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象牙塔·下 2.0
※周柯宇*张嘉元*林墨*刘彰,主611,810
※接1.0...嗯好像还有3.0...lof字数限制到底是多少啊...
※BGM: 我这个人 - 艾怡良 干杯 - 五月天
李香兰 - 周星驰 As I believe - 苏诗丁
※Welcome To The End O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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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香兰 - 周星驰 As I believe - 苏诗丁
※Welcome To The End Of The Story
「林墨」
北京前几天划过一场大风,连带云层都吹薄几许,黑夜更显得深邃,几颗星星在月亮的一圈光晕旁连成不规则的细线,安静地俯瞰一片人间烟火。
酒店房间的落地窗设计得宽敞大气,一拉开帘子,半个京城尽收眼底,无数条铺着夜灯的高速纠缠不清,仿若腾飞的龙纹,令人恍然有种君临天下的高高在上之感。
林墨站在窗边,静静朝下瞰视,手间的一根烟已经燃尽了,他回身,顺手将烟头碾灭在玻璃缸中,扯了穗子放下垂帘。
项目退出的进展不顺利,他早知上一个VP走人走得这么爽快,轻易在最后时刻将利润回报拱手让人,必定是留了不少烂摊子。他中途接手,也是因为其余老资格的不愿上,新人又没底气,如此一来,林墨当仁不让。
他来北京前对张嘉元说得随意,世界上哪儿有这么好赚的钱。
仔细算下来,林墨在上海和北京待过的时间几乎相等,说不上对哪边更眷恋,但北京似乎更让他有依赖感。也许是在这儿读了四年大学的原因,总觉得自己也算半个地头蛇。
到北京的第一天,他就抽时间去看了以前的班导,勉强算是回忆了一波往昔——老邓头对刘彰印象真是很深,也许是他好好班长的形象太深入人心,毕业这么久了还念叨他,林墨都要怀疑自己所谓“邓老最喜欢的学生”这称号是别人糊弄他的。
“以前你们班上有什么额外开销,都是刘彰倒贴的班费。”老邓头说,“太懂事了这孩子,连我都没告诉,要不是后来我算了帐还发现不了。”
确实是刘彰常干的事儿,他总在这方面特别大方。林墨笑了笑,顺着老师的话头接下去,“我们大二篮球赛,就是张嘉元上的那次,也是刘彰买的水,好几箱,连对手的都买了,他……”
他忽然有点语塞,恍然间林墨意识到,也许别人眼里的刘彰,与他认识的刘彰并不是同一个形象——就像万花筒一样,用不同的镜子折射出来不同的影子,但归根到底,还是同一个人。
刘彰沉稳,理智,也许偶尔有些冷静到不近人情,不过依旧是个真诚的人,好主席好班长,口碑极佳。在林墨记忆里的刘彰,与以上不说没有关系,但关系不大。他记得刘彰是个自负到可以横着走的人,又极度缺乏安全感,是坦荡的野心家,然而偶尔,他是说偶尔,甚至有些多愁善感。
“他其实……不是懂事。”林墨听见自己跟被下了蛊似的说,“是太想得到别人的认可了。”
太想被爱,太想被认可,以至于什么都想做到最好。装得坚强自信,实则不过是一个缺爱的死小孩。
“刘彰有点完美主义。”林墨微笑着道,“他这个毛病挺多年了,所以一直活得很累。”
“是吗?”邓老笑起来,连着他手中的紫砂茶杯都晃荡着,茶水荡起波纹,“你们是朋友,你比我了解他。但我的印象里,你们这几个人中,最完美主义的其实是你。”
大概是只缘身在此山中,老邓头为他斟茶,语气平缓,谁都看不清庐山真面目吧。
“不过我倒是想对你说同样的话。”邓老说,“别活得太累,林墨,你已经做到非常好了。或者说,已经在有限的资源里,做到最好了。”
茶水苦涩,从舌根向上蔓延,林墨眨了眨眼,觉得热气蒸得眼睛有些发疼。
“是吗?”他放下茶杯,低声问,“老师,您觉得我已经做到最好了吗?”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您,大学的时候就想问了。林墨说,这些年来,您有过不甘心的时候吗?不……不说现在,您年轻的时候,会有自己本身可以做得更好,却因条件受限而产生的不服气吗?
如果没有,那我怎么又能算年轻过呢?老邓头微笑:不服气当然有,不过后来我想,我究竟为何不甘心呢,为无法取得成功吗?成功又是何物,这一切都取决于一个人如何看待生活的意义,取决于他认为对社会应尽什么义务,对自己有什么要求 [2]。
“您也看毛姆。”林墨失笑,“我总以为五十岁后的人不会读他的书。”
“也许我是在五十岁前看的。”邓老回他,“我记书的记忆力依旧很好,记事却不如以前。不管什么时候看,道理都是相通的。”
“他还有一句话是,克服欲望的最好办法,是满足它 [3]。”林墨说,“很流氓的逻辑,您觉得呢?”
“但你觉得挺有道理,不是吗?”邓老哈哈大笑,他们的男版圣母玛利亚一贯是个很幽默的老头,林墨边跟着笑,却听见老头别有深意地问他,“问题只在,你所谓的欲望,真的有那么强烈吗?”
也许我们都困在山上太久了,是时候该走下来看看。老邓头叹了口气,刻着梅花纹路的茶杯在手中转了两转,一朵开得正盛的梅花朝向林墨,他的目光落在那几片精细的花瓣上,老头幽幽对他说,“有些花,香自苦寒来,但人终究不是花。花有四季,人只有一生。”
不会有人想要永远活在冬天里的,尤其是你,林墨。他的老师轻声叹息,你本身就是属于春天的孩子。
林墨沉默,他握着已经有些冷掉的茶杯坐在那里,安静地望着地板。无论长到多少岁,亦或拥有多少成就,在老师面前,他总是当年那个被一眼看透的男孩——在苦难的日子前被迫坚硬的外壳,不得不做到第一的第一,以及对这样的自己隐隐产生的厌倦。
这些他自以为在乐观下隐藏得很好的东西,全部被有过同样的经历的人看透。也许,也许还被另一个人看透过。
他明明是活泼跳脱的人,也是最向往自由的人,究竟是被什么困住了这么多年。
“刀锋难越,是故智者言,救赎之道难行 [4]。”林墨低声说,他饮掉杯中剩余的冷茶,站起来,向老师道别。
正如刘彰所言,本来林墨是不会有闲心再回去逛学校的,但延迟一周才能返程,反而给他多添了点空闲时间,足够在这片儿老地方好好地看两眼。
学院后街的小铺太多还在开,只是变了装潢,也许有的倒闭了,而林墨已经回忆不起具体的名字。他只记得这条街道两旁栽了很多大树,具体不知道是什么树,但树干笔直,一年四季都枝繁叶茂,夏天时学生们从树下穿过,总能偷得一点阴凉。
张嘉元最喜欢的那家鸡蛋灌饼已经从三轮车小贩变成小店铺,林墨路过时还专门探进头去瞧了一眼,生意很好,他想,张嘉元应该会很开心有这么多学弟学妹继承他的品味。
林墨没有进校园,他只是沿着街边逛了逛,然后凭着记忆找到公交站,搭车去了中关村大街。
车厢不空旷,一直到最后排才有座位,林墨挪到靠窗的位置,抬眼望窗外时看见电线杆上停了两只鸽子——距离太远了,是别的鸟儿也说不定,他扫了一眼便撇过脸,靠着窗百无聊赖地刷了刷手机。林墨点进通讯录,排头的第一个名字就是他此时此刻在这里坐大巴故地重游的原因。
他不是故意把刘彰排在第一个的,但是,Ak刘彰嘛,林墨心想,这算某人占了名字的便宜。
微信好友可以直接从通讯录添加,甚至还能看见微信名,林墨看到刘彰的名片时,没忍住笑了一声,引来旁边大叔诧异的眼神,而他浑然不觉。
酒醉的螃蟹,拜托,这谁看了能不笑啊?他撑着额头笑得花枝乱颤,很没形象,按在屏幕上的手指正要一鼓作气摁下去了,又在最后关头犹豫了一下。
算了,等会儿再说吧。林墨自己想过的决定不会更改,早晚的事,他不急。
他撑着下巴看窗外彼此擦肩而过的人与人,年轻的学生与神色匆忙的都市白领,大家都互不相识,其实一秒的擦肩也算缘分了,可没有谁为之停留。
大三时林墨也是搭着这辆车,沿着这条路线来到这里,换掉自己用了很多年的破烂手机。那时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很唠叨的人,跟他聊了一路的不同品牌的优劣与处理器的性能云云……林墨怀疑他查的资料甚至足够写一篇名为“对比分析国内外各大手机品牌商近两年内具体机型”的综述。
此时的林墨有功夫怀恋,彼时的林墨则毫无心情,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即便是同一个人也无法与过去的自己共情——他当时只想把刘彰的嘴封上,好不容易两个人有时间一起出来逛街,是用来给他讲这些屁话的吗?!
最后林墨实在忍不住了,径直对他那位人在金融系心在理工科的男朋友说道,“你再跟我多说一句关于第三次数字化革命的话,我就拉你跳窗同归于尽。”
……刘彰知情识趣地闭嘴了,但忍不过三秒,小声跟他阴阳怪气了一句,“哦哟,林墨好凶哦。”
“你是第一天才知道吗?”林墨说,“我不仅凶,我还说到做到。你要不要尝试一下?”
刘彰思考了一下,摇摇头,认真地回,“算了吧,风险太大,我下次再尝试。”
进店时两个人彼此较着劲儿,出门时,林墨主动拉了拉刘彰的手指,刘彰面不改色地反握,自然得好像他俩从头到尾没斗过嘴似的——别装了,林墨在心底无奈地叹气,嘴角都翘到太阳穴了,克制不了就不要克制了嘛……
他俩走到大街上,林墨想起明天又是上课实习打工的充实生活,忍不住又唉声抱怨,他待的组最近新来了一个啥也不懂的VIP,把林墨折磨得够呛,每天一出公司就换着花样儿地损人以发泄怒气,周柯宇把这当段子听,张嘉元笑得抽抽还要陪他义愤填膺地骂,只有刘彰不怎么发表意见。
他不发表意见无所谓,不妨碍林墨把他当作心灵垃圾桶以抒发怨气,“……我真的要疯了,感觉把我弟从初中拉过来都比他更能干活。他如果最后能被留用,我真的……”
“你真的……”刘彰接他的话,“你真的要干嘛?”
“我真的会努力干活,力求快速升职。”林墨面无表情地说,“不愿再当巨婴的保姆。”
刘彰被这个转折逗得笑了足足一分多钟,他另一只手伸过来揉揉林墨的脑袋,说,“放心吧,真太废物的话,肯定会被你们公司扫地出门的。至少……”他顿了顿,继续道,“肯定不会对你有什么威胁。”
“他会不会留还真不一定,不过,确实不会对我有影响。”林墨说完,看见刘彰笑眯眯地望着他,“很自信啊林总。”
“必须的。”林墨挑挑眉,故意装得很大哥大,“不是我说,跟我比,在座的各位都是……”
“Loser,牛,你这个攻击范围很广。”刘彰感叹,“是我不配了。”
“除了你除了你。”林墨赶紧给他顺毛,安慰一下,“你不是loser,咱俩双赢好吧?”
“你那么想升职,就是要努力做我老板吗?”刘彰捂着心口一副很受伤的表情,“这么想奴役我?”
“你还来劲儿了?”林墨乐了,“这样吧,咱俩签个协议,以后谁先做boss谁就给对方发奖金。”
“成交。”刘彰一锤定音,“我赚了,林老板苟富贵,勿相忘。”
“那么笃定我会比你先升职?”
“不然呢?”刘彰笑了,“你是我们这儿最好的啊,top级选手,谁跟你比都是loser。”
……林墨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他瞪了刘彰一眼,正要回击,听见刘彰说,“其实,我觉得你什么都不用担心。越到高位,能力者越被善用,家里也只能帮得了一时罢了。”
刘彰是在宽慰他,林墨能听得出来,他在心底发笑,笑过后,依旧是轻不可闻的叹息。精明如林墨有一百种办法可以让这个话题轻轻松松略过,可他最后还是选择说实话。
“你说的没错。”林墨说,“在能力相差太大时,仅靠家境确实不行。可是,如果能力相差无几呢?”
“打个比方。”他抬头望着刘彰神色有些僵硬的脸,平静地阐述,“如果是你和我,只能留一个人,你觉得谁会被选择?”
这简直是比我跟你妈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更难回答的问题,更可怕的是,刘彰深知自己骗不过林墨——他不觉得谁能骗过林墨,林墨拥有他们公认最灵敏的直觉和最聪慧的头脑,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他就会是第一。
我们都知道答案,对不对?林墨轻声说,“刘彰,或许你没有遇到过这种状况,当两个人处在相同水平时,你不是那个被选择的人。这是比能力不足更令人挫败的事。”
所以我只能做最好的那个,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
牵住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一些,林墨拍拍不说话的刘彰,开玩笑似的道,“说真的,虽然咱俩都有点完美主义强迫症,但你跟我还不一样。你是天生的,我这属于是……对生活的斯德哥尔摩。”
“但你一直都很棒。”刘彰说,“应该说……是我见过把所有事做得最好的人。”
“我也是人啊,也会累的。”林墨倒在他胳膊上,有点耍无赖的意思,“如果要我选的话,第一很牛,但第二也挺好的,实在不行……第六也很不错。”
他一抬头,看见刘彰耳朵上挂的AirPods,好奇地问,“你在听什么?”
