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忍迹】春天在车厢里
春天在车厢里
一些窗户纸文学/完全胡编乱造/
000
怕高的我看见星星
001
平稳行进中的车厢是催生睡意的摇篮,人在困倦中感官世界也会失调,看出来的世界意外变得支离,迹部在某一个感觉到身体腾空后又落地,迷迷糊糊睁开双眼,映入视线的是一片深深浅浅的蓝,在他的目光中那片斑驳的蓝色静止于他身边忍足侑士柔软散开的发尾。车厢并不摇晃,但他仍然感觉到忍足的肩膀轻飘飘擦过他的肩膀,接触的瞬间好像有泡泡要从骨骼缝隙里飞起来,下一秒又被忍足摁在他肩膀上的手轻轻抚平。迹部听到他的声音,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就已经顺着...
春天在车厢里
一些窗户纸文学/完全胡编乱造/
000
怕高的我看见星星
001
平稳行进中的车厢是催生睡意的摇篮,人在困倦中感官世界也会失调,看出来的世界意外变得支离,迹部在某一个感觉到身体腾空后又落地,迷迷糊糊睁开双眼,映入视线的是一片深深浅浅的蓝,在他的目光中那片斑驳的蓝色静止于他身边忍足侑士柔软散开的发尾。车厢并不摇晃,但他仍然感觉到忍足的肩膀轻飘飘擦过他的肩膀,接触的瞬间好像有泡泡要从骨骼缝隙里飞起来,下一秒又被忍足摁在他肩膀上的手轻轻抚平。迹部听到他的声音,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就已经顺着他的视线望了出去,窗外他们正好路过海岸旁边的巨大白色风车,乍一看很像高塔。
“听说这里附近有一座风车山,山上都是风车。如果是春天的话,山上还会开一种花。风吹过,风车转的时候,花也会跟着满天飞。应该很漂亮。不过可惜了,”忍足的声音停顿,被拨动的琴弦只剩下空气里的余震,如今是一月的新年,冬天才开始不久,“现在不是春天。”
他好像根本没在意迹部是不是醒着。迹部余光瞄到他手里拿着手机,屏幕光线微弱,并不足以照亮什么,忍足的脸色总是像多云天气里一片阴晴不定的云,如果不和他说话的话是很难看到他晴朗的一面的,虽然那种和人相处时冒出的晴朗很容易被误认为幻觉,但却是可以触碰到的真实,迹部还来不及回神就感觉到落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又扣紧了一点,随后开始摇晃他。
“不过如果下雪的话应该也很漂亮。”
迹部回过神来,说:“嗯,我们春天的时候可以再来。”他说完才觉得有些问题——春天,是两个月以后的春假吗,还是明年?他们没有人降下车窗,因为开了暖气。因此空气里也闻不到海的味道,但迹部记得上车以前自己在空气里闻到了即将要下雪的气息,他刚想说看看天气预报,应该快下雪了,就感觉到一直小幅度摇晃他肩膀的力道停了下来,一瞬之间迹部身体内部的沙漏也跟着停摆,空气静止不到一秒钟,他感觉到有什么挨近,转头去看,忍足的脑袋以差一点就要落到他肩膀上的距离挨着他,就算是迹部景吾——不得不承认也是有吓一跳——近距离看那张脸,不带什么表情,像水族馆的玻璃,冷幽幽的,但隔着镜片的双眼认真凝望时候的视线却带着如有实质般的温度。他睫毛扬起的弧度很漂亮。迹部这样想着,忽然感觉到自己呼吸的起伏。擅长运动的人对呼吸频率的感知敏锐,那一瞬间的急促来源于忍足忽然转过脸来看他的动作,就差一点点,他的睫毛就要擦过自己的脸,迹部攥起掌心,遗忘了对时间的概念。
“小景?”忍足甚至稍微低下身子,更挨近以后他的呼吸轻轻打在迹部耳畔,时隔近半年,迹部又一次听到他面对面这样叫自己,以眼下的距离——迹部有点恍惚,低头是本能动作,他从来不是逃避的人,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忍足的时候就总是会下意识躲闪。懂得闭锁心灵的人可以隔绝外界当然也不必逃跑,于是显得他总是败下阵来的那个,当然人生并不是网球比赛,迹部也不用时时刻刻拿出争取胜利的姿态,所以他放纵自己低下头,任由视线巡游在他跟忍足之间。
他们并没有贴在一起,前排跟后座的人都有比他们更靠近的,稍稍把视线往前投一些就能看到坐在他们前一排的日吉跟向日身体几乎叠在一起,正呼呼大睡。而再往后看的话,这时候回头也能看到刚上车就陷入昏迷般睡着的慈郎歪歪扭扭整个人都靠在桦地的怀里。他们从来不是也不必是最靠近的。前者是客观事实,而后者大约是造成前者的原因之一。迹部感觉到有什么毛茸茸的擦过自己,他知道那是忍足的长发。他的头发比之前更长了。时间的概念在这个时候又浮现,他所以为的之前是多久之前呢?大约是刚回到日本那个时候吧。随后他听到忍足的下文姗姗来迟降落在耳边,“你在想什么?”
忍足的声音里饱含一种对他而言很少见的热忱,这情绪色彩让这简单的一句话都显得很亲昵。迹部察觉到自己颤抖了一下,随后庆幸冬天厚重的衣物隔绝了这频率,他还不想让忍足发现。
“没想什么,”迹部摇了摇头,他身上穿着一件银灰色的针织毛衣,重重叠叠的领口很适合把整张脸都埋进去,“太冷了。”低头的时候呼出的气体又绕回自己的下巴,“我有点困。”
玻璃窗模模糊糊映照出忍足的侧脸,不够清晰和完整柔化了原本的锋利线条,有点失真,迹部轻轻地看着,忽然感觉到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绕到了自己后颈,收紧的动作带起长发更近地扫过自己,像某种柔软的抚慰,迹部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也跟着发烫。
“那你睡吧。”
忍足的眼里好像有一闪而过的笑意,仍然是柔软的,不过很快就烟雾般散去了,就像从未存在过。忍足的口吻亲昵得好像含着一颗草莓糖,“下车前我会叫你的。”
其实抵达目的地人当然会醒来,总不见得就在车里睡到天荒地老。但迹部习惯了在人前保持清醒,虽然他非常懂得享受生活,然而他甚至会提醒自己有意保持适当的饥饿,人一旦太满足理性的神经就会被软化,上一个在澳洲的夏天他就是如此度过。但回到了日本,恢复了原本对季节的感知以后的冬天更加鲜明,而就算是迹部也难免在寒冷的气候里变得松懈。忍足总是体谅他想要在人前维持的那层外壳,虽然他未必认同这种武装是有必要的,但他会掩护迹部——不知道认识的第几天起,迹部发现了这一点——总之并没有花上很长的时间,甚至在忍足自己意识到以前。他会在迹部要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之前提醒他,好让他得以选择自己最想呈现的姿态,而这恰恰是让迹部难以不在他面前真情流露的原因。
“好。”
迹部终于彻底转头看向他,他又把目光挪回了手机屏幕,滑动页面的手指看起来很散漫,在手机的蓝光里分明的指节显出某种凛冽的质地,忍足的手指皮肤比他的脸还要白上一些,迹部看着看着就觉得好像有布满鳞粉的单薄的白色蝴蝶要飞出来。
“肩膀借我靠一下。”
说完也不等忍足给出什么反应,就径自把脑袋靠了上去,他没有看,也意料之中的没有落空。
002
靠近海边的时候能闻到存在感强烈但并不刺鼻的海盐的味道,巴士停下的车站到酒店本来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路程——迹部财团新起的酒店——因此迹部邀请其他人一起来海边度假——去酒店的路上会经过沙滩,因为这里是还没有对外开放的度假区,因此游客很少。从车站到酒店的这十分钟路程也是迹部精心考量过的,确保大家在这段路程能欣赏到大致海滩风景的雏形。但他还是低估了他们这群人的闹腾程度,以及只要有一个人提出什么倡议,其他人就都会回应的这种跟随性——于是短短十分钟的行程因为要去路过的挂着彩灯的小店买冰激凌,刨冰和饮料,在海滩边寻找没有软体动物的空贝壳,围观海边不多的游客放风筝,研究晚上能不能在海边自己做烧烤,等酒店建筑物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下沉。
迹部理所当然是走在人群最中间的那个,虽然他往往也并没有特意要走到这个位置。在他的目光里,蔓延的海洋再次和忍足长发和外套的颜色连在了一起,深蓝色的发,灰蓝色的外套,风里走动的时候衣服的下摆被吹起来,像柔软绽放的鸢尾花的花瓣。迹部的目光跟着被牵引。忍足总是习惯把外套的拉链或是扣子拉到最高,领口从不敞开,迹部当然没有提过,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跟自己有同感——这样很像像野生动物习惯性保护自己的咽喉,比起冷淡更有脆弱的味道。但他的衣服下摆总是很宽松,外套不会被束起来,因此风总能把他吹得稍微鼓起来,像一只快要破掉的水气球——是太瘦了吗,这样显得更空荡荡的了。
忍足不喜欢热闹的人群,这点他自己也说过很多次。而据迹部观察,他也不喜欢太开阔的地方,没有遮蔽物会让他紧张。周围经常有人说他总跟在迹部背后,他说狐假虎威嘛,是这样的,语气散漫,倒教人分不清楚真假。然而在刚认识的第二年,迹部就已经确定忍足对自己有一种微妙的跟随性——不因为他是什么国王,拥有什么又挥霍什么——也或许和这些都有关联,然而也存在更深重的一些,在漂浮的物质之外的柔软核心——因为忍足侑士他相信我。
这次也是一样。他们买冰激凌,忍足看着彩虹刨冰发呆,嘴里念叨着不会都是色素吧,可能都是色素之类的话,混合果汁饮料是什么,有百分之八十浓缩苹果汁的胡萝卜汁吗?之类的碎碎念,他的唇色很淡,有那么点不健康,但因为肤色,也不会给人以苍白的感觉,大概也不会有人觉得脆弱,迹部站在柜台前,听着向日在碎碎念着是巧克力味道的好还是香草的味道好,听得多了只觉得麻烦:“都买不就行了,你一个人吃得了两个的吧?”向日猛地抬头看他,在他面前晃动手指:“诶,迹部,这你就不懂了吧?选择本身是有意义的。所以不能逃避做出选择哦——”迹部笑一声,转过头去。他一向是认真听取周围人意见的,谁的话都有道理,谁的价值观都有可取之处,然而这个时候他却忽然感到刺痛。
