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llC】克里斯表耸耸肩
看点表子
00.
扑闪的睫毛?——不对,是蝴蝶振翅,纤弱的,美丽的。
灵动的双眼?——不如一对晶莹剔透的玻璃珠子,脆弱的,漂亮的。
好吧,那……呃诱人的,呃,嘴唇?——不,真糟糕,应该是一个桃子的裂口,或者一个豁开的无花果,饱满的,俊俏的。
来,不如我们这样讲:用雨刮器上的刷毛随意一粘,玻璃珠注射色素按进一个深坑,用橡胶做一个粗浅的圆,里面可以加热振动,尽量别用那么古怪的词……像是睫毛啊眼睛啊或者糟糕的嘴唇,每个人身上都长,有什么稀奇?
记住,赞美就是尽量不像人,丑化就是尽量像最真实的人。
记住这一点,你才好去认识媒体报道中的任何一人。
01...
看点表子
00.
扑闪的睫毛?——不对,是蝴蝶振翅,纤弱的,美丽的。
灵动的双眼?——不如一对晶莹剔透的玻璃珠子,脆弱的,漂亮的。
好吧,那……呃诱人的,呃,嘴唇?——不,真糟糕,应该是一个桃子的裂口,或者一个豁开的无花果,饱满的,俊俏的。
来,不如我们这样讲:用雨刮器上的刷毛随意一粘,玻璃珠注射色素按进一个深坑,用橡胶做一个粗浅的圆,里面可以加热振动,尽量别用那么古怪的词……像是睫毛啊眼睛啊或者糟糕的嘴唇,每个人身上都长,有什么稀奇?
记住,赞美就是尽量不像人,丑化就是尽量像最真实的人。
记住这一点,你才好去认识媒体报道中的任何一人。
01.
“他们在讲你。”
“很稀奇吗?——你的脸露出来了,呕。”
Messi试着再靠近一点,cristiano装吐装得很是敷衍,他想着怎么也得来点喉反射才算像话。他们俩在媒体面前总撒谎,装得好像亲亲密密一家人,要么就是偶然在社媒上表露一点真心——他在15年前,cristiano在3年前,很显然,时间总是越近越糟。
实际上关系倒也没像媒体想象那么可怕,毕竟球场舆论场黑幕场都暗里较过劲,这样知根知底后反而放松不少,可以让关系在某些方面上变得平和。
比如,床上。
“呵,也不知道是谁被女模嘲讽功能不行了。”
“是啊,这样你都愿意被他压着艹,真不知道要说你什么好。”
bi*ch, str*mpet, wh*re
“啊,我对着未老先衰的丑货是没有办法主动的。”他眨眨眼,很无辜的样子。
真可怜,我对着你那张价值上亿的脸可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灯适时的暗了下去,没关系,此时正值冬季,正是CR7白得反光的时候,流点汗,就像雪地的反光——有人靠它读书,有人只是单纯的、起了○欲。
不过,谁说适当的“护肤品”不会让我们伟大的Cristiano Ronaldo先生青春永驻呢?
“嘿,这话不是你搞到我脸上的理由!”
02.
“你和他上床。”Sergio看着他,他看着天花板。好似转会之日重现,但是现在背叛者不止一个——虽然他本来就算不上犹大?
“他是你队友,而皇马嫌你老了,你已经转会了,别端你那个马德里主义者的派头,牢记大巴黎队友情——”
“我没有说你背叛的意思。”
“本来就没有,你说的是‘营销’。”
“……其实营销挺不错的,我有在转变观念,比如我们之前一起的时候——”
“可我没有在营销。”cris翻了个身,背对,声音有伪装的伤感,“拜托,别这样……”
“我也想说拜托,别装了。”Sergio从背后扣住他腰,遭到葡萄牙人狠狠一踹,如果柔韧度再好点估计能正中目标。可惜受年龄所限,还是让那玩意儿贴了上来。
该死的年龄。
装没装有没有营销早已经被排除出了应讨论的范畴,至少cris没了纠结的心思,他又不是上帝,没兴趣掌管万有。
他安然地陷进了男人的怀里,让该嵌进去的东西嵌进去——真是热火朝天啊,亲爱的,烧得Sergio以后外号都可以摆脱水字了——毕竟都让cris流了。然后在十分钟后,cris睡着了。
“拜托!!!”
03.
有没有人记得上一个分段刚提了上帝?
是的,言出法随。
“Ricky!”cris露出了一个茶得要死的、阳光系、微笑。
真想告诉他一声,别装。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讲,还记得那个他永远不离手的腋下包吗?往常里面装的无非是水、手机、一系列外行人不认识的运动设备。而现在里面嘛——十个rubber,两瓶用于……呃你懂,还有一些亮晶晶的小装饰——乖宝贝会根据对方的喜好现场带的。
当然主要是方便摘,长期的太不利于媒体口碑了(虽然本来也没好过吧嗯嗯)。
“啊,我贞洁的灵魂……”他像模像样的感慨,恨不得一夜之间立起十个牌坊。
“我会送你那个贞洁的灵魂上天堂的。”kaka低头亲吻他的指尖。
如果他是黑手党,是不是接下来要小心不要接吻?
cris想完这个问题,看见天使在向自己招手,仔细凝神一看,原来是墙上被他自己溅的一块白。
04.
“hey, boy, ”cris冲他微笑,“别那么小心翼翼的。”
让我们往回倒上那么几个小时。
merih走进房间的时候,cris正在沉睡——更正,装睡。鉴于他最近恶趣味逐渐浓厚,这倒也不算什么大事——事实上出于良心他曾大半夜十二点打电话去问了Marcelo。
是的,出于良心。
“我不懂,你要忏悔的话,kaka不比我像神父?”另一个恶作剧大师表示不解,一个还要敲木鱼挽救功德的我如何拯救一个在忏悔室○○的你。
“那是正常人会找的,我这种表子比较适合找你。”cris一本正经。
“why?”
“因为我发现你长得很像《吊带袜天使》里的那个紧缚狂神父。”
“滚。”
说回正题,cris真的挺好奇对方反应的,为此还拿出了练球的十分之一的毅力学习装睡——是的,cristiano Ronaldo的练球毅力的十分之一。
而对方的反应堪称惊悚。
merih先是小心翼翼地靠近,用轻到连灰尘都无从惊起的力道坐下。然后,开始一个一个地吻自己的手指,然后用指节亲密地、珍惜地,摩挲他的脸侧。
他妈的这不是Benzema的剧本吗!!!
不,他们之间唯一的区别可能是就算他现在醒了,merih也依然可能这么做。
而Benzema可能只会对着他的录像带观察他的手腕力度,然后去找合适的宽胶带,cool.
他装不下去了。
“hey, boy, 别那么小心翼翼的。”他微笑着睁开眼,凑过去对着男孩侧脸。
“你会为我而在你渴望的双眼里猛戳进一根长针吗?”漂亮的,尤其是充满恶意的cristiano,这就是男孩从未见过的了。
年轻后卫红了脸,然后就在对方自以为游刃有余的第三秒一把摁住了他。
“好的。”他虔诚地吻一下cristiano的耳侧。
完了,我现在把marcelo的木鱼偷过来救得了自己吗,cristiano想。
05.
我可怜的迷你宝贝,一定不要乱翻爸爸的手机,望你记住教训。
意思是某个可怜孩子看了一些不该看的——虽然他关注了一堆美女博主,但是,我是说,让他看到亲爹的表子史还是太超过了。
“呃,如果媒体报道了这些……”
“天呐,那就开香槟庆祝吧,庆祝他们终于把我描述得像了个人。”
cris大笑,抱过儿子,轻轻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授权翻译重构/轮中轮] 破译线形文字B(第四部 · 第五章)
授权和全文说明请见置顶。
第四部目录和前文请见合集。
本章为莱因哈特视角。
感谢 @香子兰 对本章的试读、校对和建议~!
第五章 破译线形文字B (注)
Chapter 5. Learning to Read Linear B
宇宙历796年三月,费沙
莱因哈特收到了一份奇怪的包裹,寄件人是安妮罗洁。表面上,这份包裹平平无奇——毕竟他的生日快到了,她便特意从某个费沙贸易商处买了礼物寄给他——但莱因哈特不明白,为何姐姐要送自己这个。
包裹中是一个小小的立方体,边长约五厘...
授权和全文说明请见置顶。
第四部目录和前文请见合集。
本章为莱因哈特视角。
感谢 @香子兰 对本章的试读、校对和建议~!
第五章 破译线形文字B (注)
Chapter 5. Learning to Read Linear B
宇宙历796年三月,费沙
莱因哈特收到了一份奇怪的包裹,寄件人是安妮罗洁。表面上,这份包裹平平无奇——毕竟他的生日快到了,她便特意从某个费沙贸易商处买了礼物寄给他——但莱因哈特不明白,为何姐姐要送自己这个。
包裹中是一个小小的立方体,边长约五厘米,通体散发着银白色的金属光芒。尽管它很小,可被轻松地一掌托住,但这个小“火种”有近2.5千克重,十分有分量。
他一边浏览随包裹一齐寄来的信,一边反复端详立方体。
亲爱的莱因哈特,
生日快乐!我多么希望你现在在海尼森,或者我在费沙,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庆祝了。但我们真的已经很久没有在同一个地方过你的生日了,今年,你也只能接受我的虚拟祝福啦。
我希望你能喜欢这份礼物。我知道这有点不寻常,但你也知道,给你买礼物时我总是很纠结。再加星际邮费太贵了,我只能给你订些费沙就可以买到的东西,否则我可能会给你寄我自制的礼物,比如刺绣,烘焙之类的。
至于为什么买这个,嗯,布鲁姆哈尔特(联队里的一名军官)桌上有个类似的小立方体,用作镇纸,我一直很喜欢。还有我在暑期实习时,曾深度参与过订购用于建造战舰的原钨矿材料,但我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过实物。我知道你在康多基地肯定有接触过,但你有没有感觉到这个小立方体特别沉?也许你见多了真空环境中钨金属片漂浮的样子,没有想到实际上它的密度这么大吧。
将实物握在手中的感觉真好,不是吗?你手中的这块金属比期货更真实,比在半个银河系之外的我的感觉更真实。
虽然送礼不该讨论价格,但考虑到我曾在后勤部订购战舰原料,我真的应该更清楚生钨的成本,但下单时,它的价格还是吓了我一跳。如果我有提前计划,我会尝试看看价格是否会下降或其他什么,嗯,但现在太晚啦。
我希望你能喜欢这件非常蠢蠢的礼物。如果你不喜欢,下次见面时,请随意把它扔到我的头上(什么时候见面呢?新年?你休假的话,请务必通知我……)
请在费沙多保重。我知道我们不能聊很多。蔷薇骑士联队接到了出击命令,不知何时才能回到海尼森。幸运的是,我的新朋友和我住一起,所以她可以在我不在的时候照顾尤里安,或者尤里安可以照顾她——有时谁照顾谁,是个很难弄明白的问题。
以防你无聊,我就不啰嗦啦。再次祝你生日快乐!我爱你,胜过所有我能解释的文字!
爱你的姐姐,
安妮罗洁
这封信通篇非常、非常奇怪。
一方面,尽管安妮罗洁勉强解释了她挑选钨立方镇纸作为礼物的理由,但这些理由很牵强,安妮罗洁一般会送他更特别,更具个人意义的礼物。另一方面,突然谈论价格也非常反常——他们经常谈论价格,那是他们节俭童年的残留习惯,但他们只讨论账单,而非礼物。而这封信中,安妮罗洁特地提醒他注意价格,并点出了她通常不会提价格的事实——感觉,她在向他传递信息。
莱因哈特翻出一支笔,把信重新通读一遍,圈画他断定反常的细节。
“比期货更真实”首当其冲。如果安妮罗洁只想直抒胸臆,她可能会说“比未来更真实”。这个奇怪的表述,再加她说希望它便宜点,知道造战舰用原钨的价格……
很明显,安妮罗洁想让他关注钨价。为什么?尽管他现在的薪水还行——他们俩都还不错——但他没有投资股票。他对经济学的兴趣纯粹来自政治角度,他很排斥参与市场投机倒把的想法。
安妮罗洁知道些什么?为什么她如此担心,希望自己也知道,但又不写明,将一切线索暗藏在这封看似普通的表达生日祝福的信中?
首先,莱因哈特花了一些时间研究钨的历史价格趋势。总体而言,价格似乎相对稳定,通常,仅当发生了大规模战役后,同盟或帝国宣布他们开始新建大量战舰(或帝国建造要塞)时才有明显上涨。近期没有发生这种情况,所以价格非常稳定。
安妮罗洁是在告诉他很快会有一场大战吗?帝国要建造新的要塞?但她应该无从得知这些信息。即使帝国真的要建要塞,莱因哈特认为对同盟的威胁也有限,除非帝国想把要塞直接搬到费沙回廊门口。但这种情况也几乎不可能,且不说费沙政府不会同意,帝国恐怕也没有闲余的财力——为防止某些门阀贵族产生太多想法,帝国浪费了太多钱建造本土要塞。目前真正对同盟有威胁的,只有伊谢尔伦要塞。
莱因哈特咬了咬指尖。看起来,安妮罗洁似乎也不是在暗示他很快会有一场大战,否则她会选择更直接的说法。众所周知,大战后所有军备的价格都会上涨,不仅仅是钨。在莱因哈特看来,安妮罗洁已经提示了很具体的东西,所以她暗示的信息,也应该和这种金属直接相关。更何况,安妮罗洁对经济学没有特别的兴趣。
也许正是她的不感兴趣才是突破的关键?自己也许想得太复杂了?她提示他注意钨的价格……上涨?不,信中说她“会尝试看看价格是否会下降”,所以是下跌?
需求减少会导致价格下跌。但莱因哈特认为,战舰工程技术近期并未有重大突破,短期内无法消除对钨的刚性需求。
供给增加也可能会导致价格下跌。
但如果是开采新钨矿,她为什么要保密呢?而且,开矿和她有什么关系?
他眯起双眼。
对钨矿开采保密的原因只有几个,而所有都与矿山的位置有关:如果矿山距帝国领土太近,就极易遭到袭击,就像康多基地的战舰工厂。安妮罗洁在信中也提到了康多基地,也许也是有意为之。康多基地就建在伊谢尔伦回廊外,遭到了帝国军袭击,但当时康多基地的新建并非机密。所以,这座新钨矿一定比康多基地更接近帝国。
新矿山不可能在费沙回廊,否则安妮罗洁不会着重强调他们之间的物理距离。所以,有人计划在伊谢尔伦回廊开采新钨矿,而蔷薇骑士联队要被派往那里。究竟是为什么,要做什么,莱因哈特不知道。
他有猜想,但他需要实证。钨价还很平稳,但他想了解钨开采的细节,比如设备,下游,需求和供给弹性。
于是,莱因哈特做了些深入研究。
开采钨矿的工业设备高度专业化,因此查不到历史价格数据。这令人沮丧,但在他的意料之中,研究并未就此止步。他将视角拉远,俯瞰整个钨矿行业,把握最大,最主要的部分。如果安妮罗洁有更多信息,将有助于他缩小搜索范围,但现在既然没有,他也完全可以逆向思考,旁敲侧击。
首先,他综观同盟和帝国现有的钨矿开采业务(当然,这些信息在费沙很容易获得),并根据开采位置分类,各挑选具有代表性的行星和开采商:热行星、冷行星、高重力行星、低重力行星、有毒大气行星、浅矿脉行星、深矿脉行星、昼夜温差大的行星……
整理出一份主要清单后,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莱因哈特挨个给费沙的钨矿开采设备供应商的客户服务热线打电话,假装自己是某家矿业公司的工作人员,以潜在客户的身份询问更换大型设备的交货时间。他非常擅长演戏,并在电话中展现了最迷人的声线和礼节。于是,不用多问,销售代表就开始滔滔不绝,足以让他能够获知他想要的所有信息。
一台大型矿石加工机从订购到交货的平均交货时间为四个月;巨型采矿机的平均交货时间是 五个月……这些都不包括租用一艘大型运输船将机器运送到目标星球所需的时间。这些数字似乎都很合理。但当莱因哈特排查至专门从事高温采矿设备的供应商时,他发现交货时间长得惊人,比平均水平高出一倍多——应该是有人先下了大批量订单,而莱因哈特只要更换一两台机器的琐碎请求只能向后顺延。
他感觉自己也许已经找到了答案,但还不能完全确定。毕竟这一切只是根据安妮罗洁一封奇怪的生日信得出的一系列推论,也可能只是他想太多。
不过,他还有其他角度可查。他排查了各家费沙主要矿业公司,尤其是那些在荒凉星球上拥有丰富经验的公司(尽管规模最大的几家总部都在同盟或帝国)的招聘情况,并将他们当前的招聘岗位与历史公开归档的就业记录进行比较。其中几家公司的招聘似乎确实出现了明显增长,但同样,这也不是特别决定性的证据。
几乎是心血来潮,莱因哈特花了一下午编纂了一份假简历,并向这几家扩招的公司投递。他假设自己从费沙国立大学获得了结构工程学位,给自己编了一个合理的 GPA和众多工程师技能,工作经历编了一段当地一家建筑公司的一年实习,又写了一封声情并茂的求职信,详细表明了自己对在艰苦环境中挑战自己的热切期望。
几天后,他接到一个面试电话。于是,莱因哈特从高级专员办公室借了张假费沙身份证,换上西装,戴着领带和一副巨大的平光镜参加了面试。
当他走进毫无设计感的公司办公大楼时,莱因哈特突然想知道缪拉是否还在监视他——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他会对自己的“迷惑行为”作何想法。想到这里,莱因哈特突然兴致盎然。
即使面试经验为零,且假扮成一个不存在的人,但莱因哈特懂得如何像一名优秀的面试候选人完美回答所有问题,并利用面试最后的提问环节向面试官打探他真正想了解的情报。
“我当然愿意搬家。”莱因哈特笑着道,“请问贵司是为特定的矿山开工面试,还是我可以选择我的职位?”
面试官是一名年长女性,目光敏锐,脸色饱经风霜。“我们的所有新员工都会在总部接受了长时间培训,之后我们会评估他们将被分配到哪里,通常会去更有挑战性的环境。” 这个答案很可疑。
“我喜欢挑战。”莱因哈特对她微笑。
“是,当然。”
然后,他会问以下问题。
“我注意到贵司的股票期权非常吸引人。这和标准养老金基金相比怎么样?”
“哦,是的。接下来几年,我司已做好高速增长的准备——你也将成为我们扩张的一部分——我认为趁现在加入期权计划是个很明智的选择。”
“我明白了。”莱因哈特边说边做笔记。面试官似乎很欣赏他旺盛的好奇心和好学精神。他抬起头,道:“关于公司文化——您也知道,我一生都在城市长大,所以我也想了解工作地点的社会氛围如何?工作地点是否会很偏僻?除了公司员工,附近还会有其他人吗?”
“这很大程度取决于你最终定岗的地点。”面试官答道,“我司大多数已建成的矿山毗邻都有很不错的小镇,生活很方便。”
“那,新矿山周边条件如何?会在边境前沿吗?我问这些是因为,我认为大部分新人会被派去新建设施。”
她笑了:“矿山初建的过程中,人员配备会更多些,你可以放心。”
“放心?”
“吉尔菲艾斯先生,如果你想知道这些新矿山周边是否会有女性,答案是肯定的。”她的笑容苦涩。看到莱因哈特脸一红,她又补充道:“这是个很合理的考虑,我能理解。”
其实,莱因哈特只想知道新矿山周围是否会有军队把守,但他不能直接问,所以他得到了完全不相干的答案。
“呃,好吧。”他扶了扶眼镜,感觉自己第一次在对话中失去主导权。他立刻道:“那,关于危险工作津贴,我想请问,是所有地方都一样,还是有些岗位会更多?”
就这样,他不停提问刺探,最终,面试官的表情从欣赏变为恼火:“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莱因哈特合上满是笔记的笔记本,微笑道:“不,我觉得我的好奇心得到了充分满足。”
“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吉尔菲艾斯先生。”
“请问。”
“我应该早点问这个,但直到现在我才想起来。你是通过我们的同盟招聘页提交的申请,但这里是费沙——你是同盟公民吧?”
“哦,我没注意到,我以为那是贵司唯一的网站。”莱因哈特微微一笑,“我是费沙人,但我计划搬到同盟。”
“我明白了。”她回以一个微笑,笑容比之前敷衍的多,仿佛瞬间对他失去了兴趣,“我们一定会再联系你的,吉尔菲艾斯先生。”
“非常感谢您的时间。”莱因哈特颔首,“期待您的回音。”
他知道,根本不会有回音。刚才面试官的反应已经让他确信这些新职位仅对同盟公民开放,更何况他的假简历不可能通过安全许可和背调。尽管如此,他还是获得了非常丰富的第一手情报,所以这个下午也没有完全浪费。
不过,莱因哈特的行动也非完全一帆风顺。几天后,他的直系长官——布莱克维尔准将把他叫到了办公室。
“少校。”布莱克维尔捏着鼻梁,满脸不快,“我很清楚,你如何安排你的私生活是你的个人自由,但当你开始霸占我们这有限的假身份证到处乱跑时,就不是这么回事了。而且我完全搞不懂你在做什么。请你解释。”
莱因哈特站在布莱克维尔的办公桌前,双手整齐地背在身后,望着他身后浴缸中游动的肥大金鱼,道:“研究,阁下。”
“具体研究什么,缪杰尔?”
“这很难解释,阁下。”莱因哈特说,“而且我担心您可能会说,好奇害死猫。”
“上帝啊,缪杰尔!你就直说吧。你的工作十分出色,所以我就暂且信你。虽然根据我的经验,部下开始做些疯事时,通常不是个好兆头,但我不想把你调走,因为我很欣赏你,更何况你的职位还是国防委员长钦点的。”
“谢谢您,阁下,只是解释起来很复杂。”
但莱因哈特还是向布莱克维尔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从安妮罗洁信中的暗示和蔷薇骑士联队的神秘任命开始,到他发现哪些公司似乎签订了建造新钨矿山的合同,以及可能的开采地点。
“你觉得你有足够信息锁定蔷薇骑士联队的任命地点?”布莱克维尔似乎难以置信。
“是的,阁下。”莱因哈特说,“范围很有限。”
“好吧,让我听听你的理论。”
“您有伊谢尔伦回廊的星图吗?”莱因哈特问。
布莱克维尔哈哈大笑,在电脑上调出一幅。莱因哈特放大其中一个星系——中央一颗红矮星,周围三颗小型类地行星绕它运行,轨道半径很短。
莱因哈特指向第三颗行星。
“这里。”他说,“卡霍基亚-3。”
“这里?甚至连航路都没有。”
“只是您不知道有。”莱因哈特说,“也许最近发现了一条,或者是很久以前发现,只是没有公开,以防未来有战术价值。”
“当然。”布莱克维尔摸了摸下巴,“也不是完全不能想象。但你刚才说,你调查这一切,只是为了弄清楚你姐姐的新任命地点?”
“不,阁下,不是。”
“那请你解释一下。”
莱因哈特微微蹙眉:“如果只是调职去前线,我会让她去,她能照顾好自己。但她给我传递了这些信息,因为她想让我采取行动,她预感可能会有危险。”
“什么危险?”
“阁下,如果一个同盟小官几天内就能把一切查得一清二楚,那距帝国军知道这件事恐怕也不远了。”
“为什么你这么说?当然,假设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必须得去确认下——因为你姐姐有第一手信息,然后和你通气,你才会知道,不是吗?”
“这些公司的主要投资人都在费沙。”莱因哈特说,“现在看起来可能没什么,但转手的钱迟早会回到帝国,帝国知情是迟早的事。他们不可能允许我们当着他们的面开采矿山,建立基地。”
“当然。不过还是那个问题,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必须调查清楚一切,而现在我已经查清楚了。我敢肯定,我姐姐正试图提醒我要留意帝国接下来的动作,尤其是帝国是否有发现此事的迹象。”
“你怎么留意?”
“我不确定。”莱因哈特说,“这取决于帝国如何发现这一点。但至少,我可以随时留个心眼。”
布莱克维尔缓缓点了点头:“我想,现在既然我也知道了,我也可以帮你更好地留意。”
“正是,阁下。”
“我会去确认,你可以继续调查。但是,缪杰尔,下次你有类似这种想法,先来找我,不要到处乱跑。”
“阁下,请恕我直言。”
布莱克维尔眯起双眼:“嗯?”
“如果我只是带着我姐姐一封奇怪的生日信来找你,你不会听我的,并会评价我过度被害妄想。”
布莱克维尔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下次你拿着什么加密信息来找我时,我会记住的。”
宇宙历796年七月,费沙
莱因哈特向布莱克维尔报告此事大约一周后,后者某天在高级专员办公室的走廊将莱因哈特拉到一边,说:“我调查了,你是对的。我想我应该不需要提醒你小心行事吧?”谈话大概就这样结束了。
关于神秘钨矿一事,几月来一切似乎风平浪静。虽然此事一秒都未曾淡出莱因哈特的脑海,他密切关注着钨矿的现货和期货价格,但基本平稳。此外,伊谢尔伦回廊周边也没有任何帝国战舰异常的动静。
至于安妮罗洁,他们的通信被审核人员严格审查并屏蔽关键词。而据莱因哈特所知,自最初的那封信后,安妮罗洁不再传递更多信息。她只谈论关于蔷薇骑士联队其他成员的轶事,虽然有趣,但没有太大意义。屏蔽阈值被设得如此之高,以致他们在其他无关紧要的事中提到的“白天”和“黑夜”的字眼都被屏蔽了——因为卡霍基亚-3自转很快,一天只有四小时,审核人员认为这两个词也具有提示作用,反而让莱因哈特更加笃信自己的判断
至少目前为止,安妮罗洁信中的笔调都很欢快,也是莱因哈特所能期望的最好结果。
莱因哈特在费沙的工作生活还在继续。很少有沉闷的时刻,但让他兴奋的事情也不多。周末早晨,他的习惯是早起,长跑,然后坐在咖啡馆里吃早午餐,同时写博客或阅读。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周六,莱因哈特正坐在他最钟爱咖啡厅的户外座位上,面前是吃了一半的热煎饼配咖啡,一边看着街道上的路人,一边翻着一沓厚厚的报纸。
这是份特殊的报纸,标题由德文尖角体印刷,全是帝国语——这是直接从帝国进口到 费沙的报纸之一,而非针对费沙帝国流亡者的报纸。当然,这两种报纸各有所长,但即使两者都是高登巴姆王朝的传声筒,莱因哈特也更偏爱手中这张报纸中干巴、近乎尖酸的社论语气,而非费沙报纸的伪善的讨好语气。当然,语气似乎并不重要——毕竟,宣传和谎言无论以何种方式呈现都是宣传和谎言——但不妨碍莱因哈特有自己的偏好。
这天的头条乏善可陈。大部分是报道某个帝国边境行星的政治丑闻——统治这个星球的门阀贵族(姓卡斯特罗普)决定拒绝遵守帝国法律(也许最重要的是威胁要扣缴帝国税)。
事件很有趣,但和莱因哈特没什么关系。虽然他很清楚,当帝国政府终于不再拖拉,派出舰队对付那些顽固的贵族时,后者可能会试图从费沙逃亡。虽然接纳所有难民是同盟的国策之一,但如果逃亡的难民是个自以为是的贵族,莱因哈特就有很多方法为之设置重重阻碍。
莱因哈特将把头版读了几遍,没有找出任何帝国政府动兵的迹象。不知为何,皇帝似乎不愿意处理门阀贵族的问题,这也是个需要后续调查的课题。
莱因哈特吃完了早餐,也看完了报纸的主要部分。可就在服务员收拾盘子时,一阵微风吹过,报纸洒落一地。
“抱歉。”
收拾的时候,莱因哈特发现“运动版”落到了顶部。通常,他从不关注体育新闻,因为他对赛马和曲棍球比赛毫无兴趣。但这次的情况大不相同,因为该版头条用特大号加粗字体写着——
“布朗史维克 VS 立典亥姆!!!”
这是场决斗。当然,布朗史维克公爵和立典亥姆侯爵不会亲自上阵,两大阵营下方列出了受雇专业决斗者的名字,但所有人都知道,代理人不重要。
决斗没有列出任何原因,只有时间、地点和规则。莱因哈特盯着这页报道目不转睛。他需要立即知道,为什么帝国最接近皇位的两大门阀贵族要决斗。
不幸的是,当他回到公寓,认真着手研究时,却发现处处碰壁——决斗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不太可能是私人侮辱,因为否则会私下处理;但如果牵扯到公开事务或政治,那应该会有公开留痕,或者至少,流言八卦。但无论莱因哈特如何检索,关于这场决斗除了道听途说和胡乱猜测外,几乎没有任何可靠的说法。这也让莱因哈特的好奇心迅速膨胀。
他隐隐有种预感,这场决斗很重要。查阅决斗历史记录后,他发现上一次布朗史维克公爵亲自赞助决斗还是八年前。他又查看了双方雇佣的两名职业决斗者的战绩数据,发现两人过去交手过好几次,胜负相当。所以,一半一半。
虽然莱因哈特几乎把面向费沙、同盟和帝国的网站翻了个底朝天都一无所获,但他还有一张王牌——一个最后的信息源,一个他很犹豫要不要动用的信息源,也是他的长官布莱克维尔肯定不会批准的信息源。
莱因哈特清楚地记得,在缪拉给他的邮件中,有提到汉克·冯·利上校正在布朗史维克公爵的效力。那么,缪拉可能会有消息。
但很不幸,要从缪拉口中问出情报很不容易。护送英古莉特时,他有成功过,但那只是交易,也得到了布莱克维尔的批准。这一次,莱因哈特不得不承认,他手上没有相应和缪拉等价交换的筹码。
也许,他可以伪装。毕竟,之前缪拉愿意当他和吉尔菲艾斯之间的传话人。如果莱因哈特能伪装这是他全部的目的,也许他就可以不知不觉从缪拉口中套出话。
想到“利用”吉尔菲艾斯的瞬间,莱因哈特很不是滋味。但无法否认,这是个值得一试的计划,所以他会执行,而且他认为吉尔菲艾斯不会介意。
就这样,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莱因哈特溜出自己的公寓,避开他所知的所有监控摄像头,爬了两层楼,穿过没有监控覆盖的防火梯进入小巷,最后乘坐公交车前往城市的另一边,来到缪拉的住处。
和莱因哈特一样,缪拉没有选择住大使馆宿舍,而是自己租住公寓。显然,缪拉很节俭,虽然帝国宿舍条件会更好,他还是住在远离市中心的一幢六层楼高,没有电梯的公寓楼中。不过,莱因哈特不会抱怨,因为帝国宿舍一定会受到同盟严密监视,而缪拉的“老破小”则不会。
莱因哈特来到缪拉门前,直接敲门。没有回音,但莱因哈特能看到有灯光从门底下透出来,所以他知道缪拉在家,只是自己被故意无视了。
莱因哈特再次用力敲了敲门。
“你他妈在我家门口干什么!”
