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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耀x李燃】阴暗批当然就是要搞强制

阴暗批不搞强制,一切将毫无意义!

我是变态我先说。
——————

“要我删帖,放过那个学长,可以。”

“你来和我睡。”

沈耀抬眼望向李燃。

刺目的日光灯下,沈耀周身都镀上了一层白光。

他穿着白色的衬衣,手中握着盛有牛奶的玻璃杯。

看上去是那么一尘不染。


可是他说出的话,却和他的模样,大相径庭。


“为什么?”

李燃双手在身侧紧攥成拳,蹙眉开口。


沈耀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

抬抬手,示意他。

“坐。家里没人。”


李燃当然知道家里没人。

所以他潜意识里,才要自己站得远一点。


但是他既然都这样开口了,李燃也实在没什么拒绝的理由。

毕竟人家只是给了个提...

阴暗批不搞强制,一切将毫无意义!

我是变态我先说。
——————

“要我删帖,放过那个学长,可以。”

“你来和我睡。”

沈耀抬眼望向李燃。

刺目的日光灯下,沈耀周身都镀上了一层白光。

他穿着白色的衬衣,手中握着盛有牛奶的玻璃杯。

看上去是那么一尘不染。


可是他说出的话,却和他的模样,大相径庭。


“为什么?”

李燃双手在身侧紧攥成拳,蹙眉开口。


沈耀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

抬抬手,示意他。

“坐。家里没人。”


李燃当然知道家里没人。

所以他潜意识里,才要自己站得远一点。


但是他既然都这样开口了,李燃也实在没什么拒绝的理由。

毕竟人家只是给了个提议。

并没有实际做什么。

他仍然是那副淡然出尘的模样,高洁得就像刚才那句话,根本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李燃咬着后槽牙,慢慢地拉开沈耀对面的椅子,缓缓坐下。

看着沈耀慢条斯理喝牛奶的柔软嘴唇,他的喉结忍不住上下一滚。

一种难言的不自在浮上心头。

他强压下那种近似口干舌燥的感觉,再次问:“为什么想让我陪你……嗯,睡觉?”


沈耀漫不经心地说:“因为你想帮他。你帮了他,我总得转移一下注意力,找个新的人来发泄一下。”

他就这么平静地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你既然要做好人,那就帮他帮到底吧。不然,我不保证我这次放过他,下次也会放过他。”


李燃的拳头都攥得咯咯作响。

“你就非要……”


沈耀忽然站起身来。

他单手撑在桌面上,手中的玻璃杯往桌子上狠狠一跺!

“啪”的一声!


他倾身逼近李燃。

灯光下,他的影子拉长,将李燃整个笼罩起来。

沈耀微微一笑:“嗯。非要。”


“不可理喻!”

李燃向后一绕,腾出一点空间,回身就要走。

没想到,他却只是刚刚站起身,沈耀就忽然伸手,猛地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坐回去!

接着,他单手攥住他的衣领,手臂一用力,将他的身体硬生生扯得挺直起来!


李燃就这么被迫紧绷绷地挺着胸,朝向沈耀。

沈耀的鼻子几乎都要触在他的脸上。


——这么近。

李燃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这么近的时候,他终于看清了沈耀的真面目。

那种光风霁月的平和感,顷刻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非常显山露水的压迫感。


李燃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沈耀却更快地伸出手,一把扣住了他的后脑勺!


李燃顿时动弹不得,只能圆睁双眼、眉头紧皱地望着他。

“沈耀,你别太过分!”


沈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仔仔细细地看着他。

就像是在看什么不好解的数学题一样。

专注又平静。


但是很快,他就笑起来。

眼角眉梢,都带了一点点愉悦般的残忍感。

“只不过是问一问,就算过分了?”

“那我更过分的时候,你要怎么办,李燃?”


“什么叫更过……”

话没说完。

李燃就看到沈耀的脸,顿时在眼前放大!

嘴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

带着牛奶的香气。


猝不及防。


他的吻猝不及防。

他的吻从起初的浅尝辄止,到无比凶狠,也是快得令人猝不及防。


李燃觉得胸腔中的空气愈发稀薄。

而他沈耀还在分毫不留情面地,疯了般地深入,像是要剥夺掉他最后一丝赖以生存的氧气。

和最后一丝赖以生存的理智。


耳边在轰鸣。

身体像是在下坠。

沈耀的眼睛微微垂下,看上去像是很温和无害的模样。

——只是看上去。


窗子外,传来了汽车熄火的声音。

李燃的心狠狠一沉,脑子像是被锤子陡然敲醒一般。

有人来了!

这个时间,应该是沈叔叔他们回来了!


李燃睁大眼睛,抬起因为有些缺氧而在微微哆嗦的手,慌忙地按在沈耀的肩膀上!

他猛力往外推他,他却更加紧地攥住他的头发。

李燃的脖子向后仰起,眉头都紧蹙起来,发出了“唔唔”的挣扎声。


李燃的心中在破口大骂。

——你爸妈回来了!你要被他们看到吗!


他对上沈耀的眼睛。

冷静又残忍的猎手。

不管不顾的疯子。


沈耀继续吻着他,却给了他一个淡淡的眼神。

虽然他们之间一句话都没有说。

但是李燃竟然瞬间心领神会。


沈耀在问他。

——“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李燃感觉自己全身的血都涌到脑门上了。

轰的一声炸开!


就在这时,门外和乐融融的交谈声,愈发近了。

是大人们、葛奶奶,还有沈耀的弟弟。

李燃觉得自己像是被围困起来的小兽,根本没有奔逃的路。


他近乎恶狠狠地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呜咽。

他含糊不清地想说话,沈耀却根本不放开他。

只得死死瞪着他,大力地一点头。


“很好。”

沈耀眼中露出了这样的神色。


他松开他。

李燃猛地跌坐回到椅子上!

因为刚才长时间的闭气,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整个人都蜷缩着弯下腰,捂着胸口,发出了剧烈的呛咳声。

咳得眼中都流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就在这一刻,大门打开。

在欢声笑语中,葛奶奶一眼看到李燃这模样,立刻脸色大变。

“燃燃!哎呀,这是怎么了?怎么咳得这么厉害的呀?!”


葛奶奶手中还提着不少新鲜的菜,地板擦得一尘不染,她也不敢直接往地上放。


李燃慌忙摆摆手,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没……没事……就是、就是呛……呛……”

他的话根本说不完,就再次哆嗦着转头咳嗽。

沈耀的手关切地抚在他背上。

“没事吧?来,喝口,压一压。”


盛着牛奶的玻璃杯,悄然递到他面前。

李燃斜斜抬眼,眼睑因为剧咳而显出鲜红的颜色。


——那是沈耀刚才正在用的杯子。


李燃看着他。

沈耀修长的手指从容地握着杯子,因为皮肤白,更显得纯然无害。

那双眼睛,却是黑得幽深。

他微微张张口。

那柔软鲜红的唇,上下一碰。

却什么都没有说。


李燃妥协了。

他低下头,缓缓地将嘴唇印在,刚刚沈耀的唇碰过的地方。


牛奶的香气再次冲入口腔。

头晕目眩。


李燃闭了闭眼,深深一吸气。


沈耀一直按着他,直到那杯牛奶喝完。

他满意地将杯子一搁。

然后单手撑在他的肋下,半挟半抱地将他“扶”起来。


“今晚有临时补课。对不对?”

“一起去吧。”

“现在就去。”



啊啊啊墨

沈耀和李燃(强制)

ooc是我的,小狗就应该被欺负。

——————————————————————————

  沈耀卧室的落地窗是李燃的噩梦,从他发现沈耀自残那天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天沈耀没有下来吃夜宵,奶奶让李燃去叫,李燃敲门进去的时候,沈耀已经倒在浴缸旁了,而且手腕上鲜血淋漓,李燃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去找沈耀父母,却被沈耀拉住了。

  “别去,不许告诉他们,不然我就把你奶奶赶出去。’沈耀的声音很虚弱,却还是带了些威胁的口吻。

  李燃不动了,手足无措的看着他,沈耀还是第一次看见李燃这幅慌乱的表情,眼里还有点泪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狗,沈耀心里的空虚感突然被满足了。

  他难得的露出真心的微...

ooc是我的,小狗就应该被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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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耀卧室的落地窗是李燃的噩梦,从他发现沈耀自残那天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天沈耀没有下来吃夜宵,奶奶让李燃去叫,李燃敲门进去的时候,沈耀已经倒在浴缸旁了,而且手腕上鲜血淋漓,李燃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去找沈耀父母,却被沈耀拉住了。

  “别去,不许告诉他们,不然我就把你奶奶赶出去。’沈耀的声音很虚弱,却还是带了些威胁的口吻。

  李燃不动了,手足无措的看着他,沈耀还是第一次看见李燃这幅慌乱的表情,眼里还有点泪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狗,沈耀心里的空虚感突然被满足了。

  他难得的露出真心的微笑:‘’李燃,扶我一下。‘’,李燃赶忙把他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走出浴室坐到床上。

  “帮我把床头柜里的绷带和云南白药拿出来。”李燃慌慌张张的拿出来,又在沈耀的指挥下替他绑好,顺便系了个丑丑的蝴蝶结。

  沈耀把手腕抬起来看了看:‘’挺漂亮的。”此刻云淡风轻的模样好似刚刚自残的不是他。

  李燃坐在地板上看着他思索许久还是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这么做,是出什么事了么?”,沈耀在他心中算是天之骄子的存在吧,家庭幸福美满也不缺钱花,他实在想象不出沈耀为什么伤害自己。

  “因为我和你们不一样。”两人沉默了一会,李燃一拍腿猛地站起,“我奶奶还让我叫你下去吃宵夜呢。”。

  “你帮我拿上来吧,我不下去了。”沈耀晃了晃自己的手腕。

  “好。”李燃点头应下。

  宵夜拿了上来,是一碗鸡汤,“你喂我。”沈耀示意李燃,“啊,为什么,你自己不能喝么。”,沈耀又晃了晃手腕,他伤的是右手。

  白净的手腕上缠着绷带,修长的手指也没什么血色。

  李燃本来还想拒绝,可是看他这样子,心里又觉得他有些可怜,再加上沈耀说的话:“他和别人不一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一样但是对沈耀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事。

  也许在幸福的小孩也有烦恼吧。

  李燃坐在床边,喂沈耀喝汤,李燃想着事情丝毫没注意到沈耀紧紧盯着他的目光。

  汤喝完了,李燃起身准备去送碗。

  “李燃,以后每天的夜宵你都送上来,还有和你奶奶说你以后和我睡一个房间,我也会和我妈妈说的。”

  “为什么,我住在地下室挺好的,还能照顾我奶奶。”

  “我是在通知你,而且我的手坏了不方便,需要人帮忙,你最合适。”

  李燃点点头走了他想着只要住到手腕恢复好了就可以吧。

  两人住到一起后并没有什么摩擦,李燃觉得他们相处的还算不错,甚至在学校时李燃还会主动和沈耀打招呼。

  沈耀每天夜里都会看着李燃的脸睡着,有时还会对着那张脸宣泄自己的欲望,他不怕被李燃发现,甚至希望被他发现。

  这种李燃风平浪静,沈耀暗潮汹涌的情况持续了半个月后被打破了。

  沈耀的手腕好了,李燃准备搬回地下室,依旧喂沈耀喝完了鸡汤,在他准备要离开时却被沈耀按在了身下。

  那天是李燃噩梦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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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乐你的奶茶倒了

单恋

*两个金泰亨相遇和互诉的故事

*致敬岩井俊二电影《情书》

*1W5字

*师生文


/


  餐厅门上的风铃因为客人的进入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原本懒洋洋地趴在桌上浅寐的男人下意识把下颌收进了鼠灰色的格子围巾,这时从门缝间如涨潮般拍打进来的海风涌进刚被暖气打热的屋子,男人不得不先站起身子对客人点头,接着在暗处哆嗦着弯曲关节试以取暖。


  “啊呀。”


  见到来人仍然是那个年轻的男人,他站起身搓了搓手,弯起眉眼问,还是老样子吗?...


*两个金泰亨相遇和互诉的故事

*致敬岩井俊二电影《情书》

*1W5字

*师生文

 

/

 

  餐厅门上的风铃因为客人的进入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原本懒洋洋地趴在桌上浅寐的男人下意识把下颌收进了鼠灰色的格子围巾,这时从门缝间如涨潮般拍打进来的海风涌进刚被暖气打热的屋子,男人不得不先站起身子对客人点头,接着在暗处哆嗦着弯曲关节试以取暖。

 

  “啊呀。”

 

  见到来人仍然是那个年轻的男人,他站起身搓了搓手,弯起眉眼问,还是老样子吗?

 

  这个戴方框眼镜的年轻男人已经坚持五天来到店里光顾,他只喜欢点铁板虾滑饭外加一杯冰美式,男人早已把他的喜好烂熟于心。釜山靠海,外加疫情,冬天就是旅游经济的淡季了,已经来这工作两年,男人能习惯这种冷清。由于今天中午店里格外的空闲,于是在准备菜材时,男人趁着空隙向这位沉默寡言的客人搭讪。

 

  “你是来旅游的么?”

 

  那男人原本正一如既往地在他的那本驼色麂皮笔记上写什么,接到问题后礼貌地点了点头,“应当算是吧。”

 

  “像你这样的客人不是很常见。”

 

  “嗯?”

 

  “毕竟现在是淡季,釜山的海云台因为海水浴场得以知名,但是夏天的风景远比在冬天看到的好得多——我想你是来这儿泡温泉的?或是去沙滩上滑雪么?”

 

  “好吧,”他作出一副无奈苦笑的样子,“我是个作家,来这是想寻找写作灵感。”

 

  “啊呀,原来是作家先生。”男人惊诧,这才仔细观察起客人的长相,脸上还没有一丝皱纹,是让他羡慕的年纪,想到此人应当是韩国初露头角的作家先生,他犹豫了一阵,又问作家的名字。

 

  “金泰亨。”

 

  见洗菜中的男人因惊恐而放大瞳孔,洗好的西兰花也随着动作倒翻在了地板上,作家以为是自己口齿不清。

 

  “我说我叫金泰亨。”

 

  男人摇摇头,他说他不是没听清。

 

  “啊,是因为那个……”

 

  “我也叫金泰亨。”

 

 

/

 

  金泰亨这个名字并不特殊,最多只能说是一个朗朗上口的名字,但他打小以为自己的名字并不大众,在大邱和首尔生活时也从没遇到过与自己重名的人,眼下在异乡恰巧遇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甚至长相相似的男人,他们不由地在饭后投机地攀谈起来。

 

  “你是首尔人?”

 

  “您猜得真准,”金作家吮了口冰美式,金泰亨借机观察男人的习惯,就连爱咬塑料吸管这点都和他本人相像,金作家问,“您是釜山的本地人?”

 

  “不,我是大邱人,只是在首尔工作了十年,所以第一眼就觉得你是首尔人了。”

 

  金作家托着腮,吃惊地问起金泰亨的工作经历,“不管怎么样,能在一个城市工作十年,也算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了,而且还是首尔,您在首尔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高中老师。”

 

  “冒昧问下您今年几岁了?”

 

  “三十七岁,奔四啦,”金泰亨大方地笑了笑,像炫耀勋章似地张扬自己笑时眼角的纹路,“在这家餐厅工作了两年了。”

 

  “这么说您三十五岁就辞职了。”

 

  “是的。”

 

  两人沉默了一阵,两双手不约而同地伸向盘中的无花果干,又正巧选中了同一颗,金泰亨呵呵地笑出声来,不知为何,他看到金作家第一眼就觉得亲切,或许也不是亲切,只是感觉这个男人身上有让他感到熟悉和安心的味道。

 

  “作家先生,你不问我为什么辞职吗?”

 

  “成年人的生活总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嘛,”金作家接过金泰亨拿来的啤酒,哧地开了瓶盖,“我想您和我一样,是想尝试新的人生。”

 

  “你也是吗,作家先生。”

 

  “别叫得这么生疏嘛,我并不是什么出名的作家,自称作家也只是想打肿脸充胖子而已,并不是什么值得叫人尊敬的职业,我却还是放不下这种虚荣心。”

 

  “啊!别这么想,我做老师时也这么想——扯远了,那么我们名字都一样,又该怎么相互称呼呢。”

 

  “您真要这么问起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您叫我泰亨时,自己也会觉得别扭的。”

 

  “我叫你金作家,反正迟早会变成大作家的。”

 

  “我倒并不是真的想做作家,就像我刚才说的,只是想换一种方式活下去。”

 

  金泰亨摇了摇透明的玻璃酒瓶,两个人聊得太入迷,不知不觉酒瓶快见了底,他好整以暇地问起金作家的过去。

 

  金作家的喉结动了动,仿佛在将某种悲伤吞咽进腹中,空气变得凉薄起来,金泰亨刚想问作家需不需要个毯子,作家说:

 

  “说出来有些荒唐,我以前是飞行员……”

 

  金泰亨这才从金作家口中得知,他在两年前一直是国家预备飞行员,这并不是一个寻常的职业,三十多年来金泰亨还从未真正遇到过飞行员,即使是退休的,他打趣道,你的视力一定很好。

 

  “我想起来我以前也有个学生,”金泰亨看向窗户,靛蓝色的窗帘半拉着,海风好像有了形状,光用听的就好像有人正在敲窗,“几年前来着?……是我刚做老师那年,那就是十二年前,他和我说他也想做飞行员,现在大概也有二十七八岁了,不知道成功了没有。”

 

  “您没有回首尔看看?”

 

  “是的。”

 

  可能是金泰亨的经历激起了作家的某种好奇心,他追问,当初是怎么想到选择了到釜山的这片海工作呢。

 

  “我自己也想不明白。”

 

  “两年前的时候,突然就想来到这里,就像我应该来到这里一样。”

 

/

 

  后来他同金作家经常一起喝酒,每当金作家不得不离开店里时,金泰亨总觉得胸口发堵,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将要永远远离自己了一样,他想他是长期孤独地郁闷在这里,遇到能与自己聊天的人,一时接受不了孤独。

 

金作家今晚邀请金泰亨到他住的酒店里去喝他新买的清酒,于是金泰亨早早地打了烊,出门时又习惯性地望向大海,傍晚的大海泛着金色的粼粼,因为淡季,没有什么人在海边游玩,只剩下三两只渔船,静得只能听到海鸟的嘀咕,如果叫人夜晚一个人站在这里,一定会害怕的,金泰亨不会,相反他倒觉得站在这里安心极了,两年前选择这处海边的餐厅也是这个原因。

 

  “我出门了。”

 

  并没有人回应,但金泰亨习惯这样。

 

  景区的酒店很多,金作家选择了最便宜的的一家,打车来到楼下的时候已是夜里七点整,因为太多年都没有交新朋友,金泰亨走进玄关时,还四下看了眼自己的穿着是否得体,前台的年轻女人为自己拉开玻璃制的大门,“啊呀,您怎么不进来,外面太冷了!”

 

  金泰亨礼貌地点头笑笑,他笑时总能露出不规则排布的鱼尾纹,但在这张脸上却像老战士卧室墙上的战利品,就好像本应该在那里,不能说漂亮,但也不存在什么违和感了。

 

  “是啊,太冷了,都说海边的冬天比内陆的暖和,我看都是胡扯。”

 

  “瞧您说的,韩国就这么大,逃到哪儿都冷得要命——您是要入住么?”说着女人拿出入住的表格,金泰亨忙说,不,我是来找一个朋友。

 

  “好吧,但是您还是得留下名字和证件号码。”

 

  “他叫金泰亨。”

 

  “哦,是403的住户。您的名字呢?”

 

  “我也叫金泰亨。”

 

  房间很狭窄,但因为金作家有整理的习惯,整体又有一种有条不紊的感觉,金泰亨坐在作家为他铺好的鼠灰色毛毯上,见作家搬来了一只类似小型电脑桌的桌子。

 

  “真是抱歉,这么简陋的屋子。”

 

  “这没什么,我自己的租屋也就和这一样大。”金泰亨接过盛满酒的浅绿色玻璃瓶,屋内的暖气开始蔓延到自己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他把围巾折起来放在一旁的榻榻米上。

 

  “我还准备了温酒的东西。”

 

  “其实我倒没那么怕冷,”金泰亨谢绝了金作家倒酒的动作,示意他自己就来就好,“可能是在海边住了两年的缘故,你没发现吗,海边的冬天是湿冷,更折磨人。”

 

  “啊,我也是这么想的,起初以为至少比首尔暖和——您觉得酒还可以吗?”

 

  “好喝,韩国是少不了清酒的。”

 

  可能是两杯烧酒下肚开始热起来了,金作家把驼色的羊毛大衣褪去,只剩下杏白色的高领毛衣,他和金泰亨说把外套挂在衣架上就好。

 

  “但是怎么还没有下雪?”金作家用筷子搛起一粒下酒用的酱豆子,“我来时听说釜山的海边常下雪。”

 

  “要下个月的月初才可能下,现在还早,”金泰亨舔了舔嘴唇,“你什么时候走?”

 

  “啊,”金作家遗憾地叹了口气,后面还跟了个带酒味儿的嗝,“可惜了,我明天下午就要离开,赶不上下雪的时候了。”

 

  “我拍了照传给你,可行吗?”金泰亨说,“明年来也可以。”

 

  “您会一直在这里?”

 

  金泰亨的眼眸暗了暗,手指摩挲着温度下降的杯壁,在上面留下模糊不清的指纹,“还没想过什么时候离开,但在这里让我感到很安心。”

 

  “嗯……比起以前当老师时又是怎么样呢?”

 

  很久都没有回忆起十二年前做老师的事情了,十年的教龄在教师里只属于不上不下,但金泰亨已经记不起很多学生的名字和面孔,他并不是情愿为了教育事业奉献自己的人,因此也不会怀念曾经,在他看来那十年只是他以金老师的身份活着的痕迹,是岸边斑驳的贝壳,早就被海浪带来的新的沙子沉淀。

 

  “我是那种不爱热闹的人,比起每天都要和很多人经营关系的工作,我更喜欢可以留给我空间的地方,所以我也不后悔辞去了那份工作,”金泰亨睃向窗外,因为酒店靠海,能看到夜里微透月色的静谧的海面,“还有我喜欢这片海,怎么说,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有种很久没见但它已经在这等我了的感觉。”

 

  “嗯,偶尔我也会遇到这种事情,那个叫……”酒水的热气氤氲在卧室的每一个角落,也不知不觉地拓印在作家的眼镜上了,他取下眼镜,随手拿了桌布的一角,两指捏紧擦拭,“叫‘海马效应’吧,总感觉眼前的事物似曾相识之类的。”

 

  “你呢,现在的工作比起飞行员呢?”金泰亨用指甲抓了抓鬓角,像是想到自己问了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一样,他突然又说,“嗯,肯定没那么辛苦了。”

 

  “如您所见现在的工作孤单极了,只能和出版社的编辑打交道。”金作家耸耸肩,茶几上的时钟响了响,现在已是夜里九点整。

 

  “我呢,是和不同的旅客打交道。”

 

  “看起来您很享受这份工作。”

 

  因为喝了清酒,金泰亨觉得耳面发热,再接着又热到沉重的眼睑了,他攥紧拳头揉了揉眼睛,又伸开五指托住愈发昏沉的脑袋。

 

  “偶尔也会遇到和作家你一样有趣的人,但是我总是得目送着他们离开,但是这其实很有意义,也很有趣,对吧?”听到作家夸自己乐观,金泰亨呵呵地笑,“我想,越是经历这样的事情,人才会变得更强大,本来人生的每个阶段就是这样得到和失去,遇见和离开,所以更应该去感谢他们的到来,感谢他们的离开了。”

 

  金作家可能是听得动情了,眼角露出点发涩的红,金泰亨为他满上酒,发现金作家拿起酒杯时的手是颤栗的。

 

  “我想我要是能活成您这样就好了。”

 

  “嗯?”

 

  “该怎么说……”作家用拇指揉搓发酸的眼角,“我还是接受不了别人的离开。”

 

  “嗯,这本来就是件很难的事,”金泰亨见状有些局促起来,“我想是作家你年纪还小,不,不如说觉得每个人都会活得释怀本身就是很高傲的想法,嗯,人生来就是该经历感性的阶段的。”

 

  “做飞行员的时候,有个很好的朋友,他两年前离开了。”

 

  金泰亨举酒杯的动作猛地一滞,两人的眼神交织在沉重的空气中,又忽地岔开落在清澈的酒水里,金泰亨张了张嘴,在大脑内纷纭着什么,这时金作家发哑的声音响起来了。

 

  “这也是我在两年前辞去工作的原因。”

 

  “我想——”

 

  金泰亨放下酒杯,几乎是要咬破嘴唇才把安慰的话语说出口,“那一定是你非常珍惜的朋友。”

 

  “那家伙真是个又真诚善良,又刻苦的人,”像已经回忆起已故友人的脸了,金作家扯起笑意来,“我再没有见过比他待我更好的人。因为我们同龄,又是室友,关系最好。”

 

  金泰亨把双手叠起,保持缄默地听着。

 

  “‘海马效应’,还记得这个词吗,也是他教给我的,起初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呢。他说,一见到我就觉得似曾相识了,就好像以前见过一样,所以听到您刚才说那样的话,我一点都不觉得奇妙。”

 

  “真是神奇啊,”金泰亨浅笑,“不过作家你本来就是让人看了很想亲近的人。”

 

  “你想看看他的照片吗?我们以前拍了不少合照。”

 

  “啊,可以吗?”金泰亨有些担心。

 

  “是的,没关系,别看我这样悲伤,但也差不多快放下了——我想想,我肯定是收在我包里了,我走到哪里都带着相册。”

 

  这本相册约莫有三毫米左右厚度,里面的照片不仅只有作家与友人两个人,还有他们整个班的合照,听作家说他们是国家预备班,但平时训练会分组训练,他和那位友人就经常被分配到一起,所以每次上飞机前都会拍一张合照。

 

  “这张就是了,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训练时拍的。”

 

  金泰亨循着金作家的食指朝相片中的年轻男人看去,可能又是海马效应作祟,金泰亨竟然觉得这个男人眼熟极了,他有些喑哑,还没仔细分辨这男人的五官特征,金作家已经翻了页,原来还有很多生活照,都是用胶片相机或拍立得拍下来的,光用看照片就知道,照片里的两人关系亲密,已经可以说到挚友的程度。

 

  “这张是在水族馆的时候,从他背后拍的背影,你看,”即使眼睛已经发红,金作家还是滔滔不绝地说着,就好像在警告自己永远不可以忘记,“他的头太圆了,光线又弱,看上去就和海底的一颗乌龟蛋一样。”

 

  “啊,不好意思。”

 

  金泰亨有些愧疚地打断,他知道金作家有些情绪高涨。

 

  “能让我再看看他的脸吗?”

 

  于是他再次翻回到金作家与他友人站在飞机旁的合照。

 

  “对不起,这好像是我以前的学生。”

 

  “冒昧问一句,他叫什么名字?”

 

  金作家怔了怔才回答,用一种猜疑又惶恐的声音。

 

  “田柾国。”

 

  因为是曾经带过整整两年的学生,虽然已经十二年未见,但与相关的人重逢后却被告知他已经去世,金泰亨难免感觉到心脏像被挤了一般抽疼,他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阵,又问能不能让他再看看照片,金作家细心地把照片整张从槽里抽出,递给金泰亨。

 

  “他长大了。”

 

  金泰亨用大拇指轻轻抚过相片中田柾国笑着的脸,就像又一次抚摸了一遍他的脸颊一样,他说田柾国十六岁时脸还是圆圆的,照片里却变得有棱有角了。

 

  “他是,什么时候……”金泰亨试探着抬眸看向金作家。

 

  “两年前。”

 

  刚好是金泰亨从首尔辞去工作来到釜山的这一年。

 

  “两年前的一天,本来要派一名预备队员上去巡逻,那个人是我,我那天身体不适,想偷懒,柾国说代替我上去,后来大概是飞机出了故障,他在釜山的这片海域失事了。”

 

  “啊……这样。”金泰亨点点头,吸了吸鼻子。

 

  “我们没有找到飞机的遗骸和他的尸体,这是最奇怪又遗憾的地方,”金作家翻阅着相册剩余的照片,房间静得只剩下秒针的转动声和翻动纸张的声音,“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了,我想写一本纪念他的书。”

 

  “就是在那片海吗?”

 

  “是的。”

 

  金泰亨知道金作家走不出来的原因,因为如果不是那天田柾国愿意冒着被上司警告的危险上去替班,那就是完全不一样的结局了,他把手中的相片重新放回那本相册——明明已经有三年了,还保存得像新的一样。他想自己已经是奔四的人,至少也要在年轻人面前显得更成熟坦荡一点,他拍了拍金作家颤抖的肩膀,说,如果这本书写成了,我也会买一本的。

 

  “但是要记得走出来。”

 

  “我想我肯定会的,”金作家把相册暂时阖拢,他为金泰亨满上酒杯,低沉着声音问,“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说看,我会帮忙的。”

 

  “您记忆里的柾国,对于这本书来说是不可缺少的,能说给我听听么?”

