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车男主】恋游成真还是算了吧
*喜闻乐见强制
*车→亭
*纯爱he
离宇亭的手机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安装了一个奇怪的游戏。为什么说是奇怪?除了游戏本身怪异的图标外,他在刚换上这个身份的时候就已经仔细检查过了“离宇亭”的手机,里面所有的信息都被他删除得干干净净,绝对不会有这么一个显眼的漏网之鱼。
APP的图标是黑色底,一只血红色的眼睛睁在中央,暗色的瞳孔宛如无底的深渊,直勾勾地盯着离宇亭。屏幕微微泛出幽冷的光,让他生出一种被什么东西死死注视着的错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透过这块薄薄的玻璃,窥探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尝试着长按软件想要将游戏卸载,可是无论他怎么操作都找不到卸载的按钮。
手机是中病毒了?离宇亭皱了皱......
*喜闻乐见强制
*车→亭
*纯爱he
离宇亭的手机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安装了一个奇怪的游戏。为什么说是奇怪?除了游戏本身怪异的图标外,他在刚换上这个身份的时候就已经仔细检查过了“离宇亭”的手机,里面所有的信息都被他删除得干干净净,绝对不会有这么一个显眼的漏网之鱼。
APP的图标是黑色底,一只血红色的眼睛睁在中央,暗色的瞳孔宛如无底的深渊,直勾勾地盯着离宇亭。屏幕微微泛出幽冷的光,让他生出一种被什么东西死死注视着的错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透过这块薄薄的玻璃,窥探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尝试着长按软件想要将游戏卸载,可是无论他怎么操作都找不到卸载的按钮。
手机是中病毒了?离宇亭皱了皱眉,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点开这个奇怪的软件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游戏还是黑屏的时候就有一阵俏皮轻快的音乐从听筒里传出,与离宇亭预想中的恐怖音效并不相同,这让他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些许。黑色的屏幕一点点变亮,粉色的泡泡占据了整个屏幕,而游戏的标题也伴随着泡泡的破裂出现在了屏幕上。
心跳~爱你的每一个瞬间!
粉色的荧光字闪的离宇亭眯了眯眼,他将手机的亮度调低以后仔细打量着充满少女心的开始界面,可他无论怎么观察,得出来的结论都是这似乎是一个普通的恋爱游戏,甚至他点一下屏幕,就会有一个爱心慢悠悠的飘出来。
抱着一探究竟的心情,离宇亭点击了开始游戏。游戏的攻略角色只有一个,凌乱的黑色碎发四处乱翘着,两鬓微长的发被红线束住,略显苍白的面部上画着未知的红色字符,身穿一身像是太极服的衣物,露出的一部分皮肤缠上了黄色的绷带。
他的名字叫做,子车甫昭。
虽说佚名没有性别,但现在男性的身份还是让他觉得攻略的角色同样是男性未免有些别扭,只不过这个游戏仅有这一个攻略对象,他别无选择,只能深吸一口气继续点击屏幕。
离宇亭一目十行的略过游戏介绍,在取名阶段时他想了想,最终决定叫做“X”。未知数X,倒也挺符合他的身份。在取好名字后他便点击了主页面上的开始游戏。游戏的内容很简单,他是西封杂志社的一名社员,需要不断前往不同的地方解决不同的案子,而子车甫昭则是作为他的搭档给予他一些帮助。
抛去恋爱因素不谈,这个游戏的剧情让离宇亭觉得非常有意思,在游玩了一段时间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后,他甚至觉得作为将它当做放松的一个工具也未尝不可。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离宇亭在游戏里带着子车甫昭跑了不少地图,他逐字逐句的嚼文嚼字钻研每个游戏线索,但一轮到子车甫昭的恋爱剧情他便看也不看的直接点击了跳过,就连游戏里的好感度查询也一次都没有点开过。
直到有一天离宇亭打开游戏,原本的建筑探索界面突然扭曲了一瞬间,下一秒建筑探索界面像是一块被撕碎是幕布,子车甫昭的立绘突然出现在了对话框的前面。他往常扬着的嘴角向下撇着,黑色的眼眸一动也不动,似乎在透过屏幕看见了拿着手机的离宇亭。
“佚名仔,老子给你帮了这么多的忙,你就没想过听听老子说的话?”
离宇亭惊诧地微微瞪大了眼,握着手机的手一紧,死死盯住手机屏幕里的子车甫昭。他用手指点击屏幕上的好感度查询,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挡住了屏幕里的内容。
“在看什么呢,佚名仔?”子车甫昭捏碎了他身侧的好感度条,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屏幕外的离宇亭。
可无论是被突然喊出的“佚名”二字还是这句话的内容都瞬间引起了离宇亭的警惕。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一个好的象征。
无需过多思考,离宇亭当机立断的退出了游戏,将手机直接丢进了垃圾桶里,在第二天换了一个新的手机。
离宇亭在打开新手机确认没有那个熟悉的软件出现后才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子车甫昭作为一个游戏攻略角色是怎么知道他的身份的,但以防万一为了安全着想还是得将上一个手机毁尸灭迹了才行。
夜里离宇亭在查完自己想要的资料后早早就躺到了床上。月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到了床的一角,一片死寂充斥着整个房间。突然手机振动了一下,似乎是有信息发送到了手机上,可是离宇亭并没有用这个手机号添加过任何人,按理来说应该收不到任何信息才对。
离宇亭本想无视掉信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手机总是在不断的振动着,不知道是骚扰信息还是发错了人,吵得他忍不住皱着眉点开手机。果不其然是一个未知的号码,但是和通常的十一位手机号不同,来信的号码显示的是一串奇怪的0和1组合起来的毫无规律的数字。
【00:01】
佚名仔你去哪儿了?
【00:01】
哟呵,还不回复呢?
【00:02】
可别让哥找着你
【00:02】
在看着你
【00:02】
在看着你
在看着你
在看着你
在看着你
在看着你
.
.
.
在看着你
【00:03】
老子来找你了
咚咚。
门外的楼道里突然响起了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离宇亭暂住的地方是一个老旧的小区,周围的邻居要么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要么就是早早搬走了,照常理来说这个点走廊上是不会有人的。
咚咚。
这次的声音比上次离得更近了些,离宇亭从床上坐起身死死盯住禁闭着的房门,仿佛房门变成了什么吞噬一切的怪物一般。在响声消失后的一片死寂里,他突然听到了一阵口哨声,这调子十分熟悉,似乎是……那个游戏里的背景音乐。
来人似乎颇有些恶趣味,每次脚步落下的声响都恰好和调子中的重音相重叠,像是在大摇大摆的告诉离宇亭他来了。这口哨声由远及近,最终透过一层薄薄的门板传到了离宇亭的耳朵里,下一秒却又伴随着一声轻笑消失了。仿佛方才的口哨声与脚步声都只是他的错觉。可即便如此,那调子依旧顽固地盘踞在脑海中,像一条湿滑的毒蛇,盘踞在记忆的角落里,不断吞吐着信子。
离宇亭一动不动,竖起耳朵聆听着屋外的动静。
时间在沉默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窗外的月光如同凝固的寒霜,洒在地板上,冷得让人心底发寒。离宇亭维持着原先警惕的姿势,盘起的腿已经微微发麻,可他仍旧一瞬不瞬地盯着房门,仿佛那扇门会在某一刻突然被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推开。可什么也没有发生。
静谧的空气中,连一丝风声都听不见。
直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困意席卷而来。起初只是微微的疲惫,像是大脑深处有一层柔软的棉花在悄悄生长,温吞地包裹住了他的思维。可下一秒,那种感觉便像是被人狠狠按下了某个开关—
他的四肢开始变得沉重,眼皮像是被涂上了千斤重的铅,明明内心警铃大作,却连抬起手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不是单纯的困了,他的意识在被强行剥离。可无论他怎么努力挣扎,眼前的世界依旧缓缓变暗,像是有一张无形的大手覆在了他的眼上,将他整个世界的光源缓缓吞噬…
—黑暗骤然降临。
可这一次,他有了梦境。
冰凉的触感,仿佛有人用手缓慢地描摹着他的面庞。指尖带着微妙的温度差,在他的皮肤上轻轻滑过,像是在确认着什么,又像是在耐心地玩弄一件珍贵的物品。
太过清晰了。
梦境不该是这样的。
梦境的边缘通常是模糊的,像一层融化的水雾,可他现在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冰凉的触感从眼尾缓缓滑落,经过了鼻梁、脸颊,最后停留在了他的唇上。他的呼吸微微一滞。下一秒,那只手轻轻地捏住了他的下巴,用指腹摩挲着他的唇角,缓慢地、暧昧地、一点一点地加深了力道,像是某种带着侵略意味的宣示。
呼吸,近得让人窒息。
他甚至能感受到某人的气息就停在他的耳侧,温热的鼻息一点一点洒在他的侧颈,带着奇异的危险感,让人头皮发麻。
…..是谁?
离宇亭竭力想要睁开眼,可沉重的眼皮像是被什么束缚住了,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他的身体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枷锁束缚着,既无法动弹,也无法发出声音。
离宇亭猛然睁开眼,感觉到旁边似有似乎的呼吸扑洒在了耳边,他扭头一看,撞进了黑色的眼眸。那是一双幽暗深邃的眼睛,仿佛吞噬了一切光源,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他甚至能看到对方微微弯起的眼尾,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在欣赏自己的猎物终于在他的注视下睁开了眼睛。
“佚名仔,才刚见面呢,这么大反应?”
【修杰×浩宇】绊
◆假想的happy ending
◆和游戏真结局无关,不涉及剧透
◆相互救赎
◆修杰是1!
【浩宇】
第一次见到李修杰,是在预选赛的后台。
那是他的头发还是长的,发尾是不明显的暗红色,右耳上三个环形耳钉被头顶上的灯光映出亮色,原先眉钉唇钉的位置空空荡荡,不过是队友说那样的打扮太像不良,于是他就取下来了,再没有戴过。
韩浩宇随手抓了下头发,刚刚洗过,手指划过去带起了一阵清香。
休息室里人声鼎沸,选手们都聚在一起等待着上台表演,中央的大屏幕正实况转播着舞台的动向,周围叽叽喳喳的,连他的队友也在说着话。
这样显得他很不合群。
韩浩...
◆假想的happy ending
◆和游戏真结局无关,不涉及剧透
◆相互救赎
◆修杰是1!
【浩宇】
第一次见到李修杰,是在预选赛的后台。
那是他的头发还是长的,发尾是不明显的暗红色,右耳上三个环形耳钉被头顶上的灯光映出亮色,原先眉钉唇钉的位置空空荡荡,不过是队友说那样的打扮太像不良,于是他就取下来了,再没有戴过。
韩浩宇随手抓了下头发,刚刚洗过,手指划过去带起了一阵清香。
休息室里人声鼎沸,选手们都聚在一起等待着上台表演,中央的大屏幕正实况转播着舞台的动向,周围叽叽喳喳的,连他的队友也在说着话。
这样显得他很不合群。
韩浩宇的目光在偌大的房间里转了一圈,眼神看向角落里一个安静的男生,垂着头看不清长相,柔软的亚麻色发丝自然的垂在额前,身上穿的是最简单的表演服装,整个人散发着忧郁孤独的气息。
莫名的很吸引人。
像是察觉到韩浩宇的目光似的,他忽地抬起头,一双眼睛望过去,眼角有些下垂,很像狗狗眼,瞳孔却是茶色的。
更令韩浩宇惊讶的是男生的长相,与那身气质不相符,他的长相明艳又大气,却不显得阴柔,反而带着骨子里的刚毅和坚韧。五官精致地如同天使雕刻过一般,唇色自然的好看。
只是匆匆一眼,韩浩宇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急急忙忙的队友们推着去了前面,轮到他们上台了。
后来他才从别人的嘴里得知那个男生叫李修杰。
比他大一点,要叫哥哥。
之后他和队友们成功晋级,可因为个人能力和颜值的关系,几个人的支持率不尽相同。面对选票最多的韩浩宇,自然格外惹人非议。
他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或者说,他不想去说这些事。即便被最信任的队友当面中伤,他也懒得去辩解,最多也就是心里难过罢了。
录到中间几期时,他的两个队友被淘汰了,剩余的几人把过错推到了韩浩宇的头上,话说的很难听。
韩浩宇听不下去,可好脾气又让他对着队友发不出火,只好一个人逃出来默默地生闷气。
无处可去的他想着找一间空余的练习室待着,推开门时才发现里面站了一个人。
韩浩宇下意识就想离开,可那个人却说:“既然来了,就进来好了。”
声音出乎意料的温柔,等他硬着头皮走进去后,他才发现这个人就是李修杰。
“修杰哥?”他瞪大了眼睛。
紧张感使他下意识的摸向身后的头发,直到接触到后脑勺刺手的短发时韩浩宇才反应过来,他的头发在预选赛过了后就被剪了。
“浩宇。”李修杰熟练地叫着他的名字,用脚踢了踢地板,示意两人坐下。
韩浩宇捏了捏手,“哥知道我的名字吗?我还没自我介绍呢。”
李修杰点头,用手托着下巴,原本垂到眼睛的头发被全部弄到了额头上,这样显得他更加精神了。“那时候你在预选赛后台看了我挺久的,本来想跟你打声招呼,可是你很快就走了。后来回来后向人打听你,也在一直关注你呢。”
说来也很奇怪,明明是第一次交谈,韩浩宇却没有感到一丝尴尬,气氛特别融洽。
“哥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问。
“浩宇知道李鹏辉老师是我的父亲吗?”李修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隔壁的练习室像是进了几个人,练习的声音陆陆续续地响起来,劲爆的舞曲在此刻听起来有几分滑稽。
韩浩宇虽然疑惑,但依旧点头说:“我听别人提到过,怎么了?”
李修杰眼眸里带着片刻的茫然,“他们在背地里说我是依靠老师的关系才会有这么大的名气和支持,离开了他我什么都不是。还说我受到了老师的庇佑,节目组格外优待我。”
“浩宇你是怎么看的?”
李修杰这幅样子像极了韩浩宇曾经养过的一条大型犬类,难过的模样让他来不及多想就开了口:“哥是哥,老师是老师,分明是两个不一样的人。哥没有老师也可以很优秀,你哪里有那么差了?”
他的话让李修杰浑身一震,仿佛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些,他的眼睛里多了几分的感激和无措,他蓦地低下头,良久才缓缓吐出几个字:“谢谢你,浩宇。”
“我能抱你一下吗?”
不等韩浩宇拒绝,一双强有力的臂膀就将他带进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里,李修杰把脑袋埋进韩浩宇的颈窝里,闷声说:“真的谢谢。”
隔壁的音乐换成了舒缓的月光曲,窗外的树赶上三四月的春风,碧绿的嫩叶舒展开来,在阳光下璀璨的如同翡翠。午后的光穿过繁茂的枝头,影影绰绰的照进练习室里,韩浩宇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李修杰的触碰让他头一次有了小鹿乱撞的感觉。
犯规了,他想。
之后淘汰的队友越来越多,他除了要接受队友的职责,还有曾经的乐队粉丝的谩骂。李修杰总是会在他不开心时悄悄出现,自发的做着他的心理咨询师。
他们之间也越来越熟悉,只不过韩浩宇性子慢热,神经大条,有时候即便李修杰做了什么过界的事,他也察觉不出来。
直到进入决赛后,整个决赛场地埋入地下,在那样危险的境地之中,韩浩宇才慢慢懂得了李修杰对他的感情,似乎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严重损坏的显示器显示着雪花,微弱的光映在几个人的脸上,韩浩宇看着李修杰如同神祗般的脸,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某种别样的情愫占据了他的心口。
“哥哥。”
他微微低喃着。
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悄悄伸过来牵住了他的手,干燥的掌心相对,肌肤相触的那一刻韩浩宇感到浑身仿佛被电流穿过一样,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
“哥你做什么?”
他感到男人离他又近了一点,刻意压低的声音随着喷吐的热气吹拂着他的耳垂:“想和你更近一点。”
“出去后,我有话和你说。”
韩浩宇已经猜出他要说什么了。
即便做好了准备,可当他真正听到李修杰说出那几个字的时候,整个人还是红成了煮熟的虾子。
“我喜欢你,浩宇。”李修杰牵住韩浩宇的手,凑近了一步,“想和你在一起,一个人生活,太苦太长了,你能帮我吗?”
韩浩宇抬起头,尽管脸还是通红的,可眼眸里尽是坚毅,“我会陪着哥走下去的。”
“我也……喜欢哥……”
话音刚落就被激动的李修杰抱在了怀里,湿热的吻落在他的颈间,接着是柔软的唇。
实际上在病房里表白实在算不得高明,但他们并不在乎。
病房外,准备来探望他们的三个人面面相觑,“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姐?”吴梦璐咳了一声,说。
尹希娟望着旁边石化的徐彗星叹了口气,“把彗星拖回去吧。”
过了很久才从走廊的另一端传出青年撕心裂肺的呼喊:“靠!有男同!”
【修杰】
会喜欢上韩浩宇,这对李修杰来说并不意外。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不被父亲看中,甚至是被他彻底的抛弃。母亲体弱多病,年幼的李修杰很早就学会了怎么样照顾自己,以及看人下碟的道理。
他的父亲是享誉全国的音乐家,可无人知晓这位音乐家背地里是多么自私。
从初中开始李修杰就自己赚学费了,直到进入大学,他最多的时候打了四五份工,高强度的兼职使他每天提不起精神,学业也慢慢荒废了。
后来有一天他终于撑不住了,李修杰才去找他的父亲帮忙,谁知道没得到钱,反而受到了一波冷嘲热讽,他觉得他的人格被他父亲踩在脚底下,毫无尊严。
那天是深秋的某一天,天气转凉了,还下着小雨。
他从李鹏辉的别墅出来,望着细细的雨丝,抿着唇,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他的身上穿着最便宜的衬衫,眼睛因为每天熬夜的缘故患了轻微近视,眼神中的郁色浓的化不开。
李修杰走到一处公园的座椅旁,没有想躲雨的意思,坐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旁边多了一个人,撑着伞,将他罩在里面。
他转头一看,是个很漂亮的人,一头长发垂到腰际,耳朵上三个耳钉和脸上醒目的眉钉唇钉显得来人有些不良,眼睛是狭长的凤眼,眼尾上翘,右眼下一颗泪痣衬得他眉目含情。
身上穿的是舞台演出服装,非常酷炫的款式。
“……谢谢。”李修杰愣了很久,缓缓说道。
“不用谢,”那人摆了摆手,声音很明显是一个男人,“下雨不打伞很容易感冒的,这把就给你了。”
说着,他打开另一把伞,往前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雨幕中。
李修杰没想到再见到他居然是埋星的预选赛后台,当他看见那副漂亮的过分的脸时,心中居然浮现出万分的庆幸,庆幸自己当时没拒绝埋星的邀请,要不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
但他们真正说上话,还是过了一个多月。
李修杰克制不住自己想要亲近韩浩宇的冲动,他很想把小他一点,矮一点的韩浩宇抱进怀里,手指摩挲着后背的肌肤。
这种感觉在他第一次在练习室里抱着韩浩宇的时候变得更加喧嚣,简单的拥抱已经满足不了他了,他还需要更进一步的接触。
比如亲吻。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李修杰才明白过来,他应该是喜欢韩浩宇了。
他本以为这份喜欢会一直埋在心里,永远都不会说出口。可是,当整个埋星被埋入地下,当他们陷入死亡的危机时,李修杰才生出了想要和韩浩宇告白的意思。
“浩宇,出去后我有话想对你说。”
韩浩宇是第一个说他很优秀的人,也是说他和老师不同的人,也多亏了他,李修杰内心深处的阴暗才没有蔓延到整颗心。
“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你能和我在一起吗?”
——
写的好差啊……最后草草收尾,感觉和我想象中的救赎不太一样
【子车主】到月亮再回来·下
*车男主,子车甫昭x离宇亭,纯爱校园pa,别扭青涩的小情侣。接頭七2024新春番外,大量造谣预警。
*全文6w+已完结,由于字数限制分了上下篇,均已发布。本篇3w+。
*关于好学生被迫离家出走的七天,子车甫昭和离宇亭的公路旅行。
*Summary:小心脚下;不小心也没有关系。
7.
出门在外的第四日,天终于放晴了。
积压的疲劳显然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康复,不过觉睡得安稳了,两人的脚程快了不少,紧赶慢赶地,终于在午后进入了一个小镇。
镇子不大,烟火气倒是重。
他跟着子车甫昭穿梭过几条宽宽窄窄的巷子,前面的视野一下子宽敞了。...
*车男主,子车甫昭x离宇亭,纯爱校园pa,别扭青涩的小情侣。接頭七2024新春番外,大量造谣预警。
*全文6w+已完结,由于字数限制分了上下篇,均已发布。本篇3w+。
*关于好学生被迫离家出走的七天,子车甫昭和离宇亭的公路旅行。
*Summary:小心脚下;不小心也没有关系。
7.
出门在外的第四日,天终于放晴了。
积压的疲劳显然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康复,不过觉睡得安稳了,两人的脚程快了不少,紧赶慢赶地,终于在午后进入了一个小镇。
镇子不大,烟火气倒是重。
他跟着子车甫昭穿梭过几条宽宽窄窄的巷子,前面的视野一下子宽敞了。
这大概是一条主路,宽得很,被一条西北向的小河竖直贯穿,一分为二,他们站在路的南侧。路上相当热闹,似乎是集市,两侧聚集着不少商贩,周边高高矮矮楼房上的招牌也五花八门。
离宇亭心中有了数,这小镇大抵是往来经商的人们歇脚的地方。
“就和你说跟着哥走总没错。”子车甫昭得意地尾巴都翘起来了,“这地方好啊,要啥啥有的。我看咱们先去前头那馆子好好搓一顿,下午在这条街的集市上逛逛,晚上找家招待所,咱好好歇它个——”
离宇亭按紧了口袋里勉强够一人的住宿和伙食费,思考了片刻前路未卜的旅途,没怎么犹豫就打断了他:“我们没有钱。”
被浇了一盆冷水的子车甫昭立刻蔫儿巴了。他皱着鼻子哼哼了两声,不甘心踮起脚尖来环顾四周。
他探头探脑瞅了半天,突然看见了什么似的,一下子又兴奋了起来。
离宇亭被他拉着跳下河堤,一个没站稳,差点栽进水里:“……你要捉鱼来卖?”
他倒是不怎么怀疑那家伙能弄上鱼来,只是这里有没有另说。
子车不作答,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他径自弯下腰,麻溜地解下右臂上缠着的布条,将手伸进浅滩的水草里摸了摸,掏出了一只缩头乌龟。
看壳子还挺大一个的。子车用力甩了甩里头的水,离宇亭这才发现这龟壳里已经空了,大抵是被夜鹭或别的水鸟吃了个干净。
子车甫昭得意地瞧着他:“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子车恨铁不成钢地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你就一边儿看着吧。”
他跳上岸边,娴熟地在街边两个摊贩之间的位置一屁股坐了下来。子车甫昭解开绑在腰间的校服外套铺在地上,有模有样地把那只龟壳往正中央一摆,扯开嗓子就开始招呼:“算卦——算卦——免费算卦——料事如神——”
……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夸自己的。
原本站在他后头的离宇亭默默地离远了一些。
这个时候街上本就热闹,再加上子车甫昭的装束明显还是学生模样,在街边摆地摊算卦倒是稀奇,因此吸引了不少人驻足,却没什么人上前的。子车浑不在意,只继续吆喝:“排忧解难——指点迷津——”
人群中到底还是钻出了一个瘦条条的青年,比他们略长个几岁,看着是个大学生。他将信将疑地问道:“什么都能算?”
“除了生死,什么都算。”子车吹嘘道,“哥十几年的道行,看你跟翻书似的。”
离宇亭很想拆他的台——子车甫昭读书不好,翻书也不是多容易的事。他忍住了,默默又往人群里挤了挤,生怕那人乱说话、牵连到自己一起挨打。
“行吧。”那青年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似乎对刚才的话并不怎么相信,犹豫再三还是被那“免费算卦”的吆喝圈住了。
他最终还是在子车对面蹲下:“看个……做生意的运势吧。你说,怎么算?”
“简单。身上有六枚钢镚不?”
青年摸了摸口袋,从钱包里掏出了六枚一元硬币,手犹犹豫豫地悬在空中。
“磨磨唧唧的,算还是不算了?”子车没好气地催促。
青年这才又把手往前递了递,子车不耐烦地一把抢过那六块钱,利落地塞进龟壳中,又把那装了六子儿的壳子往青年手里一塞。
“然后呢?”
“愣着干啥?看你这脑子就他娘的不是什么做买卖的好料。”子车不耐烦地翻他个白眼,“捂着两边的洞,摇啊!”
青年被骂得有些窝火,但钱都交了,只得“哦”了一声,捂紧手中的龟壳,前后左右摇起来。六个钢镚在狭小的龟壳里翻转碰撞,发出哗啦啦凌乱的响。
过了好一会儿,子车伸手打断他的动作:“行了行了,倒出来吧。”
学生模样的青年松开一只手,将那六枚硬币从龟壳的一处倒在了地上。子车甫昭将它们一字排开。他抬起脚,将身侧坑坑洼洼的泥地踩出了一块勉强算是平整的面,又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了根树枝,抖掉上头的土,提起树枝就开始在地上写写画画。
离宇亭看着他先竖着依次画了三组短横,每组是并排的两道杠。他口中念念有词:“阴、阴、阴……”
接着,子车甫昭抻着上身探过去又瞅了瞅那六枚硬币,口中意味深长地“哟”了一声,又缩回身子,又接着利落地画下了三组短横。
离宇亭当然不懂卦象,也不明白地上的那些线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但他觉得子车甫昭演得确实挺像回事儿的,好像下一秒就要从衣服里摸出一枚八卦盘了。
青年看他有模有样的,不觉多了几分信,也跟着有些紧张:“有结果了不?”
“哟呵,你这卦相还挺稀奇啊,六个阴,同卦相叠,坤为地,这是上上卦啊。”
对面的人眼睛亮起来了:“真的?这么说我——”
“哎,莫急,莫急。”子车抬起左手,点了点手腕上并不存在的腕表,眼神转向四周,“现在是什么时辰?”
围观的人报出一个时间。
“哦,等着啊。”子车甫昭撸了撸袖子,又用那根树枝在地上划拉起来。离宇亭凑近去看——这回先是一个长横,下边又跟着五组短横。
他故弄玄虚地用木棍子在那长横边点了点:“五阴在下,一阳在上。卦相看是山地剥,嘶,这可就不好说——”
青年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语气颤颤巍巍地:“何解啊?你……您给我个痛快吧……”
子车甫昭沉吟了片刻,才高深莫测地开了口:“坤为地本来是上上卦,说明你求的这事儿,目前的发展倒像是吉利的。只是这结果看着不好,山地剥,看着是有困顿之象,难办啊。”他将那木棍竖在手肘边,当拐棍撑着,身体跟着一晃一晃地,“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事儿一开始还挺顺,最近莫名其妙的困难就变多了?”
离宇亭悄悄觑了眼算卦人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看着都快哭了:“是是是,您说得那是一点儿不差。原本谈得好好的、稳赚不赔的买卖,突然遇上大雨误了期,运输的人又联系不上了。那我……我是不是完蛋了?”
“哎,凡事无绝对——坤为地是坤卦,落在‘地’。”他抄起木棍,在卦象上画了个圈,“再看山地剥,山和地都属土,也能映衬前头的坤。这就是告诉你,眼前虽有困顿,但只要渡过难关、提防小人,原先的目标还是可以够上的。”
“真的?”
“那可不,骗你我离宇亭是小狗。”
人群中的离宇亭拳头有点硬。
子车甫昭又说了些鼓励人的车轱辘话,夹杂着复杂的术语,成功地把那青年绕了进去。临走的时候,他连连称子车甫昭为“大师”,感恩戴德地塞了好几张纸币进子车甫昭大敞着的口袋里。
没等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潮中,子车甫昭已经喜滋滋地伸手把地上那六枚硬币一拢、一抓,熟稔地塞进自己的口袋。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围观的众人朗声吆喝:“行了,下一个——”
子车甫昭做这行当确实是如鱼得水。离宇亭无奈,只站在旁边等着,眼看着子车甫昭那两只校服口袋越来越鼓胀,最终迫不得已地接受了他把那些脏兮兮的钢镚往他的包里塞。
他发着呆,盯着子车甫昭在路边忙乱的动作,思绪便再一次不自主地回到了家属院去。
小的时候,子车甫昭没少给他表演杂技看。
他还记得那时候他和子车甫昭已经熟络了一段时间,有一天临别,子车郑重地嘱咐他:“明儿个早点下学,知道不?”
离宇亭有些为难:“下课的时间是固定的,不能提前。”
“你这脑子怎么这么死,就不能提早溜……哎,算了。”子车撇撇嘴,指手画脚的,“那你下课走快点——跑快点,这样总行了吧。”
“明天有什么事吗?”