“歌啊,还能是什么。”刘彰笑着摘下右耳的那只,帮他塞到耳朵里,“BBC听力吗,我没那么好学。”
前奏刚响起,林墨一秒就辨别出这是哪首歌,他脱口而出,“秋意浓?”
“嚯?这么老的歌你也听哦?”刘彰惊讶了一瞬,很快跟他解释,“是同一支曲子,不过这个是粤语版,歌名是李香兰。这个版本不是学友哥唱的,是周星驰一部电影里的插曲……”
“我知道。”林墨接他的话,“国产凌凌漆嘛,我看过。”
“哇塞,神了,你什么都知道。”刘彰笑起来,笑意中还有一丝惊喜,“你是找的碟子吗?我之前找了半天都只找到国语版,后来是从网上淘到了他的喜剧全集DVD……”
“不是啊。”林墨淡定地说,“我家以前楼下旁边有个音像店,老板特别喜欢周星驰,小学放学人家都去上补习班,我闲着没事儿干,就坐他家店门口蹭了好多电影。”
他察觉到刘彰的话头短暂地卡了一下,心头暗叫不好,他可没有卖惨的意思这家伙千万不要同情心泛滥……
“那你看得比我还早。”他听见刘彰带笑的声音,“我都是初中吧……当时在日本,也是闲的没事干。”
那部电影里有个场景我特别深,哦,不是星爷弹琴那段。刘彰抓着他的手一摇一摇,抬头地认真地想了会儿,用很蹩脚的粤语模仿了一下:
“你以为你躲起来就找不到你了吗,没有用的!你是那样拉风的男生,不管在什么地方,就好像漆黑中的萤火虫一样,是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出众。你那忧郁的眼神,唏嘘的胡渣子,神乎其技的刀法,还有那杯Dry Martini,都深深的迷住了我……额。”
刘彰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小声说,“后面好像是泡妹过夜费什么的,少儿不宜。”
林墨早就没空理他在说什么——他已经笑得抱着肚子蹲在地上了,连眼泪都出来了,要不是刘彰还牵着他,他真的能一屁股坐在地上狂笑个十分钟。
……大街上熙熙攘攘,惯来要面子的刘彰有苦难言,无数路过的人朝他们这对一个脸很黑一个在爆笑的组合致注目礼。这回刘彰实实在在体会了一把什么叫辛苦的甜蜜。他拽了一下林墨的手臂,绝望道,“……别笑了,你要在这儿笑到寝室关门吗?”
等林墨笑够了,扒着刘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还不忘吐槽他,“救命,你一个广东仔,粤语咋个那么歪?”
“……我也不是土生土长广东人。”刘彰自觉丢脸,努力给自己找补,“听还可以,说就有点……”
“是吗?”林墨故意逗他,“那歌词在唱什么啊?不许看字幕,直接给我翻译。”
他本意是想让刘彰赶紧的败下阵来,别老装得那么正经嘛,好没意思。谁知道一个较真的遇上另一个较真的,刘彰居然真的把歌倒回去,跟做听力一样,一字一句地跟他翻。
中关村电脑城,北京人群最聚集的地方之一,从大爷大孃到学生白领,每天从这里路过的人数不胜数,没有人知道旁边站着的两个男孩也许就是哪个名牌大学的优等生,或是什么劳什子的学生会干部。他们混杂在人群中,是两个最不引人注目的黑点,享受着那样普通又平凡的心动,爱着如此不普通的人。
很多年后的林墨再想起这个场景,依旧觉得,如果一切重来,他还是会记得那时的刘彰,记得这个粤语讲很烂的广东男孩,记到很久以后。
“恼春风。”刘彰闭着眼睛,念道,“我心因何恼春风。”
说不出,借酒相送
回头似是梦,无法弹动
迷住凝望你,褪色照片中
像花虽未红,如冰虽不冻
却像有无数说话
可惜我听不懂
……
什么听不懂听得懂,林墨心想,都是人话,有什么听不懂的?
他望着紧皱眉头还在做听力的刘彰,忽然打断他,毫无厘头地问了一句,“欸,刘彰。”
“你爱我吗?”
耳机里周星驰的声音依旧在放,刘彰的声音却停了,他睁开眼,静静望向林墨,这回的眼神里没有诧异——也是,林墨心想,还有比这更适合说爱的氛围吗?对象有了,背景音乐有了,虽然歌词不怎么吉利……
他边想着,很不耐烦地又加了一句,“哎随便吧不重要,快说你爱我,赶紧的这歌要完了。”
“爱啊。”刘彰说,“相当地爱。”
“是全世界最爱我的人吗?”
“这不一定。”刘彰笑了,“有别人比我更适合这个殊荣。”
……林墨的脸色冷下来,他把AirPod拽了,塞到刘彰手里,气呼呼地扭头就走,走到一半被人拉住手腕,背后传来刘彰无可奈何的声音,“搞咩啦,林sir,听我把话讲完好不?”
“没殊荣的人不配跟我讲话。”林墨怼他,又听刘彰慢条斯理地回,“那我可以跟有殊荣的人讲话吗?”
是你自己啦,林墨。刘彰说,我说的人就是你自己。
“我是想说,我希望你爱自己,要比我爱你更多。”见林墨没有继续迈步子的意思,刘彰松了口气,赶紧赶上来,说,“看,生气生早了吧……”
“那你希望我爱自己,比我爱你更多吗?”林墨忽然问,他看见刘彰愣了一下,眼神难得的柔和,带着一种意料之内的坦然。
“当然。”刘彰回答他,“最好是,要多得多。”
刘彰就是这样一个大多时间简单,偶尔又复杂的一个人。他对林墨说我相当爱你,却又对他说,爱自己吧,要爱自己多过爱别人。他说我享受高处被人仰视的虚荣,可在那辆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他却说,我要更多人爱我,让更多人注意到我,我不想再寂寞了。
他曾低声对林墨吐露了这么多秘密,每一个都像是真的,也许某些时刻他嘴硬了,但林墨相信,大多时间里刘彰都对他说了真话。他把自己伪装成了一把枪,然而每到最危险的时候,往往将枪口朝向了自己。
那么你究竟想要什么呢,刘彰?林墨在心底问他,也问自己——你想要爱,被很多人爱吗,还是只要有一个人爱你就足够了。你的野心到底是什么,是地位,财富,名誉,还是不过希望你爱的人永远留在你身边。
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有,林墨是个心防重的人,这是成长为一个坚强的人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他已经在刘彰面前放下了足够多的防备,但至少,还要再留最后一层给自己保命。
事实证明,刘彰确实临到关头,给了他重重一击。
林墨不意外他的决定,可以说这一切在他更深入了解刘彰后就有预料——高处不胜寒是真,高处眺远景更美也是真,刘彰会选择哪种,甚至不是一个需要他思考的问题。
每个在童年缺少爱的人,心里都藏着一头受伤的狮子。有些因牢笼束缚而失去志气,成为被圈养的家猫,有些被仇恨喂养出更尖锐的利爪,时刻准备捕杀猎物,还有一些选择撕裂笼子,奔向更远方的草原。
只是不要等待太久,要趁年轻时的血性践行到底,不然连狮子都等到年老了,再做决定又有什么意义呢。
或许林墨的心底也藏着这样一头狮子,在他蹲在音像店门口看喜剧电影时,在他没钱上补习班而熬油点灯看书时,在母亲忙着打工顾不上家里的孩子,他高三瞒着老师逃晚自习,骑自行车去给隔壁初中的两个弟弟开家长会时。
每当这种时刻,他能听见那头被铁链困住的狮子嘶哑的低吼——不要再过这样的生活,不能再过这样的生活,你难道不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吗,看看那里究竟是什么样子。
于是乎他来到了北京,从山城贫困的小县城,去到全国最繁华的都市。也许这里就是他的草原,林墨想,他拼尽了全力,终于窥见远方一丝天光,那样明亮又灿烂。
可有些狮子的草原更辽阔,更遥远,那已经远超他能为自己打拼出的地界。
他尽力了,但他真的无法再去到更远了。
刘彰说,只要你开口,我就能为你留下。他还说,林墨,我认真的。
为什么要为我留下呢。那时的林墨凝望着他的眼睛,心想,是你自己说的啊,要爱自己多过于爱别人,你怎么说话还不算数了。
坦荡的野心家还有更远的天空可以探索,那里会有更璀璨的星星,更明亮的光芒。你要放弃吗,你真的甘心吗?
你会后悔吗,刘彰?
还是算了吧,那么需要关注与爱意的小屁孩。林墨仿佛在那一刻想通很多,他想,别嘴硬了,我成全你一次,还是让你站到更高的地方,被很多人爱吧。
得了,别装的那么伟大。他听见自己说:Ak,你是个什么人,你自己心里清楚。
万事都在心中有权重指标的刘彰,究竟这次将他排在了第几,林墨曾以为他很在意,直到毕业那天再见到刘彰,他才发觉原来自己根本不再在乎了。
无数只被放飞的鸽子从头顶飞过,林墨仰起脸望着天空。他站在第一排,是这一届的优秀毕业生代表,纵然是在这样人才济济的大系,他也撑得起这个名头。
院长结束致辞后,轮到本科生研究生代表上场,林墨正起身要走,被坐在他旁边的老邓头拍了拍肩膀,示意他学术帽歪了。林墨会意,他抬手正了正帽檐,忽然心生出一股直觉,告诉他——别回头,往前走,千万别回头。
林墨站起来,正要迈步子的前一刻,还是没忍住回了头。
他看见了刘彰,夹杂在一堆相差无几的学士服中,显得那么不起眼,可他还是看见了他。
刘彰在对他微笑,黑框眼镜下的眼神并不如往常凌厉,而是温柔,是他每一次听林墨讲话时都会有的温柔。
隔得那么远,他在对林墨说话,林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懂他的口型的,也许真如刘彰所说,他们是世界上唯一能读懂彼此的人。
刘彰说:一生美好,一生幸福。
林墨,祝你一生美好,一生幸福。
那是他们的老院长对这届所有毕业生的祝福。
炎热的盛夏,空气里在蒸腾热意,五月天的歌词在唱:说好了,无论如何,一起走到未来的世界
现在就是那个未来那个世界
为什么你的世界我的世界不是同一边
真的太热了,阳光刺眼,林墨的眼睛有点睁不开,他匆匆扭过头,朝着原来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人最不能忘投桃报李,握着麦克风念稿时,林墨自作主张把原本的结束词改动了一个小地方,他说:愿各位增添我校之光荣,远方不远,前程坦荡。
人各有志,但志存高远,远方便不远。
他将这句话送给所有与他同届的学生,同时,也送给某一个人。
毕业聚餐在第二天晚上,刘彰依旧是姗姗来迟,林墨全程只在敬老师酒时喝了一杯,其余时刻连杯子都没碰。在场同学哭的哭嚎的嚎,只剩他一个清醒人。
周柯宇醉得一塌糊涂,但依林墨看张嘉元也醉得不轻——他之前去了趟厕所,刚一回来就看见张嘉元迷迷糊糊间吧唧了周柯宇的侧脸一下,林墨冷眼旁观了半天好戏,直到张嘉元抬头发现他,整个人傻在原地。
林墨这才悠悠开口,“别杀我灭口啊,不管你俩以后谁赖账,我可都是现场唯一人证。”
害怕吵醒一边睡着的周柯宇,张嘉元只能夸张地朝他比口型:你杀了我灭口吧!
这说的啥啊?林墨摇摇头,回了他一句:看不懂。
等刘彰赶到,散伙饭真的差不多要散了,他刚一到就被一堆人拖着喝酒,刘彰做了几年班长,这酒推脱不下,被压着灌了几杯才朝他们这桌走来。刚走过来,他就惊讶道,“我去,周柯宇这也太不行了,这就倒了啊?”
“你以为你好的到哪儿去?”林墨靠着靠垫,头一次主动搭了他的话,“你刚从门口走进来,让我想起一种生物。”
“螃蟹?”刘彰哈哈大笑,“又是螃蟹,能不能换个别的?”
“好啊。”林墨扬了扬嘴角,“那就不是煮熟的螃蟹,是酒醉的螃蟹。”
刘彰望着他笑,笑意中有些无可奈何的温柔,看得林墨本来压抑得很好的难过不断往上涌。他挪过眼,拿过桌边不知谁的酒杯朝刘彰举了举,然后一仰而尽。
然而刘彰没有喝,他没有接这杯敬酒,只是站在原地默默望着他的动作,眼神有些落寞,衬着他的笑更显得刺眼。
“这算什么?”刘彰轻声说,“借酒相送啊。”
林墨并不回答他,他望着门外彻底黑下来的夜色,眼前的色彩变得迷离,一个个像素点般的色块重新组合,排列出另一幕景象。
恼春风,有人在他耳边低声念,我心因何恼春风。
像花虽未红,如冰虽不冻
却像有无数说话,可惜我听不懂
是杯酒渐浓,或我心真空
何以感震动
……
林墨闭着眼,他不知一米之外的那人能否听到他的心声,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个人永远不会听见,也不要听懂。
祝你前途坦荡,磊落的野心家。
你的远方于你而言并不遥远,而我的远方,就在这里了。
宿舍楼在隔天基本人去楼空,清校的最后几天,校园里随时可见男女生拎着大塑料袋,拖着行李箱,在楼梯口与朋友告别后,转身踏出校门。
象牙塔外是等待已久的江湖,从此无人再保驾护航,只有独自执剑直闯。
林墨刚送走了张嘉元,他俩早就说好毕业后也一起合租,张嘉元背着他的大书包,拎着吉他盒与行李箱,看上去不像毕业,反而像大一初来报道,临上出租车之前还对他喊,“你快点啊,我先过去等你!”