 

 

/

 

  “金老师。”

 

  金泰亨从办公桌上醒来,他想他好像睡了很久,又或者是最近实在是太累了,就连大课间时这样嘈杂的办公室都能让他得到小憩,看到眼前的学生,他条件反射地从桌上拾起黑框眼镜,抬头问,怎么了?

 

  “我早上来时作业没交,课代表叫我大课间时交给你。”

 

  “我看看……”金泰亨推了推眼镜,麻利地打开班级表格,因为是当老师的第三周,他还没有完全对上学生的姓名和长相,于是他讪讪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田柾国。”

 

  “啊,我现在给你把勾打上了,下次要及时上交。”

 

  “您不问我早上为什么不交么?”

 

  因为是奇怪的问题,金泰亨这才抬起头仔细观察田柾国的长相,好吧,左看右看还是没有印象,既不是教室角落垃圾桶旁或讲台左右的问题学生,也不是前排的拔尖学生,不过可以确定的一点是长了一张讨长辈喜欢的脸蛋。

 

  “你越是这么说,我就越不想问了,”金泰亨打趣,然后翻开田柾国的作业本批改起来,虽然不是全错,但观感来说也和全错没差了,“你偏科吧?”

 

  “啊?”田柾国想了想说,“没有偏科,每门课都不太好。”

 

  这么坦诚的学生现在很少见了,金泰亨哧地笑出声,然后从旁边拉了张椅子示意田柾国坐下,田柾国疑惑地歪了歪头,金泰亨说,看出来你不想去操场跑步了,坐这儿听我给你讲解。

 

  经过大课间三十分钟的一番指导,金泰亨可以确认田柾国对数学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后来向别的老师打听,可以确定是对学习也没有任何兴趣,但可以确认的一件事是田柾国作为学生的悟性不算差,属于认真听讲也能大致做对一半的类型。金泰亨想这就是为什么过去了三周他仍然没有注意到田柾国了。

 

  “先别走。”

 

  田柾国回过头。

 

  金泰亨把桌上的饼干丢到田柾国手上。

 

  “把这个拿走。”

 

  但是他现在开始慢慢想了解田柾国了,于是他第二天特别注意了田柾国的座位,原来是教室最靠里侧一列的倒数第二个位置,总之确实是个存在感极低的地方。但不知怎么的,他萌生一种想要捉弄田柾国一番的冲动,上课时开始三番两次点田柾国起来回答问题。

 

  于是年级里就有了金泰亨是田柾国远方表哥的传闻,毕竟金老师是出了名的记不住学生名字,就连成绩特别好的学生也不例外,现在却关注到了一个只有在体育课时能被同学注意到的学生,田柾国。

 

  显然田柾国对这种突然拔高的存在感不适应极了,他还故意在月考时故意漏写了两道大题,当然,作为阅卷老师的金泰亨不可能注意不到这点,他只是觉得田柾国的小心思拙劣极了,成绩出来的那天傍晚就托课代表告诉田柾国,让他来办公室留一会儿再放学。

 

  当然,田柾国会逃走也是金泰亨意想之中的,金泰亨对着空落落的教室叹了口气,回到学校的停车场骑上了自行车,这时听到一阵金属撞击的巨响,金泰亨循着声音朝不远处看去,还是那颗圆圆的豌豆脑袋,田柾国正在扶他的自行车,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唤声,他朝后一睃。

 

  “田柾国!”

 

  就像犯了错误的小孩回头看见老妈拿着扫帚,或者说兔子在丛林遇到了老虎,田柾国踩上踏板就骑着车跑,当然,金泰亨十几年的车龄也不是盖的,按住车把手死命摁住了车铃,直直地朝田柾国的方向追去,因为已经是晚上六点,放学时间过去了一个钟头,学校的长廊空无一人,于是就有了这场滑稽的自行车追逐赛。

 

  两人从校门口角逐到了池塘边,再从池塘边追到了枫叶林边,已经是深秋,枫叶的叶子险些糊住田柾国的眼睛,他下意识地一拐车头,不料轮胎磕在石槛上,田柾国就这么被车带着摔到了草坪里。

 

  “你这小鬼!”

 

  金泰亨吃了一惊,急忙下了车纵进草坪里确认田柾国的伤势,好在草坪表面堆成山的枫叶缓冲了田柾国的重量,等金泰亨俯下身的时候,田柾国的手已经从叶堆里伸出,于是金泰亨拉住这只手,一使劲,田柾国才从轻微的窒息感中逃脱出来。

 

  “我又不会吃了你,你逃什么?”

 

  因为追逐赛拉得太久,田柾国虽然体力超人,但现在也开始喘粗气了。

 

  “你才是,为什么要追我。”

 

  “你放我鸽子了,我明明叫你放学了来我办公室一下。”

 

  田柾国扶起自行车,带着抱怨地回答,“你才不是和我约定呢,你只是单方面叫人通知我,不作数。”

 

  无法反驳,金泰亨心想自己可能是有点仗势欺人了,他垂下眸想了想。

 

  “那我现在同你好好商量,每天大课间和放学后抽三十分钟时间,我给你加练——喂,你又要跑!”

 

  田柾国趁着金泰亨还在字斟句酌地考虑怎么说会更亲切,已经又一次蹬上自行车逃走了,金泰亨这次不追了,只在后面喊,喂,柾国,你给我个答复!

 

  “看我心情——”

 

  田柾国带着他的答复隐没在了地平线。

 

  不过,田柾国是个好懂的孩子,金泰亨猜到他一定会来办公室,所以已经提前给他泡好了热可可。田柾国露出副明明不情愿但因为你是金老师所以没办法的表情,坐在办公室配有的蓝色塑料凳上,把练习卷整张摊开。

 

  正是上午九点半,大课间的时间段,窗外是用作学生晨跑伴奏的进行曲,即使办公室的窗户已经封紧了,还是能透进些许的声音,田柾国托着腮,看金泰亨用那只不同于其他老师所有的红墨水钢笔在卷子上驰骋,力不从心地问。

 

  “金老师,为什么就只有我啊。”

 

  “嗯?”

 

  “你只给我加练,明明成绩比我差的还有好几个。”

 

  金泰亨想了想原因,他不同于大部分的老师,他实在不喜欢太过热情的学生,他们只会让他感到无所适从,相反如果是安静又诚实的学生就讨金泰亨喜欢多了,金泰亨向来不以成绩来判定对学生的好感,不过他绝对无法自称是公平公正的。

 

  “唔……可能是因为我也是一个偏心的老师吧。”

 

  田柾国说,“少来了,你明明就是喜欢捉弄我。”

 

  办公室的其他老师因为这句话哄笑起来,金泰亨吮了口陶瓷杯里的美式咖啡,轻轻拍了拍田柾国的后脑勺,让他把注意力放在练习卷上,然后开始了今天的例行讲解。

 

  “噢,感觉柾国在立体几何题上面很有天赋呢。”金泰亨揉了揉田柾国头顶蓬松的头发,用红笔一下下在田柾国的单元练习卷上打勾,田柾国挠了挠被金泰亨弄乱的头发,嘴巴在阴影处细不可觉地抿了抿,应当是害羞或窃喜的表现。

 

  “奖励你放学来的时候多给你发一张卷子。”

 

  “金老师!”田柾国抱怨起来。

 

  “逗你玩儿的,喏,拿着。”

 

  是一本驼色的牛皮笔记本,厚度惊人,田柾国打开一看,全是金泰亨的笔记,一半遒劲一半柔和的字迹,上面满满的都是高中三年数学的公式和各类题型对应的多种解题方法,田柾国说,写完这些要不少功夫吧?

 

  金泰亨笑了笑,“别担心,我当然还复印了一份留给自己讲课用。”

 

  田柾国从金泰亨无所不有的办公桌上收获的奖励品越多,数学成绩也越来越好了,尽管这次期末考的成绩已经远远超过了田柾国的目标分,但他还是没有停止在金泰亨这补课,相反和金泰亨的关系也越来越熟络起来,但是因为担心同学和其他任课老师不怀好意的猜疑,他不能在学校里表现出来,只能装出一副因成绩吊车尾被迫在金老师那辅导的样子。

 

  所以,他们只有在每天早晨和傍晚骑着自行车路过那条枫树林小路时,才能肆无忌惮地聊些与学习无关的事情,今天也是,田柾国调皮地从金泰亨背后偷袭抢他背包里的雨伞,金泰亨也不恼,就这样慢慢推着自行车,噙着笑看田柾国骑到石子路的尽头,再呈S型骑回来把伞重新丢到自己手里——像小学生的猫鼠游戏。

 

  “柾国。”

 

  “嗯?”田柾国跳下自行车,和金泰亨并排推着自行车,刚好是日落的时候,阳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近。

 

  “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想做飞行员。”

 

  “真的?”金泰亨微微地笑,“真了不起。”

 

  “您不笑我?”

 

  “这有什么可笑的,和我不同,这是很帅气的工作。”

 

  “真奇怪,您是第一个听我说这个不笑话我的。”

 

  金泰亨嗤嗤地笑出声,他说,有时候就是因为你太坦诚,一本正经地说话才显得好笑,所以不必在意他们说的话。

 

  “金老师,您知道我为什么想做飞行员吗?”

 

  “你说,是为什么?”金泰亨侧耳倾听。

 

  “您看过诺兰拍的《敦刻尔克》么?”

 

  “你想说的是影片里汤姆·哈迪演的那名飞行员吧。”

 

  “他很帅气吧。”

 

  “帅气极了,”见自己的捧哏让田柾国脸上洋溢起更丰富的神色,金泰亨敛起眼睑笑,“以后你成了飞行员,记得飞来首尔找我,至少也让我坐一次你驾驶的飞机。”

 

  田柾国开心地推着车小跑起来,从他背后凝睇着这场面,极似一副意境浓厚的油画,金泰亨想也许这一刻田柾国已经成为飞行员了,他的存在本身就和飞机一样自由,又直来直往地直率真诚,没有炮弹能摧毁田柾国本身的独特,至少金泰亨认为,不管将来田柾国成为什么样的人,他都已经让金泰亨骄傲了。

 

  也许是金泰亨的认可让一直在无人注意的世界里独处的田柾国感受到关心了,田柾国也经常跑到金泰亨的办公室主动帮忙搬作业,搬得多了,同办公室的老师们也叫这老实巴交的孩子帮忙,金泰亨常常在旁边哭笑不得地说,悠着点儿用,这是我的学生。

 

  但这层关系毕竟有让人揣测的空隙,高二学期末的时候便在年级里传出了多种谣言,有说田家高价聘请金泰亨老师作为田柾国的家庭教师的,有说他们两关系超出正常的,还有更过分的造谣金泰亨品行不端,不守师德。

 

  学校到底是保护教师的,和金泰亨确认后就不再过问,只说不能再单独进行辅导,金泰亨坦然认错并接受,尽管这种私下补课对于这些比他教龄更长的老师来说早就是家常便饭,甚至是要收取高昂价格的,这些金泰亨都不在意。

 

但是学生是不可控的,很快田柾国揍了同班好几个男生的事情就传到了办公室,同办公室的班主任拎着几个“罪犯”到办公室的时候,地中海发型的老班主任还对金泰亨露出一副嗔怪的表情,金泰亨睃了眼田柾国,这小子倒是毫发无损,其他几个就“遭殃”了。

 

  斗殴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几个男生在教室大声议论金泰亨不良品行时被田柾国撞破,然后一个个被揍了一顿而已。几千字的检讨任务下达,几个人被赶出了办公室,留下金泰亨一个人面对室内的尴尬,他心说他真是羡慕田柾国年轻气盛,他现在到了职场,就算想揍几个老古董也行不通了。

 

  “不过打人是不行的,虽然这也让我很爽快。”

 

  金泰亨六点钟备完课从校门口走出,才发现田柾国已经等了自己一个钟头了,他们没多说什么,因为回家顺路,又一起走在枫叶林旁边的石子路上,此时已经将要迎来冬天,再没有枯叶飘下来了。

 

  田柾国显然还没有消气,只是沉默着推行自行车。

 

  “你想想,如果因为帮我在学校里出了什么事,在档案上留了案底,一点都不划算,我最多只能教你三年,你的人生却有很多个三年。”

 

  显然这并不是一个好的甚至可以说是很糟糕的安慰方式,田柾国恨恨地朝金泰亨看一眼,“你帮了我,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帮你了。”

 

  “那你就在未来变得更好,让那些人吓一跳就好。”

 

  田柾国用小拇指捅了捅耳朵,“我才不在意他们的想法,我想做飞行员是因为我自己。”

 

  “真的?”

 

  “也可能是因为……”

 

  “喂,看车!”金泰亨右手迅速扒到田柾国腰腹上,把他拉到安全的地方,田柾国愣愣地朝下看去,金泰亨的手指关节因为寒冷的温度泛出好看的粉红色,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于是想要把手覆到金泰亨的手上,金泰亨却又把手松开,帮田柾国扶住了差点摔倒的自行车。

 

  “当飞行员的人可不能马马虎虎的,要出事故的,知道吗?”

 

  “知道了,金老师。”

 

  他们的住处分别在这条十字路口的西侧和东侧,于是在这里不得不分开了,田柾国先拐好了车头,每次都是他先离开,金泰亨确定好路况安全后,回头和田柾国说回去小心点看路,田柾国若有所思了一阵,忽地把垂下去的头抬起,朝金泰亨的方向看去。

 

  那人站在红绿交通灯下,而交通灯已经显示是红色,一个孤独的男人驻足着的图形。

 

  “金老师!”

 

  “我一定会成为飞行员的!”

 

  “还有!”

 

  “还有……”

 

  “我……”

 

  金泰亨见田柾国涨红着脸,他不知道田柾国已经做好了什么决定,只是吃惊了一下,又释然地笑着招手,他说太晚了,还有什么话下次再说,赶紧走吧,别再回头。

 

  于是田柾国跑着回家了,他那条小路的交通灯打向了绿色,是一个不停奔跑的男人的图形。

 

  第二天田柾国便没来上学,第三天也是,一直到地上的雪都积了厚厚的一层,金泰亨向班主任打听到田柾国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要把田柾国接回釜山的老家读书,因为田柾国存在感本就不高,班里只有三两个给田柾国递过情书的女生感到遗憾,金泰亨也慢慢放弃了,在上课点名时直接略过了十七号学生田柾国的名字。

 

  他想他大概率是再见不到田柾国了,除非他真的实现承诺,开着飞机来找这个金老师,想到这里,服侍着自家重病的奶奶时竟然又扑哧地笑出声了,最疼爱自己的奶奶腆起嘴唇问,怎么了?金泰亨摇摇头说没什么,这时门铃响起来了,金泰亨起身去开门,迎接的是田柾国那张被冻得通红的脸。

 

  彼时已经过去一个月了,田柾国说他是从釜山偷偷跑到首尔这来的。

 

  “没看到你是开着飞机来的啊?”金泰亨苦笑着打趣。

 

  “我走时走得太急,本来走的那天夜里想来找您,听说您奶奶生了心脏病,我怕打搅到你们,我不想给您添麻烦。”

 

  解释了原因之后,田柾国才重重地松了口气,从背后掏出那本驼色的笔记本来。

 

  “金老师,这个还给您。”

 

  金泰亨吃了一惊,他问,你难道辍学了?

 

  “不是,我还会读书的,”田柾国摇头,“我爸妈答应送我到训练营里去了,那里是专门训练飞行兵的,如果我表现好的话,一年后就有机会到国家预备队那里学习,学习几年后就有机会转正作为飞行员了。”

 

  金泰亨问真的要还给自己么,田柾国点头。

 

“等我成为飞行员回来见到你,你再交给我。”

 

金泰亨于是收下了。

 

  “柾国,你去了那里会吃很多苦头,学开飞机可比学函数难多了,但是很多东西都是一样的,我说过,你学习能力很强,你会成功的,对吧?“

 

  最后那句话就像在给自己服下定心药一样,金泰亨吸了吸鼻子,他知道作为一名教师早应该习惯送学生离开,但到了这个时辰,难免有种心被捏住了的实感。

 

  “老师,将来你要把书还给我。”

 

  “嗯。”金泰亨愣愣地点了点头。

 

  田柾国又走了,像他们上下学时同行一样,田柾国总是习惯走在前头。

 

  那之后的第三年,奶奶去世了,金泰亨只再任教五年,便辞职离开首尔,去往田柾国的故乡,釜山。

 

 

/

 

  金泰亨起床时,感觉脖子和肩膀的衔接处酸痛极了,他想宿醉的感觉还没来得及上脑,心脏的沉重抢先把他摁在了床上。他垂着头看自己手心的纹路,思路已经变成死海,挣扎着归于安静,他想他和金作家说的,早已能习惯人们的到来和离开,不过是高谈阔论,逞能的罢了。

 

  奶奶去世时自己在想什么呢,金泰亨抬起头,呆滞地凝视着天花板,他记起来了,他光顾着哭了,毕竟那时候自己和金作家一般大年级,只有二十七八岁,还不是能接受挚亲离世的年纪。于是他又想为什么现在不哭出声呢,洗脸时他又去数自己的鱼尾纹,他把原因归咎于自己的麻木。

 

  他不得不去工作了,不管怎么样,他都还是要生活,就像田柾国从首尔二中离开后金泰亨也必须迎接一届又一届新的学生一样,他驾驶的这辆公交车总会有新的乘客,再通过后视镜草草地扫一眼离开的乘客,最后独自沉默着行驶到末班车。

 

  他想他得继续生活,至少在金作家面前他也得勉强伪装自己的释怀。

 

  “您又要去捕鱼了吗?”

 

  临去餐厅开门前金泰亨去海边走了一会儿,正逢早晨出海捕鱼的朴先生,他已经年老了,但还是改不了爱捕鱼的习惯。

 

  “是的,但是冬天不好钓了!”朴先生回头看金泰亨,问金泰亨的脸色怎么不太好,金泰亨摇摇头,说只是最近店里生意不好。

 

  “难免的事!”

 

  “是的,您也要注意寒流,今天雪停了,不知道还会下吗?”金泰亨说。

 

  “会下的,据说今年的雪期特别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釜山,瞧我这记性。”

 

  “两年前,伯伯。”

 

  “噢,咱们这片海周边以两年为一周期,明年就不会下雪了。”

 

  “真有这回事?”金泰亨只当是老年男人的跑火车,并没有在意,接着他想到什么,问朴先生两年前这里是否发生过飞机坠机的事故。

 

  “是有这么一事,那时海边浴场也停开了,那飞机小的很,遗骸找了三天没有找到,也就闹挺了一阵。”

 

  “是来做什么的?”

 

  “跨过这片海去首尔巡逻。”

 

  “我听说是名年轻的驾驶员?”

 

  “应该是,总之说是出了什么故障,真叫人感到可惜。”

 

  “啊,是的,”金泰亨把嘴唇藏匿于羊毛围巾里取暖,他看向地平线的海域,不敢想象飞机坠落时的画面,他闭上眼睛,颤抖着感受早上袭人的海风,还带着咸津的味道,“那小子以前做题也是这样,马马虎虎的,改正不了。”

 

  “来客人了。”朴先生努了努下巴。

 

  金泰亨朝店门口看去,是金作家,还穿着那件驼色羊毛大衣。

 

  “我想了一夜。”

 

  金泰亨为作家磨了杯热乎乎的美式,韩国人血液里都流着冰美式,但担心金作家宿醉后胃不舒服,改磨成热的。

 

  “我想了一夜,把这个给您。”金作家从他的牛皮背包里掏出他的相册,在桌上推给金泰亨。

 

  金泰亨悻悻地拿着,问为什么,“我想这是作家你最珍贵的东西。”

 

  “我想我真的走出来了。”

 

  金作家用手指捏着杯壁上的吸管,转着不规则的圈圈。

 

  金泰亨注意到作家的眼睛仍留有昨夜痛苦过的红和肿,在那只眼镜的衬托下显得更夸张了,他沉默着坐在金作家的对面,就和他第一次和金作家攀谈时一样。

 

  “还有一件事,我昨晚把您说给我听的有关于他的记忆,写进了书里。”

 

  原来这本驼色笔记本里的是手写稿,金泰亨发愣的同时,金作家也从包里取出赠给了金泰亨,金泰亨有些不接受地摇摇头。

 

  “这么说你一整晚都没有睡。”

 

  金作家笑了出来,他说对于作家来说,这是常有的事,只是他这一次赶稿子再也不是因为那个讨厌的编辑,是因为他将要离开釜山了,并且再也不会回到这片海,所以急着想把成品交给作为田柾国老师的金泰亨。

 

  “我不会出版这本书,所以这些记忆就留给你。”

 

  “这是柾国在我们两人这里拼凑出的完整的人生,你不存着留作纪念可以吗?”金泰亨苦涩地笑,他想他还没有做好接受这么贵重之物的准备,他看得出金作家对田柾国除对挚友以外的感情,正因为如此,这份传递才让他觉得太过荒唐和沉重。

 

  金作家再要了一份铁板虾滑饭,这次金泰亨做了两份,他知道吃完饭金作家就要远行,这也将是他与这个重名的男人最后一次见面。

 

  “回首尔以后想去做什么?”

 

  “正式地签下公司,如果可以的话,要改下总是反抗编辑先生的毛病。”

 

  两个人嬉笑起来,金泰亨说,这已经是作为著名作家的开始了。

 

  “我已经写完我最想要完成的一本书了,作为作家,感觉至此也没什么遗憾。”

 

  “遗憾的是这本你最满意的书只有我这一个读者。”

 

  “这样就够了,”金作家说,“本来就只剩您一直在等柾国,对吗?”

 

  “不应当这么说,说不准其实我真的已经把他忘了,我带过的学生太多了。”

 

  见金泰亨接着沉默地低着头,报复自己似的用力将筷子上的肉块塞进嘴里,金作家喑哑了一阵,又用一种苦涩的音调说。

 

  “但是我不会再等他,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偶尔在闲下来时想起他就可以,柾国一定也希望这样,您说是吗?”

 

  金作家离开了,金泰亨本想去送他,作家说不用,金泰亨就拿着相册和驼色笔记本回了家,下午不再开店。

 

  金作家站在等候区等待高铁的时候,心里纷纭的是金泰亨有没有翻开那本麂皮书,其实那里面有关金作家和田柾国相识的所有记忆都被他亲手撕掉了,只剩下了金泰亨和田柾国高中时代的回忆,这是他为另一个金泰亨和田柾国留下的最后一份礼物。

 

  如果不是在釜山遇到了田柾国的故人金泰亨,金作家想他永远都会陷在名为田柾国的循环梦境里,但一旦全盘接受了金老师的那段记忆,金作家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田柾国初见自己时那样欣喜若狂,又在有时露出落寞和失望的眼神。

 

  田柾国说给他听的“海马效应”只是一场谎言,他只是把自己当作了某种代偿。

 

如果说眼前永远直行的高铁是田柾国的话,那么自己恐怕永远只能作为这条线路上途径的站点,短暂地接受了田柾国并不诚实的温柔,而作为金老师的那个金泰亨,才是田柾国的始发站,因为田柾国永远只为他而来。

 

那么田柾国到底怎么看待自己呢。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金作家想,他已经把他心里的田柾国永远留在了那片海里。

 

  而在另一边,釜山的金泰亨的住处里。

 

金泰亨迟迟没有打开手稿,好像去翻开田柾国离开自己身边以后的人生是一件极为辛苦的事情,但他在观察这本麂皮笔记本的时候,发现这颜色竟和曾经自己给田柾国的那本数学笔记本一模一样,要不怎么说两个金泰亨实在太像,就连喜欢的颜色,也是一样的,金泰亨的眼神被熨烫了几分,这时他突然想起田柾国当时再次还给他的笔记本也被自己带来了釜山。

 

  田柾国的承诺也和飞机的残骸一起永久沉没在了海底,金泰亨知道他也无法兑现他说的话,等待田柾国回来时再把笔记本还给他了。

 

  他重温自己十二年前的字迹,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可能因为自己也与十二年前的自己产生了不同,他一页一页地翻开,就好像在一页一页地翻开当时的自己,而笔记上已经留下田柾国红色和蓝色水笔留下的记号,可以见到这本笔记本的另一个主人对里面的每一道公式都很重视。

 

  金泰亨想象着田柾国遇到难记公式时苦恼的表情,也想象田柾国被自己解题思路折服时的神色,即使已经过去十二年了,田柾国的那些微小表情还是浸泡在自己的脑海里,只要给他一点时间,就能像漂流瓶一样轻易地浮出水面。

 

  有几道例题的旁边被田柾国打了重点符号,也有不少被田柾国画了大大的问号,也许是想要第二天来办公室询问自己的吧,但是找不到机会?金泰亨不知道,毕竟再也见不到写下这些字符的主人了,他安慰自己高考以后也有一小题自己没能想出答案,但事后也再没有主动找出过,可能很多事情不需要被告知答案也可以。

 

  翻到最后一页时,已经过去了半个钟头,金泰亨原本有些发困,但看到最后一页夹着的便利签,心脏似乎骤停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沉重起来。

 

  是淡紫色的便利签,原本应该是贴在书的最后一面上,但因为十二年过去,岁月也剥落了签条上的粘性,于是这张小纸条就这么随着金泰亨翻页的动作掉落在了地上。

 

  金泰亨吞咽一口气,仿佛在吞咽自己将要喷薄而出的悔恨,他低下头,大脑充血了一阵,才捡起便签,查看上面的字体。

 

  是田柾国歪歪扭扭的字体,不会有假。

 

  一如他十二年前的习惯,字写得特别小,密密麻麻地排布在了便签的每一个角落:

 

  “金老师,谢谢您让我第一次在办公室拿到老师奖励的小零食,其实我还有好多话想和你说,但你知道我各科成绩都不好,总是写不出让您满意的答案,其实我并没有把握能成为飞行员,我只是逞能的!我已经从您那学习了很多数学公式了,可我怎么也算不出和您再次相遇的概率,如果我们还能见面,请再多听我说说吧!

 

  金老师,真抱歉老是拜托您,您能在首尔等我吗?O(≧口≦)O!!!” 

 

  最搞笑的是,留言的最后还用别扭的功夫留下了十二年前最流行的网络颜文字,金泰亨哧地笑出了声,用手指摩挲着上面黑色的笔迹。

 

  “又用这么细的笔芯,都叫你用标准0.5的了……”

 

  就像田柾国当时的人生被金泰亨本人染成了另一种颜色一样,金泰亨眼眶里不间断溢出的滚烫的东西滴在便签纸上,再一次将黑色的笔墨染成了另一种说不清的颜色。

 

/

 

▸BGM:Clouds-Before You Exit

 

  从釜山发往首尔的那班高铁呼啸而过,已经远行至看不见的地方,然后下雪了,海面静得只能听到雪与水交融的声音,依然是傍晚的时间,金泰亨坐在礁石上,围着那块格子围巾。

 

  海浪卷着白色的泡沫,像亲吻一般打湿了金泰亨的脚尖,深冬的海水刺骨透心的冰凉,金泰亨拢了拢身上的羊毛外套,却不逃避海水击打礁石时溅起的水珠,在他看来,这是田柾国存在的痕迹。

 

  如果说要给此时的大雪一种比喻的话,那金泰亨想,这是他的思念,一个个,一滴滴,一片片地,奋不顾身地全部掉落进田柾国的大海里了。

 

  朴先生说明年釜山不会再下雪,金泰亨想它还会一直下,因为他的冬天再也不会变暖,但是不管怎么样,这片大海一直在这里,沉睡着某人,又生长着某人,它每天侵蚀着金泰亨记忆的沙滩,又每天缱绻着海风与金泰亨作伴,就好像十二年前的那两架自行车至今仍未生锈。

 

  “天要黑了,快回去吧!”

 

  朴先生在渔船上朝金泰亨的方向呼唤。

 

  金泰亨朝朴先生招招手,示意他已经听到了老人的告诫。

 

  “柾国。”

 

  他垂首看向脚边的海面,海水的颜色总是很深,仿佛永远染不上他物的颜色,就连金泰亨的影子也无法显现。

 

  于是金泰亨伸出两只手做出喇叭状,朝着大海的尽头呼喊起来。

 

  “田柾国——”

 

  “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

 

  附近的山谷回响着金泰亨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围绕着大海回放着。

 

而这片大海像是真的听到了什么,海浪掀起了更汹涌的波澜,拍打在附近的山谷上,击打出一阵阵的回声。大雪覆盖住了金泰亨的毛绒帽,眉毛和睫毛,遮盖住了金泰亨来时留下的脚印,金泰亨环顾四周,这样看过去,就像这片白色的世界只剩下他和这片大海了一样。

 

/

 

  金泰亨想他又沉沉地睡去了,醒来时,眼前是一片漆黑,心说自己是悲伤得失明了么,再一回神,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口鼻也被蒙蔽住了。

 

  还没等像平常掀开头顶被子一样解除眼前的黑暗,自己的手却被光明处的人拉住了,彼时黑暗里破进一道早晨暖色的阳光,头顶的叶子被扒开,露出一张许久没见但仍然熟悉的脸。

 

  金泰亨看向四周,熟悉的学校不远处的枫树林和石子小路,他正躺在枫叶子堆砌成的小山里,旁边躺着的是自己那辆微生锈的自行车。

 

  “金老师。”

 

“我们上学要迟到了!”

