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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怀恩x麴崇裕，水仙cp向。

  培训刚结束，感觉活过来了，填一个很久之前的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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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晚麴崇裕睡在小院的厢房，宋怀恩同他隔不了多远，倚在床边又没睡着。

　　他觉得麴崇裕大抵是某种精怪，不然他怎么明知他是男子，却依然下意识惦记着。

　　第二天麴崇裕见到他的时候，瞧出这人明显憔悴的脸色。

　　他莞尔一笑，眨了眨眼调侃道：“怀恩昨日是做梁上君子去了？”

　　宋怀恩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他没有表情的时候嘴角微微向下，看着挺凶。

　　麴崇裕轻笑了一下，抬手握上宋怀恩的肩膀，他歪了歪头，撩起眼皮：“今天我们回西州。”

　　这人今天起床还没来及点脂缀粉，眼波流转中却有一种清丽的妩媚。

　　麴崇裕微微垂了一下眼眸，嘴角上扬，他手指微微收紧，然后骤然松开，笑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晚些出发的时候再来找你。”

　　他说完便朝外走，只给宋怀恩留了一个背影。

　　宋怀恩觉得麴崇裕还是在用美人计，但他没证据。

　　•

　　回西州的路上，宋怀恩才真正见到了裴行俭夫妇，也终于理解了为什么麴崇裕一提到库狄琉璃就没有好脸色。

　　宋怀恩抿着唇，在那女人开口之前叫了一声麴崇裕。

　　不是司马，也不是玉郎。

　　“崇裕。”

　　麴崇裕回头看他，有些惊讶。

　　“怀恩？”麴崇裕扬起尾音，朝他眨了眨眼。

　　宋怀恩张了张嘴，忽然也不知道说什么。

　　麴崇裕却是弯着眼睛笑了，抬手遮着唇，斜着身子凑过去，贴着宋怀恩耳语。

　　“多谢怀恩。”

　　宋怀恩有些别扭的轻咳了一声，“无妨。”

　　库狄琉璃和裴行俭同骑一匹马，她抽了抽嘴角：“司马这么快就有了新欢，还真是孔雀开屏一样。”

　　这话让氛围一僵，宋怀恩率先开口：“客当面非议主家，这竟是大唐女子的德行？着实令怀恩开眼，性格有些不羁了。”

　　不等库狄琉璃反驳，他又道：“先前听闻大唐民风开化，原以为是市井接受崇裕这般无伤大雅的志趣，如今看来，竟是女子可妄议旁人行径，原来是这般开化。”

　　宋怀恩大抵是从未用过这等话去同一个女子针锋相对，他木着脸，隔着几步瞧不清具体神色。

　　也是麴崇裕离得近了，才能看到这人耳尖泛起的红。

　　分明是有些局促的。

　　若不是要给裴行俭留面子，麴崇裕只想拊掌轻叹。

　　他揶揄地给裴行俭递了台阶，话却是同宋怀恩说的：“怀恩此言差矣，大唐女子也不皆是如此，裴夫人不过性情中人，心直口快了些罢了。”

　　裴行俭环着库狄琉璃的腰，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别说话，自己赔了笑：“也多亏司马大度不计较。”

　　麴崇裕却并未搭话，依旧是偏头看着宋怀恩，眼中笑意盈盈：“旁人如何评论我倒是不甚在意，麴某只在意怀恩如何看。”

　　这话几乎要算一种明示，带着一点赤裸的挑逗。

　　宋怀恩撇开了目光，语气有些生硬：“客不议主。”

　　麴崇裕又凑近了几分，几乎是贴着宋怀恩的耳朵，低低地笑了一声。

　　“无妨，怀恩不是外人。”

　　

　　•

　　麴崇裕总觉得宋怀恩最近在躲着他，并且他有证据。

　　他倒是不着急，给裴行俭那边安插了自己的人手，然后盘算着怎么给他挖坑。

　　王君孟这几天夹在岳父、大舅子和老婆中间连轴转，应完这个哄那个，到头来干了坏事还要被麴镜唐揪着领子拎到院子里训话。

　　也不知那库狄琉璃给麴镜唐灌了什么迷魂汤，王君孟一个男人不懂女孩子家家友谊，他跪的十分丝滑。

　　男人嘛，跪天跪地跪老婆，不磕碜。

　　老丈人麴智湛躲在楼上偷看这场闹剧，这也到罢，可连偏院宋怀恩都 感觉到这边的动静，推开了窗，从雕花镂空的隔墙朝这边望了几眼。

　　他原先是对别人家事不感兴趣，正要合窗，就听一人脚步沉稳走到院中。

　　“我生是麴家的人，死是麴家的鬼……”

　　这话被来人一打断，宋怀恩看着王君孟又站起来几步走到麴崇裕面前：“呜呜呜玉郎……”

　　麴崇裕十分没好气地抬脚就把人踹开，抱着胳膊一脸嫌弃，连一贯做戏用的腔调都沉了下去：“滚。”

　　“好嘞。”

　　王君孟应的十分干脆。

　　看得宋怀恩没来由得想笑。

　　这种融洽亲近的关系……他以前也有过。

　　“他本来就不聪明，怎么，你要把他打得更傻然后照顾他一辈子么？”

　　合窗之前，宋怀恩瞥到那院里灯火下的蓝衣青年抬手戳了两下妹妹的额头，语气有些无奈。

　　自从到了西洲，虽然他被麴崇裕安排住在了麴宅，但确实也没怎么见过麴崇裕。

　　大概是这心如琉璃般清透的人也觉察了他的回避吧。

　　宋怀恩没再多听多看，回去歇着了。

　　……

　　说是歇着，宋怀恩也不是很能理解，麴崇裕和裴行俭打架，他为什么要跟着。

　　距离裴府还有一段距离，兵戈碰撞的声音在夜里十分清晰。

　　宋怀恩站在空旷的街道上，一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是该接着往前走，还是立刻回头接着睡觉去。

　　站在原地思忖了一会，还没想明白自己要干什么，就看麴崇裕跨过门槛从裴府走了出来。

　　莹白的月光落在他有些凌乱的靛蓝锦袍上，像渡了一层寒霜。

　　那玉面桃花一样的脸此刻眼神阴沉，垂着眸子走了两步，才抬起眼，目光落到路中间披星戴月的长发男子身上。

　　冷厉的眸光忽然一滞，随即染上了浅浅的一层笑。

　　不同于蛊魅人心的那种笑，这笑里有些浅淡的苦，像是一壶刚烹好的新茶。

　　“怀恩。”

　　隔了三丈远，麴崇裕开了口，声音带着一点哑。

　　“嗯。”宋怀恩还是应了下来。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比如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里，比如自己为什么站着不动……

　　很奇怪，哪怕是离开宁朔，离开了原来的地方，他也没有这么茫然过。

　　“我们回家。”

　　麴崇裕也没问他为什么跟着自己，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走上前和宋怀恩并着肩。

　　“好。”

　　宋怀恩陪着他往麴府走，在道路尽头转了个弯，他忽然握住了旁边人的小臂。

　　“嗯？”麴崇裕下意识朝他看过来。

　　宋怀恩没说话，他松开了握着麴崇裕小臂的手，将他腰间有些松了的玉佩重新系好。

　　麴崇裕眨了眨眼，有些怔愣。

　　向来和狐狸一样狡黠的人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候。

　　不过没关系，反正可以慢慢来。

　　麴崇裕垂下眼睫，看着腰间的玉佩，抬手拨了一下穗子，指尖蹭过宋怀恩刚要收回的手背。

　　宋怀恩微微抿了一下唇，也露了一个很浅的笑。

　　反正……还有时间。

　　

　　★后续应该是没了，我总害怕怀恩ooc，因为上阳赋我看的是一个太太的剧情分析，我自己对怀恩人设没把握，所以这篇先到这吧，后面要是看完上阳赋我可能会写在另一个承泽的水仙合集里写怀恩。

#2.3w字一发完，应该算是原书向。

#带点微微微微玄，PS：主要是自己的xp，想看蛇美人殿下。

#逻辑十分混乱，剧情被我碾得稀碎，ooc归我人设归原著oe/be自证。

#文很长请谨慎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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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二十年又二十年，范闲重进皇子府，大抵当初一具艳骸俱朽于春尘下。彼天尚昏昏，他推开沉暗到几欲腐朽的门，盘结生长的绿藤尚有勃然生机，一节一节盘簇在墙壁于木枝，随着门被掀开，灰尘中的枯朽余味就要呛得他咳嗽。天边在此时烁起一弦极薄的瘦月，匿在云中隐去半截，尖钩就往下捞，竟然在此时、在俱寂府邸中，多出一丝叫人毛骨悚然的邪性。

蓦地，范闲耳尖微微动了动，一簇碧鳞游尾，自满地爬藤中簌簌。范闲竟莫名松了口气，原来是一尾碧鳞蛇……一尾……？电光火石刹那，范闲只觉头晕目眩，脑海中记忆疾驰而奔，迅迅过人间无数载春秋，他才敢咬碎舌尖那点不知名的爱恨同血一块吞入腹中，直到喉口滚落腥锈血气，一滴叫他冲沸肝肠，便肯念出那个名字，尘封许久、刻意淡忘许久的那个名字。

2.回首见前春

当范闲再次同李承泽交锋，看似波澜不惊的湖底暗潮乍涌，他对上李承泽的眼睛，是好贵气的一双瑞凤眼，眼尾偏偏内钩起，像是天边薄月倒垂人间的尾。但是那双瞳仁是极深、又极透，便难免叫人觉得过于锐利与神气，殿外血腥气滚滚地洇开，横七竖八的尸体并未叫李承泽受惊，他同范闲对歭，倏地便羞然一笑，唇边扬起的弧度很小，笑意隐约衔在眼梢，却并未深达眼底。李承泽双手撑在桌案上，微微仰头看范闲，道：“小范大人受惊了，好在这些刺客，已经被杀尽了。”

范闲看着李承泽眼梢衔着的笑意，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唇角，只是面容太昳丽，便也瞧不出这一抹太假的笑，“不知二殿下以为，这些杀手究竟为何而来？”李承泽仰接过范闲递下来的目光，有风穿堂过时凉意才稍觉，他将指腹压在沉木上，近乎搽出一道印来，刻在早已镂纹的桌沿。

“许是太子呢？”李承泽唇边仍旧抿着那抹微羞笑意，可偏偏他的目光沉而冷，犹如锐利的月。

倒像是……范闲微微惊觉。

倒像是隐匿于暗处、只蓄势待发伺机而动，躬身探出七寸的一尾青鳞鳞的碧蛇，眼睛一样静而深，沉而冷，却能够叫人端详出几分悄无声息的杀意。风微微掀过范闲沾血的袍摆，血腥气循着风往七窍钻，腥味将范闲藏匿于深处的记忆勾出。范闲想起在幼年时，彼山林苍而翠，正夏至未及尾，到夜之时，他于山林中行走，见到一棵古树上缠藤绕蔓。他耳朵还很利，听见“嘶嘶”声和鳞片攀爬树枝时的摩擦声。范闲便停住脚步，冷意悄然爬上背脊，三伏天夜竟然感到微凉，他不敢轻举妄动，缓慢回头却见到极枯瘦的枝上，一尾碧鳞蛇正嘶嘶吐着信子，眼神冰冷，又极静的、躬直七寸对着自己。

后来如何了？

后来，范闲捏住碧鳞蛇的七寸，冷静地端详着这一尾纤瘦的蛇，鳞片的颜色艳丽且鲜活，在此时挣扎出颓败将死的颓迹。而范闲任由蛇尾蜷缩着拍打自己的手臂，他只是牢牢掐住碧鳞蛇的七寸，蛇口张开，尖锐毒齿却无法攻击范闲。很快，那尾蛇在范闲掌中便没了声息，范闲手微微一松，七寸就没了束缚，僵硬的蛇驱自掌心滑落，鲜艳碧鳞此时色泽暗淡，死亡将灰白生机吞食。

“咚……！”

原来是李承泽倏然起身，衣袖将桌上所置的香炉一并扫倒，发出极沉闷的一声响，香炉顶盖翻落，灰白香痕倾洒出来，涂抹入满地红血白肉中。范闲堪堪回神一霎，望向李承泽颀长身姿，如斯挺拔，宛如蛇躯直起的七寸。忽然觉得荒唐，又有些不可思议。自己怎会联想到年幼时，死于自己掌中的那条、试图攻击自己的蛇。

“小范大人若是改了主意，可随时来我府邸相商——”

李承泽朝后一摆手，他未回神，言辞笃定，端出好一派天潢贵胄的气质。范闲扬声道：“殿下，地上血重，绕着些走，免得摔了。”

3.青史鉴传闻

桌上放着一则卷宗，上面讲述了南庆伊始时的一些传闻，范闲不过闲来无事，于鉴察院中寻旧案典籍时无意中看见，大抵打江山之初，总要有些奇闻异事为第一人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卷中所述，大抵也不外乎此。其中记载南庆的第一位开国皇帝，出生时天有异象，后及冠时忽而化鳞，视通天地，非凡人也。

不过寥寥几笔简述，究竟有几代人延承血脉暂不可考，范闲只当看个趣儿，却并不认为当真有人身上能够流淌蛇的血脉。毕竟自古以来，蛇为妖异，血脉犹冷，绝非善类。即便有女娲之传说，可也不过是神话奇闻，概而不实，倘若回归现实，蛇终归不能通人性。

桌上茶已烹沸，虚虚烟腾而起，雾光撩过眼眉，范闲轻揭茶盅，水汽漫到卷宗上，余光瞥见“蛇”字，他捏着茶杯微微提起，在热烟歇过眼底时，蓦地想起李承泽的眼神。明锐且冰冷的，悄无声息时像是一尾竖立的蛇，血脉说又开始在脑海中翻阅，人不可能生出蛇尾，一切都是后人浓墨一笔所添传奇，为之开国捏造出神异的假象。

可偏偏，李承泽就当真像那么一条蛇，身上所着的华服如同艳丽的鳞纹，箔金飘银织就的纹路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像是碧盈盈烁着细光的蛇鳞。伪装起来时笑意就会抿成恰到好处的微羞，两横远山眉细而长，尾端曳下来的弧度又柔和，看上去像是更善于翰林学院中编纂典籍的文人，也更像是适于山水之间邻梅与鹤的隐士。

范闲指腹微促，捻着杯沿又垂眸，心念悄然铺开，只是来日方长，他与李承泽，争且争就看鹿死谁手。

唤人将卷宗收拢归纳了，王启年小心地应承又顺势恭维了几句范闲的行事认真，范闲知王启年惯是会说话的性子，也未搭腔，却听王启年又问道接下来要如何行事。范闲只微微顿首，道：“抱月楼，是该肃肃京都的风气了。你说是吗？老王。”

王启年心下微惊，知晓范闲是要对李承泽下手了。

说是要肃京都风气，不过是想以牙还牙，不……或许也并非止于此，范闲更想做的，大抵还是震慑李承泽。王启年抬眼望去，却见范闲微微笑着，笑意同李承泽竟有几分相似，一样眉秀眼明，一样微微含羞，“我并不想真要他性命，不过是小小警告。”

王启年微微一拱手，道：“大人心善。”

谢必安死讯传至府邸时，天色尚且阴阴，下人惊慌失措地进来禀告时，隐匿于层云中的雷电终于朝人间倾轧而下，雨密如豆，砸向伏如龙脊的屋顶，沉闷响在黑瓦上，稍远处压着沉沉的黑，像是乌云彻底倾于卧鲸之上。李承泽稍稍闭目，睁眼时尚无波无澜，眉丘曲处弧度依然柔软，下人禀完便退开，李承泽伸手接过雨滴，溅开打在掌心，闪电格外厚重。

雷霆雨露。

李承泽抿唇微微笑起，笑意不到眼底，仍旧是冷而利的，经骤雨洗劫出的清明，透亮到宛如一泊明月。求和未果，他知道自己的布局终究是惹怒了范闲，否则也不会杀了谢必安，臂膀不过断去一只，但李承泽身边可用之人已然所剩无多。

俱是天恩。

4.悄化碧无痕

朝堂上的斗争总是暗潮汹涌，表面虽然无波无澜，但林相罢官，多少有些李承泽的手笔，只是手段拙劣，偏偏称了那位陛下的意，故而不予追究。如今李承泽臂膀已断，范闲心中那口幽幽浊气才团团倾出，如今夜探王府也不过是想寻李承泽问一件要事，却不曾想，能在李承泽府中见到如此一桩奇闻。

夜渊沉而慎，笼住偌大王府，中天不见月，便是黑压压一片。今夜李承泽府中未曾掌灯，疏水回廊缜于夜间，竟然生出几分荒寂之意。范闲习武，故练得耳聪目慧，五感敏锐，听见一阵“嘶嘶”声，宛如毒蛇吐信，夜鳞攀行，只是细看之下，却又全无异样。

范闲压下心中怪异，一路竟然畅然无阻，仿佛护佑李承泽的侍卫悉数被撤下。李承泽并非心大之人，相反，李承泽相当谨慎，如此又如何不会留人于守，其中必有蹊跷。范闲轻轻推开门，隔着一扇屏风，尚且能见一灯如豆，有人影叠于屏风，姿行怪异。

他便绕过去看。

骤然微惊，只见榻上李承泽正微微闭目，胸腔微弱起伏，肤色冷腻，极白。腰肢是一种精韧的细，看上去格外柔软，而腰身以下，是一条青碧蛇尾，鳞片在幽幽一豆烛灯下烁出稀碎粼光，蛇尾微微蜷缩着扣住床柱，发冠已经被摘下来置在一旁，发尾垂着湿滑淋漓水色，额间促出细密的汗。

范闲近步至榻边，低眉细细端详着李承泽的五官，如烟似雾的一双眉黛蹙起来，像是极力忍耐痛苦。范闲心中微微一动，竟然在此时选择做出一个大逆不道的行动，他伸出二指捏起李承泽的下巴。大抵是受到惊扰，李承泽梭然张开眼睛。

范闲看见了一双蛇类的竖瞳，泛着妖异的红，同李承泽平素的冷锐却极为相似，只是理智并未攒得多少。

好一条美人蛇。

他想起典籍中所言，李家人或许带有蛇的血脉，本以为不过传闻，却未曾想，竟然当真有此奇事。范闲在此时闻见一股异香，陡然生出一股隐秘的兴奋，一点刺激悄然牵动神经末梢，竟然让范闲指尖微微战栗，兴奋席卷了范闲的大脑。

便倏然于电光火石一霎！李承泽蛇尾摆动，一尾碧痕竟将范闲卷入床榻。范闲扣住李承泽肩膀，顺势将其压在榻上，对上昳丽一张面容，心火陡生，灼灼其烈，烧入四肢百骸。

一豆烛火骤而熄去，天地归于沉沉一寂。

黑夜之中仅仅能听见几声喘息和交杂的水声，李承泽蛇尾将范闲腰肢圈起，内腔鳞片早已外翻，一片蹂躏出来的红。籍沉沉夜色，李承泽周身泛粉，脊骨微压，两只蝴蝶骨却几欲撑破皮肉，后颈漫上轻俏的红。范闲的手指探到李承泽鬓边，摸到光滑细小的蛇鳞，在他绞更紧时呼吸都促了几分。

“李承泽。”

范闲轻轻唤了一声，李承泽弓着身躯，软腻的腰肢被锢住，淋漓的汗水混着异香，一霎引到最浓。他猛地仰首，脖颈修长，绷得太狠，颈侧青筋都耸，两片唇微微张开，汗水顺着鬓边淌，眼尾滑开两抹红，最终彻底瘫软了身躯。

浓夜黯然，帘帏笼影，不知过了多久，榻边一豆烛光才幽幽重亮。李承泽微微阖着目，整个人都显得格外柔顺，碧尾极长一条，慢悠悠绕过范闲垂至床沿，内腔鳞片掩过红肿浊白，像是已经餍足。

这次的化鳞与情汛大抵是因第三人的介入，并未让李承泽难受太久，此时甚至心情有些疏懒，范闲未曾开口，只披着一件薄薄单衫，李承泽也并未驱逐，湿淋淋地黑发滑下来，叫范闲五指穿过，那股幽幽异香还未曾散尽。平心而论，不论是李承泽抑或是范闲，都并非不能控制己欲之人，只是昨夜异香引情，故而水到渠成。

李承泽垂首，姿态甚至算得上柔和。榻边小灯烁出昏澄的火，淋漓泼在顺如水草的乌发上。范闲心念微微一动，指腹梳开柔顺长发，随手摘了帕子轻轻替李承泽擦拭。李承泽静默未动，像是悄无声息盘伏的蛇，还有些微醺之意，在此时便显得格外温顺许多。

范闲的目光垂下来，细细打量着李承泽一截修长的颈，那些轻俏的粉还没消干净。这个视线看下来能看见李承泽的侧脸，烛火柔柔地淌，蜿蜒成潋滟的波，衬着李承泽形态都极温顺。可范闲却有些恍惚，他太清楚李承泽的为人，他们本质上其实可以归为同类人，因而也知晓，此时的柔和不过是一种假象。在范闲看来，李承泽更像是盘桓在手腕上的一尾蛇，寻常温驯无害，却能够在不经意间便咬下一口，连血带肉。

“李承泽。”范闲低低地唤他，又叫了一声“殿下”。

李承泽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侧过身来，只撩起眼皮抬了范闲一眼，复又阖起。范闲指腹捻过他肩膀，绕过一缕发，想起同他明争暗斗的那些时候，心中竟然莫名生出几分惶惶，于是指腹掐紧那缕发丝。目光垂下来时，被烛光溶入，像是带了几分怜悯意思，倒也不完全只剩怜悯，心中竟也还起了一点怜惜之意，他本来就不曾想真要了李承泽的性命，只要李承泽别太过分，倒也不是不可以各退一步，“倘若殿下愿远离纷争，不再与长公主结盟，我可以护你一世平安。”

李承泽张开眼睛，仍旧是一双蛇类惯有的竖瞳，泛着妖异的红，沉沉盯着范闲。李承泽已然动怒，甚至觉得范闲在此时，说这种话，无异于是对自己的一种羞辱，怒火烧心，极而反笑，“范闲，你好大的胆子。”且不说他为何要信范闲，不过鉴察院一提司，便是有些聪慧和手段，可他又凭什么以为自己有这样的能耐，可以让自己放弃与长公主在京中布局多年留下来的势力。

“至少此时此刻，我所言皆为真心。”范闲淡淡地说道。

李承泽咧出一抹笑，齿关压着下唇，像是能将削薄咬破，齿流半缕红，“真心？小范大人与我说真心？”

范闲静坐不置声，李承泽却像是觉得好笑，“你昨日才斩杀我府中门客，今日与我提真心二字，小范大人不觉得虚伪么？”

“我在救你。”

范闲说道，语气还是极冷静的，并未因李承泽半含怒意的质问生出几分波澜。他从未想过要李承泽性命，倘若李承泽不肯收手，那么折去李承泽的羽翼，断了他所有臂膀，将他在京都府的势力悉数扫清，或许只有那时，李承泽才能够真正从泥潭里被自己捞起来，也只有那时，李承泽才能够放下所有的野望，当真做一个闲散人。

可范闲的想法注定会落空。

李承泽的目光很冷，蛇类的竖瞳正在慢慢化去，显出更多作为人的特征，李承泽也终于按捺住了怒火，却是倏地冷笑一声，“那我该感谢你这样救我么？”李承泽俯身靠过去，二人便挨得极尽，几乎鼻尖对着鼻尖，范闲垂眸能看见李承泽眼尾旖旎的红，甚至斑驳前胸，但李承泽却丝毫不在意，“小范大人，人总要有自知之明，我知你并非俗物，可即便如此，你说这话，难道不觉得托大？”

“来日方长。”范闲说道。

李承泽抿唇微微一笑，秀气如烟雾般的两弧眉也弯了弯，眼睛格外生动，“我便等着。”呼吸湿到范闲鼻尖，李承泽抬手用力点在范闲心口，将他一推，范闲身姿往后微仰，倒是同李承泽拉开了些许距离，只听李承泽冷冷道：“小范大人，夜深，不送。”

“殿下倒是好无情，我才为你疏解欲望，你便要急着赶人了么？”范闲微微理了理衣襟，好整以暇地望过去。李承泽闲适下来，倚着床榻，视线睨过去，递来时还有些冷意，却已将怒气悉数敛尽，“怎么？难道还要本王谢谢你？”

“倒也未尝不可。”烛光倏忽摇曳，一刹红蜡垂于烛底，范闲垂下眼睛，伸手摩挲过碧青的蛇尾，烁着细光的鳞片叫他以指腹轻轻擦过，靠近内腔时软鳞微微颤动，垂下的蛇尾正细细发抖。范闲微微俯身，拇指与食指圈起，将蛇尾拢住。

蛇尾本就敏感，尤其汛潮才消，这会被人故意圈住，姿态更像是一种调戏。李承泽不动声色地拧了下眉，呼吸都轻了几分，那几分难耐的欲念压下去，五指却悄然收拢衾衣，捏得太用力，指骨泛青，指尖压白。范闲或许是注意到了，只是不曾声张，权当不知李承泽此时的难耐，却也足以将生动眉眼纳入眼底。他道：“前几日于鉴察院中，翻旧案典籍，误翻到一卷李氏宗族秘闻，上面所述南庆开国皇帝便具有蛇族血脉，出生时天降异象，有道士路过时开口言其绝非凡俗子。”

李承泽静默未言，蛇尾叫范闲圈得太紧，叫他浑身都发热，骇然心火灼灼，像是要将他烧成一捧灰，想收回蛇尾，此时却收也收不回来，如此无法，便干脆放任，只能抑住蛇躯本来的天性。范闲视线舔上李承泽面颊，烛火澄澄曳出明暗光影，视线相递，他低低笑了一声，“原以为不过是史官惯有的笔法，以神异之事来佐明君降世，不曾想竟然是真。”范闲松了手，李承泽迅速将蛇尾收回，游离压于身下，他对范闲并未放松警惕，闻言只道：“所以小范大人是想投诚？”

范闲答非所问，道：“殿下可知，人首蛇身，在我的故乡有一则传闻。”

“说来听听。”李承泽微微抬了头，精巧的下颌稍点。

范闲道：“创造出人的神明叫女娲，她便是人首蛇身，是为祥瑞。”

祥瑞二字出口，无端端叫李承泽想发笑，蛇为妖异，纵祖上有传闻一则，可千百年来时移世易，早已与乱世不同，乱世中可堪称神异，盛世中便只得一句妖异。“我记得小范大人的故乡，乃是澹州。”李承泽目光微动，南庆并未有过什么女娲的神话，也不知范闲又何处来的胡言乱语，竟然也头头是道。

“是澹州，可我所言出自梦中故家，与澹州自然有所不同。殿下若是想听，日后你我有的是时间，我慢慢说与你听。”范闲说罢，便要着履下榻。李承泽神色恹恹，像是倦意重袭，一缕乌发蜿蜒缠绵勾着颈，缠着生生白，腻上一点旖旎粉。范闲将烛台籍于手中，回身时将火落到李承泽鬓边，淌下来时脉脉又溶溶，两簇火便仿佛生在眼底，照彻两殊琉璃目，竟然显得有些温情。寂静无声中，范闲伸手揩过李承泽眉边，将那缕缠颈发拨开，食指按在李承泽颈侧，复又收回，道：“殿下珍重。”

范闲去时将那粼粼幽火一并掐灭，屋中重归寂黑。李承泽一双眉峰微微蹙起，半晌又沉沉吐出一口气，想到这几日所生出的烦心事，面颊不免争上几分疲意。

五、天地笼中困

之后几日，李承泽身子较寻常虚弱许多，只是他心性太坚韧，竟也叫人觉察不出什么来。偶尔同范闲视线交汇，也不过草草移开，这几日机锋不断，风波暗涌，抱月楼的事情到底捅到这位陛下眼前，这一次稍有差池，陛下勃然大怒，怒火有几分真几分假旁人思量不得，只是天子一怒，总要有人承受这股怒火。

李承泽棋差一招，金殿上跪也跪得干脆，头颅也垂得极低，像是枝头开得正艳的一簇火，在此际染上灰败颓靡之色，倏地坠地，叫一锥冷光浇熄，连同生机也要吞去一半。三月禁足之期叫帝王轻飘飘一句话定下，而这三个月内，要打乱李承泽的多少布局犹未可知，当帝王的视线垂下来时，李承泽便知晓自己辩无可辩，最终也只能俯身跪叩，领一句遵旨。

禁足前夜，范闲提着一盏酒来王府，范无救拦他于身前。刀客的手压在刀柄上，气氛剑拔弩张。李承泽却格外闲适，手中一捧书卷又揭一页，读至趣处唇边不自觉微微抿。范闲微微侧首，倾来去看，道：“殿下。”范闲晃着手中盏，道：“可愿同饮？”

李承泽才从书中抬起了头，眼皮微微撩开，睨向范闲时仍不兴波澜。他不知此时范闲寻他有何事，是来示威抑或者以胜利者姿态同他一叙朝中事，但都不甚重要，左右禁足期间，闲而无事。范无救视线微微掠下来，似是在问询李承泽要如何处理，李承泽微微抬手，道：“无救，下去吧。”

范无救听令于李承泽，如今主子开口，自然将刀柄压回鞘中，铮然一声兵戈响，其中肃杀之意未绝，分明是对范闲的警告，范无救对范闲的警惕尚可理解，毕竟若非范闲，李承泽如何也不会被禁足三月，只是既然李承泽开口，范无救也只能抱拳而后退下。

剩有二人在时，李承泽才自慵懒倚靠重新蹲坐，桌上一盏水晶盘，葡萄尚且淋漓清露，他伸手自盘中抓起一束，微微高举，仰首探舌勾入一颗，汁水沁于唇齿，便是盈盈甜。他今日穿着松垮一件红衫，未束腰身，便显风流仪态宛如天成。范闲视线睨过去，李承泽才抬眼再看他，道：“小范大人寻我何事？只是不论何事，我如今尚在禁足期间怕是、有心无力。”

范闲并不拿自己当外人，或者说， 更放肆的事情他也同李承泽做过了，此时并无第三人在，再演下去，也着实没意思。李承泽便冷眼看他入席起盏，置两杯清酒，范闲微微倾杯，似当真要同李承泽对饮。李承泽视线垂下，思量未止，却也抬手捏着杯子同他微敬，桌侧烛火溶溶淌，悬入两杯酒中，明火犹清，到喉最烈。

“范闲，你到底想做什么？”李承泽无意虚与委蛇，自杯酒入喉，便沉沉开口。范闲望进李承泽的眼睛里，看见两丸盛着火的月，明亮且锐利，是两泊透澈。他捻着指腹，一抹灼灼，忽而想起他与李承泽的第一次见面，李承泽就如现在一般席地而蹲坐，往亭街置酒，天外风光往街道一泼，便衬出一截风骨好隽隽，桌上盏中紫葡萄尚且淋漓清露。

彼时李承泽未起身而抬眼，视线是深潭浸月一般的沉而透，即便自下往上睨去目光，仍旧不减天潢贵胄之气，只是身姿单薄双肩削瘦，天外明光泼下来，肤色白到清透，这样玲珑水晶一样的人物，也本该如玲珑水晶一般透彻，缘何偏要深陷京都这一瓮泥潭里？偏要裹上一层灰暗。

当时的想入非非是真，后来的明争暗斗亦是真，乃至因浓香引欲故成欢好，也不能说没有范闲自己的意思在里面。只是做便做了，事及如今再想起亭街初逢，难免有一瞬恍惚，从意气风发到槁木死灰要历经多少风波。

李承泽这个名字在唇齿间辗转过，范闲压下心尖一点瘙痒难耐，束之高阁的明月悬入泥潭里，清霜彻底掷破，一捧污浊。但范闲仍想试试，于是范闲开口，问道：“你现在回头，还有其他选择。”

这是第二次，第二次范闲要李承泽远离纷争。

李承泽只是冷眼看着范闲，看范闲坦然自若的态度，垂下来的目光好似还带点怜悯，那张姣如好女的脸上神色淡淡，仿佛不过随口一句允诺，却又笃定自己能够做到。李承泽只觉得可笑，接过状似垂怜的目光，还有几分施舍的悲悯，心中一点焦灼焰火蔓开，滚滚成为不动声色的怒气。

“范提司，有些浑话还是不要说出口的好。”李承泽并不愿与范闲深究这些不可能的事情，不论范闲现在有多么春风得意，又如何受那位看中。可圣心如渊，明堂之上多风雪，是雷霆是恩泽皆难以揣测，今日得宠明日失宠之事又如何少见。他也曾被架到如范闲一般风光无限的位置上，可看似风光无限，回首顿足才发现不过万丈深渊，他所有的、所能抓住的一切，不过都是高位者故意的施舍。

范闲……即便此时简在帝心，谁又能知以后事。命这种东西，总要攥在自己手里才能够安心，才得以安枕。

李承泽的拒绝在范闲的意料之中，范闲倾身又满眼前杯，他知道李承泽有野望，他的野心一点儿也不小，京都城内盘根错节，各府势力虬扎其内，李承泽在其中又花费了多少心思，范闲不得而知。可此时，他望着李承泽，目光幽幽燃进两点烛，温情不见多少，像是有些遗憾，只道：“李承泽，野心这种东西，不适合出现在你身上，它迟早会害了你。”

这个世上其实有很多东西，不是想不要，就可以放手的，也不说苦海回身，就一定能到岸。范闲的话太天真，又太自信，笃定到让李承泽觉得可笑，他并不欲同范闲说太多，有些事情要埋到骨里，才能不显得怯懦，“小范大人，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生来有欲，或许是情欲，或许是权势，又或许是财欲。但总要有所想，才可以称之为人。”李承泽眉边盈盈一则笑意，眼底揉进两簇火，柔软的身段倚在几边，浑像是没了骨头，仰首时两泓月瞳深又透，红衫袖逶迤垂地，将将覆住化鳞的双腿，一截手腕从袖中探出来按住酒盅。

范闲捺住心中无名火，截住李承泽的手腕，道：“明知前路万劫不复，你也非要往这泥潭里滚一遭么？”范闲掐得紧，李承泽没有制止，亦没有后撤，他甚至往前微微倾，要靠到极近，那股缠绵的、幽幽异香好似重新钻入范闲鼻尖。李承泽弯了两弧极秀气的烟黛眉，潋滟两泓嶙峋水波，唇边笑意微羞，另一只手抵着唇，“我不争，又怎么知道是不是万劫不复呢？我争了，便最后粉身碎骨，也只当败者应得。”

李承泽幽幽吐出一句话，声音咬得太轻，狠劲儿却不小，像是伏于颈边嘶嘶吐着信子的蛇。范闲轻巧一松手，复又展臂绕过李承泽肩膀。李承泽的脖颈修长，白腻腻一片，是很适合叫人掐在掌心的一段，于是范闲张手扣住李承泽后颈，就像是抓住了蛇的七寸。

可这位尊贵的亲王殿下似乎丝毫不畏惧自己的命脉此时就扣在甚至称得上是敌人的范闲手中，目光相递时偏偏胶着，范闲微微垂眸，忽而衔住李承泽唇瓣，辗转复流连，舌尖勾纳齿关，堵得李承泽呼吸都促了几分，即便上回有过床笫之事，但这唇舌相交的亲吻却还是头一遭，这样的姿态实在太亲密，着实不像朝堂上政敌该有的模样。但李承泽的后颈被范闲捏住，仿佛就能腻着透白皮骨抚过蛇鳞，李承泽在亲吻时显得很温顺。他实在不擅长亲吻，更像是被范闲唇舌诱哄着纠缠，津齿相交呼吸相绕。

太白的皮相总容易被抹上艳色，姝丽到眉眼都显得尖锐，李承泽感觉自己要透不过气，呼吸被尽数掠夺，秀气的两弧眉簇起，齿关张开咬破范闲嘴唇。范闲吃痛，却只将李承泽箍到更紧，血锈斑驳到缠绵吻里，李承泽的手指攥紧范闲衣袖又无力松开，在范闲放开他唇舌之际，呼吸还凌乱到急促，范闲舔去唇边一点血迹，指腹用力抹过李承泽唇瓣，柔软且温热，要比他整个人滚烫得多。