子车甫昭神秘兮兮地说:“家属院南门那片儿空草地,放学了赶紧来还能占到个好位置,哥给你开开眼。”
奈何最后一堂课老师拖堂,好不容易下课了又叫离宇亭过去数本子。饶是他紧赶慢赶地往回跑,也比往日晚了不少。他如约跑向那块空地,远远就看见乌压压的一片欢呼的人群,小孩儿偏多,也有些大人。
离宇亭不是很喜欢这种人挤人的嘈杂场合,他有些犹豫,突然一道敲锣的声音乍起,差点把他吓了个激灵。喝彩的人群安静下来,紧接着,他听见那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的人群中央传来一声吆喝:“精不精彩——”
那声音他熟,正是子车甫昭。
人群中又是一片叫好,胆大的孩子们跳起来,扯着嗓子让他再来一个。
子车甫昭也不推脱,离宇亭听见他继续喊到:“哥这儿还备了更精彩的杂技,各位想不想看?”
观众们自然是想的,都在催促他演下去。子车甫昭拖了个长音:“那可得——”
隔得太远,前边的人又多,离宇亭看不见子车的动作,只陆续听见了不少硬币落地的动静。估摸着差不多了,子车甫昭嬉皮笑脸的声音再一次传来:“顺子,去,取你哥的火炬来。”
院里的孩子们出门的机会少,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为了看个新鲜的,几乎把兜里的零钱都掏了出来,子车甫昭的表演也从下午三四点,一路持续到了天黑,直到不少孩子的家长出来寻人,提溜着耳朵将自个儿的小孩拎走,这场子才匆匆地散了。
人群散得差不多了,子车甫昭这才留意到站在后头发呆的离宇亭。
他从废木板临时搭起的台子上跳下来,走过去,在离宇亭肩上拍了一下:“还以为你没来呢。”
离宇亭这才回过神:“老师放学晚了。”
“那你说说,咋样。”子车甫昭没计较,兴奋地看着他,“都看着了吧?你子车哥我演的好不?”
“我看不到。”离宇亭照实说,“隔得有点远,前边的人太高。”
子车甫昭的脸肉眼可见地挂下来了:“你就不会往前头挤挤么?!敢情你站了半天就为听个响?”
离宇亭给他道歉:“对不起,我挤不进去。我不是很喜欢人多。”
他那时候比子车足足矮了半个头,子车甫昭瞪着他看了半天,才终于松了口:“得得得,你回去吧。”
离宇亭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第二天是个周六,他正在睡懒觉,却突然听见了拍门的声音。铁门被砸得哐哐响,他睡得有点懵,就听见了楼下的叫骂:“一大早的谁搁那儿发疯呢?!”
他连忙跳下床去开门。拉开门的时候,离宇亭呆住了。
——门外站着的是子车甫昭,全身的泥巴,就连脸上都沾着不知怎么蹭上去的尘土,整个人看着非常狼狈,眼神却是沾沾自喜得很。
离宇亭皱眉:“你这是……”
子车甫昭二话不说,牵着他的手就拉着他走,离宇亭只来得及套上鞋,就被他半拖半拽到了昨天表演的那块空地。
离宇亭环视四周,在距离那个木板台子十米开外的一棵树下,看见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那石头半径约摸半米长,一半被埋进个地上大坑里,另一半三十来公分高的一节儿漏在外头。石头四周都是凌乱的泥土,还是新鲜湿润的,显然才被挖出来不久,离宇亭还看到有条蚯蚓刚刚从里头钻出来,在草地上茫然地探来探去。
子车甫昭拍着手走过来,得意洋洋地:“怎么样?哥弄的。”
“为什么要埋石头?”
“你不是不喜欢挤嘛,哥寻思着,给找个东西垫垫,不就能看着了吗?”
离宇亭一时不知说什么,想从口袋里掏张纸给他擦擦脸颊上的泥点子,摸了半天发现衣服没有口袋,这才想起他还穿着睡衣。他只能拉着袖子用力蹭子车的脸蛋:“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么大一块石头……”
“互近的工地啊。”子车甫昭的脸被他揉来揉去,搓得有些红,嘴里话说不清,语气却相当理所当然,“你是不吃道,哥一大找,送完家里那傻小纸就开始找合适的垫脚石惹。”
离宇亭听着听着,心里蓦地有些发烫,想说谢谢,又觉得两个字太轻,而那块石头太重。
子车甫昭还在得意地邀功:“好得是你纸车哥我有办化——肿么样,没白跟着哥吧?”
有了那块石头,离宇亭看子车甫昭演杂技确实是方便多了、也清晰多了。他早就听子车甫昭吹嘘过他祖上都是彩门,可没料想过子车甫昭才入行几年,就能将许多戏法信手拈来——也许是天赋。
后头的表演虽没有第一次那么人山人海,却也是热闹的,路过家属院南门的路人也有不少被吸引驻足,子车甫昭每回也都能小赚一笔。
他虽然心眼小,却并不吝啬,总分出一把不多不少的钢镚给顺子,后者便欢天喜地地拖着鼻涕回家吃晚饭去。
……又被子车甫昭揪着后领子拖回来,叫他收了道具放回他家里去。
嘱咐完事儿,子车便去找离宇亭。两个人在夕阳下一步一个脚印地顺着同福街头一路走到街尾。那里有一家小店,里头吃的相当齐全。
子车甫昭大手一挥:“想要什么,随便挑,算哥请你的。”
离宇亭看着那货架上那锡箔纸包的酒心巧克力、五颜六色的宝石糖果,还有动物造型的牛奶饼干。他数着标签上的价格,一位……两位……他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站了很久,拿下了一罐麦乳精粉。
选这个的理由很简单——每次放一小点儿,既能尝到味道,又能喝很久。他还挺喜欢吃甜食的。
子车甫昭手上拿着盒猴王丹,嘴里叼着根烤肠,含含糊糊地质疑:“这他妈都不是个吃的。”
他还是付了钱,四块八毛八。离宇亭跟在他身后,抱着那个红黄相间的罐子,又走了很远才回到家。他从厨房拿出两只杯子和一把勺子。
热水壶里还有烫水,离宇亭挖了小小一勺,用水搅开了,又把勺子擦干净,递给子车甫昭。
子车甫昭挖起一大勺麦乳精粉,径直塞进嘴里。
离宇亭吓得差点把面前的杯子打了:“不是这样吃——”
子车没理他,一边嚼,一边又因为吃太急呛得有些咳嗽,空气里都是他喷出来的麦乳精粉末,倒叫离宇亭有些发馋,还有些发呛。
子车甫昭嚼着嚼着,又挖起一勺,含糊着解释:“我偷吃爹娘橱柜里那罐就这么吃的。我告诉你,这玩意儿就得这么吃,才最好吃。”
“可——”
离宇亭想否认,话音未落,那满满一勺子的麦乳精粉就被猝不及防地塞进他嘴里,他于是也呛得咳嗽起来,子车甫昭笑他,也跟着咳,两个人像蒲公英一样对着喷射粉末,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幸福到令人晕眩的香甜。
但他一边咳一边意识到,子车甫昭说得没错。嘴里的滋味可比那一杯寡淡的饮料美妙太多。
时至今日,离宇亭依然记得那勺香得让人连晚上的梦都变甜的麦乳精粉;也记得在那个傍晚,他跟着子车甫昭,揣着满袋子的零钱,逆着夕阳走过的很长、很长的路。
尽管他已经太多年没有再体会到那样的滋味了。
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来着?
离宇亭还在继续回想,却突然闻到了一种奇异的香味。
他试着努力忽视,可那阵泛着甜的香一个劲儿往他的鼻腔里钻。他回过神,这才看清楚那根戳到他鼻子前边的东西是什么。
——一根老长的冰糖葫芦。
离宇亭从没见过那么长的,似乎是将两根签子连在一起拼成的,十枚山楂裹着泛黄的糖浆,在阳光下泛起诱人的色泽。
那只抓着签子的手看他半天也没个反馈,又往前伸了伸。签子接得不稳,晃得厉害,顶上那颗果子几乎要黏上离宇亭的嘴唇:“尝尝。”
离宇亭缓了缓神,撇开他的手:“……我不饿。”
“给个面子呗,哥辛辛苦苦赚来的。”
离宇亭再次摇了摇头,问他:“你那儿结束了?”
“结束了,可顺利。”他嬉皮笑脸地用空余的那只手拨了拨鼓鼓囊囊的口袋,“刚才想什么呢?哥看你在那儿站着,魂都飞了。”
“我以为你会在这儿支个摊子表演杂技。”
“说得容易。哥演的时候操的可都是真家伙,现在上去哪儿整那些刀啊斧啊血啊的?彩门的那些个把戏,要么有道具,要么有人,哥这厢啥都没有,总不能真把自个儿头砍了,给大家助助兴吧。”
他说的也是,离宇亭难得没有反驳,“嗯”了一声。
身边的人却突然话锋一转:“哎,亭亭,还想着哥演杂技的事儿啊?”他咧嘴笑了,眉眼都弯起来,看着满肚子坏水的,“知道你馋了,回去哥再演给你看,你想看什么都成。”
“我没有……”
“啧啧,可惜了。”子车甫昭脸上兴高采烈的神色收了收,“我搬走前的一年,家属院南门那半边的地儿——包括哥演杂技的那块空档,都拆了。他们叫什么来着,拆——拆——”
“拆迁?”
“对,对,就你说那玩意儿,说是要美化市容。后来那地儿给硬生生地造成一片公园。”他嘀咕,“那草皮都是秃噜的,哥看着也一点儿都没美化啊。”
心里不知怎的,还是莫名地有些遗憾。离宇亭叹息:“拆了啊……”
那人却好似又想起来什么,略显期待地对着他眨了眨眼睛:“哎不过亭亭,你还记得那块石头不?”
离宇亭蓦地抬起头。
“看你这惊讶的样儿……这都能忘,你什么记性啊,读书读傻了。”子车泄了气,“就是——哥当时给你找了垫脚的那块。那时候你长得矮,就——就这么高,到哥这儿的。”他用手比划了两下,“忘了就忘了吧,你知道有那么回事儿就行了,哥现在告诉你了,你现在得记着。”
“嗯。”
“你还得记着——那石墩子现在还好好地在那儿呢。”
“什么?”
“还在。就那原先的位置。哥不让动。”他得意洋洋地,“一丝一毫都没让动。”
“为什么……怎么做到的?”
“那可是哥当初特意给你搬的,我寻思——我寻思,得给你留着啊。”他抓了抓脸颊,“在不在都得给你留着。至于怎么办到的,那你就甭管了,哥自有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
无非就是那两样——要么找人托关系,要么找人麻烦。可无论怎么样,对子车甫昭来说都是太难的。离宇亭抿了抿嘴:“没必要,而且没准你一走他们就移走了呢。”
“那我就管不着了。”他耸耸肩,“反正哥在的时候不行。”
离宇亭不说话了。
过了很久,他冲着子车甫昭伸出手。
身边的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冰糖葫芦。”离宇亭淡淡地开口,“我饿了。”
子车甫昭也不介意,喜滋滋地给他递上去:“喏。”
他一口口吃了,甜的糖浆裹着微酸的果子,叫他眼睛也跟着发酸。
吃完最后一颗,子车甫昭一把把两根签子抢过来,顺手就扔在地上。他狡黠地对着他笑:“亭亭,吃了我十个山楂,就得再留在暮坪呆上十年。”
“怎么还在惦记昨晚的......”离宇亭语塞:“你这是强买强卖……”
“可不,买的就是你。”他倒是大言不惭,“哥这血汗钱可得给你花了,你以为钱那么好挣啊?还不许哥惦记惦记了。”
“你什么时候学的算——”离宇亭岔开话题,也不知道他那个叫什么,只能说了个笼统的,“算卦。”
“哦,你说这个啊。”子车甫昭又从兜里掏出那只龟壳,“这叫六爻,就那个那个,两个叉叠在一起的那个爻。”
子车甫昭将龟壳横着放在眼前。离宇亭不由得觉得神奇,壳就这么小小一只,里头竟能盛住人的一场命运,未免有些太长、太重,还有数不清的变数。
可透过壳子首尾的空洞,他仍能看见子车甫昭狡黠的眼珠子乌溜溜地转着,一直灼灼地看向他。
“你真会?”
子车甫昭往四周觑了觑,压低声音,没脸没皮地回答道:“不会啊。”
离宇亭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那你说得跟真的似的……”
“嗐,哥就是听老四念叨多了,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三分靠记,七分靠诌。哎离宇亭,哥可告诉你,外边算命的大都是腥的,你出去千万别信啊。”
“你不也是?”
“不一样,那不一样。你哥我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不信你把手伸出来,我给你算算。”
“不用这个乌龟壳子了吗?”
“用不着。”
离宇亭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还是从善如流地冲他伸出了手。
子车甫昭掰过来,左看看,又看看,眉头皱得跟虎皮蛋糕一样。离宇亭催促他:“好了吗?”
“马上,马上……”子车说着,煞有介事地伸出食指,沿着离宇亭的掌纹划了几下,弄得离宇亭手心发痒,脸上一时有些不自在。他又看了半天才抬起头,离宇亭看见他的耳朵尖也有些发红。
他冲着他低笑:“好了。”
“算出个所以然没有?”
“那必须的。”子车甫昭晃了晃脑袋,撤开离宇亭的手时,后者发现掌心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小堆塑料珠子,“哥算出你今天打气球能百发百中。”
8.
得益于子车甫昭的辛勤劳作,住旅馆的钱是有了。
这回他长了不必要的心眼儿,坚持自己洗完澡离宇亭再洗,还把大门的防盗锁关上了,弄得像离宇亭自己不会打开一样。
离宇亭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外边的灯是熄着的。氤氲的水汽自狭小的空间涌出,争先恐后地扑上走廊镜子上映出的清瘦身影,模糊得再也看不清。
走廊很短,几下便跨到了尽头。转过昏黑的墙角时,他的脚步蓦然一顿。
他那个吵吵嚷嚷的旅伴,此时此刻正难得安静地盘腿坐在窗前的桌子上。他的头发一点儿都没吹,还是湿的、散着,随意地披在肩上,挂下的水滴闪烁着柔和的银光,在发梢处摇晃了两下,又顺着他的脊背滚落在桌面上。
隔着一层薄薄的长袖,离宇亭看着那双瘦削的肩胛骨随着他呼吸的节奏平稳地起伏,子车没有留意到他这里的动静,只是心无旁骛地看着窗外。
离宇亭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窗外居然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
屋子里头很暗,凌乱地遍布着简陋的家具。两只久经磨损的麻布沙发,坑坑洼洼的椭圆矮桌,还有他斜斜靠在地上的布包……招待所内的陈设只在倾洒的月色下泛起一层清浅而朦胧的轮廓,那些光与影让他联想到了教科书上印刷的行星表面。一切都是令人不安的含混一片,只有视野尽头的那个身影清晰明亮。
离宇亭竟恍惚间觉得,月亮原本就应该是潮湿的、清瘦的。
也许是没有开灯的缘故,原本逼仄的屋子在此刻显得空旷起来,仿佛他真的要跨过一整条暗淡的银河才能触碰到那个光源。他咬了咬唇,正准备迈动脚步,远处的那个家伙却好似留意到了身后的细微声响。
于是那个遥不可及的人侧过身子,隔着一屋子的小行星,离宇亭撞上一双带着笑意的眸子:“亭亭,被哥发现了吧。”
他边说边按开了台灯,离宇亭再一次看清了眼前的路,是平坦的,只隔着两三米陈旧的地毯,像一段浑浊的过去。
他跨过去,靠在子车甫昭身边的桌上,这才开口问他:“怎么不吹头发?”
“用不惯这高级玩意儿。”子车甫昭随意地摆摆手。
离宇亭顺手关上了那盏灯,房间再一次暗下来。子车将目光移回窗外,迎着从窗户缝隙中吹进来的晚风甩了甩脑袋:“反正吹吹风一样能干。”
“在看什么?”
子车甫昭索性勾着离宇亭的肩膀掰着他转了半个身,现在他们一起面向同一片星空了。
“看见了不?怪亮堂啊,明儿是个好天。”
离宇亭陪着他看过去,闪烁的星斗在夜幕中规律地排开,他看了一会儿,轻声道:“这是北斗七星。我们现在面向北方。”
“行啊,离宇亭,这么多年不见,学会夜观星象了啊。”他说完,咂了咂嘴,“不过知道了东南西北有什么用,还不晓得明天往哪里走呢……得找个人问问,最好捎咱们一程。”
离宇亭看了看桌上那张模糊不清的地图,他沉默了半晌,拿过了桌上的笔。
清晰的线条覆盖上那些凌乱的、被晕开的墨迹,脚下这片大地的边境线拔地而起。他们的旅程自暮坪开启,沿海而下,经过上清,又转而向西,进入了地处最南、两面环海的陵南省。
子车甫昭看着离宇亭的笔尖在纸上轻巧又熟稔地勾勒出每一块土壤的弧度,于是世界自此再一次有了形状,不再是揉杂在一起的一团乱。他一边画,一边轻声介绍: “……与陵南省北接壤的是立门——你以前去过幕安的,那是立门的省会。往西是几乎被山脉南北贯穿的莜连,从那起地势就高了。陵南和莜连的北面,距离暮坪九百公里的地方,是永庆——”
笔尖随着离宇亭的话音一起,在那地块的东南角顿住,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片刻后,他修长的手指再一次动起来,就着那个墨点,“永临市”三个字一笔一画地被写在了纸上。
子车甫昭小小地“哦”了一下:“这就回家了。”
离宇亭不再说话,水笔向东绕去,画完了燕东省,便再一次回到了方安。
子车见他不画了,索性伸手拿起那张地图,对着光抖了抖。似乎和他印象中在弟弟地理书上看到的那张大差不差,不过他也记不清了。离宇亭不言语,子车当他还在等自己的回答,于是装模作样地瞧了半天,用力点了点头:“哥觉得你画得挺对的。”
离宇亭“嗯”了一声。
“可以啊亭亭,这么多地方都记得住。”子车光说还不够,伸出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要不怎么他们从小都说你脑子好呢,这么大张地图都给你背下来了,走哪儿都不会迷路了。”
“这不是全部的。”
“还有啊?”
“不止。”离宇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垂眸道,“全国有17个省,418个城镇,其中只有26个目前通了铁路。”
子车甫昭听得一愣一愣的。
离宇亭的指尖绕过那一片小小的版图,往空白的上方延伸而去:“我画的是中原以南地区,以北的还有霖生、津江、青垣、沅北、廊平……”
“怎么不一道画上?齐活的多好?”
“我对北方不熟,没有特意记过。所以只知道相对的位置,画不准确。”
子车奇道:“记都记了,怎么还分亲疏的?你和北方有仇啊?”
离宇亭摇摇头,子车甫昭等他的回复等了半天,只等到了他按上台灯开关的清脆一声响。
离宇亭就近坐上了靠窗的那张单人床。天气很热,但他依旧将自己裹进了被子里。他再度呼出一口长长的一口气,定了定神,把声音揉进阴影里:“睡吧。”
9.
九岁的那个冬天,子车甫昭随着家里人一起去了趟津江。
那里离永庆很远,在北边,据说冷得很,有特别好玩的冰雪大世界。不过子车父母此行不是为了玩,是接了熟客的邀请,去人家的开业仪式上表演杂技,五天四夜,包吃包住。
子车甫昭还是个孩子,自然对着白吃白喝还能玩儿的伙计感到兴奋。离宇亭记得他笑嘻嘻地和自己告别,说给他带个冰雕回来。
“不会化掉吗?”他问。
比他高了小半个头的孩子一拍他脑袋:“这你就甭操心了,哥一路揣在怀里,给你见见世面。”
离宇亭那时是年纪小,不是傻。他隐隐约约觉得这样好像也行不太通,但也想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方法来。
所以,当子车甫昭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个湿了一半的布包的时候,离宇亭其实并没有很意外,也没有一丁点失望。相反,他其实还挺开心的。
这还是他第一回收到正儿八经的礼物呢。
他伸出手指,摸了摸那一滩浅浅的潮湿。那块布明明带着子车甫昭的体温,他却奇妙地觉得指尖碰到的地方冰冰的。他问子车甫昭:“是个什么样的冰雕?”
蔫儿巴的家伙又神气起来了:“是个雪人,哥自己抽空雕的……雕得可好了,有鼻子有眼的,眼睛下边还特意凿了俩坑。”
他眉飞色舞地比划着,离宇亭跟着他想象那雪人的样子,心里奇异地有些发痒。就好像子车甫昭把怀里那个布包掏出来,揣进了他的胸口里。无论里头装的是什么——一只稀奇的冰雕也好、一滩水也好,都足以把他原本就不怎么厚的衣服填得满满的。
“可惜化了……”子车甫昭说完,视线再一次落到浸湿的麻布,嘴角又往下耷拉,“明明回来的大巴上我都把窗开着了……我就说那司机肯定偷懒,开得太慢……”
“开着窗?不冷吗?”
“还行,还行。”子车又打了个寒颤,“就是可惜——”
“没关系。”离宇亭安慰他,“以后还有机会的。”
谁知子车甫昭立刻开始摇头:“呸呸呸,以后老子再也不去那鬼地方了。”
“为什么?” 离宇亭很意外,他原本以为子车甫昭会觉得好玩的。
“冷得杀猪似的!路上那风吹得我脸疼,连步子都迈不开。晚上睡觉还得裹两层厚被子,重死人了。”
离宇亭有些难理解这种冷。他愣愣地问:“比永临的寒冬腊月还冷吗?”
“没法比!冷!冷多了,跟个冰窖似的。”子车夸张地将手在离宇亭面前夸张得晃了晃,“冻得我手指红得跟萝卜一样,还火辣辣的。反正以后打死我也不去北边了,纯受罪!”
许多年后,离宇亭在暮坪上了初中,地理课上讲到津江,他才对子车甫昭所说的“跟个冰窖似的冷”有了具象的概念。动辄零下三十来度的天,和尚且处于南方的永临相比自然是天壤之别。
可永临的气候再温暖,那些冬天里为弟弟妹妹搓衣服的活、那些打了薄霜的青菜叶、练杂技时抓着的碗口粗的铁棍儿,还是一日日地压在子车甫昭冻伤未康复的手指上,很快叫那里起了皲裂的冻疮。
离宇亭有时候会替他在那些通红的伤口擦药,子车甫昭痛得龇牙咧嘴,但依旧会无所谓地摆摆手:“多大点事儿!你子车哥我是什么人。开春了就都好了。”
后来离宇亭坐在新学校的教室里,暮坪的气候比永临还要暖和。讲台上陌生的声音传来时,他听见窗外枝头上停歇着的鸟儿清脆地叫了一声。
春天真的来了,子车甫昭手上的冻疮结痂了吗?愈合了吗?还会痒得他抓耳挠腮吗?
窗帘被拉上了,屋子里现在是漆黑的一片。离宇亭轻轻地翻了翻身,将目光落到面对着旁边那张床的方向。
他在心里答道,因为你说过不会再去北方。
他作答完,思绪又回到了昨夜,回到那个关于孤独的话题。
孤独,离宇亭对这个词汇既熟悉又陌生。
清晨六点,校园陌生且空寂的风雨长廊并没有让他感到孤独;新家崭新的书桌、比原来大了一倍的房间也没有。
可在很久一天后的夜里,他头一回梦见了子车甫昭。梦里的子车得意洋洋地举着一枚铜钱要给他看。他迷迷糊糊地抬起手,急于检查他指头上的伤,却只碰到了身上厚重的棉被。
离宇亭眼睛还没睁开,恍惚间却有什么潮湿的东西却率先从眼角滚落下来,沿着脸颊渗进枕巾。
他的梦化得太快,手伸得太慢,回应给得太晚。离宇亭缓了片刻,从床上坐起来。桌子还是那张桌子,房间依旧是那个房间,明明一切都和入睡前的如出一辙。
他睡得早,时辰其实还不算晚,楼道里陆陆续续还有往来脚步声,却没有一声走向他。
那是他头一回感受到孤独。
他觉得孤独就是离一个人很远。
初中的地理课,学到国家地理的时候,离宇亭看着书页上那巴掌大的地图——怎么能这么近,又这么远?华南的地图更小,每一处细小的曲折,离宇亭都画过无数遍。小小一片家属院关不住子车甫昭,杂技表演的活计注定要不断奔波,他落下的每一笔,也许都是子车甫昭未来会走过的路、落脚的地方。
他便想把那些蜿蜒的路画得再平坦些。
沅南也是冷的,寒冬腊月的时候,子车家那辆破三轮会不会也发动不了?会不会也需要人在后头推、前头才能点火?立门地势低洼,为了祛湿驱寒,当地的菜系以辛辣为主。子车甫昭会不会吃不惯?用茶水涮涮会好些吗?
他画着画着,也会想象子车甫昭翘着腿坐在鼓楼下听雨,想象他在陵南的海畔被卧在沙子里的螃蟹夹到脚趾、在莜连的草原上和耗牛打架。他想着好笑,嘴角也久违地跟着翘起来。
一张地图反反复复画了七年,当然是信手拈来。
一团朦朦胧胧的心意翻来覆去掖了七年,捂得再严实也总能听着个响。
可是他们之间隔了一片银河。那是名为七年的岁月。
过去的记忆像一只锈迹斑斑的齿轮,卡在他的大脑中生涩地滚动。离宇亭有有些失眠,怎么也睡不着。
窸窸窣窣的响动突然从旁边传来,离宇亭辨认出那是被子摩擦床单的声音。他听到隔壁床的家伙往他的方向蹭了蹭。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清亮的声音:“离宇亭。”
离宇亭决定装睡。但那个声音仿佛笃定他没有睡着一般,锲而不舍地呼唤着他:“离宇亭,咋没动静了?睡这么快?”
他只能含混地答了声:“还没。”
“……你冷不冷?”
这个问题问得着实有点抽象。
现在虽是冬天,可毕竟这里是南方,二十来度总归是有的。白天街上的人穿的都是单衣不说,稍微动一动就能出一层薄汗。离宇亭裹在被子里甚至有点热。
子车甫昭问完顿了顿,似乎是自己也觉得有些心虚。黑暗中又传来几声细碎的布料摩擦的声响,他再次开口,这回声音闷闷的,像是把大半张脸都埋进了被子里,听着竟有些紧张的试探:“哥寻思着这被子也太薄了,要不我俩……”
子车抽了抽鼻子,心一横:“凑合一下。”
“……”
“……免得感冒了。”
“……”
见对床的人不说话,子车甫昭又添了半句:“影响赶路。”
他挤牙膏似的提出了一个站不住脚的要求,可回应他的依旧是黑暗中的那一片寂静。他有些泄了气,在心里发誓以后他妈的绝不找这么蠢的借口。他卷了卷身上的被子,小声嘟囔了句:“没事儿,那哥自己……”
“有点。”
子车甫昭一愣:“啊?”
离宇亭的声音在黑暗中越来越小:“我也有点冷……”
“哦,哦。”子车甫昭这才反应过来,嘿嘿傻笑了两声,“那行……”
他利索地翻下了床,扛起自己的那床被子铺在了离宇亭的被子上,随后掀开了被角。离宇亭下意识地给他腾了地方,一个温暖的身躯钻了进来,却也没贴着他,只是老老实实地躺在他旁边,跟一块铁板似的。
“亭亭……”
离宇亭还在适应这个床上突然多出来的家伙,他脸颊发烫:“又怎么了……”
子车的声音还是有些发紧,却带着满足的笑意:“做个好梦。”
离宇亭翻了个身背对他,往床边又挪了挪,不太自在地“嗯”了一声。
现在这张窄小的床上容纳了两倍的人、两倍的热量。
当然,还有两倍的心跳。
……太快了。
10.
也许是因为白天赶路太累,这回离宇亭入睡得很快,只是依旧没睡好。
……实在是太热了。
这里可是实打实的南方。一米二宽的单人床相当狭窄,挤在一块儿不说,还盖两床被子。离宇亭被热醒,发现身旁的子车甫昭不知道什么时候靠了过来,紧紧贴着他睡得香甜,身上汗津津的。
这其实并不是他们第一回躺在同一张床上。
七年前的除夕,父母的争吵一度盖过窗外的鞭炮。在那整耳欲聋的巨大响声里,有人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他被子车甫昭带着悄悄溜出了家门,又摸着黑走过一段不长不短的路。披在他肩上的那件外套带着油烟味,握着他的那只手是热乎的,就这样将他拉出了水面。推开另一扇门的时候,两双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子车甫昭不耐烦地赶跑那些凑热闹的小家伙,翻箱倒柜找出一支新牙刷,让离宇亭用他的脸盆洗漱。他还记得那只早就褪了色的塑料盆侧边有一道裂痕,他站在昏黄的公用卫生间里,一边接一边漏,水龙头里涓涓流下的水和着他一滴滴往下掉的眼泪,才勉强接了一半满。
他发着呆,一条毛巾却被突然拍在他的脸上,使劲揉了揉。他下意识挣扎了两下,就听见子车甫昭催促他:“……赶紧的,洗完上床了,别磨蹭。”
粗砺的触感蹭得他本就被冷风吹得发皴的脸颊有点痛,离宇亭却突然没那么想哭了。他和子车甫昭挤在客厅那张由木板和凳子临时支成的床上睡下,被子不厚,但子车在上头叠了两件棉袄,有点重。
那人嘱咐道:“往里睡睡,别翻下去了。”
离宇亭听话地动了动,他们紧紧挨着彼此,就不冷了。
可是外头的鞭炮太吵,他总觉得那噼啪声中还混着激烈的争吵与瓶子破裂的动静,嘈杂得他睡不着,他侧身躺着,强迫自己深呼吸冷静下来,心跳快得像是要冲出胸腔。
他暴露在空气中的耳朵突然被一只有些粗糙的手捂住了。
那只手带着冻疮的结痂,覆盖上他的耳廓,随后离宇亭闻到了淡淡的药膏味。他睁开眼,面前就是子车甫昭的脸,眼睛是闭着的,睫毛却颤得厉害——装睡。他脸颊上本来不多的肉被枕头挤着,倒是看起来很柔软。
离宇亭紧绷着的心也莫名地跟着柔软了下来。
他试着阖上眼睛。于是恼人的鞭炮声、争吵声都不见了。世界上只余下那一小片封闭的空气在他耳畔振动着,像是呼呼的风声,又像是绵密的海浪——他猜的。他从没听过海,那晚是第一次。那时候他太小,还分不太清心潮和浪潮的区别。
原来五感的丧失真的会剥夺人类对于时间的判断,离宇亭闭着眼躺在那里,一切都像是永恒那样远。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但子车甫昭的手一直执着的放在他的耳朵上,直到他掌心里泛起细密潮湿的薄汗;离宇亭的侧脸上也是。窗外的鞭炮声早就停了,可是他们俩谁也没有动。
七年后的今天,他们依然汗津津地睡在一起。谁都没有动。
第二天早上,离宇亭是被子车甫昭推门进来的动静吵醒的。离宇亭睡眼朦胧地拿过旅店床头的钟表看了一眼时间。
11:13。
他一下子清醒了,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闹钟怎么——”
“响了啊。”子车甫昭大咧咧地坐在招待所的小沙发上,“哥给按了。”
离宇亭只觉得火气往头上窜,声音还是哑的:“你按我闹钟做什么?”