选择本身当然是有意义的,衡量一切的准则,章程,标准,怎么会没有意义。然而迹部发现,他虽然一向是能把理性运用到炉火纯青的人,却其实总会感到疲惫,他意识到自己透支太多的心力,那些被他锁在心脏背面的不安跟恐惧直到最 近才开始屡屡发作,搅得他不能安眠,他睡上最多两个小时就会醒来,然后等着下一轮的睡眠,他想自己在做出选择的时候又考虑了什么,划分了什么,有什么在其中上升成为了意义呢。他感到迷惑的下一秒听到身后传来动静,慈郎打起瞌睡来差点踢翻脚边的行李箱。向日立刻窜过去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然后在背后的人群里传来悉悉索索收拾整理的声音,很多人的声音,都很模糊,听习惯了反而很难辨认清楚说话的信息。
但是忍足的声音我却总能认得出来。
这念头突兀地在他脑海中闪现,迹部触电一样弹开,意料之外地触碰到忍足的手。他的手指上还留着早上泷无聊给他涂的指甲油,一片蓝色,泷说因为要去海边玩嘛,所以涂这个颜色,当时忍足就坐在他对面,他们在车站外的餐厅一起吃早饭,等着巴士开来——豪华旅游巴士,一闪一闪亮晶晶,但早餐的地点还是在车站外的快餐厅,忍足坐在他旁边吃牛肉汉堡,他不想吃,喝一个人要三个汉堡的桦地的套餐里的红茶(当然也不好喝)他只是意外地想要忍耐,不知道这是否也算是自虐的一种。粗糙的不能称之为红茶的温热液体在他舌尖蔓延,味蕾受折磨的时候心倒是意外地放平了,他将一根手指送到旁边泷的面前,泷拿出三瓶指甲油给他选,三种不同的蓝色,他匆匆选了其中一种。随后才听到与此同时忍足的声音:“第三瓶,好看。”迹部当然并不是遵从忍足的意见,他指向第三瓶的时候还比忍足快了一拍,但泷愣了一下,拧开指甲油瓶盖的动作都缓慢了起来。这只是一次巧合,姑且可以说是无心的默契。然而或许因为相似的选择,在涂指甲油的过程里,迹部一直能感觉到忍足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样轻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却比甚至带给味蕾的那点粗糙质感的疼痛要鲜明强烈得多。迹部第三次抬头的时候,忍足依然在看着他,他好像从未收回过目光。以前看得坦荡的那个人总自己,变化是从几时开始,迹部放任自己不去捉住那源头,却无法阻止自己看向忍足,他坐在那里专心把咬开变得松散的面包片跟培根分开,嘴角还有一些炸鸡的碎屑,他的动作很文雅,只是视觉营造的陷阱,一片生菜叶就已经比他的脸要大,这又无端让迹部产生一些联想,仿佛忍足——那个总是面无表情的,闪着金属冷光的忍足侑士,忽然也变成一张纤细的,单薄的书签,轻轻松松就可以被他装进口袋里。忍足不喜欢这款汉堡的酱汁,因此吃汉堡的时候会特意让店员不要给他加,忍足也不喜欢番茄酱,通常会先吃一部分,如果有放软的薯条就用来蘸圣代上的巧克力酱……不知不觉,迹部发现自己已经了解很多关于忍足的细节,不仅仅是写在档案上的饮食习惯,而是真的一顿顿饭吃出来的,他吃面的时候喜欢最后还喝汤,不要放很多的葱,吃章鱼烧最喜欢的是奶油芝士酱,知道他喜欢的颜色,不仅仅是简单的名称,而是可以在色谱里精准找到莺色是哪种颜色,记得示例图里出现的鸟,然后在不经意撞见同样的鸟的时候用某一种微妙的雀跃提醒忍足去看。听他爱听的那些昭和时代的情歌,一遍一遍,直到无论听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都变得温柔。
还有这个时候,他实在看不下去忍足的纠结,所有人都退向围绕着慈郎的时候他向着忍足靠近,对方还在碎碎念着看黑板上的花体字,迹部听到他还在念是苹果口味的冰激凌好还是香口味的好——“你选一个,剩下的我吃。”
“苹果你也可以?”
“苹果有什么不可以?”
忍足说话的同时回过头,迹部的手差一点落在他的肩膀上,留下的距离刚好够他的长发拂过。忍足的头发很厚,最近长了一些,显得更蓬松,这时候流淌过迹部的手背,世上最纤细的瀑布。迹部下意识要缩回手,长发擦过他手背留下的最轻微的痒,下一秒肩膀一沉,侧目去看,是忍足的手。他并不太亲密地揽住自己的肩膀,手指也轻轻擦过他的颈侧,迹部才发现他有一根手指竟然也涂了和自己一样的蓝色。
“什么时候?”
“嗯?”
忍足揽着他肩膀,另一只手在手机的app小程序上已经下好单。红茶鸳鸯拿铁,加苹果或是香芋的冰激凌,迹部理所当然没有意见——这座岛上的所有餐厅也都是迹部财团供货,他不需要担心红茶或是咖啡有任何虐待他味蕾的可能。只是现在他的大半注意力都落在忍足的手上。他刚想要解释,他很少吞咽回自己脱口而出的疑问,他不习惯迂回,只是最近确实有点失常,他竟然在考虑自己要不要说算了,没什么,你听错了之类的——那是忍足常见的姿态,在U17看流星雨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星星太美了,我忘了要说什么。
“你说指甲油吗?”
忍足的声音凑近了听会更有磁性,迹部疑心那点在自己骨骼缝隙里流动的泡沫正在淌向自己的大脑。
“车上啊。你睡醒以前,也是泷给我涂的啊。”
迹部又看自己的手指,一样的蓝色,这让他想起忍足的发,明明是黑发,却总能让他想到这样的蓝色。还有许多时候忍足以为他没有发现所以短暂降落以后又收回的目光,现在回想起,如果要赋予,那也应该是同一种蓝色。
巴士是双人座,他跟忍足坐在一起,倒数第二排,泷是怎么过来的,睡着以后的迹部当然不会知道。但只要想到自己睡着的时候,自己看不到的时候,即使忍足跟自己只是隔着咫尺的距离,也会有自己看不到的部分,他说话时是怎样的表情,用如何的语气,阳光跳跃在他的眼睫上什么变得模糊,什么又更清晰地浮现,这些自己全不知道。与其说是占有欲,不如说是某种近似于失去般的幻觉笼罩着他的心脏——只要是见不到忍足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失去了某部分的忍足。失去这个词严重,他们还不是能够谈论失去与否的关系吧。因此迹部难得表露出漏半拍的沉默。
“一样的蓝色。”
有温热触感熨帖在手背,迹部低头,原来是忍足伸出手指贴近。接近了以后,两种一样的蓝色汇聚在一起,好像河流。忍足的声音很低,迹部稍微抬头看他,忍足在阴影里,迹部感觉到他在流动向自己,或者是相反,是自己在流向他,以寂寞的频率。
迹部轻轻地动了一下手指,就被扣住。有什么顺着皮肤温热地渗透他,连膨胀都很柔软的,他牵动嘴角,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露出笑容:“嗯,”他轻轻的,重复一遍,“一样的。”
一行人在拿到各自点单的食物以后一起离开餐厅,几乎每个人都拿着配料加得五花八门的冰激凌和甜点,这使得捧着只加了冰激凌球的红茶咖啡的他们两个人被无形中分到了一起。总会是这样,分界线是无形的,总是闭锁心灵的忍足侑士,其实只要身边的人有需要都会热忱慷慨应对的忍足侑士,对开阔的地方跟热闹的人群会有些无所适从的忍足侑士,看起来对什么都能游刃有余却有着生涩的稚气的忍足侑士,总是会不知不觉间就跟自己走到一起,从第一次跟忍足握手的时候,他就已经流向我了,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甚至不需要习惯。但是这次,迹部看到在淡金色沙滩上,阳光之下自己和忍足忽长忽短变化的影子,有时候交织,有时候又变形以后离得很远,他忽然在想,为什么呢?
为什么无论以什么样的形状,有时候很远,又有时候很近,有时候好像是被勉强,有时候又不需要说一句话就主动飘过来,但总会是这样,在自己的身边,在自己的范围。迹部知道自己没有适应的时期,也不需要建立起来习惯,那么对忍足来说,他又为什么要这样靠近自己呢?迹部不仅在意在自己看不到的背面,他会流露什么样的表情,使用什么样的语气,对别人施展什么样的动作,不仅是这个,还有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小习惯,他的心的自然偏向,他没有显露出来的笑容和自己未曾见过的眼泪。在所有自己没有见过他的时候,他是怎样生活的?迹部想要捕捉月亮暗的那一面。然而,然而。
海岸边的美人树正值盛大的花期,绽放粉红的烟霞,将半边天空也渲染出绚丽,视线营造出的错觉陷阱里云层仿佛也正在被花朵压得塌陷。忍足挨近迹部,长发被风吹得微微摇曳起来,又要飘到他肩膀上,他说:“像棉花糖蛋糕。”
“嗯?你是说——”
“就是冰激凌蛋糕,上面摆一棵巧克力饼干树,上面挂着一大块棉花糖那种。”
“啊。”迹部想起来了,是他们之前在迹部财团旗下的酒店吃过的,棉花糖蛋糕是菜单里很普通的一款,因为味道不出众,甜得太过头,只有外观华丽,后来很快就下架了。当时他们所有人里也只有忍足喜欢,就连慈郎都觉得这蛋糕无趣,忍足自己点了一个,吃剩下一半以后又打包回去。“能不能给我根丝带,系一个蝴蝶结?”他隔着柜台对帮忙用礼盒打包的服务生这样说,眼里闪烁着某种纯真的盼望神情。
忍足很喜欢可爱的东西,会花好几个小时自己做甜点,在焦糖牛奶布丁上放跳跳糖,蛋糕底部洒草莓味道的水果麦片,巧克力要沾满食用金箔的那种。迹部闻到苹果的香气,想着这些看过去,发现忍足手里的咖啡顶上那朵冰激凌已经被咬掉大半,漂浮岛屿几乎就要沉没,但就在迹部的视线范围里能看到一个很鲜明的牙印。忍足的孩子气总是不显山露水地出现在这样的小小场景里。
当然忍足也会闻到飘向他的苹果的香气,他也发现了其他人已经走得离他们出现一段距离,这也是常有的事情,不远处向日已经蹦跳着迈向及膝的水域,随后被跟在他身后的日吉拽住了兜帽:“向日前辈!”风把日吉的声音吹得变形地飘过来,“我说真的,你得换过衣服再下水吧,小心一点!”他稍微笑了一下,但并没有感觉到笑容的弧线浮现,其实他经常在心里笑,只是很难从脸上呈现出笑容。只是这次他看向迹部的时候不仅眼神里闪烁着笑,连嘴角也扬起圆融的弧度:“一会儿你要下水吗,迹部?”
这怎么又叫迹部了。迹部敏锐地捕捉到自己的不快。那是一种不由他选择和控制的客观浮现起的心情。其实被叫小景的时候他也没有多高兴来着,然而他想念刚才在车上听到忍足那样称呼自己的时候,那片刻恍惚的失重感觉。而现在他的背挺得很直,一如既往的高姿态,他的心脏也绷得很紧。“怎么了,如果你不想下水的话就在房间里休息好了。”忍足讨厌流汗的感觉,迹部体贴地补充,“室内也有游泳池。”
“好,我知道了。”
停顿一会儿,忍足又问他:“明天你有什么安排吗?”