门后传来缪拉愠怒的质问,但门还是没有开。
“私事。”莱因哈特答,“我需要帮忙。开门。”
“你疯了吗!”
虽说如此,缪拉还是开了门。开门瞬间,一股烤洋葱的香味飘进走廊,说明他正在做晚饭。“你忘了我们还是敌人吗?”缪拉满脸写着难以置信。
“敌人,不代表我不能请你帮忙。我可以进去吗,或者你想让我在走廊里求你?”
“你会求我?”
莱因哈特挑了挑眉毛。
缪拉叹了口气,让到一边,让他进去。
公寓又小又黑,只有一个厨房和一个稍大的起居室,里面有一张床和一张沙发。房间很整洁,但墙上贴着的同盟电影,以及在莱因哈特看来非常愚蠢的费沙流行女歌手的海报暴露了缪拉除军人外的另一面。装潢简单,没有帝国风格的浮夸装饰或油画,只有一张应该是缪拉家的全家福能看出屋主来自帝国。除此之外,书架上的书籍,以及散落在茶几上的杂志,均由帝国语写成。
这时,手机定时响起。缪拉连忙冲回厨房,关掉电磁灶,把锅中的土豆倒进洗菜筐里沥干。
“你是想请我帮忙,还是就傻站在那里?”缪拉吸着气把滚烫的土豆剥皮,说,“搭把手,给我黄油,冰箱最上面的架子上。”
莱因哈特照办了,自动也为缪拉递上牛奶。缪拉没有拒绝,开始把土豆转移到大碗中捣碎做土豆泥。“至少我是不会在你做饭的时候打扰你的。”莱因哈特说。
缪拉皱起眉:“推销员总会在你吃晚饭时出现,因为为了把他们撵走安静吃饭,你什么都愿意做。”
缪拉做完土豆泥,打开烤箱从中取出烤牛肉和烤蔬菜,又打开碗橱,从中拿出两个显然已经用了很久了的盘子,盛满一个,然后往莱因哈特面前一推。
“给你。”缪拉没有看他,“比起让你看我吃饭,还是我招待你吃饭显得不那么诡异。”
“……谢谢。”莱因哈特接过。
缪拉的公寓里除了茶几,没有第二张桌子,也没有椅子。于是,莱因哈特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缪拉则站着,一手拿着盘子,一手捏着叉子,来回踱步。
“好吧,麻烦你告诉我,你有何贵干?”缪拉满脸戒备,“你真的把我吓坏了。”
“我什么都没做。”莱因哈特摊开双手,“我们正在进行一场愉快而文明的谈话。”
缪拉对他怒目而视。
莱因哈特挖了口土豆泥。
“我需要你告诉我。”莱因哈特垂眸盯向盘中被叉子戳出的四道沟壑,“利上校最喜欢的学生现在在哪里服役。”
“众神在上,缪杰尔。”缪拉握着叉子的手捏了捏鼻梁,仿佛对莱因哈特无比头疼,“就这?你就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
“我们友好聊天的机会并不多。”莱因哈特说,“机会不是等来的。”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才不知道吉尔菲艾斯中尉在哪里服役。”
莱因哈特瞪大眼睛。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他?”
缪拉向他投来难以置信的眼神:“我以为这是你向我传递的信息。”
“什么?”
“每次你用假名时,都用他的名字。我以为你是故意让我注意。”
莱因哈特的脸忽地烫了。这与他的意图完全相反,是个愚蠢的错误。
“早知道我就用我的笔名——”
“是,用女名。”缪拉嗤之以鼻,“天哪,缪杰尔,我看到你姐姐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在故意女装——”
莱因哈特厉声打断他:“她与这些毫无关系。”
缪拉举起双手:“当然。所以,你就想知道这些?”
“你对吉尔菲艾斯了解多少?”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告诉你?”
莱因哈特眯起眼睛。
“听着。”缪拉说,“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对他这么感兴趣,然后也许我会看情况把我了解的情况告诉你。”
“他是——”
莱因哈特梗住。他深吸一口气,尽可能不让语气中带上任何会让人起疑的感情——“我最好的朋友。”
“抱歉。”缪拉耸耸肩,“我很难相信你这么大费周章自找麻烦,只是为了和上一次见面还是十三岁时的人聊天。”
“十岁。”莱因哈特小声喃喃。
“哦,那我更无法理解了。”
“那你觉得我这么大费周章是为了什么?”
“我的意思是,显然,你在密谋什么。你和吉尔菲艾斯之间好像有某种承诺,利似乎也明白你的‘加密信息’。只有我不知道你们在干嘛。”
莱因哈特斜睨他:“如果你觉得这背后有什么阴谋,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参与?”
“我——”缪拉涨红了脸,“……如果我能看住你,至少你就不会惹太大的麻烦。”
“欣悉。”莱因哈特说,“再次郑重声明,没有阴谋。”
“嗯,当然你会这么说了。”
莱因哈特耸耸肩:“利不是建议你不要牵扯进来吗?”
“利说了很多事。”
“然后你觉得,利也和你假想的阴谋有关吗?”
缪拉眉心紧缩:“我很想和他当面谈谈,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弄明白。”
“利对他在布朗史维克手下的工作还满意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问这个?”
“好奇。”莱因哈特道,“我在报纸中看到布朗史维克要和立典亥姆决斗。我猜——他所有的幕僚应该都要参加?”
闻言,缪拉哈哈大笑:“不,我完全无法想象利去决斗。”
“话说回来,这怎么回事?”莱因哈特语气轻快,见缪拉没有戒备,他想,也许这事成了,“他们在争是谁杀了路德维希王子?”
“不,一些关于土地产权的废话。”缪拉几乎脱口而出,而下一秒,他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急忙补充道,“我真的不知道细节。”
“哼,我希望他们能在皇帝还活着的时候努力打出个所以然。”
“他们也不只是花钱雇打手。”缪拉用叉子和盘子比划了下,“决斗结果具有法律效力,但我觉得,也不代表胜利的一方就能得到继承权。”
“帝国法律就不是个文明人的系统。”莱因哈特嘲讽道,“竟然还要靠石器时代的方式解决问题。”
“嘿,这总比布朗史维克和立典亥姆为一块破地出动舰队要好吧。”
为掩饰自己对这一话题任何超出正常范畴的兴趣,莱因哈特话锋一转:“你在关注卡斯特罗普的事吗?”
“当然,持续跟进。”缪拉没有起疑,“不过,跟我没关系。”
“可能会和你有关系。”
“谁说的?”
“如果皇帝最终决定派兵介入,卡普斯特罗普可能会逃跑。”
“不,他不会。”缪拉说,“而且宰相一定会先礼后兵。”
“很明显,在这种情况下,高尚外交的所有手段早就失效了。”
“……嗯,好吧,卡斯特罗普好像买了什么费沙高科技保护自己的领地,所以他以为自己很安全。皇帝也是。”
“所谓工具,当且仅当被握在有识之士手中时,才会发挥作用。”
缪拉皱着鼻子笑了:“你听起来和利一模一样。”
“我会把它当作一种褒奖。”莱因哈特说,“但不管怎样,如果卡斯特罗普真的逃到费沙来——”
“我们现在是在谈公事吗?”
“不,你只是在得到我的意见。”
“你的专业意见?”
莱因哈特笑起来,没有回答缪拉的问题。
“好吧,你有什么意见?”
“我个人不希望他来同盟。”莱因哈特道,“你爱拿拿走。”
“你有权管这个?”
“唔,缪拉,你知道的,同盟的国策之一就是无条件欢迎所有帝国难民。”
缪拉垮下脸。
“但事情并不会总是按照既定的政策进行。”莱因哈特眯起眼,“有时费沙上会发生一些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事情。”
“嗯,这是我从你嘴里听到最中肯的话。”
“所以,如果帝国在 ‘叛国贼’越过边境前,碰巧抓住他,那么我们可以算两清。”
“行,行。”缪拉说,“我会记住的。”
“很好。”莱因哈特将空盘子放在茶几上,“那,我认为今晚我们互不相欠。感谢款待。”
“你这就走了?”缪拉似乎很惊讶。
出门前,莱因哈特回头,对缪拉露出微笑。
“如你所说,我们还是敌人。”
第二天下午,莱因哈特来到布莱克维尔的办公室报到。他带着一份费沙报纸,不待布莱克维尔发出任何抗议,径直将报纸摊在办公桌上。体育版面头条是一幅巨大的两名持剑决斗者的全彩照片。标题用巨大的德文尖角体印着——“布朗史维克在与立典亥姆的决斗中获胜!!!”
“帝国知道卡霍基亚。”莱因哈特道,“如果我们想守住那个星球的话,我认为我们必须立刻开始准备,刻不容缓。”
布莱克维尔垮下脸:“我开始后悔了,但我确实记得我说过我会酌情考虑你的疯狂猜测。所以,解释你的理论。”
于是莱因哈特开始解释,但对和缪拉的谈话只字不提。
“多年来,他们都没有决斗过。”莱因哈特道,“这场决斗不仅关乎个人荣辱,和帝国未来的政治版图息息相关。但关于这场决斗的起因,没有任何披露。所以,只能有几种原因。”
“不就是他们谁的某个女儿又被对面的某个表弟撬了吗?拜托,缪杰尔,贵族们互相开枪的理由千奇百怪,再说他们有几个世纪的血仇。”
“这次决斗很特殊,两大家族当家亲自出面,就绝非小事。不可能只是某个丑闻,否则媒体不会放过。”
“先不论你说的有多少可信度,即使你是对的,你想让我怎么做,缪杰尔?我能帮你什么?”
“如果布朗史维克开始动用他的私兵,我们也应该采取行动。”
“我们已经准备好行动了。”布莱克维尔说,“计划中的一部分就是派一支舰队在伊谢尔伦回廊口待命。”
“但距离太远了,赶到卡霍基亚要好几天。”莱因哈特急声道,“尤其前面就是伊谢尔伦。”
“但你知道不能再深入了。即使可以,也不是我有权能下达的命令。”
“所以,我们就应该袖手旁观吗?”
“对。”
莱因哈特蹙起眉。
“我知道,你很担心你姐姐,但是——”
“如果卡霍基亚已经暴露,我们就失去了保密的义务。”莱因哈特道,“现在,我们应该立即再派一支舰队,这样星球还能守住。”
“你相信帝国已经知道了卡霍基亚……行吧,你说服了我大约百分之六十。但我们需要更具体的证据,除非侦察卫星发现帝国军,军部不可能贸然投入资源。”
“到时候就晚了!”
“我相信等增援到之前,蔷薇骑士联队可以坚持几天。”
“我认为,我们至少应该做好准备,向待命的舰队发送消息。”
“你的想法,我会向上级转达。”布莱克维尔最后做出了让步,“但你要清楚,军部不可能对每一条费沙谣言都出动舰队——”
“待命的是哪支舰队?”
“现在只有第六舰队。”布莱克维尔说。
“我可以给格林希尔少校写封邮件吗,阁下?”
“给女朋友写信,可不用批准。”布莱克维尔苦涩一笑,“但让我先看一遍,我会确保它通过正确途径传达。”
“谢谢您,阁下。”
注:线形文字B - 线形文字B最早发现于希腊的克里特遗址,发掘过程中发现了两种写在泥板上的未知的文字,分别命名为线形文字A和线形文字B
TBC.
译者按:
1. 行动力满分的莱因哈特真是买方研究员教科书(做戏做全套,简历求职信一样不缺还有合理的GPA哈哈哈哈,莱莱真是个超级认真的小朋友(另外我非常想看莱莱戴平光镜(*/ω\*)
2. 缪拉真是个善解人意贤惠傲娇男友力满分的大好人。“敌人”突然登门竟然还包晚饭——这样的“朋友”请给我来一打
3. 莱因哈特套话教学:一提到杨,缪拉瞬间没有戒备2333
4. 出现了,女装梗!
5.“不擅长取名”3.0——我非常喜欢本篇莱因哈特假名用吉尔菲艾斯名字的处理,他们的灵魂是一体的,互为半身
感谢大家一如既往的支持!欢迎友好评论~!
[授权翻译重构/轮中轮] 如妻如女-上(第三部 · 第四章 · 上)
授权和全文说明请见置顶。
第三部目录和前文请见合集。
感谢 @香子兰 对本节的试读、校对和建议~!
第四章 如妻如女 - 上
Chapter 4. Wives & Daughters
帝国历479年十二月,奥丁
在拜访玛林道夫伯爵家之前,杨在极焦虑的高压环境下被布朗纳“折磨”了一周。来到熟悉的建筑前,他感觉好多了——这处被静谧的雪松围绕,轻覆着银雪的高雅建筑,陪伴了他四年的学院时光,现在于他而言,是家一般温暖和安心的存在。前一晚,他同玛林道夫伯爵通了话,后者十分热情地同意了他来访的请求,仿佛早就知道他会造访一般。...
授权和全文说明请见置顶。
第三部目录和前文请见合集。
感谢 @香子兰 对本节的试读、校对和建议~!
第四章 如妻如女 - 上
Chapter 4. Wives & Daughters
帝国历479年十二月,奥丁
在拜访玛林道夫伯爵家之前,杨在极焦虑的高压环境下被布朗纳“折磨”了一周。来到熟悉的建筑前,他感觉好多了——这处被静谧的雪松围绕,轻覆着银雪的高雅建筑,陪伴了他四年的学院时光,现在于他而言,是家一般温暖和安心的存在。前一晚,他同玛林道夫伯爵通了话,后者十分热情地同意了他来访的请求,仿佛早就知道他会造访一般。
门一开,杨就几乎被扑到他身上的希尔德撞倒了。后者丝毫不在意杨身上被风雪吹打得有些湿哒哒的外套,双臂紧紧环绕住他。
“汉克!!!”
杨注意到,她又长高了一些,暗金色的秀发被剪到齐耳,身着她偏爱的男孩子装束(长裤和纽扣衬衫)。若有什么能彰示她作为少女的身份,那便是她双耳上小小的翡翠色耳钉了。
“我快窒息了,希尔德小姐。”杨艰难地说。
希尔德放开他,请他进屋。“抱歉啦。”她狡黠而灿烂地笑着。
杨也对她微笑:“很高兴见到你。”
“我爸爸说你已经回奥丁一个月了,你竟然都不告诉我!”希尔德嘟囔着,轻快的声音中抱怨与快乐参半。
“嗯……这个故事有点尴尬。”杨脱去身上沉甸甸的厚外套和其他保暖装备,“我怕你对我失望呀。”和希尔德说这些时,他十分自在,但想到一会还要和玛林道夫伯爵解释过去几月的事,担忧又开始堆积。“至少,你爸爸可能会对我失望,我不想让他为我蒙羞。”
希尔德抓住他的手臂:“发生什么事了?”
“你爸爸呢?”杨环顾四周。
“他突然被叫去新无忧宫了。”希尔德流利地说,仿佛早就背好了台词,“他为未能亲自招待你感到非常抱歉,预计两小时内回来。在那之前,就由我来招待你啦。”
“宰相府有麻烦事?”杨问。他知道,玛林道夫伯爵在内务省的殖民地事务局有一份职位,主要负责边远封地和中央皇权之间的相关事务。和大部分贵族不同,玛林道夫伯爵对待这份工作十分敬业。
“爸爸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希尔德撅起嘴,“不过没关系,他马上就回来了,你想喝点红茶吗?”
“天哪,这简直是我一生中最想听到的邀请。”杨说着,引得希尔德哈哈大笑。
他们移步希尔德偏爱的小客厅,那里的茶几上早摆好红茶和各类小蛋糕。他们坐下,希尔德展现出女主人般热情与优雅的待客礼仪,为杨沏茶,手法娴熟。瞬间,屋内茶香馥郁。
杨说:“我的新家还不错,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房东太太竟然只愿意煮咖啡,每天想到那碗泥浆水就让我做噩梦。”
“你可以住我家呀。”希尔德理所当然道,“我爸爸也希望你住这里。”
“我敢保证,你马上就会厌倦我了。”杨说着,抿了口红茶。
“才不是呢。”希尔德摇头,小口咬着玛德琳蛋糕。“话说,你到底为什么回奥丁呀?”
“噢,因为奥丁太美了,离开几月,我就甚是想念。”
“别骗我啦!”
“把门关上。”杨轻声道,“然后我告诉你。”
希尔德听出他神秘的语气,马上严肃地执行了任务。她遣退了家仆,将小客厅所有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
杨思忖着,是否该对这名十一岁的女孩全盘托出。或许对这个年级的小女孩,他的故事太复杂,也不合适,但……希尔德是特别的。她比同龄的孩子智慧、明察得多,况且杨有预感,希尔德一定能理解他。唯一不确定的是,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所说的一切,是否会从此改变她的世界观,而他自己事后是否也会因这种改变而后悔。杨发觉,自己正处在一个微妙的位置——希尔德完全信任他;希尔德将全盘接受他的话,并谨记在心。想到这里,杨不禁对玛林道夫伯爵感到微微的抱歉。
“我关好啦。”希尔德乖乖坐好,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出专心听故事的光芒。
杨抿了口茶,开始他的讲述:“你听说过梅尔卡兹一家嘛?”
希尔德思忖数秒,纤细的手指轻敲下巴:“我记得。我在一次派对上见过梅尔卡兹男爵,就一次。”
“毕业后,我担任梅尔卡兹少将的副官。”杨说,“梅尔卡兹少将是约翰·梅尔卡兹男爵的三弟。”
“没有继承权。”希尔德准确地指出。
“没错,但他作为一名优秀的舰队提督扬名。”杨说,“你应该没见过他,因为他很敬业刻苦,大部分时间都在宇宙。不过,你可能见过他女儿——科拉。”杨挠挠后脑,“我忘了她的姓,她已经嫁人了。”
“嗯。”希尔德若有所思。
“哦,这不重要,只是向你介绍一下。”
杨手中的茶杯和茶碟碰出清脆的声响,“我很喜欢梅尔卡兹少将,我先声明。”
“但他还是把你调走了。”希尔德疑惑地说。
“是啊。”
“你做了什么?”
“你看新闻了吗?”希尔德点头,于是杨问:“所以,你知道艾尔法西尔?”
“艾尔法西尔被我们占领了。”她说,“你当时在那里吗?”
“嗯。我所在的梅尔卡兹舰队当时就在与同盟军驻留舰队作战。”
“哇!”希尔德发出惊叹,“战斗怎么样?”
杨叹了口气,摩挲着餐巾:“我不想说,战斗很刺激,什么的。”杨说,“我不想给你留下错误的印象。”
“什么印象?”
“战争是一种罪恶,希尔德小姐。”杨说,“成千上万的人在艾尔法西尔死去,而我,就是那个下令屠杀他们的人。我无法,也不想和你描述这种感觉。”
希尔德身体前倾,道:“我能承受,我已经长大了。”
见她认真的模样,杨露出微笑:“这与你有没有长大无关。”他顿了顿,“我可以和你讲讲当时的舰队战术,如果你想听……”
“我当然想听!”
杨微微举起手,示意她稍等:“希尔德小姐,我想说的是,纸上谈兵和真实指挥是截然不同的,尤其是这些命令杀死了千万个人。”他复又抿了口茶,“我不知如何形容,但它很罪恶,非常罪恶。”
谈论这些似乎很怪异。杨突然意识到,除了玛林道夫伯爵一家,他在帝国所有相识的人都是军人。他回到奥丁已有一段时间,但直到他面对希尔德那天真无邪,毫无戒备的小脸时,他才意识到,他完全没必要警告希尔德杀人有多罪恶,因为她不会走到那一步。
但相对的,杨猛然发现自己活在一个疯狂的世界——一个所有人对指挥杀人、被杀都理所当然的世界。他是何时身陷其中的?这些血腥和疯狂竟潜移默化地侵蚀了他,让他没能意识到(或者他故意忘记了),在此之外,还有一个正常的世界。想到这里,他陡感手脚冰凉,希尔德则担忧地看着他。
“我想……你应该永远不需要这些知识。”他努力稳住心神,对希尔德笑道,“我很高兴。”
希尔德严肃地点点头:“这就是,梅尔卡兹少将把你调走的原因。”
“不,不是。梅尔卡兹提督非常清楚这一点,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尊敬和喜欢他了。”
“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战役中途,梅尔卡兹提督的旗舰不幸中弹,导致提督脑震荡,无法继续指挥。于是,他将指挥权移交给我,我们换了旗舰。”杨停下来,环顾四周,“你有纸笔吗?”
希尔德很快为他拿来纸笔,杨放下茶杯,开始在纸上画出当时双方舰队的位置和分布。“这是换旗舰后的初始局面。”他为代表己方编队的圆圈标上A,B,C,D,而后画出数个变化后的阵型。希尔德托着腮,听得相当认真和入迷。
“所以最终,C,D编队准备登录星球,而我带着A,B编队待在这里。就在这时,同盟军舰队突然从这里开始逃跑,大量商船也从星球开始起飞。”
杨又画了几笔,随后将纸笔交给希尔德,“好了,伯爵小姐,这个时候,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希尔德十分认真地端详示意图:“你应该让C,D去追他们。”她指了指代表同盟军的圆圈,“然后你占领这里。”她的手指画了个大圈,几乎代表了半个星域。
“现在假设,沃伦斯堡中校想继续带着C,D编队登录行星。”杨说,“他要先过去确认行星表面没有陷阱或其他状况,所以他没空追逃兵。”
“好吧……”希尔德用笔杆敲击着嘴唇,“你刚才说,你的舰队擅长调度,对不对?”
“对。”
“你应该分散兵力。”希尔德说,“然后你就能抓住所有的舰了。”
“你会先追哪些舰?”
“你能分辨出叛乱军和商船吗?”
“当然,他们外形差距很大。”
希尔德蹙起眉,露出担忧的表情:“要是商船是叛乱军的武器,该怎么办?”
杨好奇地看着她:“为什么你会这么说?”
“如果我在那颗行星上。”希尔德说,“然后我非常非常想逃跑,我可以拿商船来骗你呀。噢——我可以拿空的商船作挡箭牌,因为你不想把它们打下来,不是吗?这样的话,叛乱军舰队就可以逃走啦!”
杨愣了愣:“他们没有这么做,小姐。”
“好,我还有一招。我可以拿这些商船作炸弹,然后让它们轰——地砸向你的舰队。我从书上看到,很多报废的船还能开,这样就能物尽其用了。”希尔德兴奋地说。
她的精明和狠辣让杨震惊。
“我觉得。”杨说,“如果同盟军真打算这么做,商船行驶的方向就不会这么乱了。”
“你不觉得这是陷阱吗?”
“我觉得……”杨努力平复混乱的思绪,“希尔德,你知道帝国军占领艾尔法西尔后,那里的平民会怎么样吗?”
“不知道。”她说,“会怎么样?”
“一般来说,如果他们不反抗,他们就会被送到帝国边境做苦役,终其一生。他们会被强行带走,远离家人,远离家乡,一切的一切,都会被剥夺。”
“哦……”希尔德咬了咬嘴唇。
“所以我觉得,当时在艾尔法西尔上的人们很绝望。绝望的人一般想不出这些陷阱,他们只想离开。希尔德,你是对的,如果他们当时使用这个策略,我们就会被打败,同盟军能掉头来救他们,但他们没有那么做。”
希尔德点了点头。
“所以,如果你是我,你知道这不是陷阱,你会怎么做?”
希尔德又看向纸张:“你还是应该分散兵力,三艘舰一组,应该很容易抓到一艘商船。如果够快,你就能把它们全部抓到了。”
杨点头道:“是啊,我可以这么做。”
希尔德向他歪了歪头:“所以,发生了什么?”
“你觉得我是个笨蛋吗,希尔德小姐?”
“当然不是!”希尔德坚决道,“谁说你笨了,汉克?”
“没有人。”杨微笑道,“我只想让你理解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我下令让所有舰待在一起,先追同盟军战舰。”
“可是——”
“你觉得我是个笨蛋吗,希尔德小姐?”杨静静地重复了他的问题。
“不……”
“那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杨的声音十分轻柔,“告诉我,希尔德,我当时在想什么。”
希尔德睁大眼睛望着他:“你没有把它们都抓住吗?”
“我们抓住了军用舰。”
“那商船呢?”
“都逃走了。”
“你故意让它们逃走的?”
“对。”
“为什么?”希尔德的声音也很安静,“你不会惹上麻烦吗?”
“希尔德小姐……”杨说,“商船上有超过一百万的平民。他们每个人,就像你和我,都有自己的人生。他们有所爱的人,有梦想,有能让他们快乐的东西。即使他们被俘后不会被杀,我意识到……不,我知道我能够为他们做点什么。我能放他们逃走,他们可以继续过他们应有的人生。”
“可是……”希尔德的指甲深深嵌入膝盖。
“我知道,我会因此惹上麻烦,嗯,真正的麻烦。但我只是一个人。有时候……有时候一个人必须做正确的事情,即使要付出很高的代价。”
希尔德默不作声。杨垂眸看向茶杯中安静的橘红色茶汤,又看向桌上散乱的纸张。“你能理解我吗,小姐?”他的问题很安静。
希尔德还是没有回答。杨扭头看她。希尔德正背过身去,用袖子胡乱地擦着脸。杨怔了怔,略带犹豫地将一手搭至她的肩上。
“可是——你可能会死。”她开口,声音中带着虚弱的哭腔,“我爸爸说——”
“我知道。”杨说,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轻声重复道,“我知道。”
“你不许死,你是我的朋友,你不许……”
杨微微摇了摇头:“小姐……我……有时候,有很多比我的生命更重要的事。”
“那我呢?”她悲伤、稚嫩的声音如是问,“我对你不重要吗?”
杨叹息一声。
“过来这边,希尔德。”他往沙发边挪了挪,腾出足够位置让希尔德坐在他身边,然后轻轻揽住她。她小小的脸颊靠在他的胸膛,动作有些不自在。他抚摩着她短短的金发,感受胸口处传来轻轻的抽泣,问:“如果我死了,或者消失了,你会做什么,小姐?”
“我不知道。”她说。
“可能几年后,你会形成对艾尔法西尔事件的看法,也会明白我做的一切。我尽量让它看起来像一个失误,但我知道你……和其他很多人……都足够聪明,知道这不可能是一个失误。我想……你会理解我。我知道这不容易,我也很抱歉让你伤心,因为我非常、非常在意你,小姐,但你会理解我,我这么做的原因。”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总有一天,我可能会再次做出这样的选择。可能到时,我的运气不会这么好。我可能会死。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我希望你能明白原因。”
胸口处的力道紧了紧。杨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不许死。”她嗫嚅道。
“我会努力的。”杨答道,“不过,现在立承诺的我有些过于傲慢了。”他试图活跃气氛,但希尔德仍旧很伤心。可能他确实不该和她说这些,可能她还太小了。
“那汉克,你想让我做什么?”她问道。
“你的意思是……”这个问题真奇怪,“如果我死了?”
她摇摇头,倚在他怀中:“不,我的意思是——你说这很重要。那我能做什么呢?你也想让我做和你一样的事吗?”
“不,希尔德。”杨说,“我希望你永远不会有做这种选择的机会。我只是……也许我不该和你说这些的,但我希望你能更加了解我,仅此而已。”
“哦……”她的声音淡下去,仿佛明白了什么,“好吧。”
“不过。”杨顿了顿,“你可以为我做一件事。”
“是什么?”希尔德的眼睛亮了。
“请不要把我今天说的话告诉任何人。”他轻声说,“包括你的爸爸。否则,对我们所有人都很危险。”
“当然。我发誓为你保密。”
“谢谢。”他再次搂紧她,“我相信你,小姐。”
“交给我吧,阁下。”她说。
杨笑起来:“别叫我阁下了,我更喜欢你叫我汉克。”
“好的,汉克!”希尔德也笑了。声音清脆而有活力,像空气中的悲伤破裂的声音。
“好,希尔德。”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她有些扭捏地离开他。“你快和我说说学校的事吧。”他说,“等你爸爸回家,我们就可以假装无事发生了。”
“好!”希尔德回到桌旁,颤抖的小手端起茶壶为他倒茶。“这一年,学校特别好……”她用洋溢着快乐的声音开始说。
不久后,玛林道夫伯爵回来了。他进屋时,杨和希尔德的聊天话题正从希尔德的女子学校生活,最终兜兜转转又聊回了杨在帝国将官学院的战模课。杨正在纸上画简图,借助玛林道夫伯爵一本军事书中的内容,向希尔德解释模拟战的玩法和流程。希尔德对此非常着迷,跃跃欲试,但很不幸,这里没有对手,她便只能和杨一起画图,亦是另一种满足。
“看来,你们正忙着策划战争呢。”玛林道夫伯爵靠在门边,笑道,“我打扰你们了吗?”
“啊,不,阁下。”杨立刻站起来,回以微笑,“您的工作都处理好了吗?”
“永远没得消停。”玛林道夫伯爵说,“不是这件事,就是那件事。我真应该像其他贵族一样偷懒,早点退休,这样我就能整天在家‘缠着’希尔德了。”
“爸爸!”希尔德有些不快地将桌上画着各种符号的纸张小心叠好,塞进口袋,似乎准备一会细细研究。
“曾有人说过,游手好闲也许是恶魔的工作。”杨笑道,“不过在我看来,懒散确实是一种美德。”
“你说得正是。我不在时,希尔德有好好招待你吧?”