范闲不再与李承泽说无用之事，李承泽的野心太大，明知前路是深渊也偏要走一遭，要怎样才能销洗李承泽的野心，要怎样让原本束之高阁的明月不濯淤泥，断他羽翼可足够么？将他后路都堵上可还足够么？范闲这样想，一股烈火烧襟入肺，连同五脏六腑都仿佛灼热起来，他碾着李承泽精巧下颌，目光深晦。

李承泽面色酿成红，分不清是酒意上涌还是情欲燎身，范闲拢住他，“殿下可听过一个词？”是意乱情迷间，李承泽抬了眼眸，眼神不复清明，像是有些懵懂。范闲慢条斯理地剥去李承泽身上衣物，目光深而沉，眼底却暗含戏谑。

“蛇性本淫。”

倏地，李承泽跌落在范闲怀里，他仿佛被人扣住七寸，浑身都动弹不得，蜷而长翘的眼睫微振，像是一双翩然蝶羽，因淋漓水露而欲飞不起。唇舌干渴之际，范闲俯身渡过一口酒，呛得李承泽不断咳嗽，烧得喉头发痛。

范闲轻轻喟叹一声，手掌抚过李承泽光裸背脊，将人纳入怀里，这条鲜艳而炫目的毒蛇正缠绕着范闲腰身，叫人捏紧七寸。他对上李承泽被情欲烧红的双眼，听他黏腻话语在唇齿间一点点地漏，漂亮的一尾蛇此时被情欲缠身，馋范闲馋得紧，渴急了便不受控制地吞更深。可范闲才像是被勾得那个，动作急而莽，掌住细腰弄。

直到情潮如注，浑身软腻如无骨的殿下瘫了身躯，软软靠在范闲怀里。他的眼睛好湿，明明如洗的一双月，看进双瞳时还像是隔着雾，那些野望好像暂时都不存在了。情事后的李承泽格外懒，犹如想要冬眠的蛇，可肌肤相贴还是有热度传递，烫得李承泽腰身都发软，小腹受胀，范闲抓住李承泽的手置于小腹，鼻尖狎昵地点着鼻尖，声音好哑：“蛇性生来好淫，果真不假，我看殿下还是没受够。”

李承泽猛地攥住范闲手腕，嗓音哑到几欲失声，“够了……”他这会儿小腹还在痉挛，整个人都没了力气，范闲松松拢住他。李承泽见他安分下来，便也不再开腔。他嗓子疼得厉害，也渴得厉害，双腿趋于无力。范闲低垂眉眼，自李承泽耳边吐出一句诗文，无端端叫李承泽身躯发抖。

“小范大人这样好的诗才不如用在正经事上。”李承泽咬了咬牙，偏偏只吐出这么一句话，脸皮总叫寻常人薄上三分，范闲心情大好，指腹揩过李承泽脸颊，留恋般地摸了摸因欲念而隐隐浮现于鬓角边的鳞片，“自然是做何事作何诗，何况此诗非我所作，不过是借花献佛。”

李承泽面上争攀几分疲态，范闲见他倦意濛濛，难得贴心不曾弄他，五指梳拢着李承泽乌黑顺滑的长发，大抵欢好后总能放松下来，又或许时亲密事做惯，如今夜深天寂，烛火微慎，竟然引得范闲心血来潮，小言私讶般地同李承泽说起前生。

只是所言不着边际，自高楼广厦与灯火通明，所描所绘都绝非世间能有。李承泽便听他讲，眼睛倦倦合上，心中却想，世间哪有如此桃源呢？他这样想，竟然低低笑出声来，范闲便止了话，低声问道：“殿下笑什么？”

李承泽潋滟一睁眼，仰首望他，似叹息般地道：“小范大人，世间哪有这样的一个地方呢？”范闲沉默了许久，目光垂下去，望着李承泽的眼睛，他知晓李承泽不会信，自己也未曾想让李承泽信，只是范闲知道曾经有这么一个世界，不必旁人相信，不必自己缅怀，只得二三言当做留痕，如此便好。于是他微微笑道：“自然没有，不过是讲些故事，哄殿下开心。”

“范闲。”李承泽忽然叫他，自他身上撑起身子，道：“你我也未必要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这是李承泽第二次想要拉拢他，范闲太清楚他的言下之意，只是空空叹了口气，何必要在这种时候提这些事情呢？他忽然兴致缺缺，可目光望过去时仍旧有些温和，手指沿着李承泽鬓发拨于耳后，“殿下放心，我说的话依然奏效。”

李承泽目光沉沉，问道：“除此之外呢？”事到如今，李承泽不可能放弃多年的谋算，便要争也得为自己谋个出路，只要范闲愿意助他，往事恩怨他也可以一笔勾销不计前嫌。可李承泽注定要失望。

“倘若殿下执意要走歧路，那我也无可奈何。”范闲淡淡说道，他与李承泽之间，要么李承泽自己退出纷争，要么范闲以自己的手段将他拽出来，但其中绝不包括助纣为虐……这个词或许用得不甚准确，但他与李承泽若要讲和，必然得与权争无关，否则死于李承泽谋算下的范闲身边人，这些债要怎么算？

“既然如此，小范大人何必同我行此事？我以为你我也算有了些交情。”李承泽冷静地道，长睫垂下来，遮住眼底几分谋算。

“殿下很在意此事吗？”范闲微笑着问他。目光盯着李承泽发旋，指腹绕着一缕乌发狎昵把玩着。李承泽话头忽止，压下心头的愠怒，诚然，他不介意和范闲做这事，毕竟上回已经做过，再说在意未免矫情。话音到此，便没有了交谈的必要，种种迹象表明，范闲绝对不会为他所用，长发垂下来遮过李承泽的眉眼，也掩去李承泽眼底的冷意。

范闲系上长袍，扣结时出声道：“我知道殿下在想什么，无非是想将我除之而后快。”话音敲出来，打在李承泽耳中，李承泽未曾说话，这应当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却叫范闲直接点明，范闲或许当真不曾想要李承泽性命，可要断他后路的念想却是真的，而李承泽一向是，既然能人无法为自己所用，除之后快便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待范闲整理完衣襟，侧身欹至，在李承泽脸颊上落下一个轻巧的吻，道：“我们来日方长。”李承泽抿唇含笑，笑意虽深却不到眼底，“指日可待。”

6.零落三春暮

禁足三月内，宫中生出不少事，林若甫罢相，长公主李云睿籍为林婉儿庆生一事作为借口重返京都，事态愈发扑朔迷离，李承泽只听了一耳，心中犹自惊疑。而让李承泽感到紧迫的则是他与长公主的一次会晤，李云睿是个天生的疯子，她行事向来莫测，李承泽即便同李云睿联手，也还总想着防着一手。直到夜色淋漓吞下王府，李云睿在失控中说出自己所行之事不过是为了那位陛下……

李承泽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他一早便知晓自己同李云睿联手或许是与虎谋皮，倘若李云睿一直是陛下的人，自己所行之事有几分能逃他的法眼。李承泽压下心悸之感，视线张过去，问道：“那姑姑想怎么做？”

李云睿抬起头，眼神阴郁泛红，像是已近癫狂，“我要范闲死。”

李承泽俯身趴下来，如同一条游离的蛇，只探出蛇首，他轻问道：“姑姑，范闲是天子宠臣，你要怎么杀他？”李云睿望着李承泽，倏然柔柔一笑，眼角却仿佛有泪光烁动，这让李承泽感到惊疑，只听李云睿问道：“你当真以为他只是天子宠臣？”

“不然？他还能是什么？”

“他是叶轻眉的儿子，与你同源。”

“咚……！”袖袍微扫，杯盏坠地，淋漓茶水一泼，只于电光火石一霎，一切首尾相连，难怪范闲如此得陛下看重，难怪李云睿忽然回京，难怪自己这位姑姑偏要范闲死。这种时候李承泽竟然还想，难怪范闲同自己总有几分相似，原来竟属同源。

李承泽压下心中惊骇，目光微微一转，问道：“姑姑何时动手，可要我相助？”李承泽将手搭在桌沿，轻轻点动。李云睿倏然一笑，目光柔柔漾过李承泽，竟也像是一条正审视猎物的蛇，“姑姑又不傻，明日我便启程回信阳，这京都城内再发生何事，可就同姑姑无关了。”

李承泽未曾说话，今日李云睿透漏出来的信息量太大，让李承泽觉察到如今形势紧迫，倘若自己唯一援手其实根本不是所谓盟友，这其中桩桩件件行事究竟能瞒得了多久。天罗地网缚之一瓮，他仿佛看见一只蝼蚁正垂死挣扎，却也只徒劳惶惶奔命，春将暮了，窗前一株红芍逐渐萎去。

李云睿走时回首瞧他一眼，见李承泽立在光影交暗处，神色辨不清明，周遭春败尽数凋零。李承泽见长公主回首，只抬手相送，帘帏飘忽开来，阻绝二人视线。李承泽只是忽然觉得天地冷得叫人骨头发颤，让他心底讪讪而惶惶，莫名恐慌笼住他，叫他无声的、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说对范闲没有厌憎是假的，除了李云睿，最想要范闲死的人里也有他李承泽一个。

自范闲进京都以来，自己的势力不断被削弱，如今竟显出颓败之势，身侧可用之人已所剩无多。八家将里多数死于非命，范闲说要断他臂膀便当真说到做到。前些日子范无救同他辞行，他并不怪罪范无救畏死，人要走总是留不住，到如今颓势尽显，良禽择木而栖，倒也是人之常情。

可总有变故匆匆，叫人惊疑难定。

7.世路涨秋尘

自赏菊宴会伊始，直到悬空庙刺杀一事落下帷幕，刺客已经悉数被斩杀，但刺杀场面实在混乱，便难免波及他人，不论是太子抑或者是李承泽，俱都被刺客所盯上。李承泽不会武功，也毫无抵挡之力，所幸范闲还算有些用处，竟也一路追着李承泽，到底将人从刺客手中救出。

彼时李承泽与范闲于庙中对坐，荒山古庙，一刹人间。高座上有佛陀垂下慈悲目，久未被人供奉香火，遂而身上金箔已经斑驳，甚至片片脱落，可佛陀的目光却仍然似悲似悯，于是万象人间尽都收束眼底。

此时山林昏昏，庙外天色阴阴，半卷乌云沉沉，一场斜风骤雨忽落。李承泽受了点伤，不算重，不过是臂上被剑锋挑了一线，可金尊玉贵的二殿下想来不曾被兵戈之气伤到过，如今也算是头一遭。范闲望过去时，李承泽神色难得恹恹，提不起丝毫兴致来，这样总是不宜赶路。

范闲便干脆在空旷古庙中置起一簇火，又绕身踱步至李承泽身边席地而坐，李承垂着头，伸出手来量着火，火星子忽高忽低地欲舔舐上指尖，又叫范闲伸手攥住腕子，二指可以轻易捏住李承泽手腕，像是铁钳一般，他视线掠向李承泽，道：“到时火势一起，殿下也不怕伤着自己。”

“小范大人何必忧心，我又死不了。”李承泽低低说道，身姿竟然显得伶仃，好单薄削瘦的肩裹入锦袍里，碧盈盈的纹路像是蛇鳞，即便此时颓靡下去，也还长着艳丽的毒。范闲对此不置可否，只是悬空庙刺杀一事像是蓄谋已久。

李承泽觉察到范闲打量的眼神，唇边抿出一个笑容，衬着眼睛潋滟流波，侧首时对上范闲的审视，道：“范提司有什么想问的便问罢，你救我一命，我定然知无不言。”知无不言这四个字里水分有多重，范闲不得而知，但他的确有想问的，于是便问道：“这场刺杀，有没有你的手笔？”

李承泽先是一怔，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到双肩都颤动，整个人都像是一朵被风吹抖的花枝，下一瞬就要东倒西歪，这话令他太乐不可支，要笑了好久，才堪堪止了笑意。范闲见他眉眼都是盈盈笑，心中隐隐生出不耐，“殿下笑什么？”

“范闲。”李承泽唤他，此时敛了笑，眉眼看上去竟然有几分深沉的锐利，“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做出这种蠢事。”他懒散下来，身段软得如同无骨蛇，想恹恹倚到范闲身上，又总还是顾虑着什么。范闲见他支臂塌着身躯，想起这人平日里不是蹲着便是借物倚着，干脆伸手把人揽过，一搂软腻到仿佛没了骨头的腰身，“殿下想靠便靠，你我什么事情没做过，还要顾虑什么？”

李承泽一听，竟也放松下来，道：“范提司还有什么要问的？”

范闲心中尚且有些惊异，倘若与李承泽无关，那么今日刺杀一事，究竟还与谁有关。李承泽见范闲似是未曾相信，微微阖了眼，纤纤长的羽睫如蝶翅欲颤，嗓音也懒，似有声未吞，显得含糊，“小范大人，京都城内，想蹚浑水的可不在少数。”

话音到这落下，范闲再纠结也是无用，干脆一哂。剩有一簇火尚且炽热，沉沉笼住一双影，天地里各成两处孑然。范闲抬首便可窥觑高座上的佛陀，两点如珠点漆的瞳已经斑驳褪色，好在凿像之人技艺高超，虽然目已无珠，却仍不减慈悲色。只是看久了，在火光相衬下，昏明与暗色相契合，便难免有妖异之感。哪里能证观音像，是真佛陀还是假慈悲？范闲垂了眼，望向李承泽稍显恬静的眉目，仔细端详过，忽然好无厘头地道：“二殿下若能学了拈花指，说不准也能扮个观音看。”

这话于佛陀座前出口，甚至算得上大逆不道。

李承泽没范闲这么大逆不道，骨子里总还讲些文人的修养，却也有些不可思议，抬眼望着佛陀，倏然笑道：“佛陀在上，小范大人可是对神佛不敬。”范闲其实有些漠然，他并不认为这算是不敬，西天的佛陀尚且耽于极乐，世间苦楚众多，也无法消弭一切苦厄，世间有诸般人溺于水火，人间可以翻转成苦海，生老病死贪瞋痴恨，这些执念成为囚笼，锁住灵魂煎熬肉体，谁不曾历经十八地狱？到百年后一抔枯骨成尘，不变的唯有高悬日月。因而所谓极乐世界从来是一场世人臆想，所谓佛陀不过心中一场空空而无望的救赎，范闲向来不信这些，自然也无所谓敬或不敬。

“佛陀在上，也不能解救诸般苦难，我为何要敬？”范闲反问道，李承泽似是没有想到范闲会这样说，一时间无话，却不得不认可范闲所言有一定道理，于是李承泽微笑着，说道：“可佛说五蕴皆空，便能度世间苦厄。”

“李承泽，你可以做到五蕴皆空吗？”范闲这样问他，像是重复问一场早知结果的答案。李承泽收敛笑意，目光继而沉沉，庙外风雨陡盛，今夜无月，都在李承泽一双眼里。五蕴皆空，要如何空空，肉体凡胎非玉骨石心，人生而七窍，以眼看，鼻嗅，唇言，舌尝，耳闻，可观诸世界一切往来事，往来身，便是受受想行识所扰不得玲珑心，生七窍观诸事，便长出思绪，囚住魂灵。故生出贪、瞋、痴三愿，是不善之根，亦是世间任何人都具有的卑劣。

“非死不能。”李承泽说道。“说放下屠刀，可苦海回身，即能到岸，哪有这种好事呢？说五蕴织盛者备受折磨，说五蕴皆空者不纳苦厄。这佛陀呀，不过是骗骗世间绝路人。”李承泽说这话时，眼睫微微垂着，眼底空空然无波无澜，竟然勾勒出几分悲悯之意，“苦海回身者，浪吞骸骨，放下屠刀者，万劫不复。”

“你、我，小范大人，你我都是如此。”李承泽仰首看他，目光却沉静，他凑过去，极轻地在范闲唇边落下一个吻，又笑道：“贪欲，情欲，权欲，哪个不令人趋之若鹜，又哪个不是附骨之疽。”又哪个不在五蕴盛中，成滔滔劫火，将生人骸烧骨锻，没有任何人得以免俗，便也无法自赎，不能成佛陀。

“殿下所言极是。”范闲轻轻说道。

李承泽对那个位置的执念太深，范闲拽他不起，心中却是一片冰凉的冷漠。他掐住李承泽下颌奉凶狠一吻，要咬得口腔全是血腥，唇舌却如同品尝甘霖，将李承泽唇瓣辗转过，竟然在腥锈中尝到一点甜。

他吻得李承泽气喘吁吁，眼底波光潋滟，浮上一层水汽，盈盈润润，无端可怜。李承泽慢慢地抬起手，顺着范闲脖颈来到心口，用力点了点，神色在此时才闪过一抹狡黠，说道：“小范大人可知，我那位好姑姑，已然对你动了杀心？”

李云睿对范闲一直有杀心，这一点范闲再清楚不过，京都城内，不想杀范闲的才是少数，只是……他垂首望向李承泽，道：“你就这样把李云睿卖了？”说卖其实倒也不尽然，毕竟李云睿的疯和对范闲的敌意近乎是人尽皆知的，想要杀他也实在正常，但这话从李承泽口中说出来，加上李承泽同长公主又是盟友，于是总多了几分看热闹和幸灾乐祸的意思。

李承泽笑得肩膀抖动，像是乐不可支，道：“我可没说她要怎么对付你，小范大人自求多福。”李承泽抬手，按住范闲肩膀，又轻巧地拍了拍。阴谋阳谋范闲遇到得不少，对于李承泽所言，他也只是笑道：“殿下不妨再卖个好给我，告诉我她要如何对付我？这样以后对你动手时，我也好顾念着旧情，下手轻些。”

“小范大人这么念旧情，可真让人感动。”二人视线相接，各自流转，总也看不出几分真心，李承泽略微咬了下下唇，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眯起眼睛，凑过去靠范闲极近，呼吸就要交驳到一起，显得炙热又缠绵，“既然如此，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如何？”

“殿下请讲，我洗耳恭听。”范闲同他虚与委蛇，唇边纳出微微笑意，显然也真切不到哪里去。

“你猜姑姑为何非要杀你？”李承泽问他，眼底兴味弥生，范闲不知他又打着什么算计，只是如今天色尚昏，骤雨尚急，他也不介意同李承泽演下去，便道：“难道不是因为内库之权？”

“不仅如此。”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那还能是因为什么？”

“你是叶轻眉和陛下的儿子，父脉与我、同源。”

李承泽说这句话时，整个人贴范闲很近，唇畔堪堪擦过范闲耳垂，眼底兴味乍盛。范闲骤然攥住李承泽手腕，视线疏疏然垂下来，眼底仍旧一片深潭般的沉静。李承泽对上范闲的眼睛，并没有看见想象之中的惊讶，于是眼底那点兴味消去，他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范闲只是摇首，又顿住，道：“只是猜测。”范闲所打探到的东西并不少，只是缺少了证实的东西，但无论他是不是庆帝的儿子都无关紧要。毕竟在外人看来，他只是范建的儿子。

“那你我之间可算得上不伦。”李承泽倏然一笑，语气又轻又含糊，尾音故意往上扬，像是捏着把钩子，只有不伦两个字咬得重些。他只是没想到范闲反应会这样平淡，未免有些意兴阑珊，可范闲瞥他一眼，沉且静，像是根本不把不伦一事放在心上，甚至倾身侧首吻在李承泽唇角，他问：“即便是不伦，那又如何？李承泽，你能怀吗？”

李承泽眨了下眼睛，似乎被这句太直白的话语砸得有点懵，甚至隐约生出些许恼怒，咬牙道：“范闲，你说什么胡话？！”戏弄不成反被戏弄，脸皮薄的那个总要吃点亏，范闲心情莫名变好，伸手揩过李承泽唇边和脸颊，指腹摩挲过耳鬓，像是情人间的缠绵，他道：“既然怀不上，我有什么好担心的，难道你很在意这种事情吗？”

李承泽不会在意，范闲同样也不会，他们本质太过相似，一样的自孤自傲，也一样的疯和狠。做了便是做了，左右少不了一块肉，旁人也不知晓，即便是南庆一桩兄弟不伦的丑闻，知晓的也只有他们两个。

窗外淅沥的雨要停了，李承泽才觉得有些困倦，一簇火还未熄，忽明忽暗地照着整座空旷寺庙，他身子歪到范闲怀中，自顾寻了个让自己倚着舒坦的位置，抬眼却望见低眉的佛陀，身上斑驳金箔，佛像古旧，寺庙荒芜，李承泽恍然觉得身边应该空空然无一物，不像是人间，倒像是地狱，李承泽在心底幽幽地叹息一声。范闲没管他此时在想什么，又往火中添一捧木，火势被压低又忽而跃起，李承泽在火光里温驯地闭上眼睛，像是也能籍一抔灼热而得几分安宁。

良久，李承泽才忽然开口道：“范闲，我们这样的人，死后都要下地狱的。”范闲垂目看他，看见烟黛一样的眉，半阖的眼，和一张削薄却红润的唇。是李承泽仰着头，脆弱脖颈丝毫不设防地显露在范闲眼前，好像浑然不担心会被范闲掐住七寸。

“殿下，人死后是尘归尘土归土，没有地狱。你不信佛陀，又信什么地狱呢？”范闲轻轻回答他，淅沥雨声转小，山风还不过庙，李承泽躺在范闲怀里，目光抬起来，忽然搂住范闲脖颈凑上去索取一个吻。李承泽的吻总不得章法，范闲教也教不会，这会儿便任由李承泽撕咬自己的唇。李承泽难得主动，范闲伸手抬着李承泽下颌，即便这样的轻吻不能让范闲舒服，但是李承泽的主动却很让范闲受用，他用指尖狎昵地点过李承泽下颌，在李承泽要用力咬下来时，将拇指抵入李承泽口中，把玩着柔软的舌尖。

“殿下是想在这里做？”李承泽说不了话，口也合不拢，叫两指撑开，涎水顺着唇边滑落，眼底痴痴然要腾起两簇焰，双腿架开跨坐在范闲身上，呼吸凌乱又急促，等范闲抽开手指，李承泽才低低地笑起来，湿盈盈的眼睛看范闲，这种时候就艳丽得要命，“我不做。”

他说不做，却不从范闲身上下去，脊骨却挺得好直，像是毒蛇竖起的前身，还要微微后倾，腰腹却贴范闲贴得紧，哪里有一点不要做的样子。

于是范闲将那件深碧色的衣袍剥落。

蛇总要褪去鳞片，向人袒露柔软的内躯。李承泽再次被范闲打开身躯，眉梢都微微蹙起，眼底再次漫上湿潮水汽。等淋漓水浇了范闲一手，他将水渍抹在李承泽小腹上，动作是一种慢条斯理的斯文，“殿下，你湿得厉害。”

范闲将李承泽将出口的吟声吞入腹，动作变得又急又促，李承泽坐在范闲身上，狂潮骤雨要将他整个人都吞没，呼吸急得要喘不过来，眼泪也落得好凶。他伸手捏紧范闲肩膀，因太用力导致指腹都泛白，玉似的骨节浮青，颈侧经脉都显，腰身被范闲死死扣住，欲脱身而不得，烫到李承泽浑身都热。

范闲抬头咬住李承泽脖颈，动作太凶悍，李承泽恍惚就要死在范闲身上，手指无力地在范闲手臂落下抓痕，到最后垂得没了气力。春潮却愈发迅猛地浇灌，淋淋漓漓流得好泥泞，成一片不堪的狼藉，李承泽近乎泣不成声，眼泪掉得厉害，滚烫地砸在范闲手臂上。范闲却犹自不管，见李承泽泪掉得凶，还兀要出声调笑，说他上面水掉得凶，下面也像是发了洪涝，止不住地泄，好一条淫蛇。

李承泽脸皮子薄，浮着红痕，却说不出话来，双腿打着颤，小腹也痉挛，他浑身都失力，觉得累又觉得酸，还哪哪都不够，只喟叹般的、用一种极可怜的声音哑哑地叫：“范闲啊……”话音囫囵黏着欲，胶着着一种渴念，脸颊于是贴过去，蹭着范闲侧脸，这个时候反倒不像一条窥伺机会想将对手一击毙命的蛇了，更像是寻求安抚的猫，“小范大人。”李承泽又喊，可每个字都带着黏腻的情欲，低低地咬出声来，囫囵到将听不清，好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怎样在床上勾引男人，一张脸上泪痕爬了满脸，哭起来也好不可怜。

范闲暗暗叹息一声，扣住李承泽后颈，像是逗猫似地捏了捏，哑声威胁道：“好殿下，你别叫了，再这样叫下去，明日你也歇不了。”李承泽垂脸在范闲颈侧，肩膀抖得厉害，不是哭的，声音也断断续续，像是在笑，偏偏身体实在被弄得没力气。

李承泽整个人都像是餍足了，衣袍松松散散堆着，肩膀前胸的红痕旧叠新，他像是盘起的蛇，团在范闲怀中，揪着范闲的衣服缓缓闭目，失力到不想动弹，就软绵绵地靠着，艳丽的眉眼都显得恬静。范闲轻轻揩过李承泽脸颊，至显得疲倦的眼下，到精巧下颌，目光有些失神。李承泽却攥住他的手，开口便问：“你猜姑姑会怎么对付你？”

范闲沉默了一会儿，又是叹息一声，李承泽这人总有几分不太好的地方，爱在情事后说些扫兴话。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呢？哪怕一刻安宁也贪不得么？范闲神色几分微倦，李承泽未听人回话，指腹捻过范闲脉搏，范闲不曾挣开手，只道：“殿下何必这种时候说这些？”

“小范大人以为，我应该说些什么？”李承泽睁眼看他，眼底的倦意还未轻，分不清是疲倦还是困倦。范闲想，大抵都有，毕竟针对李承泽的势力，自己也是做了不少局，断了他多少臂膀，又折了他在京中多少势力，一步一步将李承泽往绝路上逼。对方自顾不暇，难免手忙脚乱故而心生困倦。

这样看来，他们二人还真没有什么缠绵情话好讲，总归不是寻常情人，不过只是睡了几回，真要算起来，不过是床笫之间相对契合，可抽离这些，他们在京中的关系甚至算得上水火不容，如此要说些你侬我侬的话来还更虚伪。范闲心中微微一哂，复而答道：“李云睿要怎么对付我，我怎会知晓，倘若殿下肯告知，我自然感激不尽。”

“范闲。”李承泽忽然正色，端端正正地喊范闲的名字，然后又道：“你真虚伪。”范闲险些要被李承泽字正腔圆的这么一句气笑，他还未说李承泽虚伪，反倒叫怀中毒蛇反咬一口，还未等范闲说些什么，又听见李承泽说：“我也虚伪。”

算还有些自知之明。

“倘若有机会、我定然——”李承泽眼底沉沉，尖锐的月亮显露棱角，一样清光溅碎，“杀你。”话语压得极沉，不知含着情绪，但范闲知晓，李承泽所言句句出自真心。愈深想欲索然无兴，范闲轻轻“啧”了一声，道：“殿下，明日回京，你还是早些歇着吧。”

李承泽于是不再开口。

良久，却听范闲忽然说道：“李承泽，我等你来杀我。”

哪里是这样容易的一件事，在范闲成长起来之前，他没能动手，在如今，范闲在京中势力不比他少多少，再想动手，自然是难如登天。李承泽蜷了蜷手指，缩进袖中，再不说话了。可其实李承泽知道，他从见到范闲的第一眼开始，他就有一种预感，他与范闲一定会有不死不休的一日，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直觉，很没有由来，分明他喜欢范闲的诗词，是万里悲秋常作客，还是斯人独憔悴，总归是不同的，总归读来叫人空生满腹惆怅，偏偏所感，偏偏不能平，所以李承泽也好读他的红楼。

分明李承泽对范闲欣赏也看重，他们本该成为知己，即便不能成为知己，也该是点头之交的各自相安无事。但得益于李承泽天生血脉，兽类的直觉往往准得可怕，尤其还是最为敏感的蛇，他在见到范闲的第一眼，心中就涌起了一股强烈的直觉，他与范闲一定、一定会走到兵戈相见的地步，所以李承泽对范闲始终留有一份防备，也始终不会真正信任于他。

于是李承泽同范闲相交、相识，却不敢真正交心，所谓的一见如故，也不过是二人周旋试探所放出来的一个说辞。到如今也果真是不死不休，兵戈相向。

8.不能平孤愤

悬空庙刺杀一事，庆帝赫然大发雷霆，令鉴察院全力追查究竟是何人所为。其实这对于不动声色的庆帝来说，实在是有些反常了，这位高深莫测的帝王向来心思深沉，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说话的声音永远平而静，叫人不敢揣测帝王心性。

如今的大发雷霆，更像是一种讯号，一种山雨欲来的讯号，这让李承泽有些惊疑不定。自范闲进京以来，已经有太多事情超出了李承泽的掌控，随着自己的势力逐渐被削弱太过，到如今，甚至让李承泽感受到一丝迫切，像是有什么无形刀刃正逐渐逼近自己的脖颈。

期间李承泽曾往信阳去信，却从未得回书。

真正让李承泽感受到威胁的则是，陛下对范闲的愈发看中，以及太子的幽禁，和对自己政事上的削弱。李承泽从来都知道自己最不受庆帝所看重，他如今所拥有的，所能握得的一切，都是年幼时，庆帝故意漏给他的。而庆帝对他如此也并非是父子之间的宽和与喜爱，只是因为不在意，不重要，恰好他又有几分巧慧，故而在这位高深莫测的皇帝看来，便是极好用、也极称手的一把工具。

李承泽曾与范闲说过，人都有野心，因为有野望，有所想，有所执，故而能够称之为人。可李承泽从未告诉任何人，他的野心与志向从来不在朝堂宦海，可惜身在局中不得不争，在这京都城内，处于权利漩涡之中，没有野心的人死得更快。彼年他不过十三岁，年幼的太子看他眼神却是十分怨毒。后来李承泽往生死关里走过一遭，醒来才空空开悟，他必须要有野心，也必须要争一争。在这权利最中心，他被匆匆推到了太子的躲里面，不争便粉身碎骨难逃一死。

可如今京都形势瞬息万变，太子失势，牵连李云睿，范闲得势，而自己在政事上受到多番阻挠，有时庆帝打量李承泽的视线，会让李承泽感到心悸。

天罗地网里，要怎样才能逃出生天？李承泽不知道，但却敢孤注一掷，倘若胜了，便是从此重太平，倘若败了，也无非不过一死。早有反心的并非李承泽一人，甚至处于幽禁中的太子，都早已暗中布好局。

事发前几日，范闲曾经来见过他

彼年李承泽正悠悠躺在秋千上微微阖目，可惜身侧所侍奉之人都已不再，范闲踏进屋中时，只见得秋千悠悠地晃，李承泽蜷缩于秋千榻里，身姿伶仃又单薄。大抵是见范闲来了，李承泽抓住秋千绳，自秋千上下来，问道：“小范大人如今春风得意，不知寻我何事？”

范闲手中拎着本诗集，李承泽侧头过去打量了片刻，复又收回视线，范闲将书放在桌上，道：“来给你送件东西。”李承泽走过去，拈着随意翻了翻，道：“小范大人好诗兴。”

“殿下，你挑盟友的眼光实在不怎么样。”李承泽从诗集里抬起视线，目光凉得像是两泓水，李承泽自然知道范闲说的是李云睿。他同李云睿不过是利益相交的盟友，如今太子被幽禁，李云睿也被牵连，他将手压在诗集上，沉声道：“悬空庙刺杀并非太子与长公主的手笔。”

“重要吗？”范闲问他，李承泽遽然失声。

“李云睿自尽了。”范闲轻飘飘地说道，李承泽手一抖，诗集险些从手上滑落，目光抬起来，望向范闲，他叹了口气，疲意又争上面颊，问道：“所以小范大人想说什么？”

悬空庙刺杀一事虽与李承泽无关，但多少心中还是会有几分猜测，加上陛下勃然大怒本就反常，如今更是牵连到李云睿和李承乾。李承泽到底有几分巧慧，否则也不能在泥潭里挣扎如此之久，或许在陛下眼里，悬空庙一事主谋是谁并不重要，到底为了什么也可以不追究，因为无法伤及他分毫，所以总还是端着几分居于人上的高傲，于是悬空庙一事，就可以成为帝王手里用来敲山震虎的工具。

可是有些事情你不能深想，要是去深想就太可怕了。

为什么会忽然对李承乾和长公主动怒，做得这样明显，李承泽眼波微微流转，只觉得大脑一阵发紧又发疼，晃得他眼睛都涩。范闲。还是范闲，因为李云睿要对范闲出手，因为李承乾与李云睿交旧……不，但是不够……应该还有其他理由，李承泽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来，后背已经湿遍，虬结的网要收拢，挣扎的蛾被烛火吞噬，李承泽掌心掐着汗，不动声色地道：“小范大人若是无话可说，夜深了，请回吧。”

“太子与李云睿，行过不伦之事。”骤然是一声惊雷，急急要朝李承泽打去，霎时间忽然明悟，身上却已被冷汗浸遍，他宛然哂笑：“原来是皇室丑闻，难怪陛下动怒。”他只是哂笑，言辞中听不出几分喟叹的真心，自己这位姑姑是疯，也狠，不畏死，但不到万念俱灰之际，也不会轻易寻死，如今寻死，也算万念俱灰了罢，可何须如此呢？

在皇家里，不伦之事实在算得上轻的。他与范闲，也算得上不伦二字，只是世间无人得以知晓罢了。只是不伦而已，李承泽惊于自己的漠然，又觉得事情本该如此，他与李云睿因利益结盟，但李云睿是个货真价实的疯子，自然也是互相提防。

范端详着李承泽的神色，像是要透过一双眼将他暗藏的几分算计都摸透，李承泽大抵是觉察到范闲的想法，疏疏然一笑，如烟如雾的眼眉在烛光下显得秀丽，好像那几分文人隐士的风骨又浮现出来。范闲心中竟然有几分抑促难言的情绪，说道：“殿下，我作下的承诺依然有效。”

李承泽朝他抿笑，目光溶进两簇火，烧得灼灼，明亮又深透，他道：“小范大人，我说过，苦海回身者，死无葬身之地。”李承泽不会信范闲，他从来都没有信任过范闲，正如范闲不会信他，他们两个人都太多疑，结盟的可能性本就微乎其微，何况一开始，他们之间就已经没有转圜余地。

范闲静默许久，最终道一句保重。

李承泽不曾出门相送，他捻着诗集，桌上是水晶葡萄碧琉璃，一样的骄奢淫逸，一样的天潢贵胄矜贵身姿，身上锦袍丹朱，艳烈得如同一捧燃到极炽的火，只从边缘翻出些许白灰，似红药一团将坠。

这世间有好多人，总是越赴绝路，便越是不惧，也越肯孤注一掷，哪怕掷不破天地笼，也不能枉教生年一场算计，到如今，最恐应是，生不动荡，死无波澜。

9.天地一网罗

最终李承泽选择在大东山进行兵变，这个决策其实在李承泽心中过了许久，他收到了一封来自李承乾的求和信。李承乾与他如今境况相似，俱是被折断臂膀的困兽，加之李云睿之死，恐怕也给李承乾造成了不少的打击。李承泽生在无情家，却看得比任何人都要透彻，李承乾能下定决心谋逆，有一半要归功于李云睿的死。于是这封求和信就不单单是求和信，更是李承乾递出来的一个讯号，于是在接到这封信以后，李承泽仿佛日日夜夜被煎心熬肺，决策迟迟不肯落。

