时候,他们肯定也——”
他一时之间有些说不下去了,感到话语梗咽在喉咙里。
————————
贼眉鼠眼志得意满地率领着他的手下在村庄里慢悠悠地踱步。村民哀嚎着四散而去,滚滚黑烟从点燃的茅草上方涌出,将天空都映衬的阴沉无比。
“哎呀,这些刁民可真是不识好歹。”贼眉鼠眼摇晃着脑袋感叹道。
日头逐渐偏西。贼眉鼠眼看看时候也不早了,正打算收工回去,却不料被两个突然出现的人影挡住了去路。
“站住!”
贼眉鼠眼脚步一停,眯着眼睛端详了一番那尘土飞扬之中矗立着的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脸上一下子笑开了花,“ 哟,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大名鼎鼎的果冻武术学院的英雄和无极老师。啊,两位,别来无恙啊?”
“哼,尔等宵小之辈,真是坏事做尽!”英雄环顾了一圈几乎被毁灭殆尽的村庄,火气上涌,惯使的狼牙棒已经掏了出来,厉声说道,“残害无辜村民,破坏村民的家园……贼眉鼠眼,叫你死一百次都不为过!”
贼眉鼠眼却对他的评价毫不在意,仍旧兀自地笑着,面目颇为可憎。
“‘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无极冷冷地注视着他,鄙夷又轻蔑地微微扬起了下巴,“做下这等恶事还丝毫不知悔改,便要知道自己最终会落得什么下场!”
“哈哈哈哈!看起来,两位都很自信啊。”贼眉鼠眼在那摇头晃脑,脸上毫无惧色,向身前一众手下努了努嘴,“小的们,上啊,看看我们的两位大师究竟有几斤几两!……”
“不自量力!”英雄冷哼了一声,率先抡起了手中的狼牙棒,迎头就向面前冲来的敌人砸去,动作极快又仿佛带着排山倒海之势,只一照面就把有几个人砸飞了出去。
无极也不多言,“锵”的一声拔剑出鞘,寒光乍现,风声骤急,黄色的衣袂猎猎鼓动。他整个人轻盈地腾空跃起,接着仿佛闪电一般径直冲入敌人的阵型之中。
只见他身影闪动,出剑的速度快得难以目视,转眼之间那些手下们便都哀嚎着弃剑倒地,甚至难有能够在他剑下撑过一招的人。
见自己的手下们如被砍瓜切菜般倒地,贼眉鼠眼心中也略微有些发怵,果冻武术学院还真不是浪得虚名,这两人好歹是疯清扬的弟子,若是不使用一些阴谋诡计,怕是难以将这两人擒获。
——不过他也早料到这样的情况。
无极用剑柄狠狠敲晕了最后一名冲上来的手下,一双凌厉的眼睛冷冷扫向贼眉鼠眼和他身后站着的剩余的爪牙。英雄掂着手中的狼牙棒稳步走到他身边,转头瞥了他一眼,“17个。”
“我也17个。”无极淡淡回应。
贼眉鼠眼挑了挑眉。这师兄弟两个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在较劲。
那两人的目光齐齐地投向了剩余的敌人。
“哈哈哈,英雄,无极,真是好功夫啊,”贼眉鼠眼沉住气,颇有几分嚣张地大笑起来,“只可惜,你们注定是要失败的——魔动王!”
紫黑色的战甲应声浮现,一层层将他严密地包裹起来。他整个人在战甲的支撑下节节攀升,层层倒刺和鳞甲泛着冷然的光泽,仿佛一座拔地而起的巨大的钢铁堡垒。
“哈哈,来啊,两位,看看你的武器能不能奈何的了我这战甲!”
无极眉头微皱,露出有些戒备的神情。他与英雄极快地对视一眼,两个人便一同冲了上去。
在贼眉鼠眼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无极就已经纵身攀上了他的战甲,一把长剑犹如疾风骤雨一般击打在他战甲表面的不同部位,速度竟比刚才还快上了许多,只余下一个个残影。
无极转瞬之间便已出了几十剑,神情却是越来越严肃。这魔动王的防御实在是非比寻常,别说是战甲表面,就算是一般战甲防御最为薄弱的连接处和控制台,都坚固得难以破开。
抡着狼牙棒的英雄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动作缓慢了下来,似乎在思索对策。
魔动王已经在两个人片刻不停歇的大力击打之下微微歪斜,但仍旧毫发无伤。贼眉鼠眼见二人奈何不了自己,已经在机甲里得意地大笑起来。
无极眉头一皱,轻喝一声,干脆利落地收剑回退,英雄也收回了狼牙棒,两人极快地拉开了距离,退到了数十米远处。
“哈哈哈,两位,还有什么招数就尽管使出来吧!要不然,可就没机会了!”贼眉鼠眼肆意地大笑着,扬起炮筒便向着两人发出两炮。
英雄和无极敏捷地向两侧避开,下一秒钟,红黄二色的战甲也应声覆盖上他们的躯体。
“可别高兴得太早了!”无极冷笑一声,抚上泛着寒光的剑锋,下一刻便直直地向魔动王刺去。英雄也抡着武器冲了上来。
短短数十米的距离,瞬间就被逾越。贼眉鼠眼不闪不避,任由二人的武器重重地砸在自己的机甲上。
无极心头猛然闪过一丝不安。但战甲太沉重,他向前冲的速度太快,根本就难以收住剑势,只能直直地刺入他所瞄准的战甲部件连接处的缝隙——
他感到自己的剑尖似乎捅破了一层薄薄的阻碍,接着戳到了什么质地古怪的东西上。
“嘭!——”
下一秒钟,那被他戳到的东西猛然炸裂开来,可怕的冲击力连同极其炽热的火光扑面而来,狠狠地击中了他。
他整个人都在那炸弹的冲击波下倒飞而出,手臂和胸口处的战甲被炸得塌陷下去,剧烈的疼痛、窒息和眩晕感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的机甲本就不是长于防御的类型,更别提是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被炸弹击中。
同样被炸飞出去的英雄也狼狈不堪,但受损的情况明显比他好很多,现在还能勉力支撑着站起来。
烟尘滚滚之中,仅仅是显得有些灰头土脸的魔动王仍然伫立着。显然,贼眉鼠眼不会给他们任何机会缓过气来。
威力十足的炮弹向他们直冲而来。无极无力闪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再一次被击中。不堪重负的战甲再次遭到重创,爆炸的余威穿过战甲狠狠地落到了他身上。
他再次被击飞而出,直到脑袋狠狠地撞在一块巨石上才勉强挺住。
在彻底的失去意识之前,他竟恍惚间听见了菠萝吹雪焦急地呼唤自己的名字。
——————
“……黑暗的气息蔓延得越发猖獗了,”凝视着远处天际的方丈突然喃喃自语道,脸上带着忧心和叹息的神色,“英雄和无极恐怕已经遇害了。”
“什么!”三个少年的脸上同时出现了震惊又不可置信的神情。哪怕有方丈之前的警告,他们也没真的认为他们向来崇拜的师父们会真的被贼眉鼠眼打败。
“这,这怎么可能!”橙留香大叫起来,却见旁边的菠萝吹雪已经转头冲了出去,“哎!菠萝吹雪!等等我——”
待到菠萝吹雪等人气喘吁吁地赶到现场时,只见到地面凹陷、树木倒伏、一片狼藉,昭示着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多么激烈的战斗。
红色和黄色的机甲碎片散落一地,还能见到触目惊心的、斑斑点点的暗红色血迹。
看着此等惨状,菠萝吹雪心中越来越冷,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目光紧紧的落在那些血迹上不肯挪开。
无极师父。他默念着,感到一阵冰冷的悲愤与怒气在胸口盘绕。
“唉呀……”方丈见此情景,也面露悲叹之色,连连叹息,但又语调一转看向三个颇有些消沉的少年,“不过你们也不必太过悲伤,他们二人命中注定有此劫,但想必不会有生命危险。若我们最终能够击败四大恶人和东方求败,救回七色彩莲,他们二人想必也会安然无恙的。”
三个人的神情立即亮起。菠萝吹雪霍然起身,颇为急切地朗声道,“那我们立刻就出发!”
方丈神情复杂地注视着他们,叹息着微微颔首。
三个少年的身影行向远方,迎接他们的是未知的命运。
—TBC—
下一章就是我们的小菠萝勇闯香蕉城啦!到了香蕉城我又要魔改剧情啦~
感觉三章好像完结不了,还是从上中下改成1234吧(你
这章对情节做了一些改动,主要是英雄无极两个人因为撞在一起而输掉感觉也太逊了()
因为特别爱写打架,所以花了很多篇幅来写英雄无极是怎么输给贼眉鼠眼的,然后下章会花很多篇幅写小菠萝对战无极老师!
再说一遍,无雪/雪无真的很香!大家快来嗑呀!
【sbi中心】人世牵挂
预警:
-cp倾向:wilniki
-主要角色死亡
-含有对疾病的直接描写,可能引发不适
-很肉麻,会尬死人
Summary:Wilbur had cancer and fucking died
BGM:完 — 陈奕迅
现在想来,预兆早已出现,但所有人都忽视了它们。比方说那一个深夜,他翻身按亮床头的灯,痛苦地揉着眉心,抱怨自己的头疼得要炸开,于是他的女友关心道:“你不该忘带雨伞的。我去给你泡杯花茶。”再比方说他应邀出席他弟弟的生日派对,拿出吉他,准备用上世纪金曲整蛊一...