“当然。”杨说,“我们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
“那我想借你一步说话,她不会介意吧。”玛林道夫伯爵说。
希尔德来回打量父亲和杨,精致的脸庞浮现出奇怪的表情。背对伯爵,杨向她投过一个安心的微笑,随后转身对她的父亲道:“当然不会,请您带路吧,阁下。”
玛林道夫伯爵带他来到书房。几年过去,这处静谧优雅的场所也未曾改变。伯爵为他们甄上两杯威士忌,递给杨一杯,而后坐下。
“你最近怎么样,利?”
“我很好。很高兴回到奥丁。”
“嗯。”玛林道夫伯爵微微倾斜酒杯,“我就不和你寒暄了。上周,我在新无忧宫碰到了梅尔卡兹少将。”
“哦……他还好吗?”
“他额头上有条很深的伤疤,除此之外,他很好。”
“那就好。我……呃,似乎不用我说,我很喜欢和尊敬他。”
“他没有和我细说你们之间的矛盾。”
“这是一个专业上的矛盾。”杨说,“我代理指挥了提督的一部分舰队,然后我做了一个战略上不合理的决定。”
“这个决定是有多不合理,能让他不到一年就让你调职?而且是在刚刚让你代理指挥舰队之后?”玛林道夫伯爵果然不很信服。
杨移开视线:“是种愚蠢的决定。”他尽可能保持平静,“只有在重压之下,一个被赋予太多权力的中尉才能做出来,让帝国军蒙羞。”
“我明白了。”玛林道夫伯爵抿了口酒,“不过,为一个缺乏经验的指挥官布置远远超出军衔的任务,做不好也是情理之中,为何要怪罪你?”
“梅尔卡兹提督认为我能做得更好,也期待我做得更好。”杨说,“我完全能做出更好的决策,但我做出了……在他眼中……错误的决策。”
“听起来,你不很后悔。我印象中,你不是一个因自己过失导致部下牺牲,还能保持冷漠的人。”
“您说什么?”杨困惑地抬头。看到玛林道夫伯爵不解的眼神后,他觉得有必要解释他的误解:“哦,伯爵阁下,没人为此流血。不是那种愚蠢的错误。”
玛林道夫伯爵眯起双眼:“具体是什么尴尬的错误,能让你立刻被调职?”
“真的,阁下,如果可以,我不想谈论这件事自取其辱。”
玛林道夫伯爵叹道:“那我尊重你的隐私,利。我猜这也是你回到奥丁后,一直躲着我的原因?”
杨移开视线,微微脸红地嗫嚅道:“我不想让您失望,您一直对我如此友好。”
“你怎么会让我失望呢。”玛林道夫伯爵说,“请不要误以为,我会因为你职业生涯初期的小挫折就把你拒之门外。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您说得对。”杨回忆起同米达麦亚的谈话,“每个人都会犯无心之过。”
“所言极是。”
两人又沉默良久,玛林道夫伯爵复又开口道:“梅尔卡兹少将又和我谈了一些有趣的话题。”
“哦?”
“他说,你是一名才华横溢,前程似锦的年轻人。”
“我很高兴。”杨说,“这次让他失望,我也很难受。”
“嗯,不过,他还叮嘱我要看着你,以防你误入歧途。”
杨愣了愣,随后笑道:“呃,抱歉他为您‘强加’了这一负担。”
“这不是负担,我已经感觉,某种程度上,我对你负有责任。“
“您不用对我如此费心的,我觉得,我已经在滥用您的慷慨了。”
“利,阿米莉去世时,只有你在这里陪伴我和希尔德。这份恩情我一生都无以为报。另外,正如梅尔卡兹提督所说,你才华横溢、前程似锦,认识你是我的荣幸。你当然没有在滥用我的慷慨,这是我的荣幸,也让我很高兴。”
杨觉得自己的脸快红成甜菜根了。
“你没有滥用我的慷慨。”玛林道夫伯爵道,“我很乐意尽我所能为你提供帮助。”
“呃,谢谢您,阁下。”
“不过,我仍不很理解梅尔卡兹提督后面那句评论,‘以防你误入歧途’。”
杨摇摇头。“我不认为这是您尝试解决,就能解决的问题。”他说,“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是海上浮萍,身世浮沉,非你我可控。”
“我明白了。”
“请别在意,阁下。”杨说,“如果您再见到梅尔卡兹提督问起我,请转告他,他可以相信我,我正在非常努力不惹麻烦。”
“我印象中,你也不是会招揽麻烦的人。”
杨耸耸肩:“没办法,有时候麻烦喜欢敲我的门。”
“你认为你会回到前线吗?”玛林道夫伯爵问。
“可能几年内不会。我想,我应该充分利用现在的职位。梅尔卡兹提督推荐我调职并不是为了为难我,我认为这份新职位很适合我的才能。”
“你现在具体在做什么?”
“我在战术分析/人事情报部。平常我们的工作是分析过去的战役和可得信息,分析我军和叛乱军指挥官的历史战役,找出他们的优势和劣势,以及战略战术偏好。我们并不会真的制定作战计划。”杨说,“但我们会根据分析给出建议,比如敌军会做什么,我军该派哪名提督,如何应对,等等。”
“听起来非常有趣。”
“没错。”杨点头道,“我学到很多。”
“我估计等你回到前线,没有人能比你更知己知彼了。”
杨轻笑道:“其实只要仔细观察,这些都是公开信息罢了。”
“大部分人都不擅长仔细观察。”
“您说得没错。”杨抿了口酒液,别扭地转换话题,“您最近怎么样?”
“我很好。”玛林道夫伯爵摆手道,“上流社会总是很有趣。”
“嗯,我能想象。”
“那个世界充满了各种个性。希尔德也到了要接触上流社会的年纪了,但我不很期待。”
“真的吗?令爱才十一岁。”
“自出生起,她就是那个世界的一员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况且,她还将继承玛林道夫伯爵的家名。”玛林道夫伯爵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卡片,“她已经开始收到请柬了。”他递给杨,那是一封很有分量,式样精致的请柬。“一个冬至晚宴,我不想去,但希尔德很想。我在考虑,要么带她去,要么干脆瞒着她。”
“维斯特帕列男爵夫人……”
杨艰难地读出邀请者的名字。他翻转卡片,卡面面向玛林道夫伯爵,指着这个名字道:“请问她是谁?”
“一个很有意思的年轻贵族小姐,比你小几岁。”玛林道夫伯爵说,“她是独生女。维斯特帕列男爵几年前去世了,于是她们母女经常办各种活动来消遣。维斯特帕列男爵夫人曾在阿米莉教音乐的学校上学。现在,她非常慷慨地赞助那所学校,资助穷人到那里接受教育,还有很多类似的慈善活动。”他顿了顿,“她母亲给我寄了请柬,我都不知为何要邀请我。”
“我倒是觉得理由很明显。”杨笑道。
“寡妇和鲧夫?哦,我懂你意思,但我没兴趣,对她也没好处,所以我……算了,谁知道呢。无论如何,我很感激她慷慨地干预一个老头子贫乏的社交生活。”
“您不打算去吗?”
“不不,都是一群比我小三十岁的年轻人。”玛林道夫伯爵摆手道,“希尔德可能会喜欢,我认识所有年轻的贵族小姐都喜欢她。”
“不去的话,希尔德会失望吗?”
“你知道的,她很喜欢被当作大人对待。”
杨大笑道:“确实。”
玛林道夫伯爵又抿了口酒,随后打量杨许久,挑了挑眉。“可能我可以一石二鸟。”他喃喃,随后对杨说,“利,我可能又要滥用我们之间的友谊了。”
“当然,阁下。”杨说,“且听您吩咐。”
“你对派对有兴趣吗?”
“呃,罗严塔尔以前经常带我来您家的宴会。”
“哦对,待会记得提醒我问你罗严塔尔最近过得怎么样。”玛林道夫伯爵说,“所以,你同意了?”
杨苦笑道:“我的舞技非常恐怖。”
玛林道夫伯爵大笑起来:“你愿意陪希尔德一起去吗?我觉得能有一名年轻上尉护送,希尔德也脸上有光。况且,她很喜欢和你在一起。”
“哦,呃,当然。”杨说,“我的意思是,只要,您懂,其他人不介意就好。”
“如果您会像梅尔卡兹提督所说的前程似锦,提前接触与你年龄相仿的贵族也不是件坏事,之后你可能时不时就要见他们。这也算我履行他的嘱托,帮你走上正途。”
杨愣了愣。“可能吧。”他小声说。
“你看起来不很兴奋。”
杨环视四周,沉默片刻后道:“就像我说过的,我不会社交。”
“你会活下来的。”玛林道夫伯爵笑道,“你也可以趁机多认识人,说不定就有你中意的呢。”
杨摩挲着已经空了的酒杯。“我刚刚在想。”他开口道,“除了您和希尔德,我不认识任何不在军队里的人。您说得对,也许这也是我看看另一个世界的机会。”
“这就对了。”玛林道夫伯爵欣慰地点点头,“希尔德会激动坏了的。有你护送她,她会觉得自己是个成熟的大人。”
“我会穿上我的军礼服。”杨一本正经地说,玛林道夫大笑起来。
“所以,该轮到谈论罗严塔尔了。”果然,还是逃不过。玛林道夫伯爵问:“你最近和他有联系吗?”
“嗯……不太清楚。”杨挠挠蓬乱的黑发,“您应该知道,他现在在远巡舰上工作,深入同盟境内,基本联系不到他。”
“他确实在很久以前的来信中提过,那肯定是一份压力很大的职位。”
“嗯。”杨说,“我可以想象。”
“他还喜欢吗?”
“……很难从他口中问出真心话。不过,他几月后应该会回奥丁休假,至少会停留几天。到时,和他面对面交谈会比较容易。”
“比起我,你和他相处得好多了。”
“是他先决定和我成为朋友的。”杨垂下眼眸,不禁微笑,“虽然我真的不知道,他从我身上看到了什么,但我非常感激他。”
玛林道夫伯爵笑起来:“利,你应该对自己的才华更有自信。”
“您过奖了,阁下。”
TBC.
译者按:
1. 标题翻译改自电影《如父如子》。相对放松的一节。杨终于回家了。
2. 希尔德还是那样古灵精怪,太爱了。她六岁起就和杨相识,是杨的第一个学生,也是最能理解他的人。
3. “那我呢?我对你不重要吗?”天真无邪之语往往拥有最震撼人心的力量。杨,不仅是希尔德,所有关心你爱你的人心中都是如是的呐喊。So don't be a martyr!!!
4. 关于玛林道夫伯爵,引用@香子兰 的评述:前一个父亲被杨亲手推开了,这个父亲给予杨的安慰是多么的重要。
5. 敬请期待下篇的维斯特帕列男爵夫人的宴会(do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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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杨/all杨】黄金树王朝遗事(1)
杨贵妃梗,主莱杨,有F4杨/all杨。
非太空歌剧,古代架空,典章制度混用,不必细究,历史额不野史梗出没。
试图写一段风格冶艳的逸闻。
第一章 破局
弗里德里希四世已经老了。
这句话的意思不仅是说他如一切年华老去的人一样,忽然对各类古董有了同病相怜式的偏爱,譬如眼前的这副据说是几百年前的楸玉棋盘,也指他此刻面对着即将落败的棋局游移不定左支右绌的神情。
坐在他对面的新晋骠骑将军莱因哈特却正年轻,锋利的眼光纵在帝王面前也不屑掩饰,显然不是陪着老人家闲磕牙的恰当人选。他的目光不耐地从皇帝凝重纠结的脸上扫过,转向另一张同样年轻却昏昏欲睡的脸孔。这人似乎对这当朝天子...
杨贵妃梗,主莱杨,有F4杨/all杨。
非太空歌剧,古代架空,典章制度混用,不必细究,历史额不野史梗出没。
试图写一段风格冶艳的逸闻。
第一章 破局
弗里德里希四世已经老了。
这句话的意思不仅是说他如一切年华老去的人一样,忽然对各类古董有了同病相怜式的偏爱,譬如眼前的这副据说是几百年前的楸玉棋盘,也指他此刻面对着即将落败的棋局游移不定左支右绌的神情。
坐在他对面的新晋骠骑将军莱因哈特却正年轻,锋利的眼光纵在帝王面前也不屑掩饰,显然不是陪着老人家闲磕牙的恰当人选。他的目光不耐地从皇帝凝重纠结的脸上扫过,转向另一张同样年轻却昏昏欲睡的脸孔。这人似乎对这当朝天子和天子最为倚重的少年将军的对弈没有丝毫兴趣,一手虚虚笼着怀里抱着的猫,一手支颐,微阖双目,眼看就要睡去。敢在皇帝面前这样放肆,自然是因了皇帝本人的纵容。
现任兰台令史的杨文里,本就是老皇帝发扬自己的晚年爱好,收集的那数百件古物的“赠品”,他对他便也像对一件珍器爱物,是值得花时间细细摩拭,摆在那里静静观看的。尽管时有宫人诧异,兰台令说好听些是温柔恬静、清和秀美,但细究起不过中上之姿,远非绝色,如何能让性喜渔色的帝王珍而重之;而更教人不解的是,早有礼官指出,那数百件富商杨泰隆花费毕生精力集齐的古董,全数为假货,尊贵的皇帝陛下明知此事,却仍笑而纳之。由此可见,帝王之心,尤其是一个已经步入暮年的帝王的口味和心思,确实深沉难测。
对于这桩过往,宫中民间议论纷纷,杨泰隆原为巴蜀之地富可敌国的巨贾,他在经商途中意外身死西域后,被安上里通敌国的罪名,家产被全数抄没,独子也没入贱籍,而后作为奇珍,和每年的岁贡一齐献予天邦上国。在礼官指出所有的珍宝俱为假物后,故事在此便分出了两段歧异的走向,其中在民间流传最广的说法是:皇帝勃然大怒正要发作,忽一眼瞥见古董边的单薄身影,一袭白衣茕茕孑立,登时转怒为喜,抚掌大笑曰:神洁骨澈,清艳绝俗,有美灵动如斯,这些死物何足惜哉。
而据传是出自宫闱的说法则是:皇帝虽听了礼官的话,但出于帝王的傲慢犹自不信自己的眼光竟看不出来,礼官战战兢兢地俯首不敢再辩,直到人群中无人注意的杨文里开口,用平和的语调道出那幅《雪江归棹图》题跋与印章上的错谬,陛下方脸色稍霁,笑称杨文里,你父可是犯了欺君之罪啊。杨神色不变,道草民亦是在父亲死后方知真相。家父常说,为商之道,便在一个欺字。父亲一生欺人,亦一生为古物所欺,终落得欺国之罪。焉敢再欺君?帝闻言凝视他良久,终挥了挥手,命将人与物一并留下。
后一种说法因为对话冗长乏味,且殊无浪漫冶艳处,遂为时人所不取,远不及第一则故事那样广为传播,频繁出现在文人的诗歌行卷、小说笔记、稗史汇编中。
此时,随着莱因哈特的注目,弗里德里希四世也像是忽然觉得杨在此的用处应当不止于一个摆设,闲闲地问了一句:“文里,依你看,朕的下步棋该怎么走才好啊?”
杨在似睡非睡间乍然被皇帝金口玉音一唤,悚然一惊,手下一松,那只本来同主人一般睡得迷迷糊糊的暹罗猫也被惊醒,不觉往前一扑,落在那楸玉棋盘上,恰好将败局已定的棋盘尽数拂乱,皇帝龙心大悦,击节大笑:“好!好!还是文里聪慧,知朕的心,这亦不失为一破局良法也。”
此时的杨文里却无暇回应皇帝的赞美,“元帅”被皇帝大笑一吓,又跳下了桌,他正忙着将猫抱回来,免得它又和上回一样,跑到上林苑,困在密林深处的杂草堆里好半天寻不着,皇帝听说之后直接大手一挥出动了羽林军大肆找猫,颇为有效地提高了清流言官上谏奏本的厚度、语词的丰富度和他被戳脊梁骨的次数。
假“元帅”偏偏跑到了真将军脚下,似乎也被骠骑将军全身的威势所摄,瑟瑟抖成一团。莱因哈特再冷冽,也不至于和一只猫过不去,他皱着眉,俯下身准备把小猫提起来,恰好杨文里此刻也摸了过来,两人一同伸手抱猫,不免撞作一处,指尖一触即分,杨抬头,正对上对方一双冰蓝色的锐利眼眸,不由心下一顿,方低低道声搅扰,将猫抱了起来,身上绛红大袖衫的宽大袖口随着动作,轻轻拂过莱因哈特的手背。
莱因哈特猛地收回手,神色复杂地望着这个睁着一双温润的黑色眼睛的青年。朝野传闻这个姓杨的兰台令工于心计、擅于惑主,果非虚言。为了在皇帝面前讨巧卖好,便纵猫打翻棋盘,还一副状极无辜的模样,如此骄纵谄媚,曲意逢迎的作派……长姐安妮罗杰哪里懂得这些下作伎俩,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皇帝笑吟吟地看着两人的互动,待杨文里退回自己身边坐下,方道:“既有文里美意,定安侯,此局便作和局,卿以为何如?至于你今日所请的出兵一事……”老皇帝捻起一枚棋子,慢条斯理地敲着棋盘,沉吟片刻,道:“既是和局,朕理应允许你出兵,但你也要退让一些罢……就把你要的兵马减半吧,而今战事方定,也当休养生息,让百姓喘口气,就令你带两万骑兵,去亚斯提迎战吧。”
“谢陛下!”莱因哈特没有反驳皇帝近乎无理的说法,跪下接过虎符后,干脆地转身离去。
身后遥遥传来皇帝衰弱的声音:“朕老了,这江山终究要靠你们去打,你们去守。”那时的莱因哈特,还不懂得细思老皇帝口中的“你们”除了自己之外,还有谁。他只是捏紧了手里的虎符,姐姐、自己和好友吉尔菲艾斯的幸福,全系于这半只小小的青铜老虎身上。忽然,他闻到自己手背上一阵淡淡的香气,清寒中带着微微的苦,是龙脑香。
莱因哈特本不会留意这些,是那日侯府中他麾下将领聚会,姗姗来迟的罗严塔尔面带得意之色,米达麦亚闻见他身上异香,因叹道你又干这偷香窃玉的勾当,罗严塔尔从怀中取出一条珍而藏之的丝帕,正色纠正好友的说辞,道非窃也,乃是宫中贵人主动予我。顺便给另外三位懵懂青年讲解了一番偷香哦不赠香的常识,“他不肯说自己身份,但这丝帕上沾染的香我一闻便知,名为龙脑,是交趾国贡品,我还是那年打百越时见过,此香闻着虽淡,但一旦佩戴,便香气彻骨,经年不散。”说着,他露出暧昧笑意,“此物稀罕,此次上贡拢共也就十枚,听说咱们的皇帝陛下得此香后便说香如其人,全数赐予了那位兰台令。”
如此骄奢淫逸,实在不堪。莱因哈特回想着,在心中暗暗斥责,一面闻见手上久久不散的香气,微微红了脸。
天宝末,交趾贡龙脑香,如蚕蝉形。波斯言老龙脑树节方有,禁中呼为瑞龙脑。上唯赐贵妃十枚,香气彻十余步。上夏日尝与亲王棋,令贺怀智独弹琵琶,贵妃立于局前观之。上数子将输,贵妃放康国猧子于坐侧。猧子乃上局,局子乱,上大悦。时风吹贵妃领巾于贺怀智巾上,良久,回身方落。贺怀智归,觉满身香气非常,乃卸幞头,贮于锦囊中。及上皇复宫阙,追思贵妃不已,怀智乃进所贮幞头,具奏它日事。上皇发囊,泣曰:“此瑞龙脑香也。” (段成式《酉阳杂俎》)
吉莱|第三种自由|01
Summary:
吉尔菲艾斯死后回到了他十岁的时候,这一次他决定实现自己的愿望:和邻居家的姐弟逃亡同盟。
警告:大量二设,有非主要原创人物。
Chapter 1. 缪杰尔们
安妮罗杰八岁了。
她盘腿坐在地板上,一件一件把烘干机里取出来的小裙子小衬衫叠的方方正正,小心的摆在铺开的干净桌布上。这些是她小时候穿过的衣服,现在她要把它们捐掉。她的弟弟,三岁的莱因哈特,眨着洋娃娃似的大眼睛看着她。安妮罗杰忍不住伸手把弟弟的头发揉的一团乱,咯咯笑道,“莱尼,你就看着姐姐干活吗?”
摇铃突然响了,是他们的母亲克拉贝尔。
安妮罗杰叹了口气,故意把一团洗的皱皱巴巴的上衣扔到莱因哈特面前,做...
Summary:
吉尔菲艾斯死后回到了他十岁的时候,这一次他决定实现自己的愿望:和邻居家的姐弟逃亡同盟。
警告:大量二设,有非主要原创人物。
Chapter 1. 缪杰尔们
安妮罗杰八岁了。
她盘腿坐在地板上,一件一件把烘干机里取出来的小裙子小衬衫叠的方方正正,小心的摆在铺开的干净桌布上。这些是她小时候穿过的衣服,现在她要把它们捐掉。她的弟弟,三岁的莱因哈特,眨着洋娃娃似的大眼睛看着她。安妮罗杰忍不住伸手把弟弟的头发揉的一团乱,咯咯笑道,“莱尼,你就看着姐姐干活吗?”
摇铃突然响了,是他们的母亲克拉贝尔。
安妮罗杰叹了口气,故意把一团洗的皱皱巴巴的上衣扔到莱因哈特面前,做了个鬼脸,“我得去照顾母亲了,你把这件衣服叠好,知道吗?”
莱因哈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是一个非常文静的小孩,而且很听姐姐的话。即使如此,安妮罗杰也并不指望他真的能帮上什么忙,她只是小小的发泄一下总是自己一个人干活的不满。
克拉贝尔的床在二楼一间书房改造的小卧室里。自从她长期卧病,就和丈夫塞巴斯蒂安分房睡了。
在她刚开始生病的时候,缪杰尔夫妇的第二个孩子刚出生不久,塞巴斯蒂安也很是为妻子的病鞍前马后了一番。感冒,支气管炎,肺炎,医生们如此模棱两可的说,但是没有一种药彻底治好克拉贝尔。她有时候看上去几乎是全好了,过不了几天又开始高烧不退,再加上一岁的莱因哈特和六岁的安妮罗杰,塞巴斯蒂安的账户余额和对妻子的爱迅速减少,而酒量却日胜一日。
直到有一天,躲在酒吧一整天的塞巴斯蒂安回家,看到小小的安妮罗杰站在凳子上无师自通的烧水给襁褓中的莱因哈特冲奶粉,他立刻以全新的眼光打量自己的女儿,并且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他醉醺醺的表扬安妮罗杰,开始教她照顾生病的克拉贝尔。毕竟,用塞巴斯蒂安的话来说,小孩子体温高,“不容易被传染”。
幸运的是,克拉贝尔得的似乎确实不是什么凶险的传染病,安妮罗杰也没有成为家里第二个得病的人。
安妮罗杰从冰箱里拿了一个冰袋,又端了一杯温水放在母亲的床头。
“您喊我呀,妈妈?” 她把冰袋放在克拉贝尔的额头,自己坐在床边,两只脚晃来晃去。
“安妮,你最近还好吗?”克拉贝尔拨开自己眼前稻草似的头发,声音干涸。
“不好,”安妮罗杰抱怨道,“您知道吗?我今天早上和父亲大吵一架呢!父亲要让我转学去贵族女校,妈妈,您不能劝劝他吗?”
奥丁作为首都,是银河帝国为数不多的在长达一百五十年战争后还有着公立小学的星球,只是象征性的收取一点学费,也使安妮罗杰上学成为可能。
实际上,安妮罗杰在刚进入小学读书时,成绩是非常好的。她的文学,算术和基础科学都名列前茅,体育和绘画也表现不错。但是因为照料家人的繁重任务,她不得不频繁请假,作业也难以按时完成,在第三个学期之后,就只能勉强维持在中游了。塞巴斯蒂安因此决定,女儿在靠才华出人头地这方面是没有什么前途了,并要求安妮罗杰转入由大贵族出资赞助的女校读书。这些女校并不重视算术和科学,而主要教导钢琴,茶艺,刺绣,料理等等,与其说是培养女学生,不如说是培养贵族夫人。塞巴斯蒂安认为这才是真正适合女儿,并能让家庭早日解放的道路。虽然只有八岁,但是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安妮罗杰将长成一个多么令人赞叹的美丽少女。
“你的父亲……唉,安妮,”克拉贝尔摇了摇头,“你坐近一点,我没力气大声说话。”
安妮罗杰从善如流的靠近了她的母亲,她担心的发现克拉贝尔的嘴唇干裂出血了,正要把母亲扶起来喝水,却被克拉贝尔高热无力的手按住了。
“安妮,我的女儿,我恐怕是要死啦。”
安妮罗杰怔住了。她仔细打量着克拉贝尔,她的母亲并不是一个特别顽强的女人,“我要死了”和“我想死”这样的话,从小到大安妮罗杰在她生病的时候也听过一百次了,但是每一次她都挺过来了。然而今天克拉贝尔的语气里,却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像一团湿软的乌云攥紧了安妮罗杰的心脏。
“我不要您死。”安妮罗杰恐惧的说。
“孩子话,”克拉贝尔咳了一下,示意安妮罗杰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个木制小盒。安妮罗杰在母亲的目光下把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一条纯银的项链,和两张帝国马克。
“钱你拿着,随便买点什么吃吧,”克拉贝尔迟钝的想了想,发现居然想不起来女儿到底喜欢吃什么,“不要给你父亲,也不要为莱因哈特花掉……项链你留着,有一天你比我过得好了,就可以拿出来想一想你没用的母亲。”
克拉贝尔一口气说完,似乎也觉得尽到了母亲的义务,闭上了眼睛。
安妮罗杰害怕极了,她和母亲的关系并没有那么亲密,克拉贝尔在病痛中曾经冲她大吼大叫,也在塞巴斯蒂安发酒疯摔瓶子的时候哭着把她抱在怀里,安妮罗杰甚至在极度疲惫的时候怨恨的想,为什么别的小孩可以被母亲照顾,她却非要照顾母亲不可呢?但是在真的要失去克拉贝尔的时候,她却害怕了——她们毕竟是一个小小的团体呀!克拉贝尔离开了,这个小团体不就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吗?
“你不要离开我呀?妈妈,克拉贝尔?我去给父亲打电话,我把项链卖掉给您买药——”安妮罗杰的头脑完全慌乱了,事实上,当塞巴斯蒂安出门的时候,是决计不接家里的电话的,而克拉贝尔需要的治疗,也完全超出了这条项链可以负担的范围了。
“小声一点,安妮,”克拉贝尔喃喃的说,“我好久没有下床了……等到了天上,我又可以自由的跑动了……就像以前一样。”
安妮罗杰知道事情是无可挽回了,她哭着凑近母亲的脸,以便听清克拉贝尔越来越弱的声音,女孩金子般的长发和女人稻草般的头发交叠在一起,克拉贝尔最后仿佛是微笑了一下,这笑容让她一瞬间年轻了许多,而显露出一种和安妮罗杰隐约相似的轮廓,“安妮……你的头发……好像太阳啊……”
安妮罗杰下楼的时候,惊讶的发现莱因哈特已经把那件衣服叠好了,她摸了把脸上的泪水,稍微开心了一点。
她一边叠剩下来的衣服,一边默默等待父亲回家。天有一点暗下来了,安妮罗杰有点害怕,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跟弟弟说,小孩子会理解死亡吗?安妮罗杰看着紧紧靠着她的莱因哈特心想,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吗?然后她意识到,她的弟弟也在为夜晚的到来感到害怕。
这样想其实是有点奇怪的,因为安妮罗杰也不过才八岁,从任何意义上来讲都也是个小孩子,但是八岁的安妮罗杰,却仿佛大人回忆童年一样想着“我做小孩子的时候”。安妮罗杰把叠好的衣服们推在一边,牵着莱因哈特站起来,来到浴室的镜子前。
安妮罗杰金色的长发落在莱因哈特金色的短发上,就像一个大洋娃娃抱着一个小洋娃娃,让这个平凡的浴室宛如一个展示名贵商品的橱窗。
她稍微蹲下来,看着镜子里同样美丽的两双眼睛。
“看到了吗,你的头发在发光呢!太阳是不会害怕黑暗的……你一定,一定,一定可以做到你想做到的任何事,成为你想成为的任何人。”
杀死母亲的疾病究竟是什么呢?安妮罗杰攥紧口袋里的两张马克想到,是肺炎吗,还是贫穷呢?
她决心等父亲回来就告诉他,自己同意转学去贵族女校了。
“姐姐……”安妮罗杰忽然意识到莱因哈特在喊她。
“不要哭。”他扬起脸说。
七年之后。
莱因哈特找不到胶水。他在卧室,厨房,客厅都找遍了,还是没有发现胶水的痕迹。
他忽而露出怀疑的神色,看向书房。他不想去书房,因为塞巴斯蒂安在那里。
塞巴斯蒂安最近反常的总是呆在家里。今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是莱因哈特记忆中为数不多的三个人都在的时候。
“莱因哈特最近考了好成绩呢,”安妮罗杰,现在已经是一个惊人美丽的十五岁少女了,一边把泡好的咖啡倒进三人的杯子里一边说,“文学,算术和科学都是年级第一名,对不对?”