 

原来这次是自己摔进草坪里了。

 

 

-the end-


奇妙能力鱼

【正泰】巧克力夹心派

正泰*校园paro / yhsq走AO3

*不太掉马的掉马梗、

*看暗恋学生会长的不良如何被抓包 ♥


“你是我早餐里的温柔麦片;你是我午餐里调皮的红烧肉;你是我晚餐里的帅气酸奶;你是我睡前的痴情牛奶。”?


闵玧其憋着笑一字一句念出这段话的时候,田柾国正在一旁用粉笔修改学校公告黑板上的注意事项。


再次听到这段话,田柾国的嘴角还是没忍住又抽搐了一下。


把粉笔放入凹槽里,田柾国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去,一把抢过闵玧其手上的爱心粉色小信封,“别偷看人东西。”


然后就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里。...


正泰*校园paro / yhsq走AO3

*不太掉马的掉马梗、

*看暗恋学生会长的不良如何被抓包 ♥



“你是我早餐里的温柔麦片;你是我午餐里调皮的红烧肉;你是我晚餐里的帅气酸奶;你是我睡前的痴情牛奶。”?

 

闵玧其憋着笑一字一句念出这段话的时候,田柾国正在一旁用粉笔修改学校公告黑板上的注意事项。

 

再次听到这段话,田柾国的嘴角还是没忍住又抽搐了一下。

 

把粉笔放入凹槽里,田柾国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去,一把抢过闵玧其手上的爱心粉色小信封,“别偷看人东西。”

 

然后就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里。

 

闵玧其倒是很无所谓,摊摊手,见田柾国和金南俊他们转身向外走,他便双手插兜打算跟上去。

 

末了又想起什么似的,歪头撇了眼身后的垃圾桶。闵玧其探头看了看走在前头的田柾国,倒退几步,不动声色的屈膝,用二指从垃圾桶中捡夹起粉色信封,装进了口袋里。

 

歪头自言自语道:“非主流吗?”

 

“写得挺不错的啊,下次泡妞抄抄。”

 

一行人一齐走到学校后门的墙脚处,这里是学校里唯一的摄像死角。

 

田柾国解开第一颗扣子,松了松领带,从兜里拿出一包烟,又俯身从闵玧其那儿借了个火,便靠着墙边吞云吐雾了起来。

 

闵玧其也倚着墙在田柾国的一边,他歪着头调笑,“那个金薇薇到底是谁啊,都给你写了一个学期的告白信了,却连个人影都没有。”

 

“我怎么知道。”

 

闵玧其便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那封信的样子,“应该是个很可爱的小女生。”

 

“可不可爱不知道,但肯定不太好看。”金硕珍在一旁调笑。

 

田柾国没搭理他们,闵玧其也自知没趣,便转移话题,“最近那个金泰亨还有找你麻烦吗?”

 

“你说你到底哪里惹到这个大校霸了啊?”

 

夹着烟的手指僵了僵,田柾国眯了眯眼睛。


暂时撤了






妄山无

【正泰】蝴蝶过期居留

*伪现/纯爱变P友变真爱(不是

*1w+短篇

*ooc预警,请勿上升


【Side A】


1


停机坪风很大,金泰亨走出机舱门,被吹得清醒了不少。看着脚下台阶,他从睡意中勉强抽出点精神,往下走。


台阶出口小小的,田柾国穿着黑色羽绒站在那儿,被风吹胀的羽绒仿佛抖动的翅膀,颤颤巍巍张开挡住整个出入口。


“来吧,我背你。”说着话间田柾国微微伏下身子,正好是金泰亨站在台阶上往前一倒就能被接住的高度。


金泰亨只犹豫了一秒,便揉揉眼睛,把自己安稳降落在对方的脊背上。他没问田柾国为什么要背他,也不去想摄像头在哪个方向。


田柾国把他背到车前,他自...

*伪现/纯爱变P友变真爱(不是

*1w+短篇

*ooc预警,请勿上升






【Side A】



1


停机坪风很大,金泰亨走出机舱门,被吹得清醒了不少。看着脚下台阶,他从睡意中勉强抽出点精神,往下走。


台阶出口小小的,田柾国穿着黑色羽绒站在那儿,被风吹胀的羽绒仿佛抖动的翅膀,颤颤巍巍张开挡住整个出入口。


“来吧,我背你。”说着话间田柾国微微伏下身子,正好是金泰亨站在台阶上往前一倒就能被接住的高度。


金泰亨只犹豫了一秒,便揉揉眼睛,把自己安稳降落在对方的脊背上。他没问田柾国为什么要背他,也不去想摄像头在哪个方向。


田柾国把他背到车前,他自觉滑落,上车找了个空座,继续飞机降落前没完成的小憩。


“安全带。”田柾国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


但他这次没有回应对方,而是假装自己已经睡过去,路途并不遥远,又不是前座,偶尔不那么谨慎一次也不是大事。


田柾国的叹息在安静的车内清晰可辨,继而带起对方羽绒服布料因靠近自己而发出的声音——是田柾国伸过手替他拉过安全带,随着“啪嗒”一声落扣,金泰亨睁开眼,在昏暗的视野里捕捉到对方的剪影,低声说:“别管我了。”


田柾国没回答,直到车子发动才回话。


“我知道,只是看摄像大哥被吓到手抖也是蛮有意思的。”


“你明知道公司不喜欢……”


“是。哥说过很多次了,但反正都会被剪掉的,吓一吓公司又怎样,反正我们都不是恋人了。”


金泰亨不再回答,而是闭上眼睛。


他们来这座陌生的城市巡演。


夏季干燥的空气让金泰亨感到喉咙不适应,候机时,即便是灌了几口水后才开嗓,有一个转音他觉得怎么处理都不满意,试了又试。


“省点,上台再发力。”田柾国走过来,随手给他递过桌上的水。


金泰亨接过水,顺手把水瓶当作麦克风,执拗地又试唱了一遍,总感觉情绪渲染不在点上。


他还想再试试,举在半空的手却被田柾国按住,听见对方提议:“第三个音,这样……”说着还给金泰亨示范了一下,“怎么样?”


金泰亨依言跟着唱了一下,觉得抓住了点感觉。


“做得很好。”


他低着头,听田柾国夸他。这场景似曾相识。


刚出道的时候,他们窝在录音室的一角,焦虑地进行着公演前的集中练习。金泰亨记得地下室的空调坏了,他把头抵在冰凉的墙壁上降温,而田柾国始终不肯舍弃掉那顶黑色的棒球帽,被热得面颊都沾了红色,配上清秀的面庞,像一个偷抹了妈妈腮红的小姑娘。


他就这样靠在墙上看田柾国,萎靡不振的面貌引来对方注意,而田柾国也没嫌弃他脖子后的汗,伸手捏过他后颈,说:“哥要打起精神来。”


“唱得很好的。V哥要对自己的嗓音有信心。”田柾国安慰他,低头看词时手还在他后颈上给他放松。


“你对我真好啊。”


“我怎么可能不对哥好。”那时候田柾国说着伸手去摘他颊边的棉絮,指尖动作轻柔得像戳一个泡泡,“我必须对你好。”


已经是很久远的回忆了,金泰亨偶尔还是会在这样的一个忙碌的间隙,或者休假中无事的下午,把这些陈旧得翻起毛边的回忆翻出来看,就只是看看。


有时他也会想问问田柾国,有没有也像他这样,偶尔翻出过去来看看。但他不敢,过期的感情像发霉面包,应该不会再有人想像他一样神经质地偶尔凭吊。


巡演结束后有庆功宴,金泰亨去换下演出服,解下内衫时蹭花了嘴上仅剩的唇彩。


他走出换衣间,拿纸巾抿掉了嘴巴上剩余的唇彩,然后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浅淡的唇色压不住艳丽的舞台妆,让他看起来有点病气。


不太好看。


他伸手指揉了揉嘴唇,让它带点血色,看起来精神一些,好衬剩下还未脱的眼妆。


今天他化好妆换好衣服走出来时,田柾国小声地“哇”了一下。应该是觉得好看的,他这样想着,抿唇审视镜子里的自己。


“怎么还不走?就差你了。”经纪人叩响了化妆间的门,金泰亨慌忙收回手,仿佛做了亏心事,低头提起背包往车走去。


  

  



2


金泰亨醒来时整个人正处于重启阶段,陌生的天花板提示他现在还在异国的酒店里,然后他就想起了巡演。


昨天是在这座城市的最后一场巡演,第二天应该没行程,他们的下一次起飞应该在第二天下午。


金泰亨知道宿醉的首要症状是头疼,但没想过会引发全身的酸疼,仿佛昨夜并没有休息好。他其实是近半年才开始尝试喝酒,成员们都很习惯那种辛辣穿喉而过的味道,只有他不行,所以在田柾国问有没有人要喝几杯的场合,他都参与不进去。


他昨晚试了试,也就喝了几杯,间杂着碳酸饮料,在闪过的记忆残片里,好像朴智旻在后半程发现了他这个行为,拿走了他手边的饮料,说这样更容易醉。


金泰亨感受着浑身的难受,意识到对方说的是对的。


窗帘遮光性很好,金泰亨无法判断外面的天色,于是伸手去摸手机。


却碰到一个温热的物体。


他吓得惊呼出声,那端因为他的打扰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哼声,床动了动,房间里又安静下来。金泰亨听出来那是田柾国的声音。田柾国睡眠一向很深很沉,他又镇定了下来,先不去想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形,撑起身体继续找手机——而随着动作,不该难受的地方被牵扯出的疼痛给了他当头一棒。


再迟钝就不礼貌了。


金泰亨忍着不适,在小夜灯的指引下走进浴室,声控的镜前灯没给他缓冲时间,一瞬间亮起的光线让一切无所遁形。


他看着从脖子到锁骨再一路往下的点点痕迹,怔愣中把指尖抚上唇瓣,那里的情况比昨天他刻意揉搓的结果还要糟糕,清浅色调已经转为烂熟的樱桃,没来得及卸掉的舞台妆经过一夜不再精致,晕开的眼尾颓靡不堪。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想不起昨晚的前因后果,模糊的记忆里好像自己还挺乐意的,所以他也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自己那点分手后残存的绮念让他勾着田柾国做了这种事。


于是他不作声地借着浴室的光线,从地毯上捡起不知道是他的还是田柾国的衣服裤子胡乱套上,等离开田柾国的房间才想起自己并没有拿房卡。


于是他不得不花十分钟去前台多要了一张自己房间的房卡。宿醉的头疼和昨晚的放纵折磨着他欲坠的精神,在难捱的十分钟里,他脑海里不断闪回许多过去的事。


  

  

  


3


金泰亨曾经觉得自己是个勇敢的人。


他有很多勇气,足够让他在bighit的工作人员问他要不要试一下海选时没有怯意,让他独自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迷路也没有心慌,也让他在认识新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人时总充满热情。


成员们有说这些都是需要勇气支撑起的故事,也不知道是为了让他开心还是敷衍,但他一直相信,自己是有勇气的,成为了防弹少年团的一员,本就是他人生中最能展示勇气的大事。


可后来才知道,勇气只是假相,真相是世界在这些时刻从未朝他露出凶狠爪牙,直到世界朝他露出滋着毒液的獠牙,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法招架。


金泰亨只要轻轻闭上眼,就总会想起公司是怎样义正严辞警告他和田柾国,让他俩离彼此远些,互动的镜头被剪掉,安慰的拥抱不被记录,难掩的关心被藏起躲在失焦的角落里。


当然不止这些故事。他和田柾国的故事在旁人眼里从不完整——公司裁切拼凑出来的版本拙劣不堪,粉丝们看到的剪辑支离破碎,唯一知道真相的只有彼此,所以任何人都能简单地对他们的关系唱衰,任何人都能对他们关系随意审判。


很艰难的时候,金泰亨想起来都还是要叹气。


但那些都不重要。无论是金泰亨自己还是田柾国,都觉得虽然辛苦也还是可以维系这段感情。


只是金泰亨从那时起,清楚地明了自己并不拥有富足的勇气,甚至在困境中被消磨得越来越少。


他和田柾国要面对的沼泽地,没有尽头又望不见底,太阳很久没有在这个世界升起,他想起爸爸给他说过的故事里总提黎明前最黑暗,总想着或许熬过至暗时刻就会有玫瑰色的黎明。


但事实是,给他讲这个故事的爸爸妈妈,和一贯以来无条件地支持田柾国勇往直前的他的父母,都没有站在他们这一边。


最后的坚持瓦解在田柾国这里。


并不是田柾国主动提的放弃,等不到黑暗被黎明撕裂时,田柾国曾是他最后一点勇气,是别于襟前的玫瑰色勋章,唯一的那点光亮。


只是金泰亨看着把自己困在泥淖中的男孩,想起自己是怎样一点一点地,把内向的对方拉入这个吵闹喧嚣的世界,长大成为现在这个爽朗阳光的优秀模样,可现在,又因为他而过得这样辛苦。


那时候“梦想”还是个被含在舌尖的词,吐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达都要因为这个词而重新掂量。公司那边在施压,外界媒体拿着偷拍到的亲密照威胁,一切都陷入死局。


那段时间田柾国一度瘦得有点脱相,一开始也还是会抱着他说“没关系,会有办法”,到最后面对他说的分手,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好。


说来惭愧,最艰难的时候,他把田柾国放弃掉了。


田柾国应该对他失望了,所以也把他放弃了。


打游戏的时候,不是存在简单模式、普通模式和困难模式吗?如果把人生比作游戏,那“想和田柾国在一起”的人生,对他和田柾国来说都是地狱模式。


他决定把地狱模式调回普通模式——只需要按下切换的按钮。



  

  


4


虽然退回原点也还是喜欢,只是感情都成了一枚哑火子弹,在他心上洞开一个孔来回地钻,那以后金泰亨突然又明白了一点点关于长大的辛苦,那辛苦源于无法对自己坦诚。


无法对自己坦诚是最难的,却也是他要迈出的第一步,克制想要触碰与靠近的每一个动作,将根植于身体的本能一点点拔除。


有一回录节目的时候,田柾国红了眼睛,金泰亨坐在边上,看着热心的成员们过去安慰。


“你不去安慰一下吗?”大概是他的视线不够收敛,坐他边上的闵玧其问他怎么不过去。


“不是有大家在吗。”他含糊不清地说,但是看着略显可怜的田柾国,和去安慰完对方又回到原座位的几个成员,觉得自己就算过去安慰一下也不明显。


他还是不忍心就这样看着,不甘心只这样看着。


“不要哭。”金泰亨觉得自己的安慰可有可无,他只是想走过去给田柾国一个拥抱罢了,虽然拥抱也是可有可无,但他还是从后面圈住田柾国的脑袋,低声安慰:“不要哭嘛。”


他想起此前有一天晚上趁着夜风轻柔,他打算出宿舍走走,结果在小区内的公园里看到了田柾国。


塞得满当的背包被随手放在旁侧的秋千上,而田柾国自己霸占了另外一个,也不晃,就那样干坐着,金泰亨认出他来,走近时看见田柾国低头飞快地抹了把眼睛。


本该路过的,金泰亨想。


但他做不到视而不见,于是他走向田柾国,保留着两步的距离,问对方为什么不回宿舍。田柾国坐在秋千上抬头看他,也没多说话,只是伸出手臂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圈住他的腰,依恋得像每次道别都不愿意让他走的碳和顺心。


那是他们分手后第一个沉默漫长的拥抱。


直到最后,田柾国也没跟他解释为何难过。可能与他有关,也可能与他无关,但因为自己发出了放弃掉对方的声明,这辈子,田柾国的喜怒哀乐,与他都无关。


他就不发一语,安静地垂头看忙内的发旋。


就像这次一样。


现在他从后面圈着田柾国的脑袋,看向对方发旋,斟酌再三小声开了口。


“我们柾国啊,最近眼泪好像特别多,希望往后的日子能多点展示笑容就好了。做事可以不那么拼尽全力,偶尔倚靠一下哥哥们,做个快乐小孩。”


田柾国听见了,抬手抓住他的手,很紧很紧,直到他轻轻晃了几下示意田柾国松开,对方才放开。


结果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拥抱,也还是被剪的一干二净。


在分手以前定好的济州岛之约无法再一起履行,金泰亨后来找了其他朋友跟自己一起去,在海边看着浪潮前仆后继地拍打礁石,像他和田柾国曾想抵抗世界一样义无反顾,朋友问他眼睛怎么有点红,金泰亨说是风太大了。


他做了去每个海边都会做的事——用石头垒了一座小石塔。


“要许什么愿望呢?”朋友问他。


金泰亨对着石塔虔诚地合掌。


可能是济州岛的海浪声太大,金泰亨闭着眼仿佛置身于海中,层叠的潮声将他裹挟着送往每一个有海水气息的回忆。他们去看过很多地方的海,北欧的,夏威夷的,马耳他的,但他还没看过釜山的海。田柾国说过要带他去釜山看海,还说有了驾照的第一件事就是开车带他去海边玩。


可能釜山的海,也只能自己一个人去看了。也没什么问题,像这次的济州岛之旅,自己也还是来了。


虽然跟田柾国一起看会更开心,但是跟田柾国在一起会有更多的不开心。


很公平的。回到世人眼中的正轨,走的路会平坦一些,他们团体走过的路本就不是坦途,更不能把爱的人往险滩里带了。


金泰亨闭着眼都能感受到热意在眼眶中蒸腾。朋友问他许好愿望没有,他睁开双眼。


从小到大,他搭过很多石塔,每一个愿望都像小作文一样长而又长,对象涵盖他和家人,到后来又加上成员和粉丝,他的愿望越写越长,每一次都有很多小愿望来构成一个大愿望,似乎多说几句就能从老天爷那里捞到更多的幸运与便宜。


但这次他想给田柾国一座济州岛的石塔和属他独有的愿望,也是给自己一个与田柾国有关的济州岛回忆。


“希望田柾国能健康幸福,以后的路都是一片坦途,得偿所愿。”


怕老天爷弄错对象,他把田柾国的家庭住址,出生年月乃至全名,都慎之又慎地念了一遍。



   

  


5


从电梯里出来再度回到他和田柾国的楼层,金泰亨捏紧了手心里的卡。


他的房门离田柾国的房门不远,但走过去的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跳上,慌乱令他没能很快对上房卡感应的地方,耳朵里总在捕捉走廊另一端似是而非的响动——他总担心下一秒田柾国就会出现,他还没想好怎么应对这件事情,可等他抬眼,那处又是空无一人。


田柾国还会记得昨晚的事吗。


“嘀——”


仿佛是在同他开玩笑一样,没有刻意专注对准的房卡,居然把房间打开了。


金泰亨推门而入,却因为门内的人僵住。


田柾国一把将他扯进去,关上房门。


“哥跑太快了,刚刚去哪里了呢。”


金泰亨后知后觉地想起,他的房卡应该是在田柾国那里。果不其然,下一秒田柾国就把他的房卡和手机一并放在桌面,道:“跑太快了,手机房卡都忘记拿了。”


“我以为你在睡觉……”


“哥关门时我醒了。”田柾国抓住他攥着连帽衫领口的手,问,“刚刚就这样出去了吗?”


金泰亨的手松开,田柾国沿着领口屈指勾下他的兜帽,露出脖颈处的红痕。


“没人看见……”


“哥这么好看,给别人看见了会起歹念的。”


金泰亨低着头思考间,下巴被捏着抬起,视线对上田柾国的眼。


他有些许在意自己现在的模样,想别过头去,但田柾国不放手。


“……妆都花了。”


“好看的。”


对方凑过来,鼻尖抵着鼻尖,亲了上来。


于是稀里糊涂地,又睡了一次。金泰亨甚至找不到合适的时机问昨晚到底怎么回事,但他想,横竖两种情况,过错一半在他,是两人醉酒的共同合意;或过错全责在他,是他鬼迷心窍一手促成。但田柾国现在好像很享受的样子,那估计过错只有一半在他……


他的目光落在天花板的纹饰,很轻很轻,田柾国也不说话,他就走神地回忆过去在一起时不算多的亲密经历,原来对方在床上是这样沉默少言的类型吗?他都不记得了……


大概是感受到他的走神,田柾国报复性地咬卝了一下他腿卝内侧,于是他被重新拽回去,沿着旋涡堕进风眼乐园。


这场意外被默契地定论为“酒后乱卝性”。这个词显然无法有效解释他们第二天早晨的那一轮亲密,但谁都没有过问这个巨大漏洞。因为睡了一次就已经在他俩故作不熟的谎言上撕开一个豁口,后续行为只是把这个豁口越扯越大,从外往内灌进烈烈罡风。


他们延续了这种隐秘关系。金泰亨觉得迟早有一天,豁口会被发现。但田柾国很坚持,捧着他的脸说,“我们又不是在一起,他们能怎么说呢。”


金泰亨愣了一下,完了自嘲地笑道:“也是。”


这是他给田柾国定的规矩,与其说是约束对方不如说是也在警告自己。


【除了上床,不能做任何多余的事。】


田柾国问,什么是多余的事。


金泰亨低头,想了很多,想了很久,想起田柾国总是夸他,在他累时愿意背他,在他难受时会抱住他,关心他有没有吃饱,管他喝了几瓶可乐,在他睡不着时给他泡热牛奶……


金泰亨闭上眼,许多词滚过舌尖又被咽下,最后只是轻轻说:“不能爱我。”


不去想世俗的问题,就再偷一点欢愉。


“知道了。”


田柾国答应了,但好像也生气了,把他压在柔软的被褥里,不那么温柔地做了一次。








【Side B】



  

1


“团体的话,我们又向前走了很多步;但就我个人成长来说,过去一年好像有点滞阻,没有很好地成长,希望新的一年,个人成长也能有所收获。”田柾国填写完节目组给的profile,拿起来念自己对这一年的回顾。


“你可以稍微不要那么用力往前跑的。”


“那怎么行。”田柾国摇头,说,“还要快点才可以。”他否定完,才意识到说出这话的是金泰亨。


“偶尔做个依赖哥哥们的孩子也很好。”金泰亨说。


“不行。”田柾国说着,看着金泰亨一字一句道,“想快点成为依靠。”


“啊,是吗。”金泰亨回应着,似乎并未受任何触动,田柾国想。


可能是他没去想自己在说要成为谁的依靠,又或者可能是他已经不需要了,或者是已经不再在意——他的语气平淡得如同自己走过来告诉他自己晚上吃了炸酱面一般,目光淡淡,吐露的话语也淡淡,脸上温吞的笑像浮于流水的落花,下一秒就随波卷走,或者被风带走。


田柾国想起金泰亨还会放肆大笑的日子,像一株深扎于土的向日葵,风吹不转雨打不折,不是现在这样漂在水上,好像随便起点风浪,那笑容就落下去了。


金泰亨好像比以前更难开心。


田柾国漫不经心地放下笔,突然提声问成员们想吃什么,今天中午的外卖他请客。


成员们听了,凑过来吵吵闹闹地点选了心仪的菜式,田柾国一一记着,而金泰亨一直没讲话。


“还有吗,你们还想吃什么。”


无人回答,田柾国又问:“还有其他吗?”


他一遍又一遍地问,终于等到金泰亨发表意见:“份量应该够七个人了。”


田柾国不为所动,问还有没有想吃的。


成员们都看不下去,终于是有两个哥出列点名金泰亨要再点份自己想吃的。


于是金泰亨终于开口,说自己有点想吃炸鸡。


田柾国记下,点外卖终于至此告一段落。他整理着手机里的外卖清单,想着金泰亨吃到想吃的,心情会好一点。


他跟金泰亨的关系非常奇怪,每次非得找点什么借口去掩饰每一个行为的目的,其实成员和较熟悉的工作人员们都心知肚明他和金泰亨过去那点事,但大家都不再提,尤其成员们,大部分时间都会像这次一样,心照不宣地宽容了他的小心思。


他们本来能够成为亲密爱侣的。


田柾国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个怯懦的人,虽然刚来首尔的时候比较认生,但绝对不是胆小怕事的性格,尤其是刚成年那会儿,年轻的身体里充满了对20代的憧憬与意欲,让他恨不得在成年后的第一秒就把金泰亨盖上自己的戳。


“还记得我说过吗,20代会有很多你难以原谅的人出现的,也包括我。”金泰亨在他吻上去的前一刻把手挡在两人之间,很认真地看着他,重复了这句话,问他,想清楚了吗?


田柾国都不知道自己需要想清楚什么,成员们都早早离开给他俩留下了独处空间,金泰亨却还在说之前就已经对他说过的话。成年后的第一秒没能诞生于一个吻之中,他有些恼,说:“如果哥不跟我在一起,我才是真的无法原谅。”


金泰亨听完眼睛又笑成两道弯月,田柾国深呼吸,准备吻上去了,却被金泰亨早一步勾过脖子亲了个正着。跟预想的不太一样,但不是那么重要,只要对方是金泰亨就可以。


后来他终于明白当时这句话的意思。


那时候金泰亨提了分手。他被金泰亨放弃了。


其实田柾国能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提出分手,属于成年人的理智告诉他,金泰亨是在为他,为他俩,为团体,为家人,为所有人着想,最后做出了这个决定。


而他其实也知道有且只有这一条路通往生门,只是他不想放弃金泰亨。


但他也只能说,好。


可他怎么可能甘愿去放弃对方,对方是他一整个青春期末尾的憧憬,所以面对这样仓促惨淡的结局,原本得偿所愿却被背叛的青春期自我,压过了成年人的理智,让他开口说:“我不会原谅哥的。”


“说好爱我的,但都是些什么啊。”


其实这句话不止说给金泰亨听,还有很多人,确实如金泰亨说的一样,都是他难以原谅的人。


“对不起,我失约了。”金泰亨说完就离开了,离开时还轻轻为他带上门。


明明以前玩笑打闹,两人都从不在意门开关是小声还是大声,现在金泰亨这样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他们一下子就生疏了。


他明白,言尽最好于此,他们都知道坚持下去的结局是什么,被曝光,会退团,或者解散,故事结局会比现在更加不堪。


他其实很后悔最后说的那句话,让场面更难看了,他并不想指责金泰亨,也不该指责,但是那瞬间真的太难过了。难过铺天盖地如三尺巨浪迎面打来,令他昏了头,让最后的道别都不体面。


金泰亨走后,他离开工作室,去楼下便利店去买了酒,又顺了包从没碰过的烟,想像个老手一样把感情尽快抛在脑后,但生疏得连打火机都忘了买,那盒烟就被他丢在了工作室角落里,一直没拆封。



  

  


2


后来日子就这样过,团体发展得越来越好,他跟金泰亨之间不咸不淡,家里也一直不肯松口他和金泰亨的事。


——是,金泰亨把他放弃了,他也没想彻底放下。只是他想把路障稍微清一清,再带着十成十的诚意去找对方复合。


从釜山回来,他暂时把自己停在小区公园里的秋千上,还不想那么快回宿舍。成员们总说他太透明了,什么都写在脸上,所以现在回去的话,保不齐又要被大家发现什么。


也不是没有收获。


临出发前,他亲哥送他到动车站,一路说了许多话,田柾国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直到他哥说起金泰亨。


“你都没在和他谈了,为什么还这么坚持,是打算等家里同意了再追回来吗?”