预警:
-cp倾向:wilniki
-主要角色死亡
-含有对疾病的直接描写,可能引发不适
-很肉麻,会尬死人
Summary:Wilbur had cancer and fucking died
BGM:完 — 陈奕迅
现在想来,预兆早已出现,但所有人都忽视了它们。比方说那一个深夜,他翻身按亮床头的灯,痛苦地揉着眉心,抱怨自己的头疼得要炸开,于是他的女友关心道:“你不该忘带雨伞的。我去给你泡杯花茶。”再比方说他应邀出席他弟弟的生日派对,拿出吉他,准备用上世纪金曲整蛊一番在场的小屁孩们,但他拨出音符,却发现自己失去了使它们连成曲调的能力。还有他的盗汗、呕吐和过于频繁的摔倒,当这一切不祥的暗示积累到无法忽视的地步,事情也就无可挽回了。总之,WilburSoot,二十四岁,坐在从医院驶回的出租车里,思考如何向他的家人解释: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肿瘤,且它将使他无法看到二十五岁的太阳。
首先是他的父亲。Philza听到门铃,放下报纸,迫不及待要分享一个双关笑话的灵感。显然,他当时认为它十分好笑,但他现在已经完全忘记了怎么讲。他打开门时看到Wilbur扶着颤抖的双膝,大汗淋漓、摇摇欲坠。比他高上一头的儿子栽进他的怀里,除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和呻吟什么也发不出来。Phil假设他是在恋情上受了挫折。他想要给Niki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嗨,谁没有年轻过呢!他决定将事情交给两个孩子自己解决,于是老生常谈地温声劝慰了两句,将Wilbur扶到沙发上坐下。
其次是他最小的弟弟。TommyInnit听到了异样的响动,摘掉耳机(这之前不忘在电子游戏的聊天版里打出一串手速惊人的屏蔽词),走出房门,扒着扶手往楼下张望。他看见Wilbur坐在父亲的身边,形态萎靡,全无精神,认为这是一个以牙还牙的大好时机。他迫不及待地跑下楼梯,准备将这一刻拍摄下来,配上好笑的文字,使他哥哥的丑照成为新一代的流行迷因模板。但是一件其他的东西吸引了Tommy的注意力;他捡起客厅地板上一张淡蓝粉色的防复印纸,并为上面复杂的医学指标大皱眉头。他问道:“这他妈是什么?你们谁怀孕了?”
再接下来是他的女友。Nihachu刚刚结束她的瑜伽课,额头出了一层薄汗。接下来她打算从散步、看电影和阅读侦探小说中选择一项,以完成一个完美的周末,但她还未拿定确切的主意。她从更衣室的柜子里掏出手机,发现了来自Wilbur的十几条未读信息。她刚要点开来查看它们,她的朋友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问她是否想要喝点咖啡,于是她否决了自己的前三项计划。闲聊了一会烘焙技巧后,Niki重新解锁屏幕,发现了一条新的未读信息:“我想由我来提出分手比较合适,你觉得呢?”
最后一个是他的养弟。Technoblade从座位上猛地起身,座椅回弹的声音回荡在整个阶梯教室之中。在教授和所有同学好奇的注视下,制造了无数校园怪谈的传奇本人踉踉跄跄地冲下过道,将门板砰地甩在身后,甚至没有回来拿他塞在桌子里的外套。他喘着粗气闯进家门,看到Philza、Tommy和Niki围在一起,中间是朝他虚弱地微笑着的Wilbur。Techno大步走近,慢慢地在养兄面前蹲下身来。他清了清嗓子,大声说:“你想都别想一个人面对这个。”
在那个一切从日常脱轨的混乱日子里,场景的主角本人被抽离出他自己,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在场的人。Phil沉默不言,牢牢地搂着他的肩头,好像要把这二十几年里缺失的拥抱一并补齐。Tommy在房间里没有目的地乱转,嘴里嘟囔着毫无逻辑的脏字。Niki安静地用手背抹着淌下脸颊的眼泪,另一只手轻轻覆盖在她男友交叠的双手上。Techno则充当了打破僵局的那个,他站起身来,宣布要去帮忙收拾住院需要的用具。Wilbur身处自己最为亲近的人之中,对这一切感到一种奇异而有趣的疏离。世界好似被割裂成了两个部分,从看到化验单的那一瞬间起,他就被判决剥夺了一切可能性,困在了静止、凝固、正在腐烂的那一边。他想:这世上的事情确乎奇妙得很,现下我正活着,可我不久后就要死了;昨天和今天相差不远,同属时间连续体紧密相接的一部分,可昨天我还毫无忌惮地透支词语的未来式,今天起我便不得不开始生活在秒针上了。
这之后他又想了更多。当他盯着无影灯的悬臂,等待吸入的麻醉剂生效;当穿刺针进入他腰椎的髓腔,疼得他歇斯底里地大吼;当他又一次清空胃袋里的全部内容物,抱歉地注视Niki从地板上清理掉她精心准备的点心;当他在梦中看到从前无忧无虑的自己,当他被颅骨内尖锐的痛楚生生挖出睡眠……Wilbur没有停下过他的思考。这些思考叠加在一起,使他作出了一个决定。“你知道吗,去他妈的,我宁愿要一个略短一些,但更酷的人生。”他如此向病床边的Phil陈述。后者俯身去为他掖被子,却被迎进了一个拥抱。生命的运河的铁格栅前,绝症患者伸手环住他父亲的脖颈,在年长者的耳边继续道:“我是认真的。”
这句话的背景是一个不太炎热的五月,玫瑰和星空都正值一年中最动人的时日,惹得情人在路灯下接深深的吻。刚刚结束一场姑息性手术的Wilbur得知这个消息:一支有名的摇滚乐队即将于一场大型音乐节举行巡回演出,在相隔几天车程的唐菲尔德。他很快发觉自己正疯狂地怀念音乐和啤酒,并当机立断地将它们从遗愿清单上提升到了最高的优先级。事情很简单:要么窝囊地在一堆管子和仪器当中咽气,要么将最后的日子花在节拍浪潮震耳欲聋的簇拥里。WilburSoot其人显然是前一种人的反义词,他的家人比他自己更清楚这一点。
出院前他和Niki最后一次谈论这个决定。他拒绝将她包括在这段极可能是单程的旅途当中。让她推翻一整年的努力,放弃参加毕业答辩,就为了目睹她的男友如何被器官衰竭持续霸凌,这对她的人生又有什么帮助呢?“相信我,”Wilbur接着提出了一个有力的论点,“没有人想要在和伴侣亲热时想起她的前任如何从鼻子里喷出消化道碎片。”
Niki想要摆明立场、组织逻辑,或哪怕仅仅是挤出微笑;但她的肌肉仿佛被一种强力胶粘在原处,一点也动弹不得。她的嘴唇干裂,口红没有涂匀,眼袋无遮掩地肿胀,发根显眼地露出一截原本的深色。疲劳像拥有意识的沼泽一样抓住她的脚踝,将她整个人向下扯去。除了生理上的乏力,她也实在惫于在情绪的风暴的撕扯中挣扎,每一天她强迫自己打碎怀抱的侥幸,又努力从碎片中拼出一些保持乐观的理由,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有时她甚至隐秘地感到一些令她自己不齿的窃喜:也许如果那把剑早一点落下,对所有人都是解脱。而现在,她仿佛被一个陶做的外壳所支撑,一种不属于她自己的勇气硬是使她平稳地站立,直视Wilbur的眼睛。它们已经过了最漂亮的时候,睫毛枯黄稀疏,大片血丝可怖地填在眼白里,但透过那双不变的温和的褐色瞳仁,她能瞥见自己依旧为之着迷的那部分的他。
“我答应过要陪你到最后。”她固执地说。
Wilbur夸张地耸了耸肩,把轮椅转到另一个方向。他用一种矫揉造作的腔调说道:“搞清楚状况,小姐,现在你才是被甩的那个。”
Niki不再继续争辩了。一部分的原因是她没有道理不尊重Wilbur本人的决定——另一部分的原因是她实在累极了。她放弃了挣扎,向沼泽的底部下沉,将自己摔到本能最为原始的掌控之中,让它从她的胸腹里攥出一滴可怜的灵魂来。“我爱你。”她最终只是这么说。
“我——我很感激。”Wilbur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他们分享了最后一个亲吻,两个人都希望自己没有搞砸。Wilbur感到一种冥冥中的回环:第一次吻她时,他将汗湿的手插进牛仔裤口袋,试图扮酷和掩饰紧张,巧合的是,他此刻的心情与那时别无二致。他的嘴里泛着胃酸和胆汁的苦味,但Niki没有抱怨。有时候她觉得一切极不真实,有时候她觉得一切过分真实,此刻她则介于两种状态之间。“旅途愉快。”她轻声回答。两周后她将在床头柜里发现一枚戒指,她趁着葬礼将它物归原主,没有人发现她的小动作。
说到葬礼——Wilbur自己当然参与了策划它。在Wilbur的视力还未衰退得很厉害时,Techno会抱来一摞剪贴报和宣传手册,供他挑选喜欢的棺木和花。他们每次商谈都默契地挑了Phil不在场的时候,但如果Phil看到这个景象,他无疑会想起这对兄弟的童年。两个脑袋凑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什么,时而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这通常是一个充满危机感的景象,因为能够使他们二人达成一致的点子鲜少利好社会与家庭的和谐,现在也不例外。
“嘿,Techno,听我说。”Wilbur神秘兮兮地吩咐,“下面是我的计划:轮到Tommy致辞时,你播放我的录音,让他们以为我活了过来。”
“关于搞砸Tommy的致辞的那部分打动了我,但后面我不敢苟同。”Techno慢条斯理地抗议道,“最重大的漏洞是:为什么这个计划里只有我一个人在承担社会性死亡的风险?”