“好。”林墨笑着回答。
他一个人走回寝室,推开门,望着满地的垃圾翻了个白眼。
妈的,怪不得一个溜得比一个快。林墨认命,拿了把扫帚开始扫,先从周柯宇的床位开始扫起,然后是张嘉元,接着是他自己,最后是刘彰。
刘彰的桌上还有一叠书没有收走,林墨拿起来翻了翻,笔记本上居然是林墨本人的字迹。他忽然想起来,大二还是大三时他与刘彰打过赌,赌张嘉元周柯宇谁能先戒烟成功,最后两个人谁也没赢。但林墨天生善良,还是帮忙把笔记都给他复印了一份——主要是刘彰也把表借给他了,有来有往,有借有还。
书下压着一块古董腕表,Breguet Tradition,这是刘彰的心头好。
他下周就要飞波士顿,是全寝室第一个走的,现在大概人已经不在北京,回了广东老家。留下的这叠笔记与这块腕表,是他无声的告别。
林墨将书与腕表都收好,放进他那个背了很多年的书包里。剩下的杂杂碎碎整理得差不多了,他背着包,拖着行李箱出了寝室,锁好门。
四年前,他是最后一个来,四年后,他是最后一个走。
人总是在不断打脸中前行,事实证明谁也没资格劝谁戒烟,唯一清白林学霸也在几年后不幸沦陷——这下他跟张嘉元两个人每次烟瘾犯了就跟打游击战似的,一个害怕被警犬抓住,另一个害怕自己戒烟大使人设崩塌,晚节不保。
林墨抽第一根烟的那天晚上,周柯宇打爆了他的手机,两个人没头没脑地吵了一架,基本上是林墨在骂,周柯宇在挨骂。直到他那句“你也要学刘彰”一出口,风向立马逆转,周柯宇立刻逮着空子毫不留情地反击回来。
哈,林墨,你也有今天!周柯宇幸灾乐祸,谁不乐意看聪明人栽跟头呢,他周柯宇也难以免俗,虽然最后还是没硬气过三秒钟,很快就心软,把Kazuma的账号给了林墨,并对他说,“讲真,我一直不理解你和Ak怎么会在一起。”
“要你理解做什么?”林墨冷笑,“你是想加入我们吗?”
“Oh man, that’s too much. ”周柯宇义正严辞地拒绝,“我没这个爱好,你另请高明吧。”
不过你知道Ak从一开始就觉得你们会分手吗?我可没有揭他老底的意思哦。电话里周柯宇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林墨几乎能想象出他那副温和却假惺惺的笑脸,“我的意思是,谁能想到他这么自负的人,也会甘心做亏本买卖呢。我可一直觉得他和义无反顾这个词儿没关系的。”
“是啊。”林墨叼着烟,点燃火,被呛得咳嗽了半天,声线却还平静,“是你一直提醒我,他是个天生banker,野心家。让我离这种人远点。”
“你会觉得我多管闲事吗?”
“确实有点。”林墨淡定地怼到周柯宇哑口无言,他顿了半晌,又说,“不过你也没说错。刘彰确实需要一些东西,去满足他的欲望,或者说,安全感。”
周柯宇好半天没说话,直到林墨都学会吞云吐雾了,才听见他困惑不解的声音,“我以为爱人就是彼此的安全感了。”
“对某些人是,对某些人来说,不是。”林墨说,“有些东西,我无法给予他,相应的,他也无法给予我。”
别试图理解了,小少爷。林墨调侃继续沉默的周少爷,“你这种永远活在童话故事里的男主角,想不明白的。”
周柯宇没有生气,反而他叹了口气,说,“这才像你,墨,你本身就是很能看得开的人,我不懂为什么你总在和他有关的事上为难自己。”
该放下的就要放下,我不止说是你和Ak,还有很多事。周柯宇说,你现在赚的钱供你两个弟弟上大学绰绰有余,也该为自己考虑一下。人生过得这么快,若在当下错失本该紧握的,在今后的日子里,要用多少代价来补偿这场错失啊。
…………林墨听愣了,他忍不住打岔,“……我去,你在纽约受什么刺激了?Morgan现在的文化风潮是安妮宝贝吗?”
“我在跟你谈心啊你能不能认真一点!!”电话那头的周柯宇被损得发飙了,赌气似的跟他摔下一句话,“你知道刘彰第一次GRE多少分吗?我打赌,林墨,这辈子你都再看不到他考出这种分数了。行了我挂了,记住我的事跟张嘉元保密!”
“欸,等等。”林墨慢条斯理地拦住他,“你还回来吗?”
“回来。”没有犹豫,周柯宇的声音坚定又清晰,“只是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说话算话啊。”林墨轻声说,“我可等你回国,好好宰你一顿的。”
“拜托,我回国你还宰我?”他听见周柯宇在那头笑,“你不该给我备点礼吗?”
“可以。”林墨欣然答应,“一顿饭换一次礼,不让你亏。”
挂掉通话,他想起刚刚在Kazuma的ins上看到的照片,每一张有刘彰出现的照片,他都笑得那么开朗,被那么多人簇拥着,一如他自己所希望的那样。
真是不爽。林墨闭着眼睛,将头往后靠上冰冷的瓷砖,学着周星驰在凌凌漆里演的那样,边摇头晃脑弹钢琴边一根烟黏在嘴上,掉也掉不下来。
原来真的可以。
他想,原来烟真的可以黏在嘴唇上,原来刘彰这个二货真的可以离了他还活得那么好,他妈的,这个狗东西一点愧疚之心没有吗?就算他林墨圣父心肠决定放你漂洋过海去闯关东,当年终究到底还是你瞒了我,你凭什么心安理得过得如此快乐???
林墨撑着额头,狠狠把嘴里的烟吐出来,他站起来,推开窗户通风散烟味,窗外有朦胧的月亮,他背着手,盯着那枚月亮看了许久。
算了,随便吧。他又想,过得好就行了,过得好最好,说好的一生美好一生幸福,谁都不要掉队。
周柯宇果真说到做到,他回国之前没有通知任何人,林墨怀疑除了刘彰有些内部渠道消息,可能他们这些大学同学没谁知道周少爷不声不响自己又溜回来了。
不过人家就比较会做人,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即是请客吃饭,绕着圈子把一个寝的四个人全找齐了,撒谎撒得不怕雷劈。林墨很佩服周柯宇这点——有些人不要脸起来,你能看出他在不要脸,而周柯宇连不要脸时都显得无比真诚。了不起,林墨心说他们土象星座真是天赋异禀。
周柯宇既然履行诺言,林总也一言九鼎,说到做到。趁刘彰出去打电话,张嘉元到处找卫生间时,林墨从手提袋中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摆在桌上,推到周柯宇面前,“你的礼,收下吧。”
周柯宇一眼认出那是葡萄酒的木箱包装,他不客气地接过来,笑道,“破费了,果然还是你会享受生活,送礼都能送到份上。”
“破费谈不上,酒不贵,我只是觉得很适合你。”林墨回答,“Marlborough产的长相思,我朋友上个月去新西兰出差,顺便帮我带的。”
“适合我?”周柯宇有些惊讶,“为什么?”
“嗯……花果香浓郁清爽,干净的酸涩,回味却泛甜,像每个人心中隐秘但不愿忘却的一场回忆。”林墨故意掐着嗓子,洋洋洒洒用周少爷最爱的文青风作了一篇小词——周柯宇的脸已经开始抽搐了,明显在按耐隐忍着什么,最后林墨总结道,“简而言之,这酒很风骚,所以我觉得和你正搭配。”
“……谢谢,你还真是了解我。”周柯宇咬牙切齿地说,“长相思……好名字,不介意我转送给别人吧?”
“当然,你随意。”林墨非常大方,“反正有两瓶,你留一瓶就好了。”说完,他想了想,又说,“先不在这儿开了吧,只有你有礼物,他俩都没有,我可不好交代。”
“怎么,要跟谁交代?”周柯宇顶着满脸无辜,“我不觉得Ak会因为这点小事和我吃醋吧。”
………………
林墨丢下刀叉伸手去夺酒盒,“你要不把酒还给我,我后悔了。”
“想得美!”周柯宇得逞地哈哈大笑,赶紧将盒子藏在背后,冲他吐了吐舌头。
……幼稚鬼,林墨满头黑线地又坐回去,正好刘彰打完电话回来,见他俩神色有异,奇怪地问,“怎么了?又吵架了?”
你怎么有脸问这句话?林墨心想,最可能和我吵架的就是你吧这位大哥??然而他听见周柯宇在对面故弄玄虚地解释,“没有,我刚刚在问林墨……嗯,你喜欢什么类型的葡萄酒。”
“我?”刘彰莫名其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决定送你一瓶酒,以庆祝我俩之间和谐友好同事关系的开始。”周柯宇微笑道,“你觉得苏维翁白怎么样?算了,这方面你也不懂,我自己安排好了。”
…………………………林墨狠狠一剁盘中的牛排,力道之大把旁座的刘彰吓了一跳——真是太诡异了,他想,林墨在生气,周柯宇很开心,他俩又说没有吵架……刘经理开始思考难道还有别的解题思路吗?
这次私相授受终究有惊无险地瞒过去了,当然,还有些没有说出口的感谢,或许也不用再多说,他和周柯宇之间这点默契总还该有的。
时光荏苒,少年时代匆匆而过,而斗嘴不止不休。二十七岁的林墨再从那辆老巴士上跳下来时,望着比起几年前明显更繁华的中关村大街,觉得似乎所有事情都变了,可又好像有些事,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
他随便走进一家家用电器店,大大小小的液晶电视按尺寸在墙上挂了一圈,乍一眼看上去像个万花筒,令人眼花缭乱。
电视里在播星爷和袁咏仪的某部老电影,林墨撑着脑袋趴在柜台上,看得津津有味。周星驰握着菜刀潇洒利落地切猪肉,手边摆着一杯马提尼,那位叫三巧的女人站在猪肉摊前,幽怨地对他说:你以为躲起来就找不到你了吗?没有用的!像你这样拉风的男人……
“像你这样拉风的男人。”林墨盯着屏幕,轻声地念,极为标准的一口粤语,一边推销卖货的大娘都稀奇地盯着他。
三巧依旧在向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讨过夜费,每一句责骂实则都是泣诉,林墨跟着她念台词,“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像漆黑中的萤火虫一样,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出众……”
“靓仔。”卖电视的大妈忍不住打断他,“你系边度人啊?粤语讲嘅好好。”
“我系重庆仔啦。”林墨笑着回她,“这部片我睇过。”
他想了想,没厘头地补了一句,“我有一个朋友很中意周星驰,佢系广东人,却唔知点讲粤语。(他是广东人,但不知怎讲粤语)”
大娘看他的表情一下子从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转成“神经病,莫名其妙”了,林墨也不在意,精彩部分他已经看完,不打算再留,便慢悠悠地往门口走去,跟大妈道别,“多谢你赞我广东话,拜拜。”
林墨在那天晚上重新加回了刘彰的微信,不知为何,他居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反正是刘彰先跟他发的短信,先打破平衡的又不是他。林墨相当自在,甚至连这拖拖拉拉的工作进度都不让他感到烦躁了,大半夜他回邮件时还在哼着小调儿,“我们是蝙蝠我们是蝙蝠~夜晚工作~”
完了。好像他这下真成神经病了。
林墨边吐槽自己边点开下一封邮件,才发现这不是工作邮件——20xx届某大金融系校友交流会……不是吧,又来?他们这种普通社畜还能回去交流什么啊,交流结没结婚孩子多大carry分了多少吗?
林墨思考了半晌,点开报名链接,附上自己的名字与邮件地址,然后提交。
交流就交流吧,他想,没关系,反正这次他没有要必须避开的人了。
这些天林墨边忙边抽空梳理了一下他和刘彰之间的关系——绝不是两清状态,双方都有债款还没还完,刘彰当年的隐瞒,以及这个家伙半真半假的野心都被林墨记在账本上。至于林墨本人,他还欠什么呢?
这不是他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他与刘彰之间向来是有借有还,既然要欠,那当然要两两相欠才算公平。
波士顿的风景有多美,查尔斯河畔的夜景多迷人,刘彰漫步在小径上望着宽阔的河流滚滚而去,两岸尽是老旧优雅的红砖房,若恰好又是北半球的初春,他怎么能不想起曾经大学校园的那片湖泊,同样的水波荡漾,波光粼粼。又怎么会想不起这一个在他生命般如花绽放,却反手刺得他狼狈不堪的人。
他怎么能不想起林墨,还有林墨欠了他足足五六年的答案。
那是多么重要的一次坦诚,无论对谁而言。正因如此珍贵,才更该用在刀刃上。
他要坦诚些什么,林墨想,对别人坦诚之前,或许他要先学会对自己坦诚。所有经受过的贫穷,苦难,痛苦与不甘,将刀越磨越利的同时,也堆积起那座他越不过的大山,他曾经甚至不想翻越了——居住在刀锋边缘又何尝不好,他自得其所,他乐得清闲。
刀过窄,因此难以行走,极易跌倒。林墨曾认为刘彰也是这锋刃的一部分,他行走于其上,疼痛难免,于是他选择退回另一侧,放过自己,也放过对方。
放过却相欠,欠又不愿还。站在时间的节点朝回看,那个对他说出一生美好,一生幸福的刘彰,那是明明拥有更远草原的狮子,却为他说出来了留下。
刘彰是不是也未曾想过自己会成为林墨的刀锋,他本应是在山另一边等待他的人。
刀锋难越,是故智者言,救赎之道难行。
人们总想要成为彼此的救赎,忘记在此之前,得需先寻得自己的救赎。正如刘彰当年那句,林墨,我希望你爱自己,要远比爱我更多。
他一直站在山的另一边,他从来都是等待他的那个人。
林墨望着飞机外巨大的机翼,直直地伸展进云层,如同一只高高飞越山谷的白鸽。他凝视一会儿,拉下遮光板,重新靠回椅背上,闭眼养神。
一会儿见。他想,一会儿见吧,山对面的人。
人来人往的金融中心广场,高高屹立的摩天大楼,刘彰站在B&L直通向上的扶手电梯前,手机依旧贴在耳边,他在此刻回过头。
林墨撑着行李箱,向他挥手微笑致意。
“你……”刘彰一时语塞,居然蹦出来的第一句话是,“谁去接的你?”