“还有绘画呢!”莱因哈特露出了明亮的笑容,他其实对美术没有特别的兴趣,但是他喜欢听姐姐的夸赞。
“我知道,你做什么都是最好的。”安妮罗杰赞许的说,又从烤箱里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洋葱派。她在女校就读的七年间,最擅长的就是料理。无论是她做的苹果蛋挞、巧克力蛋糕、鸡肉派,都能受到老师的赞许和女伴们半是真心半是艳羡的吹捧。不过她的钢琴水平相比之下则显得一般,这多少让其他女孩子们松了口气——这或许说明安妮罗杰并不是有什么过人的天赋,而是作为贫穷下级贵族家的女儿,在干活方面多积累了一些经验罢了。
塞巴斯蒂安此时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他的视线还黏在报纸上,随口点评道,“小学生的成绩有什么好骄傲的?何况你们那个公立小学,也不是什么好学校,你姐姐当初——”
安妮罗杰把托盘放在桌子上的声音重了一些,她少见的打断了父亲的话,“请不要这样说,父亲,”她把一块洋葱派放进弟弟的盘子里,“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小孩,莱因哈特。”
莱因哈特点点头,决心忽略他的父亲,一心一意的对付盘子里的美食。
塞巴斯蒂安感到了自己的不受欢迎,也放下报纸,喝了口咖啡。
一阵沉默之后,还是安妮罗杰开口了,“我今天晚上想在玛格家留宿。我们有读书作业要一起完成。”
塞巴斯蒂安沉吟了一下,他的表情看起来甚至有点心虚,但是最后他还是同意了,“不过你明天一定得回来,你明白吗?”
安妮罗杰似乎是没料到父亲这么轻易就同意她去女伴家留宿,心情轻快了不少,偶尔她也想抛开家事和同龄女伴好好玩一天,她亲切的对着父亲说,“当然啦,对了,我做了多余的派和蛋糕,晚上莱因哈特回来你们俩可以当晚餐吃。”
结果直到莱因哈特放学回来,塞巴斯蒂安仍然呆在书房里。莱因哈特犹豫半晌,还是向书房走去,他的作业本被撕坏了,不知道是谁做的,但是他明天得交作业才行。
莱因哈特推开门,先是一股浓稠的酒气扑面打来,然后一个喝空的酒瓶滚落到他脚下。他不快的皱眉,好像在书桌上看到了胶水,也就是说,莱因哈特非得从横亘在他和书桌之间的塞巴斯蒂安身边通过不可。
塞巴斯蒂安半醉半醒的眯起眼睛,突然认出了他,“莱因哈特!”
莱因哈特定了定神,充耳不闻的向他走去,他要迅速拿到胶水,然后更加迅速的离开,事情就是这样。
他冰蓝色的大眼睛直视着桌上的胶水,步履坚定的向前,两步,三步……他几乎成功了!但是在他踮起脚试图拿桌上的胶水时,塞巴斯蒂安终于忍受不了儿子对自己的无视,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莱因哈特!”他又喊了一声,然后一顿,像是突然忘记了自己本来准备说什么,又低头喝了一口酒,打了个长嗝。
莱因哈特放弃了去够桌上的胶水,他现在只想要赶快离开了。
但是塞巴斯蒂安不肯松手,他愤怒的发出了咒骂,“我是你的父亲,莱因哈特!”
然后他的声音毫无征兆的滑了下去,有些神秘的凑近莱因哈特,“你知道我还欠了多少钱吗?一群疯狗……我差点被打了!”
“我过得不委屈吗!”塞巴斯蒂安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莱因哈特被他带的差点摔倒,“克拉贝尔!这都是你的错!……还有你,你们……”他拉扯着莱因哈特走来走去,这个平常唯唯诺诺的男人突然成了一个滔滔不绝的演说家,他最后总结道,“你们就只知道你们自己!没人想过我!只有安妮罗杰,我的女儿一定可以理解我……”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停了下来,脸上显现出一种被迫害的神情,“安妮罗杰去哪了?安妮罗杰怎么不在这里?她是不是跑了?”
“姐姐本来今天就要去朋友家留宿,是你亲自同意的!”莱因哈特终于从塞巴斯蒂安手里挣脱出来,但他没有跑,他看上去也被激怒了,“你别喊了!”
“安妮罗杰跑了!”塞巴斯蒂安紧紧盯着莱因哈特,但是仿佛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姐姐没有跑,你说了可以让姐姐今天不回来的!”
“安妮罗杰!安妮罗杰呢?”
“是你自己说的!你听我说话啊!!!”
父子二人在书房里一声一声相对嘶吼,这场景看上去简直有几分滑稽。但是莱因哈特只觉得快要崩溃了,为什么塞巴斯蒂安听不懂他说的话呢?为什么父亲要撒谎呢,明明是他自己答应让姐姐今天不回来的啊?他捏紧拳头,眼泪汹涌的落下来,整个小小的身体都有几分摇晃了,莱因哈特心想,他今天非要,非要让父亲听到他在说什么不可!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几乎把自己喊哑了,极度的屈辱愤怒和一种濒临爆发的破坏欲袭击了他,但是塞巴斯蒂安比他更快一步——
“嗙”的一声巨响,莱因哈特被推倒在门口,一个本来握在塞巴斯蒂安手里的酒瓶在他脸旁炸裂了。
莱因哈特以极近的距离看着地上的玻璃碎片,血一样的红酒从碎片渗透进地板里。
好奇怪啊,莱因哈特心想,父亲身上的酒是臭的,但是瓶子里出来的酒却是香的。
胶水,他最终站了起来,没有回头,把沾到头发和脸上的玻璃渣一粒一粒摘掉,对了,我可以找邻居家借胶水。
吉尔菲艾斯家的晚餐是烤肠,玉米沙拉,炖肉和芝士面包。
在吉尔菲艾斯太太喊了好几声之后,儿子才从二楼出现,这有些不同寻常。
他迟疑的走进餐厅,挂在墙上的日历,遥不可及的壁橱,父亲格外高大的身影,母亲轻快的步伐,和餐桌上两朵刚从温室采来的兰花都在提醒他,这件事并非他的臆想,他确实没有死,而是回到了自己十岁的时候。
吉尔菲艾斯夫妇也注意到了儿子的反常,十岁的小男孩正是活泼好动,又食量惊人的时候,但是今天的齐格飞连刀叉都没有拿起来。他用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感慨神情看着他的父母,自然而然做出了惊人之举——伸手去拿放在桌子正中的黑啤酒。
“那可不行,齐格!”母亲担忧的制止了他,吉尔菲艾斯先生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小题大做。
“怎么啦儿子?”吉尔菲艾斯先生挪动椅子,坐到儿子身边,“你知道,你这个年纪的小孩,是不应该碰酒精的。这既不酷,也不能消除烦恼,只是一种成年人的饮料而已。不过……”
比齐格飞记忆中年轻了许多的父亲狡黠的眨了眨眼,“你要是好奇的话,爸爸可以给你弄一小口尝尝,好吗?”
齐格飞笑着摆了摆手,没有说出话,在意识到之前,他的眼眶湿润了。
这下吉尔菲艾斯太太也搬了椅子坐到儿子另一边,夫妇俩对看一眼。他们的小孩并不是非常多愁善感的类型,看来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心事了。
“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小孩,”吉尔菲艾斯先生沉吟道,这话并不是他们作为父母的盲目自信,齐格飞在学业和体育两方面都十分出色,在同龄人和邻里间也颇受欢迎,“聪明的小孩尤其应该多利用利用大人——想和我们谈谈吗?”
齐格飞已经迅速调整了心态,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在另一个世界——他死去的世界——父母会发生什么,元帅阁下会善待他们吗?他只是张开双臂,极其用力的抱住自己的爸爸妈妈,“别担心我,我向你们保证,什么事也没有。”
看到父母还是有点担忧的神情,他又补充道,“我做了个梦,但是没关系,我抱住你们的时候就知道,梦已经醒了。”
吉尔菲艾斯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吉尔菲艾斯太太摸了摸他的脸,然后三个人都笑了。不过他们并没有回到自己本来的座位,而是趁机把餐盘端来,一家三口借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小意外凑在餐桌一角,享用一顿拥挤而亲密的晚饭。
齐格飞的父亲提起了儿子上周的考试成绩,问他以后想做什么职业,在得到“还没想好”的回答后,先是开明的表示无论儿子以后想做什么他都会全力支持,又忍不住反复暗示或许教师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的母亲则认为只要不做公务员什么职业都不错,接着抱怨了几句丈夫在升职上的不够进取,收获几句不甘的对呛,最后演变成一些半真半假的笑闹和推推搡搡的身体接触。
齐格飞无法忍受的站起来,表示要把位置让给他们两个,刚好此时门铃响了,他借机跑去开门。
他看到一张极其熟悉又十分陌生的脸,齐格飞奇怪的恍惚了一下,心想,我有十一年没见过十岁的莱因哈特了。
这是一种有点古怪的视角,他们现在差不多高,莱因哈特可以不用仰头直接平视他的眼睛,然后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家有胶水吗?吉尔菲艾斯?”
“当然。”他回答道,他越过莱因哈特看了一眼对面缪杰尔家的房子,心脏突然剧烈的跳动了起来,他想起了那个一直萦绕着他的愿望,难道他是因为这个愿望回来的吗?
齐格飞仍然站在门口,莱因哈特不解的看着他,于是他问,“你的姐姐,安妮罗杰小姐还在家吗?”
这是今天晚上第二个人问他安妮罗杰在哪了,不过当然,他不可能对吉尔菲艾斯的问话感到不快,“姐姐今天在她的朋友家留宿,明天才会回来。”
“你知道她的朋友家在哪吗?”
莱因哈特怀疑的看了他一眼,还是回答道,“我知道。”
齐格飞想了想,决定先让莱因哈特进到家里,再想要怎么做。他虽然有着成年人的头脑,可身体还是小孩子,他需要盟友。
“我们在吃晚饭,你要加入吗?还有,”他一边关上门一边说,“以后还是叫我齐格飞吧,我们互相叫名字好吗?”
莱因哈特怔住了,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终于注意到今天的吉尔菲艾斯神情有点不同寻常。
Notes:
很不幸我身边没有看银英的人……所以如果有人愿意做我的beta reader的话,请让我知道。
[授权翻译重构/轮中轮] 与此同时-下(第二部 · 第十四章 · 下)
授权和全文说明请见置顶。
第二部目录和前文请见合集。
本节为安妮罗洁中心。
感谢 @香子兰 对本节的试读、校对和建议~!
第十四章 与此同时 - 下
Chapter 14. Simultaneity
宇宙历795年二月,海尼森
第二天,安妮罗洁照常去国防部总部上班,并没有假装无事发生。她带着悲伤的情绪工作了一整天。每一件事,即使是最简单的事也要花比平常两倍的时间。但还有工作必须做,紧急的、必要的工作。
可悲的是,除了她,好像再无人受影响。大楼内还是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工作不会因为一人的死亡而停止,战争也不会因为一个基地被...
授权和全文说明请见置顶。
第二部目录和前文请见合集。
本节为安妮罗洁中心。
感谢 @香子兰 对本节的试读、校对和建议~!
第十四章 与此同时 - 下
Chapter 14. Simultaneity
宇宙历795年二月,海尼森
第二天,安妮罗洁照常去国防部总部上班,并没有假装无事发生。她带着悲伤的情绪工作了一整天。每一件事,即使是最简单的事也要花比平常两倍的时间。但还有工作必须做,紧急的、必要的工作。
可悲的是,除了她,好像再无人受影响。大楼内还是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工作不会因为一人的死亡而停止,战争也不会因为一个基地被毁而终结。只有一次,在她等电梯时,她与比她更加形容枯槁的格林希尔上将擦肩而过。她想追上去,但追上后,她又能说什么呢?
卡介伦对她非常温柔,但安妮罗洁更希望他能一如往常给她安排各种工作,而非在午休时给尤里安打电话,拜托他照顾好她。一瞬间,安妮罗洁非常生气,她很想指责卡介伦,但她不可能将之付诸实行。
她抽空又和母亲打了电话。母亲看起来好了些,但至少还活着。克里拉贝尔淡淡地说,她正暂住在教堂一个朋友家里。第一次,安妮罗洁对那个诡异的宗教组织心生好感。
就这样行尸走肉地又过了两日,安妮罗洁才想起同华尔特·冯·先寇布的饭局。他和蔷薇骑士联队班师海尼森后,一直在海尼森的训练基地待命。纵使她非常想取消这次约会,但随后她意识到,一方面这对先寇布不公平,另一方面她也不想通过短信沟通。于是,她最终还是按计划,在海尼森波利斯市中心一家阳光很好的餐厅和他赴约,坐在餐厅中安静的角落。
他看起来和她最后一次见他时一模一样,仍然有着她当年非常喜欢的那种从容的微笑和英俊的面孔。她内心的一部分清楚地意识到,如果她能转移注意力,而不是聚焦在这令人窒息悲伤的空虚中,她仍然能感受到,她会喜欢这些美好的东西。他注视着他,大步穿过餐厅向她走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你就这么不高兴见到我吗,安妮罗洁?”
“莱因哈特死了。”她只是说。
先寇布沉默良久。他再开口时,已十分严肃:“我很抱歉,怎么了?”
“他在康多基地做暑期实习,那里遭到了帝国军的袭击。他当时所在的驱逐舰被击沉了。”
“有没有可能他会在战俘名单上?”
“机会渺茫。”
“我很抱歉。”先寇布重复道,“我正盼着他毕业。”
安妮罗洁只是点头。他们点单,每人都只点了最普通的三明治配咖啡。
“你还好吗?”先寇布问。他似乎不清楚安妮罗洁想让他做什么,没有像往常约会那样向她前倾身体,只是坐在对面,永远搅拌着他的咖啡。
“我不好。”安妮罗洁说,“我不可能好。”
“我明白。”
“我想,或许,我们最好换个话题。”安妮罗洁感觉脸越来越热,她盯着黝黑的咖啡液面,泪水快要夺眶而出。她确信无疑,于是试图转移话题。
“好的,只要你愿意。”先寇布说。
“你最近怎么样?”
“老实说,也不太好。”
“我很抱歉。”
“你听说过范弗里特4-2吗?”先寇布问。安妮罗洁点点头,这是国防部上下最近这几个月来炙手可热的话题。范弗里特4-2是位于伊谢尔伦回廊附近的小型军事基地,原本受帝国军占领,但同盟军几月前决定进攻这个基地。最终,同盟以惨重的代价击退了帝国军,但由于基地设施基本全毁,重大的伤亡也并未换取多少战略优势。“我应该没和你说过。”先寇布说,“我当时也在那里。”
“你是没和我说过,但我知道蔷薇骑士联队被派去了范弗里特4-2。”安妮罗洁说,“我还知道,蔷薇骑士联队队长牺牲了,我很抱歉。”
“战死对我们来说,是稀松平常的。”先寇布说,“现在倒好,我已经是临时队长了。”
“临时?”
“军方还不愿意让我做正式队长。”
“为什么?”
“性格不合,塞尔贝尔少将很讨厌我。”
“哦……抱歉。”
“总有一天我会变成正式的。”
“我应该祝贺你升职吗?”
“随便。”先寇布抿了口咖啡,“我马上就是幸运的第十三任蔷薇骑士联队队长了。”
“那叫幸运吗?”
“取决于你如何定义。”他微微一笑,“很多人都在说我会成为蔷薇骑士联队第七个叛逃者。”
“那你会回到帝国吗?”
“不会。”
“那就好。”
“当人们说这样的话时,你真的不应该直接相信他们。”
“抱歉。”安妮罗洁说,“我现在无法对阴谋论或任何事情感兴趣。”
“我能理解。”
“我应该直接说我想请求你的事。”安妮罗洁说。
“请便。”先寇布说,“如果你想走,我不想耽误你。”
“我想加入蔷薇骑士联队。”
“为什么?”
“卡介伦准将说,我应该离开后勤部积累更多经验。”安妮罗洁说,“你邀请过我一次。现在,我想加入。”
“现在已经和当时不同了。”
“对。”
“我从未对你的个人能力有丝毫怀疑,尽管你这么认为。我拒绝你,完全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那么,为什么?”安妮罗洁语调平板。换成平时,她一定会为此和先寇布争执起来。但现在,她太累了。她只想赶紧把想说的说完,然后回家,黑暗中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
“很多人死在了范弗里特4-2。”那一瞬,先寇布移开视线,“包括一个我在意的人。”
“女人?”
“对。”
“我很抱歉。”
“这是战争。”
“她叫什么名字?”
“瓦莱莉·菲茨西蒙斯。”先寇布说着,闭上眼睛。
“她长什么样?”安妮罗洁很平静。也许她很好奇,她也很嫉妒,但此时此刻,她只想多听听先寇布说话。
先寇布顿了顿:“她嘛……很精干,很聪明,比我大几岁,离婚了,没有孩子。”
“她长得好看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不知道。她对你很重要,所以我就……”安妮罗洁顿住,看向桌面。先寇布沉默片刻。
“是的,她很漂亮。”他说,“她总开玩笑说受够我了,等范弗里特4-2的任务结束,她就要和我分手。”他摇了摇头,“结果没想到,还真是‘分手’了,她一定会笑出声来的。”
安妮罗洁不知自己为何在问这,现在她几乎后悔了。她感觉自己在探听自己本没有权力探听的先寇布的私事,毕竟他们之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是蔷薇骑士联队的一员吗?”
“不,她是一名防空系统控制员。菲茨西蒙斯不是个帝国姓。”
“可能是她前夫的姓。”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一直还在说话。
“不,结婚时她从未改姓。”
“哦。”
“她就是这样的人。”
先寇布声线中悲伤的渴望正牵动着安妮罗洁的心。她意识到必须转换话题。她不能想这些,至少现在不能。
“所以为什么你拒绝我加入蔷薇骑士联队?”
“因为我不希望这种事也发生在你身上。”
“我们应该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意识上,她并不难过,但潜意识是另一回事。她能感觉到胸中的情绪回声,但它们是如此束缚,让她无法在悲伤中将它们拉出来一一审视。
“已经没有了吗?”
“现在不行,华尔特。”她说,“我做不到。”她的声音哽咽了。
“我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安妮罗洁摇了摇头,头发垂落到眼前,她将它撂回耳后。“所以,我想你没能说服我。”她说,“求你让我加入吧。”
“你为什么这么迫切地想加入蔷薇骑士联队?”
“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我是不会因为你有自杀倾向就让你加入的,安妮罗洁。”
“那不是我的意思,你也知道那不是我的意思。”
“也许吧。”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白皙的,属于一名女子和文职人员的手。“我需要做点什么。”她小心琢磨着措辞,却仍然语无伦次,“我知道……莱因哈特希望我走自己的路。我不想整个职业生涯都在办公桌上……我想我不应该只做一个人们期望的女人……而你不会因为我是女性就区别对待我。我以前只因为这个,但现在我只是……我只是需要做点事情,做什么都行,我不在乎。”她摇摇头,“对不起,连我自己都说不通。我……”
她的左手放在桌上。先寇布向她伸手,没有完全碰她,而是将手悬在她的上方,请求她的允许。她用右手捂着脸,左手却伸过去。随后,他的手抚上她的,权当小小的慰藉。
“你需要时间,安妮罗洁。”他说,“会过去的。”
她点头,仍捂着脸,强忍泪水。
先寇布继续说,声音低沉而舒缓:“我会介绍林玆和布鲁姆哈尔特给你认识,我相信你会喜欢他们的。可以吗?”
她只是一直点头,他又说了很多,而她没能听进去。
第二天凌晨三点左右,安妮罗洁断断续续地睡着了。她做着一场噩梦,如果不是那么平凡,可能会更加悲惨,就像他们离开奥丁后她一直在做的梦一样。有人在摇她的肩膀,她醒了。
“莱因哈特?”
她瞥见一缕金发,但突然想起,莱因哈特已经死了,所以叫醒她的只能是尤里安。他穿着睡衣,亚麻色的头发杂乱地翘着,显然也是刚刚从睡梦中惊醒。“抱歉,尤里安,什么事?”安妮罗洁问,片刻间挣扎着克服了那种几乎要压倒她的痛苦。
“卡介伦准将来了。”尤里安说,“我让他在厨房等了。”
尤里安后退一步,因为之前他一直离她很近。安妮罗洁从床上坐起来,睡衣松垮地披在肩上。毯子滑落到她腿上,突然很冷,她用双臂环住自己。“我准备一下。”她说, “你能给他泡点茶什么的吗?”
“他说这很紧急。”
“我马上来。”她说。
尤里安离开房间,让她一人留在昏暗中。她平稳地深吸几口气,而后起身穿上掉在手边第一件衣服,就是她昨天穿的军服。她把头发梳成一个粗糙的马尾辫,走出房间来到厨房,用袖子擦了擦脸。
卡介伦正在餐桌边,穿的便服。“噢,不错,你已经穿好制服了,我们得赶紧出发。” 他在厨房突然刺眼的灯光下眨了眨眼。闻言,安妮罗洁在虚浮中向他敬了个虚弱的礼,她以为卡介伦前来是为了公事。
“我们该走了。”他说。
“发生什么了,阁下?”
“格林希尔上将知道些内情。”卡介伦说,“我猜你也会想知道。”
这些话真的很不合逻辑。
“快点,我开车带你去国防部总部,事不宜迟。”他说着起身,“不好意思,尤里安,半夜吵醒你。”
“没关系,阁下。”尤里安递给安妮罗洁一个保温杯,其中是新泡好的甘菊茶,她感激地接过。
“谢谢你,尤里安。”路过尤里安走进玄关时,她忍不住摸了摸尤里安的脑袋,她之前惯常对莱因哈特的动作,但现在……
卡介伦的SUV正在深夜空旷的街道上飞驰。
“我在军方高层有眼线,他们通知我说,格林希尔上将刚刚深夜进了国防部总部。”卡介伦将自动驾驶巡航速度切至《海尼森道路安全法》规定的最高时速,“第一舰队很有可能已经到达康多星域了。”
“准将……感谢你的好意,但是你告诉我,产生过于乐观的幻想是不负责任的。”
卡介伦从飞速倒退的黑暗道路上移开视线,看向她。“我同意。”沉默片刻后他说,“你弟弟还活着的可能性很小,但无论如何,你也可能希望看到那些杀死他的人已经被歼灭的消息。”
“这是对我性格的某种考验吗,阁下?”安妮罗洁盯着窗外问。离开郊区时,她看见一只鹿站在路边,抬起头,黝黑的眼睛盯着汽车的前灯。
“如果是这样,那我才是那个通不过测试的人,”卡介伦说。
他们一路默默开车。安妮罗洁越是警觉清醒,她就越觉得浑身脏兮兮的。当他们走进国防部总部阴凉明亮的大厅时,她感觉比第一次作为实习生走进时更加格格不入。
卡介伦带她来到建筑高层,那里人潮涌动,每个人都在井然有序地各司其职。他们挤进房间,无人阻拦,其中还有好几位军官朝卡介伦点了点头。房间的最前方是一张巨大的投影地图,上面显示着分散在伊谢尔伦回廊出口各处的第一舰队各分队的位置。安妮罗洁这时明白了派出第一舰队,而非其他任一舰队的原因:作为海尼森防御舰队,第一舰队一般处于准备状态,随时可以派出,且他们擅长分队作战,在追捕宇宙海盗等小型武装组织很有经验。由于此次帝国舰队的闪电战行动规模较小,且兵力分散,第一支舰队分别逐个击破是合乎情理的对策。
地图周围有很多小屏幕,正在跟踪每一场交战的状态。一些有详细日志,另一些没有很多信息,只显示舰队损失和战斗状态。大多数人都把注意力放在最大规模的一场战斗,由第一舰队总司令官库布斯里上将亲自指挥。安妮罗洁在房间边缘焦急地寻找,终于找到了关于康多基地的战报。令她惊讶的是,基地竟然还未被摧毁。代表同盟军第一舰队分队的蓝色光点群靠近基地时,安妮罗洁顿时心跳加速,同时她发现,代表帝国军的红色光点也有了动作。
她靠近卡介伦,问:“这是实况直播吗,阁下?”
“是的,直到帝国军开始干扰通讯。”卡介伦答道,“到时,我们只能等无线电传回的信息,或者直接等到交战结束。”
“那为什么……帝国军现在不干扰通讯呢?”
“我想,和它们现在待在这里当靶子的理由相同。”卡介伦指了指屏幕上缓慢移动的红色光点,“他们在等更上级的命令,我猜。”
安妮罗洁感到荒谬至极,喃喃道:“太愚蠢了。”
卡介伦点头表示同意。
从屏幕上看,同盟军第一舰队分舰队有战舰四百余艘,帝国军只有六十艘。一个连撤退时机都不会判断的帝国军指挥官……莱因哈特死在他手里,简直毫无公平可言。
两军第一轮交火时,安妮罗洁感觉自己已经快喘不过气来了。帝国军正在远离基地开始反击。他们的指挥官似乎很无能,他难道不知道在战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赢吗?更令她焦灼的是,尽管战略上同盟军形势大好,但在战术上,帝国军的反击灵活而强势。屏幕右下角,被击沉或失去战斗能力的同盟舰图像和消息一个接一个地弹出来。
> “基督山伯爵”号(Count of Monte Cristo),失去战斗能力
> “埃克多斯”号(Exodus),击沉
> “奥尔巴尼”号(Albany),击沉
> “彼得格勒”号(Petrograd),失去战斗能力
> “亚马逊”号(Amazon),全员弃舰
> “厄瑞玻斯”号(Erebus),击沉
名单还在不断刷新着。
几轮对峙后,竟是同盟军先重整态势。它们后退至基地后部,帝国军见状也配合后退,躲在基地背面,从无人机的视野中消失了。
“为什么帝国军不撤退?仅仅是因为更上级命令它们不能撤退吗?”安妮罗洁问。屏幕上的蓝色光点越来越靠近康多基地,试图顺着基地两侧包围背后的帝国军,她很不喜欢这种方式。几秒后,红色光点再次出现,这回,它们开始高速后退,准备逃跑。“准将——”
“你也看到了吗?”卡介伦安静地问。
“为什么同盟军不把包围圈扩大一点?”
“他们想打快攻。”他说,“他们也想保护基地——所以只能把舰队置于基地和帝国军之间。”
“我们应该告诉别人吗?”
卡介伦摇摇头。
“但是——”
这时,屏幕开始卡顿。
“哦,终于开始通讯干扰了。”卡介伦盯着屏幕,竟发出一阵轻笑,虽然他和安妮罗洁都心知同盟军现在形势不妙。
“什么事这么好笑?”
“帝国军往往会在逃跑的时候进行通讯干扰。这样,它们就可以向上司谎称,是同盟军的通讯干扰让他们接收不到上级指令,因此只能行使自由裁量权。虽然这是我的个人想法。”
“哦。”安妮罗洁还是觉得不好笑。她注视着完全静止的屏幕——因为通讯干扰,他们只能获知干扰前最后一刻无人机发回的结果,它们冻结在几万光年外的黑暗中,遥不可及。但安妮罗洁无法移开视线,这一刻,她确信灾难即将来临。
卡介伦抓住她肩膀时,安妮罗洁才发觉自己的身体抖得厉害。
“我们去喝杯咖啡吧。”卡介伦轻轻拉着她。
“万一通讯干扰结束了呢?”
“来吧,冯·缪杰尔少校。”卡介伦轻声在她耳边说,“我觉得这里不需要我们。”
她想抗议,但她知道,自己的长官是对的。他们来到空无一人的地下自助餐厅,其实此时的餐厅并没有看,但咖啡机一直在工作。卡介伦递给她一杯由自动咖啡机制作的双倍浓缩的美式。
“所以,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沉默半晌后,安妮罗洁问,将几瓣奶精丢进墨黑的液体中。凝视着白色的线条在黝黑的液面上旋转,扩散开来。
“你不想看这个吗?”他问。
“看着却无能为力,感觉更糟了。”
“你竟然还不知道这就是军队的本质。”
“您总是运筹帷幄,阁下。”
“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卡介伦皱眉道,“我每天也生活在无奈之中。但我已经是老油条啦,我的建议只是,你只能忍受,别无他法。”
“我正在努力。”
“当然,你不会有问题,冯·缪杰尔少校。”
她搅拌着咖啡。“我非正式地请求了调职。”最终,她开口道。
“去哪?”
“蔷薇骑士联队。”
他点点头,似乎不奇怪:“你之前提到过,我不确定你还感兴趣。”
“我不知道我对什么感兴趣。”
“你说非正式请求,是什么意思?”
“我和临时队长是朋友。”
“啊。”卡介伦打量了她片刻,扶扶眼镜,“他说什么?”
“他会考虑一下。”
“你觉得他会同意?”
“可能。”
“恭喜。”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恭喜的。”她抚平白色军裤上的褶皱,“他觉得我会自杀。”
“那你会吗?”
“您觉得莱因哈特会允许吗?”
卡介伦点点头:“我真希望我当时不要多管闲事。”
“这不是您的错。”
“我知道。”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卡介伦将话题转移到更无伤大雅的话题上。但是,咖啡与聊天都未能缓解安妮罗洁的焦虑和困意。卡介伦便让她去办公室休息,如果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比如战俘名单敲定了——他会叫醒她。起初她不想,但考虑到在通讯干扰的情况下,交战结束前他们不可能收到进一步消息,于是,她蜷缩在狭窄的办公椅中,直到第一缕晨光透过百叶窗,它是金色的,那么温暖和耀眼,就像莱因哈特靠近她时的那缕金发,轻轻地扫在她的脸庞。时间对她来说已经几乎失去意义,卡介伦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交战竟然已经结束了。
“安妮罗洁,看看这个。”卡介伦递给她一个平板。
看到“交战报告”四字时,她眼中朦胧的睡意陡然消失。她颤抖着滑动屏幕,迅速浏览:
内容提要:康多基地被敌军核武器打击摧毁。第一舰队分舰队遭受严重损失(93 艘战舰被击沉)。关押战俘的帝国驱逐舰“法尔科”号被战俘夺取,大部分基地人员获救。
附件:时间表、舰队交战日志、舰队损毁报告、士兵伤亡报告(即将发布/待定)、基地人员名单(即将发布/待定)、战俘名单(即将发布/待定)
她咬了咬嘴唇,放下平板,完全不想阅读战役经过。“我很高兴基地人员获救了。”她说。
“你看最后。”卡介伦安静地提示她。
报告的最后,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
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军官候补生在“法尔科”号上获救,已被护送至旗舰“明尼苏达”。
“菲列特利加和莱因哈特当时都在C-108上。”卡介伦说,但安妮罗洁又放下了平板,“可能……”
“生还基地人员名单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她问,开始憎恨这股突然冒出的,汹涌地快压倒她的希望。她不想希望莱因哈特还活着,因为如果她如此希望了,最终若还是一场空,她就必须重新循环一遍这所有的痛苦。她觉得她会承受不住,尽管她知道她必须忍受。
“我不知道,可能是今天下午。一旦有消息,我会立刻通知你。”
“我能联系格林希尔同学吗?”她问。
“这明智吗?”