“哥这不是寻思着你前两个晚上都没睡好,看你睡得香,想让你补补觉呗。”沙发上的人立刻委屈起来,“怎么还怪上哥了?”
“子车甫昭,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子车甫昭看着更委屈了:“哥可是去干正事儿的,忙前忙后,让你歇着你还不乐意。”
“你忙什么了?”
那人脸上丧气的表情一扫而空,他故作姿态地撩了一把头发,把一只脚翘在桌上,另一条腿搭在那条腿上,转过半边身子用肘部撑着沙发扶手:“亭亭,这你可得好好谢谢你子车哥,还得是你子车哥有能耐吧?”
离宇亭看着他扭成一个毫无美感的姿势,心里浮出一种很不祥的预感,他困意散了大半,跟着坐直了:“子车甫昭,你到底干了什么?”
“哥找着车了。”那根麻花发出了两声得意的哼哼。
离宇亭一下子感觉全身又疲惫起来:“还骑?”
“谁他妈的告诉你要骑了?车!四轮的!”沙发上的人忿忿地扯着嗓子大喊,“捎咱们去琉倾客运站的车!”
他在子车甫昭半是扯皮半是邀功的催促下起了床,洗漱完毕,又收拾了东西。直到他背着包,跟着子车甫昭下了楼,还没有成功地让自己相信这是件事情居然就这么顺利解决了、子车甫昭居然真的老老实实干了件靠谱事。
不过这种意外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在那辆红色的小轿车前见到了一对和蔼的夫妇。妻子比他矮几公分,身材有些发福,手放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见到他,女人的眼神中一下子充满了慈爱。
离宇亭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她开口,亲切地招呼道:“早啊,你就是子车甫昭的弟弟——子车甫亭吧。”
不好的预感应验得有点太快了。离宇亭的脸色有些发青。
“事情我都听小昭说了。”她惋惜地叹了口气,“你一路跟着哥哥,寻找失散多年的父母,真不容易……可怜的孩子啊,快上车吧。”
11.
汽车开了大半天,终于在傍晚抵达了琉倾客运站。临别前,那对夫妇还从钱包里抽了两张纸币塞给他们。
子车甫昭哭哭啼啼地谢过,一边婉拒着一边拉开离宇亭的口袋。
小轿车没开出去多久,离宇亭就再也忍不住了:“子、车、甫、昭……”
他话音还没落下,那位始作俑者已经蹿得没影了,只抛下一句:“亭亭,你在这儿等着啊——哥去找人打听打听——”
离宇亭无奈地看着他跑远的背影,一时间也不想再追。他拉开口袋,那里静静躺着两张百元大钞。不小的数目。刚刚那对夫妇临走前留下了电话,离宇亭盘算着,等回了暮坪,还是以话费的形式给他们还回去好了。
他想着想着,子车甫昭那头已经问完了话,脸色不太好看。离宇亭还没开口,他已经一股脑儿和盘托出了:“晚来了几步,被人拿走了。”
“什么?”
子车甫昭显得非常懊恼:“那检票员还有印象——说是那车停下后,发现个没人要的黄包。她问了三次,那辆车上有个半大不小的青年才说是自个儿的。因着他的座位就在咱前边儿,那检票员以为是掉地上滚过去的,就没怀疑——你说她心眼儿咋就这么大呢?!”
离宇亭皱眉:“那怎么办?”
“还好她对那贼还有印象。那家伙在公交站歇了一会儿,就又走了。检票员和他唠了两句,看清了他手里的票,他说是外出探亲。”
“去的哪儿?”
这回子车甫昭倒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头,看了面前的人一会儿,才回答道:“永临。”
家属院。
竟是要回去吗?
离宇亭的眼睫一颤。这趟旅途从一开始到现在,每一步都踩在他未曾预料的地方。这让他有些不安。不,他回忆了一下,似乎从与子车甫昭重逢开始,平淡的生活就被撕去外壳似的脱了轨,于是他被命运推着,一步步不知要走向哪儿去。
子车还在挠头,小心觑着他的神色:“亭亭……你说这事儿整的。”
“子车甫昭……”
子车甫昭撅着嘴,嘀嘀咕咕了半天也不知在说什么:“哥哪儿能想到就一破布包还能有人要啊,里头也没多少钱的。永临,永临,这地方哥知道你不愿意回去,咱们……”
“子车甫昭。”
过了好半天,被叫到名字的人才抬起头,整个人蔫儿巴了下来:“……回去吧。”
离宇亭叹了口气,朝着售票处走去。
直达永临的车很少,他们只能去幕安中转。傍晚正好有去幕安的大巴,车票还有在售的,两张,连座。
离宇亭把那些找下来皱巴巴的纸币叠好,和钢镚一起揣进口袋里。他们坐在车站等开点的功夫,子车甫昭闲得东张西望。也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了,他扯着离宇亭的袖子晃了晃:“亭亭,那儿有电话。”
离宇亭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果然在收银台前边看见了一只陈旧的红色电话,听筒和机身上的漆在时间的流逝下依旧有些自然剥落,露出下面的斑斑锈迹。
早在上个世纪,大哥大就在国内风靡起来,靠近千禧年时已经经过了多次技术改良,只是价格依旧昂贵。在巴士站往来的人们大都是些因职务和工作性质需要频繁出远门的,自然是人手兼备。被时代抛在身后的拨号座机便渐渐无人问津。
直到有人再次发现了它。
子车甫昭眼巴巴地看着离宇亭:“哥这寻思着,咱也出来好几天了,也得给家里报个平安不是……”
也是。已经出门五天了,如果有家人在等,是该报个平安才是。
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三枚硬币,递到子车甫昭手中,后者五指一卷,奔着电话去了。
离宇亭看着他半个身子都靠在玻璃柜台上,一只手拿着听筒贴在耳边,另一只手手忙脚乱地在号码盘上拨来拨去。他转错了一次,骂了句什么,又挂了重来。这回终于是拨完了。
他呼出口气,把听筒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空出的两只手插在兜里,抖着腿等电话接通。
电话过了许久才接通,子车甫昭突然停下了抖腿的动作。人也站直了,再一次用手扶住听筒:“喂——”
听筒对面传来一阵碰撞的巨响,子车下意识地将它拿远了些,不耐烦地喊道:“喂喂?干什么呢?哥不在家五天就上房掀瓦呢?”
他又听到了凌乱的脚步声,不重,是轻轻的;混合着由远及近的犬吠。随后,似乎是有人突然将听筒捡了起来。对面传来了一个磕磕绊绊的女孩儿的声音,带着哭腔:“三哥把狗绳子拴在我头发上了。”
“行行行,一会儿找你大姐去给你解开,大哥回来替你揍他啊,行了——怎么是你接的电话?你二哥呢?在家不?喊他滚过来,滚过来接老子电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接着又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人一狗的。厨房的门好像被打开了,子车甫昭隐约听见了抽排油烟机的轰鸣——开的还是他妈最大档的,压根儿没那个必要。
荟鱼含糊不清的声音远远传来:“二哥——”
被他唤做二哥的人声音有些慌乱:“荟鱼,你怎么进来了?”
“大哥喊你。”幺妹不理会他的问题,一心传达大哥的指示。只是她说着说着,突然顿住了,过了几秒,子车甫昭才听她重新开口,“二哥,锅里这鱼好像还活着……它在……它在吃汤里的豆腐……”
“什么——呃正常的,正常的,这这还在炖着呢。”子车甫磬很心虚,“你说大哥喊我?”
“大哥叫你……叫你……”她似乎有点忘了,重复了老半天,才终于想起什么似的,大声喊了出来,“大哥叫你滚!”
离宇亭站在门边上等着他。
他并不能听到听筒另一边发生了什么,但却有些奇怪地看着子车甫昭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脸色倒是越来越难看,嘴角还有些抽搐。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
离宇亭只听着他清了清嗓子,劈头盖脸就是一句骂:“你他妈的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对面的人应该是滑跪得非常干脆。总之子车甫昭的气很快就消了,又问了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听筒另一侧应该很热闹,他们的对话时不时地被打断,不得不停下来处理些别的突发事件。
这种吵闹一向是与他无干的。离宇亭默默听着,只是看着中转站的车来车往发呆。
家。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家”的概念了。除夕在子车家过的那一夜,竟成了他在家属院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那一晚的争吵终于成了父母无可挽回的爆发契机,大年初一,他刚回家,屋子里就已经是打包好的物品,母亲连夜联系了恰巧在永庆出公差的亲戚,要带着他搬到暮坪。
他只记得他浑浑噩噩地跑去找子车甫昭,却只在他家里看到了因传家宝丢失而急不可耐找人的子车夫妇。子车甫昭跑没影儿了——连子车甫磬都不知道他躲在了哪个犄角旮旯。
于是离宇亭的大年初一,就在遍地作响的鞭炮、仓皇发动的汽车,以及那一场连见面都没有的告别中草草结束。那时候他太小,还不明白母亲口中的“暂住”,差一点就成了几乎永久的离别。
后来他们在暮坪安顿下来,母亲和亲戚外出经商,家里条件也渐渐好了起来,只是聚少离多。离宇亭渐渐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只是他再没有过一个像样的年、也再没有过一个热闹的家。
时至今日,离宇亭仍觉得,也许他从未跨过七年前的新年。
子车甫昭一边嘱咐着弟弟抓两把水草喂鱼,别给饿瘦了,一边看着那个有些落寞的身影。
他觉得心里刺挠着不舒服,索性也不讲了。他把听筒往着胳肢窝里一夹,冲着远处喊:“亭亭——”
离宇亭抬起头,隔着灰暗的人群,他看到子车甫昭站在不远处,大幅度地冲他挥着手。
他走过去,用目光询问子车甫昭做什么。只见那人飞快地对着电话嘀咕了几句,接着就把听筒往离宇亭肩膀上一塞:“找你的。”
听筒里传来生涩的一声:“啊——?哥?等下——”
离宇亭猝不及防地被拉过来,只得赶紧接住往下掉的听筒,摆正了:“喂?”
“亭……亭亭哥。”
“……有什么事吗?”
“我……呃……我……亭亭哥,好久不见。”
离宇亭看了子车甫昭一眼,后者刚刚开始和小卖部的老板比划着砍价,手里攥着两块泡泡糖。离宇亭觉得照他这种捏法,要不了多久泡泡糖就要变形了。
他收回视线,叹了口气:“没什么事的话我先挂了。”
“诶有有有,有有有!”子车甫磬赶忙打断,急得都快破音了,“就是那个……那个……我我我有个题正好不会做,亭亭哥你,你帮我看看呗……”
“你说吧。”
“呃,就是那个……那个……”他又结巴了半天,“亭亭哥,一战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来着?我历史书没带回家……”
离宇亭没来由想到一句话——赶鸭子上架。
子车甫磬如今就像那个扑腾的雏鸭。
但是他还是回答道:“1914年7月28日。背后的原因是帝国主义过度扩张、欧洲矛盾深远,以及德国对领土的觊觎。契机是萨拉热窝事件,斐迪南大公被刺杀——我记得这是高二的内容,你现在已经学了?”
不远处,大鸭子刚刚成功地用一毛钱抢下了两块泡泡糖,正拿着他的战利品得意洋洋地凑过来。
他听了半句话,好奇地趴在电话旁边嚷嚷着问:“大公鸡?什么大公鸡自杀?那小崽子问你啥玩意儿呢?”
子车甫磬自然没听到这句,认真地回答道:“还没有,我提前背起来了。我们——至少我和荟云,我们知道大哥撑起这个家来不容易,我总想着分担,可是大哥不让我们帮忙,说我们只会添乱。”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但是离宇亭明白他什么意思。
子车甫磬有点傻气地“嘿嘿”了两下:“谢谢亭亭哥。”
“没事。”
“大哥有时候也会翻两下我的课本,这题我以前做错过。”听筒中传来的语气有些不好意思,“大哥说我笨,就这么几个数字,猜也能猜出来。”
离宇亭有点儿好奇:“他猜了哪一年?”
“可能有点早,嗯……”甫磬挠挠头,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出卖大哥,毕竟对面的人也不是什么别人,是亭亭哥。
他老实地复述道:“1013年。”
……早了可不止一点。
离宇亭的嘴角不自觉有些上扬:“距离维也纳会议也还有整整801年呢。”
他这么一笑,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也松泛了不少。对面的少年感叹道:“亭亭哥不愧是亭亭哥,和几年前一样厉害。怪不得大哥经常说让我跟亭亭哥学学。”
“经常?”这回轮到离宇亭有些怔愣了。
“经常。”子车甫磬又憨憨地笑了两声,“亭亭哥,你别看我大哥这副德性——其实他这几年老是念叨你的。”
“念叨我?”
“最初几年,我还以为是大哥记恨着铜钱的事儿。后来——后来我们几个小的都看出来了,每回他絮叨,我们就知道,大哥又在想亭亭哥啦。”
离宇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面色有些不自然。子车甫磬开口,有些担忧地问他:“亭亭哥,我大哥没给你添麻烦吧?”
离宇亭看了一眼旁边的子车甫昭,后者正在专心致志地吹泡泡,似乎也没在听着这边的对话。他想了想,回答道:“麻烦倒是算不上。”
就是闹腾得很。他在心里添上后半句。
“亭亭哥,谢谢你照顾大哥。等你回来了……等你回来,一定得来家里吃饭啊。”他说完,语气又变得拘谨起来,他试探着问,“我哥掌勺,我也努力着……争取给我哥打下手。可以吗?”
离宇亭咬了咬唇。见他没有作答,少年有些小心翼翼地请求:“我们都想你了,亭亭哥——”
他不是很擅长应付孩子,软磨硬泡之下只得应道:“好。”
“太好了!”子车甫磬的欢喜立刻藏不住了,“那……那我和弟弟妹妹们等你们,等你和大哥回家。”
挂了电话,离宇亭还有些懵。他们的车已经进了站,他补了剩余的电话钱,径自朝着车站走去。
子车甫昭追上来,表情肉眼可见地有些不满:“你跟那小子聊的啥这么开心……跟哥出来这么久都没个笑脸的。”
离宇亭没做声,在拥挤的人流中独自往前走。琉倾站也不算大,下客区于上客区共用一段通道,不久前刚刚有一辆长途巴士到站,熙熙攘攘的人头朝着他们的方向攒动。
大部分的旅客步履匆匆地和他们擦肩而过,身上全是大包小包,像是返乡。而他和子车甫昭逆着人潮,依旧在远行。
在座位上坐下时,离宇亭的脑子里还在回响着刚才同子车甫磬的对话。他突兀回想起前天在医疗院,顶楼上的老人留给他的那句祝福——
“得偿所愿。”
离宇亭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也许是回家。
子车甫昭翘着腿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还在嚼他那块泡泡糖,西瓜汽水味的,香精放得多到方圆一米都闻得到。他给离宇亭也塞了一块,后者没有吃,直接揣进了口袋里。牌子叫什么比巴狗,包装上画着条吐泡泡的狗,五分钱一块。在子车甫昭的努力下,气味和价格都和七年前一模一样。
“想什么呢?”子车甫昭问他。
“想家。”
“才跟着哥出来几天想了几回家了,你这叫什么事儿啊。”子车甫昭气得蹬腿,把前面的椅子都踢得一震。前边的旅客从座椅的缝隙间瞪他,他也不理,只顾着继续说,“再说了,你那家里不就住你一个人么……就那么空荡荡的一张床、一间房,屁大点儿地方,连盆花都没有,有啥好想的?还不如跟着你子车哥我一道呢。”
“嗯。”离宇亭随意应付了一下。
他过了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转向子车甫昭瞪看着他:“你进我家了?”
“哦——哎,没有,没有。我怎么进你家?又没有你家钥匙的。”子车甫昭有点儿心虚地挠挠头,提高了声音,“哥这是——这是猜的,算的!哥会算卦,你忘了?”
“……”
“你又打岔,我这不和你讲道理呢。”子车甫昭咳嗽两声,把系好的安全带拉开,又扣回去,显得很忙的样子,“哥好心好意带你出来玩儿,你这没良心的,净惦记你那破房子……”
他侧过脸面向窗外,手指在车窗边缘抠了两下,拨开一小条缝。离宇亭看着他像条迎着风的狗似的,一头乱糟糟的头发都被吹到脑后。他听到风里飘来一句话。
“ ……以后和哥在一起不准说想家,听着没有?”
“嗯。”离宇亭转回去,靠在椅背上,又稀里糊涂地应了一声。
子车甫昭也没理会他的敷衍,手忙活了半天,终于垂了下来,在裤子上用力蹭了两下,就这么放在座位中间。他又摸索了半天,手背好不容易才不小心碰到了离宇亭的手。
他有些夸张地“哎”了一声,演技相当拙劣,小心地观察了半天离宇亭在车窗上浅浅的倒影——天色还亮着,啥也看不见,他心里头有点儿打鼓。
但是离宇亭的手没有动。
子车甫昭用空闲的手抓了两把脖子,可耳根子边上依旧发痒,他只能抻着脖子往车窗的缝隙探了探,让风吹着。他的手又动起来,冰凉的指尖带着薄汗,极缓慢地从后头牵上离宇亭的手,虚虚地抓着。
“看……看你手怪冷的。”他开口,声音比动作还要局促,“哥给你暖暖呗,不收你钱。”
身边的人低了低头,没说话。子车甫昭偷瞄了他半天,开始给自己找补:“这车……就是,这空调,嗯。这天了是吧,你说说……也不给开暖气的,白瞎了哥这车费……”
他又絮絮叨叨埋怨了半天,离宇亭都没听进去——他全部的心绪和注意力早就不自觉地流淌向了手上那熟悉又陌生的触感。
子车甫昭本来就瘦,手指也是骨节分明的。冻疮倒是已经基本康复了,只是过往的伤从不曾完全愈合,那几块皮肤摸起来仍粗糙而又干涩。他的手和离宇亭的很不一样,中指上几乎没有茧子,手掌边缘倒是遍布着厚厚的死皮和细小的疤痕,比起七年前只多不少。
新伤摞着旧伤,让离宇亭莫名想起口袋里的那两块打火的石头,是粗粝的,坚硬的,可明亮的星火和精妙的戏法全都熟稔地燃于其上。离宇亭不知道他熬穿了多少夜、流干了多少汗,才长成了这么个一身本事的少年。
被这样一双手握着,着实谈不上舒服。可离宇亭的手腕转了转,调整成了一个更自然的姿势。接着,他收了收五指,轻轻回扣住了那只手。
子车甫昭的腕子僵了一下,也没动,只是抬起另一只手的手背,用力地搓了搓鼻尖。
他又没话找话地重复了一遍:“就,给你暖暖手。”
“嗯。”离宇亭别过头,声音闷在竖起的校服高领里,有些发哑,“是该开暖气的……”
于是在颠簸的座椅上,两个人的手松松地贴着磨蹭。小小的热量在这摩擦下诞生,随着血液泵进擂鼓般的心跳,就这么被点燃,煮沸,渐渐地烧上两个人的脸颊。
离宇亭的身体绷着,好几个呼吸的功夫,他才平复些许,于是悄悄偏过头,用余光去看子车甫昭。
一开始,他还觉得自己看到了晚霞。
准确地说,窗外确实有晚霞——成片的紫红色云彩播撒在天空中,映着夕阳的余晖,细细看去应该还挺壮观的。可离宇亭没工夫去看那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因为近在咫尺的方寸之间,有一片应该是属于他的、最小单位的晚霞。
他的视线悄悄聚焦在身边的人面上。子车甫昭没在看他,只是紧抿着唇,微侧着脸看向窗外,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可是脸却从耳朵尖红到了微微敞开的领口。
离宇亭觉得自己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不得不看向别处,企图转移注意力。
隔着一条窄窄的走廊,邻座的青年插着随声听,漏音漏得很严重。也许是耳机太旧,那根白色的线末端滋啦了两下,彻底罢了工,于是车厢内突兀地响起了巨大的电流声。
身边的子车甫昭和那青年同时低声骂了一句脏话,显然是被吓了一激灵,手指也条件反射似的蓦地收了收,将离宇亭的手蓦地攥紧了;在他的身体放松下去后,手上的里却一点儿没卸,依然紧紧握着离宇亭的。两只手就这样用力地扣着,较劲似的,谁也不放开谁。
邻座的青年手忙脚乱地扯掉了耳机。他试了好几次,可惜那脆弱的白色电线似乎坏了个彻底。他只得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索性调小了音量,再度按下播放。
随声听沙沙地响了两下,一支曲子在车厢内响起。
悦耳的女声卷着车窗吹进的风,随着指间脉搏跃动的节拍,在狭小的车厢内游走一圈,捎着离宇亭颊上不自在的红晕,渐渐飘散在公路上汽车疾驶而过的烟尘里。两只因紧张而发凉的手终于在彼此的包裹下找回了温度,从相贴的手心开始,渐渐热了起来。
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枯燥而又乏味,但此刻的时光却无端叫离宇亭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他于是逐渐分出心,听懂了那些歌词。
“Bet your window’s rolled down and your hair’s pulled back
“你一定打开车窗,任风将头发吹散
And I bet you got no idea you’re going way too fast
你一定思绪纷乱,在路上飞驰
You’re trying not to think about what went wrong
你努力地抛开疑虑,不去想何以至此
Trying not to stop till you get where you going
你一往无前地行驶,直至抵达远方
You’re trying to stay awake so I bet you turn on the radio
为了保持清醒,你一定打开了收音机
And the song goes……”
歌曲缓缓唱道……”
天色黑得很快,也许是因为昨晚实在没睡好,离宇亭听着听着眼皮便有些发沉。
简陋的大巴靠椅支不住他的脑袋,离宇亭的头只能在空中一晃、一歪。
然后就被一个有点硌的东西托住了。
“I can’t live without you
“我不愿独自离开啊
I can’t live without you baby……”
我不愿独自离开,我的爱人……”
子车甫昭一时间大气都不敢喘了。他憋着口气,一点点把习惯性驮着的背直起来,尽量平稳地往身边挪了挪。身边人的呼吸和脑袋都是轻的,撩在他的肩头,轻得像是一片羽毛。
但总有人觉得羽毛很重。
“I can’t live without you
不要再离开我啊
I can’t live without you baby, baby……”
不要再离开我,我的爱人,我的爱人……”
困意来得汹涌,离宇亭也没来得及分辨接住他的究竟是天上的月亮,还是地上的磐石,他的意识便飘向远方。
在他带着西瓜汽水味的梦里,那支歌还在唱——
“The highway won’t hold you tonight
“漫漫长路不会在今夜拥你入怀
The highway don’t know you’re alive
漫漫长路不会留恋你的存在
The highway don’t care if you’re all alone
漫漫长路不会在乎你是否形单影只
But I do, I do.
但我在乎,我全都在乎
The highway won’t dry your tears
漫漫长路不会吻去你眼角的泪
The highway don’t need you here
漫漫长路不会渴望你蓦然出现
The highway don’t care if you’re coming home
漫漫长路不在乎你是否愿意归来
But I do
但是我在乎
I do……”
我都在乎……”
12.
离宇亭是被肩膀上发沉的感觉压醒的。
自己斜斜地靠在椅背上,子车甫昭歪着脖子,额头靠在他肩头睡着,口水打湿了一小片衣物。他头很重,也不知道脑袋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跟灌了签似的,硌得离宇亭肩颈都有些酸痛。
他本想叫醒他,可子车甫昭睡得太香了。明晃晃的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一棱棱地扑在他的脸颊上,给那些细小的绒毛都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看着是温暖的、毛茸茸的,刺挠着离宇亭胸腔的位置,让他的心脏痒得想打喷嚏。
等到子车甫昭恢复意识的时候,大巴已经停在幕安站了。他被刹车的动静弄醒,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大巴前的电子屏幕,上头正好滚动到现在时间:下午01:13。
他一个猛子抬起头,离宇亭差点被他吓了一跳,就听到那个半梦半醒的家伙含含糊糊地开始嚷嚷:“……离宇亭!哥祝你生日快乐……给你留的草莓味儿蛋糕……”
开往永临的大巴半夜里才启程。
子车甫昭闲不住,便拉着离宇亭要往客运站外跑。后者自然没什么拒绝的余地,只来得及在临走前取了一张周边的地图。
……可惜还没捂热便被子车甫昭抢了去,咂巴着嘴琢磨着去哪儿。
离宇亭有些担忧地问:“你会读地图吗?”
“这不废话嘛,看不起谁啊?!”他伸出两根手指,弹了弹某个标了星的地点,薄薄一张地图被他折腾得哗哗作响,“咱就去南边的这座塔,还是个景点呢,你子车哥我已经选好地方了,够靠谱吧?”
离宇亭看了他一会儿,又歪着头看了看图上的比例尺:“可是这个地方距离我们所在的车站有将近120公里远。”
“哎你甭操心。”子车甫昭甩甩手,将那张纸折巴了两下,塞进口袋里,“跟着哥走就完事儿了,还能把你弄丢了不成?包管带你吃好玩好。”
这实在不能算是一句令人信服的承诺,毕竟说这话的人连地图都拿反了。离宇亭叹了口气。
好吧,刚刚看地图时,他倒是瞥见了往南边走出一点路,有一座寺庙,或许可以去那里看看。
——前提是子车甫昭没有带错路的话。
很可惜,离宇亭的预感再一次应验了。大概是他太了解子车甫昭了,而那家伙这七年来都没怎么变。
他们走了太久,走到道路两旁的居民楼都飘起炊烟,走到蒸起的饭香也散尽,又走出了居民区,走在了乡野间的泥路上。离宇亭肚子有些饿,觉得距离似乎不大对,憋了许久,到底还是向身旁的子车甫昭投去了质询的目光:“……你真的会看地图吗?”
话一出口,身边那人自然跳了脚:“你当你子车哥是什么人了?”
离宇亭不太放心地凑过去,帮他将拿反了的地图扶正:“你是怎么看的?”
“你这话问的……哥又不是个文盲,就这么信不过我?”
“没有。”离宇亭镇定地摇摇头,“是我不太会看地图,和你请教的。”
“这还差不多。”子车这回满意了。他漫不经心地点点地图,“这儿——这个洋文字母,折了两折的这个,看见了不?”
离宇亭觉得子车甫昭还真像是在教他。他点点头:“看见了,这个N。”
“对对,就是恩。这不一看就是——”
“就是?”
“南啊。”
“……”
离宇亭不语,只是一味地揉着眉心。
不慎被路面翘起的砖头绊了一跤。
和那个骂骂咧咧的家伙解释完东西南北,离宇亭还真的有些累了,提议先找个地方歇歇。
子车甫昭东张西望一阵,突然被远处芦苇丛中一闪而过的光晃了眼睛。
“哎——去那儿!”
翻过层层叠叠的芦苇,进入眼帘的,竟是一大片澄澈的湖泊,足有离宇亭学校的操场那么大。今日无风,湖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是一片明镜,映着碧蓝的天,仿佛是将那遥不可及的天整个翻了下来,铺在了他们面前,清晰得另一切都无所遁形。
在离宇亭晃神的功夫里,不远处却突然响起哗啦啦一片水声。他揉了揉眼,就看见子车甫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蹦到了湖边,挽着袖子撩拨湖水。
“你要做什么?”