“网约车司机。”林墨淡定道,“我让他把我送到这里,觉得应该换个人的车坐。”
……刘彰有点哭笑不得,他望着眼前人脸上戏谑又狡猾的笑,一霎那间,这个笑容与八年前尚还在西餐厅打工的那个傲气小孩脸上的表情相重叠——依旧是同样漫不经意的林墨,对许多事都无所谓的林墨,只是这次的笑里终于褪去尖刺,只留暖意。
很多感情的发生比本人想象得更早,或许从第一句打招呼,第一份甜到腻的冰淇淋,每个心照不宣的赌约,在不同时间不同空间看过的同一部电影,听过的同一首歌,从那些时刻开始,他们就注定要欠下彼此一生的债。
“如果,你的电话我没接到……”刘彰顿了顿,又说,“或者我根本就不接呢?”
“怎么会?”林墨惊讶,“我可是算着时间给你打的。你知道是我,怎么会不接?”
刘彰在这一刻真真正正地笑出来,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属框眼镜,接过林墨手中的行李箱,另一只手牵过他的手。
“走吧。”刘彰说,“我送你回家。”
林墨被他拉着走出公司大门,在踏出旋转门之际,他回头望了一眼,笑了笑,扭过头跟上刘彰的步伐。
那些欠足了一生的债,无法两清的遗憾,终于不用再清算,因为拥有彼此给予的特权,纵使相欠,也不需偿还。
他随着身边牵着他手的人走入人群,心安理得地不用怕再被谁挤散。
他们前尘坦荡,他们一生美好,一生幸福。
「周柯宇」
例会结束后,望着张嘉元溜得飞快,敏捷得跟猫似的背影,周柯宇默不作声地垂头假意整理资料。他合上电脑,表面多自持淡定,心底那个小人就撑着额头狂叹气叹得有多深沉。
这种心神不宁的时刻,偏偏旁边还有个极不会看脸色的人,唯恐天下不乱地添油加醋,“诶哟,我看嘉元儿这次跟你怄上了,瞧瞧那速度,不是在避嫌,简直是在逃难呐!”
……周柯宇深深检讨自己今早怎么会有帮刘彰端牛奶这么友善的想法,好心肠的周经理这几天忙得脑子都糊了,居然忘记他周围这一圈损友都是什么德性。
他正襟危坐在座位上,微微偏头斜睨了刘彰一眼,“以后再找我做心灵辅导,我按分钟收费了。”
“你也可以找我做心灵辅导。”刘彰半瘫在老板椅上,向他摊了摊手,笑得很有几分坦荡的无耻,“记得预约,我最近可忙得很。”
不要脸。周柯宇暗自在心底唾弃他,将资料和笔记本叠在一起拿好,站起来,面无表情地从刘彰身边走过,临近他的座位时,心里的小恶魔窜出来两个犄角——他趁机狠狠踹了一脚老板椅下的滚轮,刘彰猝不及防,整个人差点脸朝下拥抱地板。他狼狈地撑了一把桌面保持平衡,怒而吼道,“周柯宇,君子动口小人动手!”
会议室里哪儿还有小人的身影,恶作剧做完赶紧跑,这活儿当然是某个仅限表面高冷的幼稚鬼最熟。
周柯宇确实不需要心灵辅导,不过万事都要换个角度看,他虽不需要,别的人或许需要。如果刘彰答应,周柯宇真的会愿意按最高时薪付费,请刘彰去和张嘉元好好促膝长谈一番——是真的要谈,不是打架,如果打起来了他有权收回费用。
自从上次张嘉元对他说两个人都要好想一想,他们就彻底开启了美苏冷战模式,好好的表白现场被迫成了一场铁幕演说,这种僵持最后演变成“相互抑制,不动武力,你不动我不动,你若动我就溜”的尴尬局势。
神啊,若你能听到我的祈祷。周柯宇紧张又苦涩地想,请让那个人好好看清我的心吧,我已经投降到城门底下了,他怎么还关门谢客呢。
如果张嘉元真能听见这人惨兮兮的抱怨,一定会二话不说跳起来与他对峙:投降!?你他妈管那叫投降??你那所谓白旗完全就是装了两百公斤炸药的奥克托金装鱼雷好吧!还一投就是两枚!!!
冷战是最令人没有安全感的对抗手段,还不如一枪崩在脑门上死个明白干脆,周柯宇定下了最后期限,但他与张嘉元之间简直就像有什么相互保证毁灭机制一样,是彻彻底底的恐怖平衡。周柯宇晚上好几次都差点按耐不住,恨不得一路杀到元哥楼下,是属于金牛座的沉稳让他每每在最后关头刹住车。
等,忍,隐而不发,必有后福。周柯宇告诉自己,五年也都等了,还差这两周吗?小不忍则乱大谋,有志者事竟成,船到桥头自然沉……不,自然弯……不也不对,是自然直。
话是这么说,但等待真是幸苦的事情,纵然善于忍耐如周柯宇也要感叹,人最纠结的往往不是那些始终没有回响的念念不忘,而是本可以知道的答案。世上遗憾再多,大不过一句本可以。
二十几岁的年龄,所有年轻人都该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管他有没有结果,管他会不会善终,不要总在春天的日子里操心秋天的事情,那样显得非常不酷。
周柯宇就是这样不太酷的人,尽管他长了张渣天渣地渣众生的海王帅哥脸,但也要允许世界上有渣男脸配纯情少男心的品种存在。他有从一而终的好习惯,一件事一旦开始了,不干到头不罢休,前方有八百道南墙也要就地钻木取火再火烧连营。
然而,然而他的从一而终总是用错地方。刘彰常常感叹:但凡你是个事业批,已经能在股东大会上跟你哥打个势均力敌半斤对八两了,结果真是枉费你周家的枭雄名声,你怎么能是个恋爱脑啊??
再次听见这话是在Ak刘彰的二十五岁生日party上。没有订酒店没有大肆操办,一切从简,主要是刘彰说自己明年就正式回归社畜生活了,该省的钱要从现在开始省起。
二十五岁是个好年龄,人与人之间的雅鲁藏布大峡谷已经初显形——有的人在写字楼纵享单身生活,有的人半只脚踏进爱情的坟墓,还有的人已经在坟墓中混出生活经验,有猫有狗儿女双全。
虽然我确实打算今年和Mika结婚,但你可不要把话说得这么吓人。准新郎Kazuma对刘彰的大放厥词提出抗议,真诚且乐观地展望着未来婚姻生活,“Marriage is not that terrible, two people live together, enjoying life together…we might have a cat or dog, it all depends on Mika…(婚姻没有那么糟糕,两个人一起生活,并一起享受生活。我们可能会拥有一只猫或狗,当然啦这都要听米卡的…)”
“Poor guy! ”今天的大寿星明显是喝醉了,连中英文都开始混着说,“Yon don’t know anything…you don’t know anything about the real life…Mika, 这家伙连戒指都没送一个你就答应了吗?!Are u ready to marry a dead man! (你真的要和一个死人结婚吗!)”
……被未婚夫邀请来参加party的Mika默默凑到周柯宇身边求翻译,周柯宇安慰他说没事,别管他,Ak的ex是个不婚主义,他这是被刺激到了。
喝得脸红脖子粗的刘彰听见他的话,立马又把枪口对准周柯宇,“I have an ex at least, how about you Daniel(我至少有个前男友,你呢)? Hey Everyone! ”刘彰大吼,“告诉你们一个秘密!Danie怂到连表白都没有过!他没谈过恋爱!一次都没有!!”
谢天谢地,他喊的是中文。除了他们两个母语者,唯一听懂的只有Kazuma,这位即将迈入婚姻的贵公子差点笑到一个踉跄跌进游泳池,笑够以后一脸严肃地举起双手,“I didn’t hear anything, I swear. (我啥都没听到,我发誓)”
周柯宇低头四处搜寻武器无果,拿了一个削好的苹果塞进刘彰嘴里,贴心道,“多吃点,闭嘴。”
草坪上的摇滚乐队在激情澎湃地演奏,这支乐队这两年算得上小有名气,主要靠主唱无与伦比的个人魅力与层出不穷的花边新闻——周柯宇实在不敢相信那个摇着麦克风挂着钻石耳钉,看上去身高还不够一米七的小屁孩就是引得狗仔们天天跟在他屁股后拍的花花公子,当Mika说这是他弟弟的时候,他甚至大惊失色地问,“Are u sure? Is he even 18? (你确定?他满十八了吗?)”
“I know you can’t believe that. (我知道你不信)” Mika看样子对这种质疑早已习惯,“But Caelan is only one year younger than Kaz. We grew up together. (不过Caelan只比Kaz小一岁,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这世界上果真什么事儿都是物极必反过满则亏,周柯宇心说若身高能移植,他会很愿意当这个捐赠者。
他身边没有什么艺术圈子的朋友,刘彰更没有,这个乐队当然也不是他请的,是Kazuma临时打电话请来助兴的——老婆饼可以没有老婆,但生日趴一定要有乐队。这个绝妙的类比说服了刘彰,他大叹Kaz学语言的速度之快,并再次诚邀他来中国与他们做校友,结果不一会儿又反悔,算了,刘彰说,我才不和要已婚男人做校友。
总而言之,这个难得的机会令周柯宇生出一个念头,他端了杯鸡尾酒起身离开,站到演奏的乐队面前。一群男男女女正围在前面要签名,他不争不抢地列在最后,隐在树的阴影里。
等终于轮到他时,手上既没笔也没纸,那个吊儿郎当的主唱见状就让他伸胳膊,周柯宇莫名其妙地把胳膊伸出去,见Caelan咬着马克笔笔盖,潇洒地正要往他胳膊上签大名,吓得周柯宇赶紧拦住他,“Heyhey, nice to meet you. My name is Daniel and I’m Mika’s friend…”
话到嘴边却不太说得出口,周柯宇向来鲜少求人,Caelan甚至与他算不上熟,此时忽然要麻烦别人,真是需要他鼓足勇气。他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开口,“Well…I’m sorry if it offended you, but could you please do me a favour…(我很抱歉如果这个要求冒犯到了你,不过不知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Sir, sir I’m sorry. ” Caelan连忙后退两步,一改之前的风流样儿,严肃地对他说,“No matter what you gonna say…But I’m not gay. ”
………………………………周柯宇狠狠呛了一下,额头边落下两道黑线,他有种想把手中的鸡尾酒浇这小屁孩一脸的冲动,但此时有求于人,他依旧摆出一副温和笑脸,“No, I don’t mean that. I heard you really like playing guitar, and have one made by John Greven…(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听说你非常喜欢弹吉他,并且有一把是John Greven亲手制作的)”
John Greven是著名的独立制琴师,曾经高产时期一年产量能到五十把,然而随着好木材越来越少,老爷子也年事已高,并不愿意自己的吉他量产化,以至于他的手工吉他现如今是有市无价。
许许多多的指弹吉他手对此魂牵梦绕,仿佛武林众人总渴求那把从未出鞘的宝剑,然而剑师已老,拎不动打铁的石锤,一个人一生能留下的好事物总是定量的,因此才显得珍贵。
从前的周柯宇对这些故事一无所知,全靠张嘉元跟他科普,他是押尾光太郎的粉丝,连寝室里都摆了好几张专辑。押尾桑最爱用Greven的吉他,音色真的很棒,张嘉元说到这儿就要吹捧一波偶像:这就叫宝剑配名将,互相成就,相映成辉!
周柯宇的关注点不在这儿,他是个脚踏实地的金牛座,因此他问出的第一句话就遭了张嘉元的一个爆炒栗子——“这吉他很贵吗?”周柯宇边说边在手机上查了一下,“十万上下?那也还好吧……嗷呜!”
他揉着泛痛的后脑勺,怒道,“不要打人!说了你打人很痛的!”
张嘉元比他更愤怒,差点连人带椅子给他扔到宿舍楼下,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挫败的叹息,“算了,你懂个屁。”
这一句话就把周柯宇定位成了与刘彰一样的只会算钱不懂艺术的大俗人,刘彰是可以欣然接受这个评价的,他的人生slogan就是“钱到位了,一切好说”。然而周柯宇不行,他自认是有艺术品味的人,尤其当这个评价是从张嘉元口中说出来的,那就更不行了。
周柯宇这会儿不怕被打了,挪着椅子往前蹭了两步,认真地说,“你再多教育一下,说不定我就懂了。”
本来张嘉元很生气,一转头就看见周柯宇坐的端端正正,摆出了好好听讲的样子,不禁被这无赖中有些可爱,可爱中有些不要脸的举动逗笑了。
一把纯手工吉他贵在制作,更贵在制琴师为之投入的感情与心血,从选材到做琴甚至每一个小的雕刻,都需要亲手完成。张嘉元对他说,这样深厚的情感,不是六万十万可以评判的,要说一把琴是一个制琴师的孩子,那买琴的就是给聘礼或者嫁妆。
这个比喻听得周柯宇连连点头,他发现张嘉元在自己喜欢的事儿上,总能时不时冒出几句非常有道理的话,像一个满腹哲理的大师。张大师后来给他转发了这位制琴师的纪录片,周柯宇睡前无聊时当作催眠故事看了,结果看到最后,居然感动得稀里哗啦。
不是每一位大师的技艺都能被传承,John Greven没有弟子,也许Greven吉他在不久的以后,将永远不会有新品。采访人问他,您的制琴事业继承问题怎么办?