李承泽站在棋盘的最中心，手中圈套不住棋子，于是东歪西倒一大片，棋盘上纵横交错的线如同一张网，特制的骰子在李承泽掌心翻转，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点数。手腕一翻，五指张开，骰子往地上坠去，砸在棋子旁边，是绝路。最终李承泽仍旧决定，给李承乾回书，算是同意了暂时的结盟。很难说这不是一场飞蛾扑火的垂死挣扎，但李承泽已行绝路太久，即便明知生机渺茫，也不得不去争一争，败了无非一死而已，倘若赢了，颈边悬着的白刃才能彻底除去。

10.路遥归梦冷

范闲没有料到李承泽会忽然起兵，尘埃落定之际，李承泽便败局已定，那位陛下好似还顾念着亲情一般，似垂出几分怜悯之意，要说可以留老二一命，看似是天大的恩泽，毕竟谋逆之罪向来不可轻饶，可庆帝说出口的话总有几分轻贱之意，更像是将李承泽当成一个物件儿，生死都无关紧要。范闲不去深究庆帝和几个儿子之间的关系，天家本就最无情，再深究，所谓的父子情义始终大不过滔天权势。

他入二皇子府时，李承泽并未起身相迎，府中奴仆已经遣散大半，此时正值春深，径边花丛矜白姝红，漫漫淋漓香一径。李承泽蹲在席间，还是一身深碧鳞纹，裙摆延一袭暗红泼如污血。他抬眼望见范闲，并未说话，只慢慢捻着一束葡萄，微微高举，咬下一颗来，汁水迸于唇齿，甜极还是涩极，眉眼都微微舒展开，等咽下之后，才开口唤道：“小范大人。”

范闲在他眼前，他说：“李承泽，你没有路了”

李承泽喉间发痒，似是要咳嗽，他强忍着不似，眼尾却生生逼出一点红，冷笑一声，道：“我本来就无路可走。”李承泽从来都知道，自己走得是一条不能回头的绝路，他只能一步步的往下走，苦海回身要浪吞骸骨，放下屠刀是万劫不复，哪怕争至最后粉身碎骨，他也只能往前走。他听见范闲说，陛下可以饶他一命。

这话虚伪得叫人发笑，所以李承泽不想应答，只是盯着范闲，像是没头没尾地说道：“范闲，其实我一开始就觉得，我们之间迟早要走到这一步。”大抵人之将死，李承泽的壮心也彻底消磨，如今说起这话竟然还显得平和，他说：“所以我不信你。”顿了顿，又像是想到什么，他继续道：“你说你会护我一世平安，我只觉得你在羞辱我。”

“殿下，这是我的真心话，现在也作数，我并不想让你死。”范闲说道。

李承泽却突兀地笑了，“我何时沦落到要受旁人羽翼庇佑，未免可笑。”李承泽停顿了一下，喉间腥锈逐渐上涌，他眼前视线开始发昏，却还强撑着，看向范闲，说道：“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说完这句话，李承泽沉默了许久，说道：“小范大人，看在你我也算有些交情的份上，我母妃日后劳烦你多照顾。”

“李承泽，她是你的母妃，不是我的，我为何要照看。”范闲听着李承泽状似托孤的话语，心中惊觉有哪处不对劲，下意识伸手搭在李承泽手腕，去探李承泽的脉搏，却只探到一片微弱，甚至已有中毒之兆。他要伸手去摸解毒丸，却被李承泽反扣住手腕，叫他一下拉至身前，李承泽说道：“没用的，在你来前，我就已经饮毒，此时毒入心肺，你便是神仙也救不活我了。”

李承泽再抑不住喉间痒意，猛地咳嗽起来，污血顺着唇边滑落，他仰脸望着范闲，说道：“我若要死，谁也拦不住的，你也勿需拦。”李承泽缓缓松了手，垂在椅子上，脸色灰白下去，他慢慢说道：“可惜了，红楼尚未完，我是等不到了。”

“李承泽，红楼没有结局。你若想听，我还有其他故事。”范闲轻轻说着，心中却一片冰冷，似是动弹不得，连手指都僵硬，整个人近乎僵直，范闲再也没有等到应答，李承泽垂下头颅也再未抬起。

范闲恍惚明了，他再也看不到那双如烟如雾的眉黛，也看不见一双漂亮眼底凌凌杀意与情欲。好像这种时候，五蕴盛的惩戒才彻底落下来，哪几种欲望足够构成一个人，哪几种欲望足够摧毁一道心神，范闲只是注视着身躯要逐渐冰凉的李承泽，天地此时万籁俱寂，好像都变得格外安静。他心中却空荡荡一片冷，说不上是什么感觉，要如何去深捱去剖析也不分明，同样漂亮的眼睛空空寂，他只是沉默着，似是要抬起僵硬的手指，再触碰李承泽的眉眼和鬓边。

他在此时又想起，在很多年以前，那一尾死于自己掌心的碧鳞蛇。也同如今的李承泽一般，生机都悄然消磨干净了，蛇尾安静地垂下来，再无声息。

何处要见佛陀，何处能引渡苦海，是五蕴炽盛困受想行识，到头来一向颠扑不破。范闲忽而明了，说五阴炽盛备受煎熬，说五蕴皆空苦海能逃。但他们都是前者，天下没有人能够做到后者。

11.一尾碧无痕

焰光一霎明慧，又倏然空空堕。

范闲自梦中惊醒，恰见坠落的火挟裹住腾飞的蛾，一瞬寂成飞灰。天边一泓明明月珊珊高悬，照彻昔年繁彻如今颓败的皇子府，他自亭中施然起身，已有白露爬上衣襟，几上香炉犀角燃尽了，剩有几缕残香沾在袍袖，仿佛挟裹故人神魂。范闲踏出亭中，此时寂夜无声，萋萋草与碧春藤攀满了王府。

范闲置身天地，欲图剥尽重重茧，再细数他同李承泽之间究竟尚有几分能谈，没想到数至最后，竟是空空无一物。范闲无端一哂，沿着杂草丛生的细径离开，耳边却仿佛听见“嘶嘶”声，似有鳞蛇爬行，范闲于是回身去看。

却恍惚见一尾游蛇，碧鳞青尾，月下鳞片如同烁出细碎光泽，蛇身摆动，只径往春藤游入，没入满地青碧之中，很快便悄无声息。

等范闲耳边嘶嘶声已绝，仿佛所见俱是错觉，再定睛去看，哪里有风吹草动，天地仍旧俱静，只有碧丛红芳，杂草绕藤，天边月滴凉如水，一样寒到骨中。

*国灵端x皇子泽，包含设定篡改和情节捏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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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漱完毕，刘端端推开门，准备去找李承泽。

——以他的耳力，自然能听到不远处主殿内传来的动静。

事情也正如他所预料的，当刘端端走到主殿时，李承泽正要上马车，见他来了颇为惊讶地回了头：“先生怎么起得这般早？是……哪儿住不惯么？”

“没有，一切都很好。”刘端端回答，视线扫过李承泽身上的朝服：“这是……要去上朝？”

“嗯。”李承泽微微颔首：“早膳下人过会儿就送到先生房间，若是有什么忌口，尽管吩咐他们。”

“好。”刘端端点头应下，又补充：“我这两天，可能要出府看看。”

李承泽脸上挂着笑：“先生私事，不必告知于我。”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李承泽这话，和女生告诉自己男朋友：“你尽管玩去吧，哪里需要告诉我呢？”可以说是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刘端端用一次辗转难眠的时间，认清了自己根本没法把篡改记忆的事情迁怒到眼前这个李承泽身上，因此对李承泽的场面话充耳不闻，只是朝他笑着，自顾自往下说：“我应该就是去宫里的藏书阁看看，如果临时有什么变动，再和承泽说。”

对此，李承泽的回应是微挑了眉：“承蒙先生信任，承泽实在惶恐。”他往前一步跨上轿凳，“只是早朝时辰将近，恐怕需得先行一步？”

刘端端笑眯眯地朝他挥手：“早去早回哦。”

——只要不被庆帝单独留下来，就是好结局。

轿辇一路往宫中去了，李承泽在马车里坐了一会儿，突然拨开帘子：“范无救，你说他为什么要告诉我？”

刀客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捧着书，闻言颇为困惑的回头看他，好一会儿才露出恍然大悟神色：“您说那刘端端？”

范无救思考片刻：“会不会是声东击西？又或许是暗度陈仓？”

“……你是不是刚看到这两个典故？”李承泽翻了个白眼：“他都能隐身了，不说这事我们一样查不到他。”

回应他的是迷茫求教的眼神。

李承泽气结，感觉他这手下实在是只比太子门下那群牛鬼蛇神好了点，遂把帘子一放，又坐回车里去了。

而另一边，刘端端和李承泽打完招呼，回房吃了早饭，就在这王府里晃晃悠悠的逛起来了。

还真别说，李承泽这府里景致好的很。大概是庆帝要彰显对其宠爱优渥，不管是占地面积还是所用材料都是远超皇子规制的好，李承泽又是个懂风月的人，这府里三步一景，五步一观，是赖御史见了能直接写奏本的程度。

刘端端正欣赏着风景呢，耳朵却听到远处飒飒的破风声。他回想了下，今日跟着李承泽去皇宫的是范无救，那现如今发出这声音的，大概率就是练剑的谢必安了。

他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帮助李承泽计划”，突然意识到还有一点可以补充的：俗话说得好，枪杆子里才能出政权，先有武力才能谈平等，如果能把李承泽这边的武力值拉上去——私兵的事他一时半会帮不上忙，但如果能帮着谢必安和范无救更进一步、甚至于成为大宗师……这京都的天，怕也是要变上一变的。

这想法实在很好，既可以让李承泽多点自保之力，退一步来说也能借着谢必安的口，让李承泽对他的实力武器多点了解，不至于因为未知而升起太多忌惮。

虽然很久之后，他也发现自己的设想实在过于简单美好，不过现在的刘端端还是摩拳擦掌、干劲十足地按着计划上了。

谢必安见刘端端走来，便收了剑定定的望着他。

没皱眉没逐客——谢必安对他的态度居然还不错，这侧面反应了他在李承泽那的印象分还是挺可以的，刘端端深感欣慰。

虽然谢必安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但刘端端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能从那张近乎毫无波澜的脸上看出“何事”这两个大字。

如果官方有给出谢必安的mbti……肯定是i人无疑吧，刘端端心想，没关系，我会找话题。

他上前一步，行了个拱手礼：“不止谢大人可否赏脸，同刘某切磋一二？”

面对谢必安，当然不能和滕梓荆对打一样赤手空拳，刘端端抽出腰间软剑，轻轻巧巧挽了个剑花：“此剑名为——承影。”

谢必安的目光落在他的软剑上，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倒也没问什么，只是执剑摆了个起手式：“破光，请赐教。”

谢必安没和刘端端谦让谁先出剑这种无聊问题，只见他足尖一点，飞身而起，剑尖直取刘端端面门。

这练剑的地方，实则是专门圈起来的一个院子，除却一张摆着水袋汗巾等物件的小木桌，别无他物。四面石墙上也没有多余装饰，只有无数道杂乱的刀锋剑痕横陈其上。

刘端端本身就站在门口，离墙不远的地方，谢必安不愧他“一剑破光阴”的名号，这一剑极快又极准，不过眨眼之间就到了刘端端眼前。

刘端端的软剑缠于腰间，没有剑鞘可供格挡，周围又没有其他东西可供他躲藏，谢必安这一剑顺风而出，乍一看朴实无华，实则正是因着其直来直往不加矫饰，其剑势如破竹，若是直臂沉腕以承影剑崩开破光……先不说承影本就是软剑，刘端端本身走的也是灵巧的路子，真要和谢必安拼手劲，他恐怕讨不到好。

千钧一发之间，只见刘端端往右侧一偏，趁着谢必安还没来得及改刺为劈，脚下借力蹬出，又在斜后方的院墙处借了次力，腾空而起，于半空中拧身挥出一剑，逼得谢必安不得已后退几步。

刘端端收剑回身，稳稳当当地落地站稳，正好停在谢必安刚开始站着的地方。

只是这会被逼到墙边的，成了谢必安。

局势顷刻间调转。

刘端端笑着，游刃有余：“再来？”

谢必安微微抿唇，又一次提剑上前。

快剑快剑，自然不止是剑快，谢必安的身法虽然不比王启年，但也在京都也是排得上号的。这一剑虽然不比方才快，但胜在敏捷。

谢必安身形如鬼魅，仿若只是一闪就到了刘端端眼前，一剑直指刘端端胸口——刘端端下意识要提剑去挡，没想到谢必安手腕翻转带动着剑身一绞，变了落点要朝刘端端右颈而去。

感恩庆余年的玄幻武侠设定吧，软剑本身就不适合格挡，若不是有真气或者神力注入其中，光是刘端端匆忙变换招式挡的这一下，反弹的剑锋就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当然，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相信谢必安也会及时收手。

言归正传，谢必安的手劲确实比他大，刘端端虽然挡下这一剑，也不由得旋身后撤几步借以卸力，朗声笑到：“好剑！”

两人又有来有回的过了十来招，谢必安一式扫剑本来想逼刘端端后撤，以打断他的攻击，没想到刘端端其实早就在等这么一个谢必安上身空门大开的机会，见状趁势跃起，手腕一甩绷直承影剑就刺向谢必安右颈，谢必安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刹那间就要抬剑去截——

只听得“铮——”一声剑鸣，承影剑受了向外的力，相互作用下剑锋向内反弯，恰恰好绕过谢必安的后颈，割破了谢必安左边的衣领。

胜负已分。

刘端端落地收剑，脸上笑意不变：“承让。”

“……”谢必安后退两步，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额角有一滴汗滑落。

“领教了。”他回答，复又拉开架势：“再来？”

演员×角色，有私设。

（七十六）悬空庙

封建制度的本质是什么？是等级，是支配，是逼迫人去做原本不想做的事情，并用“礼教”的名号去将这个逼迫的武器合理化，将之一代代传递下去，直至人们麻木地接受了这套本就起源于不平等的学说。

于是刘端端在得知都察院的官员们上了如此“大逆不道”的折子后，他下意识地想着，这是否算是一种对封建皇权的反抗——但很快他又想起，在封建社会的语境下，言官通常是制度的维护者而非民主的代言人，即便是写出了最率直秉公的谏言，他们根源上也依然是统治阶级的守夜人，天生便肩负着维护宗室帝制的责任——若是做不到，历史便会立刻换人，如此简单的道理他不该想不明白的。

而言官中的“第一代表”赖明成将折子指向林若甫而非庆帝，这也不算意料之外，只是站在李承泽当时的视角，确实是看不清局势的。刘端端极有耐心地听着李承泽跟他转述御书房里发生的一切，这是他从未在剧本或原作里看到过的情节——按照原定的剧情，林若甫应该在春闱之后便引咎辞官，然而，由于他在离开南庆之前提前告诫了范闲有关春闱的事项，“辞官”的影响因素被消除，林若甫才能在京都安稳地待到了现在。至于为什么会有一个“谏书”剧情横空出世——大概率还是这个世界的自动补全，毕竟林相辞官牵连甚广，不能任由他和范闲将这段剧情糊弄过去。

“唔……赖明成与林若甫之间的矛盾，先前有过征兆吗？”刘端端思考了片刻才开口，在解决问题之前，他觉得还是要问清楚前因后果，把朝堂上发生的事情给补全，“比如之前也没有参过他，或者发生利益冲突？”

“赖明成一向作风如此，刚正直率，朝堂上的争执向来不少，只是林若甫在前朝经营多年，扶持了不少亲信，这些争执都没能动摇他分毫。”李承泽显得更加心事重重，他何尝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前年入冬淮南一地有灾，派去赈灾的是林若甫的一个门生，此人官位虽高，却巧伺神钻以求富贵，在当地闹出了人命，险些导致民变，后来是朝堂派人去赈抚安置才结束……赖明成曾为此时上书，要求严惩以正国法，但陛下依然没有答允，只是揭过不提。”

“后来，赖明成又上了一封折子，提醒陛下谨防巧词危语、弄智使术的人，朝中许多官员猜测这是在影射林若甫，或许是赖明成怀疑是林若甫从中作梗，才使得他的奏疏不被陛下采纳。”李承泽记得这个折子没有引起什么水花，陛下的不予理睬也是一种默认的偏袒，但不论怎么说，赖明成心中是有芥蒂的，能为此上书要求严查林若甫也在情理之中。

“辨奸佞、谏礼法本就是言官职责，赖明成此举不算出格。”刘端端的想法和李承泽一致，“只是……陛下看上去是打算把此事夸大，上升到派系和站位之争了。”

“不止这么简单。”李承泽摇摇头，如果只是想让他和范闲有嫌隙，林相不是唯一的选择，从户部、内库等等做文章更加轻巧直白，“能让陛下选中并且大做文章，或许是因为赖明成的这道折子正好顺了他的心意。”

刘端端明白了。果然如他所料，“废相改制”这段在原作里起到重要作用的剧情还是没能逃过。

——封建社会的统治有一个特点就是“封建阶梯制”，顾名思义就是一层一层的统治，封建关系即是支配与隶属的关系，与“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不同，民众需要服从一切：既服从自己的地主，更要服从更大的封建主，以至于皇帝。而在这层层叠叠的阶梯之上，皇帝与丞相分别占据着第一、第二层，从职位诞生之初就是矛盾的，秦始皇与李斯，秦二世与赵高，汉献帝与曹氏父子，魏晋南北朝的篡夺……都是遵照这个历史规律来的，历代统治者都曾为解决皇帝与丞相之间的矛盾推出种种新的措施，庆帝今日在御书房内的举动，意味着他也要走上这条历史的老路，而他的方案是要斩断相权对皇权的威胁。

李承泽显然已经从庆帝的话语中推断出了这个一石二鸟的好计谋：与营造出他授意都察院参林若甫、凭空造成对立的局面相比，更重要的是对林若甫手中的权力进行回收。李承泽太清楚陛下的权欲和野心，而如果日后朝中权力高度集中于一身——这对他而言未必是一件好事。

“也就是说，承泽担心的不是与林相、范闲对立，而是陛下要清算林若甫了。”刘端端很快明白了李承泽现在担忧的是什么，打破了平衡之后，一个大权在握、朝堂上下无不俯首帖耳的皇帝，会铸就一道更加难以逾越的铜墙铁壁。

“林相在朝数十年，尔虞我诈之事已是寻常，未必不知都察院是陛下设的局，若是他真信了赖明成是我授意的，这相位不坐也罢。”李承泽看着茶杯壁上的一枚茶梗，叹了口气道：“至于范闲那边，到底阅历轻了些……”

“他那边，我会找个时机去解释。”刘端端想起范闲的心性，以他的性格和现代人的理念水准，虽然可能会心生芥蒂，但只要提前把李承泽的推断和庆帝的计谋告诉他，应该不会出什么纰漏，“若是有可能的话，我们商量一下怎么打配合，总不能让上面那位得偿所愿。”

“近期恐怕是找不到机会了，范闲在一处整治杂官冗吏，没那么快结束。”李承泽想起这段时间鉴察院一处的鸡飞狗跳，若是贸然去联系，反倒更容易引起各方猜忌，“一处牵扯面极广，历来是是非之地，在尘埃落定之前，先生最好避开些，若是引起他们怀疑便得不偿失了。”

“好，听承泽的。”刘端端点点头，论起政事，李承泽比他熟练得多，他算了算日子，道：“现在十月下旬，看样子可能要等到十一月初……”

“恐怕，还要再往后推些时日……”李承泽放下手中已经凉了的茶，他忽然想起先生来庆国还不满三年，或许不知道秋季赏菊的礼俗，“再过些天就是赏菊大会，依照规矩要去西山的悬空庙，这几天禁军和宫廷事务总管已经在布置了，到时候范闲也是需出席的，在赏菊大会结束之前很难与他单独会面了。”

刘端端正准备去换个茶杯——前些日子新买的一个青花釉里红的花口杯还不错，但“悬空庙”三个字的分量足够让他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回来：“承泽刚才说的赏菊大会，还有几日？”

“七日之后。”李承泽说，他看出了刘端端的迟疑，许是先生又有了什么不好的预感，不过这也不难猜，当前朝堂局势错综复杂，赏菊大会又安排在地势偏远险峻的悬空庙，有心之人难免会想到趁乱做手脚：“先生是觉得，这次悬空庙是险更多一些了？”

按理说，赏菊大会的举办初衷是缓和皇族子弟之间的利益冲突，加深彼此之间的连结，从而避免鱼死网破的极端情况发生，毕竟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几十年前曾经发生过两位亲王同时被暗杀、一时间庆国找不到皇位接班人的情况或许就是源于皇家的内部激烈冲突。

然而这一次的大会恐怕不能如愿顺利举行了。刘端端一想起原作里描述的那个集合了庆帝、陈萍萍、影子、叶家等等势力的阴谋就觉得脑子一团乱，首先，现在李承泽还要借叶家的势，不能让叶重罪名太过；原作影子下手没轻没重，又赶上范闲真气紊乱差点没把人给原地送走……刘端端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觉得自己需要列一个Excel行程表来应对这些扯不断理还乱的剧情，“各方都盯着这个机会呢，不过没事的，我会找机会跟着去，总归不能让局势失控。”

“皇家的赏菊日，京中不少官员家眷都会跟着，禁军、侍卫也会出动，戒严程度不比往日。”李承泽听到刘端端的话不由得心里一跳，“先生千万要留心，据宫里消息，宫典、燕小乙这等级别的统领都会在场，一切小心求稳为上，万不可让陛下知道……”

“嗯，我会留心的。”刘端端点点头，他这些年基本上没有在庆帝面前“刷脸”的机会，于情于理庆帝都不太可能怀疑到他身上，李承泽看上去稍微放松了一些，但话语间仍然有顾虑：“在这之前，都察院需要有些动作，他们先前的折子触及天家颜面，总要未雨绸缪。”

“最简单的就是称病不上朝。”刘端端想了想，“算是一种规避吧，上面那位也能明白这是一种自保的手段，相反如果有心要处置他们，任何借口都没用的。”

“我马上写份帖子，让陈惟秉去办。”李承泽从座椅上站起来，走到案前拿起笔，忽又叹了口气道：“都察院这些年实权旁落，也不知这次有几人能躲过风波……或许再过不久，朝堂上又要改天换地。”

“没关系的，改变也正常。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要永远相信，所有的山穷水复背后都藏着峰回路转，”刘端端听出了李承泽话语中的隐忧，便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就算一地鸡毛也能搓出个掸子呢，没事。”

一团乱麻也能用快刀斩断，满地狼藉也能打包了再丢进垃圾桶，遇事不过一个“求解”的过程。所以刘端端依然对未来抱有并不盲目的乐观，他清点着那些按照固有轨迹行进的剧情，也警惕着那些节外生枝，悬空庙是一个试验场，他需要借陈萍萍和庆帝的谋划，将自己的计划也往前推进一小步。

——于危机中谋契机、乱局中开新局，不过是历代求变者的必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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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空庙是南庆境内修筑最早的庙宇，就外形而言跟后来用于皇家祭天的庆庙差不多，至于为什么要修建在悬崖峭壁之上，有传言说那是能够与“神庙”沟通的高度，于是就有苦修士劳心费神地一石一木地把庙宇建立起来，其目的一来是为了与天神沟通，二来也是为了宣扬神庙无上光明，劝谕世人一心向善。

范闲听到这个象征意义的时候没忍住撇了撇嘴，一心向善，这名头也算得上冠冕堂皇，皇室中人真要谈什么良善、兄友弟恭，那才是真的惹人笑话。他迎着晚秋的冷风站在悬空庙下，看着旁边那些三三两两站着的权贵人物，忍不住心里直犯嘀咕。自打进京都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浩浩荡荡外出游祭的活动，虽然悬空庙的风景确实不错，但或许是因为前日朝堂上的种种事态影响过深，他的心思并没有完全放在观赏风光上。

回到京都后不久，陛下给二皇子和叶家赐婚的消息便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他承认自己当时下意识的反应是庆帝得知了刘端端的存在，并急于“矫正”自己这个儿子的断袖之癖——但范闲又很快反应过来，如果庆帝真的得知了那两人的关系，也许刘端端早就被处置了，既然池底捞还好端端的在京都里开着，那就意味着庆帝对两人的来往并不重视，就如同某些京都传言中描述的那样，认为只是“玩玩而已，何必较真”。

于是范闲又开始琢磨将叶家和二皇子捆绑会给争储的局势带来什么后果，以及这个后果对皇帝而言有何意义。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怎么担心刘端端，甚至还想找个时间去调侃他几句——或许是潜意识里知道这个老乡对二皇子爱得深沉，又满脑子剑走偏锋的灵感，保不齐真的有让这场婚事泡汤的办法吧。

然而范闲还没来得及去跟刘端端讨论一下这吊诡的“赐婚”，就先被陈院长叫去了，接着便是从对方手中正式接过了鉴察院一处的主理权，与此同时也将自己放在了风口浪尖。他很清楚这是日后接手鉴察院的一个考验，也乐意去整治那些贪官污吏，只是他心里仍然有种失控感，无形中有什么东西始终束缚着手脚。

西山的风比山脚更大些，范闲抬头往上方望去，庆国权力最大的几个人此时都在眼前这个木制庙宇之中，远远似乎能够瞧见最上面那一层，有一个穿着明黄衣衫的人，正抚栏远望——权力的顶层，居于层层布防的山巅。

如果接下来没有那一缕黑烟的话，应该算得上是睥睨天下的架势。

注意到悬空庙失火的第一时间，范闲便已经向着那高处跃去，这庙是木制结构，火势起的极快，有些年轻权贵已经失了分寸，惊呼着四处躲避，一时间乱的不可开交。范闲暗骂一声古代的消防系统建设问题，他心里担忧在庙宇上方的婉儿，但又下意识觉得这像是一出“钓鱼执法”，好在他爹足够靠谱地及时给了他一个指令，他也就借着这个势头往顶端而去——至少，他想知道这把火到底安的什么心。

悬空庙的顶层修筑得极高，目光越过木质的围栏向外望去，无数江山尽在眼中，满山的金线黄菊不似寻常的秋菊那般柔和，反倒透着股肃杀之意。李承泽平静地收回目光，刚才因失火而引发的骚乱并未波及到这里，反倒是侍卫如临大敌。因为知道这件事与刘端端没有关系，先生也不至于用这种过于醒目的方式布局，所以他可以足够轻松地拿起酒杯，轻声安抚着看上去似乎被吓得愣住了的李承平，他的这个弟弟是第一次来悬空庙，在上山的路途中便因为险峻的路途受到了惊吓，现在看着更是有些不安了，揪着他的衣角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李承泽拍拍他的脑袋示意他安心，没什么大碍，再然后——就看到了被特批入庙的范闲。

李承泽一见到他，便又想起了那几封后患无穷的折子，只是他掩饰得足够好，仍然维持着平静旁观范闲的一番“肺腑之言”，话里话外都是劝陛下暂退回避，以免中了什么计谋。而陛下的回应是一贯的自信与傲然，反倒将范闲的劝诫视为一种懦弱和不堪，似乎对他而言一切阴谋都算不上什么。李承泽垂下眼眸，他知道眼下这番情形对范闲而言讨不到好，但陛下的言语中也并未听出什么真实的恼怒——事到如今一切都像个符合发展规律的、可操控的闹剧，只是幕后之人的目的仍未完全显露。

直到异变陡生。

刀刃的寒光是从戒备森严的禁军中突然迸现的，即便隔了些距离，李承泽仍然可以感受到刀上带着的寒气，直直地袭向凭栏而立的庆帝，旁边的人似乎从未想象过庆国皇宫的大内侍卫里居然会有刺客，几乎都愣在了原地，直到听到了三皇子那声骇然的尖叫后才纷纷围了过来，竭力阻挡这名刺客继续向前。

李承泽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杯子。

在离府之前，刘端端告诉他今日的大会必然会有危机，也坦然表明自己会插手此事，但不论如何是不会伤害到他的，不过在遇到了危险的当下最好也逢场作戏一二，以免节外生枝——眼下李承泽能看出来者并不是先生那边的人，只是他的心仍未彻底安定下来，一片混乱中他看到范闲出手救驾，大哥也拔出了剑去应对那个隐藏在禁军中的九品刺客，太子“适时”地借摔倒之名躲避了争斗的中心……

李承泽忽然觉得有些讽刺，他牵起被吓得发抖的李承平，转身隐藏在屏风之后，对着这个吓呆了的弟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后，才抬头望向刀光剑影处时。那里的争斗算得上激烈，但李承泽眼角却瞥见了庙宇的东侧——迎着日光的方向，突然出现了一个全身白衣，手持一柄素色古剑的刺客，正借着阳光的掩饰近了皇帝的身前——再接着，两名皇帝身边的侍卫便喉头冒出了血，连刀都没来得及拔就摔倒在地上。 

 

 ……第二起刺杀，却仍不是他的先生。李承泽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处，这人出现得突兀，于是侍卫选择了最直接的方法，用身体挡住对方的剑势，以此为代价的牺牲带来的后果是血溅当场，令人作呕的腥味很快蔓延开来，范闲原本正在与那九品刺客争斗，这下顿时明白了局势的重心应该放在何处，他拔出匕首迎了上去，拦在了刺客与庆帝之间，平日里好好收在身上的毒药连同弩箭直直朝那刺客攻去，然而那刺客似乎对这种手段极为熟悉，轻巧地避开了暗器的攻击，就技法来看，似乎范闲还落了下风。

大皇子见这边局势焦灼，也提着剑准备加入战局，然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忽然一阵罡风凌空而下，下一刻便刺破了一个挡在庆帝面前的侍卫的心脏，血液喷溅到了皇帝的衣领上，这位天下之主似乎终于多了些鲜活的人气，殷红将金丝绣线浸润成刺目的颜色，大皇子神色一凛，他意识到情况不对了。

刺客竟然还有后手。

来人一身黑色装扮，连同身形和面目都遮了个严严实实，用的虽是一把雕饰普通的长剑，身手和技法却不受束缚般的灵活，顷刻之间便杀入了本就混乱不堪的战局中。只是他的出现和先前两个刺客相比，明显留了首尾，在他身后禁军统领宫典正一路追来，此刻正试图阻拦对方的剑势，然而这人的招数却诡谲无比，虽然没有真气的痕迹，却能破开层层防御，自上而下的刃借着弧形的剑气同时迎上了宫典和大皇子的攻势，而后者只觉得虎口处一阵刺骨的疼痛，接着那种几乎腕骨碎裂的痛继续蔓延开来，手里的剑登时就握不住了——而来人显然已经不想将注意力施舍给无关人员，足尖轻轻一点，手中的剑便径直转向围栏附近的皇帝。

李承泽站在屏风后，只觉得身体一阵阵发冷，手心也有冷汗渗出。这样的剑式他太过熟悉了，京都郊外、江南集会上……他看过了很多遍这样的招式，他知道先生以往为了隐藏身份，是不会轻易暴露那极为醒目的剑法的，除非是真的动了不得不这么做的决心与杀意。

……他的先生是想弑君的。

在知晓了皇帝并不偏袒的施舍之后，刘端端为了让他坐上那个位置，早就做出了最坏的、最万劫不复的打算。

tbc.