“她是我的朋友。”安妮罗洁说,“不仅仅是莱因哈特的朋友。”
“你可以写一封信,我来帮你转达。明尼苏达正在回程途中,通讯不会很通畅,但我会尽我所能。”
卡介伦起身时,安妮罗洁点点头:“感谢您通知我,阁下。”
“基地人员名单出来后我会通知你,我们可以一起看。”
“您不必这样。”
“没事,至少这是我欠你的。”
安妮罗洁想再次抗议,但只是点点头,卡介伦离开了,几小时后他回来,当时安妮罗洁正徒劳地试图真正地工作。
“你吃了吗?”他问。
“没,一会吃。”
“基地人员名单出来了。” 卡介伦说着,递给她一根燕麦棒,“吃了它,然后一起看。”
“您看过了吗?”
“不,第一个看的应该是你。”
“好吧。”
安妮罗洁撕开食物的包装,狼吞虎咽,几乎一整天,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饿。卡介伦在她身边坐下,打开屏幕,其上有一长串名字,卡介伦搜索了所有可能的“缪杰尔”和“莱因哈特”名字的组合。但每一次失败的尝试,安妮罗洁都觉得自己正在一寸寸地在椅子上瘫死过去。
“我不意外。”她说。
“我很抱歉。”卡介伦又说。
“这不是您的错。”安妮罗洁把页面调回第一行,然后逐行逐句,慢慢滑动手指下拉。待她划过冗长的,包含四百多人的名单后,果然,她没有找到莱因哈特。但她也没能找到菲列特利加。
“菲列特利加也没有。”她说。
“她被转移到了明尼苏达号,可能后勤没有算进去。”
“我猜也是。”安妮罗洁将平板还给他,“感谢您和我一起看。”
“你想回家休息吗?”
“这没有改变任何事。”她说,“我还有工作要做。”
卡介伦点点头。“你不要……”卡介伦还想说什么,最终没能说出口,“如果你还需要我帮什么忙的话,我就在办公室。”随后,他起身离开,轻轻关上门。
安妮罗洁不再关注关于第一舰队的任何事情。她开始给菲列特利加写信,然后删除了所有文字。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对她说些什么。也许等她回到海尼森后,她们可以亲自见面,但现在,一封信可能太生硬了。
那天,她工作了一整天,然后回家。尤里安正在厨房做晚饭。
“你今天去得很早,我以为你会早点回来呢。”尤里安一面解围裙,一面问:“有什么消息吗?”
“不。”安妮罗洁只是说,“你不用做饭,尤里安。”
“没关系,我很喜欢做饭。”尤里安说着,将一盘诱人的意大利面放在她面前,是她最喜欢的酱汁和配菜组合。于是,他们坐下吃饭。
“你的夏令营怎么样?”安妮罗洁漫不经心地问,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尤里安详细描述了他的一天,他的语气平和、温暖,保持着适度的快乐。她和感激他恰到好处地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你想看看我做的珠蜥吗?”他把他做的纸模型展示给她看,她说,她很喜欢它绿色和棕色的珠状尾巴。
晚餐后,安妮罗洁坐在沙发上刺绣,但她从未如此厌恶这项消遣。她用针在布上戳了几下,然后任由整个绷子滑到她大腿上,头向后仰,盯着天花板,什么都不想。不知不觉中,她睡着了。
直到,她感到,有人在摇她的肩膀。她睁开眼睛,努力回想自己身在何处,绷子上的针刺进了她的大腿。
“怎么了?”她轻声问着,在黑暗中环顾四周。唯一的光源是电视,它柔和而闪烁,就像很久以前她去军校报到前,她母亲的卧室里一样。尤里安坐在她身边,将她摇醒。
“少校!”尤里安的声音中出现了少有的兴奋和激动,“你快看哪!”
如果不是被刺绣针戳得生疼,安妮罗洁还以为她在做梦。因为屏幕上,电视上,是莱因哈特的照片——他站在一艘帝国驱逐舰的舰桥上,满脸脏兮兮的,拿着枪正在瞄准。令人震惊的是,他穿着帝国军制服。
这是怎么回事?
尤里安取消了电视静音。
“……同盟国防部军官学校的准四年级学生——莱因哈特·冯·缪杰尔军官候补生面对帝国军野蛮霸道的侵略行径,英勇潜入帝国军内部,登上帝国驱逐舰法尔科号,解放了全体被俘的同盟基地人员。”电视中,新闻播音员正在声情并茂地介绍着,“以上您所看到的,是我们的特派记者从前线带来的报道。接下来,请让我们走近这名年轻的英雄,来听听他在提交的报告中,是如何亲述这场勇敢的营救行动的……”
“他活着!”尤里安兴高采烈地说,“他们说他在明尼苏达上,马上就回海尼森了!”
当播音员继续借助模糊的监控画面介绍事件时,安妮罗洁仍然无法完全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她不知道媒体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为什么没有人来告诉她莱因哈特还活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掏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电话响了四声后被接起。“安妮罗洁。”母亲的声音很疲累,“你还好吗?”
“妈妈,你在家吗?”
“嗯。我刚和教会的人在一起,我们……”
“看新闻,现在!”
“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哪个台?”
“亚雷新闻台。”安妮罗洁说,“打开就是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拖沓的声音,然后是她母亲房间里电视打开的声音,电话里传来同一条新闻广播的回声。
“莱因哈特?” 母亲问。
“他还活着。”安妮罗洁说,几乎对着电话哭了,“她还好好的。”电话那头传来沉重的声音,然后是她母亲坐在床上时发出的嘎吱声。“妈妈?”
“我知道他还活着。”克里拉贝尔说,“我知道他活着。”
“他活着,妈妈。”安妮罗洁说,“你还好吗?”
“好多了。”
“我明天给你回电话。”安妮罗洁说,“我要了解下发生了什么。”
“好的,亲爱的。我会留意新闻的。”
“晚安妈妈,爱你。”
“我也爱你。”克里拉贝尔说,然后挂断了电话。
安妮罗洁立即给卡介伦打电话。她迫切地需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莱因哈特的情况,以及什么时候可以和他联系。
之后数日,一切混乱而紧张。安妮罗洁想立刻和莱因哈特见面,但他还在回程途中。除此之外,她还被国防部宣传部上门叨扰,被明确告知,禁止在任何场合,以任何形式接受媒体采访,或透露关于康多基地事件的任何信息。她询问卡介伦,军方和媒体的此类做法是否合规合法,而卡介伦只是摊手笑笑,不置可否。
当然,安妮罗洁完全不想蹭热度,或以“国民少年英雄”姐姐的身份示人。但这些无孔不入的记者竟然找到了她的住处并二十四小时蹲守在外,极大干扰了她的正常生活,以致一天上班前,她不得不用院子中的高压水枪驱逐他们。她让尤里安每天在夏令营结束后从公交车站步行回家,绕道通过后街穿过其他家庭的后院,翻过栅栏回家,才勉强避开各类媒体的死缠烂打。
最让她愤怒的,莫过于她和莱因哈特之间的任何联络都被禁止,甚至当明尼苏达号在海尼森落地后,她也不能去机场与他见面。她不明白此举有任何意义。她已经严格遵守了宣传部的缄口令,军方还要她做什么!她和莱因哈特正在遭受的一切,仿佛莱因哈特是犯罪分子或间谍,而不是一个刚刚拯救了四百多名同盟基地军人的英雄。
她还知道,除了媒体,她还受到便衣警察的严密监视。卡介伦向她解释,这是军方在保护缪杰尔一家。安妮罗洁看得出来,即使是卡介伦也很生气,虽然他已经从中尽力斡旋,但难以改变现状,只能试图提供稍稍可以接受的解释,安抚她的情绪。
近一周后,安妮罗洁终于被告知,等莱因哈特回到国防部总部后,她就可以见到他并带他回家了!她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但心中却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虽然理智告诉她,莱因哈特还活着,他很好,但她必须亲眼看到他……
有人叩响了办公室的门。安妮罗洁跑飞奔过去,慌忙颤抖地摸索着把手,然后拉开。
是莱因哈特。
她那熟悉的,精致而英俊脸上带着歉意的微笑。他僵硬的站着,似乎不知道做什么,凝视她一会儿,冰蓝色的眼眸从不漏过任何一个细节,扫向她的新领针上。而安妮罗洁无视他身后持枪的士兵,将他拉进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在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空间内,她紧抱住他。他的紧张和僵硬,在他们相拥的瞬间,便立即消失了。
“姐——”莱因哈特的声音有些许无奈。
“我以为你死了!”
她无视他,然后埋在他胸口哭了起来,泪水弄湿了他的衬衫。她断断续续地抽泣道:“笨蛋莱因哈特!我还以为你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还活着。”莱因哈特说,轻抚着她的背,“我就在这里,没事的。”
她还忍不住抱着他哭了很久。丢人极了,比她小时候对打架的莱因哈特发脾气还要丢人。“对不起,我弄得一团糟。”她最终把自己从他身边拉开,掏出纸巾揉了揉眼睛。
“很抱歉让你担心了。事情结束后,我也想尽快和你联系,但他们不让。”
“我知道,莱因哈特。”她的声音中透着过去几天积郁的不满与挫败,“相信我,姐姐很明白。”
莱因哈特微微一笑:“不过,你现在还好吗?”
“哦,我很好,不用担心。”她停顿了会,“妈妈也是,这周末我们一起去看他。”
“当然,你不用觉得我是个不孝子。”
“我知道。”安妮罗洁也笑道,“哎呀你看,我才见了你三秒,已经在骂你了。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
“当然没有。”莱因哈特大笑起来,“不过,说起好笑的事情,我已经找到了一件。”
“什么?”
“你没告诉我你升职了。”
“天哪,莱因哈特,好不容易捡回条命,就不要关注升职了好吗?”她又笑了,“当然,我希望这是个惊喜。”
“祝贺你,冯·缪杰尔少校。”莱因哈特说着,嘴角划过一丝得意。
“你好怪哦,为什么这么笑?”
莱因哈特笑而不语,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盒子。转过身,双手忙活了一阵,又转过身来,少校的领针已在他身上熠熠生辉。安妮罗洁望着他意气风发的脸庞,怔住了。
“怎么,你不想祝贺我吗?”莱因哈特高抬着下巴,像只讨要奖赏的猫。
“当然,冯·缪杰尔少校!”她说。他哈哈大笑。
“姐,幸好你也升职了。我可不希望因为这种奇怪的人事调动跳到你前面。”他松开她,不情愿地将领针放回盒子中,交给她,“不过,毕业前我不能戴。为防止我手痒,麻烦你帮我保管几个月。”
“你长大了,莱因哈特。”
“我的暑期实习提前结束了。”莱因哈特耸耸肩,“所以抱歉,返校前我还要叨扰你几周。”
“哦,说起这个……”安妮罗洁说着,稍稍移开视线。
“怎么了?你要送我回赖茨维尔吗?”
“不,你当然可以和我一起住。我只是……嗯……我的生活状况发生了一点变化。”
“?”
“首先,我搬到了卡介伦准将居住的社区,银桥街24号。”
“那边房子很不错啊。”
“还有——”安妮罗洁实在不知如何开口,“你需要向我保证,你不会生气。”
莱因哈特眯起眼睛:“什么?”
“保证,就保证一下。”
“……每次你让我保证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一定会生气。”
“来嘛,莱因哈特,向我保证,好不好?”
“你有新男朋友了?没关系,我不会生气。”但听起来,他已经在生气了。
“不,不是那样的。”
“那还能有什么?好吧,我保证我不会生气。”
“其实就是……卡介伦准将请我帮了个忙……就是……他让我收养了一个孩子。”
“啊?”莱因哈特一脸茫然。
“他叫尤里安·敏兹,是一个战争孤儿,今年十三岁,现在住在我家。”
“你没告诉我?”
“我想亲口告诉你嘛。”
“……”莱因哈特似乎确实没有生气,但仍处于震惊的余韵中,“他是我能容忍的那种十三岁小孩吗?”
“嗯嗯,他非常聪明,而且他一直很期待见到你。”
“好,这可是你说的。”莱因哈特的声音变得小心和中性,“我们回家吗?”
“当然。”
三十分钟后,他们被护送出大楼,终于在国防部总部门口摆脱了监视。“我只能把车停在街上,然后走路从后门回家。”安妮罗洁带着莱因哈特艰难地穿过隔壁邻居的草坪,“那堆记者真是……我完全不想和他们打交道。”
“我倒是不在乎被拍。”莱因哈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我觉得从长远来看,媒体的过度关注对你没有好处。”
他们翻过栅栏,推开后门。安妮罗洁向屋内扬声喊道:“尤里安,我和莱因哈特回家啦!”
客厅中传来脚步声,尤里安来到他们面前,脸上挂着礼貌灿烂的笑容。安妮罗洁回以微笑,而莱因哈特则僵硬地站在她身边,显然正在努力履行和安妮罗杰的约定。看着比自己高出不少的莱因哈特,尤里安的脑袋明显在飞速转动着。
“尤里安,这就是我弟弟,莱因哈特。莱因哈特,这是尤里安·敏兹。”
尤里安犹豫着上前伸出手,莱因哈特同他僵硬地握了手。
“很荣幸见到您,阁下。”尤里安说着,敬了个十分标准的同盟军礼。
莱因哈特挑了挑眉,他完全没想到尤里安会这么说。突然,他大笑着握住尤里安的手,上下摆动了几秒,让尤里安的耳尖微微红了。“别看新闻,都是假的。”莱因哈特笑道,“也很高兴认识你,敏兹。”
“请叫我尤里安。即使你只是冯·缪杰尔少校的弟弟,见到你也是我的荣幸。她跟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
莱因哈特笑了。眼前这名十三岁,还不到他肩膀的小男孩说出了他最喜欢听的词语组合——既表现出对安妮罗洁地位的尊重,又满足了莱因哈特的自尊心,还表明即使莱因哈特不在家,安妮罗洁也对他评价甚高。
安妮罗洁想,也许这正是她把这个消息告诉莱因哈特的最佳时机,从这种角度上来说,她的弟弟的脾气真是一摸就透。察觉到他难以抑制上扬的嘴角,安妮罗洁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不过更重要的是,莱因哈特会和尤里安处不来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了。
“尤里安帮了我很多。”安妮罗洁说,“没有他,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挺过过去的一周。”
“很抱歉,让大家都误以为我死了。”莱因哈特嘟囔道,“那样吓你,对你不公平。”
“唉,都怪外面那群记者,想去外面吃饭都不行。”安妮罗洁提议道,“咱们要不要点外卖?”
“我做了晚饭。”尤里安说,“在烤箱里。”
“完美!谢谢你,尤里安。”
“还有卡介伦准将给你的酒,也冰着了。”
莱因哈特对尤里安挑了挑眉毛:“你也想来点吗?”
尤里安摇了摇头,脸红了。
莱因哈特揉了揉尤利安的头发,笑着从他身边走过。
安妮罗洁微笑着看着他们。这疯狂的一周,终于算是有了好的结果。她想:或许这个世界还是正确的,至少在她温馨的小家里,至少在这其乐融融的一刻。
TBC.
译者按:
1. 老先出人意料又情理之中地拥有强大共情能力,他是最清楚战争残酷的人。
2. 愚蠢无能的帝国军指挥官——罗打了好几个喷嚏
3. 看名单的part太揪心了。虽说为了防止情报泄露(但还是泄露了啊),连家人都不通知也太残酷了,同盟日常不做人。
4. 银桥街官舍固定防御工事——高压水枪!
5. 缪杰尔姐弟日常永远是最温馨的=w=尤里安太懂事太乖了啊,能立刻被莱莱接受的都不是一般人。本章我最喜欢最后一句话。还是那句话,愿世界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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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翻译重构/轮中轮] 奔过这条路,越过那座山(第三部 · 第一章)
授权和全文说明请见置顶。
第三部目录请见合集。
感谢 @香子兰 对本章的试读、校对和建议~!
第一章 奔过这条路,越过那座山
Chapter 1. Running up That Road, Running up That Hill
帝国历479年六月,伊谢尔伦要塞
杨威利抵达了伊谢尔伦要塞。
伊谢尔伦要塞是位于银河帝国最前线,亦是其最易守难攻,最具战略意义的军事据点。杨行走在这座直径六十公里的巨大人造天体中,感到几年来都未曾有过的怅然若失。数周前,也就是帝国将官学院毕业典礼后的第三天,杨被学院工作人员麻利且随便地塞进了穿梭机,一...
授权和全文说明请见置顶。
第三部目录请见合集。
感谢 @香子兰 对本章的试读、校对和建议~!
第一章 奔过这条路,越过那座山
Chapter 1. Running up That Road, Running up That Hill
帝国历479年六月,伊谢尔伦要塞
杨威利抵达了伊谢尔伦要塞。
伊谢尔伦要塞是位于银河帝国最前线,亦是其最易守难攻,最具战略意义的军事据点。杨行走在这座直径六十公里的巨大人造天体中,感到几年来都未曾有过的怅然若失。数周前,也就是帝国将官学院毕业典礼后的第三天,杨被学院工作人员麻利且随便地塞进了穿梭机,一路到达这里。根据任命书,他将被分派到维利伯·尤希姆·冯·梅尔卡兹准将率领的驻留舰队分舰队。舰队的日常任务是边境巡哨,并在出击任务下达时穿过回廊挺进同盟领土。杨刚到伊谢尔伦要塞时,恰逢舰队外出巡逻,约一周后才会返回要塞补给,于是他无所事事,只能等待。
通常情况下,杨十分乐意偷懒并无所事事。但在这全新的环境中,身着全新,僵硬而古板的帝国军中尉军服,杨陡感一阵可悲的倦怠。这种倦怠并非是像同他一起来到伊谢尔伦赴任的同学们那样,初次进入宇宙时的水土不服(毕竟,在十六岁之前,杨大半的时间都在父亲的太空船上度过,况且伊谢尔伦有完备的绿地等社会公用设施);也并非源自他对未来有任何期待,毕竟杨的一大优点,便是对命运任何的捉弄都能泰然处之。
他很清楚这种倦怠的起因。尽管他已习惯了在帝国将官学院四年的学习生活,但在这里,面对不熟悉的环境,众多不熟悉的人,杨差点忘记了——他初次踏上帝国国土时,周遭那些充满敌意和困惑的眼神。他走过迷宫般的走廊,“那种眼神”便如影随形,仿佛要将他灼伤。他也不属于这里,他也痛恨因此而引人注目。
起初,杨待在自己狭小的单人宿舍,但很快他发现,若不出门,他将更无事可做。毕业才没多久,毫无写作素材,但他仍给所有的朋友写了邮件。他试图看书,但实在难以静下心来。于是,他在要塞中四处游荡,聊以打发时间。
杨喜欢待在相对隐蔽,但名义上仍能算作公共场合的地方。伊谢尔伦人口众多,分布密集,他不想去熙熙攘攘的商业街,也不想因为在军事重地游荡而被盘问,如此排除下来,能够容身的场所寥寥无几。最终,他找到了一家寒碜的酒吧,只要点一杯啤酒,带一本书,在角落里坐上一天也不会被打扰。
虽然极力避免误闯军事要地,杨心底十分好奇伊谢尔伦要塞的真实威力。毕竟在军校时期,他玩了三年的“帝国军 对阵 叛乱军”模拟战,深刻且切身地体会到这座要塞对于同盟军来说,是多么如鲠在喉的棘手存在。当然,现实也是如此。于是,纵使他面前的历史书正在多么绘声绘色地描述拿破仑战争,执笔的右手仍无意识地在笔记本上落下关于伊谢尔伦的模糊思绪。
某日,也正当杨坐在昏暗酒吧的角落,独自享用一杯宛若泥浆水的黑啤,一边看书一边随意做笔记时,面前不知不觉出现了个人——此人身躯高瘦,皮肤青白,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淡褐色的眼睛,黑发中掺杂着不少白发,尽管他实际应该没这么老。
“是冯·利中尉?”男子问道。他的声音平板,夹杂着淡淡的鼻音。
“我是。”杨的视线落在他的肩章上——中校,军衔比他高不少,于是立刻起身敬礼。发生什么事了?杨纳闷。也许是分舰队提前返航,梅尔卡兹准将找他有事。
“介意我坐这边吗?”中校问。
“呃,请坐。”杨很困惑,但他飞快地将笔记本夹进书中,为中校腾出位置。中校在他对面坐下,无机质的目光始终落在书页中露出来的笔记一角。
“虽然我们是初次见面。”中校说,“但我们有几个共同的熟人。在下巴尔·冯·奥贝斯坦。”
此话在杨耳中,说了仿佛没说。
“幸会。如果可以,我可以问问这些熟人是谁吗?”
“过去几年,我在米克贝尔加元帅旗下担任幕僚。”奥贝斯坦说,“我认识了亚伦斯特·冯·艾齐纳哈中尉。他发现,我和他有某些共同点。”
“您和艾齐纳哈‘说话’了?”
“不,他和我书面交流。”
“哦,这很合理。”杨笑了,“要是他对您开口说话,可能宇宙平面都塌下来了吧。”
“我们确实只通过文字交流。”面对杨的玩笑,奥贝斯坦丝毫不为所动。
“能认识被艾齐纳哈认可的人,更是我的荣幸。他自诩看人很准。”
“确实。他说,他的一个朋友毕业后将来伊谢尔伦赴任,并极有可能立刻葬送刚刚起步的职业生涯。”奥贝斯坦说,“所以,他拜托我来看住你不惹麻烦。先向你说声抱歉,因为找到你就花了我几天的时间。我希望,目前你身边一切都好。”
“艾齐纳哈竟然还在履行作为我导师的义务。” 杨微笑起来,“不过,我相信我能避免麻烦,不劳烦您多费心了。”
“他也提到,即使你不主动惹麻烦,麻烦也会主动找上你。”奥贝斯坦用他独有的平板声线说道,“见到你后,我能理解他这么说的原因。但我很高兴,至少目前,他的担忧尚未成为现实。”
“如果您不介意,我想问一个私人的问题。请问艾齐纳哈和您的共同之处是什么?”
下一秒,奥贝斯坦突然将手放到右眼上,从眼眶中挤出“眼球”,苍白的脸上出现一个黑暗的小洞。他将电子义眼呈现于惊诧的杨面前,道:“如你所见,我的双眼都是义眼。”
“是战场上受的伤吗?”
“不,我天生如此。”奥贝斯坦将义眼装回眼眶,“如果在鲁道夫大帝时代,可能会因为《劣等基因排除法》,刚出生就被处理掉吧。”
“什么?那,艾齐纳哈呢?”
奥贝斯坦向他投来奇怪的眼神:“他是聋哑人(注1)。所有先天性缺陷都属于《劣等基因排除法》的处理范围。”
“……哦,我不知道,原来是这样。”杨喃喃,轻轻摇了摇头,“艾齐纳哈曾对我说,我们都是鲁道夫·冯·高登巴姆想要排除的人,但我当时误解了他的意思。”
“你认为是什么意思?”
“呃,说出来不太好。”杨陡感尴尬,右手挠挠蓬乱的黑发。
他一直以为,他、罗严塔尔和艾齐纳哈“错误”的共同之处就是“同性恋”,但显然,他又理解错了,又错得非常离谱。
“鲁道夫大帝想要排除很多种人。”奥贝斯坦说,“这也是高登巴姆王朝的一个弱点。”
至此,杨再也按捺不住对眼前这名阴沉古怪中校的兴趣,身体微微前倾,道:“您的意思是……”
“我相信,你很清楚我的意思。”
“抱歉,我可能并不清楚。”
“艾齐纳哈告诉我,在帝国将官学院时,你团结了一众才华横溢,但可能会被鲁道夫·冯·高登巴姆排除的‘问题人物’。若在不同的时代,在最好的情况下,你们会被埋没,在最差的情况下,会被毁灭。”
“其实也不全是问题人物……”杨嘟囔道,脑中浮现出毕典菲尔特和瓦列的脸,据他所知,他们都是非常普通的“正常人”。“但我同意你的看法。”他补充道。
“的确。像你们这样的人才四散在帝国各处,是一种遗憾。”
杨直视奥贝斯坦面无表情到诡异的脸:“为什么说是一种遗憾?”
“因为这些才能可能会再次被无能的指挥官白白浪费。”
“您也是学院的毕业生吧,中校?”
“是。”
“您认识史塔汀上校吗?”
“是。”
“他在努力避免您说的情况发生,所以我才在这里。”
“他的工作并不对所有人都有利。”奥贝斯坦说,“况且,史塔汀似乎很难意识到他自己也有问题。”
“……您说话真直接。”
“我不明白,不直接有何意义。”
“有些话很危险。”
“我们现在谈论的话题很危险吗,中尉?”奥贝斯坦的义眼仿佛射出了诡异的红光。
“……不,中校。”杨垂下眼眸。
“那我们可以继续这样直接地聊天。很高兴认识你,冯·利。”
“呃,认识您也是我的荣幸。”
杨开始摸不着头脑了,奥贝斯坦的话很奇怪,而且他面无表情,杨难以解读他真正的意图。“也许我回头要感谢艾齐纳哈,虽然您可能觉得没有必要。”
“确实没有必要。艾齐纳哈只是我搭话的借口,没有他,我还是会找到你。”
“哦?”
“据我所知,你是一个天才。”奥贝斯坦说,“你不仅拥有极高的个人素质,还拥有感化、团结身边有才之士的能力,这是非常罕见的。所以,我有必要向你伸出援助之手。”
“……我的名声不会已经传开了吧?”杨无奈地摊手,“我还什么都没有做呢。”
“你很快就会建立军功。”奥贝斯坦直视他,“我不会意外。”
“很不幸,中校,您找错人了。”杨微笑道,“我是一个很不幸的大懒人,完全没有为高登巴姆王朝做出卓越贡献的雄心壮志。”
“尽管如此,你仍是为高登巴姆王朝服务的仆人之一。”奥贝斯坦说。
“我只想做个普通卑微的仆人。”
“为什么?”
“我只是不想成为一个好用的战争机器罢了。这似乎是不言自明的。”
“中尉。”奥贝斯坦低沉的声音隐隐有了更强的压迫感,“你因出众的才华脱颖而出,善用这些能力既无可指摘,也对你有利,也必然意味着成功。”
杨挠挠后脑:“可能吧。”
“罢了。”奥贝斯坦幽幽地说,“可能我们确实在谈论危险的话题。”
“可能。”杨感到自己摆脱了奥贝斯坦对他露骨的审视目光,微微放松了些,“我还没正式入职呢。如果在此之前我就惹上麻烦,艾齐纳哈会很失望吧。”
“你在遵从艾齐纳哈的指示?”奥贝斯坦眯起双眼。
杨笑道:“您是在问,我是否效忠艾齐纳哈?”
“是。”
“他是我的朋友,我尊重他的看法,但比我大一岁,不代表他有命令我的能力或想法。”
奥贝斯坦点头:“我明白了。”
“您觉得艾齐纳哈会给我下什么指示?”
“不好说。”奥贝斯坦站起身,“和你谈话很有趣,冯·利。相信我们将很快再见,在你初次上阵归来,回到伊谢尔伦后。”
“啊,哦……期待与您再见,中校。”
谈话的结束很突然,让杨觉得怪怪的。他也站起来伸出手,奥贝斯坦同他握手,他的手同他的声音一样又冷又干。随后,奥贝斯坦简单地点点头,便离开了,留下杨独自回味方才这场奇怪的谈话。
几日后,杨踏上梅尔卡兹准将的旗舰——“图特林根武人”号(Tuttlingen Krieger)。他被带着穿过复杂弯绕的走廊,最终来到舰桥。杨十分期待见到史塔汀口中“适合他恶劣的性格”的梅尔卡兹准将,同时不免担心,若下次无人带路,他可能马上就会在舰中迷路。在前往舰桥那漫长而曲折的过程中,杨经过的人数之多,让他感觉自己仿佛已和舰上所有的将士都打了照面。他们都在各自岗位上井井有条的忙碌,只有杨路过时,会用“那种眼神”打量杨,打量他中尉的肩章,和他明显不同于传统帝国人的长相。
梅尔卡兹正在与舰长交谈。杨不想打扰,便立在一旁。但梅尔卡兹一看到他后,随即遣退舰长,向他走来——梅尔卡兹大概五十多岁,中等身材,头发灰白,留着儒雅的胡子,步伐稳健,颇有大将之风。
“下官汉克·冯·利,前来报到。”杨立正敬礼。
“嗯。”梅尔卡兹打量他几眼,“史塔汀提醒过我,你很与众不同。”
“希望不会为您造成困扰,阁下。”
“不,没关系。与众不同不是一种缺点。”
“十分感谢您。”
“史塔汀说你是你们届的首席?”
“是次席,阁下。”杨纠正道。
“是吗?我清楚地记得他说是首席。”
“史塔汀教授愿意这么说,我很荣幸。”杨笑道,“不过,在官方成绩单上,我是第二名。可能比起学术问题,这更是个政治问题。”
“我很抱歉。”
“我并不在意,阁下。”杨说。
“那我想,既然你是首席,有你做我的副官,长期来说会对我非常有利。”
“下官希望能不辜负您的期望。”
“当然,我会马上让你干活的。”
在内心,杨无奈地叹了口气,但在表面上,他笑着说:“我很荣幸。”
“你对我们舰队的日常工作是否有了解?”
“在伊谢尔伦回廊边境巡哨,对吧?”