“公平来说,我没法看到这个恶作剧的成效,所以你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Wilbur时常觉得,如果他没有Techno这样一个兄弟,抑郁很可能会先于癌症杀死他。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和他同调的幽默感,偏偏他们分享了这么一种古怪的现实主义人生观。只有在和这个人独处时,你才能大肆拿自己迫在眉睫的死期开涮,而不必为刺痛他人感到愧疚。当你收到一大堆以“望早日康复”为结尾的邮件而你知道你并不会时,这样一个陪伴就显得尤为重要。
但这当儿Techno却有点感伤。他正在怀念那些除了闯祸和掩盖闯祸无所事事之外的日子,那时候太阳总是挂得很高,砖墙总是晒得很热,融化的冰棍总是顺着下颌淌到衬衫上。Techno合上笔记本电脑,转过身去,为Wilbur按摩浮肿的小腿。他不受控制地想起六岁时埋在后院的那只麻雀,连它都要比他手掌下的皮肤温热许多。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在哪,是什么使得WilburSoot其人从一切死物和其他活物中区分开来?这屏障如此弱不禁风,以至于使他感到惧怕。Technoblade对死亡拥有天佑般的迟钝,他严重欠缺的同理心使他对血肉横飞的战争纪实片面不改色,所以他不觉得自己会惧怕养兄的尸体或鬼魂。不,他惧怕的是其他东西,而他一时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后来在旅程的第三天,Tommy为他解答了这个疑惑。当时Phil在汽车旅馆里照顾癫痫发作的Wilbur,他们则结伴去最近的药店补充注射器的储备。高速公路穿过一片荒废的农田,稻草人诡异的影子从车窗外面掠过,猫头鹰在头顶凄厉地叫。Techno踩一脚油门,心血来潮,问道:“你不怕么?”奇怪的是,Tommy立刻便明白了他想问的是什么,那双十六岁的蓝色眼睛里罕见地透出一种成熟的明澈来。“我很害怕。”他摇摇头,答道,“我他妈不明白你为什么能够若无其事地谈论Will的病。我永远也做不到藏得像你一样好。”
“避讳它是没有用的,Tommy。”Techno说。Tommy一直都是反应最激烈的那个。他总是拼命重复乐观到愚蠢的句子,在Wilbur每一次自嘲时日无多时捶着墙壁喊叫,每次看到哪个患者出院,都笃定地宣布下一个一定会是他的哥哥。他常常哭,却拒绝承认,宁可抹一袖子鼻涕,也不肯接受Niki递来的纸巾。有时Techno不得不冲Tommy大吼来使他安静下来,因为Phil剩下的精力明显不足以应付一个吵闹的青少年。
“我说的是另一码事。”Tommy伸出手去,关掉车载收音机的旋钮,甜蜜的流行歌曲戛然而止,“Techno,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这个:我们会从四人之家变成一个三人之家。”
“简单的算数,我猜?”
Tommy调低车座,向后倒去。半晌,他抬起手背搁在眼睑上。“我们回不去了。”他喃喃道。
在那一刻,Techno被一道闪电隐秘地击中了,五脏六腑都仿佛灼烧起来;即将与他的养兄一同逝去的是那些无法重现的夏日,Wilbur诚然留下了一个盛满回忆的宝箱,但他同时也会把钥匙带进坟墓。被一个亲近之人的离开所掐断的并不仅仅是未来,还包括那些死无对证的过去。就这样,Techno悲哀地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要恋旧得多。
恋旧的人自然不止他一个。Wilbur去世后,又过了将近一个月,Phil才终于开始收拾房子里前一年冬天留下来的圣诞装饰。在它们被挂上的时候,由于Wilbur的第一场手术的预后并不理想,节日气氛被冲淡了不少。尽管如此,Wilbur还是坚持暂时出院以参加圣诞晚餐,连同Tommy在内的所有人都放弃火鸡、布丁和蛋酒,陪着他吃了土豆泥和甜菜丝。(“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们的味觉终于被拉到了同一个水平线上。”——Technoblade)Phil来接他回家时,Wilbur轻描淡写地提出,他们可以稍微绕个远路,这样自己就能为家人们购买圣诞礼物。在那个瞬间,Phil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件令人羞耻的错误:他完全把礼物这事抛到脑后了。在那张突如其来的化验单之前,他最烦心的事是Tommy吵着索要的PS5,这东西的价格涨到离谱的程度,以至于他们之间爆发了几次不愉快的争执。他本已经做好了向小儿子作出让步的打算,但现在,别说是需要海外邮寄的游戏机,他连一袋薯片都没有准备。Phil和Wilbur匆匆取道市中心挑选了一些小玩意,两人看到对方的购物车时都乐出了声。
“Tommy十六岁了,Phil,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他和Techno肯定都已经过了遥控玩具车或填色图画本的年龄。”
“哦,妈的,我忘了。这小混蛋长得一天比一天快。”Phil摇头大笑,“你呢?那本便笺纸是什么?”
“这不是个礼物。如果它是,那么大概是世上最敷衍的一个。”Wilbur承认道,“待在那张病床上发霉时我写了半首歌,我想把它抄下来会有助于创作,何况我实际上也无事可做。上一次我这么做还是三年级时候的那个父亲节,其结果是Techno现在还在笑话我把你的名字和‘矿井’押韵。”
五月份的Phil发觉自己没法再继续回忆了。他坐在沙发上,盯着手里成捆的彩灯发呆。Wilbur写完那首歌了吗?他梦游一样地起身,在家里到处搜寻。他在一个小抽屉里找到了那本便笺,但上面没有歌词。第一页里,他已故儿子的笔迹简略地写着:Phil,2021年圣诞快乐。他又翻了一页。Phil,2022年圣诞快乐。他没有再翻下去。
他们谈论过这个话题。还是在那个圣诞节,当他们带着塞满后座的购物纸袋回到家所在的街区,Phil把车停进车道,积起的一层薄雪让轮胎稍稍打滑。他转过头,看到Wilbur没有打算要下车的意思。Wilbur低着头若有所思地出神,攥在安全带扣上的指节因过于用力而发白。
“你还好吗?我们先回医院?”
“我……我不……妈的。”Wilbur吸了吸鼻子,“你知道,这些灯光——这些装饰——我……我只是有点伤感,Phil。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
“这不会是最后一次。”Phil当即打断了他,“不要那样想。”这是谎话,他们都知道,但他这辈子从未有任何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真诚。“Will,这只是一段比较艰难的时间,但我们会挺过去的。我对天发誓,我他妈的才不会失去我的儿子。”
Wilbur抬起头来。有那么一会他安静地看着雪花落在挡风玻璃上,他的神情里充满了和童年时无异的对节日的向往。“Phil,我其实并没有他们眼中那么勇敢。”
“我知道。这没什么的。”
“如果我没有撑到下一个圣诞节——”
“你会的。”Phil感到自己的喉咙越发紧涩,“哪怕我要亲自用他妈的拳头跟死神打一架。哪怕我要用我的命换给你。如果世上最昂贵的药能让你活着,那么我就去乞讨、偷窃和勒索以支付它们。我永远不会动一点放弃你的念头。”
Wilbur笑了,但那双眼睛仍然哀伤。“如果我注定没法被拯救呢?”
“……我们总有一天会在另一边相见。”Phil说。这条论断和那些玄乎其玄的宗教概念没有任何关系,他永远都是他的孩子的父亲,什么都不能够改变这一点,包括死亡在内。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出乎意料的是,Tommy是这个家里最接近有神论者的人,虽然他本人从没有向任何人承认过这件事。Tommy通常对地铁站里那些神经兮兮的传教者不屑一顾,但某天他鬼使神差地接过了一张传单,并忍受了那个古怪的胖女人将劣质口红留在他脸颊上。他按照传单上所说的那样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幻想自己面对着一个发光的长胡子老家伙,并低声念出以“天上的父”开头的一大段啰里啰嗦的祷词。看起来一定很蠢。
“如果Wilbur能够好起来,我不会再说一个脏字。”他请求道,“我会卖掉我的游戏主机和电脑然后把钱捐给教堂。我会为我此前的一切不虔诚赎罪。阿门。”
当然,从结果上来看,显然上帝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或者是认为他开出的价码不够令人印象深刻,谁知道呢。Wilbur并没有好起来,Tommy准备的康复派对恶作剧没有用上,他不得不做的事则刚好相反。得知Wilbur出院的决定时,他表达了极其聒噪的反对,指着Phil的脸大骂,指责其如何是有史以来最混蛋的父亲云云,引来一众医生和护士的注视,致使Techno不得不揪起他的衣领,把他整个人掼到墙上。
“什么叫临终关——Wilbur还活着!他他妈的还活着!”Tommy吃痛地揉着手肘,向所有人撕心裂肺地大喊,“我——我在教堂的小册子上看到过,心跳停止数小时的人都能起死回生,和正常人一模一样!你们为什么不能相信一点奇迹?!”