老爷子微笑着说,我在,一切永远都在 [5]。
周柯宇把手机一丢,蒙在被子里偷偷流眼泪,张嘉元和林墨买完夜宵回来,看见床上的被子诡异地一抖一抖,林墨见怪不怪,把烧烤搁在周柯宇的桌上,“哭完起来吃烧烤了。”说完,他忍不住好奇地问,“你又看啥了?甄嬛传还是琅琊榜?”
……………………………………周柯宇好想把林墨的嘴封起来再丢出门外,但他没这个胆子,又不能不接话,闷着嗓子回答,“……纪录片。”
“纪录片?”林墨更惊讶了,“纪录片你也能哭?太牛了,元儿,下次给他放个动物世界,看他会不会为残酷的自然竞争流泪。”
……周柯宇绝望地听见被子外传来张嘉元猖狂的大笑。
那袋子烧烤最后还是被周柯宇吃掉了,自从来到这个寝室后周少爷的不要脸指数便大有增长——丢脸也丢到家了,再捞不着吃的岂不是更亏。宿舍熄灯前,张嘉元倚着床头弹周柯宇的蚊帐,小声叫他,“喂,周柯宇!”
周柯宇正在看课上老师布置的必读,听到声音微侧过脸,“怎么了?”
“没事儿,我就想问问……”张嘉元努力憋着笑,“你不会是看我发给你的那个片子看哭的吧?”
“…………”周柯宇面无表情又把头偏了回去,过了一会儿,张嘉元听见他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张嘉元将额头抵在床头的铁栏杆上,克制着自己不笑得太过分,周柯宇郁闷地感受着身边这人因憋笑而产生的颤动,直到张嘉元快乐够了,才认认真真感叹了一句,“咱们小周同学,怎么就这么可爱呢!”
平时听到这个评价,周柯宇会正儿八经感动一下,然而此时的状况下,他只感觉到更绝望了,还有什么比被你喜欢的人发现你是个哭包更悲惨的事。周柯宇将书盖在脸上,沉沉地叹了口气,无奈道,“……不然你还是笑吧。”
“不笑了不笑了。”张嘉元连连摆手,“笑累了。”他正要撤身回自己被窝里躺好,周柯宇又忽然把书挪开,露出一双眼睛仰望着他,眼神澄澈,像一只真诚的大狗。
“元儿。”他低声说,“能不能……弹首曲子给我听?”
“不能。”张嘉元拒绝得干脆利落,“马上熄灯了,刘彰还在赶论文呢,我现在弹吉他他不打死我?”
“就弹一首嘛。”周柯宇居然跟他撒娇,故意狠狠眨了两下眼睛,试图挤出一丝萌感来,反而激得张嘉元浑身恶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靠,你好好说话啊!别来这套!”
他话音刚落,只见周柯宇变本加厉地抬起手揉他的脸颊肉,边揉边半威胁半哄骗似的说,“弹嘛弹嘛,Ak敢打你我就敢打他,真的,我保护你。”
………………张嘉元的世界观都被震碎了。天知道仅仅两年的大学生活对周柯宇做了什么,为何入学时的Bking竟有两幅面孔,从高冷帅哥堕落成卖萌大狗狗,这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他恍恍惚惚回头把吉他从床另一边抱回来,坐下,问周柯宇,“听啥?”
“随你。”周柯宇头躺在枕头上,仰望他的侧脸,笑着说,“我都喜欢。”
“……”张嘉元不得不再次警告他,“好好说话,你别以为我下不去手。”
周柯宇从善如流,乖乖把嘴闭上了,他见张嘉元撑着下巴沉思两秒,手指按在琴弦上,轻轻拨动了第一个音。
指弹吉他手往往不会弹琴的同时唱歌,因为主旋律已经编排进了弹奏里,张嘉元弹琴时向来很安静,神情认真而平和,木吉他的声音温柔似水,缓缓地在这一小方空间里流动,仿佛恋人轻柔的诉说。
周柯宇将盖在脸上的书挪到胸口,他歪过脑袋,望着垂眸弹琴的张嘉元。他似乎特别喜欢看这个人专注去干一件事的样子,这时的张嘉元与平时的张嘉元不一样,身上有一股强大的自信与执着的虔诚。他能侃侃而谈为什么手工吉他能值大价钱,也毫不避讳表达对某件事物的喜爱,他对自己的喜爱带着笃定,而那则让周柯宇羡慕。
“熄灯了!谁还在弹琴!”
门外传来宿管大妈的一声暴喝,周柯宇吓了一跳,见张嘉元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飞快抱着吉他顺势一躺,整个人直愣愣躺在床板上,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嫌疑。
“靠!什么时候来的?!”他听见张嘉元闷在枕头底下的嘟囔,“这个比Ak吓人多了,差点命没了。”
刘彰的床铺在周柯宇对面,张嘉元右后方,隐隐看得见床头灯还亮着。张嘉元心说怎么这家伙今天这么好相处,明明以前deadline前夕刘彰都暴躁得像个批奏折的暴君,便偷偷把头探出去喊他,“Ak,Ak!睡了没?”
“别喊了。”对面的林墨翻过一页书,悠悠地回道,“他戴耳塞了,已经为你俩的打情骂俏做出最大让步了。你再招惹他,他真的会杀人的。”
“……什么打情骂俏!”显然张嘉元的注意力全然不在后半句上,他执著地纠正林墨,“这叫学术交流好不好!”
林墨摇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狠狠翻了个大白眼。
那天夜里睡前,周柯宇还在想被宿管阿姨中途截断的半支曲子,他猜这是张嘉元喜欢的那位指弹大师专辑里的作品,然而并不知道是哪首。想着想着就也睡着了,第二天看见一如往常风风火火的张嘉元,他反而不敢问了。
有些勇气只能在夜晚萌生,一到白天就冰消瓦解,就像他只敢在仅有两个人的空间里才死缠烂打求一支曲子,放在平时周柯宇是无论如何都拉不下这个脸的。死要面子活受罪,这话真应该用TimesNewroman配粗体加黑,当作墓志铭刻在这少爷的脑门上。
时代广场中心的写字楼似乎灯光永不熄,在纽约独自加班的夜里,周柯宇基本靠押尾的吉他声作陪,他从2002年的第一张专辑开始放起,听了快一星期的指弹吉他,一直听到不知第多少首,熟悉的旋律在某刻刺痛他的神经。
轻缓的拨弦,木吉他的音色如水温柔,令人想起黄昏间被夕阳染色的红云,道路两旁杂乱盛开的紫色小花,有风穿叶而过的林荫道。周柯宇握在鼠标上的手指微顿,他侧头望向窗外,依旧是无尽的夜色,如果再仔细看,或许能发现几颗星星藏在云层之下。
那同样是一个夜晚,周柯宇心中却不再有当年鲁莽的勇气,取之而代的是一种淡淡的情绪,像思念一位故友,又像回忆一些以为发生在昨天,实则时隔已久的曾经。
他想念起学五的鸡腿饭,三食堂的红烧肉,想念学院外的林荫大道,那家卖鸡蛋灌饼的老板娘每次见他都给他打折,以至于张嘉元次次都将跑腿的任务交给他。他甚至有些想找个人陪他打篮球了,不然下次和刘彰约个三对三吧……就是不知道这家伙愿不愿意陪菜鸡练手。
完蛋。周柯宇回神,他望了一眼手机播放器上显示的歌曲名字,First Love。
原来张嘉元当时给他弹的是这首曲子,原来他想念了那么多,说来说去,还是在想念这个人。
他喜欢我吗?应该是喜欢我的吧。周柯宇总觉得自己有那么多证据足以证明他在张嘉元心中的不同,这些证据都被他翻来覆去地想,在脑子里快翻烂了。
每次刘彰从波士顿飞来找他喝酒,两个人的话题总会在一通绕弯子后归在同一个主题上,周柯宇只在老朋友面前肆无忌惮,平时端着的架子也不装了,开始掰着手指头跟刘彰数:他肯定喜欢我,他不喜欢我干嘛给我出头?干嘛为我弹吉他?不,不不不,最重要的是他亲我了,毕业那天,他真的亲……
刘彰将酒杯举起来看了一眼,满脸匪夷所思,“是红酒吧?这回不是二锅头啊?”
“…………”周柯宇撑着脑袋,酡红从脸蔓延到喉结,颜色比红酒还要灿烂,看得刘彰于心不忍,“自己都知道自己酒量差了……”
“我没醉。”周柯宇自觉还很清醒,“我只是喝酒上脸。”
“行,你没醉。”刘彰说,“你先把杯子倒过来拿再说话。”
…………周柯宇豪气地将水晶杯往木桌上狠狠一砸——还是杯口朝下。
没救了,醉透了。刘彰把自己的酒慢吞吞抿完,评估了一下周柯宇目前的精神状态,应该也不会仔细听他讲话,于是又慢吞吞地开口,“我觉得吧,人,有时候不能想得太多。否则容易陷入思维误区。”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张嘉元也给我弹过吉他。”
本来都趴在桌子上的周柯宇手指尖动了一下,下一秒,听见刘彰继续讲,“也给林墨弹过。”
……醉鬼搭在桌面上的手指紧握成拳。
“还给张腾弹过。所以,从统计学的角度来说。”刘彰真挚地劝说道,“你这个P-value太大,超0.05都不知道多少倍了。证据站不住脚吧。”
桌对面的人抬起头,温和帅气的脸上面无表情。短暂的对视后,周柯宇开口,声音疲惫中透出些咬牙切齿,“刘彰,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
刘彰从善如流地起身,酒杯顺势往桌上一搁,“最里那间客房是我的对吧,谢谢,你也早点休息。”
也不知道这家伙今天是不是被林墨附身了,气人的路数还一套一套的,当刘彰路过周柯宇身后时,周柯宇听见他还在悠悠哼着歌,“你醉了脆弱得藏不住泪痕,我知道绝望比冬天还寒冷~你恨自己是个怕孤独的人,偏偏又爱上自由自私的灵魂~~”
…………周柯宇差点把手边的Riedel水晶杯往后一砸,他撑着半边额头,长叹一口气,问正准备回客房的某人,“你就那么喜欢张学友?”
刘彰顿住步子,神色有些不自然, “关你什么事?”
周柯宇冷笑一声, “我祝你一辈子抢不到他的演唱会门票。”说完,他施施然站起身,气定神闲地迈开步子,勉强走了两步后,一头栽进旁边的洗手间里。
眼下是纽约的另一个凌晨,同一幢私人别墅,周柯宇好心租借场地给刘彰办生日派对,说好按市价的hour rate收费,结果这人很不要脸地跟他讨价还价,说你怎么能跟我要钱呢?这房子虽然是你的,但我们共度了这么多美好的深夜!你酒柜里的酒有一半是被我分了,四舍五入算我在美国的另外一个家啊!
周柯宇寸步不让,“所以你给不给钱?”