“对。虽然很快我们就会有别的任务。”梅尔卡兹说,沙哑的声线中暗藏一丝不快。
“别的任务,阁下?”
“米克贝尔加元帅认为,叛乱军正在过于靠近伊谢尔伦的位置的行星上安置居民,引起了双方的不适。前些天军部高层正在讨论,认为需要采取必要措施发出警告。”
“您的意思……我们会去攻击平民吗?”杨极力压低问句中的不适。
“不,这些行星都有完备的防御工事。我们要做的,只是在星域中挑一支叛乱军舰队发起进攻,起到威慑作用就好。如果一切顺利,叛乱军将被吓退,不会继续深入部署,米克贝尔加元帅也将放下过度的忧虑。”
“我明白了。”
“具体的任务指令预计会在几月后下达。在此之前,你能好好熟悉。伊谢尔伦的生活节奏很慢,除非在巡哨时碰到遭遇战,可能不会有发挥你兵法家才能的舞台。”
杨不知作何回答。回答“我很期待”很傻,因为他根本就不期待。于是,他问:“您碰到遭遇战的次数多吗?”
“不多不少。如果太少,那么巡哨就失去意义了。”梅尔卡兹说,“数据上来说,一月大约一到两次,但遭遇战比起一场战斗,更像一场游戏。”
“这很合理。”
“为什么这么说?”梅尔卡兹问。
杨直视他炯炯的双目,发觉这名老将正在面试他。
杨挠挠后脑:“呃,首先,您和叛乱军都不想在边境巡哨上浪费太多军事资源,所以一般情况下,两方巡逻舰队的兵力均等,且远远小于正规舰队。”杨伸出双手开始比划,“因此在伊谢尔伦回廊中,可能发生的交战只有两种。第一种,是双方规模相近的巡哨舰队;第二种,一方巡哨,另一方则一支意图发起全面进攻的完整舰队。在第二种情况下,巡哨方的最优策略是撤退,报告信息,请求增援,因为兵力上毫无胜算。而第一种……”杨耸耸肩,“遭遇战没有任何战略意义,由于兵力均势,哪怕歼灭对方,己方也会受重创。所以,我猜两方都会各放几炮,满足一下自尊。或者您可以稍稍激进一些,气势上吓退叛乱军,而后两方一齐撤退。”
梅尔卡兹脸上的皱纹温润地舒展开来:“你说得没错,事实就是如此。”
“在兵力调度上,我猜您同军部进行了很多交涉。因为对巡哨舰队来说,兵力自然越多越好,但军部不会愿意投入太多资源。”
“我的舰队一直在扩张。”梅尔卡兹说,“我们舰队有战舰四百艘左右,一般的巡哨舰队仅有七十到两百艘。”
“因为您巡逻的星域最深入叛乱军一侧吗?”
“没错。所以才会有之前说的,深入叛乱军星域威慑敌军的任务。”
“下官可以问个问题吗?”杨问。
“请讲。”
“您喜欢这份工作吗?”
“它很适合我。”梅尔卡兹说,“任务简单,有意义,而且就像你说的,遭遇战双方一般均势,因此只要应对得当,名誉就可以得到保证。你为什么会这么问?是史塔汀暗示我不喜欢这份工作吗?”
“他应该没有这么说过。”杨说,“下官只是好奇。”
“我相信,和我共事,你会有足够的时间弄明白他的意思。” 梅尔卡兹微笑道,“那你呢,冯·利,你觉得你会喜欢这份工作吗?”
“我从小在费沙的商船上长大。”杨笑道,“所以回到舰上,我很高兴。”
“嗯,我确实听出了点口音。但舰上的职位有很多,不一定要在最前线。”
“就像您说的,这份工作光荣且有意义。”杨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巡哨是任何战役的起点,提前发现敌军并报告,将能挽救很多生命。另外,我也非常期待能在史塔汀上校高度评价的朋友麾下服役。”
“所以,你不害怕?”
“不。虽然,如果我回答我怕,您也不会改变对我的看法。”杨微微一笑,梅尔卡兹也呵呵笑起来。
“你有些太诚实了,冯·利。不过,我不讨厌。”
“我很感激,阁下。”
帝国历479年八月,伊谢尔伦回廊
杨开始尽力适应自己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尽管杨自己承认,梅尔卡兹和身边所有将士们都很快发现,杨非常不擅长做副官最常做的行政工作。无论杨作何努力的尝试,他天生的懒散和缺乏条理总让他焦头烂额,不是找不到乱放的报告,就是开会迟到四十五秒。虽然本质上,杨的工作能力不差,而且最终事情都能得到解决。但他完全做不到在学院模拟战时的游刃有余,几个月下来,他开始神经过敏,总觉得自己又丢了或忘了什么,以致扰乱舰队的正常秩序。
不幸中的万幸便是,杨与梅尔卡兹准将相处愉快,尽管后者常对杨勉强及格的行政工作颇有微词。梅尔卡兹很快发现,他的年轻副官虽然在文书工作上是个灾难,但在舰队指挥方面拥有傲人的才能——无论何种战局,杨只要扫一眼,便能立即提出关于舰队调度和战术的见解,其速度之快、洞见之深令经验丰富的首席参谋都要刮目相看。
梅尔卡兹从未和杨谈过职业发展的相关话题,但梅尔卡兹认为,副官至多只是杨的垫脚石。如果杨活下来,并有幸没有把军部高层得罪光的话,有朝一日,他将毫无疑问成为帝国指挥官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虽然杨本人更想做个始终默默无闻的小书记员,但他也高兴地发现,梅尔卡兹正有意把他当作学徒培养,除了枯燥单调的文书工作,逐渐让他参与参谋会议,观摩舰队调度,等等。
至于梅尔卡兹舰队的其他将士,杨对他们保持始终如一的专业和友好,渐渐的,他们也不再对他冷眼相待了,杨在参谋会议上发言时,也能得到他们中肯的赞赏和评价。杨也曾向他们打探,梅尔卡兹之前带过副官的近况。答案五花八门:他们大部分有了光辉的职业生涯起点,开始平步青云;也有小部分后来因为不明原因,逐渐淡出晋升阶梯;当然,也有战死的。
杨关注这个问题有他自己的考虑。一方面,他对在帝国军内部节节高升毫无兴趣,另一方面,他不想让梅尔卡兹,和自己的朋友们失望——
每当杨想起罗严塔尔,或给他写邮件时,他总会禁不住描绘他俩一齐前行的美好未来。这是一条又陡又窄的路,很容易摔下来。杨也担心,如果自己摔了,场面恐怕会很壮观。
或许,现在考虑这些还为时过早,毕竟他才刚上任两个月。
一天,杨正与梅尔卡兹和几名高级将官一齐吃晚餐,旗舰的通讯忽然响了。
“梅尔卡兹提督,请速至舰桥。”
只有几种可能,其中最大的可能便是在巡哨中遭遇了同盟军。所有人都明白这点,于是纷纷放下餐具和餐巾,准备各就各位。晚餐被战事打断很扫兴,但大家都习惯了。
只有梅尔卡兹没有动作,继续平静地吃着球芽甘蓝沙拉。
“利,能否麻烦你去处理一下?”梅尔卡兹看向杨,随即,其他几名将官似乎都明白了什么。杨注意到,参谋长贝林格默默翻了翻眼睛。
“如果事态紧急,请通知我,但我更想先享用完我的晚餐。”梅尔卡兹锐利的双眼扫过其余众人,“其他的人,请听从利中尉的指示。”
看来,这是一场考验。
杨行礼道:“明白,阁下,我会处理好的。”
“当然。”梅尔卡兹微微一笑,“快去吧。”
贝林格少校对他耳语道:“利,你要记住,你在为舰队所有人负责,包括梅尔卡兹提督,我和你自己的命。”
“我明白。”杨点了点头。
他喜欢贝林格,但显然,他不需要这份提示。杨非常清楚自己的责任和生命的重量。
杨迅速回到舰桥,梅尔卡兹专属的指挥椅熠熠生辉。这光芒在杨眼中太刺眼,太沉重了。于是,他没有坐上去,只是站在他惯常的副官位置,环视四周,开始了解情况。
“我是梅尔卡兹提督的副官,汉克·冯·利中尉。提督现将指挥权移交给我,请各位报告情况。”他朗声说。尽管众人的眼神中带着困惑和担忧,但显然,这也不是梅尔卡兹第一次对副官进行“突击考验”了,于是没有争执,也没人有反对意见。
“超光速通讯遭到干扰。”通讯兵报告道,“舰队内部数据链路和通讯均畅通。”
“自然干扰的可能性?”杨问。
“非常小。”
“是否发现敌军?”
“没有。”
“全舰队减速至亚光速。”杨发出指示,“到时它们可能会突然出现。”
指令得到了立即执行,杨能感觉到脚下引擎变速的轰鸣声。他们正处于伊谢尔伦回廊外部,深入同盟领土。杨不喜欢这个位置,但巡逻路线就是这么规定,他们需要在回廊出口附近的各个星域之间穿梭,以确保同盟舰队没有在附近大批集结军队。
“全舰队,将阵型切换至半球形。”杨说。他很清楚,在确认敌方位置之前,不规则的阵型容易导致边角落单的战舰遭到偷袭。指令再次得到了立即执行。
就这样,舰队在阿维诺星域缓慢航行。阿维诺星域的中央恒星是一颗红矮星,被一颗孤立的气态巨星环绕,规模之小,可能在任意一张星域图中都不值一提。虽然恒星耀斑可能会造成通讯干扰,但整个系统看起来很平静,所以肯定有同盟军潜伏在某个地方。不仅如此,同盟军发现了他们,并希望他们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如果同盟军不干扰通信,那么他们将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继续巡哨。
这很反常。在杨看来,这就像一个陷阱,不过,也有可能是他又想太多了。
杨一边挠着后脑勺,一边端详着指挥席的投影大屏幕。为了干扰通讯,敌舰肯定就藏在附近,可以藏匿的位置有两处:气态巨星附近,或恒星本身附近。若让杨来选,他会选前者,因为通常情况下,离恒星太近并不明智,更别提喜怒无常的红矮星。突如其来的恒星耀斑和风暴对任何战舰的通讯和机能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虽然杨冥冥中有不好的预感,但他不能撤退。这不是学院时期的过家家游戏,杨开始痛苦地意识到这点。他必须考虑所谓的“名誉”——如果没有看到敌人就下令撤退,也许非常稳妥,但梅尔卡兹和其他将士恐怕会觉得过于荒谬。
“保持亚光速,靠近气态行星。”杨道,“派出侦察无人机,警戒四周。深弹就位,准备向行星大气层投放,以防敌军藏在大气中。”
若这是模拟战,杨也将往恒星派出无人机,以求稳妥。但同样,在现实中,杨需要考虑每道命令背后的成本。这是梅尔卡兹提督对他的考验,他不能随意在“想太多”中挥霍宝贵的军事资源。
于是,他只是说:“密切关注恒星。敌军藏在恒星背后的可能性较小,但不容忽视。”
星系的轨道半径很短。很快,他们追踪的气态行星与恒星越来越近,杨也越来越不安。他希望这只是初次上阵的紧张。
杨下令:“全舰队后退,让行星挡在恒星和舰队之间。”
“请问,为什么要这么做?”贝林格少校在他身边问。
“待在拉格朗日点(注2)不会有任何战术上优势。”杨解释道,但这不是主要理由。贝林格似乎接受了,默默点了点头。
很明显,同盟军正试图引诱他们,让他们离行星更近。杨无心这么做,但如果不再靠近一些,他将无法投放深弹,也就无法引蛇出洞。踌躇数秒后,他最终不情愿地下令舰队维持半圆阵型,靠近行星。“让我看看,能不能把他们引出来。”他假装高兴地喃喃道。
行星愈来愈近了。
“一旦进入射程,就向大气层投放深弹,随后回到四分之一光秒的轨道。”
其实,他可以派几艘驱逐舰前去投放深弹,而非整个舰队移动。但这样,那几艘舰将不受保护,无疑成为诱敌的牺牲品。杨不喜欢那样。
果不其然,投放深弹后不到五秒,敌方舰队现身。他们果然藏在行星大气层中,开始向梅尔卡兹舰队最前方的战舰开火。
“护盾功率最大,后退,继续还击。”杨继续发出指示,“把敌军都赶出大气层。敌军数量?”
“约两百五十艘。”负责雷达的士兵道。
同盟军舰队采取纺锤阵型高速前进,显然意图进行中央突破。杨皱起眉。四百艘对二百五十艘,毫无疑问对他们有利,但杨实在高兴不起来。在兵力差距如此巨大的情况下,同盟军仍毅然决然选择正面出击……若不是有勇无谋,就是陷阱。陷阱的味道越来越浓,但杨依然希望,这只是自己想太多。
“顺时针沿行星绕行,拉高轨道,和敌军保持距离,继续开火。若敌军撤退,不用追。”
如果,只是如果,对面指挥官下令撤退,那么杨的工作就结束了——两军各开几炮,各回各家,才是一般遭遇战的结局,不是吗?
然而,转瞬之间,杨的愿望就破灭了。同盟军舰队丝毫不领情,试图掉头向他们紧追过来。
杨叹了口气,在军服下摆擦了下汗湿的手心,下达下一个指示:“全舰队切换为锥形阵型,敌军掉头时,火力全开。驱逐舰垫后,以防敌军增援。”
“请等一下。”贝林格说,“在这种偏僻的地方,你觉得叛乱军还有增援?”
“这只是前哨战。”杨指向大屏幕上代表同盟军的蓝色光点,“他们先派一支小型舰队诱导我们交战,然后故意将我们引至增援的方向——我怀疑,恒星背后可能藏着更多兵力,目前的交战只是幌子。”
贝林格眉头深锁:“我真希望你是错的。”
“如果我是叛乱军指挥官。”杨说,“我可能想给过于深入巡哨的帝国军一个教训。先摸清帝国军的巡哨路线,然后设下陷阱……我猜,三百,或三百五十艘敌军舰队正在前面等着。”
“那……我们怎么办?”
“逃跑不太可能。”杨沉吟道,“他们会一直拖着我们,直到增援到来。如果我们逃跑,他们就会先和增援汇合,再追击我们,到时就更不利。”他焦躁地搓着双手,“如果他们的增援不多,加起来和我们数量相当的话,我们还可以强制和局,共同撤退。我们只是……”他指了指正在交火的红蓝光点,“不能再拖下去。”
屏幕上,他们正在占上风。同盟军兵力正在被一点点蚕食,而杨他们却几乎没受到损伤。但是,时间拖得越久,杨就越不安。敌军采取了某种奇怪的,像是长矩形的阵型。也许他们想切换至半球形,但战舰数量太少,不很明显。
杨又下令道:“将火力集中在敌军右翼,逼他们回到行星。”
他们身处行星的更高轨道,因此可以很轻易地做到这一点,开始边开火边慢慢下降。同盟军试图再一次进行中央突破,但受行星引力影响,以及兵力不足,自然难以成功。
至少面对这部分敌人,杨已经胜券在握:“全舰队展开包围圈,将他们逼入大气层。一旦深度足够,立即投放剩余所有深弹。”
下令时,杨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了。他必须竭尽全力才能不去考虑,自己正在用这些命令杀人的事实。
“投放深弹后,迅速拉高轨道,撤离行星,全速撤退。”
就在这时,梅尔卡兹准将回到了舰桥,杨完全没能注意到。瞬息万变的战场,脑中不断激荡的各类战术推演,以及意识到自己正在屠杀的罪恶感包裹住他,将他隔离在一片真空中,压迫着他,仿佛要他窒息。于是,当梅尔卡兹出声询问战况时,杨仿佛突然得到氧气般地跳起来。
“啊,阁下,抱歉……”他喘着气,“我没注意到您来了。”很快他平复情绪,迅速解释了战役经过和现状。
梅尔卡兹眯着眼睛抚了抚下巴:“看来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利。请继续指挥。”
随后,他在指挥椅上坐下,却完全没有下令的意思。看来,他打算让杨全权自由发挥。杨轻声表示了感谢,回到自己的位置。
几分钟后,随着他们远离行星,正在离开星系时,杨发现,自己先前的不妙猜测果然被证实了。同盟军增援正在向他们全速袭来,数量五百艘——听到这个数字时,杨倒吸了一口冷气。看来,他完全低估了同盟军的增援数量。尽管如此,四百艘对五百艘,并不是完全赢不了的差距。杨很庆幸,他已提前将梅尔卡兹的舰队切换为了防御阵型,同盟军的突然袭击并未对他们造成很大混乱。而且,由于之前二百五十艘前哨舰队已被杨击溃,同盟军的引诱战法已经不攻自破。
然而,危机并没有解除。同盟军逼得很紧,尽管杨非常想下令逃跑,避免双方徒增损失,但他找不到机会。战斗愈发激烈,杨也愈发痛苦。梅尔卡兹默默看着他,不发一语。杨只能暂时放下自我怀疑,将梅尔卡兹的沉默当成默许,不然他早就该被免职了。
令杨宽慰的是,多亏梅尔卡兹平日对舰队严格的训练和在巡哨中积累起的丰富经验,相比同盟军,他们的舰队调度和阵型切换更快、更灵活,巧妙地弥补了兵力的不足。发现这一特征后,杨立即利用这点,针对对方明显缺乏经验的调度空隙展开施压。
激战持续了约两小时。梅尔卡兹舰队损失了大约七十五艘战舰,而同盟军舰队损失了大约两百艘,此外,之前与杨交战的同盟军小团体几乎全军覆没。杨认为,他已经给对方施加了足够的压力,也不想冒更多风险继续追击。
于是,他向梅尔卡兹征求意见:“我们该撤退吗,阁下?我不觉得他们会追击。”
梅尔卡兹点头道:“下令,利。”
于是,杨立刻下令全舰队撤退,重整态势,尽快转入超光速航行。同盟军朝他们撤退的方向开了几炮,但正如杨所料,没有追击。
一切尘埃落定。杨感觉,仿佛那根一直束缚着自己的木偶线被霎时切断一般,他想倒在地上,或者至少倒在椅子上。但没有让他坐下或倒下的位置,因此他仍站着,默默旁观梅尔卡兹沉着地接管舰队,安排回程路线和善后工作。杨才发觉,自己的后背早被冷汗浸湿,帝国军服的黑色布料粘在他身上,仿佛怎么都洗不干净的鲜血。
梅尔卡兹看了眼表,指示舰长可以安排轮班,并将指挥权移交至副司令沃伦斯堡中校,随后起身,拍了拍杨的肩膀:“中尉,和我一起来办公室。”
杨依言,默默跟在这名头发灰白的老将身后。梅尔卡兹的办公室呈暗色调,装潢精致,格调高雅,与主人的性格十分相称。也许梅尔卡兹已经在这艘旗舰上太久了,久到办公室的每一寸都沾染着他的个人品味,久到办公桌上家人的照片都浸蕴着战舰独有的金属气味。他早应该升官了,杨想着,僵硬地站在房间中央,等待梅尔卡兹的指示。而后者,仅是在厨柜前摆弄了一阵,转过身来,双手拿着两杯白兰地。
“请坐,利。”他们都坐下,梅尔卡兹将一杯酒液递到他手边,“你的脸白得像鬼一样。”
“抱歉,阁下……我可能,可能没吃晚饭,有点低血糖。”
这是个可悲的借口,梅尔卡兹也很清楚。
梅尔卡兹苦涩地笑起来:“我先要向你道歉,突然让你指挥。我一开始判断这只是场普通的遭遇战。”
“我认为,在战争中抱有期待是不正确的。”杨说,但他很快就后悔了。
“当然,你说得没错。”梅尔卡兹说。他注意到杨始终在摩挲酒杯,说:“喝吧。”于是杨喝了一大口,他热爱的酒液冲进胃中,仿佛给了他一些勇气,让他能在椅子中坐直。他凝视着透明的液体,液面晃动着,映出他扭曲的脸。
“你做得很好。”最终,梅尔卡兹开口道,“可以说,你的处理比绝大多数帝国军提督都要好。”
“谢谢您。”杨轻轻摇了摇头,“虽然我觉得,我在某些方面能做得更好。”
他早已做出估算,因为他,他间接杀死了数千个人——梅尔卡兹舰队,加上对面同盟军舰队,数千条生命,数千个家庭,成千上万个未来因为他而破碎。他转着手中的酒杯,想,也许在帝国将官学院,他玩游戏的层次就是错误的;或许是他习惯的那种冷静、超然的不真实感,让他随时都能冷漠下达最有效率杀人的命令,即使在这里,这些生命都是真实的。他不明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这样,这样是否正确……
“不存在完美的战役。”梅尔卡兹说,“如果存在,也无法避免伤亡。如果你做得不好,我会收回指挥权。事实就是,你都做出了最好的决策。”
“谢谢您。”他只是重复这句话,不知还能说什么。
“我会给史塔汀上校写信,感谢他把你送到我这来。”
“他会很高兴他在我身上的努力得到了回报。”杨说,尽管无法抑制语气中的阴郁。
“你很聪明。”梅尔卡兹说,“你还有给出清晰、冷静、合理指示的天赋,这是普通人轻易学不来的。大部分刚毕业的年轻人,总会对舰队有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在努力。”杨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梅尔卡兹凝视着他,好像在评判他的一些东西,杨无法明白的东西。
“你会走得很远。”梅尔卡兹笑了,“虽然我早就这么想,但你今天的表现远远超出了我对你的期望。你指挥时的样子……我完全忘记了,你两个月前才刚从学院毕业。”
杨耸了耸肩,不自在地说:“感谢您的信任。”
梅尔卡兹点点头,若有所思:“我相信你,而且其他人也对你刮目相看。但我可能不会再让你全权指挥了。”他望着还在低头盯着酒杯的杨,转了转酒杯,问,“你会对此失望吗?”
“不,阁下。”杨真心地叹了口气,“我本就不应该越界,做您这个位置才应该做的事。”
“感谢你的理解。我对副官做过很多次测试,但这次我判断失误了。抱歉,给你过多的责任和压力。”
“您不用道歉,阁下。”
“也许。” 梅尔卡兹顿了顿,若有所思,“你感觉怎么样,冯·利?”
“……我不知道。”
“我明白。”梅尔卡兹说,仿佛早料到他这么回答了一般,“我也算是身经百战了,打仗,从来不是一件快乐或者轻松的事。”
“我想,我只是累了。”
梅尔卡兹微微一笑:“当然。我希望你能好好休息,忘记那些负面情绪。你应该明白,这些情绪不会改变过去,只会让你的判断变迟钝。”
“非常感谢您。”
“喝完酒就去睡觉吧。”梅尔卡兹说,“睡一觉,就好了。”
杨点点头。那一瞬,他仿佛见到了父亲。
TBC.
注1-聋哑人:原文是deaf,详细解释可看@C. Accelerator 的评论!
注2-拉格朗日点:当两个大质量天体相互绕行时,天体周围有五个引力平衡的位置,称为拉格朗日点,较小的物体可以保持平衡。
译者按:
Welcome back 杨!!!
1. 撒花欢迎干冰登场!奥贝斯坦面试 + 劝进1.0:
干冰正在寻找能够推翻旧王朝的璞玉(原著中找到了莱),本时间线中对杨展开面试,但面试结果……一言难尽,于是开始劝进,劝进结果……也一言难尽。
2. 杨对艾齐纳哈误解的坑填上了。当时杨刚出柜,看谁都是弯的.jpg
3. 撒花欢迎梅提督登场!梅提督是位很好的mentor,因材施教。杨ver.的初次上阵大家还满意吗?有种王者打青铜的感觉,打完照例是杨的罪恶感胃疼时间。和梅提督喝酒谈心,似乎一切都很好,但杨的罪恶感真有减轻吗?也许正是梅提督太好了,现在(和之后)的他才会更痛苦。
感谢大家继续支持第三部!!!欢迎友好评论~~
[授权翻译重构/轮中轮] 夏季的忧郁无药可救-上(第二部 · 第八章 · 上)
授权和全文说明请见置顶。
第二部目录和前文请见合集。
本章为安妮罗洁中心
感谢 @香子兰 对本章的试读、校对和建议~!
第八章 夏季的忧郁无药可救
Chapter 8. Ain’t No Cure for the Summertime Blues
宇宙历789年十二月,海尼森
暑期实习第一天,安妮罗洁早早起床,却发现莱因哈特已经在厨房煮咖啡。“我想送你第一天上班。”他说着,从冰箱中拿出培根和两个鸡蛋。
安妮罗洁从卫生间洗漱完毕,换上军装出来后,莱因哈特已经将早餐和咖啡放在餐桌上了。
“你看上去很美。”莱因哈特在她对面坐下,尽管安妮罗洁...
授权和全文说明请见置顶。
第二部目录和前文请见合集。
本章为安妮罗洁中心
感谢 @香子兰 对本章的试读、校对和建议~!
第八章 夏季的忧郁无药可救
Chapter 8. Ain’t No Cure for the Summertime Blues
宇宙历789年十二月,海尼森
暑期实习第一天,安妮罗洁早早起床,却发现莱因哈特已经在厨房煮咖啡。“我想送你第一天上班。”他说着,从冰箱中拿出培根和两个鸡蛋。
安妮罗洁从卫生间洗漱完毕,换上军装出来后,莱因哈特已经将早餐和咖啡放在餐桌上了。
“你看上去很美。”莱因哈特在她对面坐下,尽管安妮罗洁还没来得及化妆。
“好像你从没见过我穿军装似的。”安妮罗洁笑着切开煎蛋,金黄色的蛋液缓缓流出,恰如其分的是她最喜欢的熟度。
“你现在是个专业的军人了,这完全不一样。”
“我还只是个一年级的军官候补生呢。”
“那也很好啊,至少在做实事。”莱因哈特小声咕哝道,“不像我,只能在一群什么都不懂的白痴中间浪费时间。”
安妮罗洁笑了:“不到三年,你就会来到和我一样的位置了,你要有耐心。”
莱因哈特皱起鼻子:“我从来没有很多耐心。”
“你应该好好珍惜高中生活。”安妮罗洁温柔地指出,“也就现在,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不用活在旁人的期望,或者上司的命令里,姐姐还羡慕你呢。”
“但是学校真的很无聊。”
“对你来说,可能还比听从上司的命令更愉快些。所以,可能你可以趁现在学习如何保持耐心,避免到时候又捅娄子。”
“姐,你对我的品行评价好低。”
“我没有哦。”她说。 “你最近至少在学校里做得很好,除非你瞒着我你又打架了。”
“当然没有。”
“所以我对你的品行评价很高。你只要改改你的态度,你天天再想着学校好无聊,你好不爽,也没有用。”
“你有什么建议吗?像老妈一样去参加奇奇怪怪的冥想?”
安妮罗洁笑起来:“我猜,冥想会比高中更加让你无法忍受。我只是想建议你,别忙着嫉妒我啦。很快,你就会超过我了哦。”
“别这么说。”莱因哈特皱眉道,“我们应该会差不多,我知道你有多厉害。”
“我们走着瞧。”不知不觉间,安妮罗洁光盘了早餐。她满足地擦了擦嘴角:“你不用每天早起给我做早餐啦。我可以自己泡点麦片,或者在车站买个面包。”
“你刚才还让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小朋友就应该多睡觉。”
“你还想让我停止长高。”
“那就随便你做什么。”安妮罗洁化了一个飞快的妆,她将唇彩放入化妆包,拎上背包来到玄关,莱因哈特已将她的军靴放到她面前。“姐,你真的不要我送送你吗?”莱因哈特问。
“不用啦。”她换好鞋,在莱因哈特颊上留下一个告别吻,“如果我第一天就不幸加班,你和妈妈就先吃,不要等我了。”
“好。”莱因哈特点头,“祝你好运,虽然我觉得你不需要这个。”
“谢谢你,莱因哈特,今晚见。”
安妮罗洁踏入车站时,天才蒙蒙亮。途中,随着窗外建筑和风景飞速倒退,太阳很快越升越高,照亮了整座城市,仿佛将它唤醒了一般。列车上满是各类向首都城市通勤的上班族,安妮罗洁挤在其中,不很引人注目。从赖茨维尔到海尼森波利斯有大约一小时的车程,她坐在塑料座位上,紧张地盯着窗外。若这时可以做点刺绣就好了,她如是想。也许明天她可以带一个能装进制服内袋的袖珍绷子和针线——她能填满双手,也能平静下来。
她来到宏伟的国防部总部大楼前,有些胆战心惊地沿着大理石台阶拾级而上。大厅处人来人往,访客排队依次在前台处理事务,而职员可直接刷工牌通过闸机进入办公区域。安妮罗洁初来乍到,于是,她来到其中一张受理访客的前台桌前。
“你好。”她说,“我是今天来国防部总部报到的国防部军官大学军官候补生——安妮罗洁·冯·缪杰尔。”她递上证件和任命书。
“你的直系主管是?”
“卡介伦中校。”
前台女士核对了安妮罗洁的证件和文件后,麻利地在电脑中输入她的个人信息,电脑旁的一个机器发出咯吱咯吱的轰鸣声。几秒后,女士将一张热乎乎的磁卡和她提供的文件交还给她,嘱咐道:“这是你进入大楼闸机的工牌,如果你需要其他权限,需要向你的主管申请。卡介伦中校的办公室在四层,A座,27室,乘坐左手边的闸机后的电梯即可。”
将工卡放在闸机上认证的那瞬间,安妮罗洁心头涌起一阵悸动。闸机和电梯系统直接相连,因此无需安妮罗洁按下楼层按钮,四楼的指示灯便亮起。在电梯门即将关上时,安妮罗洁看见一位头发灰白的老人向她所在的电梯走来,她连忙按下开门按钮。
“非常感谢。”老人向他点头道谢。安妮罗洁向他敬礼,注意到老人的领针,位衔准将。
“你到的真早。”准将说,“你是我今年见到的第一名军官候补生。”
“通勤时间比我想象的短,阁下。”安妮罗洁说。电梯门慢慢关上。
“你从哪里来?”
“赖茨维尔。”
“哦,那是有点距离,我太太以前也住那里。”他说,“那边的人很不错。”
“谢谢您。”
“你叫什么名字?”