“我先带他回家。”Techno朝Phil点了点头,后者只是站在那儿,没有作出任何表态,看起来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Tommy做好了一切准备,无论捅出多大的乱子,他都要阻止这些人夺走他剩下的一线希望——正在这时候,床上的Wilbur开了口。“Techno,你们先去办手续,让我和Tommy独处一会,好吗?”
Techno捡起争执中从椅背上掉落的外套,拍了拍灰尘,为Phil披上。他们低声交谈了些什么,离开了病房,将门也带上了。Tommy愣在那儿。即使嘶哑而虚弱,Wilbur的声音依然拥有魔法般使人平静的力量,让他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继续抗争的底气。他灵魂出窍一般,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乖顺地走到他哥哥身边。
“Wilbur——”
“看着我,Tommy。我在这儿。”
Tommy感到被什么掐住了脖子。“你不会——对吗?告诉我你不会离开我们,求你了。”他第一万次恳求道。但令他绝望的是,Wilbur第一万次摇了摇头。“听着,那一天迟早会来的。而且我恐怕它不像你想象中那么遥远。”Wilbur严肃地直视他的眼睛,“……我希望你做好准备,好吗?我他妈不想死到临头还要抽空去安慰哭哭啼啼的小屁孩。”
Tommy像被什么蛰了一样,立刻回避了他的目光,喉头古怪地滚动着。“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你能做到的。”Wilbur叹了口气。他把自己往上挪了挪,从枕头堆里支起身子,张开手臂。“过来,我的男子汉。”
他们把对方紧紧锁在一个拥抱里。Tommy想起九岁时自己第一次参加长跑,他在第一个弯道跌了个狗啃泥,出尽洋相。他一瘸一拐、满眼泪花地走到终点时,Wilbur在那儿向他张开手臂:“过来,我的男子汉。”接着他们去吃冰淇淋,世上最酷的一位兄弟向店员骄傲地介绍Tommy,说这个小不点是他心中永远的冠军。Tommy搜寻记忆里Wilbur的样子,发觉自己好久没有仰视过他;因为自己的个子蹿得很快,Wilbur近几月又鲜少走下病床。他总是抱怨Wilbur高得像根愚蠢的电线杆,将所有并排行走的人衬成侏儒——但他以后也再没有机会被Wilbur投下的影子笼罩了,而这并没有让他十分高兴。他要如何适应去俯视他的哥哥?他要如何适应一个无趣得多的家?他要如何适应——一切?
“……全都是我的错。”Tommy艰难地开口,感到胃里有块巨石凉凉地坠着,“你知道,之前——在这一切狗屎之前——有时我会对你很生气,然后在气头上说出非常他妈糟糕的话。……对不起。我真的、真的很抱歉。我不应该——见鬼!我不应该诅咒你去死。我怎么会那么想呢?我他妈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那么想!Wilbur,你是个很好的人。我……我永远也不可能像你一样好。你是整条街上最他妈风趣的人,你知道我们都不知道的那些古怪玩意,你始终是人群里最突出的那一个……还有那些该死的歌,我其实很喜欢它们,我——Wilbur,我发誓我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Wilbur一时没有应声,只是安静地倾听着他的忏悔。他搞砸了。Tommy恍惚地想。他花了这么久才攒出勇气剖白自己的丑恶——也许因为只有在拥抱中他才看不见Wilbur的表情,否则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个胆量——Wilbur大概对他失望至极。这都是他自找的。
Wilbur抬起手来,将手指插进Tommy的金黄色发绺里,安抚地揉着他弟弟的后脑。他有那么一瞬间百感交集。在Wilbur的印象里,Tommy永远是那个吵闹又莽撞的小孩,固执己见、气血方刚,一到表达情感时总是挑最笨拙的路子——而这一刻他意识到,他的小弟弟总有一天会变成大人。这是他第一次听到Tommy如此主动、如此真诚地表达歉意,即使是为了一件他没有错处的事。Tommy在成熟起来,他自己却不会再变老了,这令Wilbur的心中感到同等的欣慰和酸涩。
“这不是你的错。事实上,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它只是发生了,就这么简单。”
“但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
“这个嘛……有人会说‘漂亮的花最先被摘走’这一类废话,有人会说这是我上辈子做了什么事的报应,比如炸掉了一个国家之类的,谁知道呢。找出理由来让自己接受失去,这是人之常情。但我想告诉你的是,人们就是会无缘无故地遭遇坏事,这是生活的一部分。”
“最烂的一部分。”
“我同意。但是总的说来,仍然是酷的一面居多。比如说,你的出现就让我的生活变得更好了。”Wilbur感慨道,“你给这个家带来了你无法想象的乐趣。妈的,有时候我觉得,比起我看着你长大,更像是你陪着我长大一样。”
Tommy短促地笑了一声,尾音被一道哽咽封住。“……闭嘴,Wilbur,闭嘴。”
“往好的一面看,这个家里成年人的数量是守恒的。我可以指望你,对吧?”Wilbur在他的耳边说,“我需要你照顾Phil。他太老了,你得每天早上去查看他一下,确保他没有变成化石。……当然还有Techno,这个贱人抠门得很,大概不舍得给我掉一滴眼泪。你的任务是用你擅长的技巧持续烦他,直到让他哭出来为止。到时候我会从地狱里和你击掌。”
“操你的。”Tommy咕哝道。他感到液体热热地积蓄在眼眶里,他用力眨眼,试图抑制它们,但效果适得其反。他不懂。Wilbur就在他的手臂之间,被他这样竭尽全力地牢牢箍着,怎么可能会消失不见呢?这根本讲不通。“我讨厌你。”他不受控制地颤声开口,嗓门之大令自己都诧异,“我讨厌你。我他妈的……我……我爱你。”
他想Wilbur毋庸置疑要嘲笑他了。这样一个多愁善感的爱哭鬼可不是第一雄性该有的样子。没有人理解他这几个月来经历了什么:在此前他坚信世上不存在没法解决的难题,如果遭到了霸凌就找来Techno当靠山,如果和朋友闹翻了就厚着脸皮前去和好,如果学不会代数就多花它几个骂骂咧咧的夜晚……但是唯独这一次,明明是他最不愿想象后果的事情,却从一开始就毫无转圜的余地,连讨价还价都做不到。是他不够努力、不够强大的错吗?他是不是本可以做点什么?是否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冰冷无情,他这无忧无虑的十六年只是个幸福的意外?
“我也爱你。”Wilbur假装没听见肩上传来的极力压抑的抽噎,“我很抱歉没能当一个更好的哥哥。但你也可以对着我的坟墓吐口水,所以我们扯平了。”
“我会的。你最好赌我会。”Tommy最终这么说。
但他没有。后来他站在Wilbur的墓前时心情出乎意料地没有什么波澜,那儿反而成了他唯一能够完全平静下来的地方。好像这个长得过头的拥抱从来没有结束,Wilbur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成年人的世界和他想象的一样可怕,但到头来也没有糟到哪儿去:在他哥哥的怀抱里,他还是可以做一个十六岁的小孩。
如果Tommy谈及他最不后悔的一个决定,他会说是坐上那辆车,罔顾一开始Techno对此表达的显著的不悦。某种意义上,这甚至称得上一次愉快的家庭出行。他们之前不止一次策划过这样的活动,但总是被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阻挠。不是Tommy试图逃课时摔断了一条手臂,就是Phil接到了调职通知,或者突如其来的雷暴让一切计划打了水漂。Wilbur开玩笑说这就像某种诅咒,他们四个人的日程永远也没法统一起来。现在这个诅咒失效了,虽然失效期大概不会持续很久。
无论如何,这个家庭享受了他们的旅行。他们用最蠢的姿势和一只迷路的绵羊合照,在路边摊购买猫耳发饰并轮流戴着它问路,联手作弊桌游直到Tommy输得恼羞成怒,把一袋奇多扣到Techno的头上。在这趟远门之前,谁都不知道Phil年轻时训练过数年的野外求生,孩子们无一例外地对父亲用手表判断方位的炫技欢呼不止,即使导航给出了完全相反的意见。在稍显无聊的长途车程里他们还成功撬开了彼此的嘴,从Phil不情愿地讲述自己的少年情史开始,到Tommy承认电脑里的病毒来自自己下载的色情片,再到Techno结结巴巴地透露了十几年前房子附近一些鸟类的死因(他的谋杀倾向实际上早就不是个秘密了),Wilbur的“我猜我要带着这个好奇心进坟墓了”策略战无不胜。直到Tommy反将一军,宣称要在葬礼致辞上捏造他哥哥不光彩的癖好,除非Wilbur坦白自己曾经将地下室的烟头栽赃给他。这使得其余三人不得不对这个恶魔坯子刮目相看。
照顾病人是一个难题,但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棘手。事实上,Wilbur的精神比在医院里好了不止十倍,毕竟他字面意义上地不再需要操心任何事了——再加上他是个天生的室外动物。当他拿着自拍杆,搂着Techno的肩膀,耐心地教后者如何在镜头中摆出不会吓哭小孩的微笑,你很难分辨出谁才是需要照顾的那个。他喜欢新鲜空气、阳光和脚底踩在草和土地上的感觉,并且庆幸自己不用再回到消毒水味的白色地狱中。最困难的地方在于脱离他心爱的止痛泵,但这实际上也没什么:从好的一面看,他又不用再忍受多久了。他需要氧气,需要平稳的颅内压,需要抑制过多的胃酸;但药物和辅具的作用极其有限,到了现在,他最需要的是他的家人。——他其实同样需要Niki,但他宁愿自己不是。他们有时回复对方的语音消息,例行公事一般告诉对方自己的日程,无关痛痒地调一调情,对房间里的大象避而不谈。在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两人也是这样躲在被子里聊天,绞尽脑汁地搜寻话茬,来推迟挂断电话的时间。Wilbur不会打开摄像头,冀望于她对他的外貌的印象不再更新,而是停留在他尚且能够被称之为有吸引力的时候。他肤浅已极的浪漫。
足够令人惊奇的是,还有另一个人被他所需要。一开始Wilbur自己都弄不清楚困扰他的缺憾感从何而来,因为一切看起来完美极了(除了他差不多快要咽气了这一部分)。直到旅程临近结束的那个晚上,他和Techno分享同一个旅馆房间,后者发现自己的室友毫无睡意。
“很痛?”