“。。。。”刘彰省钱过生的希望破灭,无语地端起桌上一杯香槟,“……明天给你转账。”
草坪上的摇滚乐队换了首歌继续嚎,少男少女们随着节奏拍手尖叫,周柯宇慢慢抿着手里的马提尼,听Mika问他Caelan有答应帮忙吗?周柯宇拍了拍他肩膀,开玩笑似的回答,“Your little brother is kindhearted, just like you. (你的弟弟非常好心,就像你一样)”
Mika笑起来,捶了一下他的肩膀,正要开口说什么就被一边忽然激动起来的Kazuma打断,“Oh!!! I like this song! Good one Caelan! ”
周柯宇很少见他这么激动的样子,好奇地回头往乐队的方向看了一眼,Mika解释说这是Gun N’ Roses的歌,他们读高中时的最爱。
“So what’s the name? ”周柯宇问。
“Patience. ” Mika笑着说,“A nice song, I swear you’ll like it. (一首好歌,我发誓你会喜欢的)”
后颈纹着纹身,戴着大金链子和闪闪发亮的耳钉的主唱漫不经心地握着麦克风,另一只手搭在吉他上,鼓手敲着慢节奏,歌词从远方飘来,有些含糊不清。
Shed a tear cause I'm missing you
我流出眼泪,因为我正在想你
I'm still alright to smile
我依然可以佯装微笑
Girl I think bout you every day now
姑娘,我现在每天都在思念你
Was a time when I wasn't sure but you
曾有一次我犹疑不决
Set my mind at ease
但你却抚平我的思绪
There is no doubt you're in my heart now
毋庸置疑,你深入我心
Said woman take it slow and it'll work itself out fine
女人你说,慢慢来,一切都会好转
All we need is just a little patience
我们需要的只是一点耐心
Said sugar make it slow and we'll come together fine
甜心你说,顺其自然,有情人终会相守
All we need is just a little patience
我们需要的只是一点耐心
……
凌晨四五点,场子散的差不多了,没喝酒的与刘彰道完生日快乐后自行开车离开,有好几个喝醉了的齐齐举着一面大红旗,上下左右使劲摇,喊口号一般大叫,“Ak Twenty-Five!!! Ak Go Go Fight!!! Ak Twenty-Five!!! Ak Go Go……”
缩在沙发上的刘彰捂着眼睛哀叹一声,痛定思痛般拉过周柯宇,指了指为首喊得最大声的Caelan,“把他给我弄走,你的hour rate我再加五十刀。”
周柯宇哪里在意他那区区五十刀,不过他还是有礼有节地把这几位客人送走了,打电话叫了司机并刻意嘱咐道,如果有人从后座跳出来抢方向盘的话可以采用武力解决,他保证他们不会上诉。
等他送客完后再返回家里,果不其然发现从后花园到别墅内都一片狼藉,游泳池的水面上还飘着薯片袋,明天肯定要请人来清扫,当然这个钱也要算到刘彰的账单上。
整个派对席间周柯宇只喝了半杯马提尼,还是不加伏特加的那种,他这回是真的清醒着,反而刘彰因为是生日会的主角,被灌得有些上头,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周柯宇帮他拿了床毯子,随手把他从头到脚盖住只留出一双眼睛。应该不会闷死吧,他想,刘彰生命力那么顽强。
正要起身回自己房间时,周柯宇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咳嗽声,他回头,看见刘彰已经撑着身子坐起来,眉头蹙着,眼睛里除去困意倒还挺清明。
原来刘彰酒量也挺好的。算来算去,周柯宇郁闷地发现怎么这方面他又是全寝垫底。
“我机票已经订了,半个月后,一月初。”没想到刘彰开口第一句居然是这事儿,“明年可就剩你一个人在这儿了。”
“怎么,怕我被拐卖?”周柯宇单手插兜,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操心过头了班长。”
“是,忘了您在这儿也算半个本地人。”刘彰唇枪舌剑地反击,话音未落,又听周柯宇淡淡道,“我很快也会走的,初步估计,就在你回国之后的一年吧。”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刘彰听到这话后没有欣喜,反而更皱了眉头,“你是认真的?有风言风语传你要辞职,我还以为是他们闲的无聊。”
“现在就开始传了?”周柯宇笑,“太早了点,看来是有谁想要搞我。”
“是你自己搞自己。”刘彰回,“我不理解你的想法。”
“我知道你不理解,你说过我们不是一类人。”周柯宇半调侃半遗憾似的道,“原来真的不是,Ak,我没你那么有志气。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我不是那么俗气的人,很多事在我这里都没有必要。”
刘彰笑了一声,话却不那么温和,“得到了一切,再来说没有必要,是很虚伪的。”
激将法使得太拙劣了,周柯宇不想再维持这个吵架的状态与他谈心,他坐到沙发的另一边,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如果十八岁的时候,我真的听了家里话来纽约念大学,也许我的人生会比现在更随顺。”
“我就是一个懒人罢了。”周柯宇笑着说,“如果没有经历过太自由的时刻,我也不会想挣脱所谓牢笼。当个听话的孩子有什么不好,所有的一切都为你铺好了,只要踏上去就可以。”
“原来是迟来的叛逆期。”刘彰的语气有些感叹,又有些讽刺,“真是常人无法体会的烦恼。”
“又要骂我凡尔赛?”周柯宇说,“也是,你这样野心勃勃的家伙,体会不到我们这种只想闲散过一生的懒人的心情。”
他默了半晌,拍拍刘彰盖在小腿上的毯子,开玩笑道,“我的哥哥们,都是能为事业前途玩命的人,你说,这算不算一种家族遗传?”
周家的这些男人,个个都有鹰一般的雄心壮志,他们要闯最难的关,爬最险峻的山,夺最耀眼的财富,做金字塔顶端的英雄人物。但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周柯宇说,我本身就不是这样杀伐果决的人,你不是也常说我遇大事优柔寡断吗?
你说得对,这世界上已经有那么多想做雄鹰的男人了,像你,像我哥,而我只是一只想回家的鸽子而已。
他伸开双臂,懒懒散散地搭在沙发背上,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的水晶吊灯,灯光被切割过的人工钻石打碎,零碎的五颜六色落进他的眼睛里。周柯宇望了一会儿,缓缓闭上眼。
“I hate the world of fight. ” 他轻声说,“Peace and love, that’s what I want. ”
刘彰半天没说话,许久过后,摇摇头,“你怎么还是这样,那么不切实际,那么理想主义,那么……”
“令人羡慕。”
周柯宇弯了弯嘴角,他扭头瞥了一眼刘彰脸上的复杂神色,忍不住笑了。
窗外已经有鸟儿的鸣叫,夜晚的黑色还浓,天际已隐隐泄出明亮,预示纽约的清晨不久将到来。周柯宇想起什么,说道,“生日快乐,班长。”
“不祝我点什么?”看来刘彰今晚不打算回房间了,他已经又在沙发上躺下,睡得很自在,听周柯宇说,“你想要的太多了,我也不知道祝你什么。就祝你得偿所愿吧。”
“我的生日礼物呢?”刘彰问,“场地费我都付了,礼物不能不收。”
周柯宇指了指摆在桌角的一个木头盒子,淡定道,“09年的滴金贵腐,算大礼了吧。”
他深知刘彰对稍微需要点闲情雅致去研究的爱好都没兴趣,径直捡重点说,“很贵,非常贵,这可是我的珍藏,你最好给我……”
刘彰打鼾的声音从一边传来,截断周柯宇未说出口的半句话,他挫败地坐在沙发上欲言又止,心说自己送好酒给刘彰真是糟蹋东西,暴殄天物……半晌,周柯宇还是按耐住把礼收回来的冲动,只是在路过刘彰身边时,坏心眼地把羊毛毯再往上拉了拉,罩住他一整个大头。
那天的刘彰睡得太快,错过了挖到许多更深八卦的机会。他如果不问,周柯宇当然也不打算告诉他,为什么一个知足常乐的人在这两年紧绷得像个工作狂,刘彰只当他是要赚更多筹码,却从没问过他打算用这些筹码来做什么。
周柯宇没有野心,不代表他没有脾气,相反他脾气还挺大。他本来对自己所面临的一切都从容,鲜花与风雨他都接受,活在楚门秀里又如何,做一颗安分的棋子又怎样,如果能拥有虚假的和平,他也不打算抗争。
他太稳了,稳到不拥有激烈的情绪,甚至不像个活人。林墨曾说我本来觉得咱们寝室里只有张嘉元一个正常人,直到有天看到周柯宇在对着甄嬛传大结局哭,我才发现原来他不是假人。
可这个世界上,真正没有欲望的人是不存在的。那就是林墨的弦外之音,如刘彰一样,他也不相信战场上能养出菩萨来,既然是人,就一定会有属于自己的执着,某种意义上,人们是依靠这种执著在存活。
有人为了证明自己值得被爱,有人忘不了年少时未实现的梦想,有人夹在现实与远方之间,身陷囹圄。痛苦磨难与顺风顺水同样造就伟人,只有坚定是不可或缺的必要条件。
周柯宇的坚定是什么。那些人人艳羡的荣誉都似乎太轻易就到手,反而是最简单的,最习以为常的东西,他从不曾名正言顺地拥有过。
比如说,软弱的权利,自由的童年,以及属于自己的一生。
这些才是他想都不敢去想的奢侈品。
一个从未坚定地选择过,热爱过,或是守护些什么的人,也从来没有被谁坚定地选择过。
除了那一个人。
那是一个他自己承诺过,永远不会辜负的人。
理想主义也会有源头,象牙塔里的王子会为了谁拿起剑,走出虚幻的海市蜃楼般的王国。他没有过要和谁争夺的念头,是因为有了在乎的人,才想真正为一些东西搏一把。
张嘉元对周柯宇好,同时也对所有人都好,他是一个太阳般的男孩,照亮别人的同时又不会令人灼伤。周柯宇知道,也许他只是刚好离这个人近了一些,刚好被划进了被照耀的范围。但是他不在乎。
他真的不在乎,他只是想守护这个人。
太阳无论何时仿佛都那么明亮,只有周柯宇见过阳光下的阴暗角落。每当回想起这个人苦笑着对他说,断过的吉他就不能再用了,每当安静的落寞浮现在张嘉元脸上时,他总会感觉到异样的心痛。
这一年的周柯宇已经不再是偶尔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毛小子,他知道张嘉元为何总是不愿多谈自己的高中乐队,也知道他为什么收藏着制琴师的纪录片。张嘉元是个简单的人,他就是欣赏这样的坚定,对自己所喜爱的事物的坚定,因此当自己没做到时,才格外自我谴责。
毕业典礼的大合唱上,周柯宇仗着身高优势抢到话筒,然后毫不犹豫地塞给张嘉元。他注视身边这个高喊着“时间都停了他们都回来了”的大男孩,心想人怎么就不能永远停留在最好的时候呢。他多希望张嘉元永远都像此刻这样快乐,这样自由又无忧无虑。
正如世界上不存在没有欲望的人,永远自由也是不会存在的东西。哪怕是风也有停歇的时刻,生活这样不仁慈,疲惫总会在某一刻突如其来,压垮一个人。
聚餐那天送走张腾后,张嘉元忽然对他说,“人干嘛非得长大啊,就算长大,干嘛非要分开呢。”
“分开是为了去更远的地方。”周柯宇思索了一下,“长大……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张嘉元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我不想长大。”
由大街返回饭馆的短短一截路上,张嘉元向他讲述了很多事,从初中初学吉他,到高考选专业,与家里吵架拌嘴了一年结果还是踏上金融这条不归路……听起来挺叛逆是吧?张嘉元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还挺自豪的,“你元哥也有过叛逆的时候哈。”
“我每一次觉得自己长大了,都是在失去点什么的时候。”说着沉重的话题,但张嘉元的声音很轻快,“真正选定专业那天,我感觉自己好沧桑,那个时候我就第一次体会到,向生活投降是什么感受。”
其实很多时候你都不服啊,就想为什么我要投降,凭什么我要投降?你想为自己讨一个公道,可你不知道上哪儿讨去。张嘉元说,跟我爸讨去?我知道老头儿是为我好,并且他把我那断掉的吉他接好时,我就明白我没法儿把恨发在他身上,只能自己咽了。
但归根到底,失去的东西你还是失去了,不管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他们都不会再回来了。说到这儿,张嘉元才真正叹了口气,他是个很少叹气的人,看来是真的触碰到了伤心事,“我已经失去很多了,不想再失去更多了。”
“多做一会儿小孩也没什么不好。”周柯宇笑了笑,“但我一直相信能量守恒,失去的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再回来。”
这已经是他所能想出的最合适的安慰了,张嘉元也很给面子地勾勾嘴角,感慨道,“还是你会说话。要是我跟林墨说这些,他估计只会说:以后投降的机会还多着,慢慢你就习惯了。”
的确是林墨的口吻,周柯宇默默想,连语气都惟妙惟肖,看来林墨对他们这波子人真是无差别攻击。
那时他本可以有更好的回答,这是他离说出心里话最近的时刻——当发现所中意之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自己还因此感到欢喜,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呢?他心心念念的是自由的风,可原来潇洒如风也有脆弱的一刻。
自由的,不自由的,潇洒的,脆弱的,张扬的,所有这些时刻的张嘉元,组成了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
后知后觉的周柯宇终于意识到,自己或许喜欢的只是这个人。不然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刻,比往常更想拥抱他。
他可以许承诺,说,就算失去再多,你也不会失去我,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也大可顺着张嘉元讲,那就不要长大吧,我可以做保护你的那个人。这些承诺听上去都那么动人且温柔,海誓山盟的诺言除了不靠谱之外没有任何缺点。
大好的月色,离别在即,周柯宇没有敢看张嘉元的眼睛,他只说,信鸽识途,定能知返。
他不知道张嘉元听懂没有,听懂如今的他什么都不拥有,他的一切都是家族所赋予的荣光,那是他曾经赖以生存的太阳。
现在他有了新的太阳,所以他要去斩断那些虚假的光芒了。这一切需要时间,耐心,还需要等待,他不敢保证要耗费多久,只敢保证他会回来。
周柯宇其实从来都不是一个巧舌如簧的人,他敢说出的话,只是自己能做到的。
他习惯了担负下所有的责任,报喜不报忧,也一直以来没觉得这样的做事风格有什么不好,直到后来的张嘉元对他说:你应该告诉我的。很多事情,你早就该告诉我了,我不是你故事里的npc,我有知情权。
你怎么会是npc呢?上海刮来的晚风泛凉,周柯宇望着倚着车门的张嘉元,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那双狼一般冷静的眼睛里,盛满了比他所预期的更复杂的情绪。
周柯宇多想辩驳,他想说:嘉元儿,你从来不是我生命里的路人甲或是npc,你是通关这场游戏后,上天给我最大的奖赏。他也想说,我不是完美的人,做不到事事周全,但你能不能不要因为这件事,责怪我太久。我真的等不起了。
那些快要脱口而出的话全部止住,化成一句,“对不起,你能不能原谅我?”
