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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麻

晚上大概八点钟，该吃的饭已吃完，麻雀在包厢外吹风。小机灵约他出门吃自助，事先告知他克罗托也在。麻雀本千不愿万不愿、又发现冰箱空空如也，最后只能来了。

里面还在响劝酒声，麻雀觉得脑袋晕晕的，两只脚在眼前波动。他喝得太多，胃容量又像只小鸟，头昏到快要吐出来。只好把腿并起，手肘撑在膝盖，尽量将自己蜷成一个球。

一片毛巾出现在他面前，温温的，还在发湿气。麻雀抬头。

是那个被克罗托带来的男人，金发红眼。进包厢开始，他一句话都没讲，只安静吃饭。

麻雀患有较为严重的脸盲症，通常靠发色瞳色与声音认人。不认得他。尽管如此，也看出这是位帅哥。有些眼熟，但不够熟，印象中没谁金发红眼，认不得他。

低声道谢，把毛巾接过，开始擦自己的小脸。

金发男又站在旁边看了他一阵，最终仍没有开口。还是好晕。麻雀靠在墙壁上，再抬头时，只能看到金发男走开的背影。

听克罗托在酒桌上叫他“赌徒”，显然不是本名。他性格看上去冷漠、又文静，最主要长相很华丽。从头到尾，麻雀都没听见他的声音。这头晕晕的酒鬼又在外边坐了一阵，或许递来的一片毛巾起效果，至少呕吐感消失了。

有人用指关节扣一扣他的肩膀，又抬头，是‘赌徒’。像刚刚递毛巾那样，一杯果汁递到麻雀跟前，然后从善如流地从他手中抽走用过的湿巾。麻雀闻到他身上一阵很浓的香水味，他本身的气味被盖在这片浓香之下，很难嗅出。

“谢、谢谢……”麻雀说。

赌徒看他半晌，叹息一声。

仍然没说话，转身推门进包厢。

后半场，麻雀的视线被他吸引。果汁下口，好像稍微缓解不适，他喜欢喝酒，饭没有吃多少，酒水一大杯一大杯往嘴里去。只清醒了一小阵，又开始喝酒。

大量酒精钻进脑袋，分不清天南海北。麻雀在桌一角红着脸坐着，嘴巴里自言自语。

赌徒开始张嘴和人交谈，声音朦朦胧胧、很模糊地传到麻雀耳中。他终于觉得熟悉，这个声音他似乎听见过，可是辨不出是谁。钟转到九点，彻底晕了。

小机灵摇他的手臂，哀叹：“唉，你这酒鬼！早知道不喊你来，喝得那么多……”

大家都差不多吃得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克罗托很显然是今夜的女主角，金色的头发、美艳的脸蛋，又会说话。她带来的男伴比她还能聊，在麻雀醉醺醺后，他突然敞开了话匣、放飞社交能力，声音低得像摩托车隆隆开在地面。

又过半小时，人陆陆续续告别，再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吃了。小机灵也背包准备走。麻雀刚刚又多喝了点，现在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她怕朋友醉死在这里，又没办法带他离开。他的腿，肉肉粗粗两条，好沉。

正在往麻雀脸蛋上拍打、大声喊他名字时，那个金头发帅哥来了。

“给我就行。”‘赌徒’说。

小机灵没有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什么？”她对这个金发男人没有印象。

迎着她惊讶、困惑，护着醉醺醺麻雀的目光，赌徒的动作稍微停顿，最终叹息一声：“不好意思，我开车送你吧？外边雨下得不小。”

小机灵往外看一眼，的确蒙蒙细雨，她没带伞。

赌徒真好心。包厢还有几位流浪儿，其他或自己开车、或找人接走。他包揽他们的回家路。

虽然小机灵没喝酒，但他嗡嗡的话一讲，好像自己的头也像她朋友一样晕了。背着包跟赌徒走到门口，她才恍然回神，回头去看椅子上的醉鬼麻雀。麻雀趴在桌面，正睡眼朦胧地呓语。房内就剩他一个。

“他还在那，”小机灵指麻雀，“你——”

你不带他一起回去么？

这句没有讲出来，赌徒答得快：

“噢，我一会回来再接他一次。你不必担心了。车上没那么多空座位。”赌徒笑眯眯，“又不是辆面包车，能把你们全都‘劫’走。”

这个小玩笑逗笑小机灵，她最后回望一眼麻雀。麻雀的手紧紧扭着桌布，好像在尝试把它编成一道麻花。赌徒看他神志不清的身影很半晌，踱步到麻雀身边，弯下腰。

“你待在这里不动，等送完她们回去，我来接你。”赌徒声音轻轻的。

麻雀却听醒了一些，他似有所感，但没从醉意里挣脱，困惑地看着赌徒那张金发碧眼、明显华丽四射的脸，嗫嚅两下嘴唇，只喷出一阵酒气。他哼哼道：“那你、你记得来接我呀……”

找服务生托付了醉鬼，赌徒带着没人接的男男女女，绅士地走了。空留麻雀趴在桌上。他觉得有点委屈，醉意又这么汹涌，万般无奈之下，他抽泣出一点小泪水。赌徒的声音好像他前男友，当时闹得不好看，麻雀发誓再不要回忆他了。那是一个小他两岁的男孩，叫作罗纳德，黑发、绿眼，长相很俊秀。他说话有点幼稚，但麻雀以前很喜欢他。

小机灵已坐在车上，手机叮咚一声响，是麻雀发来的信息。

“你们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还让一个服务生看管我。我犯了什么罪，要被关起来？”一长串委屈巴巴的消息，“我也要回家，我想洗澡、睡觉。”