他们这次的行程预计是在这座还没有对外开放的岛上待上五天。具体的活动内容还没有安排,反正整个岛屿度假村的工作人员都会为他们服务,想要去哪里都可以。然而在他斟酌着要说出你想去哪里呢之前,忍足少见地迅速完成了设问:“明天我想要去风车山,可以吗?”他眼里的笑意看起来也颇孩子气。阳光跳跃在他的眼睫,然而,然而。
迹部轻轻倒吸了一口气,一颗心倏尔又放松下来。
“好啊。”
这算否是一种邀请?迹部不确定,但也不想确认,他已经一口答应下来。
003
忍足并没有如其他人所想的享用室内的游泳池——在所有人换了泳衣下水,就连慈郎都抱着充气的卡通救生圈在水里飘着以后,他去找了工作人员,拜托他们提供能去对面小岛的方式。度假村对面的小岛不属于迹部财团,只是有一些合作的关系,那里最出名的是一座面积不大的神社。来之前忍足已经做好攻略,他知道这座神社出名是因为灵验,而且不仅仅是传统的平安福,开过光的水晶效果会更好。
——
“月球还在吗?”
一年只出现一次的限定款,小小的月球水晶模型,但是有真正的来自月亮上的陨石碎片。忍足的目标不是这个,只是看到海报上挂着一块已售出的木牌,觉得有一点点好笑。还真是又现代又古朴啊。不过那么贵,谁会买呢——而且还是没有开过光的——谁敢给月亮开光呢?工作人员在网站的评论区如此回复——万恶的消费主义,就算这样也还是卖掉了——但相信开过光的水晶能带来好运跟祝福的自己,并且打算花钱买这份幸运,又怎么不算坠入消费主义的陷阱呢?又或者相信命运以及想要把命运变得更好一些,这样的贪心已经算是一种迷信了。
忍足的目的是开运水晶,只是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不同的形状。流年说今年蝴蝶会带来财运——虽然这似乎也并不是很需要,玫瑰当然很好,然而从五花八门的各种颜色就能看得出来一定有很多人购买——而且选什么颜色好呢——红色很好,紫色看起来也不错,蓝色会让他想到迹部的眼睛,如果要人为赋予意义,那当然就什么都可以有意义。他最终在众多琳琅满目的水晶里选中了一颗星星。并不很特别的形状,只是一颗星星而已,棱角分明,握在手里几乎有点刺痛。也谈不上颜色,淡淡的月白,半透明质地,像是人们对星星的常规幻想,银河中的某一颗在想象中就应该是这样的。
这一年来,每个月负责运营神社的网站都会有抽奖活动。忍足在网站的游戏里闯关赢取用来抽奖的积分,花园种满了玫瑰,风车山的风车在风里不断运转,游戏的四季轮转只需要一个月,他过了十二次春天,漫天飞花已经成为熟悉的祝福,罗马神殿也不过如此,他熟悉这座岛屿的一切,只是没想到对岸的岛屿会属于迹部财团。这也并不出奇,迹部说他们家在世界各地都有城堡,之前的城堡还被人登堂入室,他竟然也不记得,后来再追究才知道负责管理的负责人因为欠了赌债流亡海外,就这样抛下了管理城堡的重任。迹部心疼个半死,回日本以后的半个月都时不时庆幸还好伊丽莎白没有被饿死——然而正如同哪里都有可能有迹部家的城堡,但迹部景吾只有一个,他离开日本,日本就没有迹部景吾了。
对于忍足来说,从大阪到东京就已经是遥远的距离,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从日本到英国,好像也并没有再更遥远多少。他只是会想起自己来到东京的时候觉得哪里都不适宜,他当然知道自己能培养出习惯,他适应一切的环境都很迅速,虽然关西跟关东对他来说的确是两个世界,却已经打定主意他不会喜欢东京。喜欢与否其实改变不了客观的事实,他对不喜欢的东西也没什么攻击性,只是要树立起一个边界线,除了自己以外会有人在乎吗?大概也没有。正因为如此,他遇到迹部,输了一场比赛,失魂落魄,却也能轻易在心里抹去原本的那个答案——我不会喜欢东京,轻易就可以变成能够来东京真是太好了。他那天最欢快的时刻就是向谦也宣布这消息的时刻。虽然主观的感情只在心里,除了自己也没有别人会很在乎,他仍然觉得要宣布这个消息才算是既成事实,只是一切都只是自己的感情的时候,一切就都很轻易。无论深切到什么地步,都像是风车山上风吹过风车带起的落花,轻轻的,也是深深的。然而当一切要转化为行动的时候,一切就会变得很困难,再简单的行动也会很困难。
东京还有人记得迹部景吾,那么多在意他的,和他有链接的人留在东京,东京怎么会失去他呢?只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东京都不会有迹部景吾了。那么自己呢?客观上他们并不是可以谈论失去的关系,然而主观的感情又是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是相对的,当他轻轻将目光投向迹部的时候,他的心里有对迹部说去欧洲建立自己的王国很简单,只是一句话而已,他是不是在意自己说的话,自己的想法又能把他推得多远都属未知之数,然而东京没有迹部景吾了,这却是不争的事实。东京不会失去迹部景吾,只要东什么就在深深地翻涌。
这段时间他总是会想起刚回到日本的第二天晚上,刚好是周末,他借着调整时差为借口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昏天暗地睡了十几个小时,清醒并不是很难,保持清醒却是另一回事,他自我猜想之所以睡这么久,时差只不过是一个借口,真正的原因或许是想要逃避。偏偏在凌晨四点三十五分这样的时间醒来,现在下厨会吵醒家里人,外卖又不是刚结束就是还没开始,他于是只能岛附近路口的便利店去买吃的。这一路昏沉也没有闭锁心灵——当然其实闭锁心灵也无效——从便利店的玻璃窗,他看到街对面熟悉的身影。风吹动迹部身上长风衣的下摆,像旋转着盛开的鸢尾花。他在零星的霓虹灯光里朝街对面走过来。慢慢近了忍足才发现他手里还拿着一束捧花。虽然只有大致的形状,也看得出款式是婚礼上的那种捧花——迹部刚回日本就赶着去参加婚礼,没想到竟然会出现在深夜的东京街头——这简直是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场景,忍足有一刹那疑心这会否是幻觉——然而即使那多么接近于一帧文艺电影里失真了的长镜头也好,忍足都知道此时此刻的迹部是真切地存在着的。他并不觉得出现在这里的迹部是为了来找他,学校规定常住地址必须在二十分钟可以到达的距离,迹部虽然总在各种豪宅里辗转,登记的地址是一间离冰帝也并不太远的公寓。忍足在U17以前去拜访过一次,和冰帝的其他人一起,精装修公寓虽然没有城堡那么夸张,也算得上华丽精致,也许迹部只是深夜不想回去山顶宫殿般的住宅所以来这里休息。然而,忍足的心脏狂跳,连同指尖也仿佛翻涌着海浪,他感到电流涌过,他所拥有的感觉未必是真相,但却出卖了他的潜意识。无论迹部是不是来找他的,他都希望迹部会在这个时候发现他,然后朝他走过来。
他并不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使隔着如此的一段距离,但以迹部的洞察力,要发现他也绝非难事,何况迹部曾经对他这样说过——你真的很明显,一眼就能看到。迹部的确总是很擅长找到他,甚至不需要多费周折。这样的轻易却总让忍足觉得危险,他为此满心戒备,却又无法阻止自己去期待。然而迹部的心并不是他有资格去揣测的东西,他这样告诫自己,然后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迹部竟然径自在横穿了马路以后朝另外的方向走了。
他没有看到自己吗?或者觉得没有打招呼的必要?他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夜幕下隐约泛着雾气,迹部穿戴整齐,一如他平时,就算戴着假发的时期他也会精心地打理,连发梢都亮晶晶,薄藤紫,相遇味道的冰激凌,与之相比只是披着薄外套匆匆洗漱后出门的自己几乎像是只孤独的幽灵。便利店的光线几乎要穿透他的身体,他只感觉到牙膏的辛辣薄荷味道往他的心脏冲去。有那么一刻,忍足简直有点恨自己,太快了,他甚至没有斟酌好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迹部,保持清醒还是保持安静好像只能二选一,他恨自己没有叫住迹部,问他,你要去哪里,你想吃东西吗,你睡不着吗,为什么会乘午夜的班机回来,婚礼开心吗?捧花是从婚礼上带回来的吗?问题很多,答案不知道能得到多少个,但他没有叫住迹部,于是只能看到他在伶仃的霓虹光线里穿过,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忍足想,也许真正消失的人是自己。
继续每个月的抽奖活动的时候忍足依然捏着这点遗憾。不知道是否对自我的痛恨太有力量,这次在惯例的按下按钮以后屏幕竟然开始震动,三秒钟后陷入空白,旋即又有淡金色光芒流出,礼花洒的时候屏幕在抖,忍足摁在鼠标上的手也在抖,就这么竟然中了奖。
迹部宣布一起去度假村度假的时候,忍足几乎怀疑自己的中将是否也算作一环。他还有那么点自作多情的勇气,但他更了解迹部,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这件事绝不属于他计划的一环——也没有衡量自己是否值得迹部这样大费周章,他但凡心血来潮对谁都可以这样用心,这种感情在迹部景吾的世界里很矜贵却并不稀缺,绝不能称之为爱——但他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自己。忍足也没有什么期待,或许享受这种不算爱的感情的照耀对他来说还不如被迹部理所当然地依赖要更重——比如忍足没想到自己会在家门口的花坛旁边看到蹲在那里乍一看几乎是一团的迹部——他已经很高,远超这个世代的大部分成年男性,但是蹲在那里的时候看起来仍然因为蜷缩,骨架折叠而显得很小很小,好像回到三年前。
好像一块蓝莓芝士蛋糕哦,忍足这样想着,走近的时候已经感到自己唐突,手落在迹部头顶心的时候反而变得坦然,又能怎么样呢?迹部总不会伤害自己的,就算他再生气也不会的。笨蛋。白痴。迹部充其量只会这么骂他,对关西人来说其实是颇为严重的说法,但迹部应该不知道。他每次这样骂自己的时候都有些犹豫,好像在选说什么才能不让他破损——因此忍足选择不告诉他这真相,将这被轻轻放过的证明也轻轻放过。被他揉着头发的迹部回头,正正在月光下对上他的目光。轻轻扭动了一下他才意识到姿势多有不便,他很少这么蹲着,因此站起来也不太灵活,忍足伸出手,他搭上,忍足再施力,站起来轻轻巧巧,迹部可以站稳的,却向忍足那里倾斜了,是走神了的缘故吧,他倾靠向忍足的肩膀,只是前额挨到了一点点,忍足已经闻到了他身上的花香。不仅仅是玫瑰。
“忍足。”夜风里有什么无形的东西也被吹皱,迹部的声音很轻,在风里听起来像是水溶于水中。“这个送给你。”
他看得清月光,夜风吹过所有的物体也带起自己的形状,他甚至能触摸到自己摇摇晃晃的心跳,却竟看不清迹部原来在路口选定一个方向以后,其实是要走向他——这一切是真实存在的吗?倾斜向他的迹部景吾是真实的吗?他几乎迷惑起来,那种近似于恐惧却比恐惧要微妙得多的感情摄住了他的心脏,这种感觉会比保持清醒要好吗?忍足不知道,但如果让他来定义,他会把这种情绪称之为迷恋。
星星项链装在礼盒里,礼盒在他的口袋里,滚烫是感官营造的错觉而已,忍足反反复复在心里演练要怎么样把礼物送出去,在巴士上的时候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迹部的睡颜,想说回程的时候还要跟迹部坐在一起,就这么把礼盒放进他外套的口袋里也好。更早以前在快餐厅的时候他会想到许多恋爱电影里频繁出现的桥段,如果在岛上吃饭,他能提前去后厨让厨师把项链装进什么甜点里吗?比如说棉花糖蛋糕的大朵棉花糖里,又或者是敲开糖壳在伪装成玫瑰花瓣的草莓味道的水果麦片里发现一颗星星。他这样反反复复模拟,最终还是选择放弃。最常规的路线,和迹部一起去风车山,虽然不是春天,不会有漫天飞花,但他还是可以在风吹过满山的风车都转动起来的时候把礼盒拿出来。
这不仅仅是一颗星星。这是三年以来,我全部也是唯一的幸运。那就可以算是幸运符了。如果你带着它的话,都不需要戴上,你也能更安全吧。因为迹部的存在一直保持着我,如果我也能让迹部觉得安心一些就好了,这当然是种贪念,只要想到这种渴望忍足都会觉得自己太贪心,然而迹部一次一次纵容他的贪婪,他甚至对忍足说,在你身边我为什么要紧张?他理直气壮差遣忍足,有时几乎像是在使用他。使用和被使用都是冷酷的,好像有太空金属的光泽,这让忍足觉得安心。然而危险的是,他明明知道不要靠近比较好,被迹部使用,也通过迹部借光明明这样安全,迹部是一个你朝他走两步他也会向你走个一两步的人,那一两步完全说明不了什么,他对爱的标准太高,对标准以下所有簇拥向他的感情和情绪的回应都不能当作是爱,忍足一早知道,所以他反复练习打一遍一遍腹稿也不是为了表白,只是有那么一个假设的雏形在他的心里,怎么也无法推翻的雏形——如果能一直留在他的身边,如果能让他知道我的心情——只是被看见就足够了,这假设只是个雏形,但对忍足来说这已经足够危险。
最终他也只是把之前夜风里迹部对他说的话复刻了一遍,像一种诚心的描摹——他希望迹部能明白这恰恰是他的诚意之所在。
“这个,送给你。”
004
“为什么,要送这个给我?”