“这种湖里铁定有鱼,没准还有虾呢。哥下去给你摸两条,看着玩儿啊。”
离宇亭连忙要去拉他:“这湖挺大的,也不知道谁有多深,还是算了。”
那人自然是没有听进去的。他三两下脱了外套,往水边的石头上一扔,动作非常潇洒:“甭操心了,下河摸鱼这事儿哥熟得很,你就等着玩吧。”
说罢,他挽起裤脚就向下淌去,水一下子就没到了他的膝盖。离宇亭有些担忧地看着他继续往前走着。那个大大咧咧的家伙还转过身倒着走,扯着嗓子招呼他:“亭亭——下来一起呗——”
离宇亭皱着眉:“子车甫昭,你好好看前面,别——”
他话音未落,不远处的人突然脚下一空,整个人就这么沉了下去。
湖面上溅起了好大一片水花,水花中央是挣扎着拼命扑腾水的子车甫昭。除了水声,就是断断续续的凌乱呼救:“亭——咳咳——亭亭——”
离宇亭的心也跟着一沉,他一时间什么也顾不上,只能跌跌撞撞地淌水过去想拉他;等近了身,却发现子车周遭的那片水深也就到大腿肚。
那个溺了水的家伙屁股坐在湖底,胡乱扑腾水。
见他来了,那人也不装了,嬉皮笑脸地看着他:“亭亭。”
“……”
离宇亭转身就走,身子还没来得及完全背过去,腕子就突然被侧后方伸出的一只手攥住了。一道力气从手腕处传来,将他径直拉进了水里。
“子车——”
余下的声音埋没在水中,只能化作透亮的气泡,给水里的鱼儿听。他拉得太快,猝不及防地,离宇亭着实惊了一下,却并不很害怕。因为他身后唯有一人,所以他知道拉他的是谁;只要是那个人,拉着他去哪里他都不害怕。
浅蓝色的水末过后脑,他被什么东西稳稳地拖住了。水流温柔地画过他的每一寸皮肤,他一点点沉溺进那片清澈的湖,沉溺进眼前那人黑漆漆的眸子和越凑越近的脸。涌动的水波搅在二人之间,眼前的画面模糊得像是一幅油画。
他就这样在浅蓝色的光圈中下沉,直至撞进一个精瘦的怀抱里。子车甫昭被他这么一撞,手臂自然地拥住他、护住他。那个人一身反骨,连怀抱也是硬的。可就是这么一双硬得硌人的手臂,捞着他,在离宇亭呛水之前,再一次带着他缓缓浮出了水面。
于是周遭的一切也再一次清晰起来,他看清了子车甫昭泛着红的耳朵尖。离宇亭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假装抹去脸颊的水,顺便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明明湖水这么凉,他的耳朵却是烫的;明明周遭那么静,却有什么东西在怦怦作响。
子车甫昭乱糟糟的黑发上垂坠着晶莹的水滴,手还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是说带你去看海的嘛,这回也算是看着了。”
“这是湖,不是海。”离宇亭闷声解释。
“都一样,不都是水嘛。”子车甫昭毫不在意,牵着他上了岸,引着他坐在岸边的石头滩上。子车拆开束着头发的发绳,由着湿漉漉的头发散落下来,像条狗一样甩着。
离宇亭觉得自己的脸颊被飞溅的水滴抽打了,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别甩了。晒一会儿就干了。”
“甩两下干得快,你这人怎么一点常识也没有。”子车甫昭悻悻地辩驳。饶是这样,他还是停下来脑袋的动作,整个人伸着腿仰去,手臂撑在后头。
离宇亭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他在打量这片广袤的湖。
他突然开口:“亭亭,你说这湖流向哪里?”
离宇亭思索着怎么和子车甫昭解释——湖就是湖,是没有流向的,只有河流才有。可他转念一想,江河湖海、雨雪云雾,不过是一个大一些的轮回。无论它们在这世间徘徊了多久,可殊途同归。它们本就来自一处、本就归于一处。
于是话到了嘴边,他却突然有了一个更好的、想说的答案。
“家。”离宇亭说,“流向家。”
“对,就是家。都得回同一个家。”子车甫昭乐了,显然是对他这个答案相当满意。
他转过身看离宇亭,自己笑得很畅快,眼睛亮亮的,像是太阳折射在海面上泛起的耀光:“亭亭,玩得开心吗?”
离宇亭轻轻“嗯”了一声。
目光所及之处,万里无云。
13.
大巴抵达永临,已经是第七日的正午。
时隔七年,离宇亭再一次回到了永临。他们坐着814路,在同福街下了车,沿着这条街一直走下去,就能走到他们长大的地方。
他记得街尾的小店——原本就在公交站边上的。可下了车,那里却是一家装修精美的面包房。下午两点半,新鲜的面包出炉,隔着马路都能闻到香甜的奶油味,却再没有熟悉的麦乳精的气味。
他们站在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街头,面面相觑。
真到了这里,他们又不知该怎么找了。
“边走边问吧。”离宇亭道。他因这陌生的环境而感到不安,便也更明白“近乡情怯”的含义。
他们一边走一边四处打听,问附近有没有人见过一个背着白色布包的青年,这两日刚来的。自然是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每走出一步,离宇亭心里就沉下一分。
这两天城镇发展都快,永临新了很多。两边笔挺的路灯上还挂着春节的灯笼装饰,路是重新修过了的,整条街看上去热闹而又宽敞。可离宇亭却不知为何觉得小了许多。
他想了许久,才意识到小的不是眼前的城市,而是他记忆中的永临。
因为太遥远了。
一条路转眼就在逐渐西沉的太阳下走到了头——偌大的一个永临,其实他们压根就不知道带走包的人究竟在哪条街。
那么他们凭什么又回到这里?
又凭什么回到永临?
离宇亭胡乱想着,就看到子车甫昭刚刚跟街尾公园巡逻的大爷打听完,似乎是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他怔怔地看着子车甫昭的背影,轻声道: “找不回来了……”
“什么?”子车甫昭刚转过身,没听清。
“我说,找不回来了。”离宇亭重复了一遍。他又放低了声音,这回不像是在说给子车甫昭听了,更像是喃喃自语,“都变了。”
“亭亭,你一个人嘀咕什么呢?”
离宇亭的脑海中一团乱麻。在回来的路上心尖上搓出的那一点儿亮光也被迥然不同的一切扑灭了。
在一趟本就莫名其妙的路途上,追一辆错过了时间的大巴,无异于是一种刻舟求剑。
那么他们俩呢?
他同子车甫昭呢?也是一种刻舟求剑吗?
子车看着他的表情不怎么好,心也有些悬着:“再找找……亭亭,我们找两天。”
“不了。”离宇亭黯然摇头,“我们出来已经太久......我一共只请了十天的假。”
“这有什么的,打个电话回去再请个两三天——”
“不是这个问题。”离宇亭打断他,“包已经弄丢了,找不回来了。”
“这还没仔细找呢……”
离宇亭咬了咬嘴唇:“我要回去了。”
他转身就走,子车甫昭叫他也叫不住,转身就想拉他,可离宇亭却越走越快。
子车甫昭有些急了,上手就去扯他的袖子:“你这人怎么——”
离宇亭回头去甩;子车却怎么的也不放手。
“子车甫昭。”他一边用着劲,一边声音也跟着冷下来,“答应你的事我已经做到了,出来时说好的,从此之后,我们——”
咚!
脚尖蓦地一痛,离宇亭踢到了一个什么极其坚硬的物件上,他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在他拽着子车甫昭跌落进那片松软的草地之前,他还是看清了,那个绊倒他的罪魁祸首。
是那块无比熟悉的、半臂宽的石墩子。
于是离宇亭的后半句话没说完,直接转为一声闷哼。
这一跤摔得着实有点惨。俩个人躺在地上缓了许久才回过神。
在茫然对视的那一刹那,子车甫昭噗嗤一声,忽然笑了。
“活该!”子车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他笑地畅快、骂得也畅快,“离宇亭,你知道不,你这他妈就是报应!”
……被一块七年前的石头绊了一跤,确实是报应。
离宇亭压了两下嘴角,愣是没压下去,也跟着轻声笑起来。
“嗯。我活该。”他说。
他们也不起来了,索性就这样躺在草丛里,广袤的星空在他们的头顶延伸,天际和地平线被夜色揉在一起,再分不清界限。
子车甫昭用手肘怼了怼他:“哥之前是白夸你了。七年过去了……还是这么不能跑也不能打的。”
离宇亭刚想说话,身边的人又出声将他打断:“不对。”
他听见子车甫昭自己改口:“你这是被哥惯出来的。”
这回离宇亭没有否认。
等他们终于笑完了、笑累了,子车甫昭长叹了口气:“你说永临这地儿是不是和哥犯冲,两件最重要的东西都是在这儿弄丢的……这回还又多了一样。”
“也许是定数吧。”
“呸,定数个屁!”他咬牙切齿,“我就是不信这个——”
“回去之后你准备做什么?”
“还能干啥。继续表演杂技呗,得给家里那帮小的攒学费啊,还有……”
“还有什么?”
“嘁,没什么。本来哥的计划可不是这样的。到头来——到头来还是和七年前一样……”他没再说下去,只是又叹气,遗憾混着懊恼的,“得了,回去就回去呗。拉着你陪哥疯了一回,也不亏了。”
他们没再说话。不远处,有一对新人正在准备草坪婚礼。人声嘈杂得热闹。离宇亭闭上眼睛,感受着身体下柔软的触感。
那片被子车甫昭形容成“秃噜的草皮”,不知何时已经长得松软而又茂密。
周围的设施建得非常完善,这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公园。虽然和当初的家属院大相径庭,可那块石头仍然在。
连位置都不带变的。
也许,无论发生了多大的改变,也总有地方能容下那块小小的石头。
犹疑之间,离宇亭还是下定决心般地张了张嘴:“子车甫昭,我——”
“亭亭!”身边的子车甫昭突然眼睛一亮,嗖地一下坐起来,“你看那个包——”
离宇亭跟着坐起身,顺着子车甫昭指的方向看去。
在远处那个布置精美的婚礼场,一个戴着鸭舌帽的青年席地而坐,正在打气球。他身上背着的,赫然就是子车甫昭的那只包。
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几秒内。十七岁的子车甫昭拉上十七岁的离宇亭,一路跑过整片草坪;一如十岁的子车甫昭牵着十岁的离宇亭,顶着凛冽的风跨过半个家属院,一起走回那个温暖的家。
子车甫昭骂得太响,有些打草惊蛇。他们不得已追着那个青年,踩炸了舞台上的四个气球,踩乱了铺得整齐的红丝绒地毯,甚至撞掉了司仪的胸花。
青年又绕回了他们原先躺的草坪上,子车甫昭纵身一跃,抱着了他的腿。
然后,就像是他们曾经做过无数次的那样,离宇亭跪在那人的身上,反剪住他的双手。
也许是武力压制得太厉害,青年很快就讨了饶,一叠声地请求他们放过他,看在今天是他二姑奶奶干儿子家的老四结婚的日子。子车甫昭搞不懂这么复杂的人际关系,教训了一顿,到底还是放他走了——还好心避开了脸。
他转过身时,离宇亭拾起那只包:“好了,赶紧检查一下少没少东西。”
子车甫昭却一下子慌张起来了:“等等——你别碰!”
他不由分说地就来抢,离宇亭还没反应过来放手,那只早就开了线的破布包在两股力气的拉扯下从两侧缝合的位置就这么硬生生地撕了开来。里面原本塞得鼓鼓囊囊的物件天女散花一般飞了出来,伴随着子车甫昭响亮的一句脏话。
“操!!老子他娘的还没准备好——”
离宇亭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首先飘下来的是一张照片。他接住,放在手中一瞧,便也跟着愣住了。
是一张他自己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穿着浅蓝领的校服,淡淡地看着正前方的镜头。拍摄的人应该是喊他笑一笑,他当时没反应过来,只来得及轻轻张开了口,表情显得有些傻。相纸的后头还紧紧粘着一张薄纸,边缘毛毛躁躁的,显然是被收着的那家伙从什么东西上连带着照片一起撕下来的,倒是撕得很小心、很完整。
离宇亭自然认得,这张照片是他入学的时候拍的,原先粘在他前些日子弄丢的那张学生证上。
他又去拾地上散落着的其他东西:一张皱巴巴的红边糖纸,一块洗得发硬的浅黄色帕子,一张早就泛黄了的、上头用稚嫩的字迹写着“甫昭”的纸……
零零碎碎的小物,每拾起一样,离宇亭的心就翘起一分。
子车甫昭急了,一把从他手中抢过那些东西:“是给你的吗你就看!”
他胡乱地往口袋里塞,脸胀得通红:“这些可都是哥的宝贝……”
离宇亭说不出话,那些东西被子车甫昭骤然没收了个一干二净,做贼心虚似的。他只能俯身去捡还剩下的、落在他脚边的一封信。
他缓缓将那封折了两折的信展开。
(文本版:)
(【 】内是子车甫昭的涂鸦)
离宇亭:
虽便写的。睡不着。烦。
虽然哥说是虽便写的,但你不许虽便【眼睛】,你得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认真【眼睛】,听着没有?!?!
反正这些年,【zzZ】不着的时候,哥总想你还在家鼠院时后的事儿。
在家鼠院的时后,他们都笑我是没人疼的野孩子,白活这么大。哥把他们奏一顿,其实自个儿也这么认为。
但你说不是,你说名字和人是一样的,你说昭是【太阳】很亮的意思,是好字。
那时哥心里【想】,这小仔子知道得还廷多,可惜哥没怎么【眼睛】过【书】,不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好听,也就在心里念了几十【碗】次吧。
后来你做【汽车】去城里了。哥上学认字了,才知道离宇亭的「离」就是离开的那个字。就是走了,不回来了。哥心里想,没准你要走、走到哥找不到的地方去,也是在命里就注定的事呢?
哥才不信这个。
可你的名字里还有个「亭」字,是不是说有一天你也会亭下来,等着哥,等我来找你。
行吧。哥又觉的也可以信一信。
你叫离宇亭,也许就是你要离开到那个什么宇zhōu的尽头才会亭下来。哥每天咸这没事儿干,把你的名字番羽来复去的【想】啊念啊的,心里盘算如果你不叫这个名字,是不是就不用【跑】了,是不是我们的员(划掉)彖(划掉)元分就不会这么浅了。
这个名字不好,还不如跟哥一个姓,最好也叫子车什么什么的,往后哥照着你。可是想着想着,哥又觉的还是这个名字顺口,换了还舍不得。就算你要走到那什么宇zhōu的尽头,那哥来抓你不就成了,你就熬着你那个皮蛋受肉zhōu等着哥来找你吧。
离宇亭,还得是你子车哥我有本事吧,这回真给我抓回来了。
你不是总问哥为啥老是来招惹你么?因为你的眼睛很好看,但是为什么【眼睛下面有一个点】哥总是冷冷淡淡的?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所以哥就使劲儿惹你【生气】,想让你多瞪哥两眼。哥就是觉着你好【眼睛】,想盯着你【眼睛】。
你走的那会儿,哥已经演杂技赞(划掉)zǎn了两个月的【钱】,本想给你买个【蛋糕】尝尝,没想到他妈的(划掉)你大年初一就走了。
哥生了大半天的气,气你说走就走,连着你告我状的份一道,很不得再也不见你。可气着气着,哥不知怎么就去了【蛋糕】店。万一你就回来了呢?咱都没吃过那玩意儿,没准你馋了,闻着味儿就回来了呢?
哥一直放家里,罩在床底下成(划掉)臧(划掉)cáng着,等你回来吃。后来老子他妈的知道了一个【蛋糕】放20天就放坏了,你说它是不是有病?
但是你子车哥我可不一样。亭亭,哥七年前就看上你了,崩管是昨天、今天、还是明天,哥对你的【心】放多久都不会坏,保正一被子不带变的。告迷的事情哥早就不计效了。怎么样,哥对你狗意思吧?
这回哥看好了学校附近的【蛋糕】店,也存狗了【钱】,想带你一起去吃。【草莓】味的,闻着可香,你铁定壹(划掉)喜欢。
亭亭,你能不能给哥一个【鸡】会?
子车甫昭
子车甫昭洋洋洒洒地写满一张纸还多。他落笔重,除开歪歪扭扭的文字外,纸上细看去还有从前一张纸上透下来的印子——根据细密程度,大概还有再前一张纸的、再再前一张的……也不知道翻来覆去写了多少遍、念了多少遍、改了多少遍,才终于到了他手中。
他的字迹相当潦草,写到后来可能有些不耐烦了。唯有开头的“离宇亭”三个字,认真得像是初学时的描红。
离宇亭看完一遍,又回去读了第二遍。这一回,那歪歪扭扭的一笔一画地淌在离宇亭心上,暖潮似的一个劲儿在他胸口泛,叫他开口也难了。过了许久才张了张嘴,嗓子有些泛哑:“……什么宇粥的,那是什么东西?”
“就他们说的那什么什么——宇粥,我弟看闲书的时候念的。”子车甫昭挠挠头,“就是有月亮的那个。”
“宇宙。”离宇亭懂了,却又有些懵,他的指尖划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你准备去这么远的地方抓我?你怎么去?”
“还能怎么去——走着去呗。反正做哥这行的天生就是要在外头跑的。等那些个小崽子一个个上了学,哥就天南地北去找你。”
“怎么找?”
“那简单啊,大不了哥一个个问:看没看见过一个年岁和哥差不多、眼睛下有两颗小痣的家伙?”子车甫昭摇头晃脑的,“月亮就月亮呗,就算是十万八千里的……也得把你给抓回来啊。”
不止。子车甫昭,不止的。离宇亭在心里纠正他。
他嘴角上扬了两下,就这么莫名地、释然地笑了。原来内心里郁结着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竟就这么一缕缕散了。
七年,两千五百五十五个日子,也许什么都变了,可变了又如何?偏偏就是有人不信这个邪,天上的月亮都要去够一够的。在这七年里,他们彼此走出的路再遥远,又如何能远得过到月亮再回来的这七十万公里?
离宇亭半晌才抑制住嘴角的笑和鼻尖的酸。他将那两张纸仔细叠好,揣进怀里。细窄的一封信,用的是小卖部几分钱一张的薄纸,叠起来却厚实得压手。好像真能化成一叶扁舟,带着他们翻越崇山峻岭,穿梭过七年的风雨,飞上天际那一抹银光。
所以这一回,离宇亭是真的懂了、信了。
九百公里也好,十万八千里也好,七十万公里也好,子车甫昭总能找着他、抓住他的。
离宇亭把话题绕回来,问子车甫昭:“那……和皮蛋瘦肉粥有什么关系?”
“我哪儿知道啊,那它里头就是有这么个‘粥’字。”那人有些心虚,但依旧拔高了声音强词夺理,“没准你在月亮上和兔子在一块儿呢,就和咱们小时候翻的话本子一样……它舂米,你熬粥。”
“你记错了……传说里的玉兔不是舂米的,是捣药的。”离宇亭本能地纠正他,“而且是‘宙’,四声,不是‘粥’,写作——”
他拉起子车甫昭的手,用指尖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地写。宝盖头还没没写完,他有些发冷的指尖就被一只更凉的手拢在一起,攥住了。
他突兀地叫了一声:“亭亭。”
握着离宇亭的那只手抖得厉害,却抓得死紧,一辈子不愿放开似的。
子车甫昭酝酿了很久才又开了口,豁出去了那般,声线不太稳:“我——我的心都写在纸上了……你可不能当没看见啊。你……你……”他的嘴唇张张阖阖,半天才下定决心似的轻轻吐出了两个字,“你呢?”
“我……”
“你那时候……又是为什么答应和哥一道出来?”
离宇亭的喉咙滚了滚:“因为我想给我自己和你一个答案。”
“那......你的答案是什么?”
离宇亭没有回答。子车甫昭看着他打开了随身带着的白色挎包。
他从里面掏出一双手套。
一副红色毛线织成的手套——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不能算是一副。因为它们并不怎么登对,两只的针脚和尺寸差异都很大。
小的那只已经有些褪了色,毛线的纹路也几乎被磨平了;大的那只精细些许,却也没好到哪里去,显然也是临时赶工赶出来的。
子车甫昭怔怔地接过这两只对比有些滑稽的手套,捧在手掌里左瞧瞧、右瞧瞧,忐忑着问:“亭亭,这是……”
“嗯。送你的。”离宇亭低着头,声音很轻,“七年前的除夕只来得及织完一只,还有一只……是我过去的这个月补的。”
自从那年子车甫昭从津江回来,手上生了冻疮,小时候的离宇亭便想悄悄给子车甫昭弄一副手套。他一整个暑假都在帮103室的奶奶卖冰棍儿,对方才给了他那些羊绒线,教了他怎么织手套。
他原想作为十岁的生日礼物送给子车,可他的手太小、织毛线的针太长,指尖的技法掌握不好,总拆了织、织了拆,到了除夕也只完成了一只,就被迫离开了。
几天前,他拿着那两张票回了家。在内心的一片嘈杂中,他到底还是翻出了柜子最底下那副未完成的手套,和两根已经不再长了针。
时间又拉回到此时此刻,离宇亭看着傻愣愣的子车甫昭,添了一句:“不知道尺寸还……”
“合适!”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子车甫昭兴冲冲地就把手套往自个儿手上套,小的那只半天套不进,好在针脚松,勉勉强强能把十七岁少年的手包裹进去。可能有些漏风。
“我还是重新织一只……”离宇亭耳根发烫,伸手想抢回来,却被那家伙捂得严严实实。
“不行——!不行!”他赶紧着后退了好几步,把手往身后藏,像是揣了个天大的宝贝,“就要这副,可好得很呢!”
“好吧……”
子车甫昭又紧张兮兮地抬起头:“亭亭,这是你的答案吗?你……你得说明白,可不能打马虎眼啊……”
其实答案可不止这些。
食堂里的那些饭菜,被子车甫昭抢走的六个鸡腿,本就是他揣测着子车甫昭的口味点的。
技校边上的那个小巷子,其实距离离宇亭家一点儿也不顺路,他也没有去买饮料或文具的习惯。
甚至更久之前,在那个大年初一的早上,狄姐在他楼下,问他想去哪里逛逛,他说想去缘生路看看杂技表演。
因为他知道有人或许会在那条路上。
所幸,在今天,在他们外出的第七天,他们终于走完了过去七年的路。
子车看着他,双眸中是滚烫的、忐忑的:“那你,你给个准话呗,愿不愿意……到底愿不愿意……”他费力地吞了口唾沫,“做我……相好的。”
他又抽抽鼻子:“哥保证……保证这辈子都对你好的。对你一个人。”
大约是到了吉时,在头顶乍然亮起的烟花下,远处音乐响起,草坪婚礼的仪式开始了。
离宇亭轻轻开了口,他的回答和远处的音符一起传进子车甫昭耳中,逐渐被心跳声掩盖。
他答道: “好。”
面前那个十七岁少年的眸中闪烁起一道明艳的光,漫天的星火就这样失了颜色。他也许在笑、也许在哭,总之表情扭曲着有些难看,一步一步地朝着离宇亭走过来。
他看着子车甫昭的脸越凑越近。
他在数着他的脚步。
七步,急切而欣喜,离宇亭的心脏跳了七下。
他转身回望,还能看见那个风雪过境的除夕,十岁的子车甫昭牵着十岁的离宇亭,一步一个脚印地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子车甫昭的吻落在他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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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及碎碎念:
*地图框架来自刺刺老师世界观,在此基础上有部分地名及风土人情造谣。
*标题《到月亮再回来》取自爱尔兰作家山姆·麦克布雷尼的绘本《猜猜我有多爱你》中的台词:I love you to the moon and back(我对你的爱从这里一直延伸到月亮再回来)。
*第三天的睡前故事算是小彩蛋。故事原型是游戏《集成战略》中“明日方舟”模式内的关卡。
*第四天的六爻,灵感和卦相分析均来自我自己算卦的经历。我真的摇出了这个卦。
*第五天长途巴士上的歌曲是Taylor Swift和Tim McGraw的《Highway don’t care》,歌词和翻译来自网易云,在此基础上有部分调整。
*写作的过程中断断续续看了好几遍《绿皮书》。是一部非常经典的公路电影,推荐!
*特别鸣谢@言午 老师为本文提供的文学、地理、历史和西瓜汽水支持。
*部分剧情脑洞、地图上的鼻嘎来自@纯爱单机人 老师。诚邀大家欣赏特别萌的校园小情侣:
第一次尝试公路旅行这个题材,比我想象得还要难写很多,因为节奏慢、且对剧情和情感过渡的要求比较高。这一篇从去年10月开始构思,断断续续地反复修改大纲和路线,一直到现在才写完。
这并不是一篇完美的作品,却是一段属于子车甫昭和离宇亭的圆满的旅程,这样就好了ww最让我幸福的部分在于,文章的结尾其实既是终点也是起点。
家属院太小,小汽车只开了几分钟就能离开;家属院又太大了,子车甫昭花了七年才走出来。可是他们现在又站在一起,崭新的未来在他们面前展开。
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看到这里!鞠躬——
【车男主】窥探
*亭←车
*含STK,强迫等行为
自从换进这个身份开始,离宇亭就感觉到一种隐约的凝视。
如影随形的、粘腻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着,像是鞋底踩过打破在地上的蜂蜜带起的胶着感。他试着从这长久的窥伺中溜走,可无论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是空无一人的小巷,视线的主人似乎总是有几分挑/逗恶趣味,带着不紧不慢的步调悄然出现在他的身边。
每当离宇亭回头想要揪出这个宛如伺机而动的毒蛇般的窥探者时,或许是对方的技巧太过高超,又或是对方算准了他回头的时间,他只能感受到冰凉的蛇鳞滑过皮肤的触感,随后又烟消云散。
纵然离宇亭本身的性格并不偏激,在这样日积月累的窥伺下也...