张嘉元欲言又止好几番,还是偏头躲开了他的眼神。周柯宇的心在那刻重重沉下去,直到他听见张嘉元说,“两周。两周内,你不要来干扰我。我要独立思考。”
五年的筹码都赌了,多加两周又算什么。周柯宇爽快的很,好,他说,就两周。
定下期限的周柯宇尚不知接下来的两周将有多难熬,掌控权不在自己手里的感觉总是令人格外心焦,周柯宇克制着自己时刻想暴走的冲动,稳妥地上班工作,奔波于公司律所之间不停歇。他以为像以前那样用工作压制冲动是最好的办法,谁知道根本不起作用。
他想知道张嘉元的答案,最好就在下一分,下一秒。不然他如何应对每个辗转难眠的时刻。
努力转移注意力的途中,周柯宇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任务未完成。他翻箱倒柜从酒柜里找出林墨送的长相思,那是小林总答应要给他的归国礼物。
林墨这人总带着一种刻薄的智慧,常常云淡风轻地嘲讽完了以后还要来一句“啊你生气了?不会吧我可没有那个意思”。居然连送礼的时候都不能说点好听的,若不是周柯宇握着他的把柄,估计能被他调侃得抬不起头。
就是这样傲得几乎有些清高的一个人,那天竟然对他说了一句软话,周柯宇发誓,那是有史以来林墨对他最温和的一次评价。
柯宇,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没什么大志向的人。林墨顿了顿,歉意道,“虽然我现在也这么觉得,不过,你确实比我想象得要勇敢的多。”
“这话听上去不像在夸人。”周柯宇忍不住笑起来,“我心领了。”
“没什么好抱歉的。”他弹了弹原木酒箱上的酒庄logo,轻松地说道,“全世界都知道我志向不大,你也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种事,交给你们做就好了,我的梦想嘛……”
他话音一顿,抬起头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微笑,“我的梦想,就是去法国卖葡萄酒,不用太贵的,平时商场里卖的那种就很合适。”
“法国?”林墨笑了一声,“换个国家吧,张嘉元可不会说法语。”
“我也不会。”周柯宇回答,“我们可以靠英语和肢体语言交流……不过你要知道在法国帅哥总是饿不死的,幸好我和元儿都长得不赖。”
林墨半天没说话,他搭在桌面上的左手轻轻点着方桌边缘,敲出的节奏断断续续,也许正如他的思绪一般飘忽。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在周柯宇开始研究要不就当着刘彰的面把酒开了,气他个好歹时,林墨开口道,“天真的让人生气,却又有点令人嫉妒。”
“至高的评价。”周柯宇欣然接受,举起酒杯与林墨左手边的高脚杯一碰,发自肺腑地道,“虽然总觉得你和刘彰是对怨偶,但你俩不复合真是天理难容。哦对这也是张学友的歌……”
墨绿色的磨砂瓶身安静地立在酒柜里,正好两瓶,此时周柯宇扶着柜子边框,盯着其中一瓶,思考几秒后取出来找报纸裹好,准备趁着上班时间给某人送去。
刘彰的办公室就在他隔壁,周柯宇路过办公区域时没有看到张嘉元,心下也有点无奈——他真是小看张嘉元倔起来时的毅力了,公司就这么大,怎么能做到让他几乎大半天都逮不到人的?
周柯宇收回眼神,他在办公室的门前站定,抬手叩了两下。
“请进。”
明明是熟悉的声音,工作场合中听来居然有些陌生,周柯宇挑了挑眉,单手推开门走进去,“早啊,刘经理。”
刘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很快又重新将视线转到电脑上,“怎么了?有事?”
“是有事。”周柯宇打了个响指,将藏在身后的葡萄酒拿出来,轻轻放在桌上,“一点私事。上次吃饭,不是说要送你一瓶酒,以庆贺我俩和谐友好同事情的开始嘛。”
刘彰抽时间匆匆一瞥,没什么表情,只说,“真是闲得慌,尽调到这个节点了,别人都忙得跟狗一样,你还有闲心来找我庆祝入职。”
……好一个无趣的暴躁男人,周柯宇啧了一声,心说这世界上好人难当,他就算是忍辱负重帮刘彰一回,权当感谢他做了三年自己的酒后听众。
“我送的都是好酒,这瓶叫长相思,你得好好品。”他隐晦地提醒眼前这位一门心思扑在数据上的工作狂,“某种意义上,可不比上次我送你的贵腐便宜。”
“上次?”刘彰盯着屏幕,眼皮都没动一下,“你什么时候送过我?”
“……你二十五岁生日!”周柯宇难以置信这家伙的记忆力倒退到这个地步,“金色包装,长得像伏特加的那瓶……老天爷,你别送人了吧?”
…………刘彰搭在键盘上的手指一顿,缓缓抬起眼,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啊,是那一瓶。我爷爷前几天八十大寿,我好像送给他了……”
亲爷爷,没事是自己人,周柯宇努力安慰自己,反正好酒送刘彰也是糟蹋,说不定他爷爷比他要识货些……
“我爷爷说想泡点咸鸭蛋,但他白酒用完了,来跟我讨酒,可我家里就只有葡萄酒。”刘彰摊了摊手,很是无辜,“总不能用红酒泡吧,所以我随便拿了瓶白葡萄酒给他,反正颜色差不多,说不定有意外之喜呢。”
………………要不是靠着桌子,周柯宇真的差点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他使劲按着太阳穴克制自己想把键盘砸在刘彰眼镜上的冲动,什么意外之喜,飞来横祸还差不多!
深呼吸了两口气后,他还是忍不住破口大骂,“白酒和甜白颜色一样?!你是近视不是色盲吧!?你他妈……算了。”周柯宇挫败地挥挥手,转身就要离去,沧桑道,“是我所托非人,是我一时糊涂……”
“真有那么贵?”见周柯宇脸上阴晴不定,刘彰这才觉出不对劲儿,小心翼翼地问,“那酒叫……叫啥来着?”
“别纠结这个了,你家鸭蛋还剩吗?”周柯宇冷笑一声,“千万记得给我捎一篮,滴金贵腐用来泡咸鸭蛋,你怎么不用爱马仕去擦地板?维多利亚女王都不敢这么奢侈。我真该跟林墨聊聊,他肯定比我更想宰了你这只白痴理工男!”
“我靠?!”在他刚念出酒的名字时刘彰已经在google了,搜出价位与评论后脸色瞬间苍白,“你怎么不提醒我?我哪儿知道你还真会送我好东西?!”
“确实。”周柯宇气的重重关上门,隔着门缝对他狠狠道,“以后再也不会了!”
那一整天他的心情都被刘彰弄得格外郁闷,加上看不到张嘉元,简直雪上加霜。幸好当晚八点周柯宇收到一封来自美国的邮件,发信人的邮箱名字带着一股子浓浓的美利坚特色浪荡子味儿,连信件内容的字体都是花体——周柯宇几百年没见过有人拿花体英文发邮件了,如此搞笑又装逼的事儿,他认识的人里有且仅有一个人会做。
♥️Caelan🌴M: hello Daniel :) How you doing back to China? Miss u so so much~~my brother 😎
……开头就看得周柯宇差点没心梗,他窝在沙发里,撑着额头无奈地笑了。Caelan是这种人,准确来说他的外国朋友们都有这样的好习惯,想一个人三分,说出口时夸张得像五分——他可不信这个整天忙着全球巡演的臭小子能有多想他,如果不是Mika和Kaz还在帮他盯梢,估计这人也就把他拜托帮忙的事丢到脑后去了。
他继续看下一行,眼神落在“but I do have got good news for you”这一句上。
Caelan说,他之前要找的吉他,卖家终于肯脱手了,照周柯宇之前放过的狠话,价钱上不封顶,Caelan毫不犹豫以高出原价近两倍的价格购入,现在估计正在哪架飞机上空运过来。
两倍……周柯宇估摸着算了算,才被刘彰用酒中爱马仕泡咸鸭蛋伤过的心又开始滴血,一个个的都不给他省钱。不过想想这吉他是送谁的,他又缓过点劲儿来,强打精神把邮件读完了,看到最后,忍不住真心实意地微笑起来。
Caelan在信的末尾写道:I wish you all well Daniel. I think the Greven guitar would be the best gift for someone who truly love music. I admire your patience. You worth a good guitar, and the best love.
(丹尼尔,我希望你一切都好。我认为Greven吉他对于一个真正热爱音乐的人来说,是最好的礼物。我欣赏你的耐心,你值得一把好吉他,以及最好的爱。)
落款是:Caelan Moriarty - the greatest musician in the world
Kind Regards.
两年前,在刘彰的生日派对上,他拜托这位风头正劲的摇滚乐队主唱,说不知是否可以与那位制琴大师搭上线,再订做一把。当时Caelan的回答是oh man你真是高看我,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红透半边天的乐队主唱罢了,哪里有这本事,你这么想要的话可以和那群狂热guitar fans去官网上拼手速嘛。
……周柯宇问那你的这把是哪里来的?
实不相瞒,我这把也是别人送的。Caelan说,老爷子现在做琴都是图自己开心,你要只是单纯想学学吉他,两百块钱一把的就很不错,我看也没必要去打扰人家。
这位花蝴蝶似的年轻主唱拒绝他时的语气堪称不屑一顾,也对,搞音乐的没有点愤世嫉俗在,怎么能被称作搞音乐的呢?更何况是玩摇滚的,那简直当属愤世plus版。
周柯宇自知他的要求失礼,配上金融人士的身份显得更失礼,像足了一个毫无艺术品味的土大款。他叹了口气,心说或许张嘉元在还能和Caelan聊两句,换成他就真的只能把土大款的身份坐实了。
思考再三后,他小心地措辞解释说,其实是我的一个朋友,他是一位……非常棒的吉他手。虽然现在可能不怎么弹了,但是他特别喜欢Greven的制琴精神,以及他做的吉他的音色。我的意思是……我确实不会弹琴,但他是我特别重要的人,我们曾经关系非常非常好,所以……
他在说什么,他在干什么?话到后面已经没逻辑了,周柯宇及时住口,他有些懊恼自己的情绪失控,抿了抿唇,还是将一张名片礼貌地递给Caelan,“如果你有任何认识的人,有渠道,或者想要卖……请联系我,我永远出最高价。”
Caelan挑着眉头用两根手指夹起他的名片,想了想后,说,“Well, I mean if you do have enough money….(如果你的预算足够的话……)”
“More than enough. Don’t worry about the price. (绰绰有余,千万别担心价格)”周柯宇说,“Money is the last thing I have. (我穷的只剩下钱了)”
他真挚的炫富让摇滚主唱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半晌,Caelan沉默了会儿,说,好吧……看在你是Mika朋友的份上……不过,可能要等很久哦,你确定真有这么想要吗?
Of course. 周柯宇笑着回答,waiting is another thing I’m good at. (等待是我擅长的另一件事)
如此一等就是两年,周柯宇雷打不动地每隔两个星期就给Caelan发邮件,询问有没有吉他的消息。Caelan一开始根本不回复他,于是他每次发时还顺便cc一份给Caelan乐队的官方邮箱,也许信件内容过分措辞礼貌逻辑清晰,在一堆狂热粉丝mail中显得格外扎眼,Caelan终于受不了来自东方人内敛的持之以恒,在某天回了他一封邮件:I will contact you if I have any information ok? Please DONT SEND ANYMORE EMAIL!!!
事后Mika还拿这件事与他开玩笑,说Daniel you really made my brother crazy. He nearly add you to his shielded list. (你真的把我弟弟搞疯了,他差点没把你加进黑名单)
I don’t mind if he really does that. 周柯宇自信满满地回答他,I have ten email addresses anyway. (我可有十个邮箱账户呢)
所幸等待有回音,隔周的星期五周柯宇收到让他去取快递的短信,地点就在项目公司旁边,他四点多下班刚好能赶趟。本来和刘彰说好一起吃个晚饭,结果他人消失得更快,周柯宇结束会议出来时只来得及看到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楼下跑——虽然他们开会的楼层确实不高……但有什么事不能靠坐电梯解决呢?
周柯宇站在电梯前,望着不断下降的楼层数字,顺便摸出手机来刷了刷邮箱,职业病作祟甚至连Junk mail都检查了,居然还真的搜出一封漏掉的正经邮件,发送时间是上周。
20xx届某大金融系校友交流会,诚邀您……好的,他知道为什么这封会在垃圾邮箱里了。
他好几年没回国,这样的活动一次也没参加上,周柯宇没什么犹豫就点了链接,大学生活是他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好的一段时光,能有机会重温旧梦,何乐而不为。
周五下午的阳光大好,他离开公司后就按着短信上的地址,开车去取那把等了两年的吉他——好事总是值得等待,从快递员手中接过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木头箱子后,周柯宇几度想就地拆开一睹为快,却还是忍住了。有人比他更心心念念这吉他,而于他而言,他心心念念的只是这个人。
如果不出意外,张嘉元就该在这两天给他答案,虽然他俩最近几乎形同陌路,最后关头时,周柯宇的心情反而平静了。答案是什么,其实都无所谓,哪怕真是王子,给出的爱也不一定有回音,何况大家都是区区凡人而已。
他连最坏打算都做好了,喜欢一个人是无法自由控制的事,他不强求张嘉元能重新拾起当年对他的情感,但他同样也无法把以前的一切轻易放下。
周柯宇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他如果爱上谁,便为他勇往无前,为他离开,也为他回来。
毕竟他就是这样的人,懒于算计人情,也从不计较得失,能力出众却没有雄心壮志的抱负。比起整天在写字楼里勾心斗角,他更愿意带着自己爱的人去法国推销葡萄酒,去看碧蓝的大海与金色沙滩,在椰子树下晒一整天日光浴。
完完全全的理想主义哲学家周小少爷把吉他盒甩上车,一鼓作气地开回B&L,准备等晚上就气势磅礴地去逼宫——不能再等了,再能忍他也忍不了了,这回轮到他要杀要剐悉听张嘉元便,反正他从不介意在爱面前丢盔弃甲。
算盘打得极好的周柯宇忘了自己刚才会议上把手机关成静音,自吉他到手后他也没再看过手机,当然不知道有谁在电话那头心急如焚,把古今中外的神佛都求了个遍,甚至差点跑到人民医院去撞运气。
银色的阿斯顿马丁优雅又亮眼,就算停在停车场内也算一道风景线。周柯宇下车去买咖啡,刚摸钥匙准备锁车又迟疑了一下,绕到后座把吉他取出来提到手里,这才没有后顾之忧地放心离开。
公司楼下咖啡厅一年四季似乎都人满为患,周柯宇自从在这儿上班后就没见过有哪天不排队的。他悠然自得地列在队尾,个头显眼瞩目,方便他一抬头就能看到星巴克店内墙上挂着的小电视,主持人语气抑扬顿挫,正在播报今天的交通新闻。
“今日下午四点十三分,上海浦东新区xx公路路口处发生一起恶性车祸,一辆失控的大众轿车追尾某辆银色阿斯顿马丁,由于车速过快造成车主重伤,已及时送往人民医院治疗。现道路已封锁,肇事司机目前确认酒驾,后续将由警方跟进调查……”
周柯宇单手插兜,皱着眉头继续看下面的播报,听见后面两个女生窃窃私语,“那个司机酒驾好吓人啊……听说把人家跑车后面都撞烂了……”
节目已经从主持人切换到现场画面,周柯宇一见那两辆一前一后撞得惨不忍睹的私家车,也忍不住吐槽道,“怎么撞成这样,这得超速多少啊……诶?这个车……”
这个跑车,好像跟我的还蛮像的……这话此时此刻说出来明显太招晦气,周柯宇及时住口,心有戚戚焉,幸好他平时开车习惯良好也从来不占快车道,每隔五秒定看后视镜拐弯必打灯加上运气还不错……
“先生您好。”星巴克的服务员小哥正礼貌地冲他微笑,“请问你需要点什么?”