此时此刻他们正坐在风车山的摩天轮上。这里还没有对外运营,摩天轮每天都会试着旋转一遍,员工测试过是安全的,因此迹部说他想要坐也并不出奇,他几乎能做心血来潮这个词的代言人。出奇的是忍足侑士也会坐在摩天轮上——我不喜欢高的地方。他重复很多遍。只是不讨厌顶点,但我不喜欢高的地方。可能是有点幻死的症状,站在很高的地方会无法自控地幻想自己如何坠落,摔到粉身碎骨又血肉模糊,在开阔人群里又会觉得没有遮挡自己随时可能遭受飞来的攻击,他不信任人群,就算走在海边在他的幻想里也可能有斑斓的彩色水母向他簇拥来将他围绕着将毒素注入他的身体里——比起畏惧死亡本身,这种对死亡的幻想更让忍足觉得困扰,他试图寻觅过自己的心理成因,后来不得不承认那可能和童年时期多次转学有关,他在一个环境里还没有建立起安全感就不得不抽离,这让他难免惊惶,而出身在医生世家,也习惯了大半夜听到电话铃声随后父亲就要奔赴医院或是发生意外的场所,家就在医院附近,睡梦里也能听到救护车的轰鸣,像是蛰伏中的巨兽。那些关于死亡的幻想其实完全不合逻辑的荒谬,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回避科学带给自己的太熟悉的危机感,幻想不可能的事情会更安全一些吗?忍足不知道。只是他不会说出来,所以家长也不能纠正他。久而久之,去游乐园的时候他也不会坐惊险的高空项目,他认为挑战生理极限让人头晕目眩乃至头痛不适实在是没有美感可言,与之相比鬼屋都算得上有些氛围美学。之前一起去游乐园他最欢迎的项目是坐旋转木马,坐完木马又坐南瓜车,被向日笑童心未泯——
但这次迹部说,一起坐摩天轮吧。你不想试试看吗,在风车之间转来转去的感觉。没什么吸引力吧,我又不是堂吉诃德,又更何况我也没有任何武器。其实也不是很喜欢海,海风吹拂过来有冰激凌的感觉倒是很自由——没什么必须要答应的理由,迹部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也是轻松的,半透明的。拒绝也不会有后果吧。 U17到了中后期的阶段,迹部对自己越来越好说话,已近不会拒绝,充其量只是让自己打起精神来练习,但如果自己实在想休息也不会有什么后果——免费的才是最贵的,在迹部的柔软态度中,忍足却察觉到更深的危险,然而迹部的柔软态度又让他无法生出戒备,拒绝不会有后果才最不好拒绝,忍足是察觉到拒绝会有后果就反而会更想要脱身的,所以往往身边的人都会对他死缠烂打或是施展怀柔政策,但迹部只是轻轻地给他留下一个问号,他不知道为什么,反而一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是不想,不愿意,还是舍不得,好像说这些都太复杂了,忍足向着迹部所站的位置伸出手,在阳光下地面投落的影子忽长忽短,他只是本能伸手,并没有想抓住什么,站在前方的人却已经迅速转身握住了他的指尖,力道用得不重,贴在皮肤上只觉得一层轻微的凉意,好像果冻。那就去吧。像是有花朵柔软又沉默无声地盛开。不想拒绝所以就不拒绝,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吧。
坐上摩天轮以后,拿出礼盒,在外套口袋里,心口位置,刚刚好的大小。也没有打算等到哪个时机再拿出来,只是感受到了存在,就没办法忽略。也可能送礼物最好的时机就是在拿出来开口相送的那一刻。忍足并不觉得迹部会嘲笑这份礼物,他甚至曾经对忍足说过,不精美的礼物也是礼物,怎么都不应该被歧视的。然而这份礼物当中蕴含的心意又要解释呢?语言有时没有效用,他说:“你现在就拆开看看吧。”几乎是与此同时,迹部的声音也响起。
“为什么,要送这个给我?”
“你还没有看到是什么呢。”
忍足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羞涩流露得太明显。但并不觉得忐忑,他看着迹部伸手抽掉礼盒上的蝴蝶结,感觉到自己的幻想和所有翻涌的情绪也都在被收束,就在那双手之间,像丝带一样轻轻地脱落。
那迹部会跟自己一样期待吗?也不仅仅是呼应,或是回应,而是从他心里也会有期待在生长吗?迹部从礼盒里垫底的玻璃糖纸折成的千纸鹤里取出礼物的项链,吊坠的星星就这样轻轻贴着他的掌缘,垂落下来,闪着的光有一些零星落在迹部的侧脸,和忍足注视他的视线混合在一起。
“是星星啊。”
是啊。忍足忽然开始庆幸他们还好是坐在摩天轮的车厢里——如果不是这样,他可能会因为心跳太剧烈,膨胀得立刻整个人蹦起来,但现在他们身处高空,忍足也无法纵身一跃。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感觉好像细细的一缕风穿过自己的身体。下一秒,忽然感觉自己垂落在身侧的手上覆盖了一点温度,迹部的手覆盖在他得手背,掌心像柔软的花苞,盛开就是用手指探入他指缝里扣住——那一点点摩挲的温度好轻柔,忍足下意识看向他,歪脑袋是本能反应,却把迹部逗笑了:“你好像小狗哦。”
“什么?”
忍足没有质问的意思。他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看到迹部的笑容,突然间绽放的,日光强盛也被玻璃隔绝了温度,在他笑起来的那一刻不仅嘴角上扬,连同睫毛也跟着翕动,像蝴蝶扬起翅膀时溅起的落花点点,他被吸引目光,忽然觉得是小狗也很好,小狗可以追着蝴蝶跑。
“你笑诶。”
忍足当然感觉到自己嘴角也在轻盈地上扬,那点牵扯很温和,却切切实实,像浮动在水面上最轻柔的一层泡沫。“我帮你戴上吗?”迹部把手朝他那里移了移,忍足接过那条链子,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触摸到这条链子,吊坠的星星看似棱角分明,触感却其实平滑。像迹部。这么想的下一秒又记起迹部刚才问的那个问题。为什么想要送这个给他?
“抽奖抽中了这个。”
解开搭扣,捻住末端,好细的链子,绕过迹部的脖颈,忍足的动作小心,他想起自己也曾经替姐姐解过项链,一条巴洛克珍珠的项链,链子也很粗,他一边解还一边玩笑,这样好像暗杀的姿势,现在却忽然觉得,这么细的链子,恐怕就算要用作凶器也不称职。
“是开运的水晶,很吉利的。真的,能保平安的。”他自觉词不达意,牙齿磕到嘴唇,甚至浅浅破了点皮,因为吃痛,忍足他甚至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这次抽中的?”
“嗯。就是那座小岛上的神社。”
迹部轻轻点头:“我知道。”忽然他又说,“这次才抽中的吗?”
“嗯,当然啊。”忍足又细细声回答,“三年了。第一次抽中的。”
“三年?”
忍足手滑了一下,又再把链子的锁扣扣上。撤回手的时候他碰了一下迹部后颈凸出的那块骨骼。迹部忽然在这个时候朝后仰头,对视的瞬间他笑起来,玫瑰就跟着蔓延到他眼角眉梢。“那就是,从你来东京开始?”
从你来东京开始——从我来东京开始——从我来东京开始——从我认识你开始。
“你跟我说过,这是美丽快乐的三年。”
那个晚上,从迹部这里收到捧花的那个晚上,自己是这样对他说的。最多的接触是碰他的肩膀,他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用前额轻轻撞了下自己的额头,拉手也只是轻轻的,落花一样的,拉着摇晃了两下。没有更多了。我没有更多的动机,但是却有更多的幻想,想感受更多,所以他放弃规劝自己不要期待更多。当然还可以有更多。靠近是没有上限的动作。“迹部,这是很美丽,对我来说,快乐的三年。谢谢你。”
“为什么不叫小景?”
迹部那样说话的时候月光落在他的睫毛和面颊,跳跃的光点里看他,你像猫一样,忍足忽然觉得自己当时应该把这句话说出来的。当然他说了更过分的话。“好可爱,小景。”他这样说。于是迹部又开始胡言乱语,他说自己困了,又说东西送到就放心了,自己应该要走了。当然应该把他留下的,就在那个时候,但凌晨的街道也有计程车刚好驶过,迹部匆匆招两下手,说,明天打电话给你,随后跳上车,他的慌乱太明显,而忍足只觉得有些话也不应该在局促的睡意包围里说。
“明天我打给你!”
如果当时在空旷街道上直接喊出来会怎么样呢?想想都觉得会被居民投诉,又不是拍电影,而且如果是罗曼蒂克场景那也不应该是这个样子——海边有更好吗,也不是第一次和迹部一起来这里,忍足其实并没有很喜欢海,他只是喜欢夕阳,喜欢斑斓的海面,喜欢海边的会开花的树。喜欢在海边散步的时候脚踩在沙滩上的柔软的感觉。但是并不是喜欢海水本身。就好像他也并不喜欢高的地方,但现在跟迹部一起坐在小小的摩天轮的车厢里,感觉到旋转的时候也并没有惊惶的感觉。他现在近得可以闻到迹部身上玫瑰香水的味道,还有他们使用的同一种酒店洗发水和护发素的味道,他想,当时他想从迹部这里听到什么话呢,此时此刻他应该自己先说出来才对。
他刚发出声音,又刚好跟迹部撞到了一起。
“你说什么?”