*亭←车
*含STK,强迫等行为
自从换进这个身份开始,离宇亭就感觉到一种隐约的凝视。
如影随形的、粘腻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着,像是鞋底踩过打破在地上的蜂蜜带起的胶着感。他试着从这长久的窥伺中溜走,可无论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是空无一人的小巷,视线的主人似乎总是有几分挑/逗恶趣味,带着不紧不慢的步调悄然出现在他的身边。
每当离宇亭回头想要揪出这个宛如伺机而动的毒蛇般的窥探者时,或许是对方的技巧太过高超,又或是对方算准了他回头的时间,他只能感受到冰凉的蛇鳞滑过皮肤的触感,随后又烟消云散。
纵然离宇亭本身的性格并不偏激,在这样日积月累的窥伺下也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倘若只有在他外出时这人才跟着他便罢了,可就连他回到家中,那股炽热的视线依旧如影随形地粘在他的背上。
特别是当他撩起衣角准备换身衣服时,这种窥探的感觉更是明显,像是一块黄油擦过温/热的皮肤渐渐融化,徒留一片湿润黏滑的触感。
这可不是一个好预兆,离宇亭意识到这地不能再待下去了。
根据他的经验来说,不论对方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能有本事在他家里用这种手段的,往往都不是什么好糊弄的家伙。现在只是用目光摸清自己的每一寸皮肤,甚至试图钻入皮肉之中,那下一步呢?对方会做些什么?他抿了抿唇不愿再往下细想。
万幸的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留意,这个家伙似乎隔一段时间就会短暂的消失几天。离宇亭可以借此机会躲开对方的视线,寻找一个新的住处。
在视线还没从他身上彻底移开之前,他忍耐着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反常之处,只是偶尔会装作在书刊购买报纸的时候用余光搜寻着租房广告的相关信息。他不知道对方会在哪一天消失,但是多做些准备给自己留下余地总是好的。
离宇亭佯装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继续按部就班地生活了一段时间,只不过不同的是有一天他被请求着帮楼下陌生的老人搬了几趟行李,他一时之间没什么要做的事情便也没拒绝,没想到等到所有的东西都被清点完时,他已经是一副满头大汗要累倒了的模样。
离宇亭平复了凌乱的气息后和老人道了别,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了家里直挺挺地躺在了床上。他还没来得及细想那个老人身上的违和之处,就突然闻到一股似有似无的清香,它一点点钻入他的鼻尖,渗透进了整个大脑。离宇亭原本的疲惫仿佛被放大了千百倍,他努力瞪大眼想要保持清醒,可眼皮还是不可抵抗地合在了一起。
离宇亭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依旧感受到了窥探者那阴湿又粘腻的目光。
等离宇亭苏醒过来时,外面的天已经暗了下来,屋子里同样像是蒙上了一层黑雾,让他看不真切。他用手扶着尚有些眩晕的头,刚一起身就察觉到了口腔里似乎有什么粘稠的东西。他一张开唇,嘴里的东西就沿着皮肤滴到了衣服上,留下星星点点深色的印子,同时一股腥味直冲脑门,让他几欲作呕。
离宇亭眯着眼借着窗外路灯昏暗的光线,看清了从口腔里流到自己衣服上的,白色的、混浊的液体。
他反应过来嘴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之后踉踉跄跄地冲进了洗手间,拧开水龙头一遍又一遍冲洗着自己的口腔。冷水刺激到他的咽喉,他便用手撑着洗手池一下又一下干呕着,直至将酸水全都吐出来才罢休。
他妈的,离宇亭没忍住骂了一句脏话,这个恶心的疯子!他抬头看着镜子里因为剧烈呕吐而泛着红的眼眶,决定现在立刻马上就从这个地方搬走。
或许是一次等价交换,在这一次事件后很长一段时间罪魁祸首都没有出现在离宇亭的生活里,就连那股粘腻的视线也暂时消失不见了。
离宇亭意识到这是摆脱一切的最好时机。他根本不在乎视线的主人到底为什么对他做出那样的事情,也不在乎对方为什么突然消失,在他看来去思考一个疯子的行为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他马上联系了之前就已经看好了的房子的房东,只带了几件必需品就拎包入住了进去。离宇亭不想带走原本那间房子里任何多余的东西,谁知道那些东西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没有其他的用途。
离宇亭的生活短暂的恢复了平静,他极力避开曾经居住的那个区域,确保自己的行踪没有丝毫的泄露。在很长时间没有发现那个家伙的视线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这证明搬家的这个选择是正确的,他终于可以过上正常人该有的生活了。
明明还是夏季,但最近的天总是雾蒙蒙的阴雨天,不像是过去淅淅沥沥洗去人心间浮躁的凉雨,反而几分带着阴沉的气味。这雨一直下,从离宇亭出门时溅到裤腿的雨滴开始,到他回到家里湿透的半边身子,在窗外吵闹个不停。
雨滴拍打着玻璃窗,再顺着玻璃向下跳跃着,留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迹,模糊了离宇亭向外看的视线。他本想打开窗透透气,但看着窗外氤氲的雾气,他的心脏不由地空了一拍,他站在窗边向外看着,兀然看见了楼下有个黑色的影子,可还没等他细看,对方就消失在了原地。
可能只是同样住在这栋楼里的人,离宇亭用指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只能说前段时间被跟踪的经历实在是让他变得有些疑神疑鬼起来。
他又走回门前捡起进门时丢在地上的雨伞,用纸擦拭干净上面的水渍,打算待会儿就把伞收进柜子里。
嘀嗒。
突然,离宇亭听见了一滴水落下的声音,似乎是落到了楼道里的地板上,发出了轻微的回声。这栋楼的隔音一直不算太好,或许只是同楼层的人伞面上的雨水滴到了地板上而已。
可他又想起,这层楼除了他之外没有别的住户了,而楼下的又是一些年迈的老人,从来不会爬到楼上来找他。
嘀嗒。嘀嗒。
又是水珠滴落的声音,但是似乎比前几秒听到的声音更大了一些。离宇亭收起雨伞的手顿住了,捏着伞把的手一紧,抬头皱着眉盯着前方的门。那滴水声离他越来越近,好似滴落后溅起的水花也变大了一般。
嘀嗒。嘀嗒。嘀嗒。
清晰的水声正好隔着一扇门传到了离宇亭的耳朵里,像是午夜十二点的钟声一般,随后所有的雨滴仿佛突然被烘干了似的,楼道里又再次安静了下来。
……
但离宇亭能感觉到,这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现在正正好好地站在他的家门外。
哐当——
刺耳的金属碰撞的声音突兀的响彻了整个楼道,是铜门把被狠狠用力扭动的声音。上了年岁的门把手剧烈地颤抖着,一下拧不开,来人似乎不信邪继续拧着门把。撬锁声混着门被撞了几次的闷响穿透离宇亭的大脑,他死死盯着像是濒死动物抽搐一般的门把,就连撞门声也变成了木头的哀嚎。
离宇亭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下一秒吵杂的声音又全都消失了,门把手停止了摇摆,门也沉默了下来,只有黑洞洞的猫眼像是一个陷阱,勾着他前去一探究竟。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前,贴着猫眼向外看着。出乎意料的是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楼道里的老旧的电灯亮起的昏暗的光,就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还没等离宇亭的眼睛从猫眼上移开,一只黑白分明的眼兀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那黑色瞳孔像是深不见底的渊,用无形的手将离宇亭紧紧按在了门板上。它缓慢地眨了眨又瞪得大了些,似乎能看清离宇亭隐藏在门后的表情。眼珠像是要从这小小的猫眼钻进门后一般四处乱动着,下一秒又变成了半弯的弧度,像是被天狗吞掉的月。
与之前被窥伺的感觉不同,这一次,离宇亭似乎真的被窥探到了,从这窄小的猫眼里。
眼睛主人后退几步,露出眼下模糊的红色的咒文。对方一头黑发略有凌乱,两鬓微长的发用似乎是红线的东西缠了起来,嘴边挂着一脸吊儿郎当的笑。如果不是在现在的情况下,离宇亭看见他时或许会觉得这家伙是杂戏班子里那些耍人的家伙之一。
来人甚至抬手对着猫眼另一边的离宇亭打了个招呼,好似自己只不过是个过路人看见了熟人。紧接着他放下的手便从猫眼里消失了,下一秒一阵巨大的响声像是要震聋离宇亭的耳膜一般,门直接被破开了。
离宇亭一时躲闪不及,被这突如其来的力给推倒在了地上。他意识到情况不对正准备起身时,就又被对方掐着脖子狠狠按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疼痛的闷哼。离宇亭涨红着脸挣扎,掐着对方手腕的手同样暴起了青筋,试图用手指将这陌生男人的手给扳开。
“我说佚名仔啊,你搬家了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呢?你子车哥我可是找你找得费了一番功夫。”这个自称是子车的家伙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笑盈盈的说着这番话,甚至俯下身贴在离宇亭的耳边舔了一口又吹了一口气,可手下掐着他脖子的手可没有卸力,反倒是越收越紧。
直到离宇亭被掐得眼前泛白快要窒息时,子车才缓缓松开手。他一松开手离宇亭便躺在地上蜷缩着身体,大口喘气剧烈地咳嗽着,子车倒也乐得看他现在这副可怜的模样:“这次是老子给你的一个教训,你下次不会再犯这样的事儿了吧?”
离宇亭张了张嘴还没回答,脑门上就被拍了一下,随后嘴竟然自己张开应了一声“我知道了”。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这是拍花子的把戏,想要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可身体不受他的控制,只能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子车将原本坏掉的门关上,又用了不知道什么方法将门锁给锁上了。
做完这一切子车又蹲回到了离宇亭的身边,心情颇好的笑着用手心带着几分调戏意味地拍了拍他的脸:“我可是特意留着你的意识,不然接下来的事只有哥一个人觉得好玩,那多没意思啊。”
离宇亭想要挣扎,却只看见自己倒映在对方瞳孔里的,笑着的脸。
“你说是不是啊,佚名仔?”
【莫男主】《JK回家安全指南:成功制服变/态老师~》
👗唓,老夫老夫基础的莫男主
👗女装1、失//🈲、妙妙工具预警注意
👗感谢千粉!姑且算是千粉贺(其实写了两周)
👗全文近万字,见置顶
1.
杂志社的工作比起台上的脱口秀演员还要耗费口舌。
离宇亭跳下车,挥挥手道别,随后也不再留恋,刷过门禁卡上楼。
等电梯的间隙中,他掏出手机又看了眼信息栏,划去几条广告后再无其他——莫承威依旧没有给他发任何消息。
比起离宇亭并不固定的上班时间,以心理医生为职业的莫承威要规律的多,于是也经常由他负责每天的晚餐。
到现在都没有发消息询问……是遇上麻烦的患者所以还没下班吗?
离宇亭并没有太过于纠结在这个问题上,这缕思绪也只是在脑中飞快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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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杂志社的工作比起台上的脱口秀演员还要耗费口舌。
离宇亭跳下车,挥挥手道别,随后也不再留恋,刷过门禁卡上楼。
等电梯的间隙中,他掏出手机又看了眼信息栏,划去几条广告后再无其他——莫承威依旧没有给他发任何消息。
比起离宇亭并不固定的上班时间,以心理医生为职业的莫承威要规律的多,于是也经常由他负责每天的晚餐。
到现在都没有发消息询问……是遇上麻烦的患者所以还没下班吗?
离宇亭并没有太过于纠结在这个问题上,这缕思绪也只是在脑中飞快掠过一瞬,并没有在他心中激起什么水花。莫承威有时太过粘人,简直到了步步紧逼的地步,发现对方许久没有消息,离宇亭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松了口气。
他最头疼也最难以招架的就是莫承威这种类型。
这种想法在他回到家后更加明确了。
2.
“咔哒。”
大门开启又阖上,楼道里漏进来的光也跟着晃过一瞬,衬得屋内的黑暗更加寂静几分。
果然还没回家吗?离宇亭心下了然,抬手开灯。
一整天从村头讲到巷尾,三寸不烂之舌也得口干,离宇亭摘下挎包和相机,走到餐桌前倒杯水喝下。
“嗒、嗒……”
正当离宇亭在脑内整理今天得到的线索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拖鞋踏过地板的声音,并最终在他身后停下。
他回过头,正好与笑得温婉的莫承威对视。
莫承威身上是他平时居家爱穿的针织衫,双手背在身后,微微歪头,额边的发丝下垂勾在嘴角一旁。
“原来你在啊。”
离宇亭松了口气,伸在口袋里抓住匕首的手也松开来,抽出手继续扶着杯子喝水。
“嗯,专门在等你呢。”莫承威说着,向前走上一步。
头顶的灯光射下,把莫承威发上别着的镶钻发卡映照地闪闪发光。
“等我?”
“我怎么……咳!”离宇亭随意瞟了一眼,随后略过他的笑脸,那身浅棕色针织衫,最终落在那只到大腿的极短布料上,猛地惊起他一阵呛咳。
莫承威穿了一件超短裙!
【子车主】人间路
*车男主,子车甫昭x佚名,时间大约是頭七之后的很久。
*12k+,含有大量私设和捏造预警。
*Summary:余生的故事。
子车甫昭,醒了就去买早餐。要豆腐粉丝馅的包子,刚蒸出来的。豆浆不放糖。
佚名
子车甫昭拿起餐桌上的纸条,凑近眼前看了片刻,嘴角因着那有些任性的细致要求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
毕竟是自己惯出来的,相好的那些小性子只和自己耍,他就乐得这样。
他将纸条放回桌上,哼着歌便出门了。
1.
子车甫昭把包子和豆浆放进蒸锅里保温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
家里拉着窗帘,还昏暗得很...
*车男主,子车甫昭x佚名,时间大约是頭七之后的很久。
*12k+,含有大量私设和捏造预警。
*Summary:余生的故事。
子车甫昭,醒了就去买早餐。要豆腐粉丝馅的包子,刚蒸出来的。豆浆不放糖。
佚名
子车甫昭拿起餐桌上的纸条,凑近眼前看了片刻,嘴角因着那有些任性的细致要求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
毕竟是自己惯出来的,相好的那些小性子只和自己耍,他就乐得这样。
他将纸条放回桌上,哼着歌便出门了。
1.
子车甫昭把包子和豆浆放进蒸锅里保温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
家里拉着窗帘,还昏暗得很,他踢上冰箱的门,摸着黑蹑手蹑脚地溜回卧室。床上的人已经醒了,半阖着眼瞧着窗帘缝隙中摇曳的树枝犯迷糊。
“醒了啊。”子车的声音放得很轻,“怎么不再睡一会儿?”
那人翻了个身,用背冲着他。
子车随手把褂子一脱,扔在床尾的五斗橱上,嬉皮笑脸地就往佚名身边凑:“还生气呢?”
“滚。”佚名骂了一声,偏过头将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不说话,耳根和脸颊上还停留着方才亲热时留下的红晕。
子车甫昭为数不多的美德之一,就是从来不怕用自己的热脸贴相好的冷屁股。他一边往被子里钻,一边相当有自知之明地开始检讨:“是是是,是哥的错。不该一大早闹你的,害得你连休息都没休息好,是哥不好,给你道歉。”
佚名不理他,卷着被子就往床的另一边翻,子车把他拦腰抱回来,像抱着个裹了一半的蛋卷:“不过这事儿也不能全赖我啊,你昨晚回来得太晚了,可叫我好等,等着等着都睡过去了。”
他腆着脸贴上去,故意将温热的气息全拥在佚名耳畔:“那句话咋说的来着?什么的——一天没见就跟三年没见似的。”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哎对对对,就那个。哥对你就那样。”
“……”
“今早原本也就想着趁你没醒多亲两口的。不过——”他眨眨眼睛,佚名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子车甫昭,你可以不用再说了——”
“佚名仔,你睡着的样子可好看了,哥就一时没忍住。”子车回味地顿了顿,故意留下一片令人遐想的空白,才继续道,“况且是谁刚被折腾醒就缠哥缠得那么紧?又是抱又是亲的,我哪里——”
“你他妈给我闭嘴。”佚名终于被他逼得受不了,隔着被子狠狠踹了他一脚。他鼻音有些重,声音还是沙哑的,“大清早的没一句正经话。”
“可别冤枉人啊。”子车笑嘻嘻地受了他这一脚,反倒美起来了,“有一句话是哥正经说的。”
他凑近,眼里带着笑意:“佚名仔,怎么生得这么好看呢。”
说着,他又俯身贴住床上人的额头,在他的脸上落下一个又一个轻柔的吻。
佚名面上发痒,伸手推他,这动作不小心将被子的一角掀了起来,露出修长的脖颈和锁骨上凌乱的痕迹,落在子车甫昭眼中,让他的笑更深了。他抓着佚名的手腕环上自己的脖子,接着去啃他的嘴唇和脸颊,又一路往下,像是要把那些印记再加深一遍似的。
佚名吃痛,不自觉地收紧了手臂,顺势抱着他,含含糊糊地埋怨:“这话你都说了多少年了——嘶,别乱啃,疼——我这皮囊都不知道换了多少个了。”
“那可不嘛。”子车胡乱亲了一通,才心满意足地撤开半尺,仍是同他呼吸相接。他一时间没有再说话,只是盯着佚名的脸看得认真,像是要永远把他的模样印在心中那样,“一辈子都看不腻。”
“子车甫昭。”佚名看着他,“这辈子还长着呢。”
“那可不,祸害遗千年。”子车大言不惭。
“千年倒不至于。”佚名用膝盖顶了他一下,“你这一身因果债的,百年就不错了。”
“没良心的,怎么还盼着守寡呢。”子车甫昭佯装不满地报复,伸手去掐他的腰,被后者擒住手腕。子车便也顺从地停了手上的动作,只将脸埋在佚名颈间同他打趣,“那你可做梦吧。无论转世投胎多少回,哥都会一直缠着你的。佚名仔,休想这么轻易甩掉哥……”
佚名依旧有些犯困,他闭着眼,感受了一会儿脖子上传来的暖意,那是子车甫昭的呼吸。那家伙的一头乱毛刺挠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其实不怎么舒服,但他其实还挺喜欢的。片刻的静谧后,他开口,懒懒地问:“这次去的是哪里?”
“洼林,疏南风托我给他办件事。”
他“哦”一声:“那还有点远。怎么过去?”
“坐火车,就用之前他给弄来的那证,还怪方便的。”
“怎么没收到扣款短信。”佚名有些奇怪,“今天就要出发了,你票到底买了没?”
“嗐,急什么,这不是怕赶不上嘛,索性等到了火车站再买呗。”子车啧了两声,“况且我总用不惯手机上买票那功能,整那么复杂干什么,又不是手机买了票就不用去火车站了。这不脱裤子放屁么。”
“你……”佚名被他噎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先纠正他的用语还是他的习惯。但最终还是都放弃了。他扫了子车一眼,有些无奈地叮嘱道,“算了,先说要紧的——你看好班次了没有?洼林那儿我一个月前才去过,隐约记得途径那里的车每天只有一班,G814,正午出发的,好像是十二点零六还是十二点一刻来着……”
“对对对,就那班,十二点一刻,还早呢。”子车抢过话头,“佚名仔,甭操心了。”
“你十回里总有个六七回是赶不上的。可查清楚了,别错了时间耽误任务。还有,记得换乘车人,你上回买成我的了——”
子车甫昭笑眯眯地听了一会儿相好的嘴碎的叮嘱,最终决定用吻打断他的念叨,他轻啄佚名的眉眼,含混地说道:“哥办事儿,你放心,我记着呢。”
佚名只轻轻叹了口气:“叫我怎么放心呢……”
余下的叹息很快再一次被湿热的唇堵住。佚名不自觉地微微扬起头,子车便趁机将手指挤入他后颈和枕头之间的空隙,托着他的颈子加深了这个吻。
身下的人配合着他的吻,双手揪住他的领口将上半身更凑近他,子车顺势揽上他的腰,抱着他滚在床上。他们亲了许久。待到佚名终于快喘不过气,子车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他。
他带着笑意看着佚名泛起水光的嘴唇急促地一张一合,没忍住又凑上去咬了一口,惹得佚名将脸埋在他肩上:“行了......”
子车就着这个姿势将他抱在怀里,拍拍他的背,轻笑道:“什么时候这么粘人了。”
他们又眯了片刻,子车甫昭没睡着,只是垂着眼难得安静地看着佚名的发顶。直到怀里的人动了动:“子车甫昭,松手。”
“再粘会儿呗。”
“起床了。”佚名挣扎着爬起来,向浴室走去,“我洗个澡。”
“哥和你一起啊。”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下来,抓起褂子就想跟着进浴室,被相好的以“只有一班高铁不能迟到”为理由严词拒绝了,只得悻悻地等在门外。
等子车甫昭洗完澡,出浴室的时候,佚名正在吹头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他皱了皱鼻子:“所以我就讨厌这破玩意儿,一股子怪味,还吵得人头疼。”
佚名招呼他过来,将手中的吹风机塞给他:“把头发吹了。”
他就搞不懂这玩意,也不喜欢,用那玩意儿吹个半天还不如他自个儿洗完头在浴室里甩一甩。不过佚名不让他甩,说会把浴室的墙和镜子溅上水渍。
那叫什么话。搞得像浴室的卫生不是他打扫的似的。
子车甫昭拿起那吵了吧唧的东西摆弄两下,随手就想往床上扔,被佚名无比自然地接过,按开了开关,暖风吹上子车湿漉漉的脑袋。
他脚底抹油地就想跑,又被佚名拉着手肘按坐在床沿,只能龇牙咧嘴地由着那人的指尖和呼呼的热风一起穿梭在他的发间。
“往后就要入冬了,这个天气不吹干头发容易感冒,还会头疼。”佚名训他,“跟个老古董一样……这都二十一世纪了,家里这些电器你会用几个?”
“这话说的,你子车哥我还会修洗衣机呢。”
“那上回和扫地机器人打架的是谁?”
“它先动的手。”说到这个,子车一副又要跳起来的模样,“它碾我脚。”
“人家那是正常工作,你非挡它路。”佚名站在他面前,手指捋过子车乱糟糟的前发,才顺平,又立刻翘起来。他也不在意,换了另一侧吹,“说明书我都收在书桌第二个抽屉里,你有空也多少看一看。”
“哥才懒得学。”
“子车甫昭——”
“学了也没用。”子车笑了一声。他自然地环上佚名的腰,将脸埋在他身上蹭,又补充了句,“这不是有你嘛。”
身前的人将风量开到最大,似乎是说了句什么,子车甫昭没听清,拖长声音问他:“你说啥——?”
佚名提高了音量:“我说——起开,还没吹干呢。”
子车用实际行动拒绝得很干脆。他抱着佚名不撒手,很快用自己还挂着水珠的头发蹭得他身前的衣服泛起一片潮湿。那人伸手掰他的头,掰了两下发现怎么也掰不开,只得纵容了。
佚名的手带着吹出的暖风在他的后脑搓来搓去,由着子车将他抱得更紧。
要是能一辈子不松开该有多好。
可惜他的头发太短了,吹干得很快。他又缠着佚名替他梳了。后者熟稔地在他鬓角的发尾缠上红绳,没等他继续提那些无理要求,就推着他去了客厅:“快十一点了,家里离火车站还是有些距离的,你得赶紧出门。”
子车甫昭抬头看了眼客厅的挂钟,十点四十七分。时间确实差不多。
不能再迟了。
他拿起两个包子揣进兜里,冲着相好咧嘴露出了那个一贯的吊儿郎当的笑容:“佚名仔,那哥先走了啊。”
他几步跨到门前,手才搭上门把,佚名突然出声叫住他:“子车甫昭。”
子车转身,那人走过来,伸出手,修长的手指翻出他向内折的领口,轻柔地向下抚平。子车甫昭看着他垂下的睫毛,以及在那之下的专注而平静的目光,忍不住又低头去亲他的眼睛。
佚名难得没有将他推开,由着爱人的吻一路划落至他眼下的小痣。他只是微微偏过头,在那个甜腻的吻中拨出小小一抹视线,为他扣上领口下的一粒纽扣,而后将那条被在掖在衣服内的红绳从他裹着黄布的颈子上捞出,套在他的领口。
子车的吻落上他的唇角,模糊了那一句轻声的叮嘱:“路上小心。”
“放心吧,你子车哥我是什么人。”子车同他额头相抵,用鼻尖蹭了蹭他,“佚名仔,可得记得想哥啊。”
2.
子车甫昭还没走出小区,眼神就一点点地冷了下来。他掏出口袋里的包子塞进嘴里,随意嚼巴了两下,就往里咽。
两个包子下肚,子车拍了拍手,像是唱戏那般抑扬顿挫地念了句:“吃饱了好上路啊——”
他的报应来了。
子车甫昭很早就知道这件事,也算过确切的时日。同佚名搬到安平的这么些年里,他一方面在外面接活维持生计,另一方面就是在寻找逃脱因果的法子。
能有什么好方法呢?他们这样的人,合该比谁都清楚,有因就有果,一旦种下了因,果是躲也躲不掉的。在他好几十年前借寿不慎借到“死人”头上的那一刹那,一切都将无可挽回地驶向既定的终点。
大不了就是一死。那就死呗。
子车甫昭迈着洒脱的步伐,走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他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唱起刘箐橙的《蜻蜓》。
他本就五音不全,此刻一边走路一边唱,更是没一个音在调子上。若是佚名在这里,定会捂住他的嘴,威胁他要是再吐一个音出来,就用小刀剌他嗓子。但他也就是这么说说而已。子车甫昭喝醉的时候喜欢唱歌,这么些年来没少喝醉。相好的虽然嘴毒得很,但哪回不是由他抱着黏着,偶尔还迁就着给他鼓两下掌。
子车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人一脸平静放狠话的样子,嘴角不由自主地跟着翘了起来。
可惜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时间是会吃人的东西。他还记得几个月前佚名接到的那通电话,为他们带来了一个消息。写这首歌的人不久前也走了,在安平市医院,护士一早起来就发现没了动静。
说实在的,在人间走的这一遭,子车甫昭自认为也不算亏。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该享的乐子也都享了。所有的事情,他子车甫昭桩桩件件都不后悔。
可是到头来,到头来———
唱歌的调儿带了三分的颤,脚下的步子也分明比往日迈得窄了几寸。
到头来,他还是怕的。
没有人不害怕死亡。况且他死后,怕是还有成百上千年阴曹地府里的搓磨。
到头来,他还是恨自己。
怎么就留佚名一个人了呢。
他不甘心呐。
子车甫昭自嘲地嗤笑了两声。可惜有些事,到底不是恨抑或爱能改变的。在死亡的逼近下,他不是没有发疯地想过带着佚名一起上路。可是临了了,他却连让那人找个术士帮他打个魂飞魄散都舍不得。
一想到佚名掉眼泪,他就全身不舒服。至少在他还有气儿的时候不行。子车甫昭想着想着,又鬼使神差地渴望着等他断了气,要是能有两滴泪落在他坟前就好了。
不需要多,两滴就够了,拌进他黄泉路上的那碗汤里,总不至于太苦。只是别再多了,他消受不起。
他能留给佚名的,唯有那冻在冰箱里的两抽屉包子。佚名从前是个饮食习惯极差的家伙,总是饿了才想起来吃,也就是和他一起住了之后,一日三餐,才在子车甫昭的胡搅蛮缠下渐渐规律了起来,原本瘦削的躯壳也渐渐被他养出了属于佚名的血肉——子车每每捏着,总是沾沾自喜。
没有他了可怎么好呢?
铺子老板在将那两大袋包子上秤的时候,子车甫昭看了一眼。三斤七两。
他能留给佚名的,也唯有三斤七两。太少了。
他不甘心呐......
上路的地方子车甫昭早就选好了,是郊外的一片坟地。佚名一时半会儿大抵不会找到这里来,自己死在这儿也省得埋。他百无聊赖地挑了一块坟头坐下,慢吞吞地拍了拍鞋面上的泥。子车看了一眼手表。十二点整。
还有时间,不过也不多了。他借了死人的阴寿,大抵会落得个全身溃烂而死的下场,就和人死后腐烂的过程差不多,只是更快些。手臂内侧已经开始泛起细密的痒意,子车懒得看,隔着衣服随便挠了挠。
噢,对了,趁着手还能动,得抓紧把火车票买了,免得那家伙因为没收到扣款短信而起疑。
子车费了老大劲儿才在手机上找到购票的窗口,突然笑了出来。
“呵,还真有点那么回事儿。去黄泉路上还得买票。”
他在终点处输入了两个字,点了“搜索”,手指往下划了划,却愣住了。
没有G814这班列车。
不仅如此,安平市全天只有一列车开往洼林,是在每天早上的十点零五。
他已经错过了。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子车甫昭突然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佚名天赋里的共通记忆让他从来不会记错东西。他掏出手机,拨了那人的电话,可铃声响了半天都没有人接起。
他愈发烦躁起来。手臂上再一次传来一阵难耐的瘙痒,他只觉得碍事,干脆撩起袖子,正欲用力抓两下,却隐约从黄布条缝隙露出的皮肤上看见了一抹红色的痕迹;他极快地扯开缠绕在那处的布,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内侧不知何时起,竟凭空出现了一个符咒。那咒文写的是自己的生辰八字,泛着诡异的红光,鲜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却正以极快的速度被墨色覆盖。
子车甫昭全身上下的血液顷刻间凝固了。
他怎么会忘了这个印记呢?
——三年前,佚名接的那个案子,那个他同佚名一起调查的邪祟,在人身上留下的分明就是这个印记。
那邪祟的能力是,将一人身上原本的那些因果债,转移至另一人身上。
他还记得他是同佚名一起从一间破旧的屋子里搜出那下咒的法器的。是一只翡翠玉镯。佚名拿起那个镯子,左右端详了一下,在子车甫昭尚未开口之前,他手一松,镯子落在地上,顷刻四分五裂。
子车甫昭笑他:“可惜了呀,好东西。”
“自然要摔了。”佚名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径直离开了,“免得你日后用在我身上。”
“这话说的,哥可舍不得。”他笑,当时也没在意,只瞥了一眼地上的碎块,便立刻追了上去。
血红的八字开始转黑,意味着因果互换的咒术已然开始生效。
这要不了多长时间。子车甫昭的思绪还未转完,便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字符全部变成了黑色。
法术成了。
3.
他终于找到他了。
安平的郊外有一座不高不矮的山坡,叫源清山。子车甫昭此前压根没听说过这座山,更不曾来过这里。隐蔽在山脚下芦苇丛后头,那个熟悉的身影斜斜地靠在岩壁上,努力压抑着全身痛苦的颤抖。
也许是听到了脚步声,地上那个人抬起头。
佚名黯淡的眸中蓦然擦过一抹难掩的光亮,但转瞬即逝,立刻压了下来,反而透出一种近乎绝望的神色。他喉咙发紧,重重喘出一口气:“你怎么找来的……”
子车甫昭径自跪在他身边,丝毫没有理会他的问话,而是干脆地上手去扯他下半部分的衣服。佚名冰凉的指尖握上他的手腕试图阻止,但他几乎没什么力气。布料顷刻间被撕扯开,子车的瞳孔在落到佚名身上地图那般溃烂的皮肉和被脓血浸满的里衣时骤然一缩。
一粒扣子落在地上,与周遭的岩石摩擦着,发出裂帛般尖锐的噪声,子车甫昭只觉得自己身上也跟着被划拉开一个大口子。五脏六肺俱是一点点冷下去,让他喘不上气来。血液沸腾着往心口冲,被算计的滋味和失去爱人的恐惧一同在胸腔灼烧,令他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理智。
他揪起佚名的领口,力气大得几乎要将他给提起来,劈头盖脸地冲他吼道:“你他娘的什么意思?以为自己能耐了,和老子玩这套是吧?”
佚名注视着他,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眸中的不甘几乎要溢出来:“你怎么能来呢?你怎么能来……”
子车甫昭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老子想找你,天涯海角你都别想跑。别他娘的在这儿废话,老子问你话呢。谁给你胆子瞒着我——”
佚名的目光落到他手腕周围被鲜血浸透的衣服。他直截了当地打断他,问道:“那你呢?”
子车手上的力气一滞。
“你今天原本是去做什么的?别告诉我你是真的出差。” 佚名惨淡地笑起来,“你和我,彼此彼此,谁又能说谁?子车甫昭,你又在这里发什么脾气呢……”
“——那镯子……我明明亲眼看你摔了的……”
“是,我是摔了。不过那镯子本就是一对,我只是当着你的面摔了其中的一个。”
子牙车揪着他领口的手抖得厉害:“你从那时候开始就——”
“那时候?比那可早多了。你不也是吗?你也知道你自己的因果快到了——像你这样的人,应该是能算出日子的是不是?你不也一直在找活命的法子,只不过没找到吗?”
子车甫昭爆出一句粗口:“操你的——”
“我只知道大概的日子,所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行动……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留意你的行动,直到今天早上。”
他用一列更本不存在的火车,轻而易举地撬出了子车甫昭的谎言。他一直是克他的,一直都是。他拿他毫无办法。
佚名的肺里突然呛了什么东西似的开始咳嗽,大量的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烫得子车下意识地松了手。
他的身子重新跌回岩壁,咬着嘴唇喘了片刻,嘴角的笑也渐渐耷拉下去。良久,他抹了一把唇边的血,长叹出一口气,黯然喃喃道:“只是,我不应该让你找来的……”
子车不理会他的叹息,只是手忙脚乱地扒拉佚名的衣服:“你那簿子呢——给我掏出来,你现在换,现在换还——”
“你知道的……咳咳……我替不了你。”
“你他妈给我拿出来——”
“我烧了。”
“你放你妈的屁!”