Techno得到的回应是一声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哼鸣。他轻手轻脚地起身去翻背包,但没有找到需要的东西。“我们应该多带些吗啡的。”
“这也许是好事,你知道,药物成瘾不利于健康。”
两个人在黑暗中相视一笑。Wilbur继续道:“和我说说话。你想象不到这多有帮助。”
事实是世上其他随便哪个人都比Technoblade适合这个差事,但他没有推辞。“今天傍晚,等红灯的时候,我们旁边车里的小孩在刷短视频。他的屏幕上有一个男人裸着上身炫耀肌肉,显然此人徒手劈开了五层木板,但我打赌我对上他有百分之八十的胜算,如果我有先手的话,百分之百。”
“让我们祝他最好不要碰上你。”
“但如果真的到了搏命的场合,我们不会赤手空拳。”Techno描述道,“如果他有枪,我最好还是先找到掩体。就算如此,开枪对一般人造成的心理压力难以想象,我仍然可以占据上风,只是要冒些风险。一旦他失去武器上的优势,就是我夺回主动权的时候。即使他侥幸逃掉,我也总有一天会找出他的藏身之所。说到底,一开始和我作对就不是明智的选择。”
“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但想来他活该。”
“他的确是的。”
长得令人尴尬的冷场后,Wilbur的眉头放松了一些。“……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在聊天这方面毫无天赋?”
“算上你,一共有九个人如此评论过我的社交技能。这九个人加在一起,也没有我刚刚提及的那个男人强壮。”
“……老天爷,我投降。”Wilbur呻吟了一声,“请不要增加遗体美容师的工作,十分感谢。”
接着Techno又发起了几个不成功的话题(“你知道早在公元前二百年,安第斯山脉的印加居民就开始种植土豆了吗?”),直到Wilbur终于决定从在桌角上撞碎脑袋的冲动中分出一点精力,揽回寻找话题的大权。可聊的东西很多,比方说国际局势、股票价格、明星绯闻或Tommy傻里傻气的牙套,再加上他是那个WilburSoot,他有自信能使对话维持下去。
但Wilbur最终说出的是:“Techno,我可能会搞砸我们唯一一次家庭出行。通过‘搞砸’,我的意思是他妈的死掉。”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掉头回家。”他的养弟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立刻便应了声。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带回一具见鬼的尸体肯定不是最好的旅游体验。”
“不要紧。……你觉得我们还有多长时间?”
“我不知道,兄弟。明天。下一秒。他妈的任何时候。”Wilbur叹了口气,指节用力按着额角,充当缓解疼痛的安慰剂,“说实话,我已经不是很在乎音乐节的事了。即使我成功抵达了演出现场,音响效果也肯定会使我的脑子——或那里面的随便什么东西——开始抗议,用我肯定不会喜欢的方式。”
“这,嗯……太糟糕了。”Techno作出了评论。Wilbur有些想笑:如果不是他们俩认识了十四年,他会以为这个人在因走神而敷衍。(也许是,谁知道呢。)实际上,他的养弟所能展露的同理心的上限也就止步于此,所以Wilbur其实很感激。Techno继续道:“但那是你的愿望,不是吗?”
“妈的。我有不得不去的理——”
Wilbur哽住了。他想起了那个理由,并惊叹于自己的迟钝。和这个时刻的顿悟相比,疼痛突然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Techno等着他说下去,但他最终没有给出解释。他将Techno从房间里支走(“我需要为我的悲惨命运痛哭一会,但自尊不允许我在你面前这么做”),摸出手机,打开社交软件,点开一个头像,往聊天窗口里发送了两个单词。
“你好,混蛋。”
Wilbur曾经有过一支乐队。它解散时,他曾以为自己会有第二支。他很少向别人谈起这件事,因为这意味着他不得不提到Schlatt。一个精明而疯狂的人物,拥有引人注目的羊排络腮胡和对一切社会事务富有洞见的观察,至少Schlatt自己是这么觉得的。他们成为了大学里一对标志性的二人组合,两人在“不招人待见”的光谱上各占一端。Wilbur作曲和演唱,Schlatt联络赞助、宣传推销,顺便敲鼓。其他人则主要负责忍受他们两个,直到不能够忍受下去为止。
他们吵翻了(不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导火索是一些愚蠢的政治立场。当然,在那之前他们互相无法忍受对方已有一段时日,先是Schlatt的酗酒发展到不容忽视的地步,一次围绕这个问题的争执以他险些用酒瓶打破Wilbur的头而告终。接着是Wilbur中途退出了他们的驻场演出,因为Tommy打了个恶作剧电话,说他把自己卡在了楼梯扶手里。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琐屑事情,例如谁刮花了谁的摩托车,谁给谁的女友起了外号,谁莽撞地租了便宜的排练室,它在第二天就被楼上爆裂的水管淹成了发霉的汪洋……后来他们提起对方时都不约而同地使用“那个自吹自擂的傻逼”一类称呼,两个人里只有一个人还偶尔拿起乐器,另一个毕业后则干脆去了另一个大陆经商,对于彼此而言都杳无音信。
所以那条消息显示已读时Wilbur相当惊讶。他以为Schlatt一定已经移除了他的好友,对方估计也这么以为。接着他收到带着标志性戏谑腔调的回复:“什么事,漂亮男孩?”这使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九岁。
“我他妈的要死了。”Wilbur在输入框里打出,“记得滚回来参加葬礼。”
接着他看到“对方正在输入”的标志显示了好久,他开始在心里计算时差。那边大概是凌晨四点,所以不排除Schlatt一边打字一边睡着了。又或者那个自我中心的鸟人只是觉得关他屁事。
Wilbur最终收到的回复是一句简单的“噢”。接着他的手机震动起来,一个多年不见的号码出现在他的屏幕上。
“什么叫你要死了?”他接起电话的一瞬间,那个令人火大的声音冲着他的耳朵劈来,“你他妈最好是认真的,否则我会起诉你浪费我的时间。我的客户都是亿万富翁,他们不会——”
“我真的要死了,Schlatt。”他告诉对面怒气冲冲的男人,心里觉得好笑,“我失去了我的头发。我的腿肿得像柱子却没法支撑我站起来五分钟。我没法连续喝完一杯水而不呕吐出来大半部分。如果你在我面前,你就能闻到我身上的异味,因为我的胃开始停止工作了。这就是癌症对我做的事情。我不得不说,相比之下,你就显得没那么恶劣了。”从头到尾说完这一番话对Wilbur来说并不简单——事实上,鉴于他现下的肺活量,这不亚于一场长跑——但是,出于某种奇妙的自尊,他做到了。
然后他们陷入了一段沉默。Wilbur无聊地用指节敲打墙壁,直到Schlatt终于开了口。“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算了,跟我无关。这周末我会回去一趟。你在哪个城市?”
“来不及了。”Wilbur遗憾地通知他,“我们正在前往唐菲尔德音乐节以完成我的遗愿清单,就像我们曾经谈论的那样,但我恐怕连那里都到不了。你会来参加我的葬礼吗?”
“……我会的,Wilbur。”Schlatt的语气柔和了很多,让Wilbur感到有些肉麻——当然,是好的那种,“作为你从前的鼓手,嗯哼?”
“作为我最好的朋友。”
“真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你知道,我有时很希望我们当初把派皮西卡办了下去。”
“我也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记不记得那个叫做塞缪尔的足球俱乐部的家伙?”