忍足怔怔看着他弯起的眼角,问。
“我说,你那么说的时候我很开心。好像整个人都要飘起来,又好像要消失一样原来不降落也很好。好像快要消失也很好。不用存在也很好,但我会觉得好,是因为跟你在一起。”
“但我不想只是这样而已。”
如果平时,听到迹部说话没有任何亢奋的情绪,音色里那点明亮质感也被淹没,忍足一定已经警铃大作,但是现在他却完全不觉得慌乱。那种确实知道自己掌握了什么的感觉,就像星星落到了他的心里,有什么温热地蔓延又柔软地融化——原来星星掉进心里会是这样的感受。
摩天轮在最高处停下,静止的空间里,迹部轻轻地摩挲着项链的吊坠:“你这三年的运气都在我手里了。来东京是好事吧?”他的语调飞扬起来,那一夜的落花又落进忍足心里。
“当然,我觉得比仙履奇缘还要好。”
迹部忽然倾身过去,吻落在他嘴角,像冷焰火的余烬,没有灼伤的感觉,只是一圈圈晕开的轻盈。吮吸一片花瓣,洒一把跳跳糖,再打开一个崭新的春天。
情不自禁吻在一起以后,像是电流窜过心间,带起的疼痛也是丝绒的质感,直到呼吸都快要被折断才结束,迹部把脸埋进忍足肩膀上的时候觉得自己前十五年从未害过的羞此刻全翻涌起来,但忍足也在害羞,他低头,挨着迹部毛茸茸的被吹乱的头发,秘密电波也会因为这样被接收到吗?
“有没有更好?”
迹部说话的声音里都带着溢出的笑,像一连串细小的泡沫。
忍足忽然伸手用指尖戳了戳迹部的肩膀,他越戳,迹部就越把脸埋进去,直到忍足开口:“小景,你看,下雨了。”
的确是在下雨。漫天飘飞的花瓣,还有挥舞翅膀的蝴蝶,仔细一看是彩纸裁成的,彩带折出来的,带着柔软波浪的潮湿气息,乘着海风洋洋洒洒落下来,他们被玻璃隔绝在虚拟花朵和蝴蝶的世界以外,听不到也没有这样的声音,但忍足感觉到世界的欢呼,他看着迹部趴在玻璃上向外张望,手也跟着贴在玻璃上,忍不住脱口而出:“猫一样啊,小景。”
迹部晃了晃脑袋,回过头来捕捉到忍足脸上缓慢在稀释的茫然,带着点欣赏和一点自己都不自知的怜爱,然而世界正是在这一刻重新复苏——迹部看到他的眼睛少见地发着亮,也在转过来寻找自己的视线,于是眨了眨眼回应,这时他又在忍足的眼睛里找到了,一点摇曳的波光,他前所未有地明确,那是因为他而诞生的动容,他感觉到自己的心雀跃地升起来。
“这些花,本来在盒子里,我让他们等到海风会吹动风车的时候打开盒子,洒出来,是不是很漂亮?”
早就习惯了的事情,就算目不斜视,忍足也总在他的余光里,要不然就是在背后。想好了吗?婚礼间隙母亲这样问他,景吾,你那么费力去抢捧花,这里不是网球比赛啊——你是有想要送花的人吗?
太敏锐就算不说也能洞察真相,太喜欢就没有办法只停留在轻松写意的那面。感情不是网球比赛,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一个男生喜欢另一个男生,生理,精神,外界的眼光,环境造就的其他许多人默认的生活的所谓章程,准则跟惯例,全部打破又会怎么样呢?似乎千辛万苦——然而,亲吻对方这件事不需要任何介质——而爱的本质也无非如此。
说破无毒,迹部这样想。所以他说:“这些花,我折了很久。”
他还在想要不要违背自己一贯性格再重复一次很久,他惯于盛气凌人却不擅长拿乔,不直接说也是真的觉得话已至此就足够,却从来不会想要留下未尽之言等人挑破,来承接他的暗示或是试探,迹部的心蜷缩起来,有什么在他心里流动着,世界好像都在欢呼,然而他的心知道,那不是任意一种他只是迎接和回应却并不认为它属于自己的,因此也不需要被接纳的感情。也就在这个时候,所有被他的幻觉跟对现实的感受钩织在一起的晕眩里他听到他没想过会在这个时候听到的——他在折这些花的时候没有期待过的,但在这巨大的loading的三年里他知道忍足每次在祈求幸运降临的时候一定都是这么想的,汇聚成星星在它手里已经觉得是巨大的幸福,他没想到会听到忍足说出来。
玻璃窗外漫天飞花,飘进迹部心里的还是忍足的声音。这是他第一次跟迹部说我爱你。
Fin
迟到的祝福也是祝福,抱着这种心意写完了。生日月快乐*★,°*:.☆( ̄▽ ̄)/$:*.°★* 。
猜猜月亮在谁这里呢23333
【敞亮】队友和我离婚后变得怪怪的怎么办
都市论坛>>>情感天地>>>求助交流
【求助帖】队友和我离婚后变得怪怪的怎么办
上一个帖好像是被大家一下子刷屏回复太多又锁了,这两天忙也没顾得上上论坛,本来也不想再麻烦大家了,可是我搭档真有点怪怪的,搞得我完全睡不着,还是又开了这个帖,希望大家再帮帮我,感谢!
№0☆☆☆楼主留言☆☆☆
我艹我艹我刷到了什么!!失踪人口终于回归了!!
№1☆☆☆= =留言☆☆☆
??我熬夜熬眼花了?竟然被我看到了世界上从无人捕捉到的珍稀物种,野生楼主?!
№2☆☆☆= =留言☆☆☆
楼主你他妈,你知道我等你等得有多苦吗!明明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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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你他妈,你知道我等你等得有多苦吗!明明不是我在恋爱但我茶不思饭不想,你但凡把你钓网友的手段用在你搭档身上,他早就被你勾到手控得死死的了你还需要请教网友???
№3☆☆☆= =留言☆☆☆
楼主你扔下一句话就消失了我们还以为你被你前夫噶了呢!所以他哐哐砸门的后续呢!
№4☆☆☆= =留言☆☆☆
点进来不明觉厉,楼主是哪个网红明星吗大家这么激动
№5☆☆☆= =留言☆☆☆
楼上最近没来吧,介绍下这是咱论坛近期的绝对顶流,详见楼主的上一个帖→【求助帖】和队友没离成婚又结了一次怎么办,一对抽象男同的婚姻情感大戏,婚姻是他俩结的,情感是网友在被玩弄的,以及预警下入坑需谨慎,楼主坑品极差
№6☆☆☆= =留言☆☆☆
不好意思让大家操心了,后续也没什么,不过那天也是他开始变得怪怪的源头,就他在我门口狂敲门,那个力道我一开始以为是要入室抢劫的,吓得我用猫眼看了下,才发现是他,但他脸色很不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心虚了一下,没敢先开门,就想不说话假装不在家,再上论坛问下,可是你们回复突然爆了,刷好快我眼都花了,还没看到什么,就听到隔壁邻居的声音,应该是被敲门声吵到来问情况的,我听到他们好像在说话,但是在我搭档来前五分钟邻居家刚给我端了碗肠粉来,所以邻居是知道我在家的,我怕我躲着被我搭档知道了,只能赶紧最后吃了口肠粉,马上开门装作惊讶地问他你怎么来了,然后让他进门
№7☆☆☆楼主留言☆☆☆
前夫砸门网友爆炸,你还在美美吃肠粉?????
№8☆☆☆= =留言☆☆☆
楼主你还是那个抽象的你没有一丝丝改变
№9☆☆☆= =留言☆☆☆
我就说砸门这形容一看就不是好事,之前谁还说是前夫太高兴了要上门谢坏楼主,谢礼就是把楼主家门砸了请他喝西北风是吧
№10☆☆☆= =留言☆☆☆
也行,喝饱了省一顿喜酒钱,前夫是会打算的(狗头
№11☆☆☆= =留言☆☆☆
可前夫这样没道理啊,要我遇上这糟心事有楼主一个人包揽解决我都能给磕头喊声爹
№12☆☆☆= =留言☆☆☆
楼上不要妄自菲薄,你能干得出他俩这种癫事?
№13☆☆☆= =留言☆☆☆
我邻居家做的肠粉真的超好吃!可惜这回没能吃多少,还有你们能不能不要叫他我前夫,太怪了……
№14☆☆☆楼主留言☆☆☆
怎么,刚拿到离婚证明就连前任名分都不想给了?这么薄情寡义难怪你前夫要上门讨说法了
№15☆☆☆= =留言☆☆☆
好的,楼主你前男人进门后怎么说
№16☆☆☆= =留言☆☆☆
好的,楼主你前郎君进门后怎么说
№17☆☆☆= =留言☆☆☆
好的,楼主你那个百年族神认证一生一世离不了的现老公进门后怎么说
№18☆☆☆= =留言☆☆☆
……算了,我本来想跟他扯点闲话,但他直接举着那张离婚证明问我怎么搞到的,我就实话说了我伪造了授权书,他突然就很生气,说你就这么不想跟我扯上关系,搞这种傻逼手段也要急着分?我都懵了,因为我们很少吵架,就算吵架都是我发脾气骂他的多,他都先服软,从没像这样朝我发过火,我觉得莫名其妙,心也酸,火气也上来了,我说你都要跟女友求婚了还不赶紧和我离,非得让我亲眼看完你俩恩爱洞房才满意?但我一说完就后悔了,因为他眼神变得很怪,我这样说太像吃醋了他肯定起疑了,我急得马上又编话说我女朋友也知道我俩结婚的事了,她催我快点离不然跟我分手,那我为了她也耽搁不得,还管什么手段能立刻离就行
№19☆☆☆楼主留言☆☆☆
emmm楼主你没觉得比起你说的话,他说的话才更有问题吗
№20☆☆☆= =留言☆☆☆
扯上关系里的关系是指婚姻关系吗?他这问话意思是他很想和你扯上这种关系……?
№21☆☆☆= =留言☆☆☆
前夫直端端的也是弯起来了
№22☆☆☆= =留言☆☆☆
啊啊楼主你真是榆木脑袋急死我了,你但凡别急中生智障扯那谎,跟他说我也不想离,今天来发的帖子就是谢谢大家我们在一起了!
№23☆☆☆= =留言☆☆☆
让我猜猜,他听你提女朋友不会更生气了吧
№24☆☆☆= =留言☆☆☆
没有啊,听我说完他就冷静下来了,有一阵没说话,我还紧张是不是我撒谎被看出来了,结果他给我道歉说对不起没考虑我的感受,我赶紧说没事,他就笑了,说什么时候背着我找的女朋友啊都没听你提过,我就说最近刚认识的,为了不让他多问露馅,马上转移话题问他怎么赶来我家了,是不是队里有什么事,他说那不是你这么能耐帮我解决了一桩大事吗,我急着过来谢谢你啊,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笑着的,但我当时总觉得有点怪
№25☆☆☆楼主留言☆☆☆
你管这叫有点怪??这不是最纯粹的阴阳怪气吗??