“哥又怎么知道我俩是真的不谈了。”


他哥一听就笑了:“你谈恋爱时那个状态我又不是没见过,现在跟老婆跑了似的。”


田柾国很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这样情绪透明,成员们这样说,他亲哥也这样说。


“当然不是说你谈恋爱时都一直跟个傻子似的乐呵,有段时间挺吓人的,状态很不好,那时候我都想着,你俩这哪是谈恋爱,吊着口气互相消耗罢了。“


“爸妈都觉得你俩谈恋爱是学坏了,小孩子玩过家家,说实话,如果他不跟你分手,我也会那样以为的。毕竟小孩是永远只看眼前欢愉,不计后果的。”


田柾国回想着成年的那个晚上,估计那时候的金泰亨已经预想过不好的后果,所以把手横亘在他们之间,问他,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所有可能的遗恨与不完满,也还是选择要跟他走那么一小段路。


“你俩也挺不容易。如果你俩还在一起,我会为你俩应援。当然,如果最后你牵手的人不是他,我也会一直为我的弟弟应援。”


“前面说得很好,后面的话可以不说。”


所以说,也不是没有收获,已经成功策反敌方一名。想到这儿,似乎也没那么难过,他揉了揉眼睛,暗道必须打起精神来,不能再露出颓丧的神情,要成为能依傍的树。


结果被金泰亨看见了,对方走近了,问他为什么不回宿舍。


虽然确实很想快点成为金泰亨的依傍,但是显然,金泰亨似乎会对示弱的他心软,而他又不会对金泰亨说谎,于是他就沉默地伸出手,把金泰亨捞向自己,占尽一个怀抱的便宜。


不曾想没多久又被更大的馅饼砸中。


所谓酒后乱卝性的意外确实是临时起意。


金泰亨那天太好看了。不只是本身和妆造的原因,田柾国不明白,金泰亨的嘴唇怎么跟被人亲过似的,甚至连唇彩都没有了,主要是这事他曾经干过无数次,太熟悉对方被亲之后的状态。


这点念头就一直在他心里发酵着,明知道金泰亨现在是没有别人的,他也还是本能地警觉起来。


而那晚金泰亨把酒精和碳酸饮料混着喝,醉得像一颗苹果,本来就有些充血的唇瓣更红了。田柾国说自己会送金泰亨回房间便打发走了经纪人,他带着对方回到自己房间里,齐齐倒在床上。田柾国侧过头看着身侧的人,金泰亨似乎睡着了。


以前也是这样。


他刚喜欢上金泰亨,而对方还沉迷在“哥哥”的角色里毫无知觉。有的成员都已经觉察出他的心思了,金泰亨还在那里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别扭。


然后有许多时候,都像现在这样毫无防备地睡在自己面前。他想碰碰他,像触碰一个泡泡。


金泰亨眉睫动了动,睁开了眼。


毕竟也谈过快三年的恋爱,田柾国已经不像暗恋时那样容易紧张,尽管偷看被对方抓包当场,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看金泰亨。


“Hi.”金泰亨笑着跟他打招呼,显然是还在醉中。


“Hi.”田柾国也回应。


“你怎么在这里。”金泰亨趴在床上懒懒地问。


“因为这是我房间。”


“噢……你的房间,你谁呀。”


“嗯,我谁呢。”


“别逗了田柾国。”


“好,不逗了金泰亨。”


“你是弟弟,要叫哥。”


“我是谁?”


“我的弟弟。”


“只是弟弟吗?”


“朋友。”


“只是朋友吗?”


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田柾国本没想得到什么正经回答,或者来自醉鬼的真心回应,不曾想金泰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微微充血的唇瓣吐出几个让他眩晕的音节。


“爱人。”


大概是等不到回应有点无聊,金泰亨问他怎么不说话。


田柾国撑起半点身子靠过去问:“那请问你的爱人可以亲吻你吗?”


金泰亨点点头,一副全然信任他的模样,田柾国深呼吸,正打算酝酿一个久别重逢的吻,哪想到金泰亨直接伸手把他勾过去,贴了个正着。


就像他成年那晚一样。



  

  


3


田柾国从釜山回来,又来到宿舍小区的公园。


像之前的每一次做的那样,他把背包放在旁边的秋千上,自己坐上另一个。


想起上一次坐在这里时,还遇见了金泰亨。


时间其实没有过去很久,但期间发生了很多事。


上次见到金泰亨时,他们团体还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宿舍里,他和金泰亨之间还退守着所谓“同事关系”,而家里人也还没有松口。


现在都不一样了。


像是感应到什么一般,他抬起头正好见着细碎的莹白飘飘扬扬落下,冷空气蓄意已久的雪终于降下,公园里放了学的孩子兴奋地拿着手机在拍摄。


他想起金泰亨了。


为初雪欢呼是小孩子天然的权利,随着长大,这些简单的快乐和感知快乐的能力都会被剥夺。自己就是正在被剥夺的那部分人。但在金泰亨身上,他还能感知到这种不复杂的快乐,像某个年末,对方在舞台上抓起纸花,带到他的摄像机前抛出的那一瞬,他很快乐。


他不知道金泰亨还留了一小捧在衣兜里,回到后台才掏出来洒了他一身。金泰亨那天特别好看,田柾国记得,在飘落的彩色纸花里金泰亨仰头看纸花,而他透过纸花在看他。


人为制造的细小浪漫精致却盛大,他记了很久,因为越长大越少有这样的时刻,他和金泰亨的那场恋爱就像他青春期落幕时的纸花,纷纷扬扬铺满他青春结尾,铺垫他20代人生的底色。


所以他怎么能放得下啊。


田柾国抿嘴笑起来,他好想见金泰亨啊。他耸了一下肩膀,又笑自己想太多。现在宿舍都不住人了,在这里肯定见不到金泰亨。


他静静坐在这里,看着慢慢降下的雪,想另一场雪,而在满目梦幻的璇花里,背后似乎也传来梦幻的声音。


“你为什么又在这里坐着不回去?”


他回头,看见金泰亨。


金泰亨像上次一样走到他跟前,说:“为什么不回我话。”


他伸出手,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环抱住对方的腰。


“你怎么了?”


“哥在关心我吗?”


金泰亨又不说话了,是了,金泰亨立的规矩,说他们不能相爱,不能关心彼此。这些都被金泰亨称为多余的事,仿佛只要不相爱,世俗便无法再伤他们分毫。


但是金泰亨好傻,都这样了,还怎么可能分得开。


田柾国起初会害怕金泰亨真的像他说的一样,完全地将感情从这段关系中择出去,但时间久了就发现,金泰亨每次想要关心他却都不说话时,关心都会以另外一种奇怪的形式展现。


正如他为了给对方点好吃的外卖,会做许多初衷额外的事,金泰亨也有自己的蹊径——他会把无法提供给他的情绪价值,换成他们当下关系的直接变现——


“……要做吗?”


——就像现在这样。金泰亨抬起手抚弄他的头发,一边淡淡地邀请他,要不要做。


田柾国抬起头,说:“哥带我回家吧。”



  

  


4


等一切结束已经晚上十点过,田柾国听见金泰亨肚子在叫,大概是又跑餐了。


“没吃饭?”


“嗯。”


“哥不是说去父母家了吗,这样都不听话吃饭吗。”


金泰亨似乎是不想提家里的事,只是拿过手机问他吃过没有,要不要一起点外卖。


“我在动车上吃了面包。”田柾国说完,按下金泰亨的手机,“煮面吧,上次在你家开火,发现速食面前还有很多。”


“不想煮。”


田柾国说着“我煮”,便起身套上卫衣,却被金泰亨扯住了衣袖:“不用。”


他坐回原处,耐心地哄金泰亨,像以前哄对方吃饭一样:“煮面很快的,不耽误时间。”


“我知道。但你该回家了。说好了,别做多余的事。”


“这算什么多余的事,哥不是还需要我帮忙烤肉吗。”


金泰亨松开扯住他衣袖的手,说他自己会煮的。田柾国想,是吗,那当时求着他帮忙烤肉说没有他大概活不下去的又是谁呢。


也差不多是时候了。他低头拢住金泰亨的手,想要如何提起家里的事,于是先开了头:“我爸妈会来首尔住一段时间,住我哥那边。”


金泰亨听了把手仓促抽离,像一只蝴蝶挣扎着逃离他两掌之间,翅膀震颤的触感还残留于他手心。


“那结束这样的关系吧。”


“哥的家里人不是也搬来首尔了吗,为什么当时没有和我结束呢。”


金泰亨没回答,他重新把出逃的手握回掌心,问:“所以哥被发现了吗。”


金泰亨的肩膀随着低头呜咽而震颤,田柾国把手覆上对方的肩背,无法阻止这种颤动。


田柾国也不追问。他不知道对方回家里又闹了什么不愉快,连饭都不吃就跑回到过去的宿舍小区,也不愿意与他分担自己的痛苦、忧愁与不快。现在的情景与他们当时分手前那样像,只不过角色调换了过来。


他现在身上套着在金泰亨家换上的卫衣,因为滚过床单被套,身上沾了对方惯用的睡眠喷雾的清香,而眼前的人锁骨上还留着他的齿卝痕,里里外外都是他的气息,但是这些痕迹、这些气息,这一切都留不了太久,像他和金泰亨睡的每一次,短暂交欢,被单上余热的消散都不需要过一晚。


像太阳落下之后还有新升起的太阳,痕迹淡去他也能覆上新的痕迹,他要每一天说完再见立马第二天又再见,想用线把每一点短暂缝合在一起变作恒久。


“哥相信我吗?”田柾国问,“再相信我一次吧。”


田柾国看着金泰亨,只差一点点了,他家里人今天已经主动问起金泰亨了,可能再过段时间,就能接受他拥有一个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伴侣。


金泰亨抬起头,努力平稳着语调同他说话:“柾国啊,你会很幸福的。所有人都会祝福你的新娘,你的家庭,你的孩子……你的人生走到这里,就是为了被人称颂而存在……没有我,你也会过得很好的。”


田柾国摇头:“那哥过得好吗。没有我,哥过得好吗?”


“很好的。”金泰亨试图勾起唇角给他一个安定的笑,重申,“很好的。”


“哥演得太差了。”他抓过金泰亨试图掩住眼睛的手,不容拒绝地继续进攻,“我家这边已经快同意了,就算他们来了首尔,你也不需要躲藏,只需要被我诚恳的爱着,这样也不可以吗?”


金泰亨睁大眼睛。


“哥,我们一起,就算困难模式也没有关系,我们不是最佳游戏拍档吗,我们会通关的。”


他把手指嵌入金泰亨指缝中,抓着金泰亨的手说,哥,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

后来在釜山的演唱会上,于万人眼前,田柾国看着金泰亨,朝他伸出了手。


金泰亨以为对方心血来潮想营业,可他记得田柾国的父母此刻就在台下,此刻这般,即便知道对方家里已经同意了,也还是有点不安。


歌唱到正好是他的部分,于是他简单地予他年轻躁动的爱人以歌声回应。


【听听我的心跳声吧 正如我所欲般呼唤你】


可是田柾国一直没放下手,像是必须要等他一个毫无保留的回答。


金泰亨收起玩笑的脸,匆忙间低头望了眼辨不清面目的观众席,最后还是决定走向田柾国,笑着把手搭上对方悬于半空的手。

  

无数次,他们于镜头前触碰到彼此的手,都必须分开,如同蝴蝶受惊后震颤着飞离原地。

  

但没关系,田柾国牵住那只搭上来的手,只要最后他们又能触碰彼此,紧紧抓住,就能改写结局,让蝴蝶居留此地。 








-END-






  







拜领美丽的宝石
  全妍人我就边骂边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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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山无

【正泰】追一颗星(全文存档)

*伪现实背景,4.4w字中篇

*ooc预警,非典型追妻

*与现实有较多出入与私设,请勿上升,纯属娱乐


【0】


金泰亨的婚礼在正午十二点开始。


田柾国怕自己怯场,专门打电话问闵玧其,要不要开车接他一起去,闵玧其答应了。说来好笑,参加的表演、去过的舞台已经无法简单计数,田柾国却害怕这样一个小小的、非公开的婚礼。


碰头时彼此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唠嗑,毕竟大家都知道对方的生活如何。田柾国以为他们就会这样一直安静地到达婚礼现场,没想到闵玧其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新娘你没见过吧?”


田柾国“嗯”了一声,把打开的车窗摇起来以便自己能更清楚...

*伪现实背景,4.4w字中篇

*ooc预警,非典型追妻

*与现实有较多出入与私设,请勿上升,纯属娱乐







【0】



金泰亨的婚礼在正午十二点开始。


田柾国怕自己怯场,专门打电话问闵玧其,要不要开车接他一起去,闵玧其答应了。说来好笑,参加的表演、去过的舞台已经无法简单计数,田柾国却害怕这样一个小小的、非公开的婚礼。


碰头时彼此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唠嗑,毕竟大家都知道对方的生活如何。田柾国以为他们就会这样一直安静地到达婚礼现场,没想到闵玧其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新娘你没见过吧?”


田柾国“嗯”了一声,把打开的车窗摇起来以便自己能更清楚地听到对方的声音。然后他知道了,对方是儿科医生,跟金泰亨在一起快两年了,首尔人,很温柔,脾气很好。他听着,心里一点一点地试图勾勒金泰亨的新娘的画像。


他和金泰亨很久没见了,有多久了呢,久到田柾国觉得岁月已经足以抹掉他和金泰亨之间那两岁的年龄差,久到他在心里直呼他全名,不再叫哥。


起初还是会有联系,成员们之间总是会聚一下。不过他和金泰亨之前能说的话少得可怜,仿佛是往前的日子里两人说过太多的话透支了现在的额度。所有的话似乎终结在散伙那晚。每次到金泰亨跟前,举起酒杯,田柾国都不知道怎么说,他明明还站在自己眼前,自己却觉得每时每刻,这个人都正在一点一点离开他的世界。


告别不是一瞬间,而是漫长的进行时。


成员们都看出来了他们关系的僵硬,私下问过两人的事情,不过田柾国什么都没说。无人知晓,应该是故事最体面的结局了。


后来就再没有联系过。田柾国知道,金泰亨和其他成员都有私下碰面,唯独不再见他。


直到今天。


今天田柾国会再见到金泰亨,在金泰亨的婚礼上。金泰亨的婚礼,是啊,婚礼,和一个他从没见过的人的婚礼。


婚礼的前一晚田柾国在家里开了不少酒,喝到昏沉睡去的时刻做了梦。好像是很多年前,出道没多久的时候,宿舍还没有后来那么宽敞明亮,金泰亨睡在下铺,他躺在金泰亨身旁,手边是粉丝送金泰亨的那只对方很宝贝的小狮子。


金泰亨翻了个身,手越过他的身体拿过玩偶抱在怀里,手指轻轻梳过玩偶头上并不柔顺的人造纤维。于是梦里,他伸出手,像金泰亨对待那只狮子一样,手指穿过金泰亨因为烫染而有些干的发尾。对方抬起眼眸看他,突然开口说,柾国啊,以后我们一起养只狗吧。


田柾国说,好。


醒来之后他想起来,的确是有过这么一回事的。只不过是在出道很久以后,在不熟悉的国度,为了综艺拍摄,他们坐在异国街头休息,一对情侣牵着一只狗走过,然后金泰亨突然无厘头地蹦出那句话。


“以后我们一起养只狗吧。”


田柾国没有像梦里一样说好,而是告诉金泰亨,不行,我已经有小云朵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金泰亨点点头。


田柾国又说,我们不会是一起养狗的人。金泰亨又点点头。


那天收工后,金泰亨在夕阳下坐了很久,田柾国不是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看起来心情低落,但最后还是自己坐上了回酒店的车,没有去打扰金泰亨。


他认为金泰亨自己能想明白的,却没想过,从没想明白的人是他而不是金泰亨。


后来,金泰亨就收养了一只铁包金博美。刚收养回来时拖鞋那么大,养着养着越来越重手。


那时候他们团和所有爱豆团体一样,经历过了高峰,也面临了再难以走下去的困境。他们没有再续下另一个七年,成员们各自寻找新的发展。金泰亨转战演戏和综艺,而田柾国继续做歌手。


他们没有再联系。而田柾国也自己养了一只叫Bam的杜宾。


见到新娘的时候,田柾国认认真真看了看,没有在她的眉眼、鼻子、嘴巴、脸蛋和举止间找到任何一丝熟悉的痕迹。


——她一点都不像他。


金泰亨说过,他是他喜欢的类型。这句话在金泰亨喝醉酒后还露出过未被理智加工的原型——不是什么类型,他就是喜欢他。


但金泰亨好像真的放下了。“喜欢”被时间过滤掉,田柾国在此刻找不到一星半点儿痕迹,回头望去,那份喜欢已经跟他隔了滚滚烟尘,像他们未到期却已空置的宿舍,无人提起无人打理。


田柾国低下头,露出自认为最真心的笑容,再度抬头迎向金泰亨。借着旁边的镜面装饰墙,田柾国发现自己大概在演技上颇有天赋,就连他自己都看不出来,镜子里那个人并不开心。


一切都很完美,很顺利。见面时,金泰亨朝闵玧其张开双臂拥抱了一下,轮到他田柾国时,他自觉张开手臂,可金泰亨却只是朝他伸出一只手。


好在他们彼此反应都很快,造就前半生孽缘的无由的默契在此刻再度将两人营救,田柾国放下一只手,金泰亨毫不犹豫把他拉过去,笑着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新婚快乐……泰亨哥。”


金泰亨连常用的香水都换了。不再是爱豆之后,他的耳垂干干净净,只留下被打过耳洞的痕迹,头发也长回了自己的颜色,跟田柾国近期从电视荧屏上看到的他没什么变化。


田柾国不敢正大光明盯他看太久,于是跟着闵玧其一起进入会场坐下。闵玧其坐下后一直在看手机,也没空管他,他就在角落里坐着,乐得清静,偷偷地看金泰亨。看他笑容满面地招待所有人,看他跟每一个朋友打招呼和拥抱,看他低头整理自己的领结。


婚礼差不多开始的时候,田柾国看了一眼站在灯光下幸福的男女主角,跟闵玧其说自己要去一下厕所。


闵玧其抬眼,开玩笑说:“要去就去啊,难道还想我替你去不成。”


田柾国点头,这就算是打招呼了,闵玧其要是找不到他,也不能说他不告而别。


离开会场的时候,他不知道金泰亨有没有看到他,但他想,应该是没有的。金泰亨看不到的,那么多宾客,并不总是照顾得来。


金泰亨只比他大两岁,是防弹里年纪第二小的成员,却是防弹里最早结婚的那一个。不只是这一件事,很多事田柾国自认都落后于金泰亨。比如说爱一个人,到意识到自己爱一个人,到放下这个人,到不爱这个人,再到重新爱上一个人。


金泰亨已经把人生打到了“重新爱上一个人”这关,而田柾国一直卡在“意识到”与“放下”之间,没法通关。





1


田柾国从没想过奇迹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从金泰亨的婚礼上离场,开着车兜了半天风,回到自己的房子,叫了一份最简单的炸酱面外卖,喝了点酒,把自己扔进客厅的床垫上,倒头就睡。


这是他关于入睡前的所有记忆了。


可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寻常的举动触发了奇迹,他睁开眼,时间的指针反向拨动了一圈。


他睁大眼,发现躺在宿舍的小床上,手边是个看起来有点幼稚的钢铁侠抱枕,但挺眼熟,田柾国拿过来看了两眼,愣了一下,跑去洗手间照镜子。


出道前,是出道前。


怎么又是出道前,怎么又梦见出道前。


他对着镜子里那张十五岁的脸,想,原来自己那时候看起来这样小。因为每天都会看见自己的每一点变化,所以他本人反而是对成长体感最弱的那一个。


他垂头看了一眼自己细幼的手臂,像两棵青苗安在身体两端,巨大的落差感让他似乎能理解为什么后来哥哥们对他的成长有那么多惊叹。


确实很不一样。


他打算离开浴室。手按上浴室门把手,拧动的时候还能听见木门发出的吱呀声,推开门,狭小餐桌上还放着不知道谁吃剩的泡面盒,田柾国拿去倒掉,剩余面汤流入水槽,廉价香辛味扑鼻而来。


门边传来钥匙声的时候,田柾国还在状况之外。


“柾国呐我回来了!我买了部队火锅汤料。”金硕珍推开门,看见愣在客厅里的田柾国,一边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边蹬掉脚上的鞋。


“硕珍哥?”田柾国看着来人,不知哪来的冲动,突然问了一句:“泰亨哥呢?”


“谁?那是谁?”金硕珍被问住了,提着汤料满是疑惑。


田柾国瞥了眼桌上的电子钟,2011年8月。


那就是距离金泰亨来到宿舍的日子还有差不多一个月。


田柾国定了定心绪,呼出一口气,原来是遇到金泰亨之前,所以没有金泰亨。


这个梦好严谨。


可是一切都太真实了,金硕珍煮的部队锅就是熟悉的那个味道,只是解散后他很多年没再吃过,喝第一口汤时,他慢慢地嚼,蔬菜吸满汤汁在口中绽开的鲜味,真实得不像在做梦。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汤匙,光面印出他青涩的脸,田柾国看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自己,想,是真的回到过去了吗?


“怎么跟很久没吃过似的,前几天不也煮了吗,我在伙食上没亏待过你吧?”金硕珍看他一脸感动的样子,心里产生巨大的违和感。


“没,我就是太饿了。”田柾国吐了吐舌头,金南俊见了转头对金硕珍道:“今天倒是活泼很多,跟平时不太一样。”


田柾国在听了,默默咬下嘴里一块年糕。是啊,他跟防弹所有人都很熟悉,但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大家都对他很好,只是都比他大,他更多是碍于辈分的尊敬,直到金泰亨来了,吵吵闹闹地,好像所有人与人之间交往的局限,在金泰亨那里都能轻易被瓦解,而田柾国给自己设下的人际界限,就是被金泰亨打破了。


金泰亨以前就很能闹腾,用他现在已经是三十多岁成人的眼光来看,就是很吵的小孩子,没心眼,直来直去,总有很多精力和稀奇古怪的想法,偶尔还会莫名其妙地发呆......


田柾国想着想着,笑了一下。


等田柾国走出自己的精神世界,发现大家都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恋爱了?”郑号锡咬着筷子问他,因为这句话,连闵玧其都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没有啊,我只是想起好笑的事。”


“什么好笑的事?”


“真的没有恋爱啦,我发誓,我从现在起到出道后,绝对不谈女朋友。”


“你今天话还挺多。”闵玧其说,“能不能出道还未知呢。但有梦是好事。”


这才到哪呢,田柾国听了前半句便在心里腹诽,要是金泰亨来了,嫌吵闹的闵玧其还不得被话淹没。


第二天田柾国醒来,发现自己还在这个宿舍。他坐在床上懵了半天,终于接受事实——自己在娱乐圈摸爬滚打闯荡这么多年,连恋爱都被自己放弃,好不容易终于有了名堂,却在暗恋对象结婚的第二天回到一无所有的过去。


田柾国捏着手里的被子,心神恍恍惚惚,站起身时脑袋撞到了上铺。这一撞不要紧,只是心里的情绪突然打开一个阀门,他颓然在床上坐下,把自己缩在狭小的床上,背对着这个世界。


他已经花了十几年把辛酸尝遍,到现在要再重复一遍那些事情,多少有些荒诞。


但这荒诞里,又带着点童话的梦幻——这个世界里,还有一个没跟别人结婚的金泰亨。确切地说,是一个还不认识他的金泰亨。


他们的关系仍如同一张白纸,他已知晓的不圆满结局不但未被书写,就连牵扯一切苦果的因缘都还未种下,田柾国在想,如果从一开始,他就带着金泰亨往那个好结局奔去,会不会真的就能一帆风顺,得到那个好结局。


可能这就是重来的意义。


距离见到金泰亨还有一个月。田柾国起身,从背包里抽出一个空白本子,郑重其事地开始安排接下来一个月的事。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单调的生活,抛开一切必要或不必要的社交活动,纯粹地练习。


他站在镜子前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本月考核的舞蹈,技巧他都有,有很多,都是从无数个舞台上带回来的,只是现在少年的身体还不够强壮,有的时候力量不足以支撑他的技巧,郑号锡劝他悠着点,田柾国甩开眼帘上的汗点头,很快又投入下一次练习。


他必须做好,足够好,才能跟大家一起把走过的路再走一次;也只有足够优秀,才能让自己有资本和话语权去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


但其实最真实的理由,不过是因为他只要一停下,就会很想金泰亨。


他上一次解散后跟金泰亨分别这么多年,都不知道思念的情绪如此能压垮人。如果金泰亨在,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休息的时候也会有人说笑,回宿舍的路上会有更多的话聊……其实田柾国也列不出非常准确的“哪里会不一样”,但他心里仿佛被挖了个洞,再多的练习都填不满。如果日子能够快进就好了。


田柾国坐在练习室的地上喘气,摸出手机一看,有一条来自金南俊的最新消息。


“今天宿舍来了新成员,早点回家吃饭。”


田柾国眨了眨眼,把信息从头到尾再读了一遍,抓起地上的水壶和毛巾往包里塞,下楼时抓着楼梯扶手散步并作两步,像是快要飞起来。


如果这一切真的是梦——他现在又有了做梦的感觉,耳边风声呼啸,他觉得自己好似越跑越快,再一个使劲就会从平地起飞一般。


田柾国大口地喘气,那条每天都要走的回宿舍的路像是变短了,比预计时间早了一个星期到来的消息让他措手不及,那个人更早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那他也一定要争分夺秒地跑过去。


在夕阳彻底消失在街巷、路灯亮起之前,他已经回到了那个宿舍门口。


他掏出钥匙要开门,钥匙却掉在了地上,他笑自己手忙脚乱,弯腰正要捡起,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门里的人有一双大眼睛,双眼皮,没有眼底痣、鼻尖痣,也没有唇下痣。


——他不认识这人。


田柾国正要说抱歉走错了,却看到郑号锡从陌生人背后探出头来说:“柾国你回来了!”


“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新朋友,比你大一点,96年生,叫......”


眼前的男孩接过郑号锡的话,主动说了一个什么名字田柾国没听清,他只看见陌生人局促地朝他笑笑,伸出了手。


——他不喜欢这个人。田柾国慌张地左顾右盼,最后愣在原地。


虽然知道这不是眼前这个陌生人的错,可是他现在只想后退,带着时间回到重新醒在这个宿舍的那一天。


一定有哪里错了。


田柾国在一片混乱中无意识地把手递出去握了握,脑海里却只有一个念头:金泰亨呢?


他去哪里了?


金泰亨为什么没有来?


为什么……来的人不是金泰亨?






2


田柾国很不对劲——他的状态大家这几天有目共睹:在练习室里待得越来越晚,平时话更少了……不过这都不是最令人担心的,金硕珍听说了,田柾国悄悄拜托金南俊,在他认识的公司练习生中问问有没有一个叫金泰亨的人。


在得到答复是“没有”之后,田柾国跟金南俊说他想请假。


“两天就好。不,一天半也够了。”田柾国说着,语气竟带着点哀求。


“是因为那个,金泰亨吗?”


田柾国信任金南俊,并不顾忌地点了头,并没有再解释什么。金南俊叹了口气,问:“你休完假回来,就会恢复正常吗?”


“会的!”田柾国眼睛晶晶亮亮。他知道金泰亨家在哪里,他只是去找他问一问,是不是没有陪朋友来大黑参加选秀,是不是萨克斯考试考得很好顺利入学了,是不是也不打算来首尔念书了。


他只是想见见他,看看他过得好不好,就算没有遇见,起码也知道对方的去向。


金南俊最后还是松了口,带着他去向负责人请假。拿到假条的田柾国好像变高兴了一点,金南俊看着,也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是不是好事。


听说他要去趟大邱,哥哥们都有点吃惊。


“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吗?你自己一个人能行吗?”


田柾国看着眼前比他实际年龄小了近一轮的郑号锡,保证道:“没问题的。”


闵玧其想了想,说:“我上次放假没有回去,这次顺路一起吧。”


“哥不用……”


“放心,你去找你的人,我在大邱也有别的事处理,回来的时候车站集合就行。”


田柾国收拾行李时,新成员走了进来。他们俩这几天氛围都怪怪的,加上田柾国有心事,没说上过几句话。


田柾国看了一眼,打了声招呼,拉上书包拉链。


他想了想还是把给金泰亨买的小零食拿了几小包,摆在新成员面前桌上。


新成员到底也是个半大小孩,对方拿起零食,两人气氛终于缓和些。


田柾国知道,金泰亨没出现,不是新成员的错,甚至严格来讲,可能是自己的错。自己出现这个世界,就像一只蝴蝶多扇动了几下翅膀,改变了事情的轨迹。这又能怪谁呢?


“祝你顺利找到要找的人。”新成员不太清楚田柾国要去做什么,也不理解一开始田柾国对他到来的排斥,但他收下了对方给的零食,觉得这是个好转的开始,所以也乐意说些吉利话。


“谢谢。”田柾国很认真地感谢。


这不是他第一次去金泰亨的家。以前在休假的时候,自己有跟着金泰亨一起回大邱。下了动车后,要在车站外转一路公交,大概是半小时的车程,就会到金泰亨的家。


田柾国拿着大邱的地图,认真画好了路线。闵玧其好像是真有事要忙,一路上也没怎么跟他说话,光顾着看手机。两人就这样彼此无言地同行了一路,直到在车站分开。


金泰亨的家和闵玧其家是相反的方向。田柾国坐上公交,看着只有自己倒影的玻璃窗,想起过去金泰亨跟他说的话。


“不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你知道的,我从小给爷爷和奶奶带,到了一定年纪才搬过来,那时候已经有妹妹了……”


田柾国从大巴上跳下来,看着比印象里要老旧上不少的公交车站牌,辨别了一下方向。


“爸爸开的台球馆就在下一个巷口,怎么样,离我家很近吧,不过爸爸说今天不开业,因为我回来啦!我爸说要带我们去吃酱大骨!”