“今天早上你洗澡的时候我就烧了……你忘了吗?”
今早。
——那股焦糊味。操!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他什么都没有想到,偏偏佚名什么都想到了。
他果然克他。
“顺带一提,那镯子我也已经摔碎扔进水里了。”佚名垂眸,淡淡地补充道,“子车甫昭……没办法了。”
没办法了。子车甫昭恐怕对这一点同样心知肚明。可他怎么能承认呢?他怎么能承认呢……
他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他发现自己不仅没有办法救他,他甚至不能怪他。
良久,他只吐出一句:“老子他妈的不要你背我的因果债……我他妈的不要……”
“可是。”佚名重新抬眼,看着他,“可是我想留住你啊。”
子车抹了一把脸:“不就是条命吗?哥陪你啊——”
“子车甫昭,记着你的命是用什么换来的……”
“操——”
“你答应过我,路上小心。”佚名极勉强地抬起指尖,抚上他的领口,“子车……往后的路上,你一个人小心。”
佚名身上的溃烂的部分不断扩散,他捂也捂不住,只能脱力地跪下,将脸埋在他的脖颈上。这里早上还温暖又干燥,充斥着佚名身上好闻的味道,现在却只有黏腻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我原本不想让你看着的。”佚名苦笑起来,“你总是那个搅乱我所有计划的人……“
“但是既然你来了。”他说,声音越来越低,“那就再抱我一会儿吧。”
子车小心地将佚名抱在怀里,全身颤栗得比他还要厉害。佚名的脸隔着那层薄薄的褂子,搁在他的肩上,轻声道:“和你说实话吧……”
“子车甫昭。”他似是要说,却似是又不想说一般,嘴唇贴上他的颈子,声音含糊得几乎要听不见,“还好……还好你来了。”
“佚名……”他将头靠下去,“佚名仔……你怎么能对我这么狠心?”
再也没有人回应他的话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怎么能对我这么狠心呢......”
他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同怀里的人一起失去了身上所有的温度。他们靠在岩石上,直至太阳落下。子车低头,佚名的脸已然溃烂得分辨不清原本的模样了。
不过这样也好。他的爱人原本就是无相的。无论他是什么样,在他眼中都是——都是——
他俯下身,嘴唇贴上他冰凉而模糊的血肉。他垂着眼帘,温柔地看着他,喃喃道:“佚名仔……怎么这么好看呢……”
“看一辈子也看不腻啊……”
他在半山腰处寻了一块隐蔽的地方,将佚名埋在了一颗低矮的小树边。那不知道是一颗什么树,低矮的枝桠堪堪高过坟头,他将佚名身上那枚铜钱挂了上去。
他为他立了一块墓碑。墓碑上什么也没写,也不用写什么。关于佚名生平的痕迹早就刻满了子车甫昭的全身。他自己就是他的墓碑。
4.
子车甫昭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了。他只记得在那一路上,他有无数个念头去死,却硬生生地被佚名那一句“路上小心”给拉了回来。
晨光亮起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往床的另一边靠去,想要揽住那个人,却只摸到了一片空气。他的手覆上脸颊,因着胸腔处传来的空洞的剧痛而收紧五指。指甲陷入皮肤,落下的只有鲜血。鼻子酸得要命,干涸的灵魂里却什么东西都流不出来。
他再也无法继续躺在那张全是佚名气味的床上了。子车强迫自己起了身,坐到了书桌前。
他突兀地想起佚名昨天早上的那句叮嘱:说明书都收在书桌第二个抽屉里。
子车甫昭于是拉开那个抽屉。所有物件的说明书都被叠得整整齐齐的,上头还密密麻麻写满了佚名的批注。为了怕他对不上号,每个物件名称的旁边都被画上了对应物品的简笔画示意图。
叠在最上的就是扫地机器人的那张,佚名在空白处用红笔画了一个长着底座的圆盘,旁边还有一只炸毛的奶牛猫。
他用指尖覆上那些漂亮的字迹,佚名的身影就这样出现在了子车的眼前。在每个他打着鼾酣睡的夜晚。佚名伏案坐在这张小桌前,在开到最暗档位的台灯下,写着这些留言,计算着他的死期。就和现在他自己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来。
——是啊,他们连字迹都是一样的。一模一样。不过子车甫昭的字迹原来是不长这样的。他的字,原本是在日复一日地模仿与假扮中习得的子车甫磬的字。在离开那个令人作呕的院子后,他一度非常厌恶写字。必要写书信时,他也会刻意把字写得歪歪扭扭,有些部分甚至更乐意用简单的图案代替,极力地抹去过往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直到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一个清晨,这一切被佚名发现。那人将他按在椅子上,在他一贯拿刀的手中塞了一支笔,又握住了他拿笔的手。
现在,那只笔再一次被塞入了他的手中。紧接着,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握上他的,再一次带着他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自己的名字。
子车甫昭 子车甫昭……
那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的习惯,久到他已经忘记了缘由。“昭”字的横折照例比其他笔画多停顿一秒。勾起的瞬间,他却蓦然听见了那个轻柔又坚定的声音。
“别说话。认真写。”佚名说。
那人的气息依旧平和,带着刚从懒觉中爬起的温度,笼罩在他头顶上,像阳光一般洒得均匀明媚。回忆牵扯着他向后伸手,想要握住那撑着台面的手腕,却被温柔地驳回了:“好好写。”
听相好的话一直是子车甫昭为数不多的美德之一,无论他相好的还在不在人间。他依言写完了那个“昭”字。身后的人在他耳边轻声道:“子车甫昭,这是我的字迹。往后也可以是你的。”
他看着那张写满名字的纸,愣了片刻,轻声说:“佚名仔,你写这么多遍哥的名字做什么啊……”
他沉默,接着再一次落下笔。那人的字迹出现在白纸上:
子车甫昭,醒了就去买早餐。要豆腐粉丝馅的包子,刚蒸出来的。豆浆不放糖。
佚名
子车甫昭将那张纸条撕下,放在了餐桌上。他退后两步,左看看,右看看,笑得像个刚得了糖的孩子那样。
“得嘞!”
5.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往日。每天早上,子车甫昭都会将那张纸条拿起来,读一遍,然后哼着歌出门,去满足相好的那有些任性却令他无比受用的命令。
只是佚名仔最近似乎忙得很,家里总是不见人影的。子车甫昭也不甚在意。
那张纸条像一句魔咒,又像是一条胶布,将濒临破碎的一切重新又强行粘在了一起。
可这场幻梦到底还是终结在一个气温骤降的夜晚。
他带着一身的寒气和血气回到家中。屋里依旧没有亮灯,他疲惫得只想一头栽倒在床上。本能也确实让他这样做了。彻底罢了工的大脑传来一阵阵剧痛,像是在告诉他漏了什么。
——可是佚名是不让他这样的。佚名爱干净,从不许他血糊糊地往床上躺。不仅如此,他也不许他接那些容易送命的活,要是被他发现了,一定会被那人狠狠骂一顿。
他等了半天,没有人来骂他。
没有。
屋子里是一片死寂。子车甫昭没来由觉得厌恶。鼻尖蹭着枕头,上面还停留着佚名身上的气息,包裹着他,就像再一次回到了爱人的怀抱。
“佚名……”他开口,叫他的名字。脸颊下方的枕头逐渐出现一小块湿润,以惊人的速度越变越大。他流失的血太多了,耳畔开始嗡嗡作响。
“佚名,别生气,饶了哥这一回……”他嘟嘟囔囔,嗓子眼和着血沫,话都说不太清,“哥这也是不小心的,你轻点骂……”
再骂几句吧。他在心里祈求。
于是,像是被撕咬得遍体凌伤、却还不肯断气的猎物一般,他挣扎着爬起来,将自己腾挪到了佚名的书桌前。他支着身子坐下,颤抖的手抓起一支笔,扯过一张白纸。
他写下了第二张纸条。
这次他写了好几遍,放才满意。
子车甫昭。怎么又弄了一身伤回家?还背着我在外面接那些危险的活?
伤口我都替你处理好了。这两天罚你睡沙发。不许进卧室。
佚名 二〇三五年 十一月十七日
子车委屈巴巴地暂且在沙发上安顿了。他们家的沙发又小又硬,晚上撬锁又冷又黑,不过这根本难不倒子车甫昭。他半夜爬起来,三两下就搞定了那扇小小的木头门,直奔那张床去了。
-
子车甫昭,天气预报说今天有一场大雪。记得多穿些衣服。出门转转吧,别总是在家里。
佚名 二〇三六年 一月十七日
今年的冬天来得尤其早,气温降得也快。子车被漫天的白色晃了眼,想起三十六年前那个属于暮坪的冬。那时他和佚名刚结束手头的案子,在走回家的路上同一场雪相逢。他有些别扭地在沉默中开口,佯装轻松地问身边的人:“佚名仔,要不考虑考虑,做哥的相好?跟着哥,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你喜欢谁我都能给你变。”
他悄悄瞥了佚名一眼,他耳根上泛起的殷红落在满目的雪白中像是一片生动的花瓣,映得他格外好看,看得子车甫昭的心跳和脚步一起错了一拍,前脚绊着后脚,差点一个跟头栽下去。
他勉强维持住平衡,正准备打个哈哈,一只手却突然握上他的指尖。佚名偏过头,闷闷的声音从围巾里传来:“雪地滑......小心点。”
那一瞬间,他的心被巨大的兴奋和喜悦灌满。牵上佚名的手,同他十指相扣,在雪地里踏出一条脚步相接的痕迹。
三十六年后的今天,子车甫昭在大雪中张开手指。
风雪穿过他的指缝,短暂地填满指尖和心中的空隙。
-
子车甫昭,你要不要看看这都几点了?就不能挑些白天的活接吗?
我困了,先睡。上床的动静小一些。下次再这么晚不回来,你干脆睡大街得了。
佚名 二〇三六年 七月二十日
子车拿起玄关台子上的便签,折了两下塞进衣服口袋里。他蹑手蹑脚地洗漱了一番,轻车熟路地去床上找那个已经睡熟的人。
-
子车甫昭,今年过年不想在外边吃了。想吃你做的板栗烧排骨,还有水煮鱼片。
要不要让怀蕴清和小芝也过来?人多些热闹。
佚名 二〇三七年 二月十四日
不是,那哪儿能啊?让老怀带他家那个小鬼过来,这不纯纯坏自己的好事儿嘛。子车甫昭才不乐意。他选择性地忽视了第二句话,盘算好两个人的菜量,揣起佚名的钱包就往菜场赶了。
于是,在佚名离开后的第二年,子车甫昭终于又一次走进了那个菜场。
他和佚名先前总是来这里。那人由着子车牵着自己的手,红着耳根,却依旧同他十指相扣。子车会问他想吃什么,然后在菜场和人讨价还价。讲好价后,佚名付钱,子车则趁着摊主找零的功夫顺走一两把小葱,被那人猛掐一把后腰。
除夕清晨的超市热闹非凡,子车甫昭穿梭在涌动的人潮之间。他在摊前讲好价,付了钱,照例在摊主转身翻零钱的时候抓起一把小葱往袋子里塞。腰上传来一阵熟悉的绞痛。这回自己相好的好像掐得有些太重,子车甫昭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他揉着有些疼的后腰,拎着三个袋子掂了掂。他走向超市,去买酒。
子车甫昭坐在一桌子菜前,把半杯白酒一股脑灌进口中,搂着身边的佚名笑得肆意。零点的烟花随着窗外劈里啪啦作响的爆竹一起划破夜空,硬生生地把没亮灯的屋子照得雪亮,他不得不看清身边原是没有人的。
于是他憎恨起这人间的烟火,可却又想起佚名追寻这么久的,也恰恰是这人间烟火。
他便连这些也一并恨不起来了。
——最后他只能迷迷瞪瞪地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喃喃自语:“佚名仔,怎么就不晓得回来看看呢?你子车哥想你想了三年了……”
不过,还好走的不是自己。可怎么留佚名一个人面对这一切呢?
人间的路,他一个人是走得又苦又累。他趴在桌上,和身边的撒娇:“佚名仔……哥累得慌,有点撑不下去了……”
-
子车甫昭……这都多大人了?自己能喝多少怎么就没个数呢?昨晚废了好大劲才把你拖上床……压在我身上沉得要命。
以后不许喝酒了。
佚名 二〇三七年 二月十五日
子车甫昭一边收拾着餐桌和地上的狼藉,一边嬉皮笑脸地道着歉。
还能怎么办呢?子车甫昭心想,听相好的话呗。
-
子车甫昭,家里的扫地机器人怎么坏了?你又对它做了什么?
佚名 二〇三八年 三月十日
青天大老爷——这可冤枉啊!他真的什么都没做,顶多就是晚上起夜的时候不小心踩了那玩意儿一脚。
迫于无奈,子车甫昭只得第二天去商场重新买了一台。他特意挑了个一模一样的款式。
当然,原先那个他也没舍得扔,塞到床底去下了。
-
子车甫昭,谢谢你送的花。我插在花瓶里了,很漂亮。
七夕快乐。
我也想你了。
佚名 二〇三八年 八月七日
那必须的。子车得意地想。毕竟这花可是自己在隔壁小区花坛里挑了半个钟头的,还好那看门的跑得没自己快。不过这事儿可千万不能被自己相好的知道,否则自己少不得一顿训。
-
子车甫昭,生日快乐。
蛋糕我放进冰箱了,记得吃。
佚名 二〇四〇年 十一月十七日
子车甫昭喜滋滋地从冰箱里取出那个蛋糕。骑上三蹦子就去了佚名的墓前。那棵挂着铜钱的小树已经长到他腰的位置了。
“佚名仔,你还没祝我生日快乐呢。”他说,“光写下来可不算数啊,你得亲口说。”
他把头靠在墓碑上,过了一会儿,他笑了:“嘿,谢谢哈。”
他切了两块蛋糕,一块放在了小树下,自己则低下头吃起了另一块。这个季节的风有些凉了,吹过他头顶的树梢,一片枯叶落下,正好落在他的额头上,就像爱人的吻,让他终于又能在食物上品出甜来。
吃完那块蛋糕后,子车甫昭躺在草地上,给自己唱了一首生日歌。
-
子车甫昭,昨晚我把冬衣拿出来挂进衣柜了。在旁边给你留了一小块地方,记得自己把你去年搬家时那个破包袱收拾出来,别在那儿堆着占地方了。
佚名 二〇四二年 十一月三日
子车甫昭哼着歌,听话地将包袱里的衣物一件件拿出来,准备放进衣柜。打开衣柜的一刹那,那种熟悉的、属于佚名身上的味道扑面而来,令他不自觉的咧嘴想笑,笑了一会儿,嘴角的弧度又一点点落下。
比前几年淡了。
七年了。
气味和他存在的痕迹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他抓不住,却又无比害怕失去。他贪恋地感受了片刻那气息的环绕,轻轻合上了衣柜的门,轻声解释:“佚名仔,哥怕给你衣服碰乱了……”
他又笑:“我那些衣服,就放原本那个破包袱里也不错。”
-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子车甫昭每个月总会有那么一两天去找他的爱人,却没有一年是在清明去的。他们的家离源清山并不近,约莫四五公里,开三蹦子快些,只是子车甫昭更喜欢走路。
从小区门口出来,他穿过三个比较热闹的街区,再一路向西,从那里开始,四周就变成了低矮的平房。他又沿着荒废的田埂走出一段,便到达了山脚下。
去往山间的路旁栽了很多梨树。他起初没认出那是梨树。直到佚名走后的第一年春天,他和往常一样去了那块碑,入目却是漫天的白雪。
佚名的墓碑在半山腰的地方。他每个月去那儿,除了带去一些佚名爱吃的东西外,就是去烧他写的那些纸条。每个月他都能攒下好大一捧。这些纸条没有一张是写给佚名的,但却又每一张都是写给佚名的。好像他真的只是在代替佚名活着,那些纸条只是烧给本该死去的自己。
他太想他了。他只能靠这个活着了。
子车甫昭还记得很久以前的一回,他在纸条上写下“我爱你”,又划去。他想着佚名不会这么说话,又嘲笑自己,是佚名走得太久,害得他都快要忘记他是怎么说话的了。
可有一天他喝多了,又或许是因为那天恰好是佚名离开他的第十年。总之他拿起笔,在纸条上开始写字。
子车甫昭。
我爱你。晚上等我回家。
佚名 二〇四五年 十月二十七日
他坐在沙发上,从下午等到第二天清晨。
陈旧的房间依然静谧地要死,就和过去的那十年间一样。子车甫昭站起身,看了一眼时钟,现在是早上七点半。
还早得很。
他知道,这一回,他铁定能赶上那趟车。
6.
在那之前,子车甫昭最后一次去看了佚名。他注视着碑上的那一片空白,就像在注视自己的爱人。过了很久,他才笑起来:“佚名仔,怎么生得这么好看呢?”
他的指腹轻轻抚上那块无字碑,轻声道:“哥到现在都没看腻呢。怎么样?说话算话吧。”
他起身,墓碑边上的那棵树已经长得同他一样高了。临走前,他将自己脖子上的那枚铜钱摘下,挂在了碑前的那棵树枝上,和那条已经褪了色的红绳挂在一起。
随后,他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上了回家了的路。
他答应过佚名“路上小心”。他会的。听相好的话一直是子车甫昭为数不多的美德之一,无论他自己是否即将离开人间。他再一次哼起了那首歌,《蜻蜓》,调子平稳而又急切。因为这一次,他并不是去赴死,而是去与爱人相逢。这人间的路他一个人走了十年,终于是快要走到头了。
再没什么好害怕的,也没什么好不甘的。子车甫昭唯一后悔的事情便是——
佚名的碑,离他们家的路实在是太远了。
自己当时怎么不找个近点儿的地方呢。
---
【子车主】愈合
*车男主,子车甫昭x佚名(白苑)。
*时间线捏造预警,是民国时期离开家不久的子车甫昭,戾气极重的19车。
*正文20k+,另外部分走其他。白苑捡狗的故事。非典型狗塑,狗并不是真的狗,写作子车甫昭,读作狗。
*纯爱HE,和@纯爱单机人 老师的口嗨。
1.
佚名是在巷子尽头的死路发现那条野狗的。
小镇最不缺的就是野狗,只是它们本不是应该出现在这个季节的东西。廊坪的冬天太冷了。尤其是遇上像这样的雨夜,风总是绵长又凛冽,吹得人牙根发酸,手脚都冻得僵了。白苑是土生土长的廊坪人,从小到大没离开过邬景镇半步。可佚名并不适应这里的气候。他怕冷,只能在扑面而来的雨雾中裹...
*车男主,子车甫昭x佚名(白苑)。
*时间线捏造预警,是民国时期离开家不久的子车甫昭,戾气极重的19车。
*正文20k+,另外部分走其他。白苑捡狗的故事。非典型狗塑,狗并不是真的狗,写作子车甫昭,读作狗。
*纯爱HE,和@纯爱单机人 老师的口嗨。
1.
佚名是在巷子尽头的死路发现那条野狗的。
小镇最不缺的就是野狗,只是它们本不是应该出现在这个季节的东西。廊坪的冬天太冷了。尤其是遇上像这样的雨夜,风总是绵长又凛冽,吹得人牙根发酸,手脚都冻得僵了。白苑是土生土长的廊坪人,从小到大没离开过邬景镇半步。可佚名并不适应这里的气候。他怕冷,只能在扑面而来的雨雾中裹紧身上单薄的大衣。
那团黑影一动不动地窝在那里,孤零零地承受着雨水的冲刷。起初,佚名还以为它已经死了。他叹了口气,想为那个和他一样没有归处的亡魂盖上一条围巾。
他向前走了两步。浮云恰巧在此时散去,月光透着雨丝朦胧地倾泻而下,佚名这才发现角落里蜷缩着的那个身影似乎并不是条狗。
竟是个人。
那人受了很严重的伤,相当狼狈地缩在墙角。他的身躯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得还是痛得,背部随着呼吸而吃力地起伏。他的脸看着青涩,年纪不大,是个青年,面上被鲜血完全覆盖,只是他半睁的眸子依旧明亮得吓人,含着凌厉的戾气,极其警惕地死死盯着他。
随着佚名一步步靠近,那双眼睛中的杀意翻涌得愈发强烈,青年重重喘出一口气,强撑着躬起身体,摆出防备的姿势,却好像撑不住那般,只能勉力蹭着身后的墙略微支起来几寸。他这一动,鲜血便淅淅沥沥地从他紧压腹部伤口的指缝间流下,滴落在地上。雨水混着血水,沿着他身下的青石板缝隙向四周蔓延,就像他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力。青年的嘴张了张,似乎是想说出什么威慑的话语,可惜还未吐出半个音节,就被从喷涌而出的血取代。他脱力地跌回原先的角落,咬着牙蜷缩得更紧。
佚名的脚步一顿。
他原本是来找人的,可惜来晚了一步。那个叫亓海楼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宅子里一片狼藉,地上全是凌乱的、新鲜的血迹。佚名想起早些时候同附近的商贩打听时,的确听他们提起过那唱戏的身边最近跟了个学本事的青年,约摸十八十九岁,总是阴沉着脸,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年岁大抵是同眼前这人差不多的。
佚名望着这张青涩的脸若有所思。眼下,亓海楼是找不着了,这个青年是他身边的人,没准知道些什么,自己是不应该放弃这道线索的。
而且,而且——
他看着快死了。佚名的眉心蹙了蹙。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路融画时,佚名曾经拥有过一条黑狗,是他在河畔的芦苇丛中捡到的。陌生的感情因两个灵魂的链接而头一回浸染上白纸,那只独属于他的小狗用柔软的皮毛和潮湿的舌头让他头一次体会到了信任与眷恋的温度。
可他却没能从路融书手上将它救下来。
等佚名赶到后院时,他只看到了一小团蜷缩着的血肉。族兄手上拿着棍棒,笑得狰狞。他说:“弟弟,有些东西是不属于你的。”
有些东西是不属于他的。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肖想过,也再没有养过狗。可就在此时此刻,眼前这个漆黑的身影却蓦然和记忆中的景象重合在一起。鬼使神差地,佚名将手伸向了大衣的纽扣。
-
......真他娘的阴魂不散。子车甫昭在心中暗骂。
为着不让自己昏死过去,他几乎要将下唇咬烂了。子车隔着睫毛上粘连的血块注视着眼前的人顿住的脚步。他猜不透那人在想什么,也懒得猜,只做好了再一次被锋利的刀子捅进身体的准备。自己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地方只剩下尚且完好的左臂。手心里还剩一枚叶片,那家伙近身的瞬间会是唯一的机会,只要——
突然,一件干净厚实的大衣从天而降,将子车甫昭整个人罩在了里头。
这是......什么?
什么意思?
扑面而来的并没有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抑或火药味,只是淡淡的笔墨与书卷的味道,是香的,莫名让子车甫昭觉得有些安心,一并将他挣扎的动作扑灭了。他实在是太冷,而那件外套过于温暖、柔软,让他不自觉地想要缩进去。紧绷的意识没来由地在这一刻松弛。全身的巨痛一下子反上来,子车喘了两口气,手中的动作渐渐停滞,眼皮也开始发沉。
意识已经悄然远离,他再没有反抗的力气,只感觉有人靠近,替他将笼在身上的外套又裹了裹。他的手和自己一样冷,没有一丝温度似的。那人有些费力地将他半托半抱着扛在肩上,转身一步步往后走去。
随着那人吃力的脚步,子车甫昭在他肩膀上一颠一颠的,脸上原本罩着的外套也渐渐滑了下去。被血糊住的眼睛在雨水的冲刷下睁开了一条缝,他就这样慢慢看清了扛着他的那个人的脸。
那是个相当白净的青年,戴着细框眼镜,眼下点缀了两颗小痣,生得很漂亮,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漂亮。只是一双眼睛里没什么情绪似的。他抱着子车很吃力,因此走路有些喘,原本缺乏血色的嘴唇上开始泛起清浅的红。
他本应该挣扎的,也不知这家伙是谁、要将他带去哪里。可子车甫昭现在太疲惫、太困了。在人生至此为止的前十九年,未曾有一个能够让他靠一会儿的地方。在这一刻,疼痛、不安、警惕都已经无暇顾及。子车的眼皮再一次发沉起来,他只能贴在那人身上,感受着他传递过来的微薄的体温。他看着眼前那人的脸越来越模糊,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真奇怪,明明也是个缺乏温度的家伙,接触的地方却是温暖的。
鲜血顺着两人相依的身体缓缓流淌而下,远远看去,像是一根不引人注意的红线。
2.
子车甫昭这一觉睡得不好。他半醒过来一次,是疼醒的。有人慢慢扯开被干涸凝固的血粘在伤口上的衣料,牵起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尖锐的东西扎进皮肉里,紧接着便是细线拉扯过伤口的酸胀。有人在缝合他的伤口。子车挣扎了两下,被那人按回去。恍惚间,他听见他的声音:“抱歉,我不是很擅长这个。”
他的声音很好听,语气很轻。衣物上油墨的香气依旧柔和地萦绕在他鼻尖。微凉的药液顺着伤口淌下,驱散了一部分的痛楚,子车甫昭的意识就这样随着那人在他身上游走的指尖愈行愈远。
再次醒来的时候,外头的雨声已经小了。
发沉发冷的身躯被柔软而温暖的被褥包裹着。子车睁开眼睛,借着朦朦亮的晨光,映入眼帘的是一处狭窄的卧房。
“你醒了?”床头的位置突兀地响起一道声音。
子车的身体一瞬间变得紧绷,眼神也即刻冷下来。他试图支起身子,手肘一用力,全身的疼便立刻往骨头里钻,只能闷哼一声倒回床上。他一边从疼痛中调整呼吸,一边防备地将目光钉在床头柜旁边坐着的人身上:“你是谁?”
“别乱动,你伤得太重了。”
“我问你是谁。”
“我叫白苑,是个记者。”他面上表情一如昨晚的淡然,“这里是我家。”
记者?
子车双目微眯,并没有接那人的话头,而是继续沉着脸色发问:“你把我带回来做什么?”
“我要找亓海楼。”
“冤有头,债有主,那你找他去呗。不过可得排个队。”
“我在调查的事件同亓海楼有关。”自称白苑的家伙解释,“这也是为什么我昨晚会出现在那条巷子。我找到了他的宅邸,可那里一片狼藉,地上全是血。院子里倒了三具尸体,看着不像是本地的装束,喉咙被割断得很利落。”他抬起头,看着子车甫昭,“是你做的?”
子车嗤笑道:“要不在你身上划两道比较比较?”
白苑自然地略过了他挑衅的言语,权当他没有否认:“大门处有强行闯入的痕迹。我猜测,大抵是有人来找他寻仇。他想法子脱身了,留你应付。”
子车甫昭“嘁”了声,业火在他心头涌动而起——逃?亓海楼当然得逃。唱阴戏场得一身因果,仇家都杀到家门口了。那家伙自然是溜得快,只留下他,被当成一垫背的。幸好他子车甫昭还算能打,硬是从那帮人的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只是剩下的两个畜生实在是不简单,其中一个手上还有把枪。他消耗得厉害,差点折在那条巷子里。
子车咬牙切齿地爆了一句粗话。他骂完,阴恻恻地盯着眼前的人:“你呢?你也要我的命?”
“我不认识你,对你的命也不感兴趣。你是唯一的线索,所以我带你回来,仅此而已。”
“我凭什么帮你?”
“你倒地的位置附近没有尸体,说明你是逃命到那里的。要你们命的人至少有一个还活着。”那人言简意赅,语气中没有任何起伏,只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亓海楼没死,你也没死,你难道指望他们善罢甘休吗?”
“啧。”
“且不说你还能不能自己走回去。万一他们找上你,以你现在的状态,恐怕很难应付。”白苑留了个话口子,似乎是在给他思考的余地;见他沉着脸默不作声,记者又提醒了一句,“我希望你想想清楚,子车先生。”
子车甫昭几乎立刻从床上弹起来:“你他妈的——你认识我?!你诓我?”
伤口顷刻间被拉扯,腹部煞白的绷带上洇开新鲜的血色。他跌回床上,疼得身体不由自主地缩紧,眼神还阴狠狠地盯着他:“嘶......你......哈......你威胁老子?”
白苑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放在他身边:“这个。”
子车艰难地偏头看去,是一张纸,被水浸湿又干透,显得皱巴巴的,隐约可见上头歪歪扭扭的字迹——“子车甫昭”。他一愣,想起来了。是前些日子自己闯祸,亓海楼罚他练字的那一张纸头。
身旁的人解释道:“我没有骗你。这张纸是在你口袋里发现的,写的应该是你的名字——子车甫昭?”他又念了一遍,“子车甫昭,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关你屁事。”子车嘟囔了一句,神情到底略缓和了些。
“我没有在威胁你。我在和你商量,或者说是——交易。我暂时给你提供安全的住所,让你养伤。亓海楼在镇子上肯定不止一处落脚点,你告诉我他其余的住所在哪里。怎么样?”
“你就不怕我告诉你什么邪门地儿,让你去送死?”