№26☆☆☆= =留言☆☆☆
前面我倒是理解搭档生气,随便被人伪造签名确实会让我很不舒服,万一拿我签名去搞事怎么办,但楼主你搭档最后这话确实有点可疑
№27☆☆☆= =留言☆☆☆
楼上我看该和楼主结婚的是你,两根木头钻一起取火过日子红红火火,这能算可疑?前夫这不是对楼主有想法我把头割下来给你
№28☆☆☆= =留言☆☆☆
楼主我想郑重地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没有针对个人没有冒犯之意哈,这个问题就是:你是傻子吗?
№29☆☆☆= =留言☆☆☆
不是,他情绪这么怪是有原因的,因为我为了缓解尴尬问他跟女友的求婚怎么样了,他说被女友狠狠拒绝了
№30☆☆☆楼主留言☆☆☆
原来如此,是拿你发泄怒火啊,啧,假夫妻就是不行,分了都没留点情分
№31☆☆☆= =留言☆☆☆
楼上这才是真离婚夫妻啊,过得不如意就拿你来撒气的怨偶情分足足的
№32☆☆☆= =留言☆☆☆
可恶又被直男的把戏骗了,以及楼上要割头的兄弟需要搭把手吗,一个人不好操作吧
№33☆☆☆= =留言☆☆☆
既然是情有可原的那楼主在纠结什么,还来发帖?
№34☆☆☆= =留言☆☆☆
他这天还好,之后才不对劲的,我们一起回队里第二天,我给他带早饭,他吃了两口,说你这么贴心,就靠这个追到你女朋友的吧,有几天早上没见你人就是赶去给她送早饭了吧,她好幸福哦,我没想到他又提起这茬,就说我没给她带过,赶紧走了,到了中午我俩坐一起吃饭,我肚子不太舒服,吃完两碗饭第三碗剩了一口没吃,他就说都这么瘦了还减肥,女朋友管着呢?她该多注意下你的身体健康啊,说完又笑着说我这个外人也不该多嘴你俩的事,她肯定比我关心你,我都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也笑笑,下午打训练赛,赢了以后我俩抱了抱,他又说身上这么香是你女朋友的香水?下次让她换个淡的吧太呛人了,不过你喜欢的话就当我放屁,可我只是刚好换了种沐浴露,而且身上全是汗根本没什么香味!!
№35☆☆☆楼主留言☆☆☆
……如果不是你搭档有女友的前提,他这完全是醋疯了的表现
№36☆☆☆= =留言☆☆☆
所以是他被女友拒了也看不得你和女友恩爱?男人的嫉妒心真可怕
№37☆☆☆= =留言☆☆☆
楼主你也是太爱你前夫了,帖子标题都起这么委婉,这明明应该是【前夫和我离婚后发大疯怎么办】
№38☆☆☆= =留言☆☆☆
其实之前喊楼主和搭档癫两口我还觉得搭档略冤,从楼主的描述他除了英文水平不明情绪还蛮稳定的,现在确定真是名副其实的癫两口,天作之合,没得说的
№39☆☆☆= =留言☆☆☆
楼上这我就要为楼主喊冤了,楼主充其量只是个被卖了还会替人数钱的傻缺,精神状态哪有他前夫这么美丽
№40☆☆☆= =留言☆☆☆
要不楼主给前夫请个道士吧,他这症状像被什么怨气深重的脏东西附身了
№41☆☆☆= =留言☆☆☆
道士检查后:什么脏东西,你说的是这位施主的灵魂吗
№42☆☆☆= =留言☆☆☆
唉,我有试着跟他谈谈,晚上下训后我喊他名字,严肃地跟他说你能不能好好跟我说话,再这样我没法跟你一起好好训练了,他一下子盯着我,说怎么你现在连和我搭档都想拆了?今晚是不是又要趁我睡觉伪造我签名给教练递情愿小纸条啊?我被他那个脸吓到了,说你瞎说什么呢,我跟族神许了愿了要跟你一起打到老的,他表情才放松下来,语气也软了,说开玩笑的,又解释他被女朋友拒绝心情不好,才各种说胡话,让我别放心上,我说我理解,安慰他说请他吃夜宵,他又笑,说这不太好吧,我不会占了你和女朋友约会的时间吧,她会怪我的吧,我……我能说什么,我就是很后悔编了我有女朋友
№43☆☆☆楼主留言☆☆☆
?不是要让他别发癫吗,谈到最后你怎么还反思起来了
№44☆☆☆= =留言☆☆☆
楼上你还没懂吗,和他谈谈的意思是指和他谈谈恋爱
№45☆☆☆= =留言☆☆☆
如果不是你搭档有女朋友的前提,他这就是一款不含一丝杂质的纯正绿茶男小三啊
№46☆☆☆= =留言☆☆☆
只要有这个前提所有事情都不对,怎么没人质疑过是不是这个前提不对
№47☆☆☆= =留言☆☆☆
有道理啊!楼主你都能编个女朋友,你前夫难道编不成?
№48☆☆☆= =留言☆☆☆
楼主你前面说听搭档自己说有女朋友,那你到底见过你搭档的女朋友没?
№49☆☆☆= =留言☆☆☆
他为什么要编女友,他长得很帅又喜欢谈恋爱,有女友是很正常的啊,不过我俩这半年比赛接着活动实在太忙了,我还没见过他要结婚的这个女友
№50☆☆☆楼主留言☆☆☆
!你没见过他女朋友?!!
№51☆☆☆= =留言☆☆☆
不对劲了不对劲了,事情悬疑起来了
№52☆☆☆= =留言☆☆☆
我了个大草楼主你不早说!那所有的疑点不就有答案了吗,女朋友是他编来骗你的啊!
№53☆☆☆= =留言☆☆☆
我就说!一路追了这么久,楼主你像个缺心眼的大号儿童,你搭档像个拐卖儿童的南同,怎么可能你是弯的他成了直的!
№54☆☆☆= =留言☆☆☆
真不是,他长得很帅,跟男明星一样,女友粉特多,所以为了保护女朋友会很注意隐蔽,加上我俩确实忙,他自己都见不上女朋友更别说我了
№55☆☆☆楼主留言☆☆☆
提问:他长得很帅在以上这段话中起什么作用,为什么要强调第二遍 A、楼主是恋爱脑娇妻 B、已和前夫离婚却还要美美炫耀不爱他的体男前夫帅得和男明星一样的楼主是无可救药的超绝无敌恋爱脑娇妻
№56☆☆☆= =留言☆☆☆
我选A,楼主我对你好吧,你只要不夸第三遍你还有救
№57☆☆☆= =留言☆☆☆
秒选B不解释
№58☆☆☆= =留言☆☆☆
那他真有女友这事更悬疑了啊,和你离婚生气勉强说是迁怒,那和你拆搭档他都异常激动怎么解释
№59☆☆☆= =留言☆☆☆
他就是很帅啊,那个是因为他以前遇到过不匹配的搭档经历过低谷,我之前职业生涯也比较曲折,能一起组成搭档真的很幸运,我俩都很珍惜,他也说和我组上是中彩票,所以他对拆对这事可能有点应激,而且他特别受欢迎,被女友拒婚应该是受了很大打击,最近才表现得这么怪
№60☆☆☆楼主留言☆☆☆
楼主你这么会分析,自己都调理好了,还开帖问我们干什么??
№61☆☆☆= =留言☆☆☆
正好我同事刚跟我说他儿子出柜了,她很发愁说要把儿子送去矫正性取向,楼主我能让她把儿子送你这儿来吗,你帮他洗脑话疗一下,我相信他会幡然醒悟他对男人的情感冲动都有合理解释,怎么能错当成爱情呢
№62☆☆☆= =留言☆☆☆
楼上怎么这么自私,应该放楼主去造福全人类,楼主你开个专科治疗男同吧,有你出手,世界很快再也没有男同,只有一对对纯粹的搭档携手共创美好社会
№63☆☆☆= =留言☆☆☆
唉,我烦恼的不是上面这些,是昨天晚上我宿舍房间线路出了故障,停电了,我和室友没办法就要找别人暂时拼个房,我本来找到我一个队友,洗漱用品都搬过去了,回房拿衣服的时候路过我搭档房间正好撞见了他开门,他问我干什么去,其实要不是发生结婚这档子事,我肯定是找他拼的,他住的就是单人间,但是我现在实在没法和他独处,尤其还是一屋睡觉,我就说我夜跑去,搭档问你夜跑拿着睡衣干嘛,我说出汗了可以换个衣服,他说哦就在操场换啊,我说对,他说内裤也在操场换啊,我说这不是内裤,这是挡脸的口罩,这样换衣服被人看到要举报裸奔也不知道我是谁
№64☆☆☆楼主留言☆☆☆
哈哈哈哈哈让我们恭迎喜剧的王回归!
№65☆☆☆= =留言☆☆☆
就好这口抽象的风味,真不爱看你俩搁那磨磨唧唧拉扯那点烦人的情情爱爱,人红不要忘本,好好回归初心做你们的搞笑男同好吗
№66☆☆☆= =留言☆☆☆
可就算是搭档要住一起,那也不用搞得和别人住就跟出轨一样吧,为什么你俩一个捉奸做派一个心虚遮掩
№67☆☆☆= =留言☆☆☆
夫妻生活过多了是这样的
№68☆☆☆= =留言☆☆☆
我本来可以糊弄过去的,结果我那队友这时候隔老远喊我,说床都铺好了就等你宠幸了,晚上别恩将仇报把我挤下床,搭档就看着我,眉毛挑高,又像笑又不笑的,我很尴尬,只好说刚才是开玩笑的,我房间停电了得换个房间,搭档说怎么不找我,离婚了就不配和你同房啦?我没话讲,他又说人家嫌弃你,只有我这个前夫不嫌弃,你还是来我这儿住吧,然后就打开门等我进去,他手伸很长,还站走廊中间挡我路,我没办法,只好进去了
№69☆☆☆楼主留言☆☆☆
官方认证的前夫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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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你就会叫网友不要喊前夫,这逼男的这么嚣张在你面前自称前夫,你怎么不出声,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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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不要逼楼主了,楼主要是反驳前夫一怒之下把楼主拉房间搞个事实婚,楼主离婚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72☆☆☆= =留言☆☆☆
哇我兴奋了,不会真是事实婚了才让你破防的吧楼主
№73☆☆☆= =留言☆☆☆
没有!我俩就各自洗漱完,过程不多说了总之气氛很僵,我搭档让我睡床,自己打地铺,本来他是习惯晚睡的,但我躺床上以后他就关了灯也跟着睡下,房间里很久都很安静,我怎么催眠自己也没法入睡,突然他很轻地叫我名字,说你知不知道国外同性结婚国内也是无效的,所以你不用那么急着离,我没敢接,死命把呼吸弄平稳装睡,可接着他又说,我本来还以为能维持一辈子呢,然后他就不说话睡了,但我一晚上没睡着,一直到今天晚上,我想破头都想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74☆☆☆楼主留言☆☆☆
???????