回忆里的声音引着田柾国走去,他在那个巷口张望了一会儿,记忆里紧闭的店门现下也是紧闭,但是也没有“台球馆”这样的字眼,看起来反而像是很久没有人气的闲置店面。


他倒退几步,快步离开那个灌满风的巷口,风从四面吹来,田柾国把卫衣帽子戴上,系紧了收绳。他像是逃避一样,没有再往后看一眼,那个紧闭店门的无名店铺像一个不详的暗示,他不敢多看。


人行道的红灯等了很久都没有变绿,马路上的车都停了下来,田柾国跟着人们过马路,后知后觉那个人行道的灯是坏了。就跟上次金泰亨带他来时一样。


而金泰亨的家就在下一个巷子的尽头。


天色不早,巷口的酱大骨店面打开了门口装饰的灯笼灯,田柾国看着这个店,心情终于踏实了一些。空气里传来不知是这家店还是谁家烧菜的味道,田柾国吸吸鼻子,才发现自己虽然没有吃东西,却没有饿的感觉。好像除了见到金泰亨,其它的感知都成了次要的事。他在巷尾停下脚步,看着他也不太确定的房子,陷入怀疑和焦虑。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他转头,发现自己走来的这一路,沿街的房子都开始陆陆续续亮起灯,而眼前的房子还是黑的,在暮色里杵着像一座翻不过的山,隔断了周遭万千灯火和逐渐熄灭的太阳。


半小时后,他离开了那里。


旁边的住户说,这家崔姓人家外出旅游去了,这条巷子里也从来没有住过金姓人家。


没有金泰亨。


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神情,但显然把这位好心为他解答的邻居吓着了,一边给他拿纸巾一边问要不要帮他打电话给家里人,还是遇上什么事了,要不要报警。


“……不用了,谢谢。”田柾国没有去接对方给他的纸巾,只是扯着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这才从袖口的湿意察觉到自己现在脸上应该是一塌糊涂。


“不用报警。”他试图给对方一个微笑,努力地扯了扯嘴角:“我是来找一个朋友的,但他好像弄错地址了……”


田柾国知道,他自己是没有弄错地址的。以前还是练习生的时候,因为很想家又不能常回,金泰亨就跟他在地图上找自己的家。用黑色水笔从车站带出一条黑色的线,坐着公交车路过什么标志性建筑,甚至连红绿灯等待的时间都会考虑。


金泰亨撑着脸,提笔在地图上点一个黑色的点,说:“这里人行道有个红绿灯,坏了好多年了,灯一直都是红色,人们呢,只能靠看行车道的红绿灯来判断该不该过马路呢。啊……柾国你认真听啊,这样你下次去就会表现得像个熟知一切的本地人一样。任谁看都不是第一次去。”


可是,为什么金泰亨不在这里呢?


田柾国告别了那户人家,朝巷子外走去。


手机响了,田柾国接起来,电话那头是闵玧其。


“你找到人了吗?”


田柾国沉默地摇头,摇完才想起闵玧其是看不到他摇头的。


“没有。”出声承认这个事实让他觉得这个世界无比荒唐。上一次在这个时间点已经遇到的人,除了金泰亨,全都已经出现。这仿佛一个专同他作对的恶作剧,除了金泰亨有关的轨迹,其他一切都遵循着本来的痕迹进行。


重来一遍的意义,难道就是想要告诉他没有什么能重来吗?


豆大的眼泪滴在路面上,田柾国低着头,借着路灯看它们争先恐后地在路上砸开一团痕迹。


“但我们该回去了。”闵玧其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还是要回去的,车站集合,你别忘了。”


田柾国挂了电话,发了一会儿呆,终于迈开脚步。


如果没有这通电话,他可能确实会在这里站很久。就像金泰亨被他拒绝之后坐在夕阳里一样,难过的情绪像浆糊一样把人固定在原地,除了悲伤,所有的东西都凝固了,包括对时间的感知。


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闵玧其坚持说跟他一起来再一起走,也明白了为什么金南俊送他出门时说也不知道帮他要了这个假是好事还是坏事。


没人保证得了他能如愿以偿,他的亢奋都只源于这是他唯一能做到的孤注一掷。


他已经穷尽了能在这个世界找到金泰亨的办法。


他捏住山根,闭上眼,眼前是金泰亨拿着黑色水笔作势要往他脸上画。


“柾国,你不好好听,下次就找不到我家了。”


可是为什么呢?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也把金泰亨给他的路线复习模拟了好多遍。


可他还是忘记了那个一直坏着的信号灯,也没有找到金泰亨。






3


田柾国回到了首尔,回归他按部就班的练习生活。他没有再提起过那个叫“金泰亨”的人,他总是很早就出门去练习,到很晚才回宿舍,那些变得开朗了不少的日子仿佛只是大家的幻觉,任谁都能感觉得到他比之前还要沉默。


“究竟是什么人呐,我看他好像把自己都丢在大邱了。”金南俊叹气。


“很重要的人吧。”闵玧其看着那个背着书包走在风里的少年,想起他们从大邱一起坐车回首尔的那天。少年的脸是十几岁的饱满和年轻,可是眼里并没有明亮和朝气。


他第一次见一个人,可以这么年轻稚嫩又这么暮气沉沉,像是才走入春日的树,忽地只剩一树枯叶。


练习室在走廊的尽头。田柾国走进去,把书包放在一旁凳子上。门后的墙上挂着他们上一月考核的成绩。田柾国把名字从第一列第一行开始,到第二列最后一行,扫了一遍。


没有金泰亨。


他知道自己这样每天确认的行为很傻,但是既然他都能一觉醒来回到出道前了,为什么不能假设一下他一觉醒来,金泰亨又重新出现呢?


只是奇迹没有在今天光临。


田柾国倚着墙坐下,镜子映出他身后墙上的公司标志。那有时会成为他们检查动线的标准之一。他在标志右边,金泰亨就在对应的左边。他们在不变的标志下,一起排演,他们会因为编舞,从最远再跳到互相靠近,而在靠近他的时候,那个人会朝他笑。


金泰亨的舞台表情管理总是为人称赞,上了舞台就像换了个人,但自己总能在对方靠近时的一个笑里,找到舞台下的金泰亨。


跟他笑跟他闹的金泰亨。





“泰亨哥在舞台上为什么看到我就会笑?”


那时候他没有得到回答,伸出手去抓眼前的人。


“哥,我在问你呢。”记忆里他抚上对方脖子,好似这样能让对方听话一样。而回忆里的人缩了缩脖子,回过身来一边笑着一边挥开他的手。金泰亨笑起来像便利店里卖的小熊软糖,晶晶亮亮。


“当然是因为看你可爱,想逗你啊。”


通常这样的对话会以打闹告终。练习室的角落里放了张软垫,在休息时间往往成为练习生们争抢的宝地。而当他和金泰亨一起练习得很晚的时候,那就成为他俩专属。


说是软垫,其实并没多软,却盛放他最柔软似云的回忆。


他跟金泰亨肩并肩躺在云上,肩膀碰着肩膀,膝盖挨着膝盖,明明另外一边就是有很大的空间,偏偏金泰亨就是要来挤着他,如同在舞台上朝他笑一样地靠过来招惹他。


通常这时候,他也会不客气地把金泰亨往另一侧挤。狭小的空间里,两人就推搡起来了,金泰亨虽然年龄比他大,但力气根本就不如他,而且基本只要他能准确地触碰到对方后腰,便十有八九能赢。金泰亨的弱点太好找了,也从没想过要藏,在他面前更是暴露得到处都是。对方怕痒,尤其是被顶到腰肢会使不上力,然后他就会做最后的收尾工作,收紧手臂,抱着怀里少年瘦削的身子往旁边搬。


金泰亨不重,他试图回忆那个怀抱的触感,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好像拥抱了一片云。


那是他们最亲密的时候。


田柾国思绪曳然而止——从另一个练习室找过来的郑号锡以为他躺在垫子上睡着了,便过来摇醒了他。


于是他在他们最亲密的时候醒了过来。他睁开眼面对回到过去的第78个夜晚,多云转阴,没有月亮,也没有软糖。快没墨的黑色水笔在日记本上留下一个暗淡的“x”号。





2012年7月,他独自一人坐上去往美国的飞机,去往太平洋的另一边。


这是他回到过去的第12个月。本该于两月前出现的朴智旻,也并没有出现。他原本还想向对方打听班上是否有个叫“金泰亨”的人,而计划就此夭折,一切继续陷入僵局。


过了这个月,见不到金泰亨的日子,就要以“年”为单位了。日,月,季,年,候鸟都飞来去一个轮回重游故地,可他还在原地等着,没有尽头。


进修课程结束的第二天,几个学员约着说要一起去逛逛。田柾国答应了,但是因为年纪太小,那群人很快就选择抛下他进入酒吧。


于是田柾国一个人漫无目的地瞎逛,抓着手里的碳酸饮料,走走停停。广场上像是有什么庆祝活动,或者是什么表演,可惜他还没有长得很高,在人群里根本看不到前方。


他缩了手臂,把自己往人群外挤,站在路边橱窗旁仔细地听远处麦克风的收音。好像是有人在唱歌,没有技巧,气息也不稳,就是靠着大白嗓在唱。田柾国听了几轮,人群那头就换了几个人,男的女的都有,嗓音尖的细的厚的,粗的沉的沙的,像是谁都可以上去唱一样,仿佛社区里新年时左邻右舍会办的那种街坊晚会。


下一首歌的前奏响起时他挑了挑眉。那是一首很老的歌,跟之前的流行音乐大相径庭。他如此有印象,是因为金泰亨有段时间很喜欢,在练习室总拿来开嗓。


金泰亨的嗓音很特别,沉而不闷,大家都说是低音炮,如果让他来形容,那是像低音提琴的呜鸣,藏着故事一般,他对古典乐了解不多,只跟着金泰亨一起了解过一点。尽管没受过专业的训练,金泰亨唱起美声时却还真挺像那么一回事。


就像现在这个声音一样。


“Quand il me prend dans ses bras,Qu‘il me parle tout bas……”


低沉的嗓音,说着法语,吐字好像珍珠,裹着内敛而含蓄的情绪,穿过云层爬上月亮,又滚落下来。


而金泰亨唱的时候,总是记得发音就唱词,不记得就咿咿呀呀地胡乱带过。不完美,但很可爱。因为没有专业训练过美声,他会在一小节快结束时,局促地偷偷换一口气,来保证那个尾音缱绻又浪漫。


“……Je vois la vie en ro……se.”


就像这个声音一样。只不过这个嗓音比记忆中还年少一点。


田柾国心里冒出一个疯狂又荒诞的念头。他捏着手里的碳酸饮料,一边道歉一边挤过人群。在异国的街头捡起丢在大邱的执念,找回了不曾失败过一般的勇气。


那把嗓音没有给他太多时间,两分钟不到的表演结束在一句有点不好意思的“Thank you”里。田柾国离人群中心越来越近,被麦克风放大了的声线越发清晰和熟悉。他拨开最后一层人群,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侧脸。


亚裔面孔,黑头发。


这两个特征足以让他继续追过去。


那个少年毫无知觉身后变幻种种,步履轻快地挤开人群,田柾国跟着,嘴里说着“等一下”,但声音马上湮没在周遭汹涌的人群里。


“金泰亨!”


他的韩语引起周遭的侧目,包括不远处那个少年。


拥挤的人群像一堵又一堵的墙,他试图拨开重影,恍惚间看见商店橱窗里暖色的灯光打在回过头的少年身上,被他隔着人群洞窥的那张脸,像这一年来梦着的那样熟悉。


田柾国追着跑过去,终于经过了最密集的那一波人流。可暖色灯下的街道干干净净,他弯下身子按着膝盖喘气,抬头张望,除了橱窗玻璃里映出的自己,没再看到第二个亚裔。






4


“我听说你想推迟回程航班?”


“……”


金南俊的声音从话筒那边传来,“是在美国呆得太开心了,忘了我们还在等你吗?”


“不是的。”


“那你需要回来了。公司已经在策划出道了,我们六个人……”


六个人。田柾国拽紧了手机。他好像改变不了任何事情,那天晚上在广场见到的侧脸仿佛自己的幻觉,拨开人群,灯光下无处可匿的空旷街道,根本没有他想见的人。


他就要出道了,六个人的队伍。没有金泰亨,甚至没有朴智旻,从他醒来,这个世界像陷入一个巨大的谎言里,他熟知的那些事物或多或少地都在跟他开玩笑似的,与他的记忆背道而驰。


比如他印象里跟女朋友一直很恩爱的编舞老师,于今年初和恋爱长跑多年的女朋友分了手;还有一位制作人哥,印象里一直在公司里工作,出道不久后搬公司的时候,自己还从他手里搬了一箱杂物下楼。可是这位制作人,今年年初就离开了公司,听说是音乐理念与公司不同,另谋他路。


可他如此确切地记得那次公司换址。他说着话从对方手里接过一箱好像是还蛮珍贵的音像资料,穿过灰白色的走廊,走下楼梯,而楼梯的转角蹲着金泰亨,深色的T恤沾上了墙壁的白灰。他记得自己把对方拉起来,拍掉那些白色的灰,而那位制作人哥正好提了两袋杂物下来,开玩笑地问:“你们两个又在偷懒打闹吗?”


他抓着手机,在忙音里把思绪抽离。金南俊已经挂掉了这通越洋电话。他沉默地把手机拿离开耳朵,发现自己最近走神的时间好像比以前要多许多。他刚才好像答应了金南俊,说自己会按时回韩国。应该是答应了吧。是在什么时候,对方说了什么之后答应的,他没有很确切的印象。他的心思都被过去的回忆挖空了。



大概是因为那位制作人走了的缘故,连出道专辑里都有一两首歌发生了更改,但出道的主打曲还是和当年一样。在第一次练习的时候,大家都很惊讶于他对歌曲的熟练,金南俊私下里很欣慰地说,之前我挺担心你的,看起来状态很不错。


田柾国听了,只回给对方一个无声的笑。



工作人员说要录制一点他们准备专辑的花絮,调试了几次镜头,最后皱着眉头说:“柾国啊,你融入点。现在看起来你像是和大家不在一个空间里似的。”


田柾国闻言,从练习室的墙角站起来,走入队伍里。


工作人员又录了几段,都主要是其他成员的互动,镜头移到田柾国这里几次,最后还是放下摄像机说:“今天就先这样吧,大家多点休息调整一下状态,做爱豆,看起来没什么能量可不行。”


金南俊只能去做田柾国的思想工作。


“我记得去年有段时间,你状态不是挺好的吗,那次真的有点把我们都吓到了,比起那时候,你现在就像是一个烧坏了的灯泡,该把钨丝换一换。”


田柾国垂着头,他知道金南俊说的是他刚回到过去的时候,那时候他以为自己还有一个来月就能再次遇上金泰亨,还有很长的时间给他重新开始。


“我很抱歉,南俊哥。”他想跟金南俊说,其实他本来就是这样的,内向,慢热,要花上比别人多几倍的时间成本才能交上一个亲密朋友。


如果不是遇上金泰亨,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要花多长时间来成长成后来的样子。


“那时候那样,是因为那个你想找的人吗?”


田柾国靠着窗,身后的夕阳透过冬季萧条的枝桠投在雪白的墙壁上,他和金南俊的影子落在橙黄的色块里。他总在想,金泰亨也应该在这里的。


他点了点头。然后金南俊终于向他问出了那个从来没人问过他的、他却无数次设想过该怎样回答的问题。


“他是什么样的人?”


田柾国想起第一次见到金泰亨的时候。只是一个平淡的练习完的夜晚,郑号锡给他发信息说宿舍里来了新成员,他没有特别在意,照常训练到平时的时间点才慢悠悠地回宿舍。回宿舍的路上他还买了第二天早上要吃的面包和香蕉牛奶,等慢悠悠用钥匙打开宿舍门,成员们都回房间了,客厅里没留灯。他把钥匙圈勾在食指上,摸黑去寻找灯的开关,突然眼前一亮。


是金泰亨把灯打开了。


也是这两年来出现在梦里的景象——那盏灯搅散了四周的黑暗,金泰亨站在灯下,有些抱歉又有点好奇地站在灯光下打量他。


由于误会,金泰亨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比田柾国小,局促又恭敬,而在知道真相后这些表象都悉数瓦解。那些玩笑、捉弄、安慰、关心渗透在快十年的相处里,要他列举已经无法穷尽。那个人的名字像长在他的生命里,没有办法分开。


是他打开了自己的世界。这个意义述说出来,轻巧又重大,隐匿于将近十年的相处中。


他是很重要的人,非常重要的人。


重要到自己觉得用情爱来定义这一段关系不够深刻,用亲情定义流于表面,以友情论又不够紧密。他想,自己总能想明白,等想明白了,他就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个特殊的人了。其实也只有他会被自己编造的牵强说法绊住脚步,绊住他却又给了他逃避的借口,再等等吧,再等一等,如一根丝牵引着他,前端似有还无,被他一厢情愿指向金泰亨。然后有一天他走到线的另一端,抓起地上线头,看清前方无人等候——对方放下了他,开始一段新的关系。


是想明白的时候太晚了。


“是很重要的人。很重要很重要……”田柾国不知道怎么去形容,第三个“重要”被说出来时他已经如鲠在喉,他说不出更好的形容,来等同于那个人。




来年5月的时候,他们出道了,这比上一次出道的时间点又提前了一个月。田柾国在打歌后台窗边,踮起脚看天窗外靛青的云,层层叠叠团在一起,看起来就快要下雨。他一贯以来的淡定被大家夸赞,相比之下,其他几个成员的紧张得不行,那个比他要大一点的新成员紧张得在原地抬腿跳和深呼吸,一边问田柾国为什么一点都不紧张。


田柾国敷衍地笑了笑,继续看窗外的景色。他不可能说出具体原因,尽管他自己也不能明确到底是哪一种原因指向了他现在的心情,是因为已经经历过一次出道,还是因为根本没有期待。


那之后他们又陆陆续续上了几个小节目宣传新专辑。因为是新人组合,没有什么可观的资源和粉丝量。在去往一个电台录制的时候,他忍不住安慰眼前这群实际年龄比他小很多的男孩,说,不会有比现在更坏的时候了,这样想着往前走就会好的。


说完他才意识到,这话说给自己听也十分合适。


在电台录制的时候,主持提问他们。


【问一个粉丝们都会好奇的问题吧。大家能分别形容一下自己的理想型吗?】


对此,田柾国给的回答是:“很喜欢发呆,无念无想的样子特别美丽,但是又总是会有许多新奇又古怪的念头……”


【啊,怎么听起来有点矛盾呢,或者能再具体一点吗?单眼皮还是双眼皮,长发还是短发这种。】


田柾国开始回忆。托了做梦的福,这两年多来他还能在无数个梦境里再见到那个人,隔着朦胧又梦幻的云翳,望向他的眼眸里盛满潮气,像铺满雾气的玻璃,怎么擦都看不大清。但他还能怎样呢,他在梦里用力地看,怕一不留神大脑偷懒了,那张脸就模糊了。


“单眼皮,眼睛很大,但是……有时候,有一只眼睛能折出好看的双眼皮。”


【听起来是很奇怪的回答呢,是不是在敷衍大家,真的有这样的人吗?又有很多想法又无念无想的,眼皮又单又双的……】


听到这个问题,田柾国心里发涩,但又释然了那片蔓延的苦涩,他要学会与之共处了。他再度举起麦克风,在知道内情的哥哥们担心的目光里说:“也许不存在吧。”


他终于开始学习着接受这个没有金泰亨的世界了。虽然他原来就一直处在这样的生活中,却总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否认,认为对方一定会出现。


如果金泰亨不在这个世界里,那是不是自己把这一路孤独地走完再离开,就可以回到原本的世界,就可以见到他呢。


“可能在梦里吧。”他补充道。


在那样相遇之前,可以在梦里多见面,就好了。






5


万米高空上,田柾国被日光晃醒。他睁开眼,机舱外是连绵的云,而太阳正好在飞机这一侧。


身侧的金南俊拍了拍他肩膀,他回过神。


“空乘问饮料是否需要续杯。”


“哦,不用了,谢谢。”


金南俊跟空乘要了杯咖啡,转头问他在看什么,这么出神。


“太阳。太阳正好在飞机的这一侧。”


田柾国说完这话,被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包裹了身体,还伴随着耳边传来似是而非的话语:“这话对太阳来说有点失礼吧。”


田柾国猛地转头,但坐在他旁侧的金南俊正低着头擦不小心洒在桌板上的咖啡,没有别人。


感受到视线的金南俊抬起头,问他怎么了。


“没事。”田柾国把挺直的脊背重新跌回靠椅里,刚才他仿佛听见了金泰亨在说话。


最近的日子偶有这样的时候,他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太想见一个人,所以执念产生了幻觉。这不是个好兆头,但他的生活已然不需要什么好兆头,没有金泰亨在的世界,生命总是单薄许多,无聊许多。


而他在这个单薄无聊的世界呆了七年。


窗外的云层因日光变得有些刺眼,田柾国把遮光板拉上了点,半晌才想起刚才那个场景确实发生过——在他的记忆之中。





也是这样的万米高空,耳机线分出两股,金泰亨自己用了一边,另一边塞在他耳朵里。


“你在看什么。你怎么不理我。”


伴随着话音落下的,是被从他耳朵里摘掉的有线耳机。田柾国不用转头都知道,是金泰亨把分给他的那半边耳机扯掉了,就为了引起他注意。


他承认自己那时有捉弄的心思,没有如对方所愿转过头去将注意力放在对方身上,而是故意看着窗外,说着不着调的话语。


“在看太阳。太阳正好在飞机的这一侧。”


身侧窸窸窣窣,金泰亨朝他这边靠过来,探头看向机舱外。


“这话对太阳来说有点失礼吧。”


“什么?”田柾国没能理解。


“太阳听了会觉得人类真是莫名其妙吧。你看,它只是每天都在那里发光而已,变的是路过它的我们,是我们正好飞过太阳这一侧。”金泰亨认真地解释。


金泰亨此刻较真的天真,让田柾国无言以对,飞机开始广播他们将于半小时后降落,提醒乘客们打开遮光板,收好小桌板,他依言做好,抬头发现金泰亨还在看向窗外发呆,于是他便也报复似的去摘对方耳朵里的余下那只耳机。


“哥又在发呆了。”


“我们要路过太阳了。”金泰亨只是指指窗外道,“但地球的轨迹是个圆,所以明天又会见面。”


“……本次航班将于30分钟后降落,请乘客们打开遮光板,收起小桌板……”


飞机的播报声再次响起,把田柾国拉回此刻。


他重新打开遮光板,看了眼窗外的太阳,想着金泰亨说的那句“明天又会见面”,心里想的是,那我们呢,还会见面吗?


无人能给他答案。


“你要不要再休息会儿。”金南俊把颈枕垫上,说,“还有三十分钟降落,但我撑不到去酒店倒时差了,先睡一下。”


对方说完倒头就睡,田柾国被窗外的日光晃着,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次睡着,但是飞机的轰鸣声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把他的意识深深地吸进去,而穿入云层中气流产生的颠簸与失重感让他感到自己好似无止境下坠。


他睁不开眼睛,好似坠入一个没有尽头的梦魇。





直到他的肩膀被人拍了拍,他猛然睁开双眼。


飞机的播报在耳边响起。


“……本次航班已平安到达首尔仁川机场,机舱外温度为28摄氏度,请您携带好随身物品与行李……”


“起来了,到了。”


“哦,好。”田柾国还处于刚睡醒的迷糊中,只是本能地应声,再解开身上的安全带,直到起身对上朴智旻的眼睛。


“愣着干啥,这舱里就剩我们俩了,赶紧走。”


田柾国看着好几年没见的朴智旻大变活人似的站在他眼前,但对方似乎并不觉得奇怪。


很显然这个朴智旻是认识他的。而他环顾了四周,没有见到其他成员。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个世界不仅没有金泰亨,还没有其他四个哥哥,只剩下朴智旻吗?


他攥紧了肩上的背包带子,把所有的惊愕匿于眼底,跟在朴智旻身后走出机舱,再到去取行李,他整个人都还处在不确定及怀疑中,总担心下一脚踏出去踩的不是机场地砖而是虚空。


“我越看越觉得传送带上这个转了两圈还无人认领的行李箱像你的,你要不要再看看?”朴智旻拍拍他提醒道。


“啊?”田柾国依言望去,平静地看着这个行李箱随着传送带转远,回答道,“哦,是我的。”


“哈?那你为什么不追上去拿?”


田柾国心不在焉地回答:“反正是环形的,它还会回来。”


“呃,可是硕珍哥已经在群聊里催我们了,你小子怎么回事,提议去烤肉店聚餐的是你,现在这么不积极吃饭的还是你……”


朴智旻看着田柾国在他短短几句话里突然亮起双眼,摸出手机不知道在翻找什么,任由传送带转走,也懒得再劝。


田柾国点开通讯,找到了那个置顶的群聊,群聊名称旁边显示着人数“7”。


他屏住呼吸点进群聊成员名单,在看到其中头像有那只熟悉的铁包金博美时,戳进头像的指尖都在发抖——直到看到账号里的其他生活照,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手机屏幕上,他的心终于安稳地落下,漂泊已久的船将自己的锚心甘情愿投入港湾泊定,一切风浪都安静平定了。


“你小子,第三次了!”朴智旻一边说着,一边把传送带上田柾国的行李箱挪下来,抬眼却看见田柾国飞快地用袖子抹了下眼睛。


朴智旻狐疑地凑过去看田柾国的手机屏幕,不料看见的却是金泰亨放大的帅照,他无语凝噎。


“不是吧,就跟我去趟东京玩两天,你居然想泰亨想到哭了,服了你了。”


“我不是……”田柾国想辩解,因为朴智旻的描述听起来太丢人,但他经历过的那些,无人作证,说出来也如天方夜谭。


“服了,真想他就快来拉箱子,早走早见面。”朴智旻催促他。


田柾国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从被朴智旻拍醒开始,到现在去见金泰亨,这一切都好像在做梦,或者说他也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梦,到底哪个才是现实,朴智旻推开包厢门走进去的时候,他站在门外踌躇不安——或许是一种名为近乡情怯的情感,或许是害怕这一切并非现实,直到门里的人疑惑地问他怎么还不进来,他才下定决心推开门。


成员们齐刷刷看向他,田柾国视线环游一圈,一一看过那些熟悉的脸,捏着门把的手越抓越紧。


“泰亨哥呢?”


成员们被他眼里的悲伤吓了一跳。


田柾国又陷入不确定了,他想自己或许还在飞机上做梦,嘴里就差没问出“你们都认识金泰亨吧”,还好下一秒郑号锡就解救了他。


“泰亨生病了,在宿舍里休息呢,我们待会儿给他带点吃的回去。”


“我去吧,我有点急事要回宿舍,我现在就带回去。”田柾国松开门把手。


“他什么急事?看起来好着急。”金南俊看着田柾国拿好餐食,拉着行李箱,风风火火离开了包厢,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朴智旻说:“别问,问就是终身大事。”





从电梯里出来,楼道里的灯光线似乎有些晦暗,光线飘忽不定,应该是有点坏了,但田柾国不在意,他在昏暗的光线里摸上宿舍的密码锁。


这是他们的第三个宿舍。


田柾国回忆了一下密码,试了几下终于顺利把门打开。客厅里没开几盏灯,光线昏暗得和楼道里一样不舒服。他皱了皱眉,准备去开客厅的灯,但由于时间太久,他需要回忆开关在哪个方位,就是这样犹疑不决的时刻,有人替他按开了灯。


“你怎么回来这么早,不是聚餐吗?”


金泰亨站在客厅的另一头,替他按亮了将他指引向他的灯火——正如这几年来出现在梦里的初见时的景象,那盏灯搅散了四周的黑暗,金泰亨站在灯下看着他。


对方身上披了件红色的针织外衫,扣子没系着,应该是为了来给他开灯随手披上的,而眼睛应该是因为生病而烧得水汪汪的,从汗湿的额发下抬起眼看向他。


田柾国没有回话,他只是沉默,他经历的那些没有金泰亨的日子像树无声息地长出年轮一般镌刻进他的灵魂里,悄然无声地留下痛苦印记。


但他此刻庆幸即便有这样满是伤痕的灵魂,他的躯壳看起来毫发无损,他与金泰亨之间还没有后来那么多互相给予的煎熬与痛苦,甚至时钟指针往回摆了几圈,他降落在2017年,离他们合约终止还有两年多,他还能像现在这样,拥有充裕的时间,来改写故事的结局。


而现在,他还能大步走过去,抱住一无所知的金泰亨。


“柾国啊,你怎么不说话呢。”


“我有点发烧,虽然不是会传染的,但你离我远点。”


田柾国还是不说话,他怕他一出声,便会搅碎这一轮他追逐了很久,却始终抓不住半点儿碎光的水中月亮。


他只是紧紧地抱住月亮,落下的吻比怀里的月亮滚烫。




  


6


金泰亨先是一怔,回过神来伸手想推开对方。


但他身后就是墙,前面是另一堵墙,面前的墙还不断逼近,挤压他肺里仅存的空气。


“你……”


他忍无可忍,用尽力气终于将距离拉开一些,扁桃体发炎引发的高热让他本就不如田柾国的力气更显颓势,在他奋力争取的两寸生存空间里,他深呼吸两口补上氧气,道:“是我生病还是你有病?”