我来了，端泽是真的🥺端端趁乱打老登，我爽了🥰

悬空庙还是有点卡啊啊啊啊……希望接下来可以尽快写到我的舒适圈quq

另外七夕快到了，我发了一个七夕的联动招募，感觉有望凑齐24h🥺🤲感兴趣的咪点我主页看招募公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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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素如与书剧现实不符均为私设

*

大暴雨，飞机不出所料晚点了。这下录综艺前真没时间睡觉了。端端想。

机场嘈杂，箱轮、播报、人声喧闹，一切都匆匆忙忙，像是赶轮回。

 

已是凌晨一点，被迫滞留的人还是集满大厅，椅子坐满了，于是找个墙边靠着。一大圈激动不已兴致高昂的粉丝举着手机和长枪短炮聚在他周边，站在哪儿都有点醒目，蹲个墙角显得低调一点。

 

不过形单影薄和泱泱大军一对比大有些被围攻之感。

 

接过粉丝送来的信和小手工。想是在手里攥很久了，都已经有了温度。端端放在灯光下仔细看过，看着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的字迹，说了很多声谢谢。

 

帽子盖过额眉，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只有一双潭水似的眼睛露在外面，弯弯笑。

 

这些天只睡了几小时，很困，可是专程来见他的粉丝肯定也为此不少折腾，爱意澎湃如海浪忽然涌入生活，盛大而沉重，虽看不清浪涛里每个人，但每一份感情对她们自己来说都是极为珍贵的吧，不能让这些掉到地上。他这么想。

 

虽然还是，好困啊。

 

端端打了个哈欠，泛红眼角溢出一滴泪光，又很快融回那弯潭水里。

 

耳畔的电流和所有声音混在一起，随嘈杂起伏时大时小，尖利利搔挠心头，听得人略烦躁，干脆顺应身体号召蹲下去。

 

大长腿一折叠，一米八五的高个儿瞬间蜷成一小团。

 

“端端老师这样好像猫啊。”

“不愧是小猫老师。”

“北极兔变身！”

“小猫老师好可爱~”

“哈哈哈是二皇子上身了嘛……”

……

 

“小猫老师可以比个耶嘛！”

 

端端听到人群中有人喊，但听不出方向。

那干脆闭着眼睛好啦。他支起两只手指举到耳朵前，由于忘记带着口罩而鼓起别人并看不到的腮帮。

人群中又小小沸腾了一下，传出几阵不知道怎么挤出来的烧水壶的声音。

 

“啊啊啊啊！！！”“萌煞我也！”“二姐姐！！！”

 

这声儿听得怪羞人的，他嗖一下收回手。耸肩。捂脸。

眼皮太沉了，一闭上就不太睁得开。

 

不行，不能现在睡着啊，这大庭广众的算什么话。

 

可是脑袋一沉，啪，耷拉下去。

 

 

*

 

 

再睁眼时，机场人群零零落落，端端回过神暗叫不妙，忙去看手机时间。

 

凌晨四点，已经过了登机时间。

 

助理呢？粉丝呢？刚刚发生了什么？怎么都不见了？

 

心脏蹦得有些快，想极速查看最近一架航班，一翻背包，却发现原来的机票也不见了。

 

打电话。端端按下心中不安，点开通讯录，却翻不到助理号码。严格来说，他少了很多人的号码。

 

助理是在庆余年首播后找的，再往前他没什么名气，进组拍戏时才需要临时雇一个工作助理。

 

这些消失的联系人有共同的联系。胸腔忽然膨胀一阵莫大的荒唐，指尖颤抖肉眼可见。他在浏览器按出三个字——李承泽。

 

弹出的词条全然陌生。

 

怎么可能。他不禁喊出声。

 

旁边歪在椅子休息上的保安大爷纳闷地瞥了眼这个奇怪地蹲在地上看手机的年轻人，然后又梦魂去。

 

小雨淅淅沥沥，没有要停的意思，出口洼地淹成一片池塘，映出好几轮破碎月亮。网约车不知深浅急刹入这摊浑水里，溅湿了牛仔裤。但现在顾不得这些，端端怀疑自己出现了严重幻觉，急需找人核实些东西。

 

比如小区门口因为喜欢二皇子坚持给他免单的包子铺老板。

 

早餐铺子六点开，但是四五点老板就开始忙碌了，店里灯光青灰，端端冒着雨敲玻璃门。谁啊谁啊。里头这样喊，一个满手面粉的女人不耐烦的掀开后厨布帘哒哒走到门前，看见一个被淋得狼狈的清秀小伙。

躲雨去那边小区大门，没开店呢还。老板说。

 

“您不认得我了？”

 

女人抻头打量。噢，是眼熟，常客？她一阵嘟囔。

 

耳畔兀地炸开一阵电流，声音和进雨里听不清。但有些问题，好像不必问了。

 

端端失魂落魄走回小区。帽檐湿透，发丝浸了雨，连成锯齿状卡通模样。水滴顺眉骨山根跌进口罩。

 

庆余年消失了，二皇子消失了，连同他过往七年与之一切联系，都如同人间蒸发不见了。

 

他应该是要难过的，此时却更多是愕然，脑中有一片不可置信的空白，像是机器宕机了，一时间不知道要做出什么反应。

 

 

 

楼道门口的顶棚前些天被人高空落物砸了个大洞，怕碎玻璃掉下来伤人，整个拆了，现在还没换新。雨从钢架间落，将台阶上的黄泥洗刷干净。晨光熹微，暗影里勾勒着个单薄的身影，小小一团抱坐在台阶上。离近了，见是一身穿暗红宽袍的男子，竖着发冠，垂首阖眸，被雨淋了个湿透，微微发着抖。

 

他滴滴两声按开大门密码，见那人蹲坐着还没有动静，拍拍他肩膀。

“要进吗？”

 

那人抬头，露出一张俊美面容来，对上演员逐渐瞪得浑圆的瞳孔。

 

“李……李承泽？”

 

一张与自己极像的脸，只是眉眼一些细微之处略有差别，是个十几岁少年人的面孔。不过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却并不是这般柔美面相。

 

李承泽抱臂无言，脊背僵挺似只警惕而正炸毛的猫，眼神却飘忽如风。他好像是发烧了。

 

端端要去扶他，被李承泽不留痕迹地躲开，轻摇轻晃跟端端进了楼道。

 

 

浸透宽袍的雨水滴滴答答流了一鞋垫，端端一手拎拖把一手拎浴袍到门口。

 

“要不殿下先洗浴一番，换件儿衣服？”

 

 

 

水流了一滩，把他的鞋都泡了。这皇子袍太能储水，另，今儿运气不好。端端边托着地边噘嘴。卫生间里放水声唰唰响得热闹。

 

李承泽确实发烧了，洗完澡头发都没擦干就倒在端端指给他的大床上睡着了。

 

端端收拾洗漱到天快明，然后站在床头打量起这个本不该存在于这个时空的少年。

 

实在过于荒谬，以至于来不及惊叹或质疑一下，就把人迎进了自家卧室。

 

 

你是哪里来的？

 

 

和你在我世界里的消失有关系吗？

 

 

回应他的是李承泽梦中蹙起的眉眼。

 

 

这一会儿折腾得困意全无，人有种回光返照的精神，端端趴进沙发里，左右却再睡不着了，他开始仔细思索李承泽以这样的形式来到现世意味着什么。

 

不可忽视的第一点，意味着他的事业倒退回了七年前。

 

但是他的年龄没有。

 

“啊……你妹的……”

 

沙发里发出闷闷的声音。端端翻了个身，欲哭无泪欣赏天花板，呆滞了一个小时。

 

然后生活还在前进，他拿出手机白纸，开始整理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剩下来的痕迹。

 

“这儿是哪儿？”

 

身后蛇吟低鸣。

 

转头，见李承泽醒了，抱臂靠在卧室门框。虽然脊梁骨直挺如白杨，精神气却靡颓若扶柳，显然还虚弱着。他试图用低嗓营造出威慑之感。奈何失败得彻底。

 

我家。演员咬着笔盖乌鲁出俩字儿。然后反思自己说了和没说一样，于是补了一句。刘端端家。

 

端端不由猜测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李承泽，书泽还是剧泽，这关系到他怎么与之相处。

 

想了半天不记得有这么个情节。

 

他没有问李承泽是怎么沦落到这个状态的，只是问他饿了么。

 

李承泽看向别处，似乎内心挣扎过一番，末了点点头。

 

端端遂放下笔进厨房开火。

 

李承泽望着奇怪的滴滴滴声音发出的方向眯起眼睛，见一时半刻无事发生，才放下手臂四处转悠。

 

 

皇子两个手不算老实，这儿摸摸那儿碰碰，见桌架上摆着串晶莹剔透玻璃紫葡萄，眼睛一亮。庆国也有玻璃，却不似这般做工精美明澈通透。正举来把玩，一只毛绒绒的生物嗷呜一声，蹭着他的脚踝转了一圈。

 

李承泽蹲下来撸猫脖子，豹纹猫享受地眯眼，把猫爪搭在紫葡萄上。

 

怎么，你也喜欢葡萄。他把玻璃饰品递给猫，小家伙伸舌头舔了一口，然后嫌弃地推开他的手。

 

 

端端把烤鱼端上餐桌时便看到了他家多多窝在李承泽睡袍上打盹儿的娇憨模样。李承泽本人和他怀里的猫一个姿势窝在客厅沙发袋里，研究电视遥控器。

 

“饭好啦。”

 

声音和香气一起飘到客厅，李承泽闻声坐起来。怀里的多多哒哒溜到地上，跟着他走去餐桌。

 

她倒是和你亲。端端笑。

 

二皇子很自然就坐进方桌正位，插着袖口观望烤盘里的鱼。

 

端端摆好碗筷，从微波炉里端来一盘烤馕。

 

李承泽刚要拿，端端却移开盘子喊他去洗手。

 

二皇子有一瞬间错愕，但很快恢复平常，听话地走向卫生间。

 

李承泽洗完手回来看见端端已经在夹鱼了，眉毛又浅浅飞扬了一秒，不过也只是一秒，便蹲回椅子上掰馕。

 

芝麻和饼渣掉到地板上，二皇子没理会，把掰下来的馕凑到嘴边闻，很是谨小慎微地咬下小块，然后嗯一声皱起眉头。

 

端端略虚心道。嗯，确实是昨天上午买的，但是，馕理论上应该可以存很久。

 

确实，但是干硬了便不是这个吃法。李承泽环视桌面。有汤吗？

 

端端撇嘴。忘做了，你喝别的不。果汁，牛奶，酒？

 

李承泽认真低头思索了一小会儿。开朗道。酒好了。

 

 

红酒盛了上来，专门用仿古的玉盏装，好让房间里多个和李承泽气质同频的物件儿。

 

年轻人厨艺不错，这烤鱼竟吃出了宫廷风味。李承泽嘴上虽没说，行动倒实诚，看出来他是饿久了，随意端庄两下便彻底放飞吃相。啃着馕，就着酒，把鱼巴拉个干净。

 

端端抿了一口酒，心底不知从哪儿升腾出小小的欣慰，大概是见李承泽这番模样和自己当初揣摩的极像，悄咪咪喜乐。淹他鞋垫的事儿忽然就不想计较了。

 

“穿越，一般都有震惊期，殿下看起来适应的挺好。”

 

李承泽一半腮帮塞得鼓鼓囊囊似储粮的仓鼠，食指自然地撩了下刘海儿。当然，我知道这是哪儿，我来偷题。

 

“偷题？偷什么题。”

 

多余的不能说，说不了，别好奇。奇字拖了两拍，一不留神就婉转起来。二皇子说话似乎自配吟诗腔调。他抛出个邪惑的坏笑，冲端端这边歪了个脑袋。

 

但是李承泽不禁止自己好奇。

 

“你叫刘端端？”

 

端端点点头。

 

“做什么的？”

 

“演员。”

 

演员。李承泽用他低沉的嗓音重复一遍，这词语念在他嘴里显得陌生。就是，戏子？

 

也可以这么理解。端端答。他不太喜欢被别人称呼戏子。在他眼里演员是个工种，和别的职业没大差别，没什么光环鲜艳，也不低人一等。戏子这词却总带轻蔑之感。但李承泽口中两字都咬得很实在，听来并无不适。

 

二皇子轻轻摇转杯盏，眼眸里的神儿又不知跑哪儿去，呆呆地托腮，慢慢嚼。

 

眼前这位殿下身上有两股矛盾气质。举手投足间尽是散漫，却老在微不足道些东西上认真。像是个飘在人间的魂儿，风似地来影似地去，捞不住他，又不知他在什么地方会忽然间定住，瞧上两眼。可若要逮他，眨眼又飘走了。

 

这样的魂儿抓不住，只能引，须等他自个儿停在掌心上。

 

端端心叹是何等人物才能引二皇子这个小魂儿驻足。

 

酒过三巡，桌上清醒就只剩一人一猫。烤盘里一副鱼白被多多舔成标准骨架。本应该制止她弄一下巴酱汁的人此刻正趴在桌子上醉眼朦胧吟诵将进酒。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黄粱一梦罢。待我，将醒……”

 

*

 

 

第二天清早从大床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确定庆余年回来了没有，浏览器给出了非常明确然而异常无情的答案。否。

 

端端这会儿才觉有怅然若失的实感，眼泪水憋不住地呼啦涌出来，说不上来的委屈无处可诉，声音哽噎在喉咙，蜷被褥里哭。

 

想演的戏演不了，演了的戏播不了，播了的戏没水花。大约怪自己形象不合适，实力不够，亦或是差些气运，但都还有因可寻有理可讲。这回又算什么。好不容易积累的成就人间蒸发了，难道要怪李承泽吗？李承泽也不一定知晓发生了什么。再说，这七年里的片刻荣耀本就是他赠予的。

 

眼泪打通五官腔道，辣得鼻子酸耳朵痛。哭麻了，坐起来，跑到卫生间洗洗脸，看看镜子，感觉自己还能再活一活。

 

毕竟也不算一无所有了，李承泽还在他家住着呢。虽然说不清有李承泽哪儿就不一样，但身边兀然多了个异次元人物，就同见证魔法存在，拥有私人属哆唻爱梦，突然真切地觉着世界存在很多种可能。

 

不过。李承泽人呢？

 

他简单套了个T恤牛仔裤匆匆出门，沿着小区门口一条街寻人。北京晴夏早八点钟的太阳明朗，给行人建筑都拉满曝光磨皮。端端挡着眼睛的手背发烫，默默吐槽自己不涂防晒还不戴口罩帽子的愚蠢行为，最终在一家老母鸡汤店排长队的窗口前瞧见这个睡袍都不换踩着拖鞋出来吃早餐的少爷。

 

这少爷因为不付钱被老板留堂。老板见着长相差不多的端端，如同班主任找到了倒霉孩儿家长，连忙抓着倒苦水。

 

我付钱了，是他不认。二皇子摊手。

 

端端用人民币换回了李承泽撂的碎银。走时老板还提醒。叫你弟弟少沉迷网络小说，小小年纪以为自己是皇上。

 

李承泽翻了个白眼。

 

 

 

老天也不算做事太绝，备忘录里写着今天下午有场试戏。端端一人掰八瓣赶在试戏前看完了剧本，准备了好几种试演预案，嘱咐李承泽一堆行走现代注意事项，出门穿什么衣服云云，才放心出门找工作。

 

堂堂皇子应该还不至于半天把自己作进警察局。

 

 

一个都市爱情剧的本子，三角恋爱俗套剧情，但他面试的男二人设还算带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却重情义，对女主很深情，有些发挥空间。选角导演对端端身上亦正亦邪的气质颇满意，暗示他回去等好消息。

 

人的一生有几个七年，足以把灵魂融进血肉。扮演李承泽的时间线消失了，可记忆没丢，留在躯壳里李承泽的痕迹始终是抹不去。两带路灯似放映胶片迅速消逝在身后。回家这一路压不下微翘的嘴角。导演说端端举手投足间有金枝玉叶的风度，适合演个皇子什么的。端端聊起来。巧了，他演过信王朱由检。

 

讲不了李承泽真是遗憾。这世间缺了一大精彩。

 

虽然但是。李承泽这般水晶心肝儿的妙人现在只有他一人懂了，竟心生独拥红楼般的窃喜，突然就从另一个角度共情了范闲在大殿上背诗百首的爽。

 

单元楼没近，遇上抱大西瓜的邻居。

 

“咦，这么快，你把人小姑娘送回家了？”

 

“什么小姑娘？”

 

邻居啧嘴。

 

“不是你刚刚坐路边儿凳子上，有个小姑娘过来说她被人跟踪了，拜托你装一下她男朋友送她回家？我跟你打招呼。你还朝我挥挥手。”

 

见端端听得眼皮逐渐皱成一枚横线，邻居语气变怀疑。不是你？哦哦好像是长得有点儿不一样，戴个大帽兜，像留的长发？

 

“那个……是我弟，他们往哪儿走了？”

 

你还有弟弟。邻居喃喃着指了个方向。端端便急飕飕跑了，转身还差点绊一跤。

 

啥时候有的弟弟，藏这么严实呢。邻居囔囔两句上楼。

 

端端跑了好几个单元楼，都不见李承泽踪影，直到走出小区后门，看对面巷子口停着一辆面包车，滑门没关，座上晕着个穿帽衫牛仔裤的熟悉轮廓，一个花臂男人正把他的腿往车里塞。这套衣服是他出门前拿给李承泽的。

 

“喝！干嘛呢！”

 

遥指大喊一声跑过马路。话剧演员的台词穿透力不是盖的，这一嗓子穿街过巷，回荡在小区楼宇间，引四五户开窗打探。

 

花臂男子匆匆砰上车门，跃进副驾拍司机快走。

 

端端劫下路人正进小区的电摩托，直言借个坐骑抓人口拐卖，嗡一声蹿走了。

 

身后戴头盔的路人跟在后头喊。我这坐骑有定位，要不要帮叫警察啊！

 

“劳驾报个警，谢谢宁！”

 

面包车开的飞快，逼他不带头盔还超速驾驶，强风眯瞪得眼睁不开，路障几次擦身而过，飙升的肾上腺素催心脏蹦迪打碟，端端一度怀疑自己小命要交代在今晚。

 

好在晚间七八点的马路上汽车永远快不过电摩托。面包车三番蛇形换道，还是被车流堵在了红绿灯下。

 

见端端的摩托靠近，面包车竟直接压绿化带开进人行道，拐入黑洞洞的里巷。

 

端端心里骂街，但怕把人跟丢，还是硬着头皮骑进黑巷。

 

面包车停下，门开了，里面传来不小动静，扑腾得车身摇晃。

 

花臂男子捂着李承泽的嘴拽他出车，还没看清人影便被下车的司机截断视线。司机是个个儿不高却精壮的男子，一副不好惹的神情，气势汹汹把关节按得咯吱响。道。再往前一步试试。

 

端端把电摩托往墙边一靠。追上了，然后呢。平生没碰上过这种情形，戏里大概是该见义勇为了，但主角和配角见义勇为的后果往往不一样。他这次算主角配角？

 

抓紧把人放了，放人我就不报警，大家相安无事，你们也不想坐牢是吧。端端试探道。

 

没报警？那人笑。我当你报了呢，有胆儿追这么紧。哥弟俩是吧，都抓了算。后面挟持着李承泽的花臂男说。

 

见人没动，司机咧嘴乐。不跑？真玩儿兄弟情深那一套啊。想来体格和他弟一样瘦，能有多大劲儿，完全没把高他一头的端端放眼里。

 

不料挥第一拳就打空。端端侧身闪过，果断踹了膝盖把人一脚蹬去地上。司机踉跄爬起，背后跳来勾他脖子，又被抱摔到车前盖，痛得龇牙咧嘴，翻到地下捂腰。

 

余光瞥到车里一动不动的姑娘，贴在远离战场那侧车壁上一言不发冷脸，看来铁心两边不帮。

 

你别乱动噢，否则我弄死他。花臂锁住李承泽白细脖颈用力，闷得他钳在怀里的人儿喉咙发出难受的声音。

 

兜帽盖住眼，露出碎发和一张抿得紧紧的嘴。嘴角弯成下弦月，隐约龇出虎牙。二皇子在生大气。

 

警笛声滴呜滴呜迅速逼近。花臂大骂一声操不是没报警吗，然后抛开人质滚起来拉着司机落荒而逃。

 

情绪思想都混乱着，不知紧绷的神经在愤怒还是害怕，冷热间竟冒出一条不合时宜的念头。都是一米八五的个儿，李承泽怎么看着这么小一团。

 

端端想拉他站起来，却一下没拽起来这家伙。

二皇子一只腿盘压在另一只伸直的腿下，弓腰坐着，喘气。

 

“渣滓……剁碎了喂狗狗都不吃……”

 

压低帽檐下幽幽低吟如从地府飘来。

 

你说什么。端端脑袋蒙响，只好换侧耳朵凑近。

 

我说我饿了。李承泽抬头。兜帽依旧盖着眼。端端要抚下帽子，被他啪开手掌。

 

你不会哭了吧。端端撇嘴笑说，想缓解下紧张的氛围。虽然他心里七上八下仍未平复，但还是急感自己有安慰李承泽的义务，毕竟被挟持的不是他是二殿下。

 

“谁哭了，你才哭了。”

 

“我没哭，不信你看。”

 

李承泽抬起帽兜，在看见端端干净的嬉皮笑脸那一瞬间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为时已晚，一对儿泛红明眸闪着珠光，扑棱棱闯进端端心脏。

 

 

什么时候住下的呢？身体里另一个灵魂。

 

七年前。五年前。去年。还是今日？

 

从什么时候起，发现李承泽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开始牵着他往前走，怀念他陪伴的人生惧怕注定降临的告别，开始相信他的真实，开始祈望他的回应。

 

直到他听见这回音。

 

 

 

去警察局做完笔录已是夜深，都城安静的早，街边除了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都暗着，融入汩汩夜色。

 

两个互为影子一样的人在静谧中默默走。一个抱着臂，一个揣着兜。距离似乎比昨天近了一点。

 

你天天都穿着这刑具吗。李承泽揶揄道。又勒，又热，竟有人爱穿。

 

端端假模假式锤二皇子一拳。不许侮辱我的牛仔裤。

 

好。低回婉转。有品。李承泽歪笑着举起大拇指。你的功夫在哪儿学的？

 

嗐。小时候觉得会散打的男孩儿帅，练了几年，也就幸亏歹徒没拿凶器。端端害羞着挠头。

 

李承泽点头表示认可。他小时候也觉得会武功的人帅。

 

可惜了。

 

“不过你怎么会成目标？一米八五的男子也不好拐啊。”

 

我怎么知道。李承泽风轻云淡。我问那姑娘，你可知今日送你回家的是谁。她说不知。我给她三次机会猜。没猜中。我就告诉她了。

 

嗯。端端沉默良久。心道。以前确实也看过拐骗傻孩子的新闻。

 

你的嗓子怎么哑哑的。端端停步。

 

刚刚喊劈了。李承泽大大方方说。平日有必安无救，歹人近不了身，这情形倒不常见。

 

哦。

 

洋溢的心情莫名其妙被按捺下，兀然想起八家将，叶灵儿，淑贵妃，兴许还有林婉儿和其他什么人……二皇子有他的世界他挂念的人，就像端端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样。

 

你会回去吗。什么时候。走了还回来吗。

 

终是没勇气开口。

 

我去给你买个冰淇淋吧。端端说。以前咽痛，医生说可以吃点儿冰的镇镇。

 

 

“好啊。”

 

 

 *

 

李承泽很快融入了现代社会，端端托老同学帮忙介绍了个平面模特的工作。他这几天听了不少你还有个弟弟之类的话。

 

长发变成李承泽的防伪标识，平日逛街随性扎成丸子头。亏庆余年消失得彻底，李承泽也不用改名。

 

贵人到哪里都是贵人。

明明面儿上从来与人礼貌和气，和李承泽说话时却连资方老板都不自觉谦逊两分，故时而怀疑这人身上是不是带着点儿魔。

 

二皇子鸿运昌隆。静态照片锢不住他眼里身上欲仙欲鬼的气儿，进军短视频领域后更吸引了一大波狂热粉。模特圈偏爱独特的人。喜雌雄莫辨，喜阴阳同体，喜清冷厌世。总结，不似凡人，不归人间，最好不是俗界之物。巧极，李承泽本来就不属于这个红尘。

 

出圈自一场国风时装秀。独树一帜的步伐被时尚区知名摄影记录下来，评论区竞标出title——我那半死不活的老婆。

 

迅速火成了大家的老婆。

 

热搜一条接一条上，有褒有贬。爱他的奉他为神明，恨他的踩他入泥泞。

聚光灯刨掘出每一寸私人领地，真假都揉进一团团白锃的光。群喉被明码标价，人心是争夺的战场。一场秀结束，人走灯灭，声浪幻觉似乎还在影棚下回荡，无人在意所剩狼藉。凉透的激情，挥挥衣袖带走曾几炙热的爱。来去都很轻易，落寞只留一人咀嚼。

 

端端领会过这些，不想看李承泽也全都经历一遍。还好二殿下似乎不在意外界声音。只回了句。

“所以你晓得我为什么不喜欢人。”

 

网上曾传过李承泽精神不太正常，证据起源于二十秒后台视频。视频主角不是李承泽，他蹲在角落里等化妆，偶然入镜。凝望空气的眼神冷冽偏执，嘴角的笑，一分冷，二分苦，七分瘆人。

 

端端记得那天。出门前怕李承泽候场无聊，让他去书架上摸本书带着，回来才知道他摸到是本唐宋诗词选。那天人整个瘆瘆癫癫的，小嘴抹了毒似的，话里长刺。

端端见状赶紧把红楼藏起来。

 

那段时间李承泽又被翻出好些精神状态失常的其他“证据”，文字视频兼而有之。好在与他在镜头里带感的人设相符，最后定音为搞艺术的多少带点疯，舆论就算过去了。

 

*

 

 

端端下周就进组。出差放心不下家里的猫。多多送去母亲家里，李承泽，劳驾他自力更生。

 

但。

 

“承泽，你是不是得学着自己干点儿活。”

 

端端把抹布往桌上一撂。觉着自己有点惯着孩子。

 

“嗯？”

 

李承泽猫在沙发上吃葡萄，手里捧着本书。

 

你拒掉一堆公司团队签约，总不能是为了图我当经纪人兼免费生活助理。端端叉腰。

 

我信不过他们。李承泽眨眼。

 

做饭，洗碗，扫地，铺床单，我都体谅你做了十几年殿下，你是不是该体谅体谅我。端端掰着指头数。觉得自己是时候生生气了，不然家庭地位迟早不保。

 

好的哥，你教，我学。李承泽咽下葡萄，坐起来端正的望着端端。

 

端端刚琢磨好怎么利用心里那一点点怨念把发火演真一些，那一点点气焰就被李承泽哄灭了。不禁长叹一声。感慨有人生来就是当公主的命。

 

遂把公主请到厨房，教他西红柿炒蛋。

 

李承泽好像没拿过刀，扶西红柿的指头离刀刃八百里远，成果是数个较小的番茄块与一个非常大的番茄块。后者原是搭手指的地方。

 

不过打蛋液有模有样。

 

“拧到这儿是开火，等锅热了，可以倒油，转一转覆盖锅底……”端端示范给李承泽看。袖子挽至肘心，出露的小臂肌肉线条隐约，显得可靠。语气低低柔柔，教小朋友似的。

 

李承泽一半听，一半看端端低垂的睫毛。他发现端端的睫毛长长的，说话时像个忽闪忽闪的小蝴蝶。蝴蝶一扇翅膀，就把注意力撩去了。

 

直到蒜丁下锅，滋啦滋啦惊回光明正大开小车的皇子。

 

你来倒蛋液。端端把备好的碗递给李承泽。

 

李承泽看着锅里腾跃的油花，谨慎眯起眼。会不会炸？问。

 

不会，放心。端端掐腰等在一旁。

 

手靠近锅边，热浪叫嚣着危险。李承泽感到皮肤一烫，啧一声收回碗。小声嘀咕道。它看起来真的会炸。

 

真的不会，你把碗放低点儿快速倒完。端端眼神里充满鼓励。

 

李承泽注视着锅，天人交战了片刻，木偶娃娃一样蓦然转头。

 

“你保证？”

 

“我保证。”

 

胸膛一起一伏，犹犹豫豫伸出手去。

 

“哎呀你也太磨蹭了。”

 

端端握过那只拿碗的手直接把蛋液翻下锅。

 

厨房里骤然充斥了噼里啪啦和一只原地起飞的猫的移形幻影。

 

李承泽啊呜一声抓住端端的衣服弹射得远远的。

 

“刘端端！你不是保证的吗！”

 

回应他的是端端爽朗的开怀大笑。抱歉啊抱歉啊，是我失算了哈哈哈。

 

表情却丝毫没有一点歉意，甚至有幸灾乐祸之嫌疑。

 

我看看，烫着了吗？端端拉起李承泽的手，白白净净的，一点油渍没有。

 

手背忽然凉凉痒痒的。李承泽回过神来，看见端端在轻轻吹着气。

 

蝴蝶又在扇翅膀，一闪一闪，虚掩着薄翅下两汪静谧潭水，若隐若现。

 

厨房很挤，油烟很热，脸很红，心跳很大声。

 

 

李承泽经常笑嘻嘻的，但笑容里看不出他开心，只能推断他大概不难过。

 

今晚嘴角弯得小小的，可是眸子里的笑意却很浓很浓。

 

如果能留下来，似乎也很好。

 

 

 

由于两个人的折腾，西红柿炒蛋里的蛋糊了。不过炫起来香得很。

 

我下周去拍戏啦，就不管你了，有什么问题记得打电话。端端说。

 

李承泽头点得很乖。

 

端端忽然问他。你不是来偷题的吗，偷到了？

 

李承泽笑着摇摇头。

 

需要我帮忙吗？

 

李承泽擦擦嘴，歪头望了望端端，开口道。是有几点疑惑。

 

你说。

 

“刘端端和李承泽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乍一听有些奇怪，端端先愣了一秒，然后反应过来。

 

“你是想问，你没来之前，这个世界里，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李承泽点点脑袋。

 

端端纠结要不要把李承泽是角色的事实说出来，转念想，既然李承泽是主动前来的，应该已经知道点什么了。便如实道。我是你的饰演者。

 

李承泽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然后睁大眼睛。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范闲从北齐回来后还有没有可能与我和解。

 

“你威胁过他吗？”

 

李承泽磨搓指尖，叹气。

 

“算是，威胁了。”

 

餐厅陷入寂静。

 

二皇子不可能将信任交付给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对手，写信，已是他做出最大的妥协。宫墙之内真情便是一地碎纸，诚意是漂亮的空壳，能相信唯有捆绑的利益、足够的把柄与压倒性的权力。李承泽以为这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法则。但这不是范闲的规矩。三样礼物模糊掉难得不多的真心，斩断了最后可能。

 

端端终于确定，眼前坐着的是他的李承泽，这个李承泽停留在范闲出使北齐的时间。

 

如何和他讲呢。从范闲答应去北齐那刻起，他能走的路就不剩几条了。

 

他张了张嘴唇，沉默。

 

 

“算了。”

 

李承泽向来不喜尴尬，拍上端端的肩。反正我开局便知晓的东西也从来没信过，不讲这些了。

 

你如果留下来，就不用管后面会发生什么了呀。端端脱口而出。

 

李承泽眨眨眼，笑容甜得像番茄酱。

 

“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

进组的那天拍摄地下了雨，端端怕迟到提前很久到场。安静的化妆室逐渐嘈杂拥挤，却没人喊他。待到人挤人了，憋不住上前问。我什么时候化妆。

 

“你是哪个角色。”

 

“男二。”

 

男二……妆造师对了下名单。你是裴佟吗？

 

谁？

 

男二演员啊。

 

啊？端端纳闷。

 

你看。妆造师干脆把手机记录递给他，主要演出人员却没有他的名字。

 

有些窒息。机场的事千万不要再来一遍了。

 

他穿上外衣，打算去问问导演。身后妆造师忽然道。你是最近火的那个模特吗，李承泽？

 

“不是，他是我弟弟。”

 

哦，那你们长得怪像。妆造师说。你方便帮我要个签名吗？我朋友喜欢他。

 

回头再说啊，有些急事。端端摆摆手，刚打算出门。导演进来了。

 

进来就是一顿大骂，赶走了几个蹭空调的群演。骂骂咧咧着怪不得化妆室挤。

 

端端礼貌问为什么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得到的答复却是。

“你是哪位？刚刚不说了闲杂人等出去，没看着这儿挤吗。”

 

您不记得我了？端端有些喘不过气。麻烦您叫选角导演来一下行吗。他给选角留下过深刻印象的，不能不认识他。

 

没来，都忙着呢，赶紧走。

 

导演不回头地出去了，开门时见走道上闪过一位主演的身影。

 

端端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的胳膊。你记得我的对吗？剧本围读的时候咱俩对过戏。

 

却见对方两眼茫然，像见了疯人一样绕开了他。

 

我觉得李承泽八成真有精神病，你看他哥也有点问题。化妆室的窃窃私语显得刺耳。

 

他靠在走廊上，周围的工作人员都在看他，眼神中有疑惑，有猎奇，有嘲弄，也有同情。

但都在看戏。

 

直到他看见一双清澈的眼神。一位小配角，戏份不多，但也在剧本围读里。他们见过。

 

你认得我？端端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闪避，但是没有疑惑，对视后便失望地移开了。

 

你认得我。端端的眼神变得坚定。固执的看着她，直到她的视线又移回来。视线的主人叹了口气，非常非常轻微地摇了摇头。

 

虽然端端不认识裴佟是谁，但他忽然间明白了。

 

呵，好讽刺。这群人居然能营造出灵异事件一样的场景，竟有一瞬间让他相信了。

 

 

 

端端临时请来的跟组助理全程在状况外。两个人背着大包坐在取景地楼外的小餐馆里。助理才恍恍惚惚开口。那，意思是我们不演了？

 

嗯，是吧。端端无精打采趴在桌上。

 

但是，签过合同了不是？助理小心翼翼问。

 

“我还能告他们吗，以后演不演了。”

 

一双眸子呆呆盯着玻璃窗上划过的雨滴，来回扫动，看风吹断一条条轻飘飘的轨迹。

 

好吧。助理默默抠手。那这里就没自己啥事儿了。

 

端端深深叹了一口气，忽然念及李承泽，打开手机想看看他在干什么。

火了的好处，就是时刻能在网上看到他的消息，虽然，真假难辨。

 

一打开微博却是满屏对李承泽的攻击辱骂，以及不断转发的拍摄现场事故录像。

 

端端猛地坐起来，翻了几条，逐渐皱起额头。

 

“抱歉，我可能得先走，你自己注意安全！”

 

他拽上书包冲进雨里，拦下路边出租车向高铁站去。

 

 

 *

一套沙滩杂志。摄影棚建在湖边，大风刮掉顶灯横架，砸中了正和李承泽合作拍摄的明星骆申。骆申第一时间被送进急症室，目前正在抢救。

 

李承泽其实什么也没做。问题也出在什么也没做。

 

拍摄地三面警戒线外围着两方不少粉丝。所有方向记录下的摄像里，李承泽没有呼救，没有帮忙，没有慌张震惊，也没什么表情。

架子砸伤人，血流一地，工作人员蜂拥上前查看情况，有人打救护电话。直到120到达现场，他只是蹲在一旁阴凉下瞧着，甚至托着腮。

 

实时视频下方，网民开始批判李承泽冷酷。粉丝解释正主自出道一直是半死不活那个表情，事发突然，他也是懵了。却解释不了为什么只有他悠然闲适地蹲着。

 

后来话题却发展向李承泽策划了这场事故。

因为他和受伤明星有时尚资源竞争关系。

 

“如果他提前不知道，怎么一点不惊讶？”

“是个人过路看到这种事故都不会冷漠成那样，何况前一秒他们还在共事。”

“你们慢放，看他十五秒的时候是不是笑了。”

“粉丝别洗表情了，这种人就是没有心！”

“李承泽嘴一直毒啊，你们没看秀场后台花絮吗，随地大小疯，粉丝还说哥哥酷拽，把小孩儿三观都带坏了。”

“他之前不是说有精神病吗，怎么还活跃着呀？”

“支持封杀！”

……

 

从性格冷漠到背后凶手，舆论只发酵了一天。

 

 

 

端端赶下高铁得知李承泽已经被助理和保安送回家，便直奔小区。保安是拍摄团队借他的，因为从走出警戒线开始就一直有人贴着脸骂，到停车场的一路混乱似游街。

 

皇子养尊处优好多年，想必是没经历过这些。端端心里顺了好几遍怎么安慰李承泽的话，开门却见他淡然自若靠在沙发袋里看书，屋里只亮着一盏昏黄小灯。

 

那书皮有点眼熟。

 

《红楼梦》。

 

“你从哪儿拿的。”

 

语气很冲。

 

端端心情本就杂乱。红楼藏在放重要物品的锁柜里，钥匙既从没和李承泽透露过，是他私自乱翻自己东西。

 

二皇子不喜欢端端这样质问自己，故意不搭话。

 

“李承泽！”

 

嗯？李承泽悠然抬起脑袋，眼睛倦懒半睁着，神色痴怔怔。

 

“你为什么翻我东西？”

 

“为什么要藏红楼？”

 

淋的雨在高铁一路冷气里风干。端端此时才后觉头疼，但是脑袋的闷痛比不上耳朵一阵阵针扎更难受。

 

他收拾好情绪，提醒自己此刻更重要的是帮李承泽紧急公关。

 

有没有上网。端端冷静地问。

 

李承泽点头。自他正式进入演艺行业开始就学会时时注意舆论动向。人言可畏，二皇子怎能不懂。

 

“把你要澄清的话写下来，我帮你整理。”

 

“你要我说什么？”

 

李承泽定定看着端端。

 

“把你为什么蹲在旁边不帮忙，为什么举止冷漠解释清楚，声明你和事故发生没有关系，表达对这场意外的痛心和对同事病况的关注。”

 

“原因就是我不痛心也不关心，哪有那么多话好解释。”

 

李，承，泽。端端迈步到他面前，目光里烧着火，遮住照在李承泽脸上的光。你别跟我闹脾气，我现在很严肃。

 

我怎么不严肃了，网友情绪化又不是我的错。李承泽淡淡说。

 

你觉得是他们情绪化，你是这么想的吗？我也看了视频。我知道视频可以断章取义，所以我把只要我能找到的全看了，发现我完全无法帮你辩解。

 

“帮我辩解？你也觉得我错了吗？”

李承泽放下红楼坐起来，睁圆的眸子漆黑如墨。

 

“我没有说你错了。但是人至少，不该这么冷漠。”

 

李承泽咬牙道。我上午才认识骆申，点头之交都算不上，除了一句可惜还能说什么呢。我不会医术也没有神药，你们又想我做什么呢。

 

端端后撤了一步，眸里光点闪动。

 

“他还在抢救。”

 

“人很脆弱，死乃常事。是你们这儿的人太习惯从阎王手里抢命数了。”

 

端端深深喘了口气。如果那架子歪点，砸得的是你呢？

 

那就是我死吧。李承泽皱了眉。

 

端端险些哑语。

“一条上午还在和你说话的鲜活生命。你就……一点没有同情吗？”

 

“我不是说过可惜了吗。”

李承泽眼神浸淬着冰凌，轮廓锋利如刃脊。他此前从未用这样的眼睛看过端端。我真的，太不明白，你们被戳到哪根脊梁骨了，为什么一个个全都对我怀这么大恨意，我旁观也犯大罪了？查清事故原因不是更重要吗？

 

事故原因有警察查，你还是要对大众的质疑表明态度。端端向李承泽解释。你和骆申有资源竞争是事实，你也明白众口铄金是多大力量。

 

可等我接了资源，这声明不就成搬起来砸我自己脚的石头？李承泽反问。倒时便不只猜疑我发他难财，还得骂我虚伪了。

 

“你真会接下他的资源？”

 

“我又没干错事，为什么不接？我本来就在和他竞争啊！”

 

端端把眼睛睁圆了。眼前的李承泽忽然冰冷得陌生。

 

一阵嗞鸣。端端捂着左耳，倒退着去餐厅柜子里翻找，他想喝点酒。

 

为什么会有李承泽理应良善的期望，因为自己饰演了他吗。为什么会忘了，自己从头到尾饰演的是一名反派。是一厢情愿的保护欲望给了自己这种幻觉吗。

 

他是不是，从来没懂过真正的李承泽。

 

应是发了烧，脚踩棉花，手发着抖，深红液体叮铃铃落入空酒杯，溅洒许些。仰头一饮而尽。空气安静得伤悲。

 

背靠餐柜，玻璃寒冷，与滚烫的胃冰火交战。酒精催发久积的情绪，很轻易就决堤。

 

李承泽默默站到端端身边，一言不发看他一杯两杯把自己灌醉。

 