“不怕。因为我要你一起去。等你伤好一些,能勉强行动之后。亓海楼在歪门邪道的法术上造诣很深,我一个人去太冒险。”
子车从鼻子里冷哼:“究竟是什么事件?值得你费这番功夫。”
白苑斟酌了片刻,最终还是开了口:“两日前,有位姑娘找来报社,声泪俱下地说她爹消失了。”
“丢了就去报官呗,你们报社还管这个?”
“她没有办法报案,这年头最忌讳怪力乱神的玩意儿。她爹消失是因为——他找人唱阴戏。”
找“人”,这个“人”是谁,自然不必多说。
“你跟着亓海楼的时候,见过一对父女吗?”
“没。”子车甫昭撇了撇嘴,“唱那玩意儿时他会把我支开。”
白苑点点头,接着道:“据那姑娘说,她娘原是镇子上有名的美人。嫁给他爹之后,和和美美的日子没过多久,他爹就染上了赌,把家里的钱输了个一干二净,还将她娘的那些绸缎、衣物、首饰,就连梳妆的镜子,都拿去变卖了。她娘不愿意,可不愿意有什么用?要么妥协,要么挨打。后来,她娘得了病,家里没钱医,他爹便由着她在家中的床上咽了气,死了也不给好好下葬,草席一裹扔去了郊外的山上。从那以后,她爹就开始噩梦缠身。他去郊外找过他娘的尸首,可那里只剩下了一张破破烂烂的空草席。不清楚是被野兽叼走了,还是有些什么其他的缘故。”
一旁听着的人挑了挑眉:“所以他们就找上了亓海楼。”
“因果罢了。”白苑轻叹,“那天,她随他父亲一起去亓海楼的宅邸里,想让她母亲听了戏,便去了吧。唱戏的过程还算顺利,就是瘆人得很。一曲唱完,香也燃尽,可就在这时候,不知怎的刮过一阵阴风,将戏台子四周的烛火骤然吹灭了。在黑暗中,姑娘只听清了一声清脆的、硬物落地的声音。”
“哟呵,那敢情好啊,这女鬼还给留下了点纪念品。”
“姑娘吓傻了,僵在原地不敢动弹。不知过了多久,蜡烛再次点起的时候,她看见地上不知何时落了面梳妆镜,正是她娘先前的那一面,而原先坐在身边的她爹早就不知所踪。她哆哆嗦嗦地问亓海楼看到她爹没有,后者朝她一笑,说那男人自觉生前对不住妻子,便跟着妻子一道去了。还问姑娘要不要也一起,在地府凑个一个一家三口,多热闹。吓得姑娘拔腿就跑,最终找来了报社。”
子车甫昭戏谑道:“恶人自有恶人磨呗。”
“这恶人也不是谁都能做,就像这阴戏也不是谁都能唱,需得命格够硬,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记者声音中带了些惋惜的探寻,“你看着年岁不大,怎么跟着亓海楼做这行当。”
“混口饭吃。”
“世道再难,丢了命也是不值得。你无端陷入了亓海楼的因果,差点因此殒命,恐怕已经是受了影响的。”白苑叹了口气,顿了顿,才开口,“我在杂志社的这些年,稀奇古怪的事情接触得不少,对此也有些研究,你可以将生辰八字……”
话未说完,一旁却响起了几声冷森森的笑。他停下,面上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错愕,被子车甫昭敏锐地收入眼底。
子车的眸光一点一点冷下来,剜过眼前这个自称“白苑”的家伙:“你到底是谁?”
“我说了,我叫白苑,是个……”
“别想诓老子,你处理伤口的手法不对。那他妈是缝尸体的针法。”子车的脸彻底阴下去,“西南那块的仵作检验完尸体,善后时会用那一套,如今这技法已经差不多失传了,也就亓海楼那种赚死人钱的东西对那有几分研究。你他妈的一个记者,看着年纪也不大,一口廊坪口音,怎么学得会那些玩意?”
他冷冷地盯着眼前的人看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你套我话,问我生辰八字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了。我跟着亓海楼的时候,倒是听说过有这么个家族,靠着占据人的皮囊为生,可以靠着旁人的生辰八字获得对方的记忆,甚至是身份。好像是叫什么来着?”
他佯装思考了片刻,随后微微抬起头,逼视着床头的人,在紧绷的气氛中开了口。
“——佚名。”
佚名冷淡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愈发晦暗。空气中弥散着令人不安的沉默。半晌,他起身:“我是谁这件事,同我们之间的交易似乎并没有关系。”他转离开,留下一句话,“请你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吧,子车先生。”
子车甫昭目送着佚名离开房间,又看着他收拾着出了门,整个人才放松地瘫软下来。亓海楼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个佚名也未必可信。要保命还是得靠自己。他拧着眉毛思量着。无论如何,那家伙的提议确是不错。自己这段时日一直跟着亓海楼,在这一带并没有固定的居所。因此,离开这里风险更大。
至于眼前这个佚名——还是按照他一贯的行事风格——等伤好些后把他杀了好了。谁叫他骗自己呢?死了也不冤枉。自己正好借用他的脸,以他的身份避一阵子风头,再去找亓海楼那个家伙慢慢算账。
似乎是个不错的计划。
可是子车甫昭却莫名地有些烦躁。他想了半天也没摸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不去思考了。
先住下再说。
3.
子车甫昭在客卧躺了一天。天色刚刚擦黑的时候,门外传来了钥匙叮当作响的声音。那人来看了他一眼,见他还在,也没有说什么。彼此就这么心照不宣地认可了这门交易。过了半晌,一只碗被搁在床头柜上,发出一声脆响。子车甫昭偏过头,看见三个馒头被高高地堆在碗内。
他没有动。
第二天傍晚,也许是看馒头依旧一个也没少,佚名的脸色并不好看。他劝道:“得吃东西,伤口才恢复得快。”
“死不了。”子车甫昭没好气地抛给他一句。
佚名在床前站了片刻,默默收走了那碗馒头。
得了,这是打算饿着自己。不过不能信任的人给出的来路不明的食物,子车原也不打算吃。左右自己跟着亓海楼的时候偷学了借寿的把戏,也暗中试了试,现在的这幅躯体一时半会儿饿不死,顶多难受些。
他正这么想着,厨房里却突兀地传来了水沸腾的声音。没过多久,佚名从厨房走了出来,一手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炸酱面,另一只手拿了只空碗和两双筷子。
他在子车甫昭带着些微讶异的警惕目光中,将干净的小碗放在他的床头,拨了小半碗面进去。接着,他也不看子车,径直在床头的矮板凳上坐下,自顾自地开始吃面。
原来是这个意思。
……真是多此一举。
不过,罢了。送到嘴边的食物,不吃白不吃。子车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勉强侧过身。左手拿起筷子,小口吃了。
于是,这顿沉默的晚饭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两人每晚的固定活动,也是他们唯一的交集。在除此之外的时间里,子车甫昭不让佚名接近他,连换药都是自己一个人勉强着换的。佚名一般清晨就出门,傍晚回来。子车甫昭的睡眠从佚名踏出家门的那一刻才开始。白天街道上交通繁忙,总伴着小贩吆喝叫唤的声音。他睡得浅,眼下的乌青自然而然地越来越深。
也许是经历使然,子车甫昭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可对于眼前这个佚名,明明已经探清了他的身份,子车却觉得看不透他似的,总是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却不知从何而起。
在这日复一日防备着的相处中,大寒降临了。雪在一夜间压弯了门口的树,一切生命似乎都在这茫茫白雪的天地间冻住。
也许是夜间太冷着了凉,紧随着佚名关门的动静,子车甫昭吊着的意识一下子昏沉起来。困意和倦意不容抗拒地纠缠上他的每一寸神志,伴随着后背伤口处传来的深入骨髓的钝痛,让他全身燥热得仿佛被投入火炉一般。他难受得紧,全身发软作痛,不情愿地陷入并不安稳的沉眠之中。梦魇趁着意识薄弱期间乘虚而入,他仿佛再一次置身于那个囚禁了他十九年的宅院之中,一张张笑脸、一具具尸体,压得他胸口沉重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压抑地发出沉闷的呓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回忆的泥沼中,子车突然感受到一只很凉的手摸上他的额头。
他被这动静短暂地弄醒,沉重的眼皮抬起两分,视线中模糊地出现了那张带着眼镜的脸。
子车含糊地推拒:“别碰我……”
“你发烧了。”佚名短促地总结,“应该是伤口发炎的缘故。让我看看。”
子车甫昭想推他,力气聊胜于无,轻而易举地被佚名翻了个身,掀开了衣服。
才拆开他背上的绷带,佚名的眉头就立刻拧了起来。伤口恢复的状态并不好,背后的刀伤发炎得厉害,甚至有些溃烂,往外渗着血水。
“你是想把自己弄死。”
“我他妈的......又够不着。”子车回答,声音嘶哑得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自己捡回家的这个家伙很爱逞能。佚名得出了这个结论,他暗自叹了口气。可是他不能由着他这么逞能下去,否则万一子车真把自己弄死了,那么佚名手中的线索也一并断了。思考间,佚名已经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镊子,用碘伏消了毒。他没怎么犹豫,利落地揭开子车甫昭已经结痂的伤口,激起床上那个人立刻爆发出一声低吼:“操——你他妈——”
“别乱动。”
剧痛带着意识都清醒了几分,子车甫昭的声线抖得厉害,哑着嗓子叫骂:“你他娘的……别又把用在死人身上那套又用在老子身上……”
“忍着点,很快就好。”佚名手上的动作倒是没停,他刮去创口上化脓的部分,引得子车甫昭又是重重地颤了几下。
那家伙处理伤口的动作生涩,酒精淋上患处的感觉更是痛得简直要死。子车身上的冷汗涔涔落下,干脆用牙咬住枕巾,才勉强压抑住口中的痛呼。
他本打算硬生生挨过这场上刑般的疗伤——就像他一贯做的那样,打碎牙齿和血吞,向来都是如此。可就在这天旋地转的巨痛之下,子车突兀地感受到,一抹微凉的指尖触上他腰侧离伤处较远的一小块皮肤,在那儿轻轻地打着圈。
轻柔的动作与伤处传来的剧痛天差地别。子车甫昭几乎本能地配合着将注意力定格在他打圈的手指上,腰部的皮肤随着他的动作泛起淡淡的痒意。
可是,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子车甫昭晕乎乎地陷入错愕。因着交易的缘故,他死了对佚名是没有好处的,所以对方强硬地帮他处理伤口,为了留着他的命,帮自己的忙,原本就是这个道理。可是那人现在这多此一举的动作又是为了什么?
——会有人在乎他是不是痛吗?
产生这个疑问的瞬间,子车已然下意识地想要否定。可是佚名的指尖就这么实实在在地在他的皮肤上打着圈,他竟无法为他找出任何这么做的理由和借口。似是有什么魔力一般,佚名的触碰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慢慢撩过他灵魂中溃烂的疤,竟真的带着疼痛都轻了几分,连心里的火都一并扑了下。
不应该这样的.....他不需要这样。
他胡乱地想着,将脸埋在枕头里。
待到佚名处理完了子车发炎的伤口,用纱布再一次包扎好之后,子车甫昭全身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他平复着呼吸,正准备翻身平躺下,却被对方制止住了动作:“慢着,你这身后的头发都给血粘住了。”
“你要做什么?”
“替你稍微打理一下。”
“我不需要......”
“子车甫昭。”他说,“别把我的床单蹭脏了。”
子车不再动了。
佚名于是不由分说地取了一块毛巾。湿热的软布接触上子车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颈子时,他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佚名拿着毛巾,一点点融去了子车头发上干涸的血渍,又取了把梳子过来。子车甫昭不习惯于他人的触碰,更何况梳头发这一动作本不属于必要的疗伤范畴,着实有些越界。他抵触地想避开,却被佚名轻轻按着肩膀固定住。只得受了那把梳子轻轻梳过他乱七八糟的头发。梳齿轻轻擦着头皮,带起一阵陌生的、酥麻的触感。
他绝望地发现自己居然不排斥这个了。
不该这样的......不应该这样的。在他记事起的人生中,他不曾有一刻这样毫无防备地由着某个人接近他。如果他这样做了,那么他必死无疑。这就是信任的代价。所以他现在应该即刻把他推开,放两句狠话将他赶走,除了必要的接触外不要再接近自己。等他一好起来,他就该杀了他,管他娘的什么交易。
可是眼前那人对他此时阴郁的心思一无所知,只是专注于手上的动作不停;那把梳子就那样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后发,将所有毛糙的地方一并理过,舒服得叫人睁不开眼。
……还从来没有人这样触碰过他。
子车将下巴搁在枕头上,偏头去看佚名,那人的眼神专注且认真。他冷不丁开口,问他:“你在想什么?”
佚名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只轻描淡写地答道:“你这头发也太毛糙了,以后要多打理打理。”
没有任何情绪的一句话,也许勉强能算作一句关心,却足够让子车甫昭费解。他终于知道他在眼前这家伙身上感受到的违和感从何而来了。
——来自佚名的表情。他的脸上没有对他的恨意、厌恶亦或是恐惧。他的看他的眼神并非在看一个生来就是被献祭的长子、一个杀死并取代弟弟的兄长、又或者是一个可以替自己去死的垫背。他的眸光平淡如水,却并非冷漠,子车甫昭看着倒映在其中的自己,有些出神。
身后那人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似乎是有些苦恼这翘起的一头乱毛怎么梳也梳不平,锲而不舍地一遍遍用梳子顺着。
也许是看得久了,子车甫昭的眼睛突然有些发酸。
过了许久,佚名似乎终于是放弃了,他用红绳重新将子车甫昭的头发束起来。扶着他翻身躺在床上,帮他掖好被子:“好好睡一觉吧。”
“......不用管我了。”子车从刚才的怔愣中勉强抽神,轻咳一声,强迫着自己恢复了往日带着阴沉的疏离神色,“我睡不着,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佚名有些头疼。眼前这家会儿对他的信任少得可怜,不吃饭也不睡觉的,伤口要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白记者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在他一段段的人生中,很多次顺其自然地去扮演某个角色,但从未应付过这样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他思考了片刻。人睡不着觉的时候应该干些什么来着?他看着眼前这青年清秀得尚且有些稚嫩的面庞。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想法。
他张了张嘴,一首歌脱口而出:“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
子车甫昭愣住了:“你......”
佚名停了下来,解释道:“这是一首摇篮曲。”
“哈......你唱这玩意儿做什么,真当哄小孩儿啊。”子车甫昭生硬地别过脸去,“别搁这儿整这肉麻玩意恶心人了......”
“子车甫昭,是你说你睡不着的。”
子车沉默了很久。他垂着眸,佚名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经年的伤口无法在一息之间愈合。可是也许,这个人,至少不想要他的命。
“行了。白大记者,佚名。”他终于开了口。他顿了顿,抽抽鼻子,将视线从佚名身上移开,“你走吧,我困了。”
-
第二天清晨,佚名走出房间的时候,难得看见子车甫昭还睡着。
他被他出门的动静弄醒,佚名收拾着东西,头也没抬:“再睡一会儿吧。我下班回家给你换药。”
那人没做声。佚名以为他不会理会自己的这句话了,一如往常那样。他也没甚在意。
只是在他快要踏出家门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了一句极小声的:“嗯。”
4.
子车甫昭半躺在地毯上,听窗外雪化的声音。
伤口在恢复。子车对于受伤并不陌生,对疼痛也是一样。只是无论是在家练戏法的的时候,还是跟着亓海楼唱戏的时候,子车甫昭身上总是新伤叠旧伤,往往旧伤还没好透,就已经被新鲜的血液覆盖,连好都是好个囫囵。也许这些血淋淋的伤口从未康复,而是化成了勒在他脖子上的因果线;亦或是钻进了他的血肉里,成为他灵魂上的疮——他自己造下的因,果他自己扛着,他也无可怨的。
但在佚名家中养伤的这段时日,他第一次感觉到伤口愈合的滋味。血肉缓慢而有力地生长,让子车甫昭的皮肤泛出细细密密的痒意,竟连带着心都微微发痒。
就像在两人相处间维持着的微妙平衡内,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在生根发芽。于子车甫昭而言,他到底还是习惯了有人去触碰他无法自我愈合的伤口。
而对于佚名来说,他也渐渐习惯了那个唤他作“佚名”的、难对付的青年。
在这个难得的休息日,坐在客厅看书的佚名被突兀的叩门声打断了思绪。
门才拉开一条缝,一张陌生的面孔就迫不及待地挤了进来。即使已经换了皮囊,不再是路融书的样子,可佚名对同族的直觉与警惕在那一刻疯狂作响——不,甚至不需要那些,仅仅是这个熟悉到令人作呕的笑容,就能让他一眼认出门外的人是谁。
那是他的族兄。
关门的动作被那人强硬地伸手阻止,那人挤进半个身子,定定地盯着他,咧嘴笑了:“找到你了。”
佚名的喉咙动了动,毫不客气地问他:“有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接你回家呀。”他盯着佚名审视了片刻,有些嫌弃地挑了挑眉,“你这个身份不好——当然,上一个镖师的也不好。我的傻弟弟啊,离开兄长了,连身份都不知道好好选了吗。”
佚名阴沉着脸不说话。那位族兄却浑然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往下说着:“也只有你,抱着什么‘寻找自我’的愚蠢的愿望,才会选择这种无趣的身份。乐子没享多少,人还差点没了。”
“那是我的事,和你无关。”
“这话可就错了。你呀,在外边混了这么久,还真拿自己当个人了?那我倒要问问你了。”他戏谑地笑了几声,“你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都有答案了吗——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是男是女?感情是什么?自我又是什么?换句话说,你真的有'自我'这种东西吗?”
“你闭嘴——”
“回答不出来吗?”门外的人看着心情极好的样子,“我不是一早就告诉你了吗?”
族兄突然凑近到他面前,他的话一字一顿地落在佚名耳中:“有些东西是不属于你的。”
仿佛是骤然被人推入冰窟一般,佚名的心重重颤了两下,他咬了咬下唇:“滚出去。”
回答他的是一把抵上额头的手枪:“承认吧,我才是你唯一的亲人,我们是一样的啊。我已经看好了一对兄弟的八字,孤身一人有什么意思,还是我们兄弟俩——”
话音未落,佚名却突然看见那人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极其古怪的表情。他一边的眉毛微微挑起,眼睛也睁大了些,好像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似的。
佚名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一时间也怔住了。自己的身后站着一个面色阴沉的家伙,盯着门外的人看。
他的长相,分明和白苑一模一样。
那家伙开口,语气透着森然的冷意:“吵死了。”
是子车甫昭的声音。
“你谁啊?”他的族兄皱眉。
“我是你爹。”子车冷冷答道,“眼睛不好使就别要了,你爹我替你挖出来喂猪去。没瞧见我俩长得一模一样吗?”
族兄的眼睛眯起,从佚名的脸上扫到子车脸上,冷笑两声:“冒牌货,你算什么——”
枪管没移动几寸,便被子车飞快地伸手捏住了。门外那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手就骤然掐住他的脖子,猛地将他按在门框上:“你他妈的算什么东西?”
“唔——”那人的头撞上门框,吃痛发出一声闷哼。他咳了两声,看着佚名,“这是你……咳咳……新养的狗吗?”
子车甫昭手掌用力,径直提溜着那人的身子离了地。族兄脸上的笑容霎时扭曲了,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叫骂,手胡乱抓着子车的手,想把他掰开,无奈却被钳得死紧。
就在他的脸色越来越白之际,佚名轻轻将手搭在了子车的肩上:“算了。他要死了。”
“那又怎么样?”
“佚名家族的人记忆是共享的,要真杀了他,怕是会有麻烦。”
子车甫昭“啧”了一声。他像是丢开脏东西那般,将那家伙的身体随意甩在了楼道里。佚名家门口正对着木质的楼梯,不速之客的身体跌落在不太结实的木头上,发出一声空洞的巨响,接着便不受控制地向下滚去。子车也不理会他的死活,紧接着踹上了门。
他揉了揉作痛的手腕,就看到佚名低着头,倚靠在玄关边的鞋柜上一言不发。
子车甫昭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心里像是被细细的尖刺碾过那样毛躁地烦了起来。又来了。他心想。这种莫名其妙、不知从何而起的烦躁的感觉,跟十来分钟前他半倚在床上听佚名被那人为难时的感受一模一样。
他本不应该管的。关他什么事儿?
可是凭什么?威胁自己的时候分明没见他这么好欺负,歪理一套接着一套的,怎的到了这人面前就变成个任打任骂的闷葫芦了?他是傻了吗?连还手都不会了?
子车甫昭看他这好欺负的样子不爽,心里跟窝了一团火似的烧心,让他不由自主地向他走了过去。
子车沉默片刻,还是开了口:“喂……”
佚名抬起头,看向他:“你的脸。”
子车这才反应过来,他“哦”了一声,三两下将脸捏回原样,有些尴尬地别过头去:“你这红墨水太难用了。回头还是给我整点朱砂来,听着没有。”
“知道了。”
两人又一次陷入沉默。
“啧。谁家没几个喜欢找死的兄弟。”他撇撇嘴,有些别扭地说,“甭管。”
佚名还是没说话。
“再说了,什么兄弟。那是他硬要凑上来沾边。你和他有什么关系,别听他说的那些鬼话。”
“他说得……倒也没错。壳子不一样。”佚名悠长的视线轻轻扫过地上带着尘土的鞋印,“但我们都是佚名。”
不是,这人的脑子怎么就转不过来呢。子车气得不行,两三脚将那些尘土拨去了门缝外:“那你俩也是不一样的佚名。这世上的佚名多了去了。那要这么说,老子和亓海楼那狗娘养的还都他妈是人呢,这哪儿能一样。”
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好像……也没有哪里不对。总之这话糙得很,佚名有些混乱的大脑来不及细想,他一时间有些无语,没憋住,面上的表情立刻缓和了几分,连嘴角都有了些翘起的趋势。
子车甫昭心情就这么莫名其妙、立竿见影地就有些好起来了。
“行了,甭在那儿板着个脸了,哥可不乐意看你那副样子。”子车甫昭抿了抿嘴,有些磕巴地叫了他一声,“佚名……佚名仔。”
佚名愣住了:“你叫我什么?”
“......你不乐意的话,我还是叫你佚名。”
眼前的人看着依旧有些懵,只轻轻摇了摇头。他又怔了半晌,突然垂首,闷闷道:“子车甫昭,谢谢你。”
“还你个人情罢了。我不喜欢欠人东西。” 子车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他轻咳了一声,“可别想着用我的八字……”
“我没有。”佚名打断他,“我只是想和你说,谢谢。”
这回反应不过来的人倒变成子车甫昭了。他许久才“哦”了一声:“还是第一次有人和我说这个……”
5.
有了这么一出之后,两人之间的距离倒是近了不少。阳光还不错的日子里,子车甫昭会躺在阳台窗前的地毯上晒太阳,佚名则是会坐在客厅的老旧皮质沙发上看书。他偶尔谈起自己的前几次身份,但更多是听子车甫昭讲述有关亓海楼的事情。没过多久,子车甫昭的“讲述”变成了“痛骂”,佚名听着听着,偶尔会觉着好笑,那人有的时候好像在特意逗自己笑似的。
他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听那人絮絮叨叨谈这些,究竟是为着获得更多亓海楼的线索,还是因为纯粹是愿意听那人说话。
那个吵吵嚷嚷的人像是老天扔下的一粒小小石子,使他原本平淡无波的生活泛出细细的涟漪来。
廊坪漫长的冬季终于有了起色,佚名有些懵懂地感叹,原来这雪还有化的一天。今年的气温似乎升高得格外快,有什么东西随着檐上的冰雪一起消融。在某次换药的过程中,子车甫昭吃痛,下意识握住了佚名的手腕。后者被这带了些依赖的动作惊住,两人同时撤了手。佚名抬眼,那青年便立刻偏过头去,只是脸颊上擦上一丝可疑的红晕。
他怔愣片刻,才继续手中给那人上药的动作,耳根却也发起烫来。
在他日复一日的照顾和那人极其不容易的配合之下,子车甫昭身上的伤就这么一天天好了起来。不过伤口是恢复了,让佚名头疼的事情却多了一件。
那天,佚名下了班,才走到楼下,便看到三楼的窗户半开着,从里面涌出滚滚黑烟。
他的心在那一瞬间沉了。难不成是亓海楼的仇家找上门了?子车甫昭身上的伤还没好彻底,也不知道他应付不应付得过来——
他飞快地跑上楼,拉开门,就被呛人的烟雾熏得咳嗽。缭绕着的黑气似乎是从厨房传出的,他冲进去,就看见灶上冒着烟,一个焦黑的物体散发着呛人的气味。
子车甫昭站在旁边,脸和锅底一样黑。
佚名吊着的一口气松下来,他显然是无法理解此刻的状态,只能不解地提问:“你在做什么?”
子车开口,先咳嗽了两声,脸比锅底更黑:“老子他妈的做饭。”
“怎么不等我回来做?”
“你做的那玩意儿能吃?”他脸色极其不好看,有些咬牙切齿,“每天白天还只有烧饼油条。”
“……”佚名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教我用一下这灶子。”子车甫昭别过脸,干巴巴地说。
实话实说,这次的小意外主要原因并不在于子车甫昭,而是白苑家里的灶子脾气属实有些大。因为摸到了门道的子车其实厨艺相当不错。
佚名和他坐在桌前,隔着桌上那碗臊子面冒起的氤氲水汽,看着子车甫昭那张青涩的脸。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子车抬起头,努力掩藏声线中的紧张,有些生硬地问他:“怎么样?”
怎么样?
面对这个问题,他下意识地回忆起白苑的口味来。佚名在自己的家族里尚且算是年轻,即使如此,他也已经经历过许多段不同的生活,替代过许多不同的人。他们每个人有不同的喜好、不同的口味,正如他们有着不同的名字、不同的人生。佚名早已习惯于扮演不同的角色,延续他们的喜好与口味。白苑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口味重得很,眼前这碗面对他来说大抵是有些淡了。
他正准备开口,给出一贯的答复。子车却有些疑惑于他短暂的沉默,还以为是他没听清,于是追问了一句:“佚名?”
佚名轻启的嘴唇就这样滞住了。
他垂眸,又夹起一筷子面送入口中,除了舌尖传来的咸与辣之外,佚名总觉得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其他什么味道。他没尝过,所以他形容不出来,只觉得这味道很重,仿佛一切的咸甜酸辣都在这碗面里头了。
他轻声开口:“……下次少放点盐。”
“你还真挑上了?”对面的家伙看着有些恼怒。
佚名摇头:“没关……”
“行行行。”子车甫昭打断他。他撇撇嘴,“知道了。”
6.
大半个月后,佚名跟着子车甫昭一起去了亓海楼在郊外的院子。
院子不大,看着像是废弃许久了。据子车甫昭说是亓海楼早些年住的,搬走后只做堆放道具的地方。
子车带着佚名挨个房间地搜了一遍,这院子的格局倒是规整。东厢房中收的是一应寻常的锣鼓戏服,西厢房中堆得则都是些香台、白布这类唱阴戏的物件。
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玩意儿,大都是些旧物,上头覆盖着一层薄灰,显然是许久未经打扫了。从西厢房出来后,二人便径直去了院子的正房。
亓海楼的起居处就在此地。这小小一间卧室布置得相当雅致。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法术,这间屋子里头倒是干净得一尘不染,温度也比外头高出不少。除了些寻常的桌椅、摆件和床塌之外,这里的陈设可以称得上是相当简洁。子车甫昭迅速搜完了东西耳房,仍是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佚名的声音:“子车甫昭。”
佚名一人站在床榻边那扇曲屏后头的梳妆台前,那儿竖着面布满锈迹的镜子,边框是用黄铜做的,上下左右分别刻着四个小篆:镜花水月。
子车凑过去看了半天,不由得嗤笑一声:“就喜欢搞这些神神叨叨的。”
“你看得懂?”佚名有些意外。
“不是,你他妈什么意思?”子车甫昭气得龇牙咧嘴,但又不好反驳,只能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镜子上,言语间还有些悻悻,“就是这玩意儿?看这模样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确定,但是这镜子看着同屋内的风格并不很——子车甫昭?!”
他出口晚了。
子车已然伸出手,想把那镜子翻个面儿朝墙扣上,可就在他触碰到镜面的一瞬间,一股强大的吸力骤然沿着他的指尖传递而出,将整个人吸入了镜子之中。
-
“没用的,别反抗了。”
他听到有人这样说。
子车甫昭模糊的五感被这样一句从极近处传来的埋怨召回,眼前恍惚的视线也逐渐凝聚起来,他隐隐约约看见房梁上吊着个人,正随着悬挂下来的绳子晃来晃去,似乎在挣扎。他的两只手不断在空中扑腾,口中紧紧咬着一根绳子,含糊不清的呜咽随着房梁上木板嘎吱作响的声音一起在房间里回荡。子车有些不明所以,他眯了眯眼,这才看清房梁上挂的人的那张脸——
是子车甫磬。
“张开嘴,死不了!”他发觉竟是自己开了口,“这神仙索不是你自个儿最擅长的戏法么?怎的还怕了?赶紧地把嘴张开,牙掉了就好了。”
他的嘴一张一合,一字一句就像是已然被书写好的台词那般被他说了出来。以至于他尚未来得及理解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更不明白自己带着些许不耐的语气中为什么隐隐透着些无奈与纵容。
“呜——呜——不——”
“别挣扎了。”他听着自己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子车甫昭的脑中依旧一团浆糊,但言语间,自己这会儿似乎是在替子车甫磬拔牙。
怎么可能?自己怎么会替——
哦。
他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子车甫磬有一颗乳牙,他过十三岁生辰那日啃猪肘子的时候没留心,被骨头硌了一下,那颗牙自此便松动了。爹说不打紧,原本甫磬也到了换牙的年纪,待它自己掉下来便好。只是这牙前前后后松动了将近两个月,就是不掉,只一味地晃来晃去,还影响人吃饭。趁着今天孩子们练戏法结束得早,他便提议自己索性帮子车甫磬将那颗牙拔了得了,一了百了。
是这样吗?