“哥,泰亨哥。”


金泰亨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对方抱他那样紧,身体都在发抖,连带着叫唤他的嗓音都有些哽咽与发颤,数落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下,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后只是无言地抬手,顺了顺田柾国的后背,有气无力地问对方怎么了。


“没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


他的嗓子有些哑,听起来更显可怜,田柾国松开他。金泰亨的手背抹过嘴唇,看不懂田柾国眼里的情绪。


田柾国冷静了点,才想起这时候他跟金泰亨的关系是个什么情形——至少绝对不是能接吻的关系。


“哥找到那个想一起养仙人掌的人了吗?”


金泰亨被对方眼底的真挚与急切吓到,除了心里感到奇怪外,也非常不喜欢田柾国问他的这个问题,他别过头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很有。”田柾国看金泰亨把头别过去,只能凑上前,呼吸沿着面颊的弧度滑进耳朵,把话语都说给朝向他的那只耳朵,“如果还没找到,能不能把机会留给我?”


金泰亨终于转过脸来看他。


“田柾国。”他很少叫他全名,要么是开玩笑,要么是真的严肃了,但金泰亨嘴巴只是动了动,很久都没能把话说出来。


最后他只是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十五岁,我十七岁。你还小所以什么都不懂,但其实我也就那样。”


金泰亨艰难地按着嗓子说话,声音快哑了,但他得说:“你不能总是觉得世界该按你的节奏来。你不能这样对我。”


田柾国的心都快揪起来了。他知道金泰亨的意思,金泰亨喜欢他的时候他干脆地拒绝了,现在他喜欢上对方了,又希望对方能答应。明明两人是一样的罪过,但好像只有金泰亨一个人被架在道德审判台上难受,以前是被他拒绝,现在又是被他叫回来接受自己的心意。


他觉得自己真的好没用,认清自己的感情比对方要晚,连告白都做得一塌糊涂,好像带给哥哥的一直只有痛苦。


金泰亨不说话,但他也不肯让对方就这样离开,两个人就僵持在那里,如同两棵倔强的仙人掌硬邦邦地杵在原地,风雨不动,要较劲到地老天荒。


“没机会了。”金泰亨终于开口打破沉默,“我不想找人跟我一起养了,自己养就很好。”


田柾国不肯放开他,金泰亨在骗他,明明在他之后,金泰亨还是把机会给了别人,还和她一起走进婚姻殿堂。


金泰亨给出去的机会不止一次,但他田柾国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哥骗人……”明明还是攒着机会。


“田柾国。”他又叫了他全名,“我生病了。我真的想回去躺着。”


“对,你生病了。对不起,我……”田柾国低头自责起来,“我给哥带了吃的,吃一点再睡……”


“没有食欲,只想躺着。”金泰亨一点点抽回被对方抓着的手,拢了拢身上披着的薄外套。


田柾国还想抓住点什么,但手抬起一半又陡然放下,低声说:“也好,哥可以拒绝我,多少次都行,我还是会给哥带吃的,也还是会说我喜欢哥。”


“但哥可以一直保有拒绝或接受的权利,这很好。”


金泰亨转身回房间。


“我会等哥的。”


田柾国又重申一遍,金泰亨停了一下,裹紧外套快步离开。





接下来的几天,连成员们都觉得田柾国行为可疑。


“柾国为什么每天一睡醒就要去找泰亨?”


“谁知道呢。”


“每天醒了就直接来我俩房间,‘泰亨、泰亨’地找人……我说泰亨啊,要不我和柾国换个房间算了。”金南俊朝金泰亨开玩笑,他是金泰亨隔着一个架子的室友。金泰亨笑笑不说话,只是摆了摆手,他嗓子哑得发不出声,不然他也想找田柾国谈谈。


但其实没什么好谈的,田柾国不知道,其实只要他往那一站,并用清澈圆润的瞳仁看向他,他的拒绝就会溃不成军,因为对方是籍籍无名时彼此的依靠与支撑,是午夜无法言语的潮湿青涩的梦境。


他永远对他心软,这可怎么办。


金泰亨拧动门把手,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永远让他心软的主儿就乖乖窝在他房间的豆袋沙发里,抱着双臂——一个充满自我保护意味的动作,而看向他的瞬间,那环住身体的手臂就松开了,眼睛里好像瞬间点亮了小火苗,仰面看着他的时候像一只摇尾的小狗。


金泰亨别开视线,他其实还没能从那天的那个吻和田柾国的话里缓过来,每次见到对方,还是有点尴尬。


他动了动嘴,想问田柾国为什么又来这里,但碍于生病发不出声,只好悻然闭上嘴。


但田柾国好似明白了他的想法,回答:“我就是来看看你在不在。”


这回答并不能解惑,金泰亨奇怪地看了一眼田柾国,俯下身凑近了一些,用气音问:“有事找我?”


田柾国摇头,说:“只是来看看。”


他怕一觉醒来,又回到了那个古怪的没有金泰亨的世界。


金泰亨没再说话,只是起身离开,他有很多话想说,比如叫田柾国别有事没事老来他这里,成员们都开始觉得奇怪了,也想问问对方到底是为什么要那样做,明明在这之前没有任何苗头——他的苗头他自己早掐死了,田柾国那边根本没见过有苗头。


“哥,我做了个梦。”


田柾国说着,站起身朝金泰亨走去,房间就这样小,根本退无可退,金泰亨坐在床边疑惑地看着田柾国,嘴唇开合,说了句什么,田柾国根本听不清。于是他挨着金泰亨坐下,说:“我听不见哥说什么,我坐过来,哥别躲了。”


金泰亨无奈地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田柾国这回听清了,金泰亨在问自己是不是做噩梦了。


“算是吧。”


随着田柾国的点头,金泰亨转过身去,伸手朝床的另一头去拿什么,宽松的衣服随着动作往上走,露出一截腰线,田柾国的视线钉在那处,同时又强迫自己伸手去扯下衣摆遮住那片肌肤,金泰亨取了东西探回身体,没在意对方的动作,把手中的东西递过去。


那是一个捕梦网。


田柾国认得这东西,他从记忆里挖出相关痕迹,开口问:“这不是智旻哥送给哥的吗?意思是给我用吗?”


然而他没听见金泰亨的回答,连气音都没有,抬眼看过去才见到对方面上的失落与自嘲。对方摇头,轻轻说:“不是,这个是你给我的。智旻送的还在那边挂着。”


田柾国疑惑地接下。


“不记得就不记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当时也是随手给我的。总之物归原主,你拿着。”金泰亨把捕梦网塞进田柾国手里,说:“有了这个,晚上就不会害怕了。”


粗粝的编织物被对方塞进自己手里,粗粝之外是带着体温的柔软,金泰亨把东西放到他掌心里就抽回了手,田柾国收拢五指,只抓住了粗粝的手工织物。


“我所害怕的不是那些黑暗阴冷的常规噩梦。”田柾国低着头,说,“我做了一个没有你的梦。”


“我梦见自己回到出道前,那个时候还不认识你,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出现。”


“于是我一直在等你来到这个世界,回到我身边。我努力练习,努力生活,我给哥准备了见面的小礼物,想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完美的。但我满心期待地推开宿舍门,以为哥会站在门内,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


田柾国说着紧紧攥着拳头,任粗粝的织物磨着他的手,继续说:“但没有。”

  

他回想起那个令自己满心期待落空的傍晚,那阵门开后起的过堂风,一下掠过后来时岁,掠过心头荒原,终于停在这里。


“后来我找了很多地方,我还去了你的家,但是你们一家根本不住在那里,你爸爸也没有开台球馆,我竭尽全力把我能想的办法、能找的路径都找了,还是没有你。”


“我就这样,一天,两天,到一年,两年,几年过去,我都还在找你,周围没有人见过你,只有我认为你一定在……”


“梦是假的。”金泰亨怕田柾国听不见,把手搭在对方紧握的拳头上,等对方不说话了才开口。


田柾国摇头,看着眼前年龄比他实际年龄要少上许多的金泰亨,说,“如果我说,不是梦呢?”


田柾国想,他开始利用金泰亨容易心软的性格了,他真卑鄙。


“我真的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呆了七年,一直找不到你,我真的很想你,很想很想你……”


你愿意垂怜我吗。


你愿意来爱我吗。


而不是彼此站在世界的两端,独自揣着感情过活。


他要他们有纠缠,有牵绊,直到生命终结才能把他们分开。



  



7


田柾国好像离不开金泰亨了——成员们都这样调侃着,看着田柾国跟着金泰亨从练习室的这一头走向另一头,金南俊问他们俩是不是在玩什么影子游戏。


金泰亨看着镜子里的田柾国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转了脚步往另一个方向走,但走没两步,又被自己在镜子里抓住他投过来的视线。


好像真的一刻都离不了他了一样——金泰亨偏过头藏起嘴角的笑,笑过又深感不妙,抿着唇把情绪都往心里藏,藏好了再抬起头,从镜子里找田柾国,发现对方又朝他走过来了。


“你又来干嘛?”金泰亨嗓子好了但还有点涩,还带了点点鼻音,再怎样理直气壮起来,那气势都大打折扣,听着不会令人感到冒犯,只让田柾国觉得心里跟被猫挠了似的。


“发现哥在看我,我就过来了。”


“谁在看你啊……”


“嗯,没有,是我在看哥。”田柾国在他身边蹲下,右手拿了瓶水,向他投来的视线带着讨好和小心翼翼,金泰亨看着眼熟,想起田柾国小时候在沙滩上拍过差不多姿势的照片。


生命多奇妙,让照片上那个小豆丁眨眼就长成了现在这样,俊朗迷人,又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让他欢欣万分又难过万分,到现在还是把他迷得不行,对方像小狗一样依偎在他身边问能不能在一起,他就被迷得差点快要答应。


“是我在看哥,是我鬼迷心窍,我好喜欢哥。”


看,长成了一个迷人的爱情骗子。金泰亨腹诽着,嘴上说的却是:“昨晚睡好了没,还有做噩梦吗?”


“都跟哥说了,那不是梦,而我离开了,回来了,找到你了,可怕的故事就不会再延续。”


田柾是国一股脑地倾倒心里的情绪,见金泰亨不给反应,又加了句:“我没有你不行的。”说罢还讨好地往前蹭了两蹭。


“别说了。”发涩的嗓音小声地出声阻止这样的发言,田柾国低下头去看金泰亨藏在臂弯里的脸,故作恍然大悟地说:“啊,哥害羞了呢。”


“闭嘴。”金泰亨从臂弯里抬起飞红的脸,小声地凶田柾国。


“干嘛啊干嘛啊,上班时间禁止调情。”朴智旻路过加了两句背景音。


“你也闭嘴。”





夜里金泰亨醒了,大概是喉咙还没痊愈,干渴得难受,他起身准备去厨房倒杯水,打开房门被坐在门口的人吓得腿下一软。


那人影边站起来边解释:“是我,是我。”田柾国的声音把他拽回魂,这样的事实在令人生气,还没来得及批评教育几句,又听见对方问:“是泰亨哥吗?”


金泰亨又觉得自己被吓得腿软了,不是他还能是谁?田柾国这小子说的什么话?田柾国捂着脑袋解释:“起、起太快了,眼前发黑,有点看不清。”


“笨蛋。”金泰亨无奈地去扶对方,心里的火也被这磕磕巴巴的解释浇了大半,“在这里做什么?”


“做噩梦了。”田柾国又揉两把眼睛,终于在黑暗中看清熟悉的轮廓,把手按上对方肩膀汲取着体温:“梦到哥不在,这屋子里就住了个南俊哥,什么都没了,豆袋沙发,挂画,芝麻街玩偶,香薰喷雾,哥送我的,好多好多,都没了,没得彻底,你不在………”


他挑着梦境的碎片说,心情还是乱的,还没从那个虚幻的梦中彻底冷静,感觉自己现在其实不应该站在金泰亨面前,他还是碎的,还没把自己整理好,不该这样混乱地来见对方。


“捕梦网呢?没用上吗?”


这个年纪,只有金泰亨还会真心实意地相信捕梦网有实际效用,田柾国苦笑着,抓着金泰亨的肩膀,小声道,“对我来说,只有看到哥在我身边才有用。”


“还好这次真的只是梦。”金泰亨感受着田柾国边说话边捏紧他的肩膀,豆大的泪即便在一片暗淡里也因为反光而无比明晰,“不然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我真的不知道了……”


金泰亨安抚了田柾国半天,最后倒好水回来,对方后半夜是在他床上睡的。他没法拒绝半夜流连在自己门口的湿漉漉的小狗,尤其是这小狗视他若救命稻草,紧紧扒着不放手。


隔天田柾国把那枚捕梦网挂回他床头,问:“我能继续在这里睡吗?这样的话,我有两个捕梦网和一个泰亨哥,就不怕了。”


“何况比起这个,能让我彻底摆脱恐惧的,就是看到哥就在我身边。”田柾国摊开掌心看向那枚小小的捕梦网,道,“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会害怕了。”


金泰亨看着眼前的田柾国,熟悉之外还有一点陌生,田柾国曾经很黏他,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跟着田柾国拒绝他这件事一起,过去太久,以至于被拉长的时间线模糊了身体的感知,他现在往回头看,好像田柾国带给他的悸动和伤心都一样遥远,只剩下本能的爱如傍晚的浪潮缓慢地冲刷他的心脏,不剧烈,不迅疾,所以当眼前这个田柾国带着令他费解的难过与苦楚朝他奔来时,他的心脏也还是慢慢地,带着无尽犹疑,踯躅不前。


他习惯躲藏了。


他没能第一时间拒绝或答应田柾国的请求,嘴里转移了话题:“你当初还说自己不怎么做噩梦,不需要这个,然后随手就送我了。”


“是吗?”田柾国低头看着手里的捕梦网,觉得说不出的违和。他记得而朴智旻当时在镜头前送了金泰亨一个捕梦网,而他没有。


“是啊,你听智旻说我做了噩梦,就跟我说,两个一起挂,效果更好。”


田柾国低头看着那枚织物,说是吉祥之物却没有给他带来安宁。记忆里,虽然事后他确实想过要不要把这小东西再送给金泰亨,可回忆里的画面,是对方就要路过他的身侧了,而他那时候好像迟疑了一秒,也就那一秒,他的记忆与金泰亨的叙述产生了分歧——他没有叫住对方,于是金泰亨就这样路过了。


田柾国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细想又找不出那点不舒服的感觉缘何而起。





田柾国陷入回忆中去了。金泰亨能感觉到对方现在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


长久压抑的情感令他患得患失,所以总是对于对方投射的关注过分敏锐。可现在他好像没有办法像眼前的田柾国一样勇敢。他会想起田柾国说的,在没有他的世界独自生活了7年的故事,他是心疼的,又害怕得紧,如果有一天田柾国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他不敢想。


要答应吗?


金泰亨在踌躇中迎来了他12月的生日。田柾国送了他好多东西,给他的礼物像突如其来的爱一样满溢,泡得他晕晕乎乎,但他仍能在一堆礼物中,一眼看见那个最特别的礼物。


“你不是说想养一株仙人掌吗?”田柾国把那一小盆东西放在窗台,眉眼洋溢着开心,好像自己的生日,对方比自己更期待。


金泰亨依靠在门边,眼睛看着窗边的仙人掌,心中盈满的情绪翻涌再三,最终因为想起一些什么而逐渐平息。


他问田柾国:“为什么你会知道,我想找一个人一起养仙人掌呢?”


“你不是说过吗?”田柾国回答着。金泰亨确实私下没跟他说过,但在团综里提到了,提的时候,还看了他一眼,那时候金泰亨说得那样认真,田柾国看着他,知道他说的“想找一个人”的心意,饱含着一生的份量。


金泰亨深呼吸一口,说:“我没有。”


“哥忘记了,就在节目上,你那时还送了一棵仙人掌给成员……“


“柾国,你听我说。”金泰亨的眼神掠过窗台上的绿意,轻轻说,“我没跟别人提过养仙人掌的想法,我也没有哪次送成员们的礼物是仙人掌。你可以去找所有的节目来看。一次都没有。”


“你可以怀疑我骗你,怀疑成员们也不说实话,所以我直接让你去看团综。”金泰亨笑得无奈,摇摇头说,“镜头的记录不会骗人,明明以前我们最苦恼无处不在的镜头,但现在却靠它来证明那些的瞬间。”


他把头倚在门板上,别开视线不去看田柾国面上的神情,嘴里坚定地陈述他的推测,他不知道这样的推测对田柾国来说是否有些残忍,但他还是选择说出来。


“你可能确实去到了没有金泰亨的世界,但你不是从这里出发的。”


“田柾国,你没有回到你来时的地方。”






8


“零点就要过去了,生日快乐,泰亨哥。”


随着田柾国话音落下,2017年正式进入最后一天。


结束完歌谣大祝祭的舞台,人们都还沉浸在跨年所带来的辞旧迎新的感动中,而他们来不及感动,得赶着时差去美国NYRE继续跨年。


红眼航班令人疲倦,成员们接连睡去,田柾国不愿睡去,时不时扭头看旁边已经睡着的金泰亨。可在气流中颠簸的机身好似不太温柔的摇篮,还是把他扯进困意里。飞机穿过太平洋的时刻,巨大的轰鸣声搅拌着他的梦境,田柾国惺忪醒来,想起自己现在是在飞机上,慌忙偏过头去确认身边的金泰亨。


还好,还在。


还好他没有醒在另一架飞机上。田柾国抬起一点遮光板,也不知道已经飞了多久,旁侧金泰亨翻了个身,他快速合上遮光板。


大概是因为手里没抱着点什么,金泰亨睡得不踏实,期间翻覆几次,人没有醒,但睡眠质量堪忧。田柾国把自己的颈枕塞进对方怀里,金泰亨没有抗拒,乖乖地抱着那个小小枕头,翻身的频率也降了下来,脸正好朝向田柾国这边。


田柾国也侧过身去,把自己完整地转过去面向金泰亨。他早已适应黯淡的光线,对方的轮廓在一片黑灰里也能看得分明,而不清晰的细节都在他大脑里一一补足。这张脸,他的人生里有近九年的时间与这个人朝夕相处天天见,还有七年的时间他每天都在心里摩画,从垂下睫毛间藏着的小痣,到熟睡中唇角的弧度,他都能在心里勾画,毫厘不差。


舱里并不算安静,有陷入熟睡的人在打呼,密闭空间里似乎还残留着飞机餐的气味,仅剩的光源只有小夜灯和后排座位打开的阅读灯,在这样一个听觉嗅觉视觉都并不浪漫的时刻,他看着熟睡的人,想做一些罗曼蒂克的事。


吻落下时的动作很轻,田柾国不愿吵醒对方,他含着那片唇瓣,如小时候对待最珍爱的软糖,舍不得囫囵吞了,总是含很久很久,一点一点汲取令人欢喜的甜。




金泰亨说,他没有回到原来的地方,他确实有那么一瞬间茫然与动摇,但很快就释然了。他回答:“那有什么关系呢,你在就可以了。”


田柾国终于确信,是了,当时他没有送出那个捕梦网。


虽然下了节目之后,他有犹豫过,要不要不管不顾,直接再塞给金泰亨一个得了,但最终,少年人内心奇怪又无由的较劲扯住了他,他没把那个东西送出去——可他确实冲动过要不要送的,就是一念之间的事,他差点就叫住金泰亨了。


差一点就像这个时空的他一样冲动。


但现在来看,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这个人,没有什么目的地的,只要有泰亨哥,哪里都可以。”


他前方无目的地,只要不被流放到没有对方的地方去,都可以。


金泰亨没有回答他,可他不急,7年他都独自走过,现在的日子又算得了什么。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他还年轻,等得起,也耗得起。





哪曾想,老天爷没有给他耗得起的机会。


彼时他们正在准备下一张专辑的回归,日程排得拥挤,工作见缝插针,在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这一切都被迫按下了暂停键。


一个公司策划的主心骨,带着核心团队和资料,投奔了一个娱乐巨头公司。


“撑不下去了。”总负责人的一句话,敲定了他们公司和团体最终的结局。他们看着这个以他们和幕后人员的青春及心血滋养起的巨兽轰然倒塌,连带着田柾国没实现的梦想和爱情一起,面包没有了,爱情也没有了。


公司宣告解散,在清算组来以前,还留着的工作人员把昔时珍贵的商业机要文件,如废纸般投入碎纸机。


犹如多米诺被推倒,策划、运营、设计方案全部作废,曾经重要的文件都被投入碎纸机,他们的梦想与抱负也随之一一绞碎。


“泰亨和柾国留一下。”


众人沉默离去,负责人看着他俩叹了一口气,从电脑里调出什么,把笔电转向两人。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倒霉起来,连喝凉水都塞牙’,对吧?”


看清照片的那一瞬,田柾国耳朵边“嗡”的一响。


“带走资料的人,把这些东西也带走了。昨天夜里已经有新闻社在联系我们了。”负责人面无表情地通知着他们,做着公司解散前最后的紧急公关,“公司已经撑不下去了,也没法为你们做什么,但还好照片也不算清晰,说是接吻也牵强,对吧?”


田柾国抬头看金泰亨,金泰亨没有看他,而是专注地看着屏幕里的照片——那是在他们去美国进行跨年表演的夜间航班上,昏暗的光线里两颗脑袋靠在一起,不算清晰,却也并不清白。


明明他是来爱他的,不是来让他难过的,但却事与愿违,他又搞砸了。


“是误会。”田柾国给出的解释苍白无力,但似乎在场的人无人在意他的解释,负责人是,金泰亨也是。


“‘误会’,这个词用的不错,如果被放出来了,就统一口径这样说吧。总会有人相信的。”负责人关掉图片,合上笔电,说,“该走了,再见了孩子们。”


门一关,等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田柾国下意识往门口挪了半步,挡住了门,怕对方因为厌恶他而跑掉。


但金泰亨没有朝他生气,也没有指责他,只是跟他说:“走吧。”


“走……然后呢?”


不容他拒绝地,金泰亨把握在一处的手分开,垂着眼眸说:“然后我们就回去……回到我们各自的地方去。”





终止的还有宿舍租约。


搬出宿舍的那天,金泰亨抱着仙人掌站在田柾国面前。


“可能我们真的不适合好结局,我猜,你来的那个地方,我们的故事也不太如意。”首尔的二月还非常冷,金泰亨穿得不厚,脸颊冻出了绯红,“不如,我们就到这里吧。其实这样也好,我不用担心哪天一觉醒来,你就回你原来的世界里去了。我当然知道你们其实就是同一个人,但是总是会担心,有一天这样的你也还是会离开。”


“你送我的仙人掌,我会好好养着的。”


“自己和父母,我们总要对得起一个对吧?总不能让爸妈再为我们担心难过。”


清算组来到公司的那天,照片还是被博眼球热度的新闻社放了出来,如石投湖,在这个恐同的东亚国家引起轩然大波。尽管对外一直口径是“借位”“恶意角度”“非正常拍摄”“模糊误导”,但其实他们俩是个什么情况,负责人知,熟悉他俩的工作人员知,成员也知,更别说生养他们的父母,更是一看就知。


最难就是父母,瞒不住,也无法接受。


田柾国跟金泰亨说:“哥就跟伯父说,是我的恶作剧,你睡着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也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但金泰亨只是轻轻打断了他,回答:“虽然那时我确实睡着了,但我并不无辜。”


他是爱他的,所以他并不无辜。哪怕此后无法在一起,这看似滔天的罪孽,也不该由一人背负。


“何况,我爸妈一看,就知道我也不无辜。”


金泰亨抱着怀里的仙人掌,鼻头冻得发红,他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着跟田柾国说,天太冷了,冻着了鼻子。


田柾国看着金泰亨,知道自己连为对方围围巾和披肩外套的资格都不再有,他没有戳穿金泰亨,如果仅仅是天太冷了,又怎么会笑起来都好似要哭,眼睫还盈着昭示悲伤的泪水。


“那……再见了,柾国。”金泰亨上车前,回头朝他挥了挥手,然后躬身钻进那台车里。


然后那辆车开远,变作火柴盒大小,再到变作一个点,彻底离开他的视野——这个画面被单独从这段仓促告别的回忆中截出来,与那些时常被翻出来拭灰的记忆一起——小狮子玩偶,宿舍灯,婚礼,到这台逐渐变作点的汽车,总在不经意的瞬间造访心头,有时是在白天,有时是在深夜,梦魇的打扰不分日夜。






2018年9月。


“醒醒,柾国,我们到了。”


田柾国睁开眼,侧过头去,看见金南俊正在收拾。


机舱内语音正在播报洛杉矶今日华氏度,田柾国坐在原位眨了眨眼睛。


金南俊见他还愣在原处,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说:“不起来收拾一下?”


田柾国站起来环顾了一下周围,又跌坐回座位中,他张了嘴想要说什么,可那一瞬的慌张令他喉咙发紧,如同堵了块石头,压着他无法说话。


田柾国缓了一会儿,问金南俊:“哥,你知道金泰亨吗?”


金南俊摸着下巴思考,道:“有点耳熟。”


田柾国捏紧了扶手,把翻涌的情绪压进心底,他知道,自己大概又换了时空。


“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你出道前一直在找的人?”金南俊恍然大悟,“你好像很久没提,我还以为你已经翻篇了,柾国啊,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田柾国开始深呼吸,好似负面情绪能通过吐纳被平复,可他越是心急,越无法平息,好像有海水充满他的眼睛、鼻腔、胸腔,整个心房里涤荡着的负面情绪挤压着肺部空气,他开始咳嗽,局促地呼吸,恍惚间听见金南俊在喊团队里的护理员。


他和这个时空八字不合,水土不服,所以再回到这里也是海水群飞,兵荒马乱。






9


“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只要跟那个人有关,就出事。”


关于金泰亨的事,一直是组合里心照不宣的秘闻。很多练习生出道前都会有过感情史,这没什么,人非草木,生活在社群里就会有情感联结,何况是性征发育暗潮涌动的青春期。


但田柾国的情况比那种情况要复杂许多。


他在追逐一个不存在的人。


田柾国接受不了,他以为最荒谬不过来到一个没有金泰亨的世界,没曾想还能在见到金泰亨后又再次回到这个世界。


“我见到他了,哥,我真的见到他了。”


金南俊不知道怎么开导现在这个状态下的田柾国,说什么见到当然不可能是真的见到了,非得说的话,在飞机上入睡前还是好端端的,醒来就开始念叨了,只可能是做梦梦到了,但这个真相显然不是能被田柾国愉快接受的。


“不是假的,虽然结局也不好……只是我怎么又回到这个世界了呢。”田柾国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的纹路,这和他在那个世界看到的别无二致,不可能是梦,不会有连细节都这样明晰的梦,“不是梦,我还在那里呆了好几个月。”


金南俊头疼地看着眼前一脸难以置信的田柾国,仿佛他跟那个人真的在哪里曾经见过一面又一面,仿佛那个人真的存在,而不是活在只言片语中。


“哥听说过平行时空吗?”田柾国还是那样盯着自己的掌心,金南俊薅了一把田柾国的脑袋,说,“花样年华概念不就有点像吗,但再怎么说只是一个创作概念而已,你疯了吗。”


“但我真的见到他了……”


“这次巡演结束,你得好好休息一下了。或者你可以找一些专业人士聊一聊。”


“专业人士?”田柾国想了想,认真发问,“物理学家吗?时空穿梭的概念,应该是去找物理学家吗?”


“……我是让你去找心理咨询师聊会儿天,看看能不能获得什么建议和帮助。”


田柾国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金南俊的意思,红着脖子反驳:“不是心理问题,我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这个世界。”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金南俊一个头两个大,道,“柾国,平行时空并不存在。”


“万一它就是存在呢?”


“你为什么这么迫切地想向我证实它存在?”


“因为……”


田柾国想,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这样就证实了他没有说谎?还是说这样就证实了金泰亨确实存在?亦或是,这样就能让他坚信,自己有创造圆满结局的可能性?


“因为……我想改变我和他的结局。所以我一直认为这些遭遇都是奇迹。”他不管金南俊是否听得明白,自顾自地说,“所以我来到这里,到处找他,而离开了这里见到他,又以为结局已经改写,但事与愿违,我以为的都是错的……”


“停,停一下,所以你对这个,呃,姑且称为‘梦境’,之所以如此执着,是因为你想改变一件事情的发生与结局,对吗?”