别喝了，发烧不能喝酒。他说着。从那人手里抽走酒杯。

 

你来的第一天就是这么喝的。端端没了酒杯对着酒瓶吹。李承泽便把酒瓶也抢走了。

 

“这是我家。我家，我的书，我的钥匙，我的酒，你未经允许怎么敢动的？”

 

李承泽拎酒瓶的手悬顿了一下。

 

然后他若无其事把瓶子杯子放到桌上，抱臂站回餐柜旁，和端端模糊的视线齐平。

 

醉意入眸，温软轮廓渐变得清冽魅惑，像一只无意舔食了林间小道树洞里发酵酒糟的狐狸，眼尾熏上氤氲。

 

你不是拍戏去吗，为什么突然回来。李承泽问。

 

端端苦笑一声。

 

“被顶替了。”

 

“那为什么还要去一趟，到场才知道被顶替？这不欺负人吗？”

 

“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所以你就忍了。低语似伏地爬行的蛇鳞摩擦出嘶鸣。李承泽声色狠厉道。顶替你的人底摸清了吗。

 

没有。端端又灌下一杯，双颊泛起红晕。

 

“你和歹徒干架的时候那么英勇，这会儿怎么不敢反抗了？”

 

不一样。端端道。

 

“都是对手，有何不一样。”

 

“工作而已，大家不必拿命相搏。”

 

李承泽的眼皮闻声狰狞了一下。

他常忘记现在自己性命是安全的。

 

泥潭里养活的蛇，似乎孵化出安栖于泥潭的习性，哪怕将他捞出来，也止不住它有机会总往回爬。

 

可是蛇才不会承认。

 

你这叫懦弱。李承泽评价。

 

我本来也打算再做些争取，谁让你老惹祸。端端恼羞道。

 

别把我当借口，这个世界通讯这么发达，你何必急着回来呢。李承泽望着端端朦胧的眼。

 

“我放不下心，得看看你。我说过我想保护你。”

 

“你护我？你连自己都护不住，你拿什么来护我。”

 

然后李承泽一愣。锢住端端的手臂迫使他们对视。

 

“你什么时候说的想保护我？”

 

眼神里混合着困惑与期切。

 

几年前？忘了，说过挺多次。端端醉了，站得不稳，被李承泽一晃就栽进他怀里，但是二殿下劲儿小撑不住他，两个人踉跄退了几个碎步，一起跌到地板上。

 

起来，别死我身上。李承泽尝试推端端肩膀，这醉狐狸沉得像灌了水泥，一推跟触发了感应机关似的，手臂环上他的腰就不松了。李承泽只好又去掰端端的手，哪知越掰越紧。

 

“京都是个漆深危险的漩涡，躲不开也逃不掉，我帮不了你，所以至少我想接住你。”

 

李承泽放弃挣扎，叹了口气，乖乖躺在地上当端端的抱枕。

 

“既然没人护你，我想做那个守你一世平安的人。”

 

这倒是新鲜话。二殿下的水晶眸子布灵灵凝望天花板。

 

那盏小灯照不亮整个房间，他们躺在明与暗交界，像凉夜躺在沙滩上，黑色的浪涌来，淹没一半身体。

 

李承泽还未到来的日子里，曾有人道演员和角色，一个在阳，一个在阴，但两个人一直在。

 

“他们都说你无情，可我觉得你心底是有情的。京都的乌云太厚，总是不合时宜下大雨。我常想如果庆帝没有逼你与太子夺嫡，你会不会是个快快乐乐的修书匠，种上一墙院儿花，邀兄弟挚友到府上赏景作诗，给他们端上一桌葡萄。我想如果有人愿真心护你，为你垒砌一个让爱意生长的避风港，你就不必把所有真情收进心底，不用怕藏不住心被别人伤害，可以坦坦荡荡站到阳光里。”

 

端端喃喃的声音很浅，像阵轻柔而温热的风。

但李承泽离得很近，听得很清晰，面容从未有过的柔和。

 

“可如果这些都是我一厢情愿的念想，我的保护剩下多少意义？你都已经离开京都了。”

 

端端苦笑。

 

“也许你会觉得是理所应当，也许你根本不领情，如果真相是你没有心，自欺欺人的一直是我……”

 

李承泽沉默着转过头，望向醉意里的端端，他没有睡过去，还睁着缱绻的双眼，睫毛间湿润。二殿下猜，如果现在亲吻他的眼，会尝到一点咸。

 

端端的目光里永远盛着一片温暖的海。

李承泽忍不住在回忆里翻寻似这般温柔的视线。陛下从未有恩赏赐过，关于母后的已经模糊了，身边来往谄媚有之，惧怕有之，鄙夷有之，疯癫有之，难得真心对他便只有赤诚的护卫，而护卫不懂柔情。

 

他知不知道自己是个狡猾的猎手？捕兽笼里永远放着真心，连最警惕的猎物都心甘情愿迈入他的陷阱。哪怕明知是陷阱，这是流浪一生的无家之兽最渴望的东西，它们愿意用生命来换。

 

他不禁问端端。

“我不明白，你说你是我的扮演者可除了身形样貌，你有哪一点似我？你和谁说要护我又是从哪里了解我？我没有在你的世界里看到和我有关的痕迹。”

 

端端醉眼迷离地消化了一小会儿李承泽标点任性的大长句，嘟囔道。

 

“本来是有的，这个世界有个叫庆余年的故事，故事里有个叫李承泽的皇子。他伴了我七年，陪我登上我的山峰，见证我的起起落落，还要继续陪我很多年。但是从你来的那刻开始，一切都消失了。你不是说我懦弱吗？你也许是对的，我承认我退缩了。但我曾经也争取过，在籍籍无名中摸爬滚打过，也曾庆幸自己抓住了虽然有些迟到但珍贵的机会，在我以为努力终于可以看到一点回报了，然后老天就和我开了这个荒唐的玩笑……”

 

端端笑着，泪水在眼窝汇成一小泊亮晶晶的湖。

 

“如果结果注定是失败，这条路还要走下去吗？”

 

李承泽扯袖拂干他脸上的泪痕，指尖停在面颊上，轻轻抚摸岁月留下的痕。走啊，为什么不呢。昏橙灯晕里，清醒的人也醉。

窗帘一亮一暗，听到屋外树枝与风哗哗沙沙。

 

下雨了。

 

像是在回答端端，又像是回答自己。

 

“注定的事太多，总要亲眼见到才心甘。”

 

 

 

 *

雷雨天总是日夜颠倒，容易搞混时间。端端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窗外昏沉如夜，一看手机是下午四点。

 

“承泽？”

 

端端靠在床头醒神，惦记着网上的舆论还没处理。

 

又是没有回应。

 

端端深深叹了口气。这家伙什么时候能让他省点心。不过省点心，就不是李承泽了。

 

这大雨天还能自己晃悠出去吗。

 

 

屋里酒味未散，端端想通通风。一开窗，鬼哭狼嚎的狂风携冷雨哗啦呼啦吹他一脸。啪，又扣上窗。

 

端端抹了一把脸。心想。李承泽会不会是嫌弃这酒味儿才跑出去的？

他发誓，平时绝对绝对绝对不喝这么醉的。

 

刚想打电话问问人在哪儿，却听脚下喵呜一声。低头。多多翘着尾巴围绕他打转。

 

咦，不是送到母亲家里了？

 

他把猫抱起来，小家伙在他怀里不停的嗷呜，伴着迷乱的雨点，叫唤得端端心里不太安宁。

 

然后就在桌柜上看见一张机票。

 

突然间放下多多。跌跌撞撞去卧室翻箱倒柜起来。

猫儿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哒哒跟进屋去，见主人把叠的整整齐齐的衣服一件件扔到床上，不明所以地喵呜。

 

李承泽爱买新衣服，这衣柜一半都让给了他。

 

如果他闹脾气，把衣服全都打包离家出走的概率有多大？

 

端端上了网，发现庆余年回来了。

 

他的李承泽走了。

 

 

 

 *

南庆又在下雨，已入多事之秋，天气总不大顺人意。

 

李承泽掀开雾帘从内室走出来。看见正抚刀看守的范无救。

 

殿下怎去了这么久，那道人说半柱香便成了。无救声色担忧道。

 

“见了个人，多留了几日。”

 

范无救认真哦了一声表示知晓。继而道。那之后的事儿是不是都有对策了？

 

李承泽轻笑着摇了摇头。老天爷比我想象的公平，似乎不许我作弊。

 

范无救表情并没有太意外。二皇子平安回来便已是最好。

 

他而后才反应过来。

“殿下见着谁了？”

 

“见了一个爱我之人。”

 

喔。范无救瞪圆眼睛以示惊诧。殿下原来是谈风月去了，叫我还在这儿半宿没合眼，书都不敢念。

 

哼嗯。李承泽眯眼送了个抿嘴笑。好久没吃咱庆国的葡萄啦，那边的葡萄皮都是涩的，还得吐。说着窝进秋千。等范无救把新洗的葡萄端来。

 

“那殿下怎么还记得回来，风月谈崩了？”

 

李承泽仰头咬进嘴里几颗，慢慢嚼，眼神似乎望向很远的地方。

 

“他要护我一世平安，我也想护他平安。在那边无法办到。阴阳一体两面，彼此互藏，相感替换，若是打破这制约，阴阳盘就散了。”

 

范无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秋千屋两面通风，李承泽歪头赏雨景。

南庆的雨和端端世界里有什么不同吗。好像没差。两场雨都下得他鼻尖凉凉的。

 

秋千摇呀摇。

 

二殿下不留痕迹地抚了下眼角。

 

他没有离开，他住在这儿呢。

——完——

*国灵端x皇子泽，包含设定篡改和情节捏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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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谈国事谈风月”。

刘端端不知道按着剧情进展，这句话还会不会由李承泽之口说出，但此时此刻，两人相对而坐，执茶同饮，确乎是只关风月的。

他们谈及仙境的苏子瞻，却默契地跳过他一生政治的喻指，谈及红楼谈及宝黛，近乎自缚其足地避开君王臣子相生相死的覆辙，京都自顾自地风起云涌着，可唯独此时此身此景此二人——李承泽难得地抛却了种种暗示试探，应了刘端端那句“风月之约”。

可风月无边，茶却总有喝完的时候。

茶水经了层层冲泡已至几近无色，按李承泽的性子，如此茶水他定然是喝不下口的，但他盯着手中的空茶杯看了半晌，到底也没说出什么“谈正事”的暗示来。

到最后还是刘端端先开的口。

他把茶杯放了，讲起昨日和范闲的相见。其实归根结底就两件事，要和李承泽串串口供：

其一，是李承泽帮范闲查到了鸡腿姑娘就是林婉儿。

其二，李承泽收到宫中消息，刘端端（不论是出于自身还是出于于李承泽的授意）要提醒范闲：宫里那位大抵已经注意到滕梓荆的事情。

三言两语把事情说完，刘端端又接着范闲这个话头，讲起了有关叶轻眉的种种往事，顺便重新强调了李云睿是皇帝的人，从未真正站在李承泽这边。

他到底没把一切事无巨细地和盘托出，只是把各方人物背景立场讲了——一方面李承泽本就慧极，知道这么多已经足够他调整自己的“处事方针”，蝴蝶效应下很多事情都未必还会发生，知道太多反而可能造成陷入思维惯性的坏影响；另一方面......李承泽确实是个心思深的，哪怕兼着“国灵”这层身份，刘端端也不由得担心了一下全盘托出之后等待他的，会不会是“卸磨杀人”。

大概是信息量确实太大了，等到刘端端把这杂七杂八的背景介绍完，连李承泽都忍不住再次确认：“你是说......他不仅是流落在外的皇子，而且上到陈萍萍，下到司南伯和费介都是真心护着他的，自己掌握着修炼秘籍，身边还有个大宗师在保护他.....？”

刘端端严肃地点了点头。

李承泽的表情空白了一刹，他确实有点怀疑人生了：这样的人......真的是能被拉拢的吗?再退一步讲，庆帝难道能容忍这样的人活着？

这事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他不由得又看了刘端端一眼，心里升起点怀疑来。

“承泽是不是还是想问，我为什么帮你？”真实的理由不能说，光凭一句虚无缥缈的“有缘”，李承泽又肯定不会相信，刘端端心知这事不解释清楚，李承泽信任他的进度条估计要往后退个一大半，当然早就想好了说辞，正好接着这个机会进一步完善设定。

“世间万事，不过十二缘起，因果相随。我说我们有缘，是因为你我身上牵着因果。”刘端端把记忆里各种仙侠剧的设定杂糅了一下，充分发挥了神棍特色和演员素养：“身为神仙，因果关联都是要慎之又慎、不可违背的东西。我帮你，是顺应命运指引，承泽大可放心。”

“......我和先生的缘？”李承泽顿了下：“这份因果，又是起于何时呢？”

“三世两重因果，你我俱是局中人，看不清。”

都说要骗聪明人，最好讲的都是十足真话。虽然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本身就极难证伪，不然各种算命大师也不会赚得盆满钵满，但刘端端出于谨慎的心理，还是专门从记忆里学了因果线的看法。

——事实证明，他和李承泽的因果确实是重重牵钩，难分彼此。

话说到这，刘端端突然记起那块平安扣来，于是开口问了：“先前那块平安扣，可否予我一观？”

“当然。”李承泽应了句，带着刘端端来到书房，从盒子里头拿出了那块平安扣。

那玉放在盒子里的时候，刘端端还有余裕去感叹：那确实是顶好的一块玉，莹透纯净，精光内蕴，光是看着都知道价格不菲。而等到李承泽把玉递给他的时候，这些赞叹就都被他抛之脑后了。

——那玉上头的花纹。

这纹样是利于静心凝神，保佑身体康健的没错，但刘端端仔仔细细地感受了好几回，那上头分明附着他自己的神力。

“神力”，听着就像是神仙的专属。事实也的确如此，神仙不同于凡人的地方，除却长生不老，肉身自愈等等，最显著的就是在各大神话传说里被吹嘘得玄乎其玄的“神力”。

上到刘端端在记忆里翻出的种种符文咒法，下到各种求财求平安的服饰纹样，本身其实都是有发挥相对应作用的可能的，但为什么这些东西要么沦为招摇撞骗的工具，要么变成单纯的象征祈愿？就是因为凡人没有足以支撑纹样，或者说这个“阵法”发挥作用的神力。

不论钦天监的人是出于什么原因把这枚特殊的平安扣给了李承泽，单单是上头这纹样就能证明一件事：

国灵根本不像刘端端记忆里那样，只是毫无神志地存在着，充当一个吉祥物的作用。

如果是这样，那记忆为什么会出现偏差，国灵过往到底能做什么，做过什么，自己又为什么会到这个世界来？

如果背后确有主使，那这人（或神）究竟是谁，目的又是什么？自己关于李承泽的种种记忆，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幕后之人为了让他站在李承泽这边所做的另一重谋划？

刘端端拿着那枚触手生温的平安扣，却只觉得如坠冰窟。

“......先生？”大概是他看的时间有点长，一旁的李承泽正探究的看着他。

现在确实不是思考这些事情的好时候，刘端端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露出个和往常别无二致的笑容来：“承泽之前，一直把平安扣放在这吧？”

李承泽点点头。

刘端端的视线扫过李承泽近乎没有的黑眼圈，不合时宜地生出点羡慕——大概这就是小说角色的好处吧。但凡是主要角色一律男俊女美，别说黑眼圈了，脸上连颗痘都不长，全然不顾医学设定是否合理。

但无论如何，脸上的倦色是很难完全藏住的，正如同书里范闲一眼就能瞧出李承泽心里疲累得不行，刘端端打眼一看就猜到李承泽昨晚又没睡好觉。

还是最开始那个问题，他的个性人格都是基于“刘端端”的记忆形成的，先不论这份记忆从何而来，如果否定了这份记忆，否定了随之生发的种种情感，那跟否定了他整个人没什么区别。

因此哪怕刘端端对这份记忆的真假产生了质疑，哪怕他怀疑这一切都来源于算计，当他注视着李承泽——这个记忆里陪着他走了六七年的人，还是情难自禁地感觉到了心疼。

“这枚平安扣，”刘端端犹豫少顷，还是用了“我”字，他说：“上面有我刻的符文，你夜里挂在床边，能睡得好些。”

“......好。”李承泽顿了顿，又补充道：“这么多年，竟是辜负了先生一番美意。”

什么美意恶意，现在完全没线索去猜那幕后之人到底是什么用心，李承泽虽然大概也许可能是稍微信任了他一点，但显然离交心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在这个过程中但凡稍有点行差踏错，命运又会如何发展？刘端端突然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可也只能咽下叹息，强撑着和李承泽客套回去。

不好说是因为看出刘端端的疲倦，还是单纯因为李承泽自己也需要时间好好捋一捋今天这爆炸的信息量，总之几句场面话过后李承泽就提起已经给刘端端准备了房间。

“先生贵为神明，自然不能和我那些门客住在一块。”李承泽说，“然而时间毕竟仓促，只来得及叫下人把偏殿拾掇出来。”

刘端端刚想表示他没关系，他很满意，就听李承泽接着说：“等我下午搬到偏殿去，下人们才能把主殿收拾好，恐怕要累先生稍等会。”

“？”刘端端感觉听到了自己大脑短路的声音，先不说他自己本身就没有很在意这国灵的身份，单论自身礼仪修养就让他不可能接受要主人家住到偏殿去的结果，急忙开口谢绝，表示自己住在偏殿就好，哪里有让李承泽搬走的道理。

李承泽见他实在坚持，又说了几句招待不周之类的场面话，也就这么定下来了。正要差人领了刘端端去房间，李承泽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虽然我叫人给先生做了个假身份，但若是陛下，或是监察院真要查起来......恐怕未必能瞒得住。”

“无事。”李承泽能给他安排个身份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刘端端倒是没有太担心：毕竟再怎么查也顶多发现查无此人，难道还能挖到他国灵的身份去吗？真有这么容易，那他研究半天隐身易容还有什么意义？

李承泽大概也想到这点，于是不再说什么，由着下人带着刘端端往偏殿去了。谢必安自两人开始品茶闲谈时就收到了李承泽的示意，去了屋顶待着，此时见刘端端走远，方才一跃而下，唤了声“殿下”。

李承泽点头应了，只让谢必安备好马车——毕竟身为皇子，还是个要积极夺嫡结党营私的皇子，他下午自然还有别的人要见。

等到马车开出去好一段，他才终于问谢必安：“刚才那人，你瞧他武功如何？”

“犹在属下之上。”谢必安答。

“......”李承泽呼出口气，向后靠在车厢壁上。

谢必安已至九品中，而国灵实力还在谢必安之上......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他的警惕没有错，要是在府里谈这些，有什么能逃过一个九品上，甚至于大宗师的耳目呢？

*关于谢必安品级和一些后续发展参考了小红书M梁生老师的“推测：小谢侍卫当大宗师的可能性”。

【往来旧事道寻常24h企划｜12:00】

上一棒：@宁归宁不归 

下一棒：@坩埚涮肥牛 

ps：建议搭配陈楚生&吉克隽逸《青春的颜色》食用。

pps：引用较多，介意慎入。

大雁啊，大雁

你可曾飞过我的故乡

可曾看见我慈祥的父亲放牧于故乡的山林间

可曾看见我织布的阿妈坐在夕阳下的坡地

"这会是他想要的吗？"刘端端合上书。

剧本并不一定是人物绽放的最优舞台，他深谙此事，索性补看了原著，才窥见这角色绮丽外表下腐烂的内核。

李承泽。

李承泽。

李承泽。

句句不同音，句句是叹息。

书中人你方唱罢我登场，悲欢离合，百态人生，来去匆匆。

书外人翻页情起覆页落，张口欲言，恨不逢时，徒留嗟叹。

他应像大雁，刘端端想着，他生来应该是抟旋于清风，蹁跹于云端的雁，俯瞰而又深爱着渺渺尘世。

恰是人间惊鸿客，长恨我身隔风尘。与君相逢，与君相远，何处知我闻。

花儿流着泪、会枯萎、虽然美。

刘端端第一次直面“李承泽”这三个字时就隐隐约约猜测到他的悲剧结局。正因他名字里隐晦的“恩泽”，压垮了本应如长青松一般挺立的脊梁，让翩翩清风一缕魂，禁锢在一株山茶里。

时光飞逝悄然抹去了香味。

然后天子亲手修剪，长成标准的姿态，好像让枝桠照他心意生长，才算是真正的正确。可他忘了，模板一般的花枝下有湮灭不了的烈火，开放便是开战，没有枯萎，只有整朵整朵跳下来的叛逆、坚毅和决绝。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只不过香委浊尘。

我们不再追，追着谁，拖着谁。

刘端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服饰、妆容都准备就绪，镜子里活脱脱一位翩翩佳人，却让刘端端与迷茫不期而遇:我该如何演他？

揣摩一个未曾相见之人，恰似隔雾看花，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

你说，他是疯子，是蛇蝎，是木偶，还是孤鹤？

似乎都不是。李承泽这三个字，实在太难琢磨。刘端端觉得自己像在追逐一抹虚幻的背影，捕风捉影，寻寻觅觅，只为问问他:你该如何做呢？

李承泽思考了一下，敲敲刘端端的脑袋:“笨啊，你为什么要追逐我呢？”

别做我的影子，做我。刘端端，去看，去听，去寻找，去了解，去理解。

刘端端，去成为我。他推着刘端端，一步一步，陷进名为“李承泽”的泥淖。

他几乎感受到染黑一个人的快感。

只是年少轻狂留下的疲惫。

明明知道自己并不是深陷囹圄，刘端端却总会发现压迫在精神中的重担。

人道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休说机缘，休说天命，何处寻生门。

李承泽太玲珑，太机锋，花开盛极便是衰败，像烈火烹油的贾府，只落得个“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这会是他想要的吗？刘端端独自坐在湖心亭中，盯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发愣。累，太累了，这一场勾心斗角的戏，这一遭如履薄冰的生。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他披上李承泽华丽的皮囊，藏起转圜的颓唐，入这大梦一场，亲吻世态炎凉。

风儿伴着月、冷的夜、白的雪。

刘端端笑意盈盈，隔着不甚清明的时光，残花中酒，盛的是风月。

皇宫大内无人懂的风月，假诗仙写出却不理解的风月，你憧憬却难以企及的风月。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枉望断天涯，两厌厌风月。

饮着曾经沧海岁月酿的醉。

那么李承泽，此刻我们共同举杯吧。手里酒杯状似随意地在空中一碰，虚无缥缈的碰杯声从左耳响起，几乎震了李承泽一个踉跄。

敬你跌跌撞撞的过往，敬你波诡云谲的暗伤，敬你盘桓再三的思量，敬你步步惊心的迷惘，敬你出神入化的伪装，敬你开到荼蘼的退场。

本应痴傻，不期窥破，看似局中，实则皆空。

那么李承泽，此刻我们共同畅饮吧。别独自吞下这经年的苦，让我与你同担吧。

你的那个谁，我的谁，靠着谁。

李承泽被刘端端灼痛了眼。

他说:“如果你们把他理解成一个坏人，那就错了。”

他说：“他只不过是一个无奈的、可爱的可怜人。”

他说:“他所做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活着。”

他说:“李承泽是那种回了家也没有人可拥抱的人。”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竟是为了我。

李承泽终究落了泪。本以为自己早就练成铁石心肠，三十六般炼狱，七十二种心窍，敌不过一个目标为他的拥抱。

如今天涯海角成了谁的谁。

书里陌路书外照，书外同鸣，书里佳人笑。

我不知你会来，但我等。

不要害怕孤独，因为这个世界上，肯定有一个人，正努力地走向你。

一睁眼，一眨眼，转身过了多少年。

第一季就此落幕。刘端端看着面前古井无波的李承泽，说:“等我。”

这时的李承泽不像坐在他面前，倒像是融进了他的灵魂，哪怕只留了个侧脸，他也知道李承泽的落寞。

我表现得不喜欢任何东西，因为我从来没得到过我想要的。

唯有刘端端一脸执拗:“等我，承泽。”

等视野里空无一人，李承泽抿唇笑了笑。

“直呼皇子名讳，等着治你大不敬。”

从此信音稀，岭南无雁飞。

一段缘，残的缘，缠绕无边的思念。

刘端端等了五年。

大雁啊，大雁

你可曾飞过我的故乡

可曾看见我慈祥的父亲放牧于故乡的山林间

可曾看见我织布的阿妈坐在夕阳下的坡地

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刹那间天地好像翻覆了个个，往日的纸醉金迷不可遏制地干瘪下去，露出被粉饰的金丝笼。李承泽蹲坐在横杠上，任凭散漫淹没层层叠叠的警惕。他看着笼子外刘端端担忧的目光，不甚在意的撇撇嘴。

刘端端成为不了他的，李承泽心知肚明，刘端端再怎么揣摩，一点都不像他。

你不会在勾心斗角里摸爬滚打，不会在必死棋局中装疯卖傻，不会在草台班子上轰然倒塌。

但这太好了，不是吗？

你才是大雁，飞掠我的原野。

花儿流着泪，会枯萎，虽然美。

刘端端不知道李承泽在想什么。

他依旧窥不破，猜不透，到底什么才是李承泽，怎么才是李承泽。曾经的脆弱像一场浮光掠影的梦，一次次狠辣的手笔割裂了梦与现实，他无力的询问再没得到回复。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直到他发现一切都是错的，李承泽的命运从根源上就腐朽了。

为什么会割裂、为什么会迷茫、为什么会询问？

因为他没看到李承泽，他看到的是隔着珠帘的、自己编造的、臆想的平面人物而已。

谁没有野心，谁没有欲望，谁没有胜天半子的幻想。

去他的一心修书错入迷途，山茶会枯萎，所以一定会绽放。

去他的俏也不争春，都是天潢贵胄，我如何不能剑指龙椅。

那就去争，向死而生。

愿你在冷铁卷刃前，得以窥见天光。

时光飞逝悄然抹去了香味。

共鸣，苦难的共鸣，悲剧的共鸣，都说诗和远方，我们真正追求的不过碎银几两。就像这该死的社会，谁不去争，谁能不去争。

让我们失望的远不是现实的丑陋，而是这个世界所戴的漂亮面具。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京都多好啊，天子脚下，绮丽浮华，半步天堂。李承泽嗤笑一声，随手撒下一盅鱼食。冰冷而犀利的目光刺穿飞溅的水花，剖开互相倾轧的鱼群， 将他们内里的牛鬼蛇神开膛破肚，血淋淋地挂在道貌岸然的审判台上，等待着失去价值的自己被一刀刀剁碎，下锅，拆吃入腹。这不就是现实吗。京都多好啊，蝇营狗苟，朝避猛虎，夕避长蛇。

鱼争这生存之需不亦乐乎，与同类反目成仇，却不知这只是人大发慈悲的赏赐。

刘端端对着李承泽感叹道：这真是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啊。

他在戏中寻觅良久，让名为李承泽的颜色浸染了他的思想，失去了原本的自己，却又找回了真正的自己。

不疯魔，不成活。站在风口浪尖，刘端端碎掉一般大彻大悟。

剧组的所有人看着他一颦一笑，顾盼生姿，本是熟悉的腔调，无端让人陌生。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们不再追，追着谁，拖着谁。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刘端端可惜的叹了口气，看向李承泽:“再无法收手了。”

真不知是说棋局还是二人。

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

俗世烦忧被抛之脑后，哪怕蜂蝶柳絮狂舞。白皙的棋子一一归位，秋千自顾自的应和着窗外蝉声。

罢了，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李承泽含着笑，薛宝钗的柳絮词，填的真有意趣。

只是年少轻狂留下的疲惫。

史学家寥寥几笔，掩埋了局中人滔天的心思。正史工整，谱尽英雄，李承泽翻着书页，漫不经心的想，像自己这样的小人，大概只能留下一个窝窝囊囊的骂名。

烦死了，生前不得安宁，死后还要给人做个“贤德”嫁衣。

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累。

真是心似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风儿伴着月，冷的夜，白的雪。

刘端端拢着他的手，替他摩挲掉浅浅笔痕。良久，又似起了什么坏心思，把他窝进怀里，不动弹了。李承泽由着他去，没骨头似的软塌塌。

谁说他不贪恋这温存。

书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风流。

之前刀尖起舞的夜晚太多，现在想想岂不是耽误了一溪风月。

明月高楼休独倚，良辰佳人好，切莫碎琼瑶。

饮着曾经沧海岁月酿的醉。

那就继续吧，承泽，别自欺欺人的蒙住双眼，好在在我这里你还能取下假面。

哪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抱明月而长终。

知不可乎骤得。

谁听遗响，风中，酒中，风月中。

你的那个谁，我的谁，靠着谁。

李承泽问刘端端:“你是谁？”不等刘端端回复，他捧着对方的脸，透过眼睛直视刘端端的灵魂，“我是谁？”

或者说，你把我当谁？

我与丹青两幻身，世间流转会成尘。但我需要爱。

刘端端不想再重复说话。他给了李承泽一个吻。

如今天涯海角成了谁的谁。

仰天大笑出门去，管他所守或匪亲，终成狼与犲。

只要刘端端还在就好。

李承乾，范闲，曾经的仇敌被权力哄得飘飘然。李承泽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范闲觉得举世皆浊我独清，刘端端觉得世界皆剧本我独剧透。

所以当剧中小范大人为了正义与反派李承泽对恃时，刘端端只想笑。

你看我可笑，我看你可悲，谁看得起谁。

一睁眼，一眨眼，转身过了多少年。

琉璃易碎，彩云易散，好梦难久。刘端端再次被迫离开他。

我不是爱着他，而是爱着这种生活。李承泽告诉自己，直到慌言泡泡被月亮戳破。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你离开的不知第几天，李承泽深夜执笔，一豆灯火里，把思念叠成一封封发不出去的信，没人知道你来过，别人也不需要知道你来过。

迁延蹉跎，来日无多，二十丽姝，请来吻我，枯草衰杨，青春易过。

当我对所有事情都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想到你如此热烈而深沉地爱我，我就愿意忍受一切。

一段缘，残的缘，缠绕无边的思念。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刘端端会想李承泽。生活的车轮不会为此停下，在熟悉的提线生活中木偶曾因片刻回忆被现实剥离，被悲伤袭击，被思念留迹。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刘端端被问道:“最近三个月有动心的人吗？”没人知道这时他今天第一百次思念李承泽。

他脱口而出:“李承泽。”

梦里出现的人，醒来时就该去见他。

啊 我的爱

啊 我的心

该怎么形容

怎么诉说

爱，是饱受古往今来文人墨客青睐的主题。它复杂如此，人的一生都在追寻它；它美好如此，令多少人求之不得，辗转反侧。而古老的东方传统让李承泽问不出爱，刘端端说不出爱。

爱的表达，困挠了东方人几千年。谁不想听别人说爱呢，偏偏说不出口，弯弯绕绕，留下一地含蓄的碎词断句，书片片，且猜猜，何词何句我心怀。

李承泽听到这句歌词，纠结良久，小心翼翼地凑到爱人左耳说:“我爱你。”

他知道刘端端听不见，但刘端端听见了。

该怎么形容？用与你相会的每一秒。

怎么诉说？用过去、当下和未来。

我爱你，从这里到月亮，再绕回来。

大雁啊，大雁

你可曾飞过我的故乡

可曾看见我慈祥的父亲放牧于故乡的山林间

可曾看见我织布的阿妈坐在夕阳下的坡地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夫孰异道而相安？

刘端端牵起李承泽，随即脚下发力，带着他飞奔向前，像一线浪花拥抱沙砾，打湿多少噩梦。

生活原本沉闷，跑起来就会有风。

群星追随他，层云托举他，烈烈长风鼓起他的头发，寂寂夜空是绚烂的幕布，闪烁着他这一生的璀璨瞬间。

踏过天际，穿过穹宇，爱是无可溃败的后盾，给了他冲脱深渊的勇气和希望。

他们带领不羁群雁一跃而下，从苍穹之上，踏碎所有不甘与彷徨。

无数人若有所感抬头看去，过目之处皆是自由飒沓。

花儿流着泪，会枯萎，虽然美

李承泽阖眸，任凭天罗地网撕碎他的垂死挣扎。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我要离开的人生满目疮痍啊。

那天真的小范大人喋喋不休着“一世平安”，他只是笑了一下，笑他真当谁都有依靠了。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尊严是不能被践踏的，穷途末路的尊严也是。

刘端端听着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只有一片了然。无所谓的，还剩十天。

时光飞逝悄然抹去了香味。

书画一船烟外月，是二人热爱的文学同频共振；湖山十里镜中人，是二人相似的境遇惺惺相惜。十丈软红尘，教会他们名利场的潜规则；千尺岁月锦，裹住他们凌云霄的不凡心。

哪有什么长青不衰，时光会忘了你。哪有什么平步青云，强权会压死你。

所以我们能做的，是记住自己，记住你。

我们逃跑吧。

我们不再追，追着谁，拖着谁。

李承泽觉得最浪漫的一句话莫过于“我们逃跑吧”，刘端端也这样觉得。就像曾经厌倦学习，最渴望的不过是能和朋友在众人迥迥目光下溜之大吉，去看最美的风景。

后来想想，大家也都一样，才有人愿意舍弃格子间，向世界飞奔。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谁会在意逃离后乱七八糟的世界？

我走后，哪管洪水滔天。

只是年少轻狂留下的疲惫。

刘端端打碎荧幕，隔着千百年的时光，隔着一个他最近才了解的次元壁，孤注一掷地闭上眼，伸出手，像参宿不顾痛苦去救南河。

碎掉的声音犹自丁零当啷，李承泽闭上眼，身体不受控制向后倒去，大抵碰掉了什么东西，碎得声势浩大，他想着。

然后，跌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愿你这次的人生褪去疲惫，一半是微笑，一半是爱。

风儿伴着月，冷的夜，白的雪。

别君去兮何时还？不还，欲行即行访名山。

他们自驾去了涝山，在一个小小的山窝里拍下一碗青紫色的海；费了九牛二虎边半夜爬上泰山，只为看日头跳出云层，和翻飞的红旗一下下扣击心脏；他们在东北打了场酣畅淋漓的雪仗，李承泽趁机把冰凉的手塞进刘端端围巾里，刘端端一边寒战着一边搂住他，直接躺在地上，最后被四面八方的无差别攻击埋了起来。

走过紫禁城，仅管时过境迁，李承泽还是沉默了。 刘端端拉住了他的手。

二十年重过宫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纵马逐风过，飞扬的笑声如玉珠落盘，散落在银河上星星点点。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李承泽的心随野草一同起跳，连嘴角都在雀跃。

旧江山浑是新眸。欲买桂花同载酒，终还是，少年游。

饮着曾经沧海岁月酿的醉。

当暮天，霁色如晴昼，江练静，皎月飞光。

他们像一对普通的情侣，漫步在大街小巷，看余晖从高楼摔下，数它多久能到达地面。

李承泽心想，遇你之前，我为活而活，遇你之后，我为爱而活。

满堂花醉三千夜，一骑逍遥十四洲。

你的那个谁，我的谁，靠着谁。

刘端端的行程依旧繁忙，经常回家时临近夜半。但今非昔比，他会从坐上车的那一刻开始期待，在看到家里亮着的灯时幸福得骨头里都冒泡泡。

他从没说过让李承泽为他留灯，李承泽学会上网后意会了一下，每晚顶着鲨鱼夹抱着猫猫从沙发上探头。

尘世喧嚣灯火里，无言我知凭阑意。无论对谁都是如此。

如今天涯海角成了谁的谁。

真正的爱是平淡的，没话唠的时候，相顾无言也会觉得浪漫。

就像曾经一封李承泽寄不出去的信中写道：在我看来这无情世界，因为有热烈的你，才有些浪漫。

那时的他见识过爱，失去过爱，自然厌倦了一切。现在一切如期而来。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撕开云雾，你就是光。