“安妮罗洁·冯·缪杰尔。”
“冯·缪杰尔同学,我会记住的。”电梯到达四楼。“你先请。”准将说。
这时,安妮罗洁才注意到准将没有按其他楼层的按钮,想必他和自己一样,也要去四层。见她怯生生地寻找楼层指示图,准将笑道:“你要去哪里?”
“卡介伦中校的办公室,阁下。”
“哈哈,真是太巧了,我也正要去打扰他。请让我带你去吧。”
“非常感谢您!”
她跟在健步如飞的准将身后。
“你今年几年级了,冯·缪杰尔同学?”他问。
“明年就二年级了。”
“噢,真年轻啊。一年级就来实习,很不错。”
安妮罗洁不知作何应答。她不想让对话就此戛然而止,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准将阁下,您当年也有参加过类似的实习项目吗?”
准将哈哈一笑:“没有。我不是国防部军官大学的毕业生,和你们相比,我是个没有文化的粗人。”
安妮罗洁非常后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她不敢大意地判断准将是在开玩笑或在客套,努力接话道:“我觉得,能够拥有学校之外的训练也是非常有价值的。”
“你真会说话。”他们在A座27室停下脚步,准将对她笑道,“我们到了。”
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狭长的办公室,两边摆有高度和深度壮观的档案柜,中央是一张办公桌,以及一系列齐全的电脑系统。办公桌后站起行礼的是一名年轻军官,看起来不到三十岁,有着棕色的短发,圆圆的鼻尖上架着一副金边眼睛,沉着而自信。
“我给你带了件礼物,卡介伦中校。”准将笑着说。
“噢,那就是我的实习生吗,阁下?”
“没错,我们在电梯里巧遇了,然后聊得非常愉快。”
准将的表情严肃下来,是要谈正事的信号:“我来问你讨东西了。”
“我知道,补给安排对吧?”卡介伦脸上浮现出复杂而不快的表情,“我有个好消息也有个坏消息。”
“我只是来确认你的工作清单还没忘了我。”准将说,“我知道你这边还要应付很多喜欢插队的人。”
“当然不会忘,我已经尽可能往前安排了您舰队补给的优先级,但船坞只有那么多,希望您理解。好消息就是,我和图朗少将达成了协议,让他交换和你舰队的补给次序。”
“噢,那坏消息呢?”
“他想要你的新型斯巴达尼恩。”
准将叹了口气:“好吧,比起我麾下的战士要在坏了的战舰里作战,斯巴达尼恩再新型也没用,让他拿去吧。谢谢你,想必你很伤脑筋。”
“小事。”卡介伦笑道,“我知道怎样做事。”
“当然,果然来找你是对的。哦,我得去开会了。”
准将看了看表,转向局促地站在门口的安妮罗洁,道:“卡介伦是个很优秀的军官,跟着他,你会学到很多。”
“嗨,别当着我的面说啊。”卡介伦发出一阵让安妮罗洁惊讶的抱怨。
准将哈哈大笑着离开了。
卡介伦叹了口气,请安妮罗洁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一齐坐下:“冯·缪杰尔同学,对吧?很抱歉只能这样招待你。等你来这久了,你就会发现永远、一直都有各类人来找我。”
“那个,我能问个问题吗,阁下?”
“当然。”
“刚才那位阁下是谁?”
“啊,他啊。”卡介伦笑道,“比克古准将,第五舰队的分舰队司令。他的舰队已经被排在补给序列的最末端了,但第五舰队不久后又要出击,补给安排迟迟不下来。我就非常乐意地帮了他一个小忙。”
安妮罗洁点了点头,尽管她对这个故事本身心存疑问,这一矛盾被卡介伦准确地捕捉到了:“冯·缪杰尔同学,我注意到你还有问题想问。”
“我不想问出太失礼的问题,中校。”
卡介伦勾起唇角:“确实,这个世界上没有愚蠢的问题,但有问出来不如不问出来的问题。当然,如果是不适合我们讨论的话题,比克古准将和我也不会在你面前提。所以,请你尽管问。”
“为什么比克古准将的舰队会始终得不到补给呢?”
“他和第五舰队其他的分舰队司令官有一些过节。”卡介伦直率地答道,“很不幸,这种无聊的不和会极大影响到战场上和战场外环节的决策。”
“这对比克古准将麾下的官兵们不太公平。”安妮罗洁鼓起勇气发表意见道。
“没错。不过正常情况下,船坞的数量是够的。这次他们那些人做得太过分了,我就尽我所能做了点‘交易’。”
“这……合规吗?”
“哈哈哈,在合规范围内做这些事就是我的工作。”卡介伦说,“在这个夏天,也会是你的工作。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军队就像一个人的身体。”卡介伦举起双手解释道:“右手虽然不知道左手在做什么,但大脑必须思考怎么做,并且安排左右手做它们该做的事。但光有大脑还不够,需要心肺为它提供氧气。只有心肺正常工作,大脑才能不用思考如何呼吸,而将所有精力都花在如何让左右手干得更好上。后勤工作和心肺的功能很像,你要做的是让你的战友们,无论军衔比你高还是低,都不愁下一顿吃什么,或战舰有没有足够的士兵。一切都必须在恰到好处的时间出现在恰到好处的地点,才能最大化效率。嘛,喜欢思考这类事情的人不多,所以我才能做出成绩。”
“看来您的责任非常重大。”
“至于责任,我想你一定完全在指另一回事,非常会说话的冯·缪杰尔同学。 后勤部门需要高度的信任, 当然军队所有部门都是如此,但有些比另一些更容易受到剥削。 后勤也几乎没有个人武勋,而且还有一种中饱私囊的可怕诱惑。” 卡介伦双手交叉,看着她,“不过,这个部门至关重要,没有心肺,身体就不可能存活。我相信你能做得很好,冯·缪杰尔同学,我看了你的个人陈述。”
“哎?”安妮罗洁忽感不好意思,“我以为只有项目委员会才会看。”
“项目委员会负责第一轮筛选,最终决定权在我们这些带教手里。我从一堆文书中挑中了你的,我很喜欢你在其中关于效用价值论的讨论。可能有些人会有些觉得过于理性和冷漠,但我倒是认为,理性是我最需要的实习生特质。”
安妮罗洁点头道:“非常感谢你选择了我。”
“哈哈,先别急着谢我,我会好好的‘压榨’你的。”卡介伦露出狡黠的笑容,“看起来比克古准将也很喜欢你,我们一定能好好相处的。那么闲话不多说,我们赶紧开始开始工作吧……啊对,我差点忘了,呃可能对你来说不太公平,我太太已经怀孕六个月了,所以这个夏天我会请个很长的陪产假,在那之前你需要尽快能独当一面。”
“哇,恭喜你,中校!”
“谢谢。”卡介伦露出和方才的冷静精明截然不同的,属于丈夫和父亲的温柔笑容。他拉开身旁的座椅,招呼安妮罗洁在他身旁坐下:“好嘞,我先来和你介绍一下我们部门的主要工作……”
之后每一天下班回到家中,安妮罗洁都筋疲力尽。用他其他下属们的话说,卡介伦是“飓风”,因为他总是带着整个部门忙得团团转。如果他不在办公室电脑前处理文书工作,那么他一定在开会,或者带着笔记本和安妮罗洁一起,造访国防部大楼的每一个可能的角落。工作强度大到让安妮罗洁误以为他们在负责整个自由行星同盟舰队的补给,而事实上,卡介伦这两天只是在忙例行巡哨舰队的补给罢了。“远远没到忙的时候呢!”卡介伦对她说着,一边按响了下一通视频电话。
“如果你想认识舰队里的人,那你跟对人了。”卡介伦也曾对她说,“每一支经过海尼森星域的舰队的补给都要经过我手,所以上至元帅,下至军属,几乎就没有我不认识的。”
安妮罗洁叹服于卡介伦卓越的记忆力,超人的效率,以及在他们俩逐渐熟络后,安妮罗洁发现的,他独特的幽默。而卡介伦也十分欣赏她专业的工作态度,极快的学习能力,以及时而展现出超出军官候补生的深刻见地。他们合作非常愉快,卡介伦只需将某项工作的要求描述一遍,安妮罗洁便会很快做好,并自动记录进她的工作清单中,下次不需卡介伦提起,安妮罗洁做好的电子表格便会准时出现在卡介伦桌上。她几乎不犯错,如果犯错,也不会再犯第二次。
安妮罗洁热爱这份工作,以致她常常忘了时间,错过了平常下班时坐的会赖茨维尔的列车。每当这时,她就会给莱因哈特发一条‘负罪感’满满的短信——
“不用等我一起吃晚饭啦,我又加班了QAQ”
不过,无论多晚,莱因哈特总是等她。安妮罗洁非常过意不去,因此她每次加班时,会在火车站的一家甜品店买一盒点心,小心翼翼地抱回家带给莱因哈特和母亲。莱因哈特最喜欢那家店的黑森林蛋糕了。
今天是周一晚上,安妮罗洁带着满满一盒水果挞回到家中,发现了反常——平时她加班到家时,屋内总会飘出阵阵香气,莱因哈特为她准备的晚餐已在烤箱中保温着了。但今天,公寓安静得诡异,厨房和客厅的灯也没开,更没有餐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
安妮罗洁急忙将蛋挞丢在桌上,急声问:“莱因哈特——!你在家吗!”
一秒后,莱因哈特的声音从一个非常反常的方向——他们的母亲,克里拉贝尔的卧室——传来。
“我在!”莱因哈特喊着,门口露出一张皱着眉,不太高兴的脸,“对不起,姐,我今天没做饭,因为我找不到那张消费储值卡了。”
“找不到了?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我找了一下午都没找到。”
“是不是你乱放在什么地方了?”
“我从来不乱放东西。”
确实,莱因哈特从不丢三落四,所以今天的情况太反常了。
“可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碰过那张卡了。”安妮罗洁说着,试图用手机手电筒照亮冰箱底部。他们的储值卡一般放在冰箱旁的小盒子里,安妮罗洁想,是不是掉到冰箱底下去了,但很遗憾,一无所获。
“你在妈妈房间里干嘛?妈妈会拿吗?她从来不出门。”
“她今天就出去了。”莱因哈特表情复杂地说,“姐,你过来看。”
安妮罗洁跟着莱因哈特来到克里拉贝尔的房间。安妮罗洁很少进入母亲房间,所以她一开始没感到异样——她为母亲刺绣的床单依然平整的铺在床上——但顺着莱因哈特手指的方向望去,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在橱柜的顶部,摆着一个类似神龛的东西,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旁围了一堆蜡烛,墙上还挂着白布,其上诡异的字体如蝌蚪般爬着——“地球是我的故乡!我要拥抱地球!”
莱因哈特拉开书桌第一个柜子,其中塞满了各类宗教书籍和宣传册,其中几乎都夹着克里拉贝尔歪歪扭扭的手写笔记。
“莱因哈特,我想储值卡不在这里。”安妮罗洁说,声音明显地颤抖着,“我们不应该偷翻妈妈的东西。如果实在找不到,你打个电话给银行挂失,明天跑一趟补办一张就好了。”
“我知道,但你看这些东西。”
“你之前说她参加宗教活动是无害的。”
“但我怎么能想到她能拿我们的生活费和房租买这堆垃圾?”莱因哈特非常激动。
“好啦,没事的。姐姐也是拿实习工资的人了,来,你要点什么外卖?”
安妮罗洁将打开了外卖软件的手机递给莱因哈特,后者皱着眉重重关上抽屉,他们关了灯,离开了这个诡异的房间。等外卖的期间莱因哈特十分烦躁,来回在客厅中踱步,连安妮罗洁热好蛋挞放在他面前,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安妮罗洁叹了口气,她太了解莱因哈特了,一旦他发怒,在心情重新恢复正常之前,恐怕只能一直持续这种状态了。
莱因哈特选的外卖是一家很近的餐馆,所以他们没有等很久。莱因哈特出门去拿外卖的几分钟后,公寓门又开了。迎上安妮罗洁的,是克里拉贝尔如幽灵般苍白而干瘦的面庞,那一刻,安妮罗洁仿佛见到了一名陌生人。
“哦,安妮罗洁,你回来了?今天工作怎么样?”克里拉贝尔一面换鞋,一面对安妮罗洁微笑道。
“我很好,妈妈。”安妮罗洁想把话题引到丢失了的储值卡上,“你吃了吗?”
“我在教堂里吃了一些,你没有在等我吧?”
“没,莱因哈特去拿外卖了。”安妮罗洁犹豫几秒后道,“他没有买菜,没法做饭,因为消费储值卡找不到了。”
克里拉贝尔的动作突然静止了,这是安妮罗洁能预期到的最坏结果。克里拉贝尔浑浊的眼珠盯着她,给安妮罗洁一种全身仿佛有小虫子再爬的感觉。“卡在我这里。”克里拉贝尔说。
“……哦,那就好,我还以为丢了。”安妮罗洁尽可能轻松地说,“妈,你拿那卡做什么?”
“我要给你准备生日礼物。”
“诶?”安妮罗洁愣了愣,“妈妈,你不用这么费心的。”
“你是我的女儿,我当然要准备了。”克里拉贝尔微笑道,“生日礼物和新年礼物。”
“妈妈,谢谢你。你应该和莱因哈特说一声,莱因哈特很担心。”
克里拉贝尔的表情沉下来:“他担心什么?”
“家里所有的食物和日用品都是他采购的。”安妮罗洁说,“下次你想用卡的话,至少也该和他讲一声。莱因哈特很有控制欲,你也知道的。”
“我是他母亲。”克里拉贝尔干涩地说,“现在你也要来责怪我。”
“我没有责怪你,妈妈。我只是不希望莱因哈特和你不愉快。”
“行,行,谢谢你让我免受他的震怒。”
“莱因哈特不会对你发火的。”安妮罗洁说着,她也急躁起来,“他只是会比较暴躁。”
“天啊,暴躁。我的头好疼。”克里拉贝尔哀叹一句,打开橱柜,从其中的一个药罐倒出四五片白色药片,就着凉水吞下,她轻轻咳嗽了两声。
“妈,你去休息吧,参加活动也不要太累了。”
“噢,活动很好,特别好。一参加,我感觉整个人头都不痛了。”
“……”安妮罗洁一时语塞,她极力压抑心头的违和感,微笑道,“那,也好好休息。”
她们互道晚安后,克里拉贝尔走进自己卧室,不轻不重地关上门。
几分钟后,莱因哈特提着外卖回来了,他打开外卖盒,整齐地排列在餐桌上。安妮罗洁一面吃相不怎优雅地填充饥肠辘辘的胃,一面将莱因哈特纠结了一个下午的储值卡放到他面前。
“在老妈那里?”莱因哈特捏着卡片,言语中满是戒备。
安妮罗洁犹豫了一会,撒了一个不算严格意义上的谎:“妈妈说,她要用这张卡给我买生日礼物。”
那一刻,莱因哈特的神情完全变了,仿佛坚冰瞬间融化成一池温柔的春水:“当然,那就好。”
“你别给我买哈。”安妮罗洁警告道,“我对天发誓,我的生日不需要你破费,不然我又老一岁了。”
“很遗憾,反对无效。”
“不行,莱因哈特,你还没工作呢。现在拿工资的只有我,也只有我有资格给别人买礼物。”
“这不公平!”莱因哈特嘟囔道,“这是你辛苦工作得来的钱,应该是你的。你的生日,当然要额外庆祝。”
安妮罗洁揉了揉莱因哈特金色的脑袋:“你天天给我做饭,已经可以作为给我的礼物了,不是吗?”
“那我明天去大采购,这家外卖实在是不怎么好吃。”莱因哈特拉开冰箱,一边审查存货,一边在购物清单上列出一样样食物。
安妮罗洁看着这一切,莱因哈特带给她的欣慰和快乐无法弥补方才母亲带给她的阴霾。她的脑中横亘着母亲阴暗房间中那诡异的装饰,配合着母亲日益奇怪的举止,逐渐在她脑海中拼凑出一个惊悚的轮廓。安妮罗洁用力摇摇头,试图甩掉这一想法,并反复告诫自己,是她想多了。
TBC.
译者按:
1. 姐姐正式开始事业线,撒花欢迎卡介伦学长和比克古老爷爷登场O(∩_∩)O
2. 克里拉贝尔竟然……唉,只能说是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的发展,前几章作者已经做足了铺垫(姐姐你没有想多啊!你真的没有想多啊!无声呐喊ing)
3. 本章较长,因此分为上下两篇
感谢大家一贯的支持,欢迎评论~
[授权翻译重构/轮中轮] 威仪堂堂(第一部 · 第十三章 · 终)
授权和全文说明请见置顶。
第一部目录和前文请见合集。
本章高能且为第一部完结章
感谢 @香子兰 对本章的试读、校对和建议~!
第十三章 威仪堂堂
Chapter 13. Pomp and Circumstance
帝国历479年六月,奥丁
479届帝国将官学院的毕业典礼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不张扬的一届。尽管毕业学生全部出席,但很大一部分的脸上都挂了彩,组成了这场顶着淤青、绷带和创口贴的残兵败将毕业典礼。得知“约瑟夫饭堂大规模聚众斗殴”一事后,学院教务长在年级大会上大发雷霆。但考虑到涉事人员众多,若让大部分帝国未来的将官在毕业前进了局子,恐怕比......
授权和全文说明请见置顶。
第一部目录和前文请见合集。
本章高能且为第一部完结章
感谢 @香子兰 对本章的试读、校对和建议~!
第十三章 威仪堂堂
Chapter 13. Pomp and Circumstance
帝国历479年六月,奥丁
479届帝国将官学院的毕业典礼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不张扬的一届。尽管毕业学生全部出席,但很大一部分的脸上都挂了彩,组成了这场顶着淤青、绷带和创口贴的残兵败将毕业典礼。得知“约瑟夫饭堂大规模聚众斗殴”一事后,学院教务长在年级大会上大发雷霆。但考虑到涉事人员众多,若让大部分帝国未来的将官在毕业前进了局子,恐怕比聚众斗殴事件本身更让人颜面扫地。
于是,整起事件仅以“口头训诫”画上句号。杨和他的朋友们也幸免于难,当时场面极度混乱,且大部分人已喝得烂醉,导致宪兵和学院问了几圈,都没能找出最初的肇事者姓甚名谁。正如罗严塔尔所料,戈蒂埃为了自保选择保持缄默。
毕业典礼当天,天空作美,万里无云,阳光灿烂但不闷热。毕业典礼在室外举行,大草坪上搭起了临时讲台,全体学生身着正装制服出席。
以第一名毕业的罗严塔尔作为毕业生代表在毕业典礼上发言。他的发言简短、得体,彰显了帝国将官学院毕业生应有的气质。杨站在台下最靠近舞台的位置,少有地享受了此类正式场合的演讲——罗严塔尔几乎没有受到之前斗殴事件的影响,修长的身形立在阳光中,仿若一名凯旋的英雄。发言结束后,罗严塔尔极优雅地敬礼,杨在台下和他对视。若是罗严塔尔,有这样的皇帝来管理帝国也不错,这种极不合适的想法在杨心头油然而生。
按照帝国将官学院最原始的传统,次席毕业的杨本应也需要发言。但就在上一届,这个传统戛然而止,罪魁祸首当然是艾齐纳哈。杨不知艾齐纳哈在“操纵排名”上出现了什么差错,导致他最终还是以第二名的成绩毕业。但结果是,无论教务处如何给艾齐纳哈做工作,艾齐纳哈都拒绝发言。绝望的教务处只得干脆取消了“次席发言”的规定,以保证典礼的正常举行。
杨想起艾齐纳哈之前写给他的邮件,不由得笑出声来。艾齐纳哈告诉他,“教务处真应该庆幸我从来没有拿第一名的野心。其实我完全可以把第一名抢过来的,不过到那时,可能教务长的头都快被他挠秃了吧。”
杨当时如是回复:“你真是太大方了。”
一系列发言结束后,全体毕业生按排名上台,接受学位证书,军衔和任命书。尽管入学时有1500名学生,真正毕业的只有1000名左右。约三分之一的同学实在无法承受严苛的学业和压抑的学校环境,中途退学了。
典礼结束后,大部分学生(不再是学生了!)迅速跑向草坪后方寻找他们的家人。尽管罗严塔尔在典礼全程均和杨一齐站在台下最前列,但在杨反应过来之前,罗严塔尔的身影已消失在了杂乱的人群中。
杨正在伤脑筋上哪里才可以找到罗严塔尔时,腰部传来触感。杨下意识地警觉起来,斗殴事件的余韵仍然困扰着他,但他很快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背后传来一个轻亮明快的,属于十岁小女孩的叫喊声。
“汉克!!!”
“希尔德小姐!”杨转身,在拥挤的人群中护住小小的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我不知道你竟然来了。”
“爸爸希望我对你保密。”希尔德说,“奥斯卡给我们寄了请柬,并和我拉勾要和你保密。”希尔德今日身着一套精致的小西装,短短的金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小马尾,看起来活脱脱是一名清秀的美少年。
“我很高兴你们来了。”杨俯下身悄悄对她说,“虽然不是很有意思。”
“我觉得很有意思。”希尔德说,“我很喜欢奥斯卡的演讲。”
“我也是。”杨点头表示同意,“话说,你见到他了吗?我一个不留神,他已经跑了。”
他们在人群中艰难地移动着,由于身高原因,杨被埋没在黑压压的人群中,谁都看不清楚,更不用提不到他肩膀的希尔德了。在他们找罗严塔尔的时候,玛林道夫伯爵先穿过人群找到了他们。
“祝贺你毕业!冯·利中尉。”
“谢谢,我非常感激您能来。”
“我当然会来。”玛林道夫伯爵说,“过去四年,我一步步看着你成长成一名优秀有为的年轻人,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作为你的家人出席。”
“谢谢您。”杨不好意思地挠挠后颈。
“谢谢”一词已不足以表达他的感情,玛林道夫伯爵愿意以自己家人的身份出席毕业典礼,这份不求回报的善意是杨无法承受和相报的。
“奥斯卡在吗?”玛林道夫伯爵环顾四周,“我也想对他表示祝贺。”
希尔德说:“我们也正在找他呢。”
“哈哈,他每次都很狡猾。”
“感谢您接受罗严塔尔的邀请。”杨说,“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当面告诉你,他非常感谢您的友谊。”尽管罗严塔尔并未直接如是和他这么说过,但杨觉得一定是这样。
玛林道夫伯爵笑道:“我知道。奥斯卡很能干,我想我不需要自找麻烦过度担心他。阿米莉总是很担心他,虽然结果证明这对他俩都很好。”
提到阿米莉·冯·玛林道夫伯爵夫人,又唤起了杨心头悲伤的记忆。经过三年,这条痛苦的伤疤终究愈合了少许,杨只是点了点头。
“罗严塔尔可能还在附近。”杨说,“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一起找他。”
“当然,找到他后,我带你们一起去吃饭,如果你们不急的话。”
“当然。”杨说,“在到委任书上的岗位赴任之前,我们还可以在学校逗留两天。”
“这也太赶了,你们都没法享受最后的暑假。”
“恶人永无宁日,嘛。”杨笑着耸耸肩。
罗严塔尔还是不见踪影,杨反而先与瓦列,毕典菲尔特和他们的家人撞见了。杨向他们介绍了玛林道夫伯爵和希尔德,希尔德也非常高兴能认识杨的朋友。在帝国四年,杨已经能轻松应对此类社交场合。唯一的尴尬就是他们和毕典菲尔特家人告别前,毕典菲尔特的父亲用他们家一脉相承的大嗓门教育儿子道:“你就不能学学你们学校的第二名,读书的时候顺便和个伯爵交朋友?”这句话让杨心中非常不舒服。
他们找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罗严塔尔。杨让希尔德骑在他的肩膀上,试图获得一些身高优势,但仍旧一无所获。
“嗯……罗严塔尔会不会已经回宿舍了?”杨对玛林道夫父女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去找他。”
伯爵同意后,杨带他们来到四年级宿舍楼前。玛林道夫伯爵表示他就在门口等,不想侵犯罗严塔尔的隐私,而希尔德兴致勃勃地抓住杨的袖口:“我要参观奥斯卡的房间!”她如是叫道。尽管玛林道夫伯爵极力劝说女儿,仍然拗不过紧抓杨不放的希尔德。最终,杨牵着小小的希尔德的手,步入宿舍。
宿舍楼沉浸在诡异的安静和空旷之中,仿佛它屏气凝神,等待着终于能把这些精力过于旺盛的年轻学生送走的一天。杨和希尔德拾级而上,杨先带希尔德参观了自己的房间,然后走过一个转角,来到罗严塔尔的寝室门前。
随着他们越走越近,从那扇门中传来的叫喊声便越来越清晰。听到其中一个男声的瞬间,希尔德触电一般停了下来,抓紧杨的手臂。她小小的手指攥着杨的衣袖,仿佛在害怕什么东西。
“你还好吗,希尔德?”杨抓住她的手,问道。
“那是奥斯卡的爸爸。”希尔德对他耳语道。
“你怎么知道的?”
希尔德刚想回答,却被新一轮的吼叫声打断了。
罗严塔尔父亲的声音在叫喊着:“你他妈就要把这一堆破玩意丢给我?!!”
“希尔德。”杨对希尔德悄声说,“你还记得我们怎么进来的吗?你先回去,去找你爸爸,好吗?”
希尔德拼命摇头,抓着杨的胳膊,让杨陷入了无所适从的境地:他想过去帮罗严塔尔,但他知道罗严塔尔肯定不想要他的帮助;他不想让希尔德看见罗严塔尔和他父亲的争吵,但他没法让她离开。
“那,你能待在这不要动吗?”杨请求道,“我需要去处理一下。”他尽可能轻柔地将希尔德的手指从他袖子上扒离:“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就马上去找你爸爸,好吗?”
希尔德笔挺地立正,敬了一个稚气而标准的礼。她躲在楼梯边,而杨继续往目的地走去。
争吵声愈来愈响,但内容在杨看来,也许只是“罗严塔尔父亲不愿意把罗严塔尔的行李带回去”这种无伤大雅的话题。杨走着,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哎呀,变成一场出其不意的偷袭了,不是吗?
罗严塔尔的寝室门大开着,罗严塔尔父亲颇具威胁意味地叉腰背对着杨——他看上去和罗严塔尔差不多高,但身形笨重,远没有罗严塔尔优雅庄重的气质。杨没有敲门,径直走了进去,完全无视了罗严塔尔的父亲。
“嗨,罗严塔尔。”杨举起手招呼他。他的朋友正站在书桌前,脚边是数个堆叠整齐的纸箱,里面应该是罗严塔尔的那些独特的收藏品,因为整个寝室几乎空空如也——那些书架上的摆饰,墙上的挂画,和杨曾送给罗严塔尔的那柄剑全消失了——除了地上残余的一些纸板碎屑,和衣柜中挂起的,和杨刚领到的一致的中尉军服。
他走到罗严塔尔面前,对他微笑:“想和我一起去吃饭吗?”
一瞬间,那烦人的吼叫停止了。罗严塔尔和他的父亲似乎都无法理解杨的突然出现。在看见杨之前,罗严塔尔虽然惯常地抱着双臂,斜靠在书桌边,但杨能从中读出紧张和僵硬。在杨出现的那瞬间,罗严塔尔异色双瞳中亮起了某种东西,肩膀也动了动,但转瞬间,他的理性又让他回归紧张而戒备的姿势。尽管只有一瞬间,杨在罗严塔尔的眼神中看到了慰藉,很浅,很短的慰藉。已经足够了,杨想,这证明他的到来是正确的。如果罗严塔尔要为此对他大发脾气,那就让他之后再抱怨好了。
“你他妈是谁!”罗严塔尔父亲从杨身后出现,非常不礼貌地与他近距离面对面。杨闻到了一股夹杂着汗味的酒气,尽管面前这位年龄偏大的中年男子似乎并没有醉态。
杨平静地看向罗严塔尔,好像他父亲不存在一般。“已经过饭点了,我好饿,我们去吃饭,好不好?”杨问道,“走吧,我请客。”
罗严塔尔的父亲暴怒地重复道:“回答我!你他妈是谁!!”
“你先去。”罗严塔尔低声对杨说,他的声音很紧,“我处理完就来。”
“不,你不用处理。”杨拉起他的手作势就要往外走,“和我来。”
“这就是和你搞在一起的‘男朋友’?!”罗严塔尔的父亲转向罗严塔尔。
“是的,先生。”罗严塔尔静静地说。
罗严塔尔父亲鼻腔中发出一阵刺耳、鄙夷的哼声,他用力推了杨的肩膀一把,杨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摔在地上。罗严塔尔的眼睛动了动。
“我们去吃饭吧。”杨拉起罗严塔尔的手臂,重复道。罗严塔尔没有拒绝,杨觉得自己已经胜利了。
“呵,看来你的朋友也和你一样肮脏。”罗严塔尔的父亲咒骂着,转向杨,“在我还没揍你之前,你最好先消失。”
“利。”罗严塔尔开口道,话语中暗含着请求,“我一会来找你。”
“但我现在就要吃饭。”杨高抬着头,近乎耍赖地说,“到底怎样你才同意和我一起去吃饭?”
“他不会和你走的。”罗严塔尔的父亲冷声道。
“先生,我只想您把我的行李带回家里。”罗严塔尔对父亲道,用的敬语,“我别无所求。”
“我才不会碰你这些垃圾!”罗严塔尔的父亲啐道。
“您可以随便放在哪里,地下室也行。休假时我回来自己整理。”
“我哪里都不会放的!你有什么权利把你那堆垃圾放在我的房产里!!”