田柾国咬着唇点了点头。


面对固执的交谈对象,金南俊思索半晌,试图换个角度去说服对方。


“好的,那假设你确实进行了时空旅行,我们用最有可能的视角去讨论一下。五维的平行时空概念只是假说,据说那里五维生命可以看见人生中所有选择的尽头,根据推演结果做出最佳选择,也就是能够改变故事;而这里只是三维世界,我们是三维生命,相比之下,我们无知,愚昧,渺小,犯了错会后悔,但也只能延续着这样的人生,直到生命尽头。”


“硕珍哥在‘花样年华’构想的世界里像一个奇迹,不停地回溯时间改变事情的因果,但这只是一个构想。正如我们看到的这个圆。”金南俊看着墙上挂画里的图案,道,“一个平面的二维的圆,在三维世界,也依然是二维,它离不开这张纸这个平面;所以三维的我们,就算去到五维,也还是三维。”


“我们也依然摆脱不掉无知,摸着石头过河,犯了错会后悔,又在犯错中成长,直到生命尽头。”


“而‘花样年华’只是一个故事,一个设定,是人类一厢情愿的浪漫构想。”


话已至此,金南俊不知道是否能说服田柾国去放下一个虚无的执念,安静的房间里只剩冷气系统送出的风声。良久,田柾国看着墙上的挂画,好似看着被命运戏耍的自己,他喃喃道:“所以,对我来说,来到别的时空,又有什么意义?”


金南俊替他说出以上所有推导所指向的那个简单的结论:“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田柾国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复述这个词,金南俊已经离开了,其他成员也都不在,甚至工作人员们都不在。他觉得自己好像处在一个真空房间里,与这个世界毫无联系。




田柾国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经纪人给的电话,然后他就来到了这里。


他推门而入,有些担心进去后会无所适从。事实上心理诊所里几乎没什么人,坐在椅子上等候的人们,似乎都因为有各自的苦恼,彼此安静沉默,根本无人有心窥探彼此隐私。


这是韩裔开的咨询诊所,入目都是亲切的文字,田柾国接过助理递过来的水,放在桌上,又把手插回衣兜里。


来做咨询,不是因为金南俊的提议,或者其他人所认为的心理问题,田柾国只是想找人聊一聊,聊一聊他突然失去的方向和迷茫。咨询师将计时器放倒,表示可以开始了,而田柾国看着角落里的绿植,沉默了足足半分钟。


“最近感觉怎么样,一切都还顺利吗?”


田柾国感谢对方终于把自己从无边尴尬中拉了出来,他习惯性地给出回答:“还好。”


“那你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呢?”


“因为我有些事想不通,想看看能不能在这里找到答案。”


咨询师微笑着告诉他:“我无法给你提供直接的答案,但我可以陪你聊会儿天。”


“聊天啊……聊一聊也好。”田柾国把脑袋后仰着支在椅背上方,道,“那就聊一聊吧。”


他开始讲他那被视作不存在的故事和不存在的人,从他回到这个世界的那天起,整个故事轰然倾塌,摔在他面前一堆断壁残垣,他只能看到哪,说到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到最后终于说出了他心中最大的纠结。


“他现在离开了,我好像……这样说真的很俗气,但好像就是,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可其实我还是很期待还能遇见他。可是如果遇见了,还要不要去争取,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你会说,不知道还要不要争取呢?”咨询师突然插了一句,截断了他内心正翻涌不息的情绪。


“因为害怕再一次失败。”


“这个‘失败’,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失去他。”


“‘失去他’——这个表述很有意思,听起来像是他是你的所有物。”


“当然不是。这只是一种说法,人们在爱情里都是这样说的,‘他们拥有彼此’。”


“好的,‘拥有他‘,这是一个人们公认的爱情表述,只是一种说法,’失去他‘也是这样。”


“嗯……”


“所以,‘失去’的到底是什么呢?”


田柾国抿唇,心里想的是上个时空里他与金泰亨最后道别的场景,对方告诉他:“你要好好的,我的目光会一直追随于你,为你应援,我爱你。”


计时器的蜂鸣声响起,原来已是一个小时过去。咨询师按下计时器的按钮,铃声随之消失,而他表示田柾国可以继续说完这个小话题。


“不用了。”既然已经到了时间,田柾国站起身,道,“谢谢你。”


他不会再来。






10


离开咨询室,田柾国没有立刻回到住处,而是漫无目的地逛。


城市的夜晚总是热闹,人们总有许多安排,不远处的人群里传来阵阵歌声,人并不算拥挤,以至于田柾国在几米外都能欣赏到,隐约能看见放着几个立麦,还有些简单乐器,应该是附近酒馆弄的音乐角,氛围很足,适合这种浪漫闲适的夜晚。


手里的铝罐冒着冷气,他捏着灌了一口,又被放在身侧,陪着他坐在广场的台阶上。他坐在人群之中,心思却在人群之外。


他想起自己来LA学习舞蹈的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表演,听见过一个像金泰亨的声音。如果那时候能相遇,说明他们是真的天赐缘分,无论走多远都还能遇上。可惜没有。


但现在,正如田柾国对咨询师所言,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该期待一个相遇,或许一切就如同金南俊所说的一样,没有意义,再来一次或许也还是在不停的奔跑追逐中失去对方。


他茫然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惜咨询师告诉他,没有人能替他做出回答。


上个时空并不仁慈,有金泰亨,但他们再没可能。金泰亨上车前扭头看他的那一刻,好似此后很久都不会再见面。


田柾国讨厌这个画面,它在此后一年里反反复复地闯入他的梦境,好似嘲笑他的无能为力,明明也算有过机会,却还是什么都没留住,什么都没改变。后来……再后来金泰亨出国了。


临出发前他们七人一起凑了一次露营,那时候他们已经分别了将近一年。田柾国坐在篝火旁,借着火光看金泰亨的脸,他心里也有一团火,在一片荒凉里慢慢烧,见到金泰亨时就起了风,一下窜起,裹着烟尘漫天卷地,燎着对方的衣角、指尖、发尾、眉梢,再靠近些,就要把对方也吞进火里。


他坐在金泰亨的身边,问他,还回来吗。


金泰亨说,应该不回来了。


彻底画上了句号。





回过神来时,田柾国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围观人群之中,看着前方不远处摆在桌子上的麦克风。以前他从来是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过于纠结从来不是他的作风。但他此刻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犹豫与煎熬,质疑着自己的每一个决定,好像走错一步,就会导向另一个万劫不复。


在经历了不寻常的犹豫后,他最终还是走过去拿起了麦克风。


他没有去要伴奏,开口清唱起一首韩文歌曲。



“안녕 오랜만이야 (你好吗 好久不见)”

“물음표 없이 참 너다운 목소리 (毫无疑问 是你的声音)”



人群动了动,因为是陌生的韩语,有部分人离开了,田柾国不在意,这个世界里很多人就是这样,会因为最开始的不了解而放弃去了解的机会,所以那些愿意闯入你生命里去了解你的人更显珍贵。


他闭上眼,回想起上个时空告别的夜晚,篝火的光映在金泰亨的脸庞上,烤得人暖乎乎,金泰亨应该不会被冷到了,但那时候,对方还是吸了吸鼻子。


他们彼此沉默着,看着眼前的篝火,没有阻止此刻悲伤的相互感染与蔓延。


金泰亨说起在筹备出道时候的事,那时候他们还大聊特聊梦想,不知天高地厚地展望。田柾国说,那时候真的好傻,以为努力就能收获一切。金泰亨却告诉他,你一点都不傻,你一直在发光。


那个瞬间他不知怎地想起跟金泰亨一起窝在宿舍豆袋沙发上看电影的时光,追梦的主人公站在黑暗中,一束光温暖地打在她身上,而她讲着自己姑妈勇敢地赤足跳进塞纳河里的故事。



“她曾经赤着脚,大胆跳入冬天的河水,微笑着,纵身一跃,扎进塞纳河中……”

“河水冰冷,她打了一个月喷嚏。但她说,如果重来她还会再跳一次。”

“这首歌献给那些怀揣梦想的人们,虽然也许看似愚蠢;献给曾破碎的心,献给我们闯下的祸事……”



金泰亨在听完主人公唱的歌之后,把进度条往回拉,又完整地听了一遍,在末尾按下暂停,巨大的三角播放符号下是主人公所述故事的结局:“She said she'd do it again.”


她说,她还会再跳进冰冷的河水里一次。


金泰亨有感而发,说,就算重来一次,也还是想成为防弹少年团。那个在观影间隙的发言尽管真挚但很快被两人抛之脑后,后来他们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一路奔跑、闯祸、又成长。


在最后的回忆里金泰亨同每一个成员拥抱告别,包括他,但拍着他的脊背的手还是颤抖,田柾国在心里读秒,金泰亨给他的拥抱,比给其他成员的都要多出20秒。


多出的20秒里,金泰亨在他耳边说:“你要好好的,我的目光会一直追随于你,为你应援,我爱你。”


他奔赴的是共同的梦想,即便海角天涯,自此告别,他们也还在路上。




思绪回到此刻,田柾国在异国的街头唱着歌,脑海里似乎闪过许多念头,但仔细探求又似乎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金南俊说的那句“没有意义”。


以及金泰亨说的,我爱你。


离第一小节结束还差几句词,但田柾国突然停了下来,他把麦克风放下,有部分因为他声音而驻足的围观路人发出疑问,他朝人群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将麦克风放回原位,从脚边拿起还往外沁着水珠的生啤。


这首悲伤的歌无法被继续唱下去,是因为田柾国突然明白过来,他拥有着,他所希冀得到的来自那个人的爱。


只是它隔着时空的壁垒。


但没人能说它不存在。





田柾国走进人群里,把身后舞台留给下一个人。


“请等一下!”


田柾国回头时并没有意识到对方是在呼喊自己,他只是觉得这个嗓音特别像金泰亨,还是说的韩语,这在异国他乡属实叫人在意,便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而刚在已经随着心中郁气唱出去的唱词,却如同命运落下的判词一般。


【안녕 오랜만이야 你好吗 好久不见】

【물음표 없이 참 너다운 목소리 毫无疑问 是你的声音】


在他要怀疑一切都没有意义的时刻,世界仿佛又仁慈了些许,给他送来了带来意义的礼物。


路灯下金泰亨是朝他跑过来的,田柾国下意识张开了双臂去迎接,走到他跟前的金泰亨看着他的姿势犹豫了一秒,面上露出疑惑神色,似乎在问他为什么要拥抱,但金泰亨还是回应了这个拥抱,尽管只维持了一秒。


“你好厉害啊,这是我听过的最棒的声音了。但是,是不是没把第一小节唱完啊,总觉得旋律应该还没结束呢……”


左耳突如其来的高频嗡鸣,那根一直因焦虑沮丧而绷紧的弦被拨动,令田柾国听不清金泰亨说了什么。他蹙眉按了按耳朵,有些犹豫地、想再度确认一般把手搭在金泰亨手臂上。


扰人的耳鸣没有持续很久,回过神来时,他看见金泰亨正关切地看着他,问他还好吗。


这是这个世界的金泰亨。


原来不是这个世界没有金泰亨,只是他们的人生交集晚了一些,所以他找到他也晚了一些。


田柾国在心里道,好久不见。






11


看到被自己叫住的人许久都没回过神来,金泰亨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抬手道着歉说着“打扰了”,转身就要离开。


“没有打扰。”田柾国上前一步拉住要离开的人,“我只是没有反应过来……”


生啤的冷气在他手心结出水珠,他握住金泰亨手臂才后知后觉掌心的湿润,太狼狈了,他忙松开把手背到身后,“是冷饮的水汽,抱歉,我……”


金泰亨爽朗地摆手,眉目弯弯,开玩笑似的说:“我们才刚和彼此说上第一句话,怎么都在跟对方抱歉。”


田柾国一怔,金泰亨的话说得无心,只是玩笑,可在他这里能勾起并不轻松的回忆。在他这里,他们已经认识太久,有太多能同对方说抱歉的瞬间,而在金泰亨那里,他们之间还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低垂的目光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转了一圈,问对方找他有什么事,如同互不相识的陌生人一样开始,练习着彼此的生疏。


“啊,这个。”金泰亨大概是在回想,视线瞟向旁侧而后流转回来,重新放回自己身上,专注地,几乎是凝视着自己。借着路灯,田柾国能看见其中自己,对方眼里好似有簇小火苗,凑近些看,好似就要燎着他内心芜蔓。


“是想问问你刚才唱的是哪首歌,因为没唱完第一小节,有点遗憾,想去完整地听一遍……“


田柾国自然不会让这个机会平白溜走。他没有直接答话,而是拿出耳机分给金泰亨一个,远处小舞台又响起别的旋律,他俩对视一眼,一起默契地走向了远离喧闹人群的长椅。


在晚风与热浪中,他们共享了一首歌如雨夜般的悲哀。


“好像有点悲伤。”


“嗯。说的是分手的故事……”田柾国按着食指第二指节,心不在焉地想接下来要如何继续。他偷偷看了一眼,发现金泰亨也在看他。金泰亨看着他,试探地问:“下面换我来放歌可以吗?”


于是他把手机递过去让金泰亨随意摆弄。没多久,欢快的爵士乐响起,金泰亨开始假装自己手里有贝斯,随着曲调凭空拨着看不见的弦,拨没几下,足尖也不安分地随着节奏踢踏,看到田柾国笑了他又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随着一个旋转坐回长椅上,落座时重心不稳身子向后倾。那一刻田柾国想都没想就伸手去揽住了对方的腰,等他反应过来自己都僵住了,而金泰亨的手正搭在他的肩头,笑盈盈地看着他。


“我没有摔。”金泰亨笑着说,“现在,你心情会好一些吗?”


大概是成长环境使然,田柾国能听出对方的韩语并不算地道,而随着沟通交流也能感觉得到,好像情感表达也比他所认识的要更为外放。他体会过对方给他的情感,内敛但热烈,后来大都潜藏在不言语的陪伴之中。


而眼前这位好像全是热烈。


但并不坏,田柾国想,要是没有面对出道后那么多恶语中伤,金泰亨也许就会一直都跟小狮子时期一样,像现在这样。





他揽着对方的腰,距离那样近,他没克制住再靠近了一些,口罩在刚才落座时就已经摘下,现在鼻尖对着鼻尖,一时无言。


田柾国顺着对方的鼻尖痣,看向对方眼角眉梢,再落入眼中,四目相对,他沉声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金泰亨扑哧一笑,说:“你的搭讪怎么比我的还老土?”


田柾国摇摇头,继续认真地看着那双久别重逢的眼。


“我是说,2012年,也是LA,也是这个广场,你是不是有唱过歌?歌名我忘了,玫瑰,是唱玫瑰的一首法语歌……”


“La vie en rose?”


“对,很好听,是不是你?”


金泰亨看他的眼神里满是诧异。


意识到自己的发言还是十分冒昧,田柾国有点懊悔,他已经尽力收敛,没像上一个世界那样直接冲上去吻住对方,已经是他最大的克制。他太急于拉近与对方关系了,他从没想到这个世界与金泰亨相遇的时间能够晚到这么多,足足7年,是他与对方从练习生时期的低谷爬上高峰的时间。


“……我确实干过这样的事,不止一次,所以或许真的是我。你记忆力也太好了吧。”金泰亨惊叹道,”你那时候也在唱歌的人群之中吗?我一定没有听见,不然那时候我就会跑来问你了,你的声音真的很抓耳。”


“没有,我那时候没有唱歌。”我看到你,就跑出去了。


“那真是可惜地错过了呢……不然那时候我们就会认识了,你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如果你在唱歌,我一定会跑过来听的。”


田柾国抿着唇,金泰亨无心的话语令他在这个时空的遗憾与懊恼又深几许,或许他们确实可以更早地就认识对方,然而也是一念之差的事,他跑去找对方,就遗失了让对方跑向自己的机会。


他再度感受到了属于“三维生命”的无能为力。





“所以,你真的是歌手,甚至过几天还有演唱会。”金泰亨捧着手机恍然大悟,“我妹挺关注韩流的,我看你像,但也不觉得自己真有这样运气遇见大明星。没想到真的是。难怪了。”


“难怪什么?”


“难怪歌声一点都不普通,果然不是普通人。”


田柾国哭笑不得,说:“我就是普通人。”


特别普通,特别平凡,仿佛一转身就能淹没在人潮当中,被命运岔开两人的道路。


“并不。你的声音是我听到过最好听的声音。真的,我没有说大话。”


田柾国看着金泰亨因为真挚而微微睁大的眼,心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我知道你不是夸大、敷衍或好意骗我,因为你说过很多次这样的话——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何况,追求梦想很了不起。”金泰亨认真地说,“我以前也喜欢唱歌,但我爸说那个不能当饭吃,其实后来知道,也是可以当饭吃的。”


“练习生活是不是很苦?我妹她现在正是有主见的年纪,总跟爸妈说她要回韩国做练习生……”


田柾国认真想了想,如何跟金泰亨介绍关于练习生的回忆,他从来面对的都是跟他一起熬着练习生日子的金泰亨,现在对方只是这一切的旁观者。


“确实不轻松。但有人陪着,日子也就那么过去了。”


“我想想,难道是女朋友吗?”金泰亨好奇地追问,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提问放在“练习生时期”“爱豆”这个语境下有多不寻常,他只是想到了高中校队里的队员,打得最好的那个总能找上啦啦队队长做女朋友,看着田柾国被问住的神情,他又贴心地补了句,“或者男朋友?”


田柾国再度哭笑不得。


“我们不能谈恋爱的。”


“竟然是这样……那我回去就给我妹说,看她还想不想去做练习生。”


说完两人都笑了,也不知道在笑什么,或许是笑金泰亨妹妹年幼不懂事,或许是文化差异碰撞带来的意趣,田柾国看到金泰亨笑,自己也跟着笑了。


手机铃声响起,如同魔法消失的午夜钟声,而金泰亨看了一眼,说自己该回家了。


话音刚落,他便疑惑地低头,看着田柾国箍在他小臂上的手。


田柾国让自己违心地松开了手,犹豫片刻,问:“你想来看我的演唱会吗?”


“刚刚有看,已经没票了,而且……”金泰亨为难地看着田柾国,说,“我接下来几天都有晚课。”


就是说没时间。


出师不利。


“没关系。”尽管内心比较失望,田柾国还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介怀,“回家吧,路上注意安全。”


“你巡演完会马上离开吗?要不要在这里玩一下?”金泰亨半弯着腰朝椅子上的田柾国说话,田柾国错觉自己像被当成小孩一样哄着。“我是说,我可以做个免费导游。”


可自己真的太吃这套了,田柾国心里暗道。


“好,好。”田柾国没意识到自己连说了两个“好”,伸手去捏了一下金泰亨的掌心肉,“那我们到时候联系。”


金泰亨很新奇地回敬了一下,问是不是什么韩国年轻人新流行的方式。


田柾国摇摇头,只是他自己舍不得。


等在LA的巡演结束,他呆不了多久。快没时间了。


他看着金泰亨走进路灯里。重逢的情绪在血液里翻涌躁动,燥热的夜风没给他带来些许安慰,手中冷饮已经空瓶,他把铝罐捏扁投掷进不远的垃圾桶,周遭商铺接连熄灯沉入夜色,他也该离开。


直到回到住处和衣躺在床上,他心中那个盘旋的念头终于落地,在他心里划下答案,回答了他曾经想从咨询师那里得到解答的问题。


田柾国想,他愿意再跳进冰冷的河水中一次。






12


在周围人看来,那天咨询完之后,田柾国似乎又走出了那个执念漩涡。


经纪人觉得是心理医生妙手回春,金南俊懒得跟对方解释这跟看病不太一样,当然也并不相信一次心理咨询就能让田柾国放下我执,要不就是田柾国更会藏了,要不就是找到人了——但怎么可能。


所以在田柾国对着“难不成找到人了”这一问题点头的时候,金南俊觉得对方可能真的产生幻觉了。


田柾国犹豫了一会儿,小心而珍重地在手机上翻出新关注的金泰亨的社交账号,点开对方那些稀奇古怪但可爱的自拍,递到金南俊面前,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炫耀。


金南俊看着屏幕上陌生的美丽面孔,觉得自己似乎能较为肤浅地理解田柾国为何心心念念这么久,尽管整件事透露着古怪,但这毕竟是田柾国自己的私事,他们做队友的,作为朋友,作为哥哥,此情此景最多也就只是过问一句,仅此而已。


“他知道你一直在找他吗?”


田柾国跟捧着什么宝贝似的把手机拿回去,摇了摇头。


“不知道,也不希望他知道。”


田柾国低着头,平静地说:“他不需要知道。这次就不说了。”


这次就别让金泰亨知道。他想,或许他们可以简简单单地,再次从“你叫什么名字”开始,写后来的故事。


只是不必说再像曾经那样充满欢欣雀跃与期待,这个后来的故事可能是好结局,也可能是坏结局,田柾国也讶异于自己心底的平静,他想顺其自然,能认识金泰亨就很好,能与对方度过多一天就很好。



接下来的几天,无非排练,演出,排练,演出。田柾国时不时会给金泰亨发过去一些琐碎小事,像是舞台上突然出现的蜘蛛,还有自己那刚把外表升级了一遍的手麦……


分享舞台上的小蜘蛛,是因为以前彩排时金泰亨就喜欢留意这些地上的小东西。


而分享自己的手麦,则是因为那是以前的金泰亨夸过的颜色。


他笨拙地试图引起对方的注意。


可幸的是,这个世界的金泰亨也觉得这些小东西很有趣,给他的回应从不吝于表达喜爱。


指尖轻轻蹭过对话框的头像,田柾国靠着那个聊天框撑到了LA巡演结束。





结束演唱会的第二天,他们如约见面。


“我好像选错地方了是不是。”金泰亨站在街口,看着满街韩语,后知后觉田柾国应该是从满是韩文的地方来的,他却在带对方游玩时选择了韩国城。


“很合适。”田柾国装作不经意地抓过金泰亨的手腕,问他们从哪里玩起。


“人也太多了,你会不会被认出来。”


“我还没那么有名……”田柾国低头笑着,说,“说过了,我很普通的。”


“才不是。”金泰亨觉得手腕被拽着走路有点奇怪,翻手主动牵住对方,道,“我每次逛韩国城的时候,就有想过,如果我在那里长大,是不是就是这样。”


“有时候我会做这样的梦,在梦里回到韩国已经是习以为常……”金泰亨推开一扇门,说,“但我知道那只是梦,明明我从小住的地方离来到这里并不算太远,而这里的韩裔那么多,我却很少有韩裔朋友,也不是没有,只是他们都不留下来,这么多年过去,好像这里没有太多剧烈的变化,但人都留不下来。只有我们一家,不会回去,也不会离去,就一直在这里。”


“说不定,如果在韩国,你就是这样长大的。”田柾国晃了晃交握的手,“认识了我……这样一个朋友,然后一起在这样的地方长大了。”


金泰亨一家很早就来了美国。用金泰亨的话来说,只有爷爷奶奶在国内了,永远留在国内。


“没来得及告别,也没见太多次面。”金泰亨遗憾地说,“柾国你知道吗,人世间的面,见一面少一面……不过呢,我感觉他们很喜欢我的,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但我知道的。”


田柾国点头:“他们真的很爱很爱你。”


因为他在别的时空见过被爷爷奶奶宠着长大的金泰亨。


“要是跟他们在一起生活,我现在应该在兢兢业业做农夫,种草莓。听起来也很不错。”


“你现在的职业也很不错。”


金泰亨在交响乐团工作,平时是个老师,在当地的音乐学校教萨克斯。他摇摇头,说:“如果有一天能在舞台上吹萨克斯就好了。”


他在乐团里负责别的乐器,不是演奏他的最爱,“或者我可以自己开一家爵士乐馆,卖汉堡和可乐,我一直很想做这个,这样随时能表演,也能吃得很开心。”


“但好像爱吃汉堡可乐的人不会想要听爵士乐,可能还是得卖酒,或者咖啡……我还没跟这两位亲故变得熟悉,我还在尝试。”


金泰亨似乎变得有些苦恼,认真考虑这些事情的他非常可爱,田柾国看着看着就笑了。金泰亨还以为是因为自己的梦想听起来不够酷,垂头看着地面说:“虽然听起来不够有趣也不够酷,但这就是我一直想做的事了。”


“为什么不酷呢?听起来很棒,你在给自己创造舞台。”田柾国晃了晃金泰亨的手,像以前哄对方一样不吝夸赞。


“是吗?”金泰亨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田柾国,弯起眉眼认真道谢,好像他给出的肯定是多么郑重的礼物。





他们从满是韩文的街巷,走到威尔顿剧院1930年代的布景里,金泰亨开玩笑说他们走了快90年的路,当天有演出——这里经常有演出,而来到这里的人那么多,总有一些人需要占据“错过”的名额,这次名额落在他俩头上。金泰亨努着嘴思考了一下,就把错过的演出放下,问田柾国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田柾国想了想,报了一个地名。


金泰亨皱着眉思考了一下,似乎有点犹豫地看着田柾国,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从剧院出发去格里菲斯天文台并不远,路程也不算堵车,约莫大半个小时就到了,田柾国下了车,才意识到金泰亨的犹豫是因为什么。


乌泱泱的全是人。


“你是想进去观光还是看夜景,如果是夜景,我可以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好。走吧。”田柾国的目的既不是观光也并非夜景,他只是想跟对方呆在一起,不被人打扰地度过珍贵的时间。


夜色已经浸没整座城市,爬上山顶,据说这里与Hollywood Hills遥遥对望,但漫山的人影让所有浪漫大打折扣,充满人气的地方,总归是离世俗近许多。田柾国抬头望,发现今晚的月亮也不圆,浅浅一道挂在天幕里,仅剩的浪漫构想更显惨淡。


金泰亨带着田柾国往回走,绕到一个咖啡馆后往上走。


“你为什么会想来这里?被那些电影迷惑了吗?”只是才爬了一小段路,金泰亨忍不住弯下腰喘了口气,“不对,不该这样问你,来洛杉矶的旅人大都会想来这里,是我疏忽了。”


“很累吗?要不要我背你上去。”田柾国觉得此刻再说自己是随口选的地址总归不太礼貌,金泰亨体质看起来比经历过长期训练生活的那些时空要差一些,他忍不住上前去询问。


金泰亨摆摆手,又走了没一段,俯下身子歇息,田柾国在对方身前俯下身子,说:“我背你吧。”


金泰亨没再坚持,把手搭上他的肩,就被他背起来了,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次,金泰亨嘀咕了一句什么,田柾国没听清。


“嗯……”田柾国含糊地应着,完全没意识到金泰亨在说什么,对方的胳膊搭在他肩上垂在他胸口,胳膊内侧蹭着他的脖颈,肌肤相贴,交换的体温比盛夏气温灼人。


“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问,你是家里的长子吗?好像很习惯照顾人。”


在把金泰亨背起来时,他习惯性地颠了颠,背上的人说话语调也跟着动作颤了颤。


“像是会问菜里有没有豆子、拌饭里放不放辣这些问题,可乐也有‘一天只能喝一瓶’的限制……你是不是有弟弟妹妹?而且听起来就是个很难管的小孩子。”


田柾国笑了笑,没有多说,而是岔开话题,问金泰亨刚才说到什么电影。


金泰亨思维很快被他带回关于电影的话题上,问他是不是受了哪部电影的蛊惑,所以对这个地标分外钟情,他正要说不是,又听金泰亨让他先别说,让他来猜一个,然后两人要同时说出答案,看看有没有猜对。


田柾国一时之间根本想不起哪部电影里出现过这个地方,在金泰亨倒数一二三时随口编了个答案。


“La La Land.”


“Iron Man.”


乍一听似乎还合拍,实则天差地别。金泰亨纠正他,钢铁侠里没出现过这个地方,他想说的应该是变形金刚。田柾国从善如流地改口,他不在意答案,正如不在意观光还是夜景。仅此而已。


金泰亨问他是不是没有看过La La Land。


田柾国顿了一下,而后继续往上走。


这部电影他跟金泰亨一起看过的。只是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于是只记得影片里有大片大片的属于好莱坞的明丽色块,有后来被奉为经典的舞美打光及配乐,还有一个关于勇敢跳进塞纳河的故事……却没在意原来天文台竟是取景地。


“我还挺喜欢那部电影的。”


伏在他背上的人说罢,小声地哼起歌。


“Here ’s to the ones who dream…”


“Foolish as they may seem…”


熟悉的曲调,是在原来的时空跟金泰亨一起看电影时,对方拖着进度条回去听了又听的歌。


-致敬那些怀揣梦想的人,虽然也许看似愚蠢。


这隔着好几个时空距离的昨日重现,让田柾国心里发涩。






13


他们停在半山,看流动的城市。


“接下来你要去哪里?是不是那边?”金泰亨的指尖在空中指向了一个方向。田柾国愣了一下,想起金泰亨问的应该是巡演。


他讷讷回答:“沃斯堡。我也不清楚是不是那个方向。”


“是那边。”金泰亨收回手,问他什么时候走。


“大概是明天。”


接收到回答,对方点点头,不再说话,与他一同把目光投掷向遥远的夜空。


“……我们可以保持联系吗?”他问道。


“当然可以。”金泰亨侧头看向他,很是奇怪,“下次你巡到这里,我还给你做导游,希望下次我能抢到票,这次别说LA了,沃斯堡我也没份儿,真的太难了…”


“这次巡演结束后,我想……暂停一下。休息一下。”


如水的月色淌在半山,静谧得仿佛时间也在此刻缓步。


“停在这里怎么样?在这里长久地生活……”田柾国扭头看向金泰亨,发现对方正锁着眉头思索着什么,他忍不住像过往的习惯那样,想伸手去揉开那紧锁的眉头,只是手抬起半空又失意地放下,这个动作太亲密,并不适合现在的他们。


“不适合。”


“什么?”