一睁眼，一眨眼，转身过了多年。

开场不经意突如其来，散场不得已人山人海。《庆余年》早就落幕，街头巷尾的人们仍咀嚼着李承泽平生琐事，无意中灌了李承泽一耳朵。李承泽一恍神，惊觉已经过了那么久。那些勾心斗角如烟尘般散去，留下他所爱的人间。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不能选择、怎么生、怎么死，但我能决定、怎么爱、怎么活。我要爱，要生活，要把眼前一世当作百世一样。

大抵浮生若梦，姑且就此心安。

一段缘，残的缘，缠绕无边的思念。

刘端端给李承泽念过一首诗。那天他被暖黄的灯光挟裹着，平添几分温柔，李承泽刚从死亡逃离，还没完全接受死而复生、失而复得的现实。

“当黑夜

还没来得及把帷幕拉上

曙光却已一线接着一线

让黑夜只停留半个钟点”

这是诗吗？李承泽看着“普希金”三个字略感疑惑。

当然是。刘端端眉眼柔和，诗有无限可能，你的未来也有无限可能。

爱与希望是括弧的两端，我把我的身体置于中间，以此，我认识世界。

尊前一曲歌。歌里千重意，才欲歌时泪已流，恨应更、多于泪。

试问缘何事。不语如痴醉。我亦情多不忍闻，怕和我、成憔悴。

【往来旧事道寻常24h企划 | 18：00】

上一棒：@摇摆不定雪人 

下一棒：@云柒 

*私设端端老师没结婚（）以及鬼魂只能流血不会流泪

*1w2一发完，ooc致歉

寂寞泉台，今夜呼君遍。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点绛唇·细草空林》

哭过之后，爱情也就随之来临。——《情人》

01

你见过鬼吗？

这是出现在刘端端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无厘头得仿若深夜电台鬼故事的开头。

他上一段记忆还是在庆余年杀青宴上喝得头晕脑胀，被田雨老师扶回家里然后一头栽倒在沙发上，结果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他睁眼，看到的却不是家里熟悉的天花板。

“你便是刘端端？”

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影站在他面前，正向他发问。

眼前两人都带着古怪的高帽子，刘端端揉了揉眼睛，试图分辨出上面模糊重影的字。

“......是？”

隐瞒也没什么用，他想，毕竟他的脸现在就挂在浏览器三个关联词条的头一个，显眼得很。

那两人点点头，却不接话，只是视线转向刘端端身后。

？

我身后有什么吗？刘端端困惑地拧起眉头，在聚光灯下生活了十多年的人，不至于连身后来了人都感受不到。他正要再问，就感觉手臂好像被什么东西握了一下。

短袖把大量皮肤暴露在外，冰凉的触感顺着血管一路迅速上窜，一丝不差地传导到大脑，叫他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所幸这人似乎也知道自己手掌太冷，只是轻轻一拍就松了手。

...什么时候出现的？刘端端心下大骇，顺着力道回头，却直直撞进双饶有兴致的眼。

有道是——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极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兽吼，夹杂着幽咽凄厉的悲声，有咒骂，有哀嚎，更多的是凝涩但不绝的抽噎。右侧哗啦一声巨响，橙红的岩浆从断崖上倾泻而下，浓重的硫磺味瞬间充斥了鼻腔。

喝醉的大脑像生锈的机器一样，终于开始迟缓地转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

......这哪能是人间？

刘端端后知后觉的打了个寒战。

那人也不动，停在原地由着刘端端的视线扫过他上挑的眉眼，瘦削的脸颊，最后落在那一撮标志性的刘海上。

“承泽…？”

随着刘端端犹疑的语气，那人——李承泽，终于露出个微羞的笑来。

“是我。”大概是早就知道他的身份，李承泽并没有对他俩七分相似的脸发表任何看法，只是轻声应了，接着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间过近的距离，朝刚刚那两个一黑一白的身影看去：“你们解释？”

刘端端顺着他的视线转头。这会他终于看清了那帽子上的字——一个“一见生财”，一个“天下太平”。

除了黑白无常，还能是谁？

02

刘端端坐在李承泽的屋子里，尚且云里雾里地犯着懵。

方才黑白无常——主要是黑无常——拖着平直僵硬的调子，一板一眼地和他讲述了李承泽面临的问题：他是天地选定的鬼君，只待人间尝过七情八苦，渡完九难十劫，魂归地府带上个什么“镇魂锁”就能够光荣继位。

结果镇魂锁带不上，带一个碎一个，碎得比李承泽满岁宴上摔的那个长命锁还彻底。

当不了鬼君在地府耗了千年，老天都看不下去选了个新鬼君出来，本以为这事就到此为止，李承泽只要喝完孟婆汤照常转世投胎就好——结果！黑无常一拍手，看上去有点激动，配上他一成不变的语气显得更诡异了：“大概是本应成为鬼君的缘故，孟婆汤对他没用。喝了三碗，没有半点反应。”

李承泽在一旁点头：“喝完头一碗去走奈何桥，直接被屏障弹飞三丈远。

这本来应该是件有点滑稽的事情，李承泽自己也是用的自嘲语气，但场上黑白无常都只是扯扯嘴角，连声都没发出。刘端端压下心里莫名的怪异感，朝李承泽发问：“你想去投胎吗？”

“不是很想。”李承泽看他一眼，答得也快。

“那......继续待在地府不好吗？”

李承泽还没说话，旁边的白无常头回开了口：“不行。”

“非地府中人，强留则神魂俱碎。”他语气比黑无常还僵三分，对上刘端端和李承泽的视线，原本死板的话音卡顿一下，又补充道：“会很痛。”

“所以找了你来。”黑无常接过话头，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本书来：“滴上去你们的血，找到他的执念。”

黑无常把书往他怀里一塞，也不多解释几句就告了别：“之后他就拜托你了。我们还有事，先行一步。”

两人的身影随即消失，空气中只留下一句“多谢”，听声音应该是白无常。

回到现在。刘端端正努力捋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你是说，那书需要有因果联系之人的血……才能发挥作用？”

李承泽从门外飘过来——他生前就不爱穿鞋，总是被谢必安念叨会下地惹了寒气，现在做个鬼魂成天脚不沾地地飘着，倒是没了这个困扰。

“是这样。”李承泽应了一声，然后将手里捧着的白瓷碗往前一递：“喏，喝了。”

“这是……”刘端端辨认着那碗颜色古怪的液体，犹报一线希望：“解酒汤？”

“孟婆汤。”

“？”

对上刘端端不可置信的目光，李承泽耸耸肩：“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孟婆汤本就是清心宁神的，只是来往魂灵没了肉身遮挡，效力发挥得足了些，才造成个前程尽忘的结果。”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给电脑杀毒最好的方式是恢复出厂设置？刘端端腹诽不已，李承泽话里话外都在告诉他，他有肉身，喝了也没事，但是——刘端端看着汤面上漂浮的不明物体，还有时不时冒出的小泡，实在是没有一饮而尽的勇气。

“……算了，我差不多也清醒了。”刘端端和那碗汤较了半天劲，最终还是认命地把碗往桌面一放，举手投降。

毕竟是演员，对这些稀奇古怪的设定接受良好，他把这当成另一个剧本设定，认认真真地研究起来：“说回正题吧，要找有因果之人……为什么会轮到找我呢？”

“因为只有你了。”

李承泽晃晃悠悠地飘到秋千上瘫着，红衣朝地面垂下来，像是淌了一地的血帘。他赤足往地上一蹬，等到秋千缓缓荡起来才接着讲：“一千年太久了。”

二皇子说话一向是自成腔调的，杀人威逼的话语都能讲得仿若吟诗，更别提此刻尾音懒散，似念似叹。刘端端几乎立刻就想起那句诗：

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但李承泽当然不是要说这个，随着秋千发出的“嘎吱”声，他慢慢地往下讲：“承乾和我前后脚来的地府，此刻转世怕是都过了不知几回，其他人下来的晚些，但也大差不差。至于谢必安和范无救......”李承泽从鼻腔里哼出声笑来，“你也见着了。那黑白无常。”

镇魂锁，不仅仅是象征隶属地府、保神魂不灭，更是压着七情六欲，要鬼官摒弃前尘。

他没带成镇魂锁，谢必安和范无救却带成了。地府的黑白无常，哪里还能和他这一缕孤魂的牵上因果？

寂寞泉台......寂寞泉台。

夜夜呼君，谁人应？

刘端端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黑白无常身上的怪异之处：他们的“死气”太重了。

不是身为恶鬼的死气，而是一种……死板僵硬的感觉。明明有自己的意识，却好像只在意阎王布置的任务，语气平直，不苟言笑——刘端端回想起他们扯动嘴角的那一幕，总算找着了古怪的源泉：

黑白无常的眼睛依旧是直直地盯着他和李承泽，只有嘴角的肌肉吝啬地动了一下，堪称是皮笑肉不笑的典范。

可他们分明是想笑的，只是情感被堵死了似的，只能从漏缝里渗出来一点，用尽全力也只是微微挑起嘴角，补一句“会很痛”。

——再也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往、你的故事，所有人都自顾自地按部就班往前走，只有你还独自一人、在这里。哪怕剩个谢必安和范无救，却也前尘尽忘，身不由己。

李承泽就是面对着这样的……故人，在地府过了千年吗？

喝了酒的人大概真的多愁善感些，刘端端措不及防地和这千年孤寂撞了个满面，一抹脸才发现自己竟然落下泪来。

大抵是他擦眼泪的动作太明显，李承泽颇为意外从秋千上支起半边身子，怔愣片刻才开口：“......也没你想的那么惨吧。”

他指指身后一应家具布置：“就算什么都忘了，他俩还能记着腾出间房子布置布置，让我住进来。”

刘端端打一进门就注意到这和二皇子府所差无几的陈设，听李承泽这么一说，只觉得更难过了：到底是一刀两断痛苦，还是日日面对着物是人非更痛苦？

他住在这里，就像一个被遗忘在时光里的孤魂。

思及此处，刘端端一眨眼，原本挂在睫毛上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03

刘端端用两滴眼泪把铁石心肠狼子野心的前二皇子哽了个无言以对，只好挥挥手叫他先去休息会：“府里没床，你在那榻上将就会吧。消执念的事情等你醒了再说。”

刘端端合理怀疑李承泽是在暗指他没醒酒，脑子不清醒。

但他确实累了，这一晚上跌宕起伏的，再年轻十岁他也未必扛得住。遂老老实实去睡觉。

难为李承泽还能给他找到个毯子盖。刘端端如是想，他随着“吱呀——吱呀——”的秋千声进入梦乡，第二天起床晃晃脑袋，又是活力满满的阳光小猫老师一只。

“早上好呀承泽。”刘端端打着哈欠从隔断后走出来，毕竟是幽冥地府，每时每刻都浸在一片雾蒙蒙的灰暗里，没了阳光刺激的直接后果就是刘端端总觉得自己没睡醒。

“...早上好。”李承泽还蜷在秋千上，见他来了懒懒散散地应上一句，总算舍得动弹。他下了秋千往门外飘，声音慢半拍似的落在身后：“我去库房找两把刀来。”

这是终于把滴血的事情排上日程了。

刘端端还在原地站着，刚刚他下意识帮李承泽扶住了晃荡的秋千，现下一手扶着秋千，一手撑着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大概古代的床榻确实硬些，一觉睡得他浑身酸痛的。也不知道李承泽天天那么瘫着蜷着，怎么竟然不觉腰酸。

...等等。

刘端端蓦地转头去看那张秋千。

府里没有床。

摇了一夜的秋千。

没有阳光、不分昼夜。

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飞快地串起来，指向那个唯一的答案：鬼魂不用睡觉——甚至是睡不了觉。

李承泽是真真切切的、清醒着过完了这一千年。

檀木打的秋千，触感光滑冰凉，刘端端冻着似的猛地松开手，那秋千便又长长地嘎吱叫了一声，激起一片尘埃起落。

世事纷扰转瞬间就是天翻地覆，唯有这间屋子，简直像是被尘世抛弃了一样凝固着。

「比空气浓厚的，是十年甘年前半冻结的时间。」

——可如果这间屋子是包裹着松脂的土地，谁是那个被困在琥珀里的魂灵？

刘端端站在原地，突然觉着空气重得吓人，沉沉地压迫着他的心肺。

假如说昨天乍然得知李承泽这千年的过往是在他心头撕开一个血淋淋的巨口，情难自禁地把泪当血一样流，那这会儿的感伤就如同那伤口还未长合时，绵长的隐痛。

只要他的心脏还在跳动，只要还有血流经心口——就像洗濯伤处的水一样，涓涓的细流，但还是痛。

…

“呆站那做甚？”李承泽从门外飘来了，裹着点风，稍微驱散了沉闷的空气。刘端端终于活过来似的一激灵，急促地呼吸几下。

李承泽不解地扫他一眼，递过来把小刀：“给，人用的。”

然后晃晃自己手上那把：“这个，鬼用的。”

刘端端其实没看出什么区别来，但他眼看着李承泽拿起那本书，毫不犹豫地就打算滴上自己的血，总觉得自己应该再拖延一会。

“嗯…那个…”他努力地开始找话题：“这两把刀有什么不一样吗？”

“？”李承泽显然没理解他这突如其来的好奇心，但还是回答了：“我这把轻一点。”

…只有重量的区别吗难怪看不出来啊！眼看着李承泽开始把刀往手上比划了，刘端端大脑飞速转动，又换了个问题：“昨天说找执念……那找到了会怎么样？”

李承泽微微摇头：“不确定。”

“那要怎么找？”

“不清楚。”

“……那承泽有什么执念呢？”

“不知道。”

刘端端一脸“你是不是在耍我”的表情。

李承泽自觉一千年过去自己的脾气实在是好了不少，他心知刘端端也只是关心自己，于是还能耐着性子解释：“这法子本身就少有人用，更别提我这个情况，也算是千百年来头一回，你问我这些，我的确是没法肯定。”

他话说的慢，如此娓娓道来地解释就显得格外诚恳，让刘端端平白无故地生出种“自己在无理取闹”的错觉来。

“我是想着…要是知道你有什么执念，也好对症下药嘛。”

“我是真不知道。”李承泽失笑，“刚开始我有不甘心，有恨，但现在……”

他没说现在如何，只是带着点叹息地做了总结：“一千年真的太久了。”

于是换刘端端说不出话了。

“没什么好担心的，我都是死过一趟的人了，最多不就是魂飞魄散嘛。”李承泽这么说着，又拿起了那把刀，朝刘端端看去：“拜托你了？”

……古语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在刀在手上，也姑且算作另一种衍生形式。

李承泽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刘端端也不好再拦，只好跟着拿起刀来。

两滴血落在书上，瞬间光芒大作。

04

刘端端被晃得闭上了眼，再睁开时他眯着眼睛，已经做好了被光明笼罩的准备——但没有。

眼前是一片黑暗，许多有大有小的光球悬浮在四周，充当着光源的作用。

好看倒是挺好看，但刘端端有种被耍了的微妙感觉。

他一侧头，就看见李承泽在旁边飘着。他还是穿着那身红衣，光在衣摆上落下深深浅浅的影子，打眼看去像干涸的血迹。

刘端端心里一紧，下意识开口喊他：“承泽？”

李承泽应声回头：“怎么？”

没有什么七窍流血的烂俗桥段，李承泽还是那个李承泽。

刘端端松了口气：“嗯…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他直觉那些大光球应该更重要，于是踮起脚往里头看。球里自成一方世界似的演化着，刘端端瞧了会，认出那个反复出现的妇人是淑贵妃。

他又往临近的两个球里看了看，分别是李承乾和谢必安。

李承泽对这新奇的设定接受良好，认认真真地研究起来。毕竟是亲历者，他扫视几个光球就看出了门道：“每个光球对应着一个我认识的人，越大的球大概就代表我和他的联系越紧密。”

“所以......现在要怎么办？”

“感觉这些光球有种吸引力......我试试看。”

李承泽随手碰了碰其中一个，话音未落就是一阵天旋地转，他只来得及抓住刘端端的手腕，两人就一同消失在了原地。

05

左右两边各种记忆场景飞速闪过（实在很像时空隧道，刘端端决定就这么叫了），刘端端在眼花缭乱里依稀辨别出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女。

——叶灵儿。

在这样的记忆闪回持续了大约五六秒之后，四周的画面急刹车似的突然停下来，刘端端一把扯住由于惯性往前飘的李承泽，开始打量起四周来。

他们应该是在一个书房里，有个“李承泽”正站在书案前执笔写着什么。刘端端扫视一圈，发现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李承泽倒是觉得这一幕熟悉异常，他当时应该在写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所以专门屏退了下人…？

可是这和叶灵儿有什么关系？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疑惑。

记忆里的那个“李承泽”正要执着笔去蘸墨，对他们二人的到来没有半点反应，应该是看不见他们的。于是两人默契地往书案边凑，意图看清这个李承泽是在写些什么——

刹那间世界像砚台里的墨水一样荡开涟漪，破碎，然后重组，黑色随之翻涌，一朵水花乍起，遮盖了满室的日光。

李承泽定睛一看，夜色如水，星河高挂，动荡的分明是酒杯里的月亮。

——他们已经换了个地方。

这会的场景是在皇子府的后院，记忆里那个“李承泽”正端着酒盏，看叶灵儿舞剑。

红衣如火，在黑夜里也燃得灼灼，她旋腰回身，银剑斜挑一缕月华，勾牵风也动摇，吹落树上桃红，吹起“李承泽”的衣摆。

于是“李承泽”便笑起来，称她“剑锋腾踏绕霜花”，赞她“足踏浮云任所之”。约莫是醉了，他笑着笑着突然手腕一转，碎月乘着杯中酒液倾倒而下，在地上溅起点点水花。

“最好还是谢必安，一剑破光阴。”他轻声说。

刘端端还没反应过来，那酒却源源不绝似的从杯中流淌出来，也不渗入地下，反而汇聚成一道弯弯曲曲的河，河水漫上来，淹过静止的“李承泽”和“叶灵儿”，淹过漫天的桃花，朝着天上的银河去了。

简直就像是梦境一样毫无逻辑的转场......这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到底是谁在想啊......刘端端崩溃地吐槽，不过这回他也算是有了点经验，提前拉住了李承泽的手，两人站在另一头，等着水幕落下。

河水平复着回落，又变回那条汩汩流淌的河，两岸碧草茵茵，春花争妍，躺倒着两个衣着讲究的小男孩，看起来大点的那个一手遮着眼，一手牵着另外那个小的，旁边还有本摊开的诗集。

“叶灵儿在那。”李承泽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刘端端顺着他指的方向转头，才注意到稍远处还有两个女孩子。

“那是......叶灵儿和林婉儿？”

李承泽背对着刘端端，刘端端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只听到他“嗯”了一声。

两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魂）朝着叶灵儿的方向走去，但正如前两个场景一样，无论他们做什么，叶灵儿都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照常和林婉儿聊天。

“说是要找到执念，但到底要怎么做呢.....”这个场景意外的长，刘端端绕着两人转了几圈一无所成，索性也往草地上一躺，开始摆烂。

所谓养精蓄锐嘛，他安慰自己。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灵儿。”李承泽也在他旁边蹲下，若有所思：“而最开始那个场景......应该是在写休书。”

不是因为信息重要所以屏退下人，而是因为那时候他造反失败，形同死人，自然无人伺候。

“但这些应该不是我的执念，顶多只是印象比较深刻的场景。”李承泽说。

“确实，如果每个光球都是执念......真不知道要看到什么时候去。”刘端端表示赞同，“不过既然是执念，应该是比较重要的人？”

李承泽点点头，又补充：“虽然我还是觉得，我已经没有什么执念了。”

“哎呀，走一步看一步嘛。”刘端端倒是很乐观，“现在我比较好奇怎么从这段记忆里出去。”

“晚点洪公公应该会来找，把我们各自送回宫。”李承泽看了看天色，“如果是这样，那应该快了。”

他没预料错。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就有个太监打扮的人找过来，随着两拨人坐上各自的马车，天色飞快地暗下来，天上的星斗往下压，顷刻间日月颠覆，斗转星移——

两人又回到了最开始那片空间。

“执念=重要的人或事=大光球。”刘端端在脑海里列了个简单的等式，再看看四周寥寥无几的大光球，感觉任务一下子轻了许多。

李承泽朝他看过来：“下一个？”

“...好。”刘端端应了，自觉地过去牵上他手腕，免得太轻的二殿下在时空隧道里飞出去。

06

这个光球是有关李承乾的。

依旧是倒叙，回忆从两人起兵造反到朝堂上互呛，又退回到李承泽第一次对李承乾行礼，最后定格在书房。

这回是一个稚嫩的小孩，踩着凳子在书案前写字。

“怎么又是书房啊！”刘端端倒吸一口气。

李承泽似乎被他逗乐了，嘴角笑容一闪而过又消失，解释道：“这是承乾。”

啊，刘端端定睛一看，眼前这小孩的确更端庄些，不同于李承泽带着点攻击性的眉眼，是很“正”的长相。

——确实是李承乾没错。

刘端端低头去看李承乾面前的纸张，念出上面的字：“常棣之华，鄂不......”

他卡住了。

“鄂不韡韡。”李承泽不知何时也飘了过来，他的目光分明落在李承乾尚且稚嫩的脸上，却轻声接上了下半句：“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常棣花开朵朵，花儿光灿鲜明。凡今天下之人，莫如兄弟更亲。

刘端端看着这样的李承泽，只觉得自己心口又开始泛起钝痛。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李承乾大概是在背这首诗，小脸皱巴成一团。李承泽站在刘端端身边，背得同样很慢，正好能和李承乾的声音和上。

他们说：“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遭遇死亡威胁，兄弟最为关心。丧命埋葬荒野，兄弟也会相寻。

鹡鸰困在原野，兄弟赶来救难。虽有良朋好友，安慰徒有长叹。

李承乾朝一旁的人喊：“二哥！这个字怎么读？”

于是尚且年幼的李承泽就走过来，恰恰好穿过如今已成鬼魂的李承泽。

“什么？”他低头去看弟弟手指着的字：“读'xì'，兄弟阋于墙。”

李承乾“哦”一声，接着往下读：“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兄弟墙内相争，同心抗御外侮。每有良朋好友，遇难谁来帮助。

他去拉李承泽的袖子：“二哥，后面的太傅刚教，我没记住...”小孩的眼睛亮闪闪，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二哥：“你能不能再教教我？”

于是李承泽刮了下他鼻子，站在了他身后，一个字一个字的带着他读：“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丧乱灾祸平息，生活安定宁静。此时同胞兄弟，不如朋友相亲。

“生是什么意思？”李承乾的语调天真，“生分？生活？”他的齿尖咬住一缕风，恍惚间如蛇吐信（刘端端知道那是自己先入为主的误判，要把十年后的罪恶归源到这尚且懵懂的灵魂）：“还是生......死？”

“只是没有意义的语气词啦。”同样年幼的李承泽笑，食指点过纸面：“友生，意为友人。”

“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摆上佳肴满桌，宴饮意足心欢。兄弟今日团聚，祥和欢乐温暖。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妻子情投意合，恰如琴瑟协奏。兄弟今日相会，祥和欢乐敦厚。

宜尔室家，乐尔妻帑，多么和谐，多么完美的画面。

年幼的李承乾说：“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请你究其根本，此话（话，引为画，李承泽想起并蒂双生同根死的一枝棠棣）可否在理？

“现在想想他真是恶劣。还是只是巧合？”一千年后的李承泽说，“隔天他下了圣旨，要封我为王。”

刘端端突然不确定，这两个“他”是否都指的是庆帝。

07

下一个光球，是淑贵妃。

李承泽自打从有关李承乾的记忆里出来就有些少言寡语。走过林婉儿和谢必安的光球时全程没说一句话。

.....刘端端说不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原本李承泽身上同样有种“死气”。不同于黑白无常的死气。

他说自己放下了过往，不在意生死（乃至于求死），飘飘悠悠一抹孤魂，喜悲都平淡，刘端端甚至看不出是什么在牵着他活。

或者说，虽然他活着，但那个作为庆国二皇子的李承泽早已濒临死亡。

黑无常说，“之后他就拜托你了。”可他们哪来的之后？

刘端端不明白。

他自从来到这地府就觉着四周皆是疑云，信息少到无法分析，行事多半依靠第六感，粉丝总喊他“小猫老师”，此刻他当真希望自己可以拥有动物的直觉，能精准地判断空气中捎带的信息。

——就比如现在，他的直觉告诉他，李承泽在慢慢“活过来”。这是好事。

“母妃当年…爱画长眉。”而一旁的李承泽终于又开了口，声音轻得近乎喃喃自语。

有言道，即是人亡物毁，久远的往事了无陈迹，唯独气味和滋味仍然对依稀往事寄托着回忆、期待和希望，它们以几乎无从辨认的蛛丝马迹，坚强不屈地支撑起整座回忆的大厦。

淑贵妃的宫里，不论时节，都点的是清神香，混着书里夹的芸香，杂糅出独特的气味。

连李承泽自己都以为早已忘却的记忆，就顺着这么点清雅悠远的香气，朝他卷土重来。

...

李承泽幼时看书倦了，还能枕在淑贵妃膝上懒会，一双眼睛珠子似的滴溜溜乱转。

他这母妃实在爱看书，刚躺下时，淑贵妃还记着给他拍拍背哄着，可不足三十下（李承泽数过的，非常肯定）便慢慢缓了，不知不觉又放回书卷上去。

这时候李承泽要是装作不经意似的动动脑袋，她就会吃一惊似的从书里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解下腰间零落玉饰，免得膈着他，叫他不舒适。

诸事毕了，淑贵妃就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极轻极缓的气来，又拾起书去读。

于是李承泽安安稳稳的在他母妃怀里躺了不再动，只把眼睁条缝，偷眼去瞧。

淑贵妃其实有双极漂亮的眼睛，不像李承泽眼里明珠似的清亮，反而总是朦朦胧胧的，带着点迷离，像李承泽借着昏黄跃动烛光，从书页间依稀瞥着的江南烟雨。

淑贵妃在看书，眼睛被垂下来的睫毛遮了大半。文人常说眉眼盈盈，于是似梦非梦似醒非醒间，李承泽的视线总不知不觉上移，落到母妃的眉间。

盈盈醉眼横秋水，淡淡蛾眉抹远山。

在此后无数个大梦浮生之前，李承泽最后瞧见的总是那一道儿纤细的雾蛾眉，恰似一叶扁舟，细而柔、弯而长，长过她依依低垂的鬓边流苏，长过她一身锦绣绫罗裙，长过她身旁满地书卷，长过宫中高墙近天，敛破远山春色翠。

带着李承泽在梦里游山川湖海，挣一席好眠。

——直到十三岁那年。

之后的李承泽无数次记起那个午后，才在苦涩的余味里咂摸明了母妃欲言又止的劝诫。

封王的圣旨送来的时候，李承泽正照旧在淑贵妃膝头卧着，瞧那两弯柳叶眉随着书册或舒或蹙，殿里熏香袅袅，一派岁月安然。

然后一切都止于一句尖声的“圣旨到——”。

宫女们的脚步声突然杂乱起来，通传的通传下跪的下跪，淑贵妃轻轻摇摇他肩膀，拉着他手到殿前接旨。

宣旨的太监背着光站着，影子被拉得很长，直直盖在李承泽身上。他听到那个公公拖着音：

“咨尔第二子李承泽，茂德渊冲，天姿玉裕，灵心慧性，颖才具备。应祯祥于震夙，昭俊伟于孩提。有壁立万仞之节概，光风霁月之襟怀。亢兹磐石之宗，浚发天潢之派，兹特封尔为…”

淑贵妃跪不稳似的晃了一下。

太监还在自顾自的念，封王的礼单长的很，打着圣恩浩荡偏宠无边的旗号，叫李承泽跪得膝盖生疼。

待到这羡人的圣眷念完，母子二人谢了恩站起来，李承泽连忙去扶淑贵妃。

“母妃，可是我枕太久，腿麻了？”

淑贵妃面色复杂的看着他，那眼神他也记不清了，又或者一开始就没看清过，只记得母妃的眉峰蹙着，显得眉形愈发弯，那些难言的愁就顺着眉尾伸展出来，哀哀的在李承泽心上落了一刀。

柳叶不是解毒的么？怎么也长这要命的锯齿？随着宣旨的话音轻飘飘落下来，便把那些一寸长的光阴收割了去。

——原来长而弯的不只是柳叶眉，还有柳叶刀。

淑贵妃伸手顺着李承泽的脊柱抚下去，速度越来越慢，像在惊异这个儿子何时已经抽枝发芽，长成如此一个少年人。

那一次他母妃轻声教他：“抱朴守拙，行稳致远。”

而等到15岁出宫立府的旨意下来，淑贵妃也是这样抚摸着他的背，却沉默良久，不发一言。

李承泽这时候已经比淑贵妃高了，靠着她时要刻意弯腰，骨头拧巴的蜷着，他话音也轻：“母妃，儿子不舍您。”

淑贵妃呼吸一滞，倏然惊醒似的停住手上动作，半晌双手按着他的肩，把他掰正了才道：“跪得直些…”

淑贵妃的语气飘飘忽忽，不像指责，反而像是在祈祷，她维持着一贯缓慢的语速，说：“承泽，不用弯腰。”

不用弯腰——不要弯腰。

如果守拙无用，退让无路，那就去斗吧。

不要学弱柳无依，你要是立比高节、示世矜式的竹，不应当催折了你的脊梁。

那时李承泽课业繁多，又兼着入朝听政，母子俩一同看书直至困倦的时光已是许久未有了。他望着淑贵妃，并没有了悟这四字背后残忍的真谛，只是后知后觉的想：......母妃何时不画那长眉了？

一千年前的回忆像蜜糖，措不及防地涌出来，将他包裹其中。李承泽还没来得及细细体会这久违的甜，就先体会到了窒息的滋味。

糖浆，琥珀，凝固的时间。

一声压抑的抽噎。

刘端端偏头，就看见李承泽像是被钉在原地，连正常的上下飘动都停止了。他双目紧闭，面无表情，睫毛却不停地颤抖着，半晌，终于有什么从眼帘下滑落。

——那是一滴剔透的泪。

回忆里的淑贵妃犹自端庄地坐着，一手压在书页上，另一手却揽着个小孩。广袖把那个孩子遮了个七七八八，但他们都知道，那就是幼时的李承泽。

门口一个宫女走进来，低声说了句什么，于是淑贵妃就把书放下，轻轻去晃李承泽的肩膀：“承泽？该用晚膳了。”

年幼的李承泽应声睁开眼，同时刘端端手下一空——他牵着的那个李承泽也不见了。

金乌西坠，晚霞成绮，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投映而来，把李承泽的眼也镀成浅褐色，泪水闪闪，像是融化的琥珀。

他茫然地注视了淑贵妃良久，终于轻轻地松开了她的衣摆。

“珍珠遇水会发黄，钻石沾油脂会影响火彩，而琥珀碰到高温会融化。”曾经有个珠宝师和刘端端这么说过。

刘端端伫立原地，怔愣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不敢确信那一点体温是不是错觉。

找到执念？

......找回执念。

“原来......是这样。”

李承泽的声音传来，刘端端从恍惚间回神，就看见幼年的李承泽正看着他。

刹那间世界都静止了，淑贵妃和宫女都定在原地，日光把屋内切割成明暗两块，李承泽站在光里，很慢很慢地微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李承泽说。

他上前一步牵住了刘端端的手，而在他身后，整个世界分崩离析。

08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两人终于回到李承泽的屋子里。

刘端端的第一个念头：李承泽的手确实有了点温度，虽然还是偏凉，但终归还在正常的范围内。

刘端端的第二个念头：再这么转几次他能把隔夜饭吐出来（虽然他也不确定自己胃里还有没有东西）。

他踉跄到椅子上坐下，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所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李承泽在找东西，听了这话回过头笑：“等人来。”他顿了顿，自我反省了下觉得这话说了不如没说，于是又补充道：“就快了。”

......其实还是什么都没说啊！刘端端颇为哀怨的看他一眼，刚要开口就见两个人影凭空出现，差点把自己呛着。

——“一见生财”和“天下太平”。

李承泽眨眨眼：“来了？要不坐会？”

他语气太熟稔，和最开始在阎王殿上的时候截然不同，别说是刘端端了，连那黑白无常好似都愣了下。

“活人不得入地府。”片刻过后，还是白无常先开了口，语气一如既往的冷硬。

“知道，这不在等你们吗？”李承泽把他刚刚找的东西——两个木匣子摆到桌上，指指其中一个：“这个，你的。”

这次换成黑无常开口了：“活人不得入地府。”

李承泽点点头，指向另一个匣子：“你也有。”

于是黑白无常都不说话了。

眼前的场景分明充满了鸡同鸭讲的滑稽，但刘端端却感受到荒谬中莫大的悲凉。

“必安......无救。”李承泽也没有笑，话音轻得像是害怕惊醒什么，“记得打开看看。”

黑白无常在原地站成了两尊雕像，良久，鲜血从他们的眼眶里溢出，在脸上留下了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但他们再开口，还是面无表情，语气僵硬：“活人不得入地府。”

“......知道了。”李承泽垂下眼，留下一句“再见”，伸手去拽刘端端的手腕。

09

杜拉斯说：爱情本是一个不死的英雄梦想，最应该无视世山间的飞短流长，代表人性里最崇高的那一部分，是灵魂终于可以飞翔的机会。但是，肉身太重，就算在爱情里，我们还是飞不起来。

刘端端现在想否定这句话，并且坚信自己有资格否定这句话。

李承泽在拉着他向上飞，物理意义上的那种，而且飞得非常快。

他们一路往上，飞到看不清阎王殿，奈何桥和忘川河，飞到穿过千年不散的云霭，重回喧闹的人间。

“砰”地一声，刘端端坐起来，磕到了一旁的桌角。

“？”

他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地板上，看架势应该是从沙发上滑下来了。刘端端揉着生疼的额角，只觉得头痛欲裂。

记忆断断续续地回笼，庆功宴，推杯换盏，扶着他回来的田雨老师，还有......地府里的李承泽？

是梦吧。刘端端想，但还是试探着开口：“......承泽？”

意料之中的无人回应。

“......”

窗外的天还黑沉，连鸟儿的啼鸣都欠奉。他侧耳听了，只感觉整个世界静得像死亡。

死亡像凉爽的黑夜......也可能只是他的耳朵听不清人间。

刘端端呼出一口气，脱力地靠在身后的沙发上，昨晚大概确实喝的多了点，酒精摧残着宿醉的大脑，他疲惫地闭上了眼。

“你怎么躺地上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有声音传来。

李承泽的声音。

......李承泽的声音？

刘端端猛地睁眼，就看见李承泽穿着他的家居服走过来。

李承泽大概还是穿不惯短袖，走路时不自在地抱着手臂，他在刘端端面前蹲下，递过来个杯子。

“......”刘端端呆呆地看了他两秒，开口感觉嗓子干涩得可怕：“这是......孟婆汤？”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蒙蒙亮了。逐渐明亮的晨光透过窗玻璃，照在李承泽脸上。他笑起来，回答：“解酒汤。”

有风从没关紧的窗户吹进来，吹动了李承泽的刘海。刘端端由着李承泽把他从地上拽起来，皮肤相触的地方传递着温暖的体温。

楼下卖糖油饼的大爷开门了，厚重的铁门被卷上去，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大爷按开喇叭，于是吆喝声就乘着风钻进刘端端耳朵里。

“正宗老北京糖油饼嘞！不怕比不怕尝嘞！美味又实惠诶——”

熙攘喧闹，是人间。

10

后来刘端端问李承泽，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没有半点惊讶。

“在地府也能看见人间的。”李承泽看他一眼，回答：“我早就注意到你了。”

“？”

“你说爱我，很多次。”李承泽说，“我都听见了。”

• 搞点水仙文学 端泽双视角 私设出没

• 大概是 承泽穿现+端泽身体互换

• 灵感来源+题记+标题：loml_TS.