№75☆☆☆= =留言☆☆☆
楼主怎么了,这种时候按惯例你不该替搭档解释他的意思是要和你维持一辈子的兄弟情吗,怎么不解释了
№76☆☆☆= =留言☆☆☆
楼上别给楼主提供思路好吗,你以为你在说笑,楼主是会当真的
№77☆☆☆= =留言☆☆☆
什么玩意,因为无效所以他想跟你维持一辈子的国外婚姻关系??但又要和女友求婚??然后又吃醋你有女友?同时因为被女友拒婚心情不好??
№78☆☆☆= =留言☆☆☆
被绕晕了,说好的搞笑虐爱剧呢,为什么换台成悬疑烧脑片?!
№79☆☆☆= =留言☆☆☆
事已至此,让我来推理一下,福尔摩斯曾经说过,排除所有不可能,剩下的就是真相,那现在这情况之前有竞丝提出的猜想就是唯一解:楼主你有性别认知障碍吧,你搭档女友就是你对不对
№80☆☆☆= =留言☆☆☆
我同意楼上,大家没发现吗,楼主和搭档女友从未同时出现过!瑟瑟发抖……
№81☆☆☆= =留言☆☆☆
们清醒网友也是被这对癫公男同逼疯了
№82☆☆☆= =留言☆☆☆
……谢谢你们的建设性意见,我决定不想了,明天再说吧,明早我还得训练呢,各位晚安
№83☆☆☆楼主留言☆☆☆
晚安楼主,明天记得更帖,不然我会爬到你床底永远地视奸你哦
№84☆☆☆= =留言☆☆☆
我又有不好的预感,楼主这一下线又得消失好几天
№85☆☆☆= =留言☆☆☆
不对啊,按照套路楼主得先出现扔下一个爆炸性消息,让我们高潮迭起心潮澎湃兴奋难耐激动不已,他再潇洒跑路
№86☆☆☆= =留言☆☆☆
睡醒了,燥候楼主的大消息,想想为这癫两口又要几天睡不着的日子还有点小期待呢
№87☆☆☆= =留言☆☆☆
不行,我已经被他俩三番五次的骚操作秀麻木了,现在告诉我他俩睡了我都不会惊讶了
№88☆☆☆= =留言☆☆☆
怎么办我完了!我搭档发现我暗恋他了!!!!
№89☆☆☆楼主留言☆☆☆
!!!!楼主你别跑!!!!!!
№90☆☆☆= =留言☆☆☆
楼主你要是再跑我咒你和你前夫结一千遍婚离十辈子都离不完!
№91☆☆☆= =留言☆☆☆
楼上你为什么要鼓励楼主逃跑????
№92☆☆☆= =留言☆☆☆
我没跑,我还得求你们帮忙呢!今天我们队里有个拍摄采访活动,我先被叫去对采访稿,后来才告诉我说要把奖牌拿上,正好我搭档还在宿舍,我就发消息给他让他去我房间帮我拿过来,他说好,他回完我正好看见旁边队友把奖牌从盒子里拿出来,我才想起来我盒子里还放着那两个小花戒指,要是被我搭档看到了不就完了吗!我马上又发消息给他说不用他拿了我自己回去拿,然后狂奔回宿舍,到了房间发现我奖牌盒子不见了,他也不在,也没回我,我紧张得要死,本来还安慰自己他应该不会随便打开看,结果这时候他发来一张照片,就是他手里托着那两个戒指,问我这是什么,我不敢回,又听到楼道里有很急的脚步声,我怕是他回来,赶紧关了门上了锁,结果真的是他!他现在就在门外敲我门,喊我全名还说再不开门他要踹门了,我怎么办啊啊啊!!!!
№93☆☆☆楼主留言☆☆☆
楼主什么都别说了你赶紧叫个闪送买点保护用品
№94☆☆☆= =留言☆☆☆
什么保护用品?他应该不至于揍我的,而且他也打不过我
№95☆☆☆楼主留言☆☆☆
楼上说的是保护你屁股的用品,虽然还是会疼,但健康第一
№96☆☆☆= =留言☆☆☆
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现在就是怕他觉得我恶心不想和我搭档了怎么办!!!
№97☆☆☆楼主留言☆☆☆
你真的好爱他,现在还在担心他要离开你,我们只替你担心他要进入你……的房间
№98☆☆☆= =留言☆☆☆
楼主你听我的开门亲他一下,他恐同那直接被你吓跑,你就安全了
№99☆☆☆= =留言☆☆☆
看楼主的回复速度确实很急,但你也躲不了多久啊,不是还有拍摄吗,更何况还有你前夫这个砸门狂魔,你还是自己开门跟他好好解释下,不然你还要多损失一笔修门钱
№100☆☆☆= =留言☆☆☆
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解释啊!!!快帮我想想!!我已经跟教练请假说我身体不舒服不去了,而且他已经不敲了,可能是走了,这门本来也很结实不¥%F3T*H&K2
№101☆☆☆楼主留言☆☆☆
支持猫科犬科跨物种恋爱自由(二)
天作之合来了,但又没有完全来。
梁伟铿的精神体从来没有出现过。
这很奇怪,尤其是在例行体检中被测出是S级以后。
广州塔为时隔五年再次出现的S级哨兵高高兴兴地摆了一场席,请了当地最好酒楼的师傅掌勺,哪怕人人都知过不了几天梁伟铿就要变成中央塔的人,还是特意又请来舞狮队在手写的大幅喜报前搭桩演出。没有人应该比他更兴奋,但在场的每个人似乎又比他更显得喜气洋洋,因他人缘向来好,收到的祝贺也就显得更加真诚。
梁伟铿在大家轮流上前敬酒中灌入五瓶啤酒,如果让他形容现在的感受,他觉得这和接到测试结果时差不太多,都是从胃里缓慢升腾和鼓胀起来的幸福掩盖住了隐隐的不适,意识从身体里脱离,被簇拥着的云里雾里,像......
天作之合来了,但又没有完全来。
梁伟铿的精神体从来没有出现过。
这很奇怪,尤其是在例行体检中被测出是S级以后。
广州塔为时隔五年再次出现的S级哨兵高高兴兴地摆了一场席,请了当地最好酒楼的师傅掌勺,哪怕人人都知过不了几天梁伟铿就要变成中央塔的人,还是特意又请来舞狮队在手写的大幅喜报前搭桩演出。没有人应该比他更兴奋,但在场的每个人似乎又比他更显得喜气洋洋,因他人缘向来好,收到的祝贺也就显得更加真诚。
梁伟铿在大家轮流上前敬酒中灌入五瓶啤酒,如果让他形容现在的感受,他觉得这和接到测试结果时差不太多,都是从胃里缓慢升腾和鼓胀起来的幸福掩盖住了隐隐的不适,意识从身体里脱离,被簇拥着的云里雾里,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完全抛之脑后了。
塔里的一起长大的朋友也沾了光,踉跄着将他拥住又抱紧,呼吸扑到他耳边,带着酒气:“我们铿铿真了不起,S级的哨兵欸!精神体一定也很厉害,给我瞧瞧,还没见过呢,不过按照CJST人格量表来看,你的精神体很可能是犬科吧!”
哦!精神体!被梁伟铿视作最忠诚的搭档的精神体,他在动物大百科里满怀期待的猜测着幻想着的精神体。
梁伟铿定在原地,缓缓地把人推开,他局促的抠了抠手心,低下头说道:“呃,我,我也还没见过。”
朋友一愣,有点搞不清楚状况的挠挠头:“哦?是吗?”马上又自我说服:“可能S级和我们不一样吧,有可能要晚点出现。等出现了你可得第一个给我看看啊,铿仔!你说会是什么呢?我看这个舞狮的狮子就不错,威武霸气的很,是不是……”
梁伟铿从“哦?”这个语气词开始,就与周遭的一切都断开了连接,友人的话自动在脑袋里转码,变成一串塔里用来给哨兵做稳定精神的白噪音。
没有精神体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意味着能力不稳定,意味着发挥不出来一个S级哨兵该有的作用。
他沉默着坐回去,机械地夹起一块叉烧,刚送到眼前,被赶来敬酒的人不小心撞了一把,筷子没夹住,叉烧掉进手边的酒杯里。梁伟铿把叉烧捞出来递进嘴里,本来香甜的味道染上了苦涩。
晚上回到家,他仰躺在床上,在沉默的黑夜里和每一个神佛用力许愿:不用威武也不要霸气,有个能一直陪伴我的精神体就行,有个可以共同完成任务的同伴就行。
一周以后,精神体依旧毫无动静的梁伟铿像一个载玻片,被投递进实验室里,在显微镜下接受观察和研究。直到看到中央塔里请来的专家也摇头的时候,梁伟铿的心好似颗石头一样砸在地上,声音巨响,在脑袋里嗡嗡打转。
他一个人在实验室里呆了一晚上,亮天以后,面露不忍的朋友推开门,梁伟铿抹了把脸从地上站起来,嘴巴写成一横,硬挤出半丝微笑:“怎么啦?”
朋友陪他走到哨兵事务管理处的门口,沉默了一路的人此刻伸出手在他肩膀上用力捏了捏:“我在这等你出来。”梁伟铿举起手,重复了一遍对方的动作:“你知不知这样捏人真的很痛啊。”
很遗憾,他的笑话效果不佳,反而显得悲壮。
门内,负责人的脸上出现了他最近在很多张长像不同的面孔上见到的相同表情。大家称之为惋惜,梁伟铿在心里命名为再见。沉默半响,最后反倒是他自己先开口:“走之前能不能和大家合影啊。”
松了一口气的反倒变成负责人:“谁让你走了?折腾这么久,好好回家休息几天,再回来就要派任务了,S级哨兵你以为广州塔那么常见,说不要就不要啊。”
把所有事情都做好最坏的打算是梁伟铿从小的习惯,所以他总有最好的心态。
因此,现在他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失之交臂的进入到中央塔的机会,而是:好耶,能做几天闲人喽!
TBC
向上天祈祷这对情侣能尽快见面。
支持猫科犬科跨物种恋爱自由(一)
我流向哨,只会产出爱情轻喜剧,来都来了凑合吃口饭吧。
王昶的精神体是一只跛脚狐狸。
原因在他的事故报告里被浓缩成寥寥两行铅字,“与前任哨兵精神链接断开后产生PTSD,具体表征为精神体知觉障碍。”
王昶对此结论的评价惜字如金:“放屁”。
其实掩藏在报告下的真实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和前任搭档精神结合的太早。王昶被中央塔直属一区特殊情况执行三队招来的时候还没满十八,严格来说还算童工。为了补上队里青黄不接的向导荒,在陈其遒紧急特训一个月以后就提前上岗了。从上到下,队里都觉得他等级也就稳定在A级了,哪能想到某次处理完一项追捕任务以后,他向导力涨到了S级,和搭档产生等...