因为他是你的儿子!杨很想出声如是喊,但他忍住了。“罗严塔尔,我们肯定能找到地方放你的行李的。”他对罗严塔尔说。他心里已有了几种选择:玛林道夫伯爵家,或者米达麦亚家。办法总是有很多的。
“我不能给他们添麻烦。”罗严塔尔蹙眉道。
“哈!”罗严塔尔父亲幸灾乐祸道,“当然了!所以你就把这堆垃圾丢给我吗?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
杨听不下去了,他弯下腰搬起其中一个纸箱。箱子不是很重,可能里面装着罗严塔尔不再需要的制服,但也有可能理性的他已经把它们都扔了。“罗严塔尔,你想把它们搬到哪里?”杨问道。与其在这里和罗严塔尔的父亲掰扯不清,不如身体力行。
“利,没事的,我来处理就好。”
“我想帮忙。你想搬到哪里?”
数秒后,似乎明白了杨不会放弃,罗严塔尔回答:“宿舍后边停了辆车,绿色的。”
杨抱起箱子向前走了几步,但罗严塔尔的父亲堵在寝室门前。“请让一让。”虽然很不情愿,杨首次对这位品行极其恶劣的中年男子的存在做出反应。
罗严塔尔的父亲恶狠狠地说:“你休想把它放到我的车里!”
“我想把它们搬下去,先生。”杨说,“麻烦您让开。”
他试图强行挤过对方走出寝室,但罗严塔尔的父亲竟来抢夺纸箱。杨被他推到地上,纸箱滚出了寝室几米远。杨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抓住机会躲开罗严塔尔父亲的钳制,抓住那只纸箱紧抱在怀里。他刚想往楼下跑,罗严塔尔父亲又扑过来,抓住他的肩膀,嘶吼道:“你没听见吗?!你休想把它放到我的车里!”
杨的肩膀被抓得很痛,但他仍然用尽可能礼貌和平静的语气说:“请您放手。”
“把箱子放下!”罗严塔尔父亲吼道。
“我拒绝。”杨说,“这不是你的东西,你没有命令我的权力。”
他还是激怒了眼前这个不可理喻的父亲。罗严塔尔父亲揪起杨的衣领,将他整个摔在地上。杨摔得眼冒金星,一直紧抱着的纸箱也滚开了。正当他艰难地准备爬起来时,他听见一声不妙的呼喊。
“汉克!”希尔德叫着,小小的身影向他跑来。
“希尔德!”杨喊道,“快下楼!”
但和杨一样固执的希尔德冲到他和罗严塔尔父亲面前,双臂张开,用小小的身体挡住杨。面对比他高出将近半米的中年男子,希尔德面无惧色地瞪着他。
“噢,这不是玛林道夫家的千金嘛!真可爱!”罗严塔尔的父亲冷嘲热讽地对赶来的罗严塔尔说,“厉害了啊奥斯卡!有那么多跟屁虫……”
杨厉声打断他:“不许你这么和希尔德说话!”
“那你快滚!”罗严塔尔父亲怒视他,“不要插手别人的家事!”
“利,请带伯爵小姐离开这里。我会处理。”
罗严塔尔再次请求杨。那双眼瞳中在看向希尔德时,出现了杨从未见过的惧色。杨闻言,安静地想拉希尔德离开,但希尔德倔强地摇着头,完全没有走的意思。这时,罗严塔尔父亲突然爆发出一阵丑陋而苦涩的大笑。杨这时才意识到,眼前这个荒谬无礼的中年人拥有和罗严塔尔非常相似的音色。但罗严塔尔从来不会发出这样刺耳的声音。
“罗严塔尔,我们可以把你的东西放在别的地方。”杨说。他知道罗严塔尔不愿接受帮助,但他想结束这种状况。
“利,请你走吧。”罗严塔尔说,“我自己能处理这件事。”
“你究竟在处理什么?”罗严塔尔的父亲上前一步。罗严塔尔并未后退,那对异色双瞳只是静静地越过父亲的身体,看着杨。
“先生,我只是在整理我的行李。”
突然,罗严塔尔父亲放弃纠缠这个话题,转而用尖利的嘶吼问道:“你他妈在看哪里!”
“我没有在看哪里,先生。”
“和我说话的时候,你要看着我!”
罗严塔尔不语,始终凝视着杨。那张俊美的脸上是一个杨无法解读的,悲伤的表情。
也就是这个表情,仿佛成为了将罗严塔尔逼疯的最后一根稻草。罗严塔尔父亲大吼一声,向前挥拳,击中了罗严塔尔的腹部。以罗严塔尔的体术水平,这一击明明是可以轻松格挡或者避开的,但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承受这一切,腰因为痛楚微微地弯了下去。短暂的沉默后,希尔德挣脱了杨的怀抱,她喊着冲向中年男人,用她小小的拳头不顾一切地砸向那只疯狂的怪物。
罗严塔尔父亲转身的瞬间,杨扑过去抱住希尔德滚在地上,而罗严塔尔挥拳击中了他父亲的嘴。后者被撞到了墙上,然后捂着流血的口鼻,下巴像蛇一般张张合合,露出染血的牙齿。
“你他妈会后悔的!”
甩下这句话后,罗严塔尔的父亲冲出了房间。
一切重新安静下来,罗严塔尔站直身体,看向杨的目光中含着隐隐的愤怒。“我和你说了带希尔德走的。”他说。
“抱歉。”杨挠挠后脑,这回他要道歉的内容实在有点多。
希尔德挣脱杨的怀抱,直奔向罗严塔尔。她抱紧他,小脸埋在罗严塔尔的衬衫里,小声啜泣起来。
“抱歉让你看到这些,小姐。”罗严塔尔温柔地说着,轻拍着她的后背。他本不是擅长哄小孩子的人,但他慢慢单膝蹲下,用双臂将希尔德整个拥入怀中,轻抚着她短短的金发。他闭上眼睛,不断轻声说着:“没事的,希尔德,我没事。”
后来,他们与玛林道夫伯爵共进了午餐。罗严塔尔面色苍白,全程用餐的姿势都有些僵硬,玛林道夫伯爵也未多问什么,方才的闹剧便成了他们三人独享的秘密。杨看着挖着草莓布丁的希尔德,想,幸好她没有受伤,否则罗严塔尔和他都不会原谅自己。希尔德还很小,但她方才展现出了许多大人都不曾拥有的勇气和果敢,她也在用孩子气的纯真和善意保护罗严塔尔和他。杨想着,有些自愧不如。
那天晚上,杨终于清理完了堆积如山的稿纸和书本,坐在床上发呆。他非常希望罗严塔尔愿意和他谈谈,但他自知,他已经严重越界,侵犯了罗严塔尔的家庭隐私。罗严塔尔也许永远不会原谅他了,杨想,但回忆之前发生的种种,他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他不断查看手机,希望能收到罗严塔尔的消息。走廊中的每一串脚步声,他希望下一秒,罗严塔尔就会来叩响他的房门。然而,他都没有等到。杨躺在床上,呆呆地看向被月色染白的天花板。
时钟渐渐指向凌晨两点,但杨没有丝毫的睡意。最终他放弃了他最爱的睡眠,拿起手机给罗严塔尔发消息。
> 你醒着吗
令杨惊讶的是,大约一分钟后,罗严塔尔回复了。
< 嗯。
> 我能和你谈谈吗?
罗严塔尔没有回复,但以杨对他的了解,第一句“嗯”就是默许。杨跳下床,赤着脚穿过走廊,来到罗严塔尔寝室门前。他本想敲门的,他也应该敲门。但也许,他担心这在深夜的走廊里太明显了,便试探性地握向门把……
门开了。
罗严塔尔坐在地上,面前是打开的纸箱。他正在一件一件仔细斟酌要带走的物品,将它们井井有条地精简分类至两只纸箱中。杨走到他面前盘腿坐下,罗严塔尔拿起了在他书架上装饰了四年的黄铜石,在手中端详许久后,放进其中一个箱子里。杨看了一会,也没琢磨出这两箱的分类标准来。
“你在做什么?”杨问。
“决定哪些东西可以寄给米达麦亚。”罗严塔尔答道,“我不想占用他家太多空间。”
“你可以请玛林道夫伯爵……”
“我不希望玛林道夫一家总是施舍我。”罗严塔尔冷冰冰地打断他。
杨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动作。过了会,其中一个箱子里的东西远多于另一箱。前者是几乎罗严塔尔所有的个人物品,而后者应该才是他打算寄给米达麦亚家的一箱——一些重要文件,一些书,一些数据磁盘,还有一两件经过了严苛斟酌后的装饰品。杨看着罗严塔尔近乎无情地将装满的第一个纸箱封好,用记号笔写上“废弃”的字样,感到无比难过。
“对不起。”杨轻声说,“我今天给你添了麻烦。”
“没事。”罗严塔尔简短地说。
“可你对我很生气。”
“你不应该多管闲事。”罗严塔尔说,“我不想让你看到那些。不是你的问题。”
“如果我也对你这么说。”杨苦笑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那么四年前,我就在新无忧宫因失血过多而死了。”
“这是两码事。”
“可我做不到。”杨摇头道,“你难道指望我袖手旁观吗?看到你那么……”他说到一半又梗住,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完成句子。“痛苦”太伤感,“不开心”太随意。最终他说:“袖手旁观,会让我觉得我是个很糟糕的朋友。”
“至少可以让你显得不那么蠢。”罗严塔尔说。
“那你呢?你为了我揍了戈蒂埃,我也可以说你和我一样蠢。”
“戈蒂埃只是个不足挂齿的小人。”
“嗯……虽然说出来你可能会对我更生气。我觉得你的父亲也是个不足挂齿的小人。”
罗严塔尔沉默了。他封好第二个箱子,在其上写下米达麦亚家的地址和邮编。写完后,他开口道:“我很难对你生气,虽然你的话错得可笑。”
“为什么?”
“他是我的父亲。”
“所以呢?你无条件地容忍他?你不是他的所有物。”
“他觉得我是。”
“那是他的问题。”
“那,某种程度上,也是我的问题。”
杨摇头道:“你毕业了。你将会有远大的前程,你甚至都可以和他断绝关系。”
“那么,到那时。”罗严塔尔闭了闭眼睛,“我还剩下了什么,利。”
记号笔滚落到杨的脚边,杨拾起来,在指间转了一圈,又一圈,停下。他直视罗严塔尔的双眸:“你还有,关心你、在意你的人。”
“这些关系是会变的。”罗严塔尔移开视线,说。
“你不必羞辱我对你的感情。”杨正色道,“你也不可以羞辱米达麦亚。”
“我所说的没有任何羞辱之意。”
“那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罗严塔尔不再回答,他又看向杨,露出了方才那杨无法解读的,悲伤的表情。
又是一段沉默后,杨开口道:“也许你觉得,这些关心和在意你的人会变。但我只是想说,我对你的感情不会变。”
“那五年后呢?十年后?”罗严塔尔问他,苍白的嘴唇勾起一个苦涩的微笑,“你已经马上要离开我了,文里。”
杨明白了那个表情的含义。
罗严塔尔在害怕,害怕他的周围是都是虚无的幻影,害怕这些善意和美好终有一日会离他而去,所以他害怕去相信。
在回答前,杨闭上双眼,他问罗严塔尔:“你想让我说什么?”
“真相。”
“这个世上,没有真相。”杨睁开眼睛,对他微笑,“尤其是,关于未来的真相。”
“我知道。”罗严塔尔垂下双眸,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累。
杨想,也许自己说错了话。他不希望罗严塔尔觉得,他对他的真诚有任何的水分。在考虑良久后,杨终于说出了,他四年来一直想说的话。
“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但是。”
“但是。”罗严塔尔重复他的话。
“很久以前,我曾对你说,我拥有错误的野心。”杨顿了顿,“你愿意被我拉下水吗?如果你愿意……”
“你刚才对我说,你对我的感情不会变。”罗严塔尔说,“那我只有这一种选择。”
“你还有你自己。”
“你觉得我一个人就足够了吗?”
“我相信你可以。如果你想找人同行,你还有米达麦亚。和米达麦亚同行会比和我同行安全得多。”
“我确实还有米达麦亚。”罗严塔尔移开视线,伤感地感叹道,“是啊。”他停下来,沉默了会,最终说:“我当时也对你说,我也有错误的野心。”
“不同的错误的野心。”
“其实,也不一定。”
“……你想说什么?”
“你说,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罗严塔尔说。
“是的。”
“那么,我也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那,不会违反你的本心吗?”
杨望向那双眼睛,一个漆黑得像夜空,一个湛蓝得像深海。纤长的睫毛在月色下,于眼角处留下朦胧的阴影,那阴影闻言,微微地颤了颤。
“不会。”罗严塔尔说。
“……”杨非常安静地,重复了他的问题,“你想说什么?”
杨的头顶传来一阵轻笑:“我们之间,有些事不说出来才更好,不是吗?”
杨明白罗严塔尔的意思,他们之间,一直都是如此。
但这次,杨感到有什么东西变了,就好像暴风雨将至之前,突如其来的寂静一般。他轻轻地,仿佛是要甩掉这一想法似的摇了摇头。他感到罗严塔尔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就像在新无忧宫的那个早晨。罗严塔尔向他伸出右手,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下意识地握了上去。罗严塔尔牵起他的手,于食指和中指的第二个指节处,落下一个冰凉的吻。
“那么,我将我的忠诚献于你,无论你的野心归于何处。”罗严塔尔说,“如果你愿意。”
良久后,杨听见自己近乎叹息的声音。
“我愿意。”
第一部:不为人知的圣言 Fin.
译者按:
翻完这一章后,我内心的悸动久久难以平静。最后一幕,明明用大白话说可能只是(罗:我也有点想造反;杨:你确定?罗:嗯,这样我们既是同志也是同志了),结果被罗严打这个蛊王硬生生整成求婚现场(我不管!四舍五入就是求婚了!鼻血ing
言归正传,这章还是比较复杂的,尤其是罗的心理。我简单掰扯一下我的浅见(个人解读):
1. 罗的恐惧:罗和杨最后一场对话都在探求某种“确定性”。在他的三观里,人都是不可相信的。哪怕自己父亲那么离谱,但血缘(原著里,我也倾向认为罗是父亲亲生的,瞳色是基因变异)/家庭也算一种确定的纽带,他不忍心放弃
2. 罗的誓言:追求确定性,以及杨再三向他保证自己的感情,就是罗寻求和杨产生一种确定的纽带。如果杨能如他所说,真情不移,那么他也愿意献上忠诚。有交换的契约更能给他产生安全感。(而他们确实都守着这个契约守了十年
3. 罗对父亲:曾有读者回复说罗的心理是不是太脆弱了,我觉得某种程度上是,某种程度不是。罗对血缘确定性的笃信+罗父是人渣的组合=罗极端的自我厌恶。有一个人渣天天在眼前晃来晃去,自己身上还流着他的血……这会比父母双亡对他刺激更大
4. 罗对杨&米:个人认为,与罗米完全对合对等的状态不同,罗对杨始终是有仰视意味的。罗慕强(杨确实比他更会打仗),对杨有各种神圣化脑补(圣塞巴斯蒂安,以及外传第一部中会提到的各类脑补),是容易生出“追随”的想法来的。本章中,杨触及到了他内心深处最后一块领土——“家庭”,亦是让他效忠的最后一根稻草。
最后回到本部名字——Speaking in Tongues. 直译是说灵言,多用于宗教活动之中。我将它翻译成《不为人知的圣言》。一是罗最后说的“我们之间,有些事不说出来才更好”,二是杨的人格确实过于神圣了,在罗耳中杨说的就是“圣言”,似乎也没毛病
Anyway,啰里啰唆这么多,第一部终于圆满结束了!感谢各位读者一如既往的厚爱,你们的喜欢和评论都是我坚持下去的动力~~(≧w≦)
下周,我们将进入同盟篇,请出全宇宙最闪亮最可爱的莱因哈特(≧w≦) 敬请期待!
海尼森夜雪
1个偷情偷到死无对证的故事
有不伦表现,有乱七八糟性幻想,谨慎阅读
宇宙历800年的一个早上,我正在刷牙,亚典波罗摁响了我家的门铃,腋下夹着厚厚一叠书稿。亚典波罗回忆录,这是初稿。他说。已经给一些上班摸鱼的薪水小偷看过了,拿过来给你提提意见。我翻了一翻,隐约看到一些字迹和批复:“建议作者特意提下波布兰是银河第一美男子”,“不可能,我死也不改”。
不用在意波布兰的疯话,有什么意见你可以用红笔写在上面。上班快迟到了,我得赶紧走了,周末我会来拿东西,那,拜拜!
我咬着牙刷和他挥挥手,坐下来随手翻看。其他人的话倒不是很多,波布兰的批红倒是不少...
1个偷情偷到死无对证的故事
有不伦表现,有乱七八糟性幻想,谨慎阅读
宇宙历800年的一个早上,我正在刷牙,亚典波罗摁响了我家的门铃,腋下夹着厚厚一叠书稿。亚典波罗回忆录,这是初稿。他说。已经给一些上班摸鱼的薪水小偷看过了,拿过来给你提提意见。我翻了一翻,隐约看到一些字迹和批复:“建议作者特意提下波布兰是银河第一美男子”,“不可能,我死也不改”。
不用在意波布兰的疯话,有什么意见你可以用红笔写在上面。上班快迟到了,我得赶紧走了,周末我会来拿东西,那,拜拜!
我咬着牙刷和他挥挥手,坐下来随手翻看。其他人的话倒不是很多,波布兰的批红倒是不少,都是些无聊的意见。亚典波罗写了不少双击坠的事迹,波布兰恰有其事在上面批注:“是真的”,“确有其事”,“总体上没错,但是细节上有些出入,其一:在此役中波布兰击毁的敌机比哥尼夫要多六架;其二:……”
我嗤笑一声,直接把手稿翻到了波布兰批注的最后一页。他用醒目的字体写:“建议作者写明,哥尼夫是花花公子银河唐璜波布兰的男朋友,并且,没错,就是那种意义上真心相爱的男朋友。”
亚典波罗在下面回道:“烦死了,收到。”
午饭时间我在餐厅逮到亚典波罗,亚典波罗一只手抓着汉堡,一只手抓着可乐,警惕地看着我。我把那一页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展平在他面前。就是写着哥尼夫是波布兰真心相爱的男朋友的那一页。怎么,他说,你有什么异议吗?我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不说话。他在沉默中渐渐领会了我的意思。
你疯了,他环顾四周,用确保没有人听到的声音说,这不可能,你想也别想。
怎么不可能?既然波布兰和哥尼夫……
这不一样,你这个疯子,他抓住我的领口,咬着牙说,他们俩和你们俩是不一样的。你们是不伦。先寇布,你知道不伦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吧?不正常,不健康,永远不能见光。你应该知道的吧?从你踏出第一步的开始,你就要有永远不能大白于天下的自觉。
但那个时候他还活着。他如果还活着,我就能够忍受这一切……
你脑袋放清醒一点,他说,你不在乎好名声,但是他怎么办?死后还要被指指点点吗?菲列特利加怎么办?我的愤怒忽然走空了一下。他看着我的脸,渐渐松开我的领口,捂住自己的额头:哦,我的天啊,我当时就应该阻止你们俩的。
我们坐在一起,没有说话,也没有进食,就好像被魔法冻结住了。餐厅里人声沸腾。尤里安途中经过一次,从亚典波罗盘子里取走一块培根。时间重新开始流动了。你们两个的事情,我很抱歉。他用力地搓了搓鼻子,端起没怎么动的餐盘。但那件事绝对不行,你想都别想。
他走了,我一个人坐在原地。过了一会儿,他拿着餐盘又折返回来,眼睛红红的:保险起见,我和你确认一下,你不会因为我说的那几句话在这里哭出来吧?
我看着他狼狈的脸,忽然变得能够嘲笑他了:让我们看看到底是哪个小废物要哭了……
亚典波罗回敬给我一个巨大的白眼。
他死后,毫无疑问,我的心浸泡在巨大的悲痛之中,直到今天。就好像在它还能跳动的时候,有谁将它摘下来,活生生地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制造成了标本一样。做这件事的人是个高手,那颗心鲜艳而饱满,和活着时一样。
在他死之前,我经历过许许多多次的死,那些死都像流水一样过去了,并且永不回来。但他的死不一样,像是一种未被发现的绝症,反复发作。我第一次意识到人的死并非一个短暂而不可逆的瞬间,它能够反复发生。当伊谢尔伦的春天来了,我拿着啤酒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当第一场人造雪落在深夜的街道上;当我躺在床上,和美丽的女性肉体纠缠……当我稍微体验到一点活着的乐趣,同时又意识到我本可以比现在更加幸福的时刻,枪声总是不早不晚地响了起来。
人之所以可以安然无恙地活着,是因为人是健忘的生物,是趋利避害的生物。我见过许许多多的未亡人。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能够一直沉溺在从不间断的悲痛之中,哪怕是最痛苦的那些未亡人。人的悲痛是有中场休息的。在某些时候,人能够短暂地忘记痛苦,养精蓄锐,好好生活,为的是给下一场大恸作好准备,就像松鼠收集坚果过冬一样。但我好像是个意外,有点造物的残疾,悲痛在我身上没日没夜地加班。但我有一个好处是意志坚定,所以倒还挺得住,可能上帝为人打开一扇窗就要焊死一扇门,因此我要遭受这种无止境的悲痛。
我之前和波布兰聊天。我很中意波布兰,因为我们是同道中人。我们的宗旨是只管交配不管恋爱。爱情是很痛苦的事情,我年轻的时候经历过一次,和一个比我大八岁的有夫之妇,当时我以为我一生的痛苦都在这里尝尽了(当然那是遇到他之前的事情,后来我意识到那只是年轻时候的高烧不退,我那个时候见得太少,误以为是真正的绝症。)。我和波布兰的讨论结果是,爱情就像是高利贷,一旦沾上,一辈子都还不清。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这一理论是正确的。
遇到他以后,我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初体验。波布兰认为人生的种种经验,无论好坏,都乃是必要的,第一次的体验尤其珍贵。但我反对。假如有选择,谁想体验人生第一次爱而不得,第一次机关算尽,第一次丧偶,第一次痛不欲生?我三十多年的人生都在发疯一样地奔跑,试图躲开它们。但它们最终从我的背后赶了上来,击中我,像是一颗迟到的彗星。
那天亚典波罗特意折返关照我不要哭,那一刻我甚至想要笑出来。他死后,生前的相关者多多少少都流过眼泪,当众哭泣,或者独自一人的时候哭过。蔷薇连队成员几乎都哭过一次,那可真是铁汉柔情啊。可我从来没有哭过。这是实话。我的确被不可名状的悲痛包围,可我也没有忘记我的心又冷又硬,像颗石头。
圣诞节的时候,蔷薇连队一起喝酒,玩过一次游戏。林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测谎仪,人把手放在上面,只要说谎就会被狠狠电击一次。蔷薇连队是近身肉搏部队,被俘虏的可能性很高。为了防止情报泄露,我们接受过审讯拷打的模拟训练,寻常的电击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有精通机械的队员动手改造了测谎仪,调大了电流量。我们轮流把手放在上面,诉说自己一生里做过的最无耻的事情。吹牛的人会被电击,有所隐瞒的人也会被电击。电流真的够劲,就连蔷薇连队这样的铁汉都被电得惨叫连连。轮到我的时候全场起哄,都想看我的笑话。
我把手放上去,说:杨威利元帅死后,我一次都没有哭过。
那一瞬间我的心忽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仿佛遭受了真正的电击一般,我以为我真的会死。
但实际上物理意义上的电击根本没有发生。
他们说我不愧是连队长,忍耐力太过可怕了一点,能够若无其事地承受这样的电击。我身为杨威利的密友,显然绝不可能一次都没有哭过。他们又说我竟然这样避重就轻,身为不良中年,一定有更多能够拿出来吹嘘的无耻事迹,竟然只说了这件,未免也太过纯情了一点。
圣诞节是个快乐的节日,我们喝了很多。我不喜欢喝酒,却意外地很能喝。他很喜欢喝酒,却喝一点点酒就神智不清。一直以来,和他一起单独出去喝酒,我都是那个善后的人。如果我不管他,把喝醉了的他扔在大街上,要不了五分钟,他就会被流浪汉拖走强奸,一直一直强奸,然后很悲惨地光着屁股死掉。这种奇怪的想象不是无缘无故。因为我如果不是蔷薇骑士的连队长,不是他的左膀右臂,得力下属,而是街上的一个流浪汉,我一定会去强奸他。不过我不会让他光着屁股在大街上很悲惨地死掉,我会很温柔地对待他,让他知道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做那种事情也是很快乐的。我会努力工作,去工地上做苦工,下班以后去垃圾箱捡空瓶子,赚钱来养活他,让他可以什么也不干地呆在我们住的小窝棚里面,什么也不干,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等我回来,然后我们快乐地做一些猪狗不如的事情。只要想着他一整天都在等着我回来,我愿意变成流浪汉,去工地上卖苦工,所有的休息时间都去垃圾箱捡空瓶,甚至变成狗都可以。
这个愿望后来多多少少得到了一些实现,我指的不是变成流浪汉的部分,也不是变狗的部分,而是我们一起做一些禽兽不如的事情的那个部分。而且这件事情并不是由我主动发起的,所以错不在我。事情的起源是在某个初春,我们打了一场几天几夜的硬仗。大家都累坏了,站在工位上直接睡着了。舰队返航的时候开启了自动模式,否则敌人没有消灭我们,我们却会因为驾驶员疲劳驾驶而舰艇相撞,机毁人亡,变成银河里节日的焰火。返航回到海尼森的时候正是深夜。我们没有叫醒任何人,就让他们睡在舰艇上。我们在街道上兜风,呼吸新鲜的空气。天上忽然飘下雪来。我把我的外套披在他肩膀上,避免他感冒着凉。返航时的天气播报并没有说今天会有人工降雪,因此这场雪是真正的开春第一场雪。首都的街道有温控设施,雪一落地就化了,干干爽爽,就像根本没有下过。他虽然没有睡,但显然已经很困,乖乖地趴在我的肩膀上,黏着我到处走。他总想睡觉,我偏不让他睡,隔三差五就逗弄他一下。我说你亲我一下,我就让你睡觉,不仅让你睡觉,还让你睡到中午十二点。他眯着眼睛点点头,轻轻地啾了我一下。说实话,挺没意思的,一吻就知道是没有恋爱经验的处男。我也挺没出息的,竟然像第一次接吻的毛头小伙子一样,浑身滚烫。
我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傻乎乎地一笑,说:我知道!你是……
我训练有素地含住了他的嘴,没有让他说出那个名字。
然后我们到汽车旅馆开了房,大操一场,做尽禽兽之事。他好像没有搞清状况,中途喊了几次副官的名字。我有点生气,更用力地搞他,告诫他菲列特利加是如假包换的女性,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大的鸡巴。并且劝告他以后不要把鸡巴很大的人当成菲列特利加,不然菲列特利加知道了会生气,鸡巴很大的男人也会生气。
第二天早上酒醒以后,他有点蒙圈。他和我说,这一切都是搞错了,劝我忘掉。我说,不可以,你要对你搞过的男人负责。我威胁说,如果你不答应,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你的副官。他屈服了。杨威利尝试过各种方式和我断绝关系,包括告诉我他要结婚,但都没有成功,每次都以被我搞一顿收场。
他是个道德感比较强烈的人,保持这样的不伦关系对于他来说无疑是痛苦的。但我根本不是一个好人,我的人生词典里没有为爱放手这个说法。民间有一个故事,讲两个女人争抢一个小孩,都说这个小孩是自己亲生的。法官让两个母亲争抢这个小孩,谁能抢到手就是谁的。小孩被撕扯得非常痛苦,哇哇大哭。其中一个女人放手了。法官把这个小孩判给了放手的女人,因为她会心疼这个小孩,所以法官认定她就是九月怀胎的亲生母亲。如果是我,我会是一个把小孩撕扯成血淋淋的两半都决不放手的亲生母亲。我是个非常冷酷,并且很有手腕的人,一旦咬住一个人的脖子,直到他断气都不会松口。我不知道杨威利有没有一点点爱我,有没有从这种关系里获得哪怕一点点快乐——每次他在床上转过头茫然地找我的嘴唇,就像小羊羔找自己的牧羊人一样,和我接吻,我都有这样一种错觉。但假如他有一点点爱过我,获得过一点点快乐,道德感一定会把这一点点的爱和快乐上万倍地报复回来。想到这里我很难过。
最好的结果是,我希望他一点也不爱我,但是没有关系,我爱他就可以了。
我有点太过能喝了。整个连队的人都已经趴在了桌子上,但我还能笔直地坐着,给自己倒酒。我一直觉得做那个酒局过后唯一清醒的人没什么不好,虽然善后是挺麻烦的,但我因此得到了杨威利。但现在我开始痛恨这个身份了。杨威利这个王八蛋,不仅扔下一桌子酒鬼给我善后,还他妈的逃单。
我一只手拿着酒杯,一只手抚摸测谎仪,像是摸着爱人毛茸茸的脑袋。我说我根本不爱杨威利。它狠狠给我来了一下,劲儿大得能够电死一头牛。我在心里辱骂了一下改造测谎仪的队员。
我轻轻地说,虽然很残忍,但我一次都没有后悔过。
这次它没有反驳我。
我有时候对菲列特利加感到一种恶毒的嫉妒,这个悲痛的女人根本意识不到她拥有的是怎样的幸福。她是官方的遗孀,并且将作为唯一的遗孀被千万本史书记录和见证。
历史在某种意义上是忠诚的,不曾放过任何一个弄臣或是奸妃。你为什么偏偏要放过我,让我作为一个忠诚的下属千秋万代?
我再次读了亚典波罗的文稿,里面描述了我和杨威利的伟大友谊,写得和纯金一样真。先寇布中将是杨威利元帅生前的信友。先寇布中将是杨威利元帅生前的信友。先寇布中将是杨威利元帅生前的信友。我读了很多很多遍。每读一遍,都有一个笨拙的吻落在我的嘴唇上,像那年开春海尼森的雪一样,落下来很快就融化和蒸发。那一年我们在汽车旅馆脏兮兮的床上交欢,窗外下着死无对证的大雪,落地就没有痕迹地融化,第二天早上,海尼森将若无其事,看起来仿佛不曾下过雪一般。只有我们知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因此我要戒烟戒酒,我要记忆力旺盛,我要身体健康,我要长命百岁,我还要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