子车甫昭试图从自己的脑海中翻找出回忆来,却是无济于事。记忆深处一片空白,所有的事实像是被灌输进大脑那样——正如他是子车家的长子,被寄予厚望的孩子,从小既要刻苦练习变脸的本事,又要负责照看弟弟妹妹。
原本是这样吗?应该是这样吗?
一种诡异的违和感侵袭上子车甫昭的大脑,仔细思索却理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在他思考的间隙,子车甫磬一个没咬住,嘴一松,身子就这么直直掉在地上。他捂着嘴,嘴角流下一道血迹,看着怪瘆人的。甫磬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止不住地掉着眼泪。
荟鱼见二哥哭得厉害,有些担心地跑了过来,从随身携带的那只小布包里掏出一颗糖,递给他:“二哥,不哭了。”
哭声立刻止住了。子车甫磬似乎是意识到在幺妹面前掉眼泪难免会丧失二哥的尊严,于是他拍了拍妹妹的头,含含糊糊地解释:“哥没哭,眼睛进沙子了。”
他说话说得急,声音里还带着哭腔。荟鱼显然没相信他的傻子二哥,而是转过身,又跑了两步,来到子车甫昭面前,从小布包里掏出另一颗糖,小手一伸:“大哥也吃。”
子车愣愣地接过。一切似乎自然得有些不自然。他剥开那糖纸,将那颗晶莹的橘色糖球塞进嘴里。
是他从来没尝过的......怪异的甜。
当晚吃饭的时候,子车甫磬的那颗牙还没完全愈合,只能面露难色地小口喝着汤。
甫川嘲笑他:“二哥原来嘴里就有一个风口,现在倒好,变成俩了。”
他话音刚落,子车甫昭发现自己已经无比自然地伸出手,拍了一下他的头:“好好吃饭,别笑你二哥。”
甫川抱着头吐了吐舌头,小小抱怨了一句:“大哥就知道护着二哥,跟上辈子欠了二哥似的。”
子车还想说些什么,一只手突然轻轻抚上他的背,在他瘦削的后背上摸了摸。他转头,母亲将一碗鱼汤递到他面前:“小昭最近瘦了,是不是练戏法练得太辛苦了?”
也不等子车回答,她便转向身旁坐着的男人,语气中带着嗔怪:“你也真是的,把孩子逼这么紧做什么?”
“小昭都快十六了,得些独当一面,也好帮衬帮衬着家里……”
子车甫昭盯着男人的脸——那是一张他相当熟悉的脸,是他父亲的脸。可是此时此刻,他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竟恍惚间觉得陌生得很。
“那也得劳逸结合不是?再说了,咱们小昭还不够争气啊......”女人又絮絮叨叨地骂了他两句,言语间充斥着一个母亲对孩子温柔的关切。男人也不吭气,只是一个劲儿点头。等到骂够了,女人重新转向子车:“小昭,多吃点啊。”
子车甫昭嘴里蓦地有些发苦,只能抿抿嘴,顺从地接过那碗汤:“我知道了。”
他顿了顿,小声补了一句:“娘。”
子车低头看向碗内,那碗鱼汤被炖得洁白,泛着诱人的鲜亮。他突然有一种错觉,只要他喝下了这碗汤,一切的不自然感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都将得以延续。他是属于这里的——他本就属于这里。只要他喝下这碗汤。
他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弄得有些莫名。可面前那碗飘散着热气的鱼汤实在是太香了。他舀起一勺送至嘴边,他正欲饮下,却恍然听见一声极遥远的——
“——不要喝。”
子车有些困惑地抬头,周遭似乎一切正常,并没有人听见这一声呼喊。他再一次低下头,汤面上泛起的油光就像面镜子一样,模模糊糊地倒映出他的脸,却骤然在因他手上的动作泛起的涟漪中扭曲了一下,浮现出一张焦急的面孔。
那个人带着一架圆框眼镜,嘴唇开开阖阖,仿佛正在隔着极遥远的距离,对他焦急地呼喊着什么。那张脸是陌生的,他并没有记忆,只是眼下的两枚小痣没来由地让他觉着在哪里见过。
在他愣神的功夫,那人的脸已经融进那碗鱼汤,汤面上再一次模糊地倒映出他自己,他注视着镜子一般的鱼汤上那张属于自己的脸发怔,不自觉地将视线集中到了倒影中的自己左边眼睛下的那枚痣。
左边。
不对——
镜子!
微妙的违和感在那一瞬间化为具象,子车甫昭骤然觉得自己的胸腔沉得喘不过气来,胃里翻腾得厉害,呕吐的生理反应和记忆一起翻涌而出,瞬间让他的喉咙和眼眶都泛起一整灼烧的痛。
镜子,镜子。他想起来了——
他妈的,这不对——都他妈是假的。他哪儿来的弟弟?他的弟弟早就已经——
汤碗里乍起一股浓雾,紧紧将他包裹缠绕。眼前的场景顷刻间碎成齑粉、又重新拼合,一片片回忆的画面扭曲交织在一起,直直往子车甫昭的脑子里钻——那是真实的记忆。等剧烈的眩晕感缓过之后,子车甫昭睁开眼睛。
他依旧坐在桌前。只是欢声笑语的家人已然不见,桌上是一片狼藉的碗筷。家人横七竖八晕着的身体歪歪斜斜地摊在椅子上。
唯独子车甫磬那张椅子上没有坐人,只是在他那座位面前的桌上,竖了一面镜子。
那面镜子直直地对着他,映照着他苍白而又阴翳的那张脸。
子车甫昭盯着镜子里的人看了一会儿。他的嘴角抽动了两下,向上翘起,露出了那个他无比熟悉的、在他脸上挂了整整六年的傻笑。
子车甫磬就这样出现在了镜中。
子车僵硬地笑了两声,他站起身来。
接下来的事情他已经烂熟于心。刀子捅进谁的身上,谁的血溅了他一脸;他被谁抓住脚踝,踩断了谁的脖子,又将谁的长命锁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有些事情,再做一次也不会有任何不同。无论做多少次对他子车甫昭来说都没有任何关系。
将最后一具尸体扔进院中的池水后,子车的全身克制不住地开始发抖。他突然有一种冲动。
跳下去吧,跳入这池水之中。
就好像被什么蛊惑了一般,阴柔的声音在他耳畔低语。
你在六年前已经死去,池底沉溺着你腐烂的尸体。
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
你是子车甫昭?还是子车甫磬?
我是——
看看倒影中的你吧。
子车甫昭低头,看着水面中倒影脸上那个傻气的笑。
子车甫磬在对着他笑。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
他起身,向那池水中迈去。可就在这时,浓墨一般的池水突然裂开了一条缝,一只手突兀地伸了出来,攥住了他。
水面破了,镜子碎了。他坠入一片黑暗之中。
7.
“子车甫昭——”
“子车甫昭!”
子车甫昭猛地从冰冷的木质地板上坐起来。他翻身跪伏在地上,一边压抑着胃里翻江倒海呕吐的欲望,一边大口地喘着粗气。
身下全是沾满血迹的镜子碎片,那是他残破而又令人作呕的过往。它们尖利地扎进他的身体,和血肉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开来。就像他从来不曾愈合的伤口,只会随着时间溃烂,直到伤口再度被揭开的那一天。
佚名蹲在他身边,子车瞥见他右手的拳头和衣袖上全是鲜红的血液,他的嘴一张一合:“子车......没事了,已经出来了。”
他说:“你被镜子里的画面魇住了,一个劲要往里头钻。我......”
一股极大的力气突然攥住了佚名的脖颈,将他整人压倒着按在墙上。佚名忍着后脑传来的剧痛睁开眼,对上子车猩红的双目。
“你看见了多少?”
“子车甫昭,你做什么?”佚名皱眉,试图掰开他的手指,可是无济于事,“冷静一点......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哈?”子车的嗓子里溢出几声冷笑,“你在可怜我?你他妈的在可怜我?”
“我……”佚名刚想否认,声音却被子车甫昭骤然收紧的五指彻底掐灭。
“哈哈,你都看见了是不是?既然看见了......见者有份,我顺手把你也杀了怎么样?”他咧开嘴,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扭曲,“反正一开始你把我带回家不也为了这破镜子吗?现在找也找了,调查也调查了,你也算死得其所了不是?”
佚名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天地间唯余下洪水般的窒息感将他逐渐吞没。子车甫昭的拇指死死按在他的喉间上,大脑缺氧的感觉让他眼前发黑,视野中的画面也跟着思绪一起发散起来。方才在镜中看到的画面在他的眼前闪烁。他全看到了,那些玻璃碎片中所有不堪的回忆,那些子车甫昭的回忆。看着身上的人眼里近乎疯狂的戾气与杀意,佚名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沉重得几乎跳不动。眼眶也因颈部的疼痛和窒息的崩溃而酸得厉害。
他莫名地有一种错觉——就像他第一次在巷尾的角落里看到子车时的那样,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人早已死去了。子车甫昭早已死去了。
他无法控制地再一次回想起了自己还是路融画时,在看到那具黑狗的尸体时,他想做什么、做了什么。那时他冲上前去,抱住了那个小小的、血肉模糊的身躯,想用自己的体温让它再一次活过来。
他想让他再一次活过来。
于是,在混沌的大脑做出任何反应之前,佚名已经松开试图掰开子车手掌的双手,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臂伸向他,揽住他的脖颈,拉着他靠向自己。
子车甫昭猝不及防地被佚名抱住了。
他首先感受到的是佚名身上的味道——那种淡淡的,墨水的香气。那气味的主人曾在半个月前将他捡回家,带着他死而复生。佚名的身上是好闻的、温暖的,是令人绝望地安心的,就像半个月前那样。
即使自己还掐着对方脖子。
子车甫昭松了手。
佚名靠着墙滑坐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大口喘着气,感受着空气再一次灌入肺腔的滋味。子车在他身边坐下。谁也没有再说话。房间内顿时陷入一片令人绝望的死寂。
“说点什么。”子车甫昭开口,声音是干涩的,“随便说点什么给我听。”
等子车甫昭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耳畔飘扬着极轻的歌声。
是熟悉的旋律。那首摇篮曲,哄孩子的歌,佚名给他唱过的。
“月儿明风儿静......咳......树叶儿遮窗棂啊......”
“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咳咳......琴弦声啊......”
那人唱得断断续续的,显然是气尚未完全喘过来的样子。但他唱得很认真,很轻柔,心无旁骛地仿佛两个人不是处在这么一间诡异的房间里。
一遍结束,唱歌的人清了清嗓子,又开始唱第二遍。
还未反应过来,子车甫昭的嘴角已经向上扬起,他的手覆盖着眼睛,耳朵里唯有那人唱歌的声音,以及,自己短促而低沉的几声轻笑。
“笑什么?”歌声戛然而止。
“笑你唱歌难听。”飘渺的歌声突然停下来,子车甫昭抓也抓不住。他突然有点想。他说,“五音不全的,跟被小刀剌了嗓子似的。”
佚名看着子车甫昭脸上僵硬的笑,胸腔里莫名像被揪住似的,一抽一抽地开始做痛。他转过身,面向身边的人,子车甫昭的视线被迫与他交汇。他的眼睛很漂亮,只是别这么望着自己就好了,像是要把自己看穿,让他溺毙在他深邃的黑眸之中。
子车刚想别过脸去,却突兀地被一双手抱住。接着,他落进了一个带着暖意的怀抱。
“子车甫昭,不用再笑了。”他听见他说,“不用再把这个笑挂在脸上了。”
子车甫昭愣在原地。然后,佚名不顾他的挣扎,把他的头按在颈窝上。
子车干笑了两声。然后,在那个平生让他觉得最安全的角落里,他突然觉得翘起的嘴角前所未有地酸痛,似乎要维持不下去。有什么庞大而沉重的东西从身体的每一寸血肉渐渐反上来,让他连呼吸都要滞住。于是,他僵硬的、扬起的嘴角逐渐落下去。他紧紧抱着佚名。
子车甫昭开始哭泣。
漫长的、难熬的、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哭泣。佚名被他紧紧抱着,他在颤抖。子车甫昭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把前半生的恐惧、憎恶、悲痛、绝望、愤怒慢慢地倾泻而出。夺眶而出的情绪溶解了脸上朱砂画就的符文,硬生生地落下了两行血泪。
他哭了多久,佚名就抱了他多久,用手顺他翘起的长发,轻抚过他的背。
过了许久许久,子车甫昭才终于抬起头来看他,眼睛发红。佚名心中一软,低下头去亲吻他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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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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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车甫昭抱着佚名在榻上短短地小憩了片刻。他醒得很快,怀里的人还睡着,似乎是个难得安稳的沉眠。子车看了一会儿他熟睡的脸,轻轻在他的发顶上落下一吻。他将佚名横抱起来,向外走去。
也许是他走得快了,脚步颠簸,睡梦中的人不怎么舒服地动了动,无意识地伸出手,紧紧环抱住他脖颈。
子车甫昭无端地想,这才是我的长命锁。
8.
好似一切都没变,好似一切都改变了。
没变的地方在于,佚名仍然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那个他捡回来的家伙也依旧住在......或者说赖在他家中养伤。
而改变的地方则是,每天在他早上醒来的时候,会莫名地看到身边蹭着一个一头乱毛的家伙,手还搭在自己腰上。而在他傍晚下班回家开门那刻,那个早上缠着他赖床、不让他上班的家伙会摇着尾巴似的扑上来,讨要一个吻。
原来被人等待的感觉是这样好。
可惜平静的日子终将迎来尽头,对于子车甫昭和佚名这样的人来说,就更是如此。
那一天的傍晚,子车甫昭在家里等了又等,依旧没有等到佚名开门的动静。
强烈的不安袭上他的心头。他径直出了门,朝着佚名先前提及过的报社的方向走去。他不住地期待着那人的身影出现在下一个转角,接着略带惊愕地问他:“子车甫昭,你怎么来了?”
可惜没有。子车走过一条又一条小路,心也跟着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在那个漆黑的巷子里,他终于找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那个在深冬的雨夜里将他捡回家的人,那个生涩地给他唱摇篮曲的人,那个紧紧地揽着他的脖子叫他的名字的人。
此刻闭着眼睛,斜靠在墙角,满身是血。
他没在动了。
子车甫昭的心脏停滞了两秒,痛得似乎在被生生碾碎。他死死咬住下唇,目光缓缓下移,才获得不久的生命随着那人身下蔓延开的血迹一起迅速流逝。他第一次品尝到绝望的滋味。世间最痛苦的莫过于失而复得,他第一次真正拥有些什么,却即刻就要失去。
不行。
子车冲上前去径直跪下,扯开自己身上衣物的布料,去包扎他的伤口。
他连摸一摸佚名的脉搏——探探他是否还活着都忘了。子车甫昭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再让他流血了。
他掀开佚名被血浸透的外套,布条缠绕过佚名中了一枪血肉模糊的侧腹,又扎紧了他被割开一条极深口子的小腿。
本不该是这样的。他印象中的佚名,应当是穿着干净的马夹和衬衫、扎着领带的。他的身上应当是好闻的笔墨的气味,子车甫昭第一天见他就闻过的,另他安心的气味。但此时此刻,灌进鼻腔的只有刺鼻的血腥味。那是佚名的血。指尖传来的触感冷得要命——曾经那人身上的温度带着他死而复生,但现在,指尖触碰到的皮肤却比这座极北小镇的寒冬都要冷,带着他刚获得不久的生命一起消散了。
子车甫昭短促地喘着粗气,手却控制得极稳——他擅长这个。只是这一回,他并不是为了要某个人的命,要是为了救某个人,救那个对他来说唯一要紧的人,救那个将他从已故的十九岁中救出来的人。
他不想碰痛他。
他包扎得极认真。自然也没有注意到从暗处逐渐靠近过来的两个人——或许他注意到了,但是他不在意。在他手中的布条打下最后一个结的时候,戏谑的声音已经来到他身后的几步之遥了:“嘿哟,抓个你可真费劲。”
“甭啰嗦了。配合咱们把亓海楼引出来,否则你的下场比你眼前的这位好不到哪里去。”
子车没有回头。在做完手上的这一切后,他用尚且干净的袖子抹了一把佚名满是血迹与尘土的脸颊。他依旧没有去探佚名的脉搏,仿佛这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只是倾身,无限温柔地在那人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他说:“佚名仔,等我。”
随后,子车甫昭站起来,转过身,眼中迸发出无与伦比的杀意与恨意,亮得像是悬在空中的那轮明月。
弹药射进他的大腿的血肉,他几乎没有躲,直直反握着匕首朝着那人冲去。
“我操,哪里来的疯狗,真他娘的不要命。”拿枪的家伙爆了一句粗口,堪堪躲过他的动作,向后闪身而去,他的同伴立刻飞扑上前,同子车甫昭扭打在一起。那人力气极大,到底是吃了年长几岁的好处,一只手扼住子车甫昭的脖子,将他狠狠按在地上,另一只手攥着他持刀那只手,让他动弹不得。眼看持枪那人已经缓过神来,抬起枪口对准子车的头,子车甫昭的眼神中倏忽擦过一抹狠戾。他猛地一抬头,狠狠咬上男人的虎口,直接撕下一块肉来。那男人哀嚎一声,子车借机从他的钳制中脱出,反手拉了他一把,原先对着子车头颅射出的子弹就这样贯穿了他的小臂。
由于是近距离的射击,那枪的威力又极大,男人的小臂几乎被一轰为二,仅靠着薄薄一层皮连接,此刻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能捂着断臂滚在地上哀嚎。
子车甫昭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已然起身,反身用手肘锤在将尚未反应过来的持枪男人身上,将他撂倒在地。他一脚踩在那人胸口,俯下身,用匕首抵住他的脖子。
“你他妈的……还真是条疯狗……”那男人咬牙切齿地咳出一口血,又破风箱似的嗤笑了两声。
子车甫昭没做声。他把手中的刀插回自己的腰间,伸手够到不远处方才掉落的枪。滚烫的枪口抵住男人的左侧腹。
“是这里吗?”子车甫昭面无表情地问。
男人瞪圆了眼睛。
下一秒,血肉在他手下爆开,溅了他全身。惨叫声和枪响一起回荡在安静的空巷。
子车甫昭眯了眯眼,他并没有因此得到平息,看着眼前这人痛苦的表情,他心里的某一根弦彻底崩断了——他的佚名受伤的时候也是这么痛的。一定很痛。自己还不在。
子车甫昭将枪口往左移了半尺,再一次扣动扳机。
-
解决完两个男人后。子车甫昭一瘸一拐地走到佚名身边,又一次跪了下去。他想抱他,伸出手却发现手上沾满了血。
不行啊。他很爱干净的。
子车甫昭努力地在衣服上擦了两下手,勉强蹭干净了血迹,用手轻轻摸了摸佚名的脸,唤他的名字:“佚名。”
地上的人没有动。
子车甫昭俯下身,将脸埋在他的颈窝上,一遍一遍哑声唤他:“佚名……佚名……佚名……”
一声比一声低,最后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哽咽。
他感受不到他的脉搏……亦或许是他的脉搏已经太过虚弱,而自己抖得太厉害了。子车甫昭沉默了片刻,突然抬起头,眸中闪过一息微弱的光。
他想到了....他想到了,他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重生般的喜悦与忐忑使他再一次短暂地活了过来——因为他必须要为佚名活着。他掀开佚名的外套,摸索了一阵,果然在里面掏出一本族谱。
子车甫昭胡乱翻出空白的一页,他没有一丝犹豫地咬破手指,歪歪扭扭地开始写自己的姓名和生辰八字。他妈的……也不知道他那天杀的换命的把戏要怎么弄、也不知道现在这情况了还来不来得及。但愿来得及,一定要来得及。不然......不然自己可怎么办才好呢。
就在即将落下最后一笔时,一只虚弱的手突然搭上他颤得厉害的手腕。
佚名半阖着眼睛,看着极虚弱的样子,哑声叫他:“子车……”
一颗心被稳稳按回胸腔。
子车甫昭抱住佚名,又怕他痛,不敢抱得太紧,倒是后者伸出虚浮的手臂回抱住他,缓缓地拍拍他的背,顺了顺他身后的杂乱的头发:“没事了…...”
他很快又沉睡过去。子车就这这个姿势抱起佚名,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轻声在他耳畔念叨:“不许你再离开我了......”
他起身,踏着一地的鲜血和碎肉,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满身的血像是一张用红线织成的网,将二人紧紧包裹在其中。被鲜红覆盖的他们好像在燃烧着,过去和孤独都在这场大火中燃尽。
从此以后,只是相互依偎的两个灵魂。
9.
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佚名养伤的日子里,连郡之贴心地给他放了长假。
可惜,佚名这长假过得并不自由,因为某个差点失去他的家伙显然是有些紧张过了头,几乎巴不得每时每刻都凑在他身边。
在那个天气极好的午后,佚名闲来无事,盘腿坐在阳台窗前的地毯上晒着太阳看书,子车甫昭眯着眼躺在他旁边。似乎是不满意佚名的注意力全在书上似的,他打了两个滚,往佚名身边贴了贴,一头黑发因为静电地缘故变得更加乱七八糟。
佚名看着好笑,他伸手取过一边矮柜上的梳子,子车便顺势枕上佚名的腿,手也不安分地环抱住他的腰,还作乱地乱摸了两下。
佚名垂眸,轻轻给他梳着头发,看着那几束才被梳子顺平的乱毛极快地又翘了起来,不由觉得他像一只炸毛的狗,乱毛怎么梳都梳不顺似的,总是翘翘的。
嗯,子车甫昭,其实跟一条黑狗也差不太多,怪不得自己第一次看见他时差点就看错了。
想着想着,佚名嘴角的弧度就一点点往上翘起。子车感觉到他梳头的手势停了,迷迷糊糊地睁眼翻了个身,正好对上他带着温柔笑意的嘴角和眉眼。
他一时有些呆住,只觉得好看,比窗子外边的春光还和煦。
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子车甫昭下意识地这么想了。他被眼前的光晕晃得愣了神,一句轻轻的疑问脱口而出:“佚名仔,你说这天底下最长最长的时间,是多久?“
佚名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有些意外:“怎么问这个?”
“好奇呗。”腿上的人懒懒地说,“跟着白大记者,还不得多学着点。”
“最长的时间……大约是永恒吧。”
“啥玩意?”
“永恒,意思是恒久存在,亘古不变。”看着那人似懂非懂的懵逼模样,佚名有点想笑。他想了想,“说起‘永恒’是什么,其实有一个故事的。”
“什么故事?说来我听听。”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座金刚石山。每过一百年,就会有一只鸟儿从遥远的地方飞来,在山上打磨它的喙。当……”
“磨它的什么?”子车甫昭打断他。
“......磨它的嘴壳子。”
“不是,这鸟他妈有病吧。闲得蛋疼不如自己给自己下个蛋玩儿。”
“你还听不听了?不听就起开。”
“哎,那哪儿能啊。我听着呢。”
“当整座山都被磨掉的时候,永恒的第一秒钟就算过去了。”
“就这玩意儿也能算故事?”子车对此嗤之以鼻,“这不就是‘等鸡吃光了面,火烧完了米,狗舔化了锁’嘛。”
“是‘鸡吃完米,狗舔完面,火烧断锁’……狗怎么舔化锁?”佚名被他整得好气又好笑,“有点这个意思。但这俩不是一码事。你说的那个是用来比喻事情不可能做到的。我刚刚说的故事,是用来让听的人感受‘永恒’的。”他顿了顿,耐心地解释,“总之,永恒,就是永远的意思,一直持续下去,没有尽头,没有结束的那一天。”
一直持续下去,没有尽头,没有结束。
听着不错。应该……勉强能行吧?那个人应该会喜欢听吧?
……管他喜不喜欢呢,先告诉他了再说。
于是,子车甫昭看着佚名的脸,眼中是一片清澈的赤诚:“佚名,你能不能永恒地做我的相好的。”
佚名被他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弄得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懵懵地纠正他:“这词不是这么用的……”
也许是这句话的词用得太乱七八糟,实在是让人为难;又也许是午后的日头太盛,照得佚名的眼睛睁也睁不开。他张了张嘴,话却被充斥满眼眶和鼻腔的酸涩噎了回去。
可是啊,可是。
“子车甫昭。”佚名在短暂的缄默中开口,声音是低沉的,“世上没有那么多的永恒。一切都注定走向结束,只是距离与时间长短的问题。人和人之间也是这样,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没有什么是不会终结的,所以——”
他是个佚名,这样的事情于他而言并不陌生。
子车甫昭脸上的表情慢慢耷拉下来,有些忐忑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一句话。仿佛是怕他即刻把自己推开似的,又往佚名的身上蹭了蹭,环着他腰的手也揽得更紧了。
佚名的身体还虚弱着,全身的体温仍然不太够用,手脚有些发冷。缠在身上的那家伙贴他贴得死紧,推也推不开、抗拒也抗拒不了,他灼热的体温就这么透过薄薄的毛毯和衣物,缓慢地传递到他的身上,融进全身的血液里、灌满他的胸腔。
就像自己抱他回去的那天一样。就像他抱自己回去的那天一样。
廊坪的冬天好像也没有那么冷了。
午后温暖的金色日光悄然爬上佚名的眉眼,连带着他嘴角的弧度也情不自禁地柔和了几分。看着紧紧贴在自己身上的子车甫昭,佚名突然觉得,也许自己灵魂的空洞恰巧是一只狗的形状。
他轻叹了口气。
“——不过,在那之前。”他半垂下眼帘,手轻轻抚上子车甫昭乱糟糟的头发,“至少,得等我先把你这头乱毛理顺了。”
“长命百岁”
*尼林(其实无差,但是私心)
*ooc可能会有(吧?)
*一整个虐文
*初中生文笔
*寿命论
*警告!警告!警告!
正文开始
尼克伸了个懒腰,抬眼便看到爱人忙碌的身影
他凑了过去,抱着他蹭了蹭
一个愠怒的声音传来
“把手放开!”
他笑嘻嘻的
“好好好~~林老师说的都对~”
门响了起来
林恩在涮墩布,便让尼克去开
惊喜带着期待的声音
“呦~尼尔,回来了?”
又是一个气呼呼的声音
“尼克,你是不是又赖在林老师家不走了!”
尼克笑嘻嘻的
“哪能啊,要不然啊,我们家~贤~惠~...
*尼林(其实无差,但是私心)
*ooc可能会有(吧?)
*一整个虐文
*初中生文笔
*寿命论
*警告!警告!警告!
正文开始
尼克伸了个懒腰,抬眼便看到爱人忙碌的身影
他凑了过去,抱着他蹭了蹭
一个愠怒的声音传来
“把手放开!”
他笑嘻嘻的
“好好好~~林老师说的都对~”
门响了起来
林恩在涮墩布,便让尼克去开
惊喜带着期待的声音
“呦~尼尔,回来了?”
又是一个气呼呼的声音
“尼克,你是不是又赖在林老师家不走了!”
尼克笑嘻嘻的
“哪能啊,要不然啊,我们家~贤~惠~的林老师,早就赶我走了~~”
他特意把我们家几个字咬的很重
好像在宣誓什么
林恩走了出来
“泥泥,回来了就把鞋子脱了,我刚拖好的地”
尼尔倒是不作妖了,老老实实的脱鞋
尼克瘫在一旁,懒懒散散的
他突然说起
“林老师,我记得,天使是没有寿命上限的吧?”
林恩的心头一紧
“是的……怎么了?”
他似是无意提起一个话题
“就是说,我死了,你还活着?”
他开玩笑般的说
“要不然你给我陪葬?”
还不等林恩或尼尔的震怒,他就笑嘻嘻的转移话题
“开玩笑的,怎么可能真让我们家如花似玉的林老师给我这样一个老头子陪葬”
“我们林老师长命百岁”
——————————
这一天似乎来的太快了点
天使看着病床上的人,多少不太相信
可是那人依旧嬉皮笑脸,哪怕嗓音已经沙哑,哪怕岁月已经在他的脸上刻下不可逆转的沟渠
生命的最后,是布满皱纹的手带着濒死最后的温暖包裹着他的手
“我们林老师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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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艾勒不敢置信的眼神下,天使酌着茶,反倒显得平静
“林老师,尼克呢?”
“埋了”
“埋了??!”
一句平淡的话语,遮盖着内心的狂风暴雨
平日里某个恶魔带着的戒指在他的手上显得有些大
更显得空缺
不知内心是否空缺
不知多少个日夜他在摩挲着戒指,细密的吻烙在金黄的宝石上,如同吻着爱人的眼眸
一次次的述说
爱意如潮水涌来,永不褪去
如同捧着爱人的手,一次次的吻着
他何尝不想一了了之
只有一句话留住了他
“我们林老师长命百岁”
他便带着无尽的遗憾与爱意,活着
心绪却不知飘到何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