“我他妈当然记得。妈的,如果再让我看到他,我会用格洛克在他的猪头脸上打出个窟窿,让他发现他愚蠢的肌肉毫无用处。”
“他说我们撑不到半个月,但我们足足维持了一年,还有了一场公开演出。”
“噢,别提那场演出!十四年一遇的暴风雨,Wilbur,十四年一遇!我猜上帝就是不想看我们好受。”
“我同意。那个带光环的婊子乐于看人受苦,这使得一切都说得了。”Wilbur吹了声口哨,“我得挂断了,这个通话音质让我的头疼得像是他妈的被劈成了两半一样。去巴结你那几个亿万富翁客户吧。再见。”
“……再见,漂亮男孩。我非常抱歉。”
Wilbur放下手机,盯着远处的一块虚空发呆,他知道几个时区外的Schlatt也是如此。他的手指不自觉地弯成拨弦的形状,他拢起嘴唇,用口型无声地唱:人生不就是如此他妈反复无常……几周以来,他的心像是被一只名叫唐菲尔德的钩爪攫住,如今他离自己的渴望一步之遥,这钩爪却倏然松开了,让他终于感到无限的坦然和舒畅。瞧,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他为什么一直没有想起来去做呢?他总以为有一天他们会戏剧性地重逢、用力拍对方的肩膀,默契地将不愉快的往事揉进玩笑话里,也许是一次聚会,一个共同的朋友的婚礼,或者一间引人怀旧的街角酒吧——他为什么总是假设他们有足够的时间留给这些偶然?总之,虽说迟了一些,他还是做到了挽回他的朋友。这称得上他最为自豪的事情之一。当晚他们中有一个人梦见舞台、爆裂的音符和年轻的汗水,另一个人则彻夜无眠。
后来,当然,Schlatt来到了他的葬礼,揣着一打名片,见缝插针地向所有人推销可疑的电子货币。他不可避免地走过那些烂俗的白色花朵(花粉过敏使他不得不频繁地擤鼻子,好在这个场合里也算不得出格),它们之间摆着一张照片。Schlatt一眼就认出那上面Wilbur的装束。Wilbur戴着愚蠢的大檐草帽,成绺的头发被汗滴黏在额头上,太阳镜堪堪挂在鼻尖的边缘,整排牙都笑得露出来。他们于相识的第一个春天搭伴去野营,租来的车子在半路上抛锚,两人坐在前盖上分享没了气的碳酸饮料,Schlatt顺手拍了这么一张照片——他自己都快要忘了他拍过了。Wilbur的家人挑了这一张,从他的社交媒体里?真是个奇怪的巧合。Schlatt抿一口手里端着的葡萄酒——他一进门就给自己倒了一杯,把戒酒的事情推到下个世纪——摇摇头,大声抱怨着危险的汇率,从Wilbur的笑容前走了开来。一阵沥青和沙石味道的风从五年前吹来,又轻轻地从他的眼角边拂过去了。
事实上,对于这趟旅行扫兴的结尾,所有人都早就隐隐有了预感。在Wilbur向Techno承认这件事的第二天,他向他其余的家人作了坦白。其时他们绕路海滨以避开车流,但海风明显和Wilbur的迷走神经不太对付。他探出敞开的车门,呕吐在大理石路沿上,直到连粘稠的唾液也吐不出来一滴,便徒劳地干哕了好一会,整个人剧烈地哆嗦,使人想起即将被风卷离枝头的枯叶。Phil拍着他的后背,Tommy则抽了一沓面巾纸,蹲下身来,帮他擦拭沾在下颌和前襟上的污物。他在Tommy的帮助下重新靠上车座,感激地注视着年少者为他披上毯子。他冷极了。
“……Phil。”Wilbur从因脱水而痉挛的喉咙里勉强挤出词语,“如果我没有撑到返程……我很抱歉。”
Tommy的手顿了一顿,但他没有吭声。其实,并不用Wilbur提醒,他们已经知道自己输掉了和时间的竞赛。一切都不断地从计划中脱轨,比如爆胎、堵车和患者病情的间歇性恶化。如果Wilbur能够回到家,那反而是个奇迹。“这他妈是什么话?”Phil立刻为Wilbur的自责作出了辩护,他轻轻扶着儿子的肩膀,好像捧着一件纸一样薄的瓷器,“你有什么可抱歉的?孩子,我们最不希望的就是给你留下遗憾。”
“好吧。无论如何,这肯定不是你们想象中的家庭旅行。”
Techno扬起眉毛,闷闷地笑了一声。“谁说不是呢?我们以后可能会这样聊起:‘记不记得那次公路旅行,Tommy穿反了衬衫,还和车载导航争执了起来?哦对,就是Wilbur不幸死在了路上的那一回。’”
“老天爷,闭上你的嘴,这是个他妈的情感时刻!”Tommy愤怒地踢了一脚驾驶座的车门。(他会后悔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将通过他哥哥的遗嘱继承这辆车。)Wilbur想要大笑,但他的肺能做到的全部只是从鼻子里喷出一些带着腥味的气息。他向父亲的怀里偎去,感到虚浮的失重感包裹着他。“Phil,我得睡一会。”
“保证你会醒过来?”Phil捏了捏他的手。
“我保证。并且我希望那时我们已经在唐菲尔德大桥上了。”Wilbur咕哝着说,“但是以防万一——我的遗言是‘TommyInnit是世上最不招人喜欢的小崽子’。”
“什——这个时候?你他妈认真的?!”
Wilbur发觉自己正滑进非自愿的昏睡里,过去几个月他习惯了如此。医生将他的嗜睡归因为恶液质状态、低免疫和营养不良,但他更宁愿把它当成对死亡的预先排演。命运在某些奇怪的方面就是这么慷慨。在此种睡眠中他会梦见很多东西。他梦见极光在大气的幕布上变幻。他梦见冰川下的苔藓闪烁着幽幽的光。他梦见风剥裂地壳露出鲸鱼的尸体,沙漠侵入文明复又撤走,将一头老牛白森森的骨骸打磨成水晶。
而这一次他梦见十九岁的Nihachu。
“Wilbur!”一只柔软的手扯住他的小臂,“你今天不用去接你弟弟吗?”
他发现自己穿着衬衫和格子毛衣,抱着一摞书站在储物柜前。他的耳机里放着摇滚,但他清楚地听到她的每一个字。两三结队的人群从他们身边经过,数十双脚在走廊里踏出嘈杂的回响,池塘、油漆和固体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渗进他的鼻子里。这很古怪,因为他失去嗅觉已有一段时日。他面前的Niki还用着旧的金色染发剂,架着圆形镜框,比他印象中要高——哦,那是因为学生时代的他比现在矮一些。
似乎是对他的注视感到紧张一般,Niki稍稍侧过脸去,拨开眼前的一缕头发。“他们说你想找我……出什么事了吗?”
啊,是那一天。Wilbur在心里叹了口气。就在这个被夕阳笼罩的储物柜前,他会向Niki坦白他的爱情。她会支支吾吾地搜刮借口逃开,在三小时后发来一条短信,告诉他她也抱有同样的心情。在一天后他们将亲吻,在两年后他将搬进她的房子,在五年后她将收到一条短信,他将告诉她那个毁灭性的消息。
“Wilbur?”见他长久地沉默,Niki在他眼前挥了挥手。这当然是个梦,当然!即使他作出不一样的选择,即使他如此渴望从源头掐断她无可避免的悲伤,现实不会改变一分一毫。但天知道他多么需要一番告解,哪怕在他自己的脑海里。
“Niki。”Wilbur清了清嗓子,“假若我们的世界够大,时间够多——”
Niki的眼睛可爱地睁圆了,脸颊也浮上一层淡淡的粉红色。她快乐地接着他吟道:“这样的羞怯,小姐,就算不得罪过。”
……可是,当然,他们是易朽的凡人,并没有足够的天地或时间。即使穷尽双脚所能丈量的极限,他们也不能够遍历世上的每个角落,而人的寿命比起宇宙,就如同微风在大洋表面吹起的一道涟漪。这样微不足道、转瞬即逝的东西,究竟有什么美丽可言?