竟然已经排到他了,周柯宇回过神,他望了两眼挂在上方的新品展板,随意道,“拿铁吧,大杯,谢谢。”
小哥低头麻利地取过一个杯子,拿马克笔往上签名,“您贵姓?”
“免贵姓周。”周柯宇说,“写个D就好了,我英文名是Daniel。”他边说边拿出手机,准备要付账,然而一解锁,近十通未接来电齐刷刷跳出来,全部是同一个人的名字。
元儿。
周柯宇吓了一跳,心说什么情况,这架势不像是要给他答案,感觉是要来索他命啊?他连忙想也没想就拨了回去,居然一拨即通,刚说了一句嘉元儿你怎么给我打这么多电话……话音未落就被对面一声怒喝吓得住嘴。
“你他妈人到底在哪儿?!”
是张嘉元的声音,张嘉元在生气。他为什么生气?一时太多问题窜进周柯宇脑子里,系统过载有点反应不过来。他歉意地冲服务员点点头,示意不好意思,然后快步走到一边小声回答,“我……公司啊,我还能在哪儿?”
“别动!待那儿别动!听见没!”他听见张嘉元咬牙切齿的声音,隐隐还有一丝颤抖,“等我过来!”
The world is so magical. 端着咖啡抱着吉他盒的周柯宇坐在窗边的矮椅上,恍恍惚惚地想周五果然是容易发生奇迹的一天。他抿了一口摩卡压压惊,心中竟生出一丝学生时代等老师评讲卷子时的紧张之感。
下班时间大概堵车格外严重,等了近二十分钟都没见到张嘉元人,周柯宇有点坐不住了,跑去前台礼貌地冲人微笑,“您好,请问……”
服务员小哥抬头,看见刚刚那位自称Daniel的大帅哥正诚恳地望着他,“能不能借一把剪刀?”
张嘉元火急火燎赶回公司楼下星巴克时,入眼的第一幕便是如此——夕阳西下,孤独的美少年坐在落地窗旁的矮脚椅上,原木色的咖啡桌角放着星巴克大号纸杯,落日余晖映着他的半边侧脸,少年低头握着一把剪刀,神情堪称虔诚地在……拆快递。
………………咖啡厅玻璃门的门把手快让张嘉元给捏碎了,他本来刚刚还庆幸不用在ICU与周柯宇执手相看泪眼,结果人家不仅身体健康完好无损,还有心思在这儿悠闲地进行开箱活动。
他狠狠一推门大步迈进去,气势汹汹地走到周柯宇面前,重重一拍桌,惊得周柯宇抬起头,看见是来人是谁,表情很是惊喜,“元儿!”
“你……”张嘉元欲言又止,深深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以后能不能换辆车开?上海就这么点儿大你开个马丁是能上天还是怎么的?这个逼咱们不装了行不行?你实在钱多可以烧着玩啊非要把命赔进去吗……”
……机关枪似的语速,周柯宇前面的都没听懂,只来得及捕捉最后一句,眼神很是迷茫,“什么赔命?我驾驶技术挺好的……”
“你技术好有什么用!?”张嘉元抬高声音,“你没看到今天浦东出车祸!就和你开的同款!颜色都一模一样!!”
“那和他开的车有什么关系……”
“我说有关系就是有关系!”
“……对,有关系。”周柯宇举手投降,“我这几天不开车上班了,蹭刘彰的车,可以吧?”
“算你还有救。”张嘉元冷哼一声,抽出椅子在他对面坐下,瞥见他手里拆了一半的纸箱子,隐隐约约露出里面的黑色皮盒,“这是什么?”
“礼物。”周柯宇笑着说,“我马上弄好了,它裹得太严实了。”
纸壳一层层蜕落,光洁平滑的琴箱安静躺在周柯宇怀里,张嘉元一看形状潜意识里便知道这是什么——他曾经与之朝夕相伴,用它赢得那么多掌声与赞美,他以为在漫长岁月的更迭中,自己早就忘记第一节音乐课上初次与它相遇的忐忑不安与兴奋,直到有人重新将它递到他手中。
“打开看看。”周柯宇收回递琴的双手,说,“看看喜不喜欢,你可是行家。”
张嘉元没顾得上回答他,他拉下链条,轻轻掀开琴盖,呼吸随之一滞。
琴颈的木雕,品味记号上的贝壳镶嵌,每一片都像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鸽,通过外观漆色看得出这琴已经有些年头。他的手指勾动最右的弦,清亮的音色,泛如山间的溪水。
“OM桶,巴玫,手工琴雕……”张嘉元喃喃,他太熟悉这样的吉他了,尽管从未拥有过一把,但依旧记得这类手工琴的每个细节,“这是Greven,美产的?”
“纯手工。”周柯宇点头,“不过是二手,但我朋友帮我试过,说音色很好听。你要自己弹弹看吗?”
“等会儿再说。”张嘉元合上琴盖,“你怎么买到的,美产基本都有市无价了。”
“拜托一个玩乐队的帮我找的。”周柯宇想起当时为了这把吉他充分发挥死缠烂打精神,忍不住赞同张嘉元的话,“确实好难买……快折腾死我了。”
张嘉元笑了一声,他神色没什么变化,这些年来连张嘉元都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周柯宇发现自己也越发难看透他的心情变化,比如此时他听见张嘉元说,“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时,有些分不出这是夸他还是损他。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每次都是这样。”张嘉元的语气与平日无异,却听得周柯宇有些不安,“就喜欢搞突然袭击,说一些有的没的,等好多事儿大家都快忘了的时候,又带着你的承诺回来,显得别人都薄情寡义,就你情真意切。”
“我只是动作慢,但不会忘。”周柯宇望着他的眼睛,低声说,“尤其是对你说过的话。”
“随便你吧,我只有一个问题。”张嘉元支着下巴,一副沉思状,“刚才来的路上就想了很久。”
……决胜时刻来了,周柯宇正襟危坐,挺直了腰,心说他面试向来无败绩拜托这次一定也要一举成功……
下一刻,他听见张嘉元困惑的声音,“你到底为啥要拿咱们学校后面那棵树做微信头像?”
………………………………做好了迎接高考数学的准备,结果对方丢来一张小学五年级测试题,周柯宇一时无言,“……你确定不问点别的,更有深度的问题吗?”
“你拍的实在太丑了。”张嘉元点了点桌面,痛心疾首地摇头,“让你换也不换,六七年了,我刚才翻你朋友圈还是想不通,怎么有人可以心安理得用一颗快秃了的树做头像。”
周柯宇不得不为自己的头像打抱不平,“哪里快秃了,叶子很多好不好……不对,你为什么要翻我朋友圈?哦还有,你为什么要给我打那么多电话?”
灵光一闪而过,方才张嘉元闯进咖啡厅时的异样与莫名其妙的怒气都连上了,他恍然大悟,“你以为出车祸的是我?你担心我对不对?”
周柯宇那段陷在“我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其余我不强求”的情感脑回路断掉了,与此同时,另一段名为“不会吧难道现在我们还在双向暗恋老天爷这也太蠢了”的回路火光带闪电般冉冉升起。他几乎拍案而起,冲着这人大声质问一句——张嘉元,你还喜欢我是不是?!
“不重要。”张嘉元摆摆手,“思维不要扩散得那么快,先回答我的问题。”
“因为我觉得你是风。”周柯宇忽然说。
……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张嘉元不可思议地偏了偏脑袋,迷惑地“啊?”了一声,怒道,“什么疯?你骂我?!”
“……风,名词,南风知我意的那个风。”周柯宇耐心解释,“我从前,觉得你像一阵风一样,自由,潇洒,无拘无束,也从不为谁停留。”
张嘉元失语。
五点多钟的咖啡厅,落日时分,金色的余晖轻柔地披在两个年轻人肩头,仿佛预示着一段漫长故事的结局。
“我一直想做一个自由的人,可这对当时的我而言,太难了。不过每次看见你自由自在地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其实也挺快乐的。”
“可能,”周柯宇顿了顿,继续说,“可能,我真的成为不了风,但后来发现成为一棵树,也很不错。因为风吹动树的叶子时,树也会感到幸福。”
“你说我离开了很多年,确实,但我其实一直是那棵树。”周柯宇笑了笑,“风可以去任何地方,树只会守在原地,扎根,生长,这就是他们的使命。”
原来这就是谜底,当年学五食堂里男孩未说完的话,一切都在此时有了交代。
张嘉元沉默不语地听完,他转过头,望着渐变成粉色的天际,弯了弯嘴角。
“我知道了。”他说,“那现在换我回答你。”
“第一点,我很不喜欢你说‘从前的周柯宇不是真正的周柯宇’这种屁话。”张嘉元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那个时候的你就是真正的你,就像现在的你也是真正的你一样,在我看来没有任何区别……除了你好像又长高……”
“我没有!”
“好你没有。”张嘉元很识相地不戳他雷点,“我懂,一刻一八八永远一八八。”
“总而言之吧,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明明自始至终,你都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周柯宇,丹尼尔也好,你哥的弟弟也好,其实都是一个人嘛。”
张嘉元翘着二郎腿,歪着头望着眼前人,骑士不用披盔戴甲依旧洒脱且一往无前,他的勇气与坦然来源于内心,从不依靠外物。
就如同他的爱。
“是吗?”周柯宇轻声问,“那你……”
“我喜欢。”张嘉元说,“我喜欢这个人。真遗憾,我还挺从一而终的。”
那个耗时长久的,复杂又简单的答案,跨过时间山海,搭上白鸽划过天空的翅膀,在此刻重新回到他面前。
金色的夕阳下,落地窗外人来人往,步履匆匆,他们坐在这窄窄的咖啡桌两端,隔着一把老吉他,望着彼此微笑。
……然后张嘉元的眼角开始抽搐,他慌乱地抓了一把桌边的抽纸,给对面丢过去,惊恐地大喊,“你别哭啊!我又没欺负你!!周柯宇我倒数三秒你把眼泪给我憋住了不然咱俩交往即分手你信不信……”
就如同所有童话故事里所说的那样,爱哭的小王子会在长大后斩掉恶龙,潇洒不羁的骑士也会为谁停下脚步。这世界上确实没有永恒的自由与快乐,然而每个人的一生中,总有一座象牙塔。我们用短短几年走出,又试图花费一生重新走进。
纵然现实残酷如斯,请依旧让我们高举酒杯,祝理想主义长青,祝浪漫情怀永存。在普通的人生中寻找意义,在漫长的岁月里收获和解,与曾爱的人重逢,与正在爱的人相遇。
去拥抱浩瀚而至的美好吧,趁一切尚还不晚之前。
-END-
Reference:
[1] 出自《北大毕业寄语》
[2] 出自毛姆《月亮与六便士》
[3] [4] 出自毛姆《刀锋》
[5] 关于John Greven的内容出自指弹中国-指弹吉他,原文是文字访谈,文里由于剧情需要改成了纪录片(不知道老爷子有没有纪录片,如果没有还挺遗憾的)
*其实还有个彩蛋,但是放不下了...所以我决定放在下一篇
🚬life is tough
*anyway,祝大家看文快乐,国庆快乐,放假好好休息(没有假的人如是说到
- 林发发的偶像宣言-
「凭借着小聪明♡用最完美的笑容!」
「如果可以的话 能不能OP我呢?|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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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fter也发一下!作画&后期all by我,拖拖拉拉地画了半个月之后,被虐到连夜肝完视频………
这周真的太虐了怎么还从8顺到9了我除了一句九九归一实在是说不出别的话了👊💢💔
还有今晚的画人呜呜呜呜呜哭死我了 黄锐你何德何能啊 我真的看不得他哭…………
呜呜呜呜呜呜总之 我们发发真的很值得pick 是聪明天才全能ace林真棒! 喜欢的话请多多给他投票吧 排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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