“这里并不适合休息,这里太喧嚣热闹了,你看天文馆,你满怀期待地赶来,看不到星星月亮,只有人群。”金泰亨开了个玩笑。


可是你在这里。


“我在这里,这里也并不适合你。”


听见金泰亨的回答,田柾国才意识到自己把心声说了出来。秘密被发现的尴尬来不及爬上心头,大脑已勒令他因金泰亨的拒绝产生了难过的情绪。


“我是说,和你相处很舒服。我……很喜欢这里给我的感觉……”田柾国垂头,好像无论多少次他在金泰亨面前还是会紧张,会语无伦次,会在组织这种充满真心的郑重措辞时不知所措。自己大概在这种告白上没有什么天赋,如果可以,他更愿意用更长的时间把他对金泰亨的心思渗透进生活里,只是这次时间并不多,恐怕在对方看起来,他的情感产生得仓促且并不可靠。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金泰亨看向繁华的都市夜景,“但你也是要离开的。”


“我可以不离开的。”田柾国垂下眼帘,快速计算着剩下的巡演次数,以及今年巡演结束后解约的可能性,合约大概是2020年到期,而续约的工作估计巡演结束后就会启动,那时候提出来应该还来得及……


“你不能不离开。”金泰亨沉声道,“至少,别为了我停下来。”


田柾国不明白,只是还没来得及问出那个为什么,金泰亨又继续说了下去。


“昨天晚上,我本来有晚课的,但校方那边出了点问题,临时取消了。”


听见金泰亨转移了话题,并且把自己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追问压了下去,田柾国不安地想把话题绕回去,但金泰亨好像明白他的心思一般,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无声地安抚。


“你听我说……我妹是个资深追星的小机灵鬼,她听说我想看你的演唱会又没买到票,就带我去了场馆外。”金泰亨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你肯定没有体会过,也不知道,原来场馆外也能听见声音的。”


“虽然看不到人,但你的声音一出来,我就知道是你。”


“可能这样的话,你的粉丝们已经和你说过很多次,但真心的,我也想对你说一遍,你生来属于舞台,应该在这个舞台上发光。”


田柾国握住金泰亨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开口就要说些什么,又被金泰亨晃了晃交握的手,说:“你先想一下,你再好好想一下。”


说完,金泰亨就任他握着,和周遭的树与光影一起,安静下来不再说话。


田柾国隐约有了预感,但好像也不算特别难过。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不是吗?


认识金泰亨就很好。


与他度过多一天就很好。


田柾国回想起这一路的旅程。


第一个时空里,他和金泰亨相识在年少不更事时,他在没弄明白自己心意的时候弄丢了对方。


另一个时空里,并肩同行的事业半途夭折,偷拍的照片让舆论将他们冲散,相忘于世界两端。


直到一片云影再次将他俩拥抱,天空里望不见月亮,田柾国借着片刻昏暗,表达心底那个在金泰亨看来并不理智的选择:“这一次,能不能让我选你。”


苦涩溢满胸腔,但他只能面上不显。金泰亨不会明白他等这一次等了多久,或许对方会以为这是他心血来潮的一次选择,但他不会、也不能告诉金泰亨,自己为了这个机会跑了多远的路。


“我是真的很喜欢……”


金泰亨的手指抵在他唇边,示意他先别说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先听我说。”



“遇见你之后,我也想像过一起生活的样子。”大概是成长环境使然,金泰亨似乎并不羞于表现爱意,或者说,更愿意大方地表达喜欢,“是有点好笑啦,我们明明才认识没多久,但是遇见你之后,梦里会多了一个你跟我一起在韩国街头走街窜巷,像你说的,如果在韩国,我就是那样和你一起长大了。”


“如果我在韩国,说不定会去做练习生。或许,我是说,万分之一的奇迹,很小的可能,或许能跟你成为最佳搭档呢?”


田柾国在心里回答,你就是那万分之一的奇迹本身。


“但我不在韩国长大,也没有在那样的年纪成为你的伙伴,而我今生只能做好一件事,相比起来是很小的梦想,我想一辈子在LA吹萨克斯。”


“我想吹好小号和萨克斯,在韩国城边上开一间小小的爵士乐馆。你说过这个梦想很好,可能你不记得了,但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认真地跟我说我的想法很棒,倾听我的构想。”


“而你不一样,你的舞台很远很大,至少我不是那个值得让你放弃这一切的选择。”


“至少别为了我停下。”


“我很喜欢也很欣赏柾国,因为疲惫而想停下脚步的柾国,和努力追逐梦想的柾国,我都很喜欢。”


“也许此刻你会想要因为我而停下,但把人生拉长到整个阶段来看,如果因为我而停下,你大概是会后悔的。”


“练习生活很苦,你熬过来了;爱豆面对的竞争激烈,你也熬过来了,你的舞台一次比一次大,你也会去看更远更大的世界,如果就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想窝在一个地方的我,就放弃这些,太不值得了。”



田柾国指尖微微颤抖。


如果是这个世界的田柾国,或许真的会在舞台和金泰亨之间选择舞台。


但他是体验了几乎三次“没有金泰亨”版本的人生的田柾国,他真的很想把长久追逐的那些名也好利也好梦想也好的东西,放在一边,跟金泰亨在一起。


可那一切,眼前的金泰亨不知道。


如果他就这样放下舞台,金泰亨会愧疚,会难过,他不想让对方有这种亏欠感;同样,如果他像上个时空一样,把这些事情告诉金泰亨,那也是一种负担。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云翳早就路过月亮,光线不再昏暗。田柾国知道他此刻有且仅有唯一的选择,依然是无法强求他想要的结果。


“……我们能保持联系吗?”


“当然。”金泰亨眨眨眼,说,“无论你在哪里,我的目光都会追随你,为你应援。一直。”


似曾相识的话徒增内心酸楚,但田柾国不会把一切说出来。





后来的故事就十分平淡了。


他们之间的交流始终维持着恰当的距离。金泰亨喜欢他,但这份喜欢并不多——因为少了那些共同相伴的岁月支撑,没有一起窝在小小宿舍里熬那些因蚊子、暑气而分外漫长的夜,也不需要在连绵雨季因地下室漏水而忙乱窘迫地抢救设备,不会因为偷藏的零食或闯祸一起受训挨骂,更不会熬红眼航班飞过万里谋一个远大前程。


所以这份好感很浅淡,没有合适时机让它生长,隔了一个大洋的距离,连时间都无法共享。


世界这么大,所以他找到他好不容易,万苦千辛;可世界这么大,人来人往,所以没了他,也还会有别人停在金泰亨身旁。


田柾国以为自己面对这样的结局会无法接受,但事实是,从飞机上俯瞰洛杉矶的那一瞬间,他发现心里不再思绪万千,遗恨与难过都被抚平,格里菲斯的夜风在往后日夜熨帖着他的灵魂。知道金泰亨很好地生活在这个地方就足够了,他想,生活总不会万事如意,许下的愿望并不一定都会实现,那些故事他深埋心底,不叫对方知晓,这样的话,金泰亨能没有负担地继续自己的生活,而自己也能在看到对方幸福时终于获得情感上的解脱——他好像彻底放下了那个执念,小孩子面对喜欢的东西一定要占有,而他终于不再是小孩子的心态。


“你怎么打算?巡演完回来这里吗?”金南俊问他。


田柾国摇头,说:“可能以后会再来这里做客,见见朋友。”


“朋友”这个词被他平静地叙说出来,金南俊很是惊讶,不消明说,他们都知道田柾国对那个人怀抱的情感多么复杂,而现在就只剩一个亦近亦远的词。


“放下了?”


“不是。但足够了。”






14


“别趴这里睡着了。”


一只手抚上他后脑勺,此刻田柾国头脑尚在混沌中,他是在自己公寓里睡过去的,现下这样的情况,大概是又换了时空。


三番四次,他也琢磨出点规律,好像只要和金泰亨没了关系,他就会换一个时空,也不知道是执念未消,还是命运使然,总归是会不停相遇,再……不停分离。


他下意识抬了抬眼皮,朦胧间看见那人盘腿在他身边坐下,叫他别这样趴在练习室的地上睡。


“那边有垫子啊。”


田柾国抬头看了一眼对方,又合上双眼,把脑袋上的手抓下来抵在胸口,仿佛还要继续睡下去。


“你干嘛。”询问之间,那只被握着的手不安分地往外抽,田柾国捏着那方寸腕骨,指腹之下是对方的脉搏,一下又一下,他安心地抓着那只手,小声喊了句:“泰亨哥。”


他不敢睁开眼,怕眼睛红了会惹得对方担心,只能把眼睛贴在手臂上,暗自消化这又一次重逢。


不知道这是哪一个时空,是他去过的,或者是又一个全新的时空,但能一睁眼就看见金泰亨真的是太好了。


郑号锡过来找他俩去会议室,金泰亨说知道了,动了动被田柾国紧紧攥着的手,说:“走吧,该走了我们。”


对方伸手沿着他的眉眼拨开他的刘海,田柾国睁开眼,正撞进金泰亨的眼睛里,其中噙满的情绪如格里菲斯那晚月色十二分温柔。


金泰亨看进他眼里,认真说:“别担心。就算解散了,我们七个也还是会保持联系的。”


解散。


田柾国彻底清醒过来,起身摸出手机确认时间。


2018年2月。


所以现在是第三个时空吗?他跟在金泰亨身后走着,内心飞快思考着。


不一定,不一定是第三个时空。他想起自己原本的那个时空,在2018年也有过这样的一段时光——公司上上下下都过得十分艰难,确实是濒临解散边缘,整一年都过得不太顺利,出的新专辑反响一般,靠着四处活动堪堪支撑公司喘过气来,这之后他们又撑了两年,2020年6月,合约到期,组合解散,成员们各自发展,金泰亨走了演艺这条路,他继续做歌手,后来……后来金泰亨就结婚了。


不过,无论是回到了自己原来的时空,还是第三个无奈解散的时空,还是一个全新的时空,都不是那么重要了。无论这一次的结局如何,田柾国想,自己都会把这一路好好走完,得偿所愿也好,黄粱一梦也罢,他都会好好接受,过好自己的生活,为金泰亨能幸福所祈愿。


“我们的想法是,就到此为止吧,大家坚持得都很辛苦,撑不下去的话,就此打住。”负责人说,“当然,如果大家坚持认为,我们可以再走一段,那么在2020年合约到期以前,我们可以试着再走一段。”


“你们七个人是最主要的,所以问问你们的意见,走还是留,考虑到你们之间互相说这种话题可能有压力,所以每个人在面前的纸上写下答案给我吧。不必有压力,不记名作答。”


会议室里只剩下纸笔接触的声音。


田柾国放下笔,起身跟着已经写好答案的金泰亨往外走。


“别担心了。”见他跟着自己出来,金泰亨安慰道。


“我不担心。”田柾国神色坚定地摇了摇头。


“是吗?”大概是见他确实很坚定,金泰亨卸下一股劲,小声道,“其实我是担心的。”


“顺其自然。”田柾国说给金泰亨听,也说给自己听。






2018年12月。


田柾国站在颁奖台上,仰首看了一眼刺目的舞台光,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几分,正如闵玧其说的那样,“2018年真的是会让人想‘人活在世居然会有能如此开心的一年吗’那般的喜悦”,田柾国看着满目炫光,分神地走马观花地想起这一年。


他确实来到了第四个时空,这里的他们,2018年的专辑获得很好反响,巡演舞台比他所记得的任何一个2018年都要多得多,数不清的采访邀约,繁忙的日程,公司营收也好转起来……他们还续了约。


续约那天,田柾国确信自己展开了新的故事线。那天金泰亨问他为什么看起来一整天都魂不守舍。而那也是他来到这个时空后,第一次被前几个时空的回忆影响得情绪外溢露出马脚,他没有克制拥抱的渴望,伸手把对方拥入怀中,希望自己能永远留在这一刻,不管未来如何、结局如何,永远留在紧紧拥抱的这一刻。


“好爱你啊哥。哪怕下一秒离开这个世界也没关系。”


“你说的什么话,要好好活着,不要乱讲。”金泰亨教育完他,又红着耳朵补充道,“你怎么也学会说这种话了,爱什么的。”


田柾国放开手,拉开两人距离,在对方鼻子上点了点,说:“成员们之间说爱很正常。哥不是也经常对哥哥们这样说吗。”


然后他在对方显而易见的失落和懊恼中确认了对方的心意,心满意足地再度拥对方入怀,说:“而我就是很爱你。”


“那种爱是……不结婚也没关系,那个位置一直留给你。”


终于,没有误会,没有迟疑,没有错过,他们在一起了。


人活在世居然会有能如此开心的一年吗?


田柾国按捺着巨大的不真实感,跟成员们一起,尤其是跟金泰亨一起,走向他还没有机会去看到的那个世界。


金硕珍从闵玧其手中接过话筒,开口喊了句:“阿米。”


田柾国回过神来,回到被聚光灯与摄像头聚焦的颁奖台上,看向身侧的金泰亨。金泰亨今晚造型用的是一次性染料,舞台结束后,红色染料就顺着鬓边的汗染红了面颊。那时田柾国看得好笑,抬手替金泰亨擦了一下,而这会儿金硕珍说起年初还苦恼过要不要解散的事,对方开始控制不住情绪,眼泪和红色染料混在一起,哭红了脸。


田柾国只犹豫了一秒,伸手把对方揽入怀中。






2019年11月,他们飞往地球另一侧进行拍摄。


“我还以为这时候能看见雪呢。”金泰亨遗憾地看着赫尔辛基阴冷的天空。


“是吧,winter package,谁听起来都认为会是白雪皑皑的场景吧。”金硕珍转着伞,伸手去接滑落的雨水。


“不过说起来第一次来的时候这里就是这样,淅淅沥沥地下雨。”


“听说会有雪的,不过是人工降雪,在滑雪场拍摄。”


“没赶上合适的时候。可能晚一点来就有雪了。”


田柾国一直没说话,隔着队伍看站得与他相隔甚远的金泰亨,无法再把心里的不安归咎于天气。自从恋情被公司发现后,公司勒令他们在镜头前必须离彼此远一点,道理他都明白,如果确实珍视一段感情,确实不应该罔顾周遭地把它公之于众,架在火上烤。只是理智上明了是一回事,感情上接受是另一回事,他们之间的关系多少会因为这些打压而平添阴霾。


田柾国叹了口气,认命地站在离爱人五米开外,偶尔晃神想,是不是这个时空也要这样结束了。


那他总得给对方留下点什么,他看着撑着黑伞躲开他视线望向天空的金泰亨,下定决心。


于是得来了一个给对方制作水晶球的机会。他把金泰亨看了很久的两只小熊放进盖子里,小心地为酣睡的小熊盖上一层星光似的毛毯,金泰亨此前写了一首Winter Bear,说起来有点借花献佛,他希望金泰亨能像歌词里一样,做一只在冬夜里安睡的幸福小熊,所有不美好都离他远去。


他把仿雪花的亮片与泡沫装进宽口瓶里,灌满液体,拧紧带着小熊的瓶盖,再将瓶子倒过来,那些伪装的雪花就在瓶子里飞旋起来,轻盈落在两只白熊身上,与那层星光似的被子一起,融成白的一片——他要送给对方一场赫尔辛基的雪,在赫尔辛基落下,止于对方掌中水晶球,或许故事也要停在这里。


金泰亨收下他的礼物,在镜头之外说:“我以为你就这样听公司话,不要我们在镜头前有一点交集。”


“哥……”


“好了我知道,不冒险了,听工作人员的话,离你远远的,你晚上也别来找我,我们也不是一个房间,就这样。”


他默许了恋人的小脾气,没有插话,任对方说着,只是金泰亨突然不说话了,头埋得很低,似乎是看着被自己捧着手里的水晶球。田柾国暗道不好,托起对方下巴,看着金泰亨通红的眼,慌乱地伸出手指抹去泪痕。


“田柾国,你是不是后悔了。”


“没有,绝对没有。”田柾国不太清楚对方以为自己在后悔什么,干脆道,“在哥身上没有一件事是后悔的。”


“那你躲什么。”


“……因为想跟你在一起更久一点。”这是实话,他不希望重蹈第三个时空的覆辙。


“算了,又不可能因为这个真的生你气。”金泰亨拨开他的手,自己擦掉眼泪,认真说,“那镜头之外一定要更像一对恋人,把没有的份都补回来。”


田柾国很受教,抵住金泰亨额头,鼻尖碰鼻尖,落下一个吻。






时间走得飞快。他们登上的舞台一个比一个大,站得地方也越来越高,而这样的不真实感不止在事业上,也在感情上,两年多又过去,他们依然在一起。


这当然是好事,好到有时候田柾国看着睡在身侧的金泰亨,会觉得过去三个时空仿佛真如一场梦。


2022年初。


跟随家人前往寺庙祈完健康平安福,田柾国被金泰亨拉到一边。对方神神秘秘地问他:“你信命吗?”


田柾国失笑,顺着金泰亨的视线看向那几个算命档口。


他很难定义自己是信还是不信,有过这么多穿越时空的离奇经历,却一再认清自己只能被命运摆布,现在说好听了是顺其自然,说不好听了是随波逐流,他又是个天生好胜欲强的人,认为事在人为,而让他接受那些无法更改的遗憾结局已经消磨了他太多棱角。


到现在,问一句信还是不信,他已经给不出答案。


“伯母说祈福完你就归我了,随我带你去哪里。”金泰亨晃着他的手臂,跃跃欲试,“走吗,算四柱八字。”


田柾国抬眼望去,爸妈和哥哥站在门口,妈妈还做着催促他赶紧跟金泰亨走手势,他遥遥点头作回应,任由金泰亨拉他走。他也没想过父母真的有同意自己恋情的一天,这样一想,这个时空真的如梦一样,纵使依然有不顺,可是在感情的路上走得平稳。


算完出来,金泰亨有点恍然,回头看他,道:“难怪我们练习生时期老是一起被骂,原来是太合拍了。”


“对啊。”田柾国替对方紧了紧围巾,道,“总是一起挨训。”


“老婆婆最后神神秘秘的跟你说了什么啊,什么叫‘你之前感情路很不顺’?”金泰亨把脸从围巾里抬起,冷风又钻进脖颈里,他打了个颤。


“哥老实点,别乱动。”田柾国又替他整了下围巾,“是很不顺,顺的话,第一天见到你就该追你,然后你就跟我在一起,少走十几年弯路。”


“哪有十几年那么夸张啊。”金泰亨笑他。


“嗯。”田柾国笑笑,也不多言。


老人家没说错,他之前的感情路一直很不顺,非常不顺,反复碰壁,且碰壁的都是同一个人。


“那我……还会碰壁吗?”他握着金泰亨的手,不确定地问老人家。


对方没有给出明确的“会”还是“不会”,只告诉他,天时地利人和,这次终于都齐全了。


“这次”,金泰亨听不明白,田柾国却听懂了。


“下雪了。釜山竟然也下雪了。你说我是什么运气啊,据说釜山很少下雪的。”金泰亨难以置信地看着天空。


“是啊,很少下雪的。”看着意外来到的降雪,田柾国也有些讶异,“还是初雪呢。”


“我今天也太幸运了吧。”金泰亨开心之余不忘夸夸自己。田柾国点点头,附和道:“为你下的,你来了它也来了。”


任谁听都是不可能,但他俩愿意一同为这场雪抹上童话色彩。


他们能于漫天纸花中无意间接住同一张纸片,只一个眼神便明白彼此想法,双生一般的默契使他最懂他。而人与人要在一起,只相遇还不够,只相爱还不够,需要随便一场初雪都为他俩而降下,需要一张纸片随缘飘落又被他俩同时接住,需要一切好时机与命运的撮合。


稀疏落下的白来不及覆在沥青路上就要融化,金泰亨伸手接了一点,说:“好像面包糠,我们去吃东西吧,找个烤香肠摊位。”


于是田柾国从刹那洞见命运的灵魂震荡中回神,任由他命定之人把他拽入烟火人间,奔向未知的前方。






第一个时空里,田柾国少了点勇气,没看清自己,错过了时机,也错过了金泰亨。


第二个时空里,他没遇上跟他一起在狭小练习室里做梦的金泰亨,感情来不及繁茂,终究结不出因果。


第三个时空里,他和金泰亨都缺了点运气,无论是事业还是爱情,公司破产舆论骇人,纵有真心有勇气,只能惨淡收尾。


终于来到这里。


这个时空里的故事我们都非常熟悉,而现在他们依然在一起,相约滑雪、打保龄球,一起看歌剧,在镜头之外做亲密爱侣,互道“晚安”后还能彼此相约“明天见”。


所以这个故事就先写到这里,让我们换个方式再亲眼印证这段爱情。


也许我们无法凭借几眼就看尽一切——镜头角落的隐秘,或是镜头之外的真心,藏在被粉饰的表象后兀自生发,爱意自由滋长。


而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END—






*根据个人阅读习惯汇总了!可以整整齐齐送入合集了,快乐


-景瑟-

【正泰KookV】两辈/两倍(双设定)51(13万字正文完结)

51 (完结)

金泰亨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来医院是什么时候了,好像自从金南俊被告知自己弟弟可能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以来,所有人都在刻意避免他再次进入这个空间。而现在,时隔许久,他竟然又一次躺在了这里。

他实在说不出什么“好在不是自己生病”,因为这次的抢救对象,成了田柾国。


病房里很安静,进来查看的护士小姐是新招的,并不清楚金泰亨前医师的身份,倒是清楚他是网路上最近风头很劲的新人演员。

金泰亨从床上爬起来,年轻的护士红着脸和他说了些话,意思是金泰亨情绪过激,加上外界刺激,这才短暂昏厥,经过休息已经没有问题,只是金南俊不太放心,这才单独开了间病房让人躺着。

金泰亨的嘴唇动了...

51 (完结)

金泰亨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来医院是什么时候了,好像自从金南俊被告知自己弟弟可能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以来,所有人都在刻意避免他再次进入这个空间。而现在,时隔许久,他竟然又一次躺在了这里。

他实在说不出什么“好在不是自己生病”,因为这次的抢救对象,成了田柾国。

 

病房里很安静,进来查看的护士小姐是新招的,并不清楚金泰亨前医师的身份,倒是清楚他是网路上最近风头很劲的新人演员。

金泰亨从床上爬起来,年轻的护士红着脸和他说了些话,意思是金泰亨情绪过激,加上外界刺激,这才短暂昏厥,经过休息已经没有问题,只是金南俊不太放心,这才单独开了间病房让人躺着。

金泰亨的嘴唇动了动,护士搀着他的胳膊将人从床上扶下来,看着他跌跌撞撞就要往门口去,匆忙就开了口,道他一直守着做手术的那位先生已经出了手术室,正在监控中,暂时还没有醒过来。

解释间金南俊推门进来,向护士道了谢,等人离开便伸手抱了抱跟前自己的弟弟。

“他会没事的。泰亨,冷静一点,他不会丢下你的。”金南俊顺着他的后背上下安抚着,然后终于感觉金泰亨身上拗着的力气松懈了些许。

 

监护病房外,闵玧其不出意料地没有出现。他手里的人给金南俊来过电话,说车祸案连同这次的非法禁锢案都已经被提审了,而张斌得知了自己儿子的获救,也终于答应了作为证人出席整个案件调查。另外,姜润成除了两项罪名以外,更坐实了与黑社会组织有染,进行大额非法融资。

数罪并罚,他将面临比白鹤更加严厉的指控,也许从此将在牢狱中度过余生。

尘埃逐渐归为了平静。

金泰亨与金南俊并肩坐在走廊里,朴智旻从电梯出来,看见两人后放轻脚步走近,在金泰亨另一侧坐下了。

他们有一阵子安静,直到朴智旻侧过脸来看他。

“能说说吗,你们怎么认识的。田柾国这小子警惕心很重,你知道的,其实像我们做卧底的,从来没什么人可以相信,可他在你那里住了很久,还……”朴智旻顿了顿,“还一副为了你什么都能干出来的样子。”

金泰亨转过头对上他的视线,眼里满是疲惫,却隐约有一丝温暖划了过去。

故事很长,金泰亨安静说着,身边两人便安静听着。

这个故事里有一个隐忍的卧底警察,有一个善良的内科实习医生,有一个重新振作起来的小明星,还有一个从天而降的助理。

“这么说来,这小子欠你一条命。”朴智旻隔着玻璃看向病房里的人,“你知道吗,我那时候和他一样,特别渴望能恢复正常警籍,可他穿着那件特别傻气的玩偶衣服,隔着那东西跟你告别以后,他说,他不想做个警察了。”

“你说……什么?”金泰亨突然愣住了。

在他从医院离开的那天,田柾国从未出现,而那只前来做慈善活动的玩偶熊,顶着大脑袋,卖力地将自己逗笑了。现在,朴智旻在说,那个玩偶里的人,就是田柾国吗?

他扭头去看金南俊,试图从无所不知的哥哥那里获得答案。金南俊缓慢地点了点头,哪怕他是在事后才知道内情,此时此刻,实在没什么好隐瞒金泰亨的了。

埋在金泰亨心里的那根刺陡然被拔了出来,新鲜的血液一点点往外冒着。他一时间想笑,却又掉下了眼泪来。

他从未直白地说过,他是那么的介意,不是因为田柾国将自己卷进危难,而是危难以后,他竟然没有在离开首尔这片土地前,再见那个人一面。

而原来,田柾国来了,只不过他将一切都变成了单方面的见面。

护士从走廊转弯处走过来,低声询问是哪位需要进入监护室,需要跟随她去消毒。

金泰亨抹了抹脸,站起身。

 

田柾国在术后昏迷了将近10个小时,金泰亨只能间断性进去探视,其余时间就守在这条走廊上待着。他自己是看得懂的,那些记录着田柾国各项生理指标的仪器。它们离正常还有些距离,于是金泰亨只有趴在那层玻璃上,盯着那些跳跃的数字,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拜托你,醒过来”。

主刀医生来过四趟,金硕珍也来了一次,他们带来的结果无一例外地告诉金泰亨,没事的,他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苏醒只是早晚的事。可金南俊劝不动,自己的弟弟依然除了这条走廊,哪里都不愿意去。

他陪着金泰亨,恍惚间回到那时候,病房里躺着的是金泰亨,而相似的走廊里,是田柾国的身影。

也许好多事情在一开始就是他想错了,感情这东西,的确难以估量。

夜里11点刚过,走廊里响起皮鞋声,金南俊疲累地抬起头,看着走廊尽头正往这里走过来的闵玧其。他还没来得及打声招呼,突然间,金泰亨快步一把攥住了金南俊的胳膊。

“哥,柾国好像要醒了,你去叫医生来,拜托。”他捏着金南俊的手劲有些大,迫使兄长几乎立刻挪动了脚。

他向着闵玧其的方向小跑过去,靠近人身边说了句田柾国可能转醒,闵玧其便拍了拍他转身一起去找当值医生。

等两人回来的时候,看见的是金泰亨撑着胳膊低头看向田柾国的样子。他几乎是又要哭,可田柾国的嘴角微乎可微地上翘着。他的身体还不太能动弹,一双刚刚苏醒的眼睛望着金泰亨。

“老实说,要我为一个人豁出命去,不太可能。”闵玧其隔着玻璃耸了耸肩。

“谁说不是?”金南俊温和的视线望着室内的人。

 

 

一罐可乐。

被迫事不关己的人告诉他说,在光州那边,见过这样的包装。

 

一念善良。

他被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不顾忌后果地救了。

 

一夜长谈。

那只最爱的博美跳上沙发,蜷在那人手边。

 

一场噩梦。

他是裹尸袋里那道呼吸唯一的希望。

 

一轮赔付。

摩托的后座,他收到承诺,说是所欠的都双倍奉还。

 

一场重生。

警籍与功勋在他眼里如何同温暖的救赎抗衡。

 

 

你给我的爱情我两倍来还。

你陪我一同放弃的那一辈子,我也还。

 

 

 

(全文完)





————————————————————————

后记还要再等等写。

毕竟还有番外高铁要开……病房普类。正好我也没写过这个普类……

我发誓我以后不搞这么长的了……

正文13W字,也不知道高铁要开多少……估计是5000个字以下吧……所以就算13W字完结。还是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到后期有点疲写不动了……而且其实和我最开始的大纲偏离了不止一星半点……几乎就是从中段开始写成了另一个故事……我下次一定不这么搞了……

去给我的高铁修个铁路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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