小机灵环顾四周，发觉车上实际还有一个空座。赌徒撒谎，他单独留下麻雀。小机灵脑袋聪明，闪过一点不太妙的灵光。

但——车已经走到半路了。她是最后一个，送完她，赌徒的车就要返程。这么热心的人，很难从坏角度猜测他。小机灵下了车，匆匆回复麻雀：“不要紧，他来接你。”

麻雀回复得很快：“他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了。”

车飞驰而去，小机灵望着它滚起的一串灰尘，答：“我看不会。”

又一长串抱怨，麻雀打字很辛苦，眯着眼凑近手机。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过了二十分钟，门口传来脚步声，现在只剩麻雀一个人了。他有点落寞地趴着。门被推开，露出张帅脸，是“赌徒”。麻雀缩在椅子上，抱住自己膝盖，显得很醉眼朦胧。两只鞋子发脾气地被踢在椅下，他像颗载满哀伤的圆球。

他没有和麻雀搭话，一只手往下伸，麻雀便感觉到身体一轻，自己悬空，像袋大米那样被赌徒抱起来。动作娴熟、一声不吭，好像手里捧一位罪大恶极又不得不抱的劳改犯。

麻雀紧紧圈住他脖颈，防止掉下去。他侧坐在这条手臂的臂弯。

赌徒一只手托他大腿，另一只手指尖挂着麻雀鞋子，麻雀的两条腿在空中晃荡，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姿势，目光像猫扑蝴蝶，直追自己的鞋。

最终看花眼了。

索性把头埋到赌徒身上。

“你闻起来好像我前男友。”麻雀醉醺醺，在他耳边轻轻说话，“给我你的电话号。”

赌徒又看他一眼。麻雀觉得自己骑在匹带香味的马上，后马蹄停了，天旋地转，好像被丢进辆车里。车内还有没散去的香水味。赌徒从刚刚开始就没说话，饭桌上打开的话匣重新被他关上。他坐在驾驶位，麻雀在他副驾驶。麻雀刚一进车，一大股酒味扑鼻。喝成酒精中毒才满意吧？搞不懂他。

一脚油门，车尖叫着冲出去。

“唔……我没告诉你我家在哪呢。”麻雀被惯性摔到靠垫，起不来了。干脆保持那个歪歪扭扭的姿势，眯着眼睛看赌徒。至今他们还没交换过名字。麻雀闻着车里的味道，醉鬼看不清楚，嗅觉就更敏感了。分明正值深夜，他的大脑却被这回忆自动勾起了一些在下午三点钟冲澡、看书的回忆，那时他有一个在读军校的男友，还未恩断义绝。可惜未来生活不尽如人意。

“我想要你的联系方式。”麻雀坚持道。刚刚在包厢里他已问过一次，可是赌徒把他当空气，根本不理会他，刚刚挂在脸上的柔情面具，面对麻雀时根本不戴。区别对待，麻雀心中感到很哀伤。好在他并不是一个受打击就退开的人，反而愈挫愈勇。赌徒不理会，他的声音就此起彼伏，在车内像扑腾飞舞的小鸟，到处乱撞。直到赌徒皱起眉头。

“你脑子一如既往得不好使，麻雀。”‘赌徒’说。

麻雀嘀咕要电话的声音停下。赌徒在开车，目不斜视，他自始至终没问麻雀家在哪里，开的方向也截然相反。麻雀不在乎了。他撑住脸颊，五官挤在一起，去看赌徒的侧脸，贴得很近。他的脸盲症与生俱来，只记发色、瞳色和声音，以及气味。

现在听声音，闻味道，麻雀似乎回过点神。

车内一时间很沉默，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麻雀轻轻倒抽一口冷气。可惜酒精仍然麻醉他的大脑，但他短暂地记起了这张脸应该对应的名字。大量过去的记忆蜂拥而至，他本该大吃一惊，现在却好像也没那么震惊，或许只是一件平常的事情。他只是抽着凉气道：“罗纳德——？罗纳德！……你来了？怎么和从前没有、嗝，区别？我早跟你说——说……说我们不合适。我不要你的电话号码了。算了。”

“没想给你。”罗纳德只露个冰冰的侧脸，一眼不看他，“到我家再说。”

麻雀在副驾驶痴痴地愣了半晌，突然开始发脾气，用拳头生气地敲自己的腿：“不要去你家！你把我一个人、一个人留在这，你以为我已经——我没消气。你对我道歉，为什么留我一个？”泪水大滴流出来，醉鬼行事没有丝毫逻辑性，哪怕和分别多年的前男友再见，他也保持一副疯样。礼义廉耻全不顾，麻雀在副驾驶撒泼。

又过三分钟，他安静下来。而且是出奇得冷静，若有所思地看着罗纳德。若不是酒气还在他嘴巴里翻涌，旁人甚至要以为他醒过来。

好在罗纳德太了解他，没有这种奢望。

麻雀问：“去你家，你要操我，对吧？”

罗纳德看他一眼，把视线转回前方：“对。”

又一阵嘀嘀咕咕。麻雀盯着自己的膝盖，背挺到笔直。

又良久：“但是为什么？你说‘老死不相往来、再也不想看见——’”

“我后悔了。”罗纳德言简意赅地打断他，“我想你。”

“哦。”麻雀道。他重新把自己靠回垫子上，玩罗纳德车内的装饰品。嘴巴里仍然絮絮叨叨讲些酒后胡话，没有人听清楚他说的什么。车一路飞远，直到行入茫茫夜色，再看不见车尾。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