• 全文1.4w+  以下正文 欢迎阅读📖

***

About a million times, who's gonna tell me the truth, when you blew in with the winds of fate.  仿佛无数次的轮回，谁能揭开真相的面纱，命运的风将你带到我身边。——Taylor Swift《loml》泰勒·斯威夫特《我此生挚爱》

***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

这样的话语和他一起从夏天消失了。

庆历七年冬，陛下谕旨将二皇子府封锁。

京都造反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南庆，诡谲莫测的局势使以往热闹非凡的京都，随着灯火阑珊沉寂下来了。深冬的夜晚月淡星疏，秃树枯枝披上斑斑驳驳的残雪，北风卷着寒意拂过这座城的每个角落。

李承泽遣走侍卫，往怀里塞了一壶温过的蜜酒和《红楼》抄本，攀着梯子上了房顶。瓦上的雪还没清扫，踩上去有细碎的塌陷声，他回头看了看雪中自己留下的孤零零的脚印，弯腰拂袖扫出片干净地儿坐下了。

琐碎杂事让《红楼》耽误不少，最新章节都是几月前的了。他把几页手稿摞在一起，凝神注视这些他已熟烂于心的字迹：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夜宴悲兆，作词佳谶，湘云黛玉深夜联诗，种种事迹接踵而至，不难看出，贾府已到了日暮穷途无力回天的地步……

李承泽一页一页翻过，目光悲凉且平静，翻过最后一页纸又循环到第一张熟悉的标题，把手稿仔细折好收回衣襟里。

他第一次读到这本奇书时正年轻，意气风发的二皇子在一场场分庭抗礼的储君之争中屡占上风，各方门客皆在他的棋局中斡旋，就连陛下看中的澹州才子都有意向他倾斜。那时李承泽觉得自己也身在红楼，这京都就是他的金陵城，坐在高高的屋檐上，仿佛他真的成了俯视芸芸众生、位高权重的获胜者。堂上一呼，阶下百诺，吉光片羽唾手可得。

可一切皆为虚妄。

李承泽仰头饮了口酒，过于凄寒的夜把那壶蜜酒都染得索然无味，如同他这匆匆流过的二十载年岁一般。

如果说他过去对生活尚存一丝兴致，还愿意在命定的局限中做些不屈的抗争，那到如今这步田地，真是万念俱灰了。

他的势力被逐一铲除，羽翼被一点点剥离，针对他的种种事迹都如晨钟暮鼓警告着他——他的金陵城是马革裹尸的刑场，是暗流涌动的棋局，是杀机肆意的炼狱，充斥着虚伪假面，各种桎梏牢笼，遍地束缚藩篱……

范闲有诗云“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可他也写过“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他这一生，为了高堂上瑰丽的宝座，毫无保留地跌入争位夺权的泥潭，如今谋反失败，他已无力再去争什么，却被关在府邸中，荒唐又可笑。现在他只求一份尊严，然而不能如愿。

李承泽缓缓站起，一身酒气，形容潦草。周遭白茫茫的一片，身上披着的红色氅衣越发鲜艳，掠过一阵冷风，宽大的袖袍被吹得鼓起来，他矗立在漫天风雪中犹如一尾摇摇欲坠的残翼蝴蝶。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李承泽笑了起来，缓缓抬起头，合眼掩去泪光。

寒风阵阵，断云微度……

李承泽只感觉脚下一晃，拖着步伐踉跄了几下，再睁开双眼，瞬间对周围的环境升起疑虑。

头顶上架着的黑盒子射出强光，比点燃千万盏烛火要明亮，李承泽被刺激得低下头。他的脚边蔓延着似轨道状的不明器物，冷冷地反射着金属光泽。三三两两的人站在他身边，都扛着笨重的匣子对准他，最前端的玻璃隐约映出他警惕的神情。这时，一句空荡荡的人声传进他的耳朵：

“演员们各就各位！”

李承泽愣了一下，眉头微皱。还不容他细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他逼近，回头见侯公公从长廊的尽头向他渡步而来。

“见过二殿下，老奴来传陛下口谕。”

在没搞清楚状况前，李承泽决定先做出最不容易出错的举动，他提起华服下摆，干脆利落地跪下伏身，静候接下来的未知事件。

“京都的人太多了，鱼龙混杂，是该筛一筛了。”

若说这句话只是听着耳熟，李承泽甚至还在思索陛下此言是否欲将他流放出京或直接处死，那么接下来听见女人张扬的笑声就令他匪夷所思了。李承泽微微抬头，余光窥视到殿中秋千上晃晃荡荡的……李云睿？

这场面未免太诡异了，直觉告诉他这绝不是他原本所处的环境。做梦吗？却又如此真实。

然而眼下，他只好先应付过去。

“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去筛。”

侯公公瞥了一眼狂妄发笑的长公主，回话：“请殿下仔细查查府内上下是否有不该在京的人，若有，则立刻遣送回去。”

对上了，是姑姑私自抗旨回京。

李承泽垂头允诺，恭送侯公公后，他缓缓转过身来，一步步走到李云睿的面前，簇拥在他身侧的匣子也随之移动。李承泽深吸一口气，将一切猜想暂时抛去，寻着脑中对往事残留的只言片语，把他们之间关于刺杀范闲的对话娓娓道来。

他如同往日一样沉稳而深不可测地从容谈吐，对上李云睿那双满是戏谑疯意的眼神，场面又是如此剑拔弩张。

——而接下来，空荡荡的声音再次降临：

“好，咔！！！”

像是下了一道命令，所有人放下匣子，头顶上正对他的光也不再亮了。李云睿从秋千下来后大步走来，在他面前止住脚步，眼里满盈欣喜。

“端端今天发挥得太好啦。”

连绵不绝的掌声包围了他们，参杂着几句祝福小冉老师杀青之类的话。李承泽的情绪此刻有些断崖式的跌宕，明明上一秒还深陷紧张的局势，下一秒就欢天喜地互道快乐是怎么回事？他不明所以，最后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跟着拍了拍手。

有人送来两束捧花给他们，李承泽茫然地接过抱在怀里，任由李云睿挽着他的胳膊走出这间装横怪异的屋子，在一个有“李小冉老师杀青大吉”字样的蛋糕后站定，紧靠对方向着会“咔嚓——”响的小盒子笑。

此刻他觉得命运给他备了个大礼。

将死之人夜半三更爬到房顶上喝酒，鬼使神差地来到这个光怪陆离的破地方，还有一堆人冲着他乐。

李承泽宁愿所有人还像看瘟神一样看着他……

他最后被人带去化妆室，拆了头发，卸了妆，穿着一身极为凉爽的服饰上了车，被司机载着直抵名为酒店的目的地，前台的女士好心领他到房间门口。

隔着一道门，不安、恐惧、烦躁在心里不停升降，最后他呼出一口气，抓了抓自己短短的头发，认命地敲响了门。

叩叩叩——

房间立刻传出鞋摩擦地板的声音，李承泽的心也因此被攥紧。

“谁啊？”

他想了想，报上了名字：“端端……刘端端。”

脚步声戛然而止，门两边一时都陷入沉默。

谁能感同身受？一个向来兢兢业业的演员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错过开机时间整整四小时，有多崩溃……

谁能感同身受？一个错过开机时间的演员，着急忙慌地爬起来准备向门外冲时，瞥见了镜中自己身上凌乱的红色华服和散乱的一头长发……

谁能感同深受？一个好像被人夺舍了的演员，手机也找不到了，只能窝在酒店套房的沙发上，对着天花板傻傻地发愣……

刘端端陷在沙发里，把手指插进头发，一缕一缕地打理发型，直到最后他捏起自己额前桀骜不驯的那撮儿，愣了一下后猛地坐起来。

门口的穿衣镜映着他的脸，稚气未脱的脸颊，青涩的眼神，个性十足的斜刘海……绝不是三十八岁的刘端端，是二十出头的李承泽。

“……”

谁能感同身受？

演员和他的角色……互换身体？

酒店的双人床上，李承泽和刘端端对坐着面面相觑。

“给我。”

“不行。”

时间回到半小时前。

刘端端开门，看清门口自称“刘端端”的人后，震惊之余也迅速确认了自己和李承泽身体互换的设想，于是接受良好地把李承泽拉进来，自顾坐回沙发上跟他说随便坐。

但是对方进来后，在刘端端面前来回踱步，最后从桌上捞了把水果刀，蹲在刘端端身前，仰头看着他笑。

刘端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嘴里嘟囔着承泽这是法治社会可不能杀人，大脑正在飞速运转想对策。

“承泽有没有听过一个杀死祖母的故事。”

“有个人阴差阳错地去到过去的世界，遇到了自己年轻的祖母，并杀死了她，那他回到原本世界后，这个人还存在吗？”

李承泽见到这个世界真正的刘端端，抄了把刀本来是想吓唬吓唬他，但没想到自己对这个人挺有威慑力的，还真的把他吓住了——对方甚至讲了个小故事来保命，于是李承泽好整以暇地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没了他祖母，便没他母亲，自然也不会有他了。”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所以他的存在就成了悖论，有祖母才有他，有演员，角色才能跃然纸上。但这又有不同，演员和角色是相互成就的。”

“承泽，我不会害你，你也不能杀了我。”

李承泽拿刀在刘端端脖子前比划了两下，丢到一边，拍了拍他的肩：“开个玩笑，别当真。”

刘端端刚松了口气，下一秒又被揪住领子。

“大夏天还捂这么厚实，你是真不嫌热。”李承泽揪着刘端端身上的冬装，这是他到这个世界前穿的那一身儿红，“要不是墙上这个会吐凉气儿的大盒子，你早热晕了。”

“那个叫空调。”刘端端往套房的卧室走，把全身层层叠叠的华服脱下来，换了身清爽的短裤短袖，叉着腰盯着床上狼藉一片，“呼——脱个衣服都累够呛，你天天穿这么多累不累。”

李承泽靠着门框笑了一声：“我有人伺候。”

刘端端看着那个正常许多的笑容，才放下心来跟他聊天。

“你今天在剧组感觉怎么样。”

“其乐融融，挺好。”李承泽中肯地回答，“你就是做这个工作的啊？蛮有趣儿的。”

“这个职业叫演员。”刘端端解释道，“确实不错，那还要劳烦二殿下替我把接下来的戏拍完，我这个样子肯定是没法去剧组露面的。”

李承泽看着刘端端一头长发，点点头：“好说。”

刘端端捞起床上铺着的里外衣物，仔细地叠着：“你看这儿有你要紧的物件没有，拿了收好。”

李承泽走过去坐在床上，在衣服里挑挑拣拣，把自己那一串刺绣挂件和腰带上的平安扣拿走了，他又按住刘端端叠衣服的手臂，握着他的手腕去摘食指上的戒指。

刘端端把手抽走，也坐在床上，很严肃地看着他：“这个不能。”

他知道，剧组里的道具戒指镶的是钻，但李承泽带来的戒指镶的是毒药。

“给我。”

“不行。”

“为什么。”

“我怕你误伤自己。”

“哦。”李承泽从床上下来，“那你戴着吧，小心点。”

刘端端盯着他的后背愣了一会儿，走到他身边：“你饿吗？出去吃个饭，顺便给你买个手机。”

“走。”

夏天的日子很长，到了傍晚天边仍是金黄一片。小吃摊一个挨一个挤在街上，推车在落日下拖出长长的影子。李承泽被刘端端拽着手腕，踩着明明暗暗的柏油路，穿过喧嚣的人群，有时在一个摊位前驻足，离开时手里就多了一份香喷喷的小吃。

耳边嘈杂不绝的吆喝，人挤人的摊位，宝蓝色的天，很随意的拖鞋在发烫的地上踩来踩去，浸着汗水仍紧握的手……李承泽在这种从未体会过的感受中，心绪飘散。

原来活着真能饱含美好与温暖。

“想什么呢。”刘端端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没。”李承泽笑了笑，跟上他的脚步。

夜幕降临，夜市迎来了它最热闹的时候。

老板端着铁锅和勺子，大汗淋淋地做锅包肉，燃气灶冒出的火蒸得李承泽额头上沁出汗，他坐在小板凳上，歪着头看在他对面的刘端端摆弄新买来的手机和电话卡。

“ok！”刘端端满意地开机，把自己的手机号输上去，“加个备注吧。”

李承泽接过手机，在屏幕键盘上划拉了几下，敲上去一个小猫的emoji。

“啊？”

“像你。”李承泽如是说道。

刘端端也打开自己的手机，把李承泽的手机号输上，又加了“橙子”emoji的备注。

他教李承泽给他打电话，李承泽学得快，已经很熟练的拨通了。老板把锅包肉端上来，香味勾着鼻子，李承泽拿筷子叨了一口，也学着刘端端把手机捂在耳边。

“嘟嘟嘟”的几声长鸣后，刘端端按了接通键。

李承泽先开口说话了，在此刻吵闹的摊位上说话对方肯定听不清，但通过手机就不一样了，他们的声音隔过闹哄哄的夏天，在耳边清楚的响起。

他说这个世界真好。

刘端端站起来摸了摸他的发顶。

“好就开开心心的。”

就像刘端端说的，李承泽来这儿后确实开开心心的。

他的夜猫子属性在会学会玩手机后彻底暴露，到点儿不睡觉，抱着手机追剧——87版红楼梦，一看就到后半夜。刘端端夜里醒了，睡眼惺忪地望向李承泽盯着屏幕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心里感慨小年轻就是能熬。

李承泽把手机挪开，和刘端端对视：“你看着我干嘛，睡你的。”

“观察一下微表情，学习学习，毕竟第三季还是我演你。”

李承泽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这个孩子气的任性动作在刘端端看来很是可爱，他拍了拍李承泽的背，故意逗他：“生气了？”

“没啊。”

“没就快睡吧，夜猫子，熬出来黑眼圈上镜不好看。”

这句话似乎对他很管用，李承泽很听话地熄了屏幕睡觉。

每天睡到自然醒，被刘端端拉去健身房跑步出出汗，一起吃减脂餐，但两人最终都会因为太饿再溜去街上吃一顿早点。睡完午觉刘端端开车送他到剧组，到点了就去接他回酒店。

他总给李承泽买水果，换着样儿的买，热带水果居多，他说你以前没吃过热带的水果，都买来给你尝尝。

李承泽难得过了段儿清闲日子，上班时和别的演员呆在一起对对台词拍拍戏，下了班还有刘端端准备好的冰镇水果可以吃。李承泽窝在沙发上，又往嘴里塞了一块切好的芒果丁，眼珠子跟着刘端端在房间转来转去——他在给李承泽收拾背包里的剧本和粉丝塞的礼物。

李承泽突然觉得这相处模式很像成了婚的夫妻。

他这么想的，也这么顺口说出来了。

刘端端听完动作一顿，走过来给他弹了个脑瓜崩，笑着说小孩子懂什么夫妻啊就乱说。

李承泽也跟着他笑，还是从心底觉得这个世界真好。在这他感到放松，开开心心的，笑起来也自在。

手机这种智能东西李承泽倒是学起来很快，刘端端觉得教他拼音打字有些麻烦，还要从声母韵母学起，于是给他调成手写键盘，没想到李承泽无师自通地把笔画输入学会了，现在打字打得比他还溜。

李承泽注册微信后，好友有且仅有刘端端一位，他还是乐意发点朋友圈，还要喊刘端端给他点赞评论。

“你直接发给我多好。”

刘端端从浴室里出来，擦着头发，顺手给李承泽那条拍粉丝写信的朋友圈点了赞。

“朋友圈和聊天不一样。”李承泽得出这个结论，然后看着刘端端盘腿坐在床上，费劲地歪着脑袋擦头发。

“头发长就是难打理。”刘端端叹了口气，“胳膊都酸了。”

李承泽呲着牙乐，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我的都干了。”

“你来。”刘端端把毛巾递给他，“让我也体会体会有人伺候是什么感觉。”

“来了，二殿下。”李承泽捏着嗓子答应，接过毛巾，站在床边，用毛巾裹着刘端端湿漉漉的头发，动作轻柔地给他擦干。

“哼哼，二皇子亲自给擦头发，我也是享受上了。”刘端端扬了扬眉。

李承泽被他得意洋洋的样子逗笑了，这么一笑，突然又想到今天拍的戏，说：“诶，我今天在剧组出状况了。”

“啊？”刘端端飞速在脑中过了一遍今天拍的那部分剧本，是范闲下江南，四个皇子给他送别那场。

临走的时候刘端端还特意让李承泽把角色和演员对了对号，免得聊天的时候露出破绽。

“不会是把人名记混了吧？”

“那倒没有，我记东西挺准的，今天到那儿，什么张若昀啊张昊唯啊付辛博啊郭子凡啊，我都喊对了。”

刘端端点头夸夸：“哦哦倒也是，你的超绝记忆力确实令人钦佩。”

“其实是我笑场了。”李承泽回想当时他们四个碰杯的时候，太子殿下魔音入耳的笑声，“你那个师弟笑起来太可乐了。”

刘端端脑子里自动播放起张昊唯浑厚爽朗的笑声，认可地开口：“笑场也正常，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我都忍不住笑别说你了。”

“但导演没喊咔，那条过了，应该没什么影响吧？”

“没事，毕竟亲兄弟，笑一笑也不出格。”

“也是，我和承乾私下里也不是像你们那剧里演得那么水火不容的。”

李承泽在庆2的最后一场戏是江南明家那段，今天是杀青的日子。刘端端觉得杀青日有纪念意义，打算假充“刘端端助理”这个身份跟李承泽一起去剧组。

他今天特地没把头发扎起来，散着头发，穿衣风格也刻意变了变，甚至给自己画了个夸张的眼妆，口罩和帽子都捂上了，除了身高完全看不出和李承泽哪里像。

李承泽坐在副驾驶上很认真地盯着刘端端看。

“看我干嘛？睡会儿呗，养养精神，一会儿拍戏呢。”

李承泽勾了勾嘴角：“观察一下微表情，学习学习，毕竟除了演戏那会儿做自己，其他时间都在演你。”

这话听着真熟悉。

刘端端咂舌调侃他：“承泽还真是，睚眦必报啊。”

“生气了？”李承泽还在学他。

“没没没。”

“那就快睡吧，夜猫子。”李承泽把最后三个字咬的很重，前两天晚上被呛的几句话报复回来了，他心情很好。

刘端端转着方向盘，开玩笑说那我真睡了啊。

李承泽拍了一下他的腿：“别闹，好好开车！”

李承泽在化妆室换衣服，刘端端就在片场看着工作人员七手八脚地架梯子——有一个李承泽爬梯看燕子窝的镜头。

刘端端走过去扶着梯子晃了晃：“结实不结实啊，别把刘老师摔了。”

“结实，一会儿爬得时候也有人扶着。”

“我先试试。”刘端端拢了拢头发，攀着梯子往上爬。梯子脚踩的横木距离不小，刘端端心想这穿着轻便的现代装爬容易，承泽穿古装爬可千万要小心，衣摆绊到脚就坏了。

就这么爬着，余光中闯入一抹青色，刘端端偏头低眉望向地面。李承泽已经扮上了，今天的天气阴蒙蒙的，配上他这一身翠色，倒真有几分雨露微凉遗梦江南的韵味。李承泽抬头看过来的时候，刘端端措不及防地脚下一空。

他躺在地上的时候脑子还是懵的，呲着牙摸摸自己摔疼的胯，结果滑腻腻的黏了一手血。他感觉自己疼得额头渗出汗来了，李承泽跑过来额前也是细细密密的汗珠，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奇怪，哪有看人看得出神从稳当当的梯子上摔下来的……

刘端端一到医院就被安排进手术室，李承泽在手术室外面等着，假发都没来得及拆，只换了身衣服就匆匆跟来了。

医院的消毒水味很浓郁，混着夏天又湿又潮的水汽，闷得让人喘不过气。他平静地注视着走廊上来往的护士、病人和家属，心里确是止不住的翻涌，手脚也因为后怕而变得冰凉。

当时他从化妆室出来，刘端端也回头去看他，目光穿梭过工作人员影影绰绰的身影，还没来得及对上视线，就从梯子上摔下来了。李承泽的大脑也随之轰鸣一声，慌忙排开人群跑过去，跪在他身边时却动都不敢动了。

刘端端强撑着颤抖的身体，他的腰磕在青石台阶上，隔着白T布料往外渗血。最后工作人员把刘端端搀扶起来，李承泽才怔愣着起身，跟着上了救护车。

温柔的触碰拉回李承泽的心绪，他忍着欲流出的眼泪，垂头看着刘端端失去血色的脸。

他的手轻抚李承泽的眼尾：“吓到了吧，我没事。”

李承泽盯着他疼到抽搐的嘴角，叹了口气，勉强点点头。

医生从手术室出来走向李承泽，刘端端被人用轮椅推着紧随其后。医生向他交代了几句，说是划了个血口子，不长，缝上了，在医院呆两天换换药就能出院。李承泽听得认真，点点头，最后目光投向刘端端。

刘端端又是一贯温柔地冲他笑了笑，想开口说些什么，李承泽却先一步转身离开了。

他被护士安置在病房里，窗外的深绿色树叶在风里摇来摇去，唰唰的声音让他听得犯困，他合眼睡去，李承泽离开时复杂的眼神却在他心里挥之不去，疲惫，难过，忧虑……

一个才二十多岁的孩子，怎么总是那么累呢。

夜里李承泽才来病房看他，刘端端听见门响就醒了，眼神跟着李承泽从病房门口一路到自己身边。他把手里提着的塑料餐盒放在桌上晾着，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医生不让你吃乱七八糟的，我只给你买了点粥。”

“剧组的事儿忙完了？今天就正式杀青了吧。”

“嗯。”

刘端端靠在床头，看着李承泽垂下的眼：“你生气了。”

“我没有。”

“你有。”刘端端说。

“我看得出来。承泽，你不高兴的时候就这样支着头，不看我。”

李承泽抬起头，直视他的眼。

“被戳穿时，你会尴尬地调整动作……愠怒时，你又目不转睛。”刘端端抬手去摸他的发顶。

“对不起，我只是想试试那个梯子，我怕你摔下来。”

李承泽躲开他的手，站起来转身背对着他，凝视着窗外交错的光影，突然开口：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你演的别的角色到你身边，你是怎么样的？”

“会不会像对我这样对他们。”

刘端端茫然失语。

“你怕我摔下来去试梯子，反倒把自己摔进医院了，我不明白，你把我看的这么重要，甚至胜过你自己。”李承泽回过头，噙着眼泪的目光投在刘端端身上，“你知不知道，我眼看着你摔下来，我把你按在怀里，你疼的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我心里多难受。”

“承泽，你别哭。”刘端端皱着眉望向他，“我只是不想你受伤。”

“我也不想你受伤！”

“因为我爱你。”

李承泽直视着刘端端满盈惊愕的眼神，抹了把泪忍痛继续说：“那你呢？你敢承认，你不想我受伤，难道仅仅是因为演员对角色的保护？”

刘端端启唇喘息平复心情，抓紧被子，沉默不语。

“刘端端，我们的位置是相同的，毫无差异。他们用你的名字呼唤我时，我的心里是怎样一番感触，你应该深有体会，因为你也被人用我的名字呼唤过。”李承泽顿了顿，看着他绞着被子的双手，继续说“当你注视我时，我的眼中又是谁？”

“有所触动时，你会攥紧双手。”

刘端端松开被子，指关节还泛着白。

“窘迫时，你眼神乱飘。”

“不知所措时，你总试图一笑了之。”

李承泽看着刘端端扯出的苦涩笑容，慢慢弯下腰，很想在他的嘴唇上落下一吻，但和他视线相交，又觉得心口隐隐作痛。

最终他没那么做。

李承泽把桌上的餐碗打开，用勺子搅了搅，试过温度后，放在刘端端手边。

“我不明不白地来到这个世界，总有一天又不明不白地走了，谁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就见不到了呢。我从不相信人心，但我现在愿意爱你，因为我感受到你真真切切地对我好。”李承泽用几乎恳求的目光看着他，“如果这全是我自作多情，那你现在，立刻告诉我。”

刘端端压住自己跌宕起伏的呼吸，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慢慢把他搂过来，最后在他的额头珍重地落下一个吻。

这个吻出乎李承泽的意料，但这份悸动立刻被刘端端看向他的眼神浇灭——那双眼睛看着李承泽，含着心疼，含着怜悯，也含着痛苦。

他明白了，这个吻不过是给他的安慰，也悄无声息地将他拒之千里。

我走了。李承泽对自己说。

他几乎是以逃跑的姿态离开，但在病房门口却又慢下脚步，转回头望着，企图从刘端端的脸上察觉出丝毫端倪，最终也是徒劳。

如果他说一声别走，李承泽就能立刻停下，但他失望地看着刘端端抬起来又放下的手，开门出去了。

为什么让我爱得如此狼狈？

为什么走进黑暗拥抱我又把我困在这里？

为什么把柔软的被子扔在我躺着的刀刃上又将它夺去？

为什么对我的心意置若罔闻？为什么对我的情感视若无睹？

谁要你的怜惜，谁要你的悲悯，他生平最厌恶这些东西。

我只要你的爱。

你给了我什么？一个不含一丝爱意，满是复杂感情的眼神，和一个可悲的吻。

李承泽回到酒店时已经是深夜了，喧嚣热闹的城市在这个时间也都沉寂下来，他拿着刚买来的酒灌了一口，盯着窗外模糊的月亮，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太熟悉了。

他似乎又重蹈覆辙。

渴求太多的下场就是一无所有。

可他明明看见刘端端的眼眶红了，却还不顾一切地逼迫他。还有谁会像刘端端一样把他抱紧，除了刘端端，谁能如此了解他。

谁会伴你身侧。

谁会好好爱你。

他打开微信聊天界面，是刘端端发来的信息。

「回酒店，别在外面乱跑，好吗承泽」

李承泽抱着枕头，眼眸止不住地颤抖，泪水都哽咽着落在手臂上。

护士来给刘端端换药，伤口扯得他脸都疼抽了。他问那位护士，跟他一起的人是不是走了。她说应该是，在走廊没看见他。

刘端端觉得李承泽在哭，不知道是心灵感应还是什么，他觉得那个傻小子肯定在哭，而且哭得厉害，因为他这会儿头都是疼的。

他拿手机给李承泽发消息，输出一堆解释的话，叹了口气又全删了。

到底要怎么说呢。

李承泽。

刘端端当初拿到庆余年角色介绍表，第一次知晓这个名字。

他说要看演员的选择，演员对角色有创作欲，才会对角色有更多加值分。

他说他想试试二皇子。

于是从那时起，刘端端正式和李承泽相识。

他常拿着剧本在客厅踱步，推敲语言，揣摩情感，思考李承泽所在的世界。

演员饰演一个角色，很轻易地就完全变成他，是不可能的。也许能通过化妆、造型改变形象，但一定有演员本身对角色的理解，把自己身上的习惯、性格同这个角色融合，才会成为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角色，一个有血有肉的鲜活的角色。

而这往往需要倾注大量的时间。

刘端端用了七年。

当然，未来的三年也还是他。

刘端端不是导演，不需要站在李承泽的前头领导他，也不会像粉丝一样跟在他身后迷恋他追捧他，更不是对手，不能站在他对面观察他。

他是演员，要并肩站在他身侧，理解他。

所以李承泽降临在他身边时，刘端端也选择以一个平等的身份陪在他身边。

“承泽是有感情的人，但他不向外表露，他其实把很多东西压在自己心里，压得很深。”

他愿意对他好，真真切切地对他好，呵护一个缺失了爱的孩子心底深处的伤疤。

但他没料到到自己理所应当的付出被李承泽看得那样珍重，李承泽忍着痛着质问他时，刘端端的心都乱了。

李承泽向他渴求一份爱。

可怎么去爱他呢？

一个被亲妈认证“心思深”的孩子，但在刘端端看来，李承泽的心思却他的泪水一样无法隐匿。他是个山茶花般干净的人，孤傲疏离的外表下，始终有一片热烈。

那时他想拥抱他，想对他说的话有太多，最终都尽数咽下。甚至他离开时，刘端端抬手妄图挽留，却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遥望李承泽满身疲惫的后影，霎时觉得他像一缕烟，被自己吹散了，于是无力地放下手。

“全完了，刘端端，你把一个小孩儿的心伤透了，真够厉害。”

他给李承泽发消息，让他回酒店，别乱跑。

对面久久没有回复。

“他拧巴也就算了，刘端端，你怎么也这么拧巴。”

刘端端又在键盘上敲了一行字，我也爱你，快睡觉吧。

回车键最终还是没能按下去。

两个人就这么默契地安静了下来，谁也没搭理谁。

直到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李承泽收到了刘端端的微信，他说他出院了。

李承泽那句「我去接你」还没发出去，门外有一道熟悉的声线呼唤他的名字，李承泽愣了两秒，三步并两步地跑去开门。迎接他的是一个盛着温柔的笑容，在李承泽满盈欣喜的眼睛里，刘端端张开双臂。

短暂的怔愣后，李承泽一把将他拉进来，碰上门，扑进他的怀抱，紧紧搂着他的腰。

刘端端轻抚着他的背，过了一会儿，柔声问道：“掉眼泪了？”

李承泽吸了一下鼻子，埋在他肩膀上摇头。

两人就这么杵着抱了一会儿，刘端端拎着衣领把他扯开，笑着调侃：“二十几的小伙子抱着我哭，丢不丢人？”

李承泽翻了个白眼，也笑起来。

“我喜欢的电影这两天正在重映，你陪我去看呗。”刘端端掏出手机买票。

“好。”李承泽答应得爽快，又后知后觉地问，“什么是电影，去哪儿看啊？”

“就是一段时间很长的戏，我们去就近的电影院看。”

刘端端订的晚场的票，离开播时间还早，他们有时间去街上溜溜逛逛吃点零嘴儿垫垫肚子。

华北的雨季快到了，白天闷得厉害，傍晚倒是凉风习习的舒适温度。刘端端走了两步发现李承泽落在后面了，回头看了一眼，顺势拉住他的手。

“时间到了。”

刘端端在影院大厅的自助机器前取票时，李承泽站在边儿上对着墙上的海报看。

海报的整体色彩明亮清新，少年和男人靠在一起凝望湛蓝的天空，目光深邃而长远。上方的大片留白，用柠檬黄色的艺术字写下电影名：

夏日终曲。

晚场的电影院人不多，四周都是黑暗，正前方的大荧幕成了唯一的光源。刘端端走在李承泽前面，让他跟紧，又让他慢点走，小心别绊倒了。李承泽说他唠叨，却还是抓着他的手腕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

影院大厅座位上零零散散坐着几对情侣，开场前这会儿都凑在一起咬耳朵说话。

李承泽在位置上坐好后，刘端端也在他身边坐下，拉过他的手。

“该拿个外套来的，这儿的空调有点凉。”

“不打紧。”

黑幕持续了几秒钟，太阳光线下浪漫舒缓的画面投在巨大的屏幕上，拉开了这场夏日之梦的序幕。

这部电影刘端端很喜欢，从首映到现在，他已经重温了无数遍，内容早已熟烂于心。倒是李承泽因为第一次看，对此表现出很大的兴趣，很专注地注视着荧幕。朦胧梦幻的色彩倒映在他的眼底，墨色的眼眸中像是流入一幅经年已久的油画。

这个爱情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意大利，来给意大利教授做助理的奥利弗，在这儿遇到了少年艾力奥，并与他相爱。

汽车的鸣笛打破了小镇的宁静，稳当当地停在了别墅的门前，从别墅的窗户里探出一个脑袋，看向车里出来的人——两个主人公初次见面，一首饱含美好的夏日恋曲缓缓响起。

刘端端侧目看向李承泽，任由自己的思绪飘散回某个不知名的下午。

太阳火辣辣得照射下来的夏日午后，几百年都难得一遇的事，演员饰演的角色降临到他身边，给他蒙尘般暗淡的夏日添上一抹生动鲜活的色彩，打招呼，逛街，熟识，谈心。

过往如同剪影在他脑中缓缓放过。

不知过了多久，李承泽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才把刘端端飘散的思维拉回来。

电影中两位主人公此刻正僵持在暧昧拉扯的阶段，少年艾力奥向对方讲述了一个故事。

“一个骑士疯狂迷恋上一位公主，而她也爱着他，骑士觉得自己如此卑微又终日寡言，完全无法提及对她的爱。”

“直到某一天他直截了当地向公主发问。”

“死亡与直抒胸臆，孰难孰易？”

刘端端看向李承泽，后者在听完这段话后垂下眼眸，眉宇间尽是道不明的情愫。

“公主说，最好直抒胸臆，但她也因此警惕起来。”

这个故事成了他们的谶语，当少年艾力奥将自己充满爱意的情感表露在奥利弗面前时，奥利弗选择像那位公主一样，警惕地躲藏了起来，刻意回避他。

刘端端感受到李承泽拉着自己手的力度攥紧了些。

画面还在继续推进，爱的渴望和迂回的表达，终于还是把他们裹挟在了一起，奥利弗认清自己心底的感情后，与少年艾力奥奏响了这首恋歌最热烈的部分。

看到这段，李承泽似乎心情很好，脸上也带着笑意。

但好景不长，奥利弗只给教授做六个星期的助理，时间到了，他就会离开小镇，离开这个瑰丽如梦的夏天，离开他的爱人——艾力奥。

李承泽皱起眉，眼底也像蒙了层水汽一样哀伤。

依旧明朗色调的镜头，载着奥利弗的火车缓缓驶远，只剩下艾力奥落寞无奈的背影。

刘端端的手被李承泽晃了晃，他转头看向他，李承泽张着嘴对口型。

他说“走”。

刘端端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自觉跟着李承泽站起来走向出口，他们提前离场了。

在电影院的楼下，李承泽穿过人群，把刘端端领到一片静静的人工湖旁，湖周围孤零零的灯柱立在光晕中，在夜晚闪闪发光。

李承泽撑着手肘压在栏杆上，缥缈的目光盯着远方的湖，刘端端也转过身，和他一起看，此刻他们的肩膀相触。

“奥利弗为什么要走呢，他其实更想留下。”

“他没得选，他在美国还有未完成的学术报告，不能留在意大利。”

李承泽听完解释后，了然点头，没什么表情，过了一会儿再次开口。

“结局呢，他最后回来了吗。”

“你想知道结局，我们可以回去看。”

“我想听你说。”

“承泽觉得呢？”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李承泽站在栏杆旁挪动着脚步，“他自己的事情了结后，自然会回来吧。”

“我想也是。”刘端端看着晚风吹皱湖面，若有所思，“他也不舍得留艾力奥一个人苦苦等候。”

李承泽回头看向刘端端。

良久，挪着脚步回到他身边。刘端端的手被他捧起，李承泽把他食指上的戒指摘下，戴回自己的手指上。又低头把自己的平安扣解下来，系在刘端端的腰带上，温和的玉和他侧腰上没好全的伤口不过隔着一层衣物布料的距离。

“这是我母亲给我的，祛邪免灾，保平安。”

他的手拂过平安扣坠着的穗子，抬眸深切地注视着对方。

“你在这儿好好的。”

晚风吹来的时候，刘端端垂眸看着他指间泛着清冷光芒的戒指，心口隐隐的有些疼。

他们从相逢的那一刻就心知肚明，某一天终会分离，或许再也无法重逢。

未来不可预知。

那我们就应该在此刻相拥而吻。

就像李承泽自己说的那样，他不明不白地来，总有一天要不明不白地走——他从刘端端身边消失了，他们短暂的相逢宣告终结。

刘端端曾好奇地问过他，你是怎么来的，你在庆余年的世界经历到什么事了。

李承泽被他缠着问了好几次，最后像说暗语一样念叨了一句词：榴花开处照宫闱，虎兕相逢大梦归。

刘端端觉得这句话听着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出处，只是后来再也没问过李承泽，他可能不愿意向他说。