但Wilbur知道美的栖身之所,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了。他想象一个雨天的午后,Niki抱着一袋零食站在窗前,被她当作睡衣的大码衬衫下露出一截光裸的肩背;或是她踮着脚去掸书柜上的灰尘,嘴里反复哼着同一段乡村音乐的副歌,松松盘起来的头发让他想起肉桂卷;她像个孩子一样在海滩奔跑、蹦跳和侧手翻,窃笑着把满手的沙子抹在他的牛仔裤上,她的脸颊尝起来像海风和樱桃味的防晒霜;她专注地打发蛋清,腰上挂着小熊图案的围裙,在感到背后突如其来的环抱时快乐地惊叫起来,随即又开始抱怨坏掉的烤箱……在这些时刻里某种灵性体验占据了他,像一种若有若无的搔痒,一旦诉诸逻辑的抓挠便不复存在。仿佛在运行世界的核心代码里构建了一个司属美的维度,只能通过特定的程序漏洞一窥其貌,而Nihachu其人就是那编码中的缺口之一。当年莫奈站在那一池睡莲面前,一定和他看到了同样的景象。
我的姑娘,我的姑娘啊!Wilbur盯着她的面庞,在那个无言的空档里两个人对视着——她的眼神羞怯而喜悦,他的则憔悴不堪。我们哪里还有矜持的空闲?将所剩无几的时间挥霍在相爱以外,这是如何地暴殄天物啊!可他又不得不推开她像从身上生生割去一块血淋淋的骨肉,他痛恨理性剥夺了他占据她余生的贪婪——他痛恨命运。
“可我总是自背后听见,时间带翼的战车匆匆追赶。”Wilbur喃喃道。他几乎感到那对耀武扬威的车轮正隆隆驶来,马匹湿热的吐息就喷在他的脸上。时间,残酷的、傲慢的时间!它要不留情地将他碾过,使他的皮肉冰冷、脏腑腐烂,他柔软修长的手指无法再拨动琴弦,他纯银一般的舌头无法再吐出歌曲和诗句。四季更迭,星移斗转,这些他曾经理所当然地享有的东西,并不会因为他的死而停下分秒。生者们得以继续他们的悲欢,唯独他要永远地躺在土壤的六尺之下了。
Niki微笑着摇了摇头。“下一句可不是这个。”
“我知道。”
她伸出手来,将手背轻轻贴上他的脸颊。“不,你不知道。”她的声音像鸟雀小小的啁啾,“Wilbur,就算你退缩了,我也会说出那句话。”
“我——”
“……我爱你。”她说,“从一开始,到现在,再到之后,一直如此。”
Wilbur垂下眼睑。“即使你会承受你不应得的痛苦。”
“这并不是你的过错。相反,正因为你是一件不可多得的馈赠,我们才会舍不得你离开——既然如此,我又怎么会后悔呢?”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满盛着令人心碎的不加掩饰的爱慕,“Will,你是个聪明的家伙,但你有的时候……可真傻呀。”
Wilbur几乎想要放声大哭了。什么都不必说了。时间有什么好惧怕的呢?难道使他活着的是那些脆弱的器官吗?他成了一副奄奄一息的骨架,任何最细微的生理活动都会带来折磨,死亡的气味已经笼罩了他的周身——但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接近生命。走廊的拱顶在摇晃、坍塌,整个秋日午后的温度逐渐熄灭。Niki的嘴唇一张一合,但他听不见她的话语,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鸣笛。熟悉的疼痛重新在他的内里爆开,继续摧毁着他的意志。这位从现实世界出逃片刻的囚犯被追上了,他将短暂地回到他肉体的监狱里去。
好消息是——Wilbur无来由地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排练了。
第五天的凌晨他们驶过最后一间收费站,方向盘前的Phil不得不用烟草使自己保持清醒。Tommy不耐烦地反复把头发捋到脑后,在安全带里扭来扭去。后座上的Wilbur枕着Techno的膝盖,体温滚烫、意识不清,嘴里嘟囔着零星的呓语。他们已经通过了车流最密集的部分,离预订的旅馆还有三十分钟路程。
第一个发现Wilbur醒来的人是Tommy。在不打盹的时候,他每隔五秒钟就要回身确认一遍他哥哥的状况,并在无法辨认出后者胸腔的起伏时惊慌地大叫。令他惊喜的是,这一次他对上一双半睁的眼睛。
“你醒了!你看到那座桥了吗?对面就是唐菲尔德体育场,我打赌它比三个我的中学加起来还要大——”
“……Tommy……”
“我闻到烤肉了——他们在放烟花——这就像一场大派对,女人们会为我疯狂的!你知道吗,这让我想起我去年的生日,记不记得那些扫兴的坚果?他妈的,我们再也不会点那一家的披萨了。对了,那个名字像一种性病的乐队,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对她们这么着迷——你说她们会不会和我们的车在一条路上?我的计划是要到她们每个人的签名,你可以找人印在T恤上,这样……”
Tommy激动万分的声音传到他的耳中,好像隔过了一层失真的滤网。Wilbur发现自己出乎意料地清醒、敏锐,这反倒使疼痛千百倍地作用于他。他感觉自己肢体的末端正在肿胀起来,逃到神经信号的掌控之外,在他的感知中制造出可怖的真空。他太阳穴下的血管活物一般地砰砰跳动,有针一样的东西不间断地扎在眼球后面,他的视野扭曲、模糊,变成高速飞旋的色彩。他的整个胸腔好像着了火,浓烟不断地烫着他的气管,使呼吸变成了一件需要劳神的重体力活。混着黏膜碎片的血呛住了他,使他痛苦地侧身蜷起,在剧烈的咳呕中将红黑色的体液吐到Techno的牛仔裤上。后者没有抱怨,只是慢慢拍抚他的后背,另一只手去摸他的额头。——他的体温越过临界点了。Techno从后视镜里向Phil比了个严肃的手势。
在这一切感官的酷刑当中,Wilbur听到了由远而近的预示性的钟声。他挤出一个几不可察的笑容,像是某种隐秘的自嘲——他早就知道他没办法做到了,为什么还要把他的家人拖进这一场无意义的消耗战里?
“……嘿。”他轻声说,惊讶于自己格外平静的语调,“到此为止了,我想。”
Tommy停住了他的喋喋不休。健谈的少年人怔愣在那儿,一阵寒意穿透了他。“什么——‘到此为止了’是他妈的什么意思?”
Phil取下并按灭嘴里的香烟,猛打一把方向盘,将车停在路边。Techno放平后座,帮助Wilbur将他的身体舒展开来,同时伸手去打开车厢的后盖。没有人回答Tommy的问题,很快,提问者也被这种富有意味的沉默感染,噤了声,翻出手机,抖着手指拨打Niki的号码。他们中没有人排练过(当然!),但一切都在无言的默契中完成了。Wilbur从一种奇异的视角注视着这一切,仿佛他是一个飘浮在自己之上的观察者,他正向周边摊开、溶化,延伸他精神的触角的边界。“再坚持一会,Wilbur。”Techno拍拍养兄的脸,强迫他回到自己苟延残喘的身体里来,“你有的是时间歇着。”行将就木者咕哝着笑了一声,感到自己的手被握住,是Phil在摩挲他的掌心,他熟悉那双手上面的茧子和疮疤。Wilbur的心里生出巨大的歉意:他想象过相同的角色和类似的场景,但绝不是由一位不幸的父亲来送别自己的儿子。
“……对不起,孩子。我们还是让你失望了。”
Wilbur在Techno的帮助下稍稍抬起头,用力分辨出Phil盈满愧疚的眼睛。“已经足够了。”他说这话时前所未有地真挚,“我……我很幸福。”
号码被拨通了,Tommy从前座里扭过身来,将手机的发声孔凑到他耳边。“Will!”电话另一头的Niki急切地说,“我在。你能——你能听见我吗?”
Techno用指腹替他擦拭眼角,他才发觉自己为这简单的一句呼唤流下了泪来。他渴望听她呼唤自己,他同样渴望呼唤她的名字,在清晨和深夜,在呢绒大衣的早春和高领毛衣的晚秋,困倦地,嗔怪地,迷离地,充满喜爱地,一千遍,一万遍。他知道即使没有他,Niki同样可以过得很好;他同时也知道她并不会。在他要去的地方没有她软和的拥抱贴在后背,没有她可爱的酒窝和发旋、糖霜味道的手指,那儿的周五没有毯子、薯片和老电影,那儿没有晚风使她咯咯笑着整理吹乱的头发。她扎起头发时会露出光滑的后颈,它颀长的曲线使Wilbur想起一只天鹅。现在他要失去他的天鹅了,而他舍不得。
他还舍不得很多东西。他想要看Tommy长大,他等不及在Tommy的毕业典礼上提起那把录影枪的故事,看故事的主角的脸如何因尴尬而涨得通红。几年后的Tommy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他会穿上西装、梳起背头,与人握手时露出得体的微笑;也许他会留起长发和胡茬,宽松的亚麻衬衫上满是颜料斑点;也许他会戴上金边眼镜,在刊物上发表佶屈聱牙的长篇大论,在晚餐时讲出只能逗乐自己的学术笑话。可是,对于Wilbur来说,Tommy的样子永远停留于现在这个时刻了。有一天他会比自己还要年长,有一天他会在人生的岔路口左顾右盼,那时他的兄长不会在他的身边。
Wilbur接着回想自己的青春,他曾——不,他仍坚定不移地相信,WilburSoot加上Technoblade,这两个人可以征服一切障碍,他们是世上最为致命、最为无坚不摧的组合,足够将这个操蛋的世界翻个底朝天。他们大笑、踢球、分享关于政府的批判,在学校的卫生间里喷绘“权威是狗屎”的涂鸦。对于一位巧舌如簧、才华横溢的浪漫主义者来说,有什么比一个嗜好暴力和黑色幽默的反社会自恋狂更适合做他的兄弟呢?他们的故事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可能性!会有人像他一样,从Techno的冷漠、内敛和古怪中破开一条路,获得其人珍贵的信任吗?Wilbur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哦——还有Phil。Wilbur几乎可以看到那幅图景:他的父亲会反复打扫他曾经的房间,擦拭干净他的书籍、键盘和马克杯,再将它们仔细地摆回原位,即使不会再有人使用它们;会在晚餐前拉开属于Wilbur的椅子,在前面摆上空余的刀叉,偶尔这个位置被用于招待Tommy的朋友,便过分热情地添满来客的盘子;会向新邻居和新同事介绍自己的儿子,手机相册看完最后一张,仍固执地向右滑动屏幕,好像足够用力就能翻到新的照片……Wilbur感到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混球。他对世上最钟爱他的人做了什么?他可不可以再祈求被宽限一段时日,至少让他作出一点可怜的补偿?一年、两个月,甚至半天也好?