可当刘端端一次次注视着李承泽似蒙了一层水汽的悲悯神色，疲惫的后影，满是笑意的眼睛似乎总深深藏着几分郁色，他就莫名有种不安的感觉。

直到刘端端住院的几天，每天躺在病床上没法走动，百无聊赖到捧起红楼梦去读。

直到他在书里看见李承泽曾经念叨的诗。

是曹雪芹写给元春的判词。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怎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贾元春为宫中贵妃，却被迫卷入皇权之争，二十载年华似水逝去，最终命丧皇宫之中。

刘端端恍惚地合上书。

原来他的承泽离死亡不远了啊……

所以他就更能理解李承泽的离去。

他要回去结束他的生命。

也结束他的痛苦。

庆余年第二季如期播出，引来一番火爆的吹捧。刘端端看着各大平台软件上铺天盖地的“李承泽”，突然有种熬出头的释怀感。他和他的角色终于有热度、有人爱了。

「庆遇皇子」的活动，让他们这些演员和粉丝双向奔赴了一场。活动开始前，休息室里，刘端端被另外三位“皇子”围着点评西装。

“师哥今儿穿得真艳啊。”张昊唯笑着调侃他。

刘端端笑着扯了扯自己身上紫茄色的西装外套：“好看吧，承泽的审美，绝对靠谱。”

其他三人没注意那句话的语义，只是颇为认可地点头：“确实像二皇子会穿的衣服。”

实际上刘端端确乎是实话实说，这身西装是李承泽跟他一块儿去定制的。刘端端正在一堆黑色的西装里纠结版型和款式时，李承泽一眼看中了那件紫色的，刘端端当时也发出了“太艳了吧”的感慨。

“你信我，这身儿你穿保准好看。”李承泽信誓旦旦地给他打包票。

刘端端想到原著李承泽的人设——穿衣服挑剔的很，于是心服口服地结账。

李承泽还特地跟店老板交代了一下衣领的设计——于是就有了现在刘端端身上李承泽精心设计的深V外套，甚至不穿内衬都是李承泽特地要求的。

看到粉丝对这身儿打扮的一致好评后，刘端端心说早知道就趁着承泽还在的时候，让他多给自己搭几身儿西装办活动的时候穿了。

电视剧播出后的大小活动接踵而至，刘端端这段日子过得忙碌又充实，心情格外愉悦。向来不爱吃甜食的他，到过生日那天，甚至乐呵呵地跑去蛋糕房买了个蛋糕。

到家后他兴致勃勃地把蛋糕摆上桌，象征性地往蛋糕上插了几根蜡烛，点燃之后关上灯，专心致志地开始许愿。

“李承泽百岁无忧。”

“刘端端红透半边天。”

蜡烛吹灭后，四周瞬间陷入漆黑，他没急着开灯，就这么在椅子上坐着，鼻子前都萦绕着淡淡的奶油味。

曾经有人跟他说蛋糕奶油甜甜的，很好吃。

刘端端和李承泽喜欢在晚上凑在一起刷抖音解闷儿，那天看到别人拍的一条很新奇生日转场视频。

李承泽问他这是干嘛。

刘端端说这是过生日吃蛋糕。

李承泽想了想说自己吃过小冉姐的杀青蛋糕，奶油甜甜的。

“你喜欢吃啊。”刘端端很认真地看着他，“你生日是哪天，到时候我给你订个蛋糕。”

“四月二十八，我属羊。”李承泽答完也问他的。

“我属虎的。”

刘端端抱着手机查日历，李承泽起身下床了。

“你去哪儿。”

“送你个好东西。”

李承泽把自己那串宝贝刺绣挂件上的小老虎单独解下来，蹲在地上往刘端端的背包上系。这时候刘端端突然嗷了一嗓子，吓得他手都颤了一下，有些担心地回头往床上看。

“你喊什么。”

“你农历生日和我阳历生日在同一天啊！？”

“那太巧了，缘分使然啊，一块儿过呗。”

一块儿过呗，傻小子，你人呢。刘端端腹诽，后知后觉自己眼底湿漉漉的，一抹一手泪。他又重新合上手闭上眼，对着蛋糕说：

“和承泽见面。”

不知道是不是蜡烛熄灭许愿就不灵了，他最后的这个愿望似乎久久没有回应。

时间犹如天气，渐渐冷，转眼又过了一个季节。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在今天降临。

也是这天，刘端端去了趟庆3剧组，新的剧本到手后他翻阅着内容。剧本中，李承泽在他的人生里挣扎，年华似水，岁月如戏，一幕幕场景变化，帷幕落下，终是散场。

恍惚间这份刻骨铭心的痛苦又攀上心头，他合上那份稿件。

从片场出来后，他心里依旧是空落落的。

一整天都在飘雪，街道在白色的裹挟下显得空旷，刘端端轻轻收好剧本，踏进雪地里，沿着湖滨小道走。

这片人工湖总能使他想起李承泽和他道别的那个晚上，还有那场他们半途离开的电影。

李承泽问他电影的结局，刘端端没有告诉他。

他认为奥利弗最终会回到那个意大利小镇。

但事实上，艾力奥在奥利弗离开后的那个冬天，等到了他结婚的消息。

可电影终归是电影，刘端端其实更喜欢李承泽的那个说法。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或许夏日终曲也会在漫天飞雪中迎来他的冬日续曲。

冬天的薄雾在冰冻的湖面上悄然升起，刘端端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手机，屏幕上出现的醒目的橙子emoji让他的头脑震惊了一下。

刘端端猛地停下脚步，对着接通键连着点了好几下。

此刻他的咽喉却像是被遏制住了一样，徒劳地张着嘴，唇瓣微颤，说不出一句话。

电话的另一端安静了一会儿后，熟悉的声线隔着电话在耳边响起。

“你怎么又穿紧身裤，我说了几次，那样搭衣服不好看。”

刘端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子，欣喜地抬头张望，激动地开口：“承泽！？你在哪儿呢。”

对面轻笑了一声：“你回头。”

刘端端转身，身后的雪地上留有自己的一串脚印，深深浅浅白色凹陷的尽头，身着暗红色长袍的李承泽站在那儿，下摆处贴着地面，红与雪交织。

那股熟悉的感觉瞬间萦绕周身，刘端端脚步怔怔地挪向他。李承泽抹了抹下巴和脖颈处的血渍，朝他张开双臂。

刘端端扑到他怀里时，泪水一同潸然落下。

淡银色的雪在城市上空盘旋不止，他们在雪中拥抱，却都感觉此刻心中有一团烈焰在燃烧，仿佛无数次的轮回，命运的风吹拂着两颗跳动的心。

我此生挚爱，他喃喃道，你是我此生挚爱。

—end—

***

•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出自《竹石》清代·郑燮

•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出自《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五代·李煜

•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出自《红楼梦》清代·曹雪芹

• 杀死祖母的故事：这里是我稍稍曲解了一下祖父母悖论写的，原意如下

  假如你回到过去，在自己父亲出生前把自己的祖父母杀死，但此举动会产生一矛盾的情况：你回到过去杀了你年轻的祖母，祖母死了就没有父亲，没有父亲也不会有你，那么是谁杀了祖母呢？ 或者看作：你的存在表示，祖母没有因你而死，那你何以杀死祖母？

• 电影《夏日终曲》：文中关于电影的讲述其实真假掺半。①「夏日终曲」是原著小说的名字，真正的电影名字叫做「call me by your name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②因为是bl题材的电影，所以在内地其实根本不会上映啦

  
  

• 这张代一下承泽在片场背台词

  

  
  

• 私设出没：承泽和小冉姐姐的合照

  

  
  

• 私设出没×2：承泽笑场

  

  
  

• 私设出没×3：承泽给小猫老师挑的西装

  

  
  

• 私设出没×4：承泽给端端背包上系小老虎

  

  
  

• 私设出没×N：承泽送端端的平安扣是淑贵妃给的，承泽从小一直戴着

  书柜妈咪：承泽小宝，妈妈给你的平安扣，祛邪免灾保平安，没有缘故不能摘，除非是送你将来的王妃

  🍊乖巧点头：好嘟妈妈(◦˙▽˙◦)

  如下，咱姐腰上挂着的平安扣

  

  
  

• 新手第一次写文，熬了半个多月终于完工了，想要把这个美好的夏日奇遇送给承泽和端端，也送给读到这篇文章的每一位。感谢你读到这里，我们下一个故事再见🥰

  ——2024.8.1  @拂晓_

***

大家😢我想要评论可以嘛（小声）

*国灵端x皇子泽，包含设定篡改和情节捏造

*长篇且全文免费，求求红心蓝手和评论🥺🙇🏻

今日李承泽醒的早些，国灵也算说到做到，自那晚过后他再也没梦到那云雾茫茫的仙界，反而是失眠和惊悸卷土重来。

…竟然还有点不适应。李承泽叹了口气，颇为无奈。

昨日一封署名“刘端端”的拜帖，还未拆封就被他取了去，算算时间，太子那边应该已然收到消息，要查这刘端端究竟何许人也，帖中所言何事、牵涉何方。

但其实那谒再简单不过了，除去写明拜访时间，就只以一行小楷在最后注了这八个字。

“乘风来此，问君平安。”

李承泽轻声念了，不置可否。

“必安，你说是谁把纶竿垂钓，谁纵蛟虎龙鱼？”

昨日李承泽把信帖细细折好收了，突如其来地发问。

谢必安显然没听懂他这由诗句生发的感叹，文人吟弄在剑客的脑子里转了一圈，得出个“只要殿下想，都可做得”的结论，逗的李承泽笑出了声。

——眼中何所有？三万顷，太湖宽。

纵蛟虎纵横，龙鱼出没，也把纶竿。

有上界神仙，乘风来往，问我平安。

李承泽在心里将最后一句诗翻来覆去地念了两遍，不可避免地生出几分期盼来。

国灵的身份太特殊，天然带来忌惮和试探，但抛开这层身份，单单论那个人来说……确实是极矛盾、极有趣的。

他是国灵，又似乎不是国灵。

这个讲法有点故意绕圈子的嫌疑，但李承泽自己其实也没看透背后的真相。

从个人定位上来看，他知道自己是国灵，但又似乎缺少了认同，仅仅保留了一种知晓的态度。而从行为态度上来看就更矛盾，他没有神仙的架子——这很奇怪，非常奇怪。人可以说着平等，对低自己一等的生物保留起码的尊重，却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平视。就像心善的人，可能会避免踩死一只蚂蚁，但却绝对不会尝试着让蚂蚁理解他说的话。

但刘端端在试着把他当朋友。

李承泽很难形容意识到这点时复杂的心绪，怀疑？不解？警惕？杂糅在一起变成探究欲，让他情不自禁地好奇起来。

期待是一种微妙的暴力，它要求别人顺从自身的意志，本质上是把自己深层的欲望投射到他人身上，但大部分时候世界都不会按你想象的运行。施暴者是自己，最终的受害者也会是自己。

怀有对他人的期待，就是对自己的凌迟。所以李承泽在尽量降低这种期待，按部就班地维持着自己的生活节奏。

直到两人约定见面的时间。

———————————

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下人通传的声音要先一步传来，李承泽不自觉的坐直了点，朝门口望去。

今日的确是个好日子，晴风香软，春日明明，李承泽看着那人影从一重重的晨光里明晰起来，连带着心跳也无缘无故地加快，快得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这种心如擂鼓，不同于话本子里爱翻来覆去讲的那些个风花雪月，一眼万年，反而像是每天早晨从梦中惊醒时的心跳失序。

是超出掌控的预警。

他看着那人步履稳沉地走进来，心跳快到几乎要牵动全身跟着一同发抖，胸膛里一块软肉固执的跳，要把耳膜震破一般。

然而在整个怦怦作响的世界里，刘端端的声音来势格外清晰。

“刘端端——。见过殿下。”

原本的声声分明突然乱了序，含糊不清成一段背景似的鼓点，连带着咽喉一块震颤。

最是凝眸无限意，似曾相识在前生。

原来当真有一接如旧，心照神交。

于是李承泽也笑起来。他站起身，迎着满园春光朝刘端端伸出手：“我与先生……一见如故。不知先生可愿赏脸，入我门下？”

“不知先生可愿赏脸，入我门下？”

一阵风吹过，树影摇曳着婆娑，而李承泽在光里笑。

刘端端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当然。”

刘端端由着李承泽把他扶起来，拉近的距离使得很多东西变得更明晰，比如李承泽眼底，难得的带着不含算计的笑意。

前两回梦中相见，李承泽都是散着发的，现下束了发，一派衣冠济楚，和他记忆里的二皇子便如同照镜子一般了。刘端端终于见着李承泽本人，而这人又笑得如此…难得一见的坦诚，刹那间实在是心绪动荡难以言说，只可谓百感交集。

他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意，然而过往种种交织着，竟然叫他生出恍如隔世之感，张了几次口没说出来话，只得随着李承泽在案几旁坐下。

虽然只是在院中摆了小几，几上却连茶旗、茶巾、左侧旁放置的盆景等等都是俱全，李承泽向他解释：“本来想带先生到茶寮里去的，但转念想来，既是花茶，在花鸟下饮了，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花茶？还以为殿下会是‘茶有真香，勿添草花扰’那一派的。”刘端端有些惊讶，北京老辈人倒是常有喝花茶，他也跟着喝了不少，直到后来演戏四处跑才发觉南方大多数人喝的是纯茶叶，反而对花茶派嗤之以鼻。

“其实我也没喝过。近日京都茶风盛行，那些个小姐们也爱聚在一块品品茶。”李承泽没叫茶童来，自个看着铜炉里的火候：“我那妹妹，先生应当晓得的，林家郡主林婉儿——她闲暇时照着书籍记载，自己制的花茶，送了份给我。”

“……啊。”刘端端要去拿茶点的手一顿，突然拿不准李承泽这话的意思，是在暗示他自己把昨天找范闲的事解释了，还是真只是单纯提及？毕竟身为国灵见过林婉儿也是正常事情…

他瞥了眼李承泽，对方还在自顾自地摆弄着茶具，于是刘端端就明白过来：李承泽确实是在试探他，但试探的却不只是他的所作所为，更是要试探他对自己的定位。

如果他完完全全是国灵下凡，自恃神仙的身份，对他这试探就不会有任何担忧反应，而他刚刚顿那一下，恐怕已经被李承泽意识到不对。

…但那又怎么样呢？刘端端半是无奈半是释然地想，还是没有对刚刚的失态找补。他毕竟还有着国灵的身份，就算要高高举起也必然轻轻放下。况且…如果顺着承泽的意能让他安心点，那他装一装也无所谓。

都是聪明人，视线一对就知道原本要“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的随口一提变成了两人都心知肚明的试探，刘端端坦诚的态度已经给出了回答，就没必要再进一步设局了。李承泽把泡好的花茶移到刘端端面前：“试试看？婉儿说是和兰蕙一同窨制的窨花茶。”

刘端端点头应了。甫一端起茶盏，兰花清幽的芬芳就混着绿茶的清香扑鼻而来，入口花香和茶香混合的更是恰到好处，随着热流入喉，香气在口中久留不散，叫人神清气闲，心神怡然。

“郡主也是心灵手巧啊。”刘端端将茶饮尽，先前在北京他常喝的是茉莉花茶，如今试着用兰蕙窨制的，倒也是别有一份风味，他确实挺爱喝。一抬眼，却发现李承泽正端着茶盏犯难，杯中茶水尤有六分满，想来只抿了一口。

李承泽大抵是注意到他的视线，把杯子放了，语带三分无奈：“先生所料不错，我确实是喝不惯花茶。”

“许是茶叶的问题。”刘端端拿起茶则挑了些茶叶看，果然用的是炒青，“个人拙见，窨制花茶还是该用烘青绿茶。”

李承泽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忽然笑起来，指了指一旁的茶仓：“实不相瞒，今日给先生准备的茶原是这顾渚紫笋。…婉儿这花茶，本来只是想着自家妹妹一片心意，让先生也尝尝看，不想反而是这茶更合您胃口。”

李承泽把杯中的余茶饮尽了：“先生的话，我会转告婉儿。在此就先替婉儿谢过了。”

…

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布置庭院和茶席，为什么会特意备下你所说的“不愿浪费”的好茶？

仅仅是因为国灵的身份吗？

刘端端本来想问的。

但此刻他看着李承泽。三月尾的时节，天清日暖，风也轻柔，对方眉眼低垂，重重睫羽拢着一个难得柔软的春天。

是在看茶？看婉儿？还是这难得闲适、可相对饮的时光？

刘端端突然就福至心灵地明白了。

从来佳茗似佳人，从来知音更难得。

——李承泽送给范闲的是诗集，而送给他的是名茶。

贾宝玉说：那钟子期，他就一定看得懂琴谱吗？可谁是钟子期？谁又是真宝玉？

刘端端咽下一声叹息，牵动嘴角勉力作云淡风轻：“我瞧过仙界书籍记载，说待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若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至隔日天明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李承泽抬眼，神色几多怔然，像是没反应过来他这突然的话题转换：“先生的意思是……？”

“春日载阳，福履齐长。花茶好或不好，不如都等到入夏时再尝试一回。”刘端端笑着看向那罐顾渚紫笋：“倒是承泽一片心意，今日必定不可辜负。”

不想阴谋算计，不论仙神凡人……今天实在是个久违的好日子，先喝茶吧。

刘端端朝李承泽举杯示意：“还请殿下赏光，与我谈一遭风月。”

毕竟我们，来日方长。

演员×角色，有私设。

（七十五）御史

刘端端一向很少掺杂朝堂上的纠纷，在有关政事的领域，他通常只借助一条万用的定律来解决问题：当事实对你有利，就强调事实；当规则对你有利，就强调规则；当事实和规则都对你不利，那就敲桌子把事情搅浑，所谓“没有伯乐，就要造势”，人要学会扩大环境的优势来为己所用。

“哎，我说，那如果事实和规则都对你有利？”

问出这句话的人是范无救，眼下他正以一种焦虑又不失手速的方式消耗着二皇子府上的葡萄储备。刘端端也很清楚这个问题里好奇的成分大于求知欲，他瞥了对方一眼，答道：“那你就是庆帝，怎么做都赢麻了。”

“咳咳——你认真的？”范无救被葡萄籽呛了一下，瞪着他看。刘端端丝毫没觉得自己话语中的“大不敬之意”有何不对，他赶在范无救下手之前抢走盘子里的最后一串葡萄，又问道：“殿下离府多久了？走之前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好吧，今天发生的事情确实在刘端端意料之外。他原本以为赐婚和悬空庙剧情之间不会再夹杂什么大事，但没想到庆帝忽然又召了李承泽入宫，而且传旨的太监唯唯诺诺，话语间透露出“陛下恐怕心情不大爽利”的意思，此行大概不会很顺利。恰巧旨意下来的时候刘端端去了趟银月雅阁办事，再回府时只看到范无救靠在凉亭的围栏边坐着，一手捧着本书，一手抓了串葡萄。

以刘端端对府内大小事务的了解，这盘葡萄大概率是李承泽分给他的，看样子自家二殿下又被紧急叫走了。刘端端叹了口气试图从范无救口中打听出宫里到底传了什么话，后者虽心怀警惕，但看在刘端端确实表现得忠心不二的份上，还是照实说了，末了还补一句：“依我看，这事要折腾一整天的。”

“怎么说？”刘端端好奇地问道，毕竟范无救给他的印象就是武力值大于智慧值，现下又是如何得出这番推论的？范无救把葡萄梗放回盘子里，振振有词地开口：“殿下没说要备晚饭，应该是要在宫里吃了。”

刘端端：。

刘端端：行，算我白问，你自个儿看书吃葡萄去吧。

不过范无救的话还是踩到了重点的——急召入宫必定没有好事，费神费力还不讨好。刘端端思来想去，自从归京后他们行事便万分谨慎，私兵、情报、暗探都没有出问题的可能，眼下的症结大概率是——跟都察院有关。

前些日子借着李承泽上书的名头拔擢为副都御使的陈惟秉，在得了李承泽的叮嘱后便格外兢兢业业、谨慎低调，绝大部分上门来拜访的帖子都被他回了，官场之路走得那叫一个如履薄冰。但陈惟秉谨慎不代表其他人不多想，他的晋升在百官眼中意味着陛下授意二皇子涉足都察院事务，再加上先前院内本就有站了派系的，不少官员合计着，这次监察御史恐怕大部分要站在二皇子这边。

只是群臣的猜测仍然与实际情况大相径庭，因为他们判断都察院势力从属的依据一开始就错了——庆帝自始至终没有对这个儿子有过丝毫偏爱和器重。刘端端有些苦恼，他想起李承泽前些日子提及，都察院正在就政事费弛、体系冗杂、为官不廉之事争执，恐怕过些日子各位言官就要上折子大骂了，以他目前在都察院的人脉，未必拦得住。

也不知道跟今天入宫的缘由有没有牵连……刘端端叹了口气，把盛着葡萄的空盘子收走，琢磨着找个时间跟范闲多打听一下消息。

————————————————————

李承泽跪在书房里，他看着被摔到自己眼前的奏折，只感觉后背有冷汗渗出，而另一旁的李承乾还在细细翻阅那上面的内容，像是要从中参悟这些纸张背后帝王的意图。

就在一刻钟之前，他被一道旨意宣进书房，陛下先是语气随意地问了些近来的寻常事务，接着话题就转到了都察院，停顿起落间都是在敲打两个儿子明白些分寸，以致于失了天家本分。李承泽恭敬地叩首称是，心底仍一片寒凉，就好像膝下白玉砖石的温度反渗上来，无名的冷意像梦魇一般压在心头。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陛下今日自始至终瞧不出喜怒，他随手拿起桌上的几封折子，对着李承泽道：“都察院新任的副都御史，你跟他见过了罢。”

“陈御史性情秉纯，因陈老大人遇难之事，与儿臣有过几句闲谈。”李承泽知道这是要转换话题、提起都察院的动向了，除了先前下朝后与陈惟秉面见一事，李承泽谨慎地没有提及私交。而庆帝显然不满意他的回答，他看了一眼李承乾，似笑非笑地开口道：“那就是都察院最近做的事，你们都一概不知？”

“回陛下，儿臣确实不知。”李承乾慌忙撇清关系，“儿臣与都察院素无往来，也无攀交。”

李承泽听得出这谎言的拙劣，只是也没有当场拆穿的必要：“儿臣亦是不知情。”

“好一个无往来、不知情。”庆帝显然对自己这两个儿子做的事心知肚明，他审视着他们，像在审视不带生命体征的物件：“为人上者当知毫末之事，放任弊病蔓延，恶烦恶劳，只怕是——当不起这天下。”

骤然加重的话语伴随着几道奏折摔在了李承泽面前，他下意识地开始颤抖，帝王的威压凌驾于顶，压得他的脊骨不自觉向下，却仍不甘心弯折——自入书房听政以来，李承泽便知道这是帝王震怒的标志，他颤抖着跪俯在地上做出恭顺的态度，却听到上头依然平静的声音：“自己捡起来看看。”

他不敢犹豫，强行按捺下心里一闪而过的“不对劲”的预感，忙伸出手去取那摔在自己眼前的几封奏折，从字迹和行文来显然看出自不同人之手，不用凝神细看，他便被上面的言辞惊出了一身冷汗，险些连身形都跪不稳。

「夫君德主于勤，故未明求衣，日晷忘食；夫君道主于诚，故明目达听，推心置腹。如喜谄谀而恶纯直，厌封驳而乐传宣，夫好大喜功者，则以敛尽财物为效忠，以媚上欺下为守矩。陛下以此思来，则知何心为弊矣……」

「安社稷于俄顷，定变故于须臾，古来为上者切实自律、防微杜渐，则下济光明，奉公守节；逢人疑人，遇事疑事者，则疑及外廷，诸人莫奉其职，天下之弊则甚……」

李承泽看着手里这些都察院递上来的折子，隐隐感觉有什么事情超出了控制。他知道前些日子都察院在商议朝政除弊之事，但没想到商讨的内容竟如此大胆直率，甚至于——直接历数前朝君主的过失，以此来谏当今陛下之过。

而这些折子里，言辞最为尖锐的当推左都御史赖明成，此人作为都察院高官，很敢讲话，庆历二年就曾针对朝政费弛，条陈三事：一曰科道之职有瑕，二曰六部之体冗杂，三曰抚按之任非公，并上疏直言“实政不可就虚”，可见此人性格秉率，言谈更是毫不委婉。今日落在李承泽面前的折子上便有他写的“百志惟熙，必真见弊病不可不亟除，夫不知政事有患，失职也；知之而不治，失职也。今日为辅者，擅权专权、屈曲迂互，朝野疑而不可知，知而不可言，盗其权而反诬于天乎！望陛下钦正言明，以此光于祖宗，以此信于臣民，以此回顺天心。”

文官口舌，凌厉如刀。

但历朝历代那些世故场里泡大的官员都明白，这把刀若想安生地活着，首先得服从皇权，被陛下握在手里。一旦要反过来造成物伤其主的局面，那便要做好血溅当场的准备。

李承泽极力克制住颤抖的手，他放下那几页散乱不全的奏折，垂眸看着地面。此刻他必须静下心来猜测帝王到底希望他表现出何种态度——是愤怒的陈词，还是为这些御史据理力争，抑或是他什么都不能做。

庆帝好整以暇地等李承乾也放下手里的折子，才开口道：“你身为太子，且为朕评一评。”

李承乾在看到第一行字的时候便变了神色，赖明成竟能带领都察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训斥皇上的话，他庆幸在群臣眼中都察院的重臣还未被视为他的臣属，这番谏书下来，恐怕是要触及陛下的怒气，二哥也难逃其咎。李承乾知道这事多半自己不会有损，如今听到庆帝的问题，急忙开口对着那折子上的内容斥道：“此人肆口妄言，行事狂悖，儿臣读之只觉郁气于怀，为陛下不平。”

“你是认为如今朝堂太平，这折子上都是胡言妄语？”庆帝不置可否，只反问道。李承乾本能地感觉自己似乎答错了，心里便有些发怵，只敢硬着头皮回答：“如此谤祖蔑训，可见是一家之言。”

庆帝哼了一声，转而问李承泽：“你呢？”

李承泽衣袖下的手渐渐收紧。

他知道自己要竭力保下这些御史，一方面是因为这些骨子里永远保留着骄傲和尊严、随时预备着为反抗权威流血的人不该悄无声息地死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诸多大臣认定都察院与他站在一派的当下，若他保不住御史，只会叫人看了无能的笑话——相反，若是能安稳地度过这一遭，也不失为拢聚人心的契机。

李承泽没有犹豫太久，他声音平稳地开口道：“儿臣以为，这些小臣狂憨轻率，虽心怀国事，却误听道路之言，不足以动圣意。

“依你看，这是何方所言？”庆帝似乎对他的论断来了兴致。

“儿臣不敢妄言，也许是被表象所蒙蔽，不能参透圣意，又急于求成，才会有此言论。”李承泽恭敬地回道，庆帝翻看着桌上剩余的奏折，意味深长道：“你是说，朕无错处，倒是他们想出位沽名了。”

“儿臣愚见，万万不及陛下思虑周全。”李承泽摸不清陛下的意思，选了个不出错的回答，而庆帝盖上折子，又道：“既然他们出位沽名，你说朕该怎么罚？”

李承泽深吸一口气，答道：“他既沽名钓誉，陛下若重处他，适成其名，反损陛下圣德。”

“那便是要朕放过他了？”庆帝又道，语气虽不见喜怒，目光却已从奏折上移开，打量着自己这个自小便入朝听政的儿子。

“儿臣以为，此事本就是轻言讹传、无所依凭，若拟了处罚，传之四方，反而当做实话了。”李承泽极力控制着语气的平稳刻板，就好像他确实是在为帝王的声名做考虑，“……此人若是有罪，自然应当予以重罚，只是唯恐世人无知，不晓陛下治狂之意，误以为是拒谏不言……若是陛下能开恩放过他，此事传之于世时，众人便不知他讪上有罪，只知陛下感念忠臣、识人善用，此后必将称颂陛下为千古明君，此乃盛事。”

“陛下，此举万万不可。”李承乾见二哥这般为都察院辩白，赶紧开口劝道：“若不加于严惩，日后百官效仿，诸臣连章，岂不有损陛下声名？”

“太子殿下说的有道理。”李承泽的回应足够谦逊却仍然滴水不漏，“只是臣以为此事张扬反而扩大影响，不予理睬、留中不发，视之为宵小之言，使得进谏者自讨没趣，必然不再会有回响，还望陛下宽宥。”

太子狠狠瞪了李承泽一眼，后者也不作别的争辩，倒是庆帝冷笑一声，道：“讪君卖直，倒要朕来容他。”

李承泽从中听出些许松动的意味，便小心地补上一句：“陛下圣度如天地一般，何所不容？”

他当然知道这奏折中的是非曲直，但面对陛下，他也只能暗自揣测其意，并顺意恭维一二，以求能保下这些人的命——日后贬官罚没也好，革职为民也罢，至少比丢了性命要好。

书房里陷入一片寂静，只偶尔有翻阅纸页的声音。李承泽盯着地上白玉砖石的嵌口，不多时，便又听到了陛下的带着些许不耐烦的声音，于是他从冰冷的地上站起来，跪久了的膝盖有些发麻，但他依然礼仪周全地告退，直至站在殿外的冷风中。

“二哥历来体恤下属、爱才好士，实在是叫人钦佩。”李承乾知道自己刚才棋差一着，陛下没有下旨处置那些言官，甚至没有表现出怒意，这让他无端烦躁起来，话语间便不自觉带了嘲讽的意味。李承泽看了他一眼，随口敷衍道：“哪有，还是太子殿下公而忘私，时刻想着为陛下分忧，堪称臣之表率。”

李承乾有些郁结，不知道是刚才那些折子引起的，还是二哥这幅云淡风轻没把他当回事的态度。不过李承泽也不想多搭理他，道了声“太子殿下慢慢想着分忧的事，臣先走一步”，便径直向宫外走去，今日御书房里经历的一切有太多可疑的地方，他需要尽快去跟各方知会一声，以免夜长梦多。

即便陛下最终没有表露出要惩治都察院言官的意思，李承泽也明白，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结束的，以他过往的经历来看，陛下是不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和他名义上的势力。

绝对、绝对有什么东西被遗漏了。

天色渐渐晚了，距离宫中落钥的时间越来越近，李承泽也走得匆忙，却没想到在宫门处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呦，二殿下，好久不见。”隔着三十米距离，范闲顶着一副没睡好的疲惫表情，远远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李承泽知道他最近在陈萍萍的授意下接手了鉴察院一处，正在忙着搞什么所谓的“整风运动”，在朝里朝外闹得颇为鸡犬不宁，暗地里不知道遇到了多少绊子。他心里多少有点同情，便也回了个礼，又问道：“今日是有什么事吗，我记得小范大人说过，回京以后要日日陪着婉儿。”

范闲：……二殿下你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技能是从刘端端那里复制粘贴的吗？

“陛下召见，急着去呢。”范闲决定回答不上的问题就当它不存在，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惹不起我还不能跑吗，他愉快地忽视了后半句话，选择先去完成自己的KPI——也不知道那便宜老爹这次又整了什么新活，“先走一步，回头有机会聚聚啊。”

李承泽点点头，看着范闲消失在宫墙转角处，他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宫门，想着今天得回去先跟先生说说今天御书房里发生的事，最好再多想想有没有什么地方遗漏了话柄，比如他的回话，比如那些杂乱的折子……

那些杂乱的折子。

李承泽顿住了脚步。

他忽然回过神来，自己在御书房里看到那些折子时，心里那种莫名怪异感来源于哪里——今日散落在地上的折子，都是完整的，除了一个人的折子。

赖明成。

百志惟熙，必真见弊病不可不亟除，夫不知政事有患，失职也；知之而不治，失职也。今日为辅者，擅权专权、屈曲迂互，朝野疑而不可知，知而不可言，盗其权而反诬于天乎！望陛下钦正言明，以此光于祖宗，以此信于臣民，以此回顺天心。

李承泽在心里反复推敲这段话，他忽然意识到，在看了其他几名御史的折子之后，他似乎有了一种惯性，下意识地认为赖明成所参的，必然也是陛下治理之过失，然而现在细细想来，远不止那么简单。

“今为辅者，擅权专权、屈曲迂互，朝野疑而不可知，知而不可言，盗其权而反诬于天乎”，若是跳出了由讪上的折子圈就的陷阱，他该想到的——这段话并非是以朝堂之乱象反衬帝王之昏庸，更有可能是在痛斥为人臣而不忠者，媚上专权、倒反天罡。

“不知政事有患，失职也；知之而不治，失职也”，这两个言辞激烈的失职也未必是嘲讽皇帝的无能，而是痛心于圣上被蒙蔽而不对“为辅者”加以处罚。

至于被刻意隐瞒的上半卷奏折，只怕是通篇陈述那个“为辅者”的过失，请求陛下“钦正言明”，正之以告慰天地社稷。如此看来，赖明成要参的很有可能另有其人——而这个人，被陛下刻意隐瞒了。

为什么隐瞒？是因为那个“为辅者”位高权重、责之需谨慎？

没有那么简单，能让陛下瞒着他，却又要刻意试探他的立场、逼他给出答复的人，必然有更大的价值。李承泽心下一跳，危机感顿时蔓延开来：不论陛下有心还是无意，表面上来看他今日是保下了赖明成，而这也无形中造就了一层对立——与赖明成所参之人之间的对立。

这就是陛下想看到的局面吗，以一种隐秘的方式让他自愿在朝中树敌，还是——其中有更大的阴谋？

李承泽极力按捺下那阵不安，那个人到底会是谁？他下意识扭头回望皇宫的方向，就在片刻之前，看到范闲入宫的时候他便感觉不太对，紧急召见自己和太子还不够，让范闲也在此时入宫，只怕为的是同一件事——那前半截折子的内容，也许，真的和范闲有关。

这是李承泽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借由一封残缺不全的折子，兵不血刃地将他和范闲放在对立面——毕竟一个争储的皇子，和在京都牵连颇深的臣子站在一起，是当权者不愿意看到的。

那前半张折子上到底写了谁，才会让范闲也捆绑其中？深秋的风太冷，李承泽低头上了马车，风声被隔绝在外，却还能听到细微的啸叫，像在预示着不安的来临，他拢起衣袖，心里隐约浮出一个名字。

——林若甫。

tbc.

我来了我来了，端泽是真的🥺🤲看到大家的评论超级开心，我们端泽越来越多人磕了呜呜呜感动😭😭！他们就是最好的🥺！！

我要再嚎一句权谋好难写啊啊啊……不知道大家看明白了没有，希望我描述得比较好懂……大概就是庆老登又搞事了，要借都察院的谏书，逼承泽和林相对立（都察院参了林相，这个是庆帝喜闻乐见的，但是他想一稿多用一折子多用，造成是承泽授意都察院参林相的局面），继而让承泽和范闲反目。

另外前段时间沉迷端端在焰遇的直拍…唱歌太好听了乌乌乌……求多唱，爱听🥺🤲……然后上头填了一下端泽的词，也贴上来吧，很菜，大家随便看看hhhh

不被期许的风 追逐那个冠冕

有人暗自吁嗟 道这戏码拙劣

自诩领路人 难免被裹挟

叩问良心几何 岁月几更迭

他说人活于世 总求一个执念

枉顾劝阻冷眼 藏起相同镜面

以身作棋子 又何必尊严

他仍下跪叩首 礼数够周全

别拘在这时代 他笑着说 跟我走吧

我不惧史书写 佞臣权奸 声名过眼云烟

我不惧食禄者 唇枪腹剑 公卿亦归黄泉

在断头台边缘 提笔改写 他命定的终点

有人泼洒鲜血 描绘残卷 再不妥协

离天家 归蓬山 兴亡事 莫回头

离天家 归蓬山 兴亡事 莫回头

厌弃的牺牲品 困于舞榭琼楼

他垂下了眼眸 向着规则俯首

一生似蜉蝣 弹指便落幕

难得有人与他 并肩走此路

一剑斩棋局 问主家何意

敢换天日者 终不渝

黑夜共白昼 愿与同奔走

清醒地沉溺 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