——远远不够。远远不够!他想留下来,他想看着自己最珍视的人,他要把每一秒种、每一丝气力都用来拥抱他们,他想活下去——
“别哭,Will。”Phil的手握紧了,“不要害怕,好吗?我们都在这儿。”
不,有人不在。如果Schlatt在场,估计会用那副酒鬼嗓子刻薄地大笑:“猜猜谁能去看佩翠尔的现场演出?哦,抱歉,肯定不是你。”Wilbur在心里竖了个中指。为了一点报表数字而错过朋友的临终时刻?他妈的,这个烂人活该后悔。吊诡的是,藉由这孩子气的以牙还牙的念头,他竟能够挣出情绪的激流,使自己专注在表达上。Wilbur艰难地移动嘴唇。话语穿过满是痰液和血沫的喉咙,变成了呼噜呼噜的嘶响。“对不起。我知道你们从我身上期望的比这更多。”
“操它的。”Tommy立刻抢过话头,“我们唯一的期望是你好好休息。我,呃……我听说天堂是个不错的地方,他们会给你光环和翅膀什么的,还有很多女人,大概比这个烂地方强——”
不,不会的。不会有哪里比这个烂地方强了。“Tommy——听我说。”Wilbur几乎是从虚空里勉强挤出一点力气,“一开始你会不太适应,但是一切都会好的,我保证。你是个强悍的男人。”
Tommy别过头去,把口鼻狠命地闷在手肘里。一时间车里寂静下来,所有人都明白自己在聆听什么。他继续道:“Techno,我很荣幸能做你的兄弟。别……别他妈管他们说什么。世上没有比你更酷的人。”被指称者想要回应些什么,但他发现自己的牙关紧紧咬着,一寸也挪不开,只能轻轻捏了捏Wilbur的肩膀,表示自己接受到了信息。
“……爸,我……”
第一个音节入耳时,Phil就没办法控制情绪了。他深深地弯下腰去,攥着儿子的手搁在自己满是胡茬的脸颊上。“我在听。Will,我在听。”
“我爱你。你一直……一直……都是我的英雄。”
“我也爱你,Will。”疲惫的父亲喃喃道,“我们总有一天会再见面的。”
是吗?他们会再见面吗?在那些至为黯淡的时刻里,Wilbur总是幻想存在一个生后之所,所有人都能够童话般地重逢,这几乎是他全部意志力的来源。然而这当儿,在峭壁边缘感受着来自死亡的迫近的重力,他反而没有那么执着了。就算他即将踏入的只是绝对的虚无,至少他所深爱的人们仍然得以继续享受人世的一切,那又有什么呢?
Wilbur大口吸气,但他的肺像是填满了水泥,窒息感丝毫没有缓解,这反倒加剧了肋骨间尖锐的撕裂。在下一口血再次涌上喉头之前,他作出最后一搏。“Niki——你比任何人都值得幸福。我爱你。”
电话另一头没有传来回应,她可能在抑制自己的哽咽,或者只是他的听觉正在关闭。“对不起,我知道……这不太、公平。”Wilbur被烧得白热的疼痛和逐渐漫过一切的困倦轮番拉扯着,他尽可能地保持自己的声音,即使它听起来像某种深海生物古怪的悲鸣——他庆幸她没有看见他现在狼狈的模样,“尽管它们忽而陨落……但我们的生活……”
“要长过它们带来的欢悦,及我们称为己属的一切。”Niki颤声和道。啊,《无常其二》。她将指甲深深抠进掌心,苦涩地想。在不可追溯的昨日和劈面而来的明天之间,剩下的只有不变的无常。即使有恒性是人类因其短浅的视距而产生的幻觉,这难道就意味着她眼前的、胸中的一切是虚假的吗?“……旅途愉快,亲爱的。”这句话是她最终选定的告别。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后悔,但其他措辞只会更加糟糕。
Wilbur还想说些什么,但只能发出一点气若游丝的呻吟,掺在血泡破裂的格格声当中几不可闻。有那么一会车里只有他微弱的吐息——他没有力气重新吸进它们。Techno用手指去摸他脖颈上的脉搏,无声地摇了摇头。最后的室颤阶段已经到来,他们没法多留住他一秒了。Tommy终于很响地吸了一声鼻子,很快又死死屏住了气。像是被其吸引了注意力一般,Phil仰起下颌,移开了目光,这样他才终于能强迫自己说出:“……你可以放手了,我的孩子。”
在年长者一贯地令人镇静的声线中,那一根紧绷的弦倏然松弛下来。Wilbur饱含留恋地最后一次扫视身边的人和物,慢慢阖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不会再睁开它们。在全然的黑暗里,那风暴眼当中一个压缩的奇点,一切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Wilbur沿着时间的格子拾级而上。他看到过去的自己。二十二岁的他挑选了第一台车,牺牲了更酷的外型换取大一些的内部空间,因为那时他以为自己有机会享受更多的家庭出行。二十岁的他和Techno打输了赌,被迫参加Tommy的童子军项目,陪一个毫无耐心的小崽子学习雕刻,那件毛衣里至今还时不时能挑出木屑。十八岁的他走过两个街区,在Niki家楼下弹唱自己写出的第一首情歌,鼻尖和手心都汗涔涔的。十七岁的他被Schlatt拉去一个派对,派对主人开玩笑地建议他们组建一个车库乐队,就用她家里的小狗命名。十五岁的他第一次见到自己未来的女友,他们躺在公园的草地上谈论雪莱和叶芝,蝉鸣此起彼伏,一整个晚霞昏头涨脑地笼罩下来。十二岁的他拥有了第一把吉他,他不得不用胶带缠住手指,直到水泡慢慢地变成了茧子。十岁的他和初来乍到的Techno相处不甚融洽,他们的打斗不幸伤及无辜,使得两人立刻化敌为友,共同谋划如何在Phil到家之前安抚大哭不止的Tommy。九岁的他摔下过大的自行车座,吐出一声稚嫩的咒骂,Phil一边大笑着为他拍打尘土,一边警告要用肥皂洗他的嘴。七岁的他吹灭生日蛋糕上的蜡烛,许愿有朝一日要让父亲为自己自豪。他做到了吗?他真的成为了Phil的骄傲吗,或者他永远也来不及了?如果早知道他面临的是这样一个仓促的结局,Phil还会感激他的降生吗?
接着Wilbur看到未来的自己。二十五岁的他在订婚派对上喝得烂醉,把香槟喷到Phil的领子里,还打了个冒失的越洋电话,邀请Schlatt做他的伴郎。二十六岁的他出钱请了Tommy人生中的第一瓶酒,并大肆嘲笑后者如何被失败的一饮而尽的尝试呛得直咳。二十七岁的他发布了第一张电子专辑,他的名字将一炮而红,他的音乐事业的收益将为整个家庭支付一场梦寐以求的环球旅行。二十八岁的他成为Niki的烘焙坊的第一位顾客,两人像模像样地付款、找钱和抱怨价格,拙劣的角色扮演以一个快乐的拥抱告终。三十岁的他出席Schlatt的公司的上市仪式,他故意穿得像个飙车党,两人皮笑肉不笑地握手时几乎把对方的掌骨捏断。三十二岁的他和Techno久违地来了一次球场对决,其结果是后背疼了半个月,使得他只得咒骂着向年龄和他养弟可怕的体力服输。三十四岁的他停止创作音乐,他闲来无事翻看订阅数还不到三位数时收到的评论,成就感将他由内而外填得满满当当。四十岁的他花了一下午重新粉刷房顶,五十岁的他抱怨过甜的咖啡,六十岁的他用花哨的斜体给明信片署名,七十岁的他在一本科幻小说中途打了个盹,醒来时身上多了件大衣……他渴慕地注视着他所向往的一切,它们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时间的牢笼将他硬生生地扣留在这儿,他连往前挪动一寸也没法做到了。
最后的最后,二十四岁的Wilbur什么也看不见了。裂隙正在闭合,此岸和彼岸连作一体,浑然不分,一整片黑暗而寂静的荒原在他的脚下展开。死神向他伸出一只可怖的冰凉的手,而那些记忆和情绪暖热地拥着他的后背,使他能够鼓起勇气接受她的邀请,决然地向前迈去。他的步伐越发轻盈、越发矫捷,几乎要腾空飞翔起来,连同折磨了他地狱般漫长的几个月的疼痛在内,一切感官都在离他远去。肉体、语言和思想,此一类奢侈品的体验券已经到了期限,他不再拥有这些特权了。曾组成了他的那些小小微粒,如今结束了它们短暂而愉快的合作,要回到无限广阔的宇宙当中了。
——于是剩下的就只有爱。那是唯一一件连死亡也无法夺走的财产,定义WilburSoot其人的存在的最稳固的锚点。他还需要什么,他还索求什么,他还遗憾什么?
这就够了。
我干得也不赖嘛。他想。
第一缕曙光泛出地平线时,Wilbur已经不在这儿了。癌斑使他失去了他引以为傲的容貌,但此刻他的神情看起来安宁而自由,竟使得那一种魔法似的魅力回到了他的脸孔上。他的家人为他掖好毯子,Phil和Techno沉默地拥抱彼此,Tommy则语无伦次地安慰电话另一端的Niki,直到自己也泣不成声。几英里外,他最终也没能抵达的那片城区里,彻夜的狂欢仍在继续,零星的烟花在半空中爆响,射灯的光柱直抵天际。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足够看到这轮日出的幸运——但新的一天总会照常到来。
而且,是的,它已经到来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