我流向哨,只会产出爱情轻喜剧,来都来了凑合吃口饭吧。
王昶的精神体是一只跛脚狐狸。
原因在他的事故报告里被浓缩成寥寥两行铅字,“与前任哨兵精神链接断开后产生PTSD,具体表征为精神体知觉障碍。”
王昶对此结论的评价惜字如金:“放屁”。
其实掩藏在报告下的真实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和前任搭档精神结合的太早。王昶被中央塔直属一区特殊情况执行三队招来的时候还没满十八,严格来说还算童工。为了补上队里青黄不接的向导荒,在陈其遒紧急特训一个月以后就提前上岗了。从上到下,队里都觉得他等级也就稳定在A级了,哪能想到某次处理完一项追捕任务以后,他向导力涨到了S级,和搭档产生等级断层,导致匹配度下降。因为对哨兵来说,超过自身等级的精神力不仅起不到安抚作用,反而会造成更大精神压迫。第二个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在王昶不知情的情况下,前任搭档违反塔规,出任务的时候钻空子受贿放走了几个精神体不稳定的哨兵,酿成大错。最后在陈其遒的申请下,中央塔批准并授权断开王昶和他前任搭档的精神链接。
王昶刚断开精神链接,才从病房推出来就被关进限制精神力使用的特制单间,接受塔中央派下来的专项组调查,等到第5天一切都审清楚了,他被干干净净放出来以后,前任搭档已经被转出塔去不知所踪了。
自那以后,王昶的精神体每次出现,就都是这只跛着后脚的赤狐。
陈其遒怒不可遏,坚持认为是塔里精神链接断开没做好,要么就是后续康复被调查耽误了时间。好好的一个队长开始做医闹,两眼一睁就是写信告状。在三番五次 “乞骸骨”威胁退休以后,中央塔迫于压力又派出了专家组。
就这样,王昶贴了一周电极片,做了半月实验体,每天朝九晚五去实验室报到争做模范小白鼠,最后打出来三十页报告充分证明链接断开方式科学,后续治疗顺利,修养阶段即使是在单间里“坐牢”也是三菜一汤营养均衡,王昶本人精神力依然优秀,天赋绝佳,就是最近上火建议补充维生素B2.
万事大吉,任务不等人,坏蛋也不休假,队里开始紧锣密鼓的给王昶安排新的哨兵,这回不仅是三队,开始在整个中央塔广撒网S级哨兵。层层筛选后,找到两个合适的。这次陈其遒特意确保了等级匹配,人品过关。
王昶不太在意,精神结合也不是身体结合,反正就是上班,同事业务能力强性格好那就最好,合不来只要业务过关倒是捏着鼻子也能干,也不是来谈恋爱来了。
只是匹配了两个,都结合不上,王昶精神力把人拒之门外不说,连对方的精神图景都多多少少受到冲击,有个哨兵的精神图景是小时候自家后山的果园,王昶把人家苹果都摘了全扔地上了。
还好陈其遒在,作为首席向导,于情于理都得抓紧给人家缝缝补补,于是,吭哧吭哧挂了一晚上苹果。
第二天,熬夜加班做果农的陈其遒推门而入,深呼吸两口控制住情绪波动,这才把巴掌拍在桌上而不是王昶身上:“你小子是不是装的?”
王昶从被通知做精神链接断开手术,到毫不知情被调查拷问再到被实验室从头到尾研究,最后还要一个接一个的和陌生哨兵进行精神匹配,近一个月下来,自己也是憋了一肚子火。好不容易被放回宿舍刚要睡着,陈其遒不请自来扰人好眠,还发出这样无理指控,王昶从床上坐起来,把蜷在自己腿上睡得正香的赤狐拎起来就塞进陈其遒怀里:“请苍天,辩忠奸!”赤狐挣了一下,从陈导怀里蹦出来,报复心极强的踩了他一脚,又一瘸一拐的跳回床上,把头用力塞进王昶怀里,背上的毛都挤得立起来,十分不满十二分生气的样子。
王昶别过头去不看陈其遒,以眼不见心不烦的姿态一把接着一把的给狐狸顺毛,赤狐呜呜咽咽的团成个球,一人一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做出一副孤儿寡母无依无靠的样子把陈其遒架在火上烤。
陈其遒搓脸:“哪哪都没问题,精神力也没受影响,怎么就是S级哨兵结合不上,精神体还固定成一个……”他最终还是没忍心说出“瘸腿狐狸”这几个字,顿了一下,仍是骂道:“你是一个S级,又有天赋,这么多年来,有几个和你一样精神体都成年了还能根据需要随时更改形态的?现在倒好,不知道你一天天想什么呢?最后落到给一群小孩做精神疏导你就满意了?队里给你五险一金让你当幼师来了?”
眼见王昶顺毛的手越来越缓,陈其遒也有点后悔话说重了,他也别过头去。但王昶那么聪明,他听出来了陈其遒没明说的话:王昶,队里不养闲人。
TBC
狐妻
Summary: “你有没有事瞒我?”
01.
《洛阳伽蓝记》卷四语:……孙岩娶妻三年,不脱衣而卧。岩因怪之,伺其睡,阴解其衣,有毛长三尺,似野狐尾。岩惧而出之。
慈孝里的里长近日收到一封红柬,本里屠户梁伟铿要娶亲。对此最吃惊的是媒婆,她没有事先得到任何有关这桩婚姻的消息,自认非常失职,也深感痛心:这样面貌周正、身健体壮而且双亲俱亡的男丁,媒婆早已暗暗为其筹划了五款备选姻缘。
任谁嫁给梁伟铿,都会过上好日子。他为人平和直爽,不饮不赌,独自把肉铺打理得井井有条,显然颇有积蓄。媒婆心里憋着气,整衣赴宴,倒要看看哪里凭空钻出个女子,命里带这种福分。...
Summary: “你有没有事瞒我?”
01.
《洛阳伽蓝记》卷四语:……孙岩娶妻三年,不脱衣而卧。岩因怪之,伺其睡,阴解其衣,有毛长三尺,似野狐尾。岩惧而出之。
慈孝里的里长近日收到一封红柬,本里屠户梁伟铿要娶亲。对此最吃惊的是媒婆,她没有事先得到任何有关这桩婚姻的消息,自认非常失职,也深感痛心:这样面貌周正、身健体壮而且双亲俱亡的男丁,媒婆早已暗暗为其筹划了五款备选姻缘。
任谁嫁给梁伟铿,都会过上好日子。他为人平和直爽,不饮不赌,独自把肉铺打理得井井有条,显然颇有积蓄。媒婆心里憋着气,整衣赴宴,倒要看看哪里凭空钻出个女子,命里带这种福分。
等里长夫人指引新妇行礼拜堂,揭开盖头,媒婆的一口气彻底梗住了。新妇姓王,眉是云钩月、眼是花照水,丹唇如衔珠,尖尖脸儿有玉色,美得煞人。王姑娘看来对自己的婚事太满意,一直笑,笑起来满室生光。她走向新郎时裙摆绊脚,踉跄两步,竟然“咯”地乐出声来;不止梁伟铿伸手来搀,满屋子男女都下意识地想扶一扶这位丽人。
媒婆见状,慢慢把气顺下了。哪里是野妇配不上佳婿,分明是屠夫高攀了仙姝!她打定主意,席后要问清王氏有多少未婚的姊妹;可惜早有人抢先一步,里长夫人拉住王氏不放,赶着问:“芳龄几何?家中几口?不瞒妹妹,我有个不肖子,年岁尚轻,还没有娶……”
王氏抬袖掩口,喜色更盛:“我夫君独身一人,我也是孤女,没亲眷。是天做主,把我们牵在一块儿。”
梁伟铿在旁边连连点头,小夫妇两颗心、四只眼厮缠得如糖粘子般,只会相顾傻乐,把什么都忘了。
天赐良缘众皆称羡,王氏的来路也令人好奇。据媒婆猜测,此等样貌教养,一定是从南陈逃来的犯官之女,北渡后无依无靠,才会被梁伟铿捡了便宜。
人们感叹了两日,这种判断逐渐成为公论,直到王氏跟随丈夫一起出摊:第一天,大家发现此女满口纯正洛北腔,毫无南音;第二天,此女食指蘸水,写下“东秦称右地,川隰固夷昶”,告诉邻妇自己闺名王昶;第三天,此女提起细刀,娴熟流利地剔净了一只鸡,没割破半点儿皮,好像这鸡原本就没长骨头。
王昶从此成了一件悬案。不是北人,怎么通悉北语?不是南人,怎么熟诵沈诗?不是高门千金,怎么晓彻文辞?真要是妗娥贵女,怎么能技压庖丁?
好事者誓要捉出王昶的坏处,以消解其神秘性,这倒很容易——天破晓,梁伟铿又独自刮洗肉案、割猪斩羊,被问到王氏怎么没来,他答:“昶娘贪睡,还没醒呢。”
直到日上三竿,王昶才出现。她白天总犯困、算账也慢,还不会下厨;有人假装关切,提起这些“毛病”,梁伟铿听了,根本不以为意,权当是人闲爱发酸。他一心只做好自己的事。
梁伟铿手上斤两很精确,要多少肉,他都能分毫不差地切出来。王昶见了,俏声赞道:“呀,阿铿,你下刀割得真准啊!”而王昶每次替客去骨,梁伟铿也诚心夸她:“哎,昶娘,你的手艺实在快极啦!”夫妻俩每天乐呵呵、笑眯眯,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长舌头们就把歪话吞回肚里了。
除了贩肉,王昶还替街邻代笔写信、教童子识字,不收钱。发善心理当有好报,可这次坏事找上了门。有人传言,王昶有个前夫——确切地讲,还没有成为前夫,因为人家尚未休妻,她就出奔城北,改头换面嫁了梁伟铿。
她真正的丈夫邸氏,住在邙山下,赌得家徒四壁、连名姓都输掉了,只能用表字子健来称呼自己。这位赌鬼子健最后一次被人目击,是当街哀求债主,答应对方明天卖妻还账。
子健之妻是南梁大族的逃奴,国破后流落至此,饿倒在道旁;子健把她捡回家娶了,动辄辱骂,饭也不许多吃。久而久之,她面黄如腊、两腮消陷处盛满悲愁,总是低垂头,让人看不清脸。
债主得到保证,次日一早就领着牙人上门估价,未想子健连夜携妻逃走,不知所踪。屋里陈设整齐,看来是跑得急,什么都没带;债主报官寻人未果,大骂晦气,把子健的两间陋舍收归己有。
如果梁妇实为邸妻,那么很多事就能够说通了。王昶貌美又识字,是因为南人多蓄艳婢,其中能文墨、懂诗赋的不在少数。她在邸家熬得太苦,贫弱掩姿色;嫁入梁家过上好日子,才添了一口活气,描妆理鬓,性子开朗起来。
传言如果到此为止,也还算不上坏,甚至是段脱离苦海的佳话。坏就坏在子健阴魂不散,没准还和前妻勾搭着——有人两次撞见梁家夜半门开,一个男人偷溜进去,身条高瘦,绝非梁伟铿。这下王昶白天犯困,俨然成了她夜间私会前夫的证据;子健如此滥赌,恐怕还会伺机谋夺梁家的财产。
梁伟铿听了,仍然不以为意。这些话在一张张嘴里越嚼越荒谬,可夫妇二人的感情坚固如初;他们专心做好自己的事,相信流言总会过去。
02.
……妻临去,将刀截岩发而走,邻人逐之,变成一狐,追之不得。……(狐走而)变妇人,衣服靓妆,行于道路,人见而悦近之,皆被截发。当时有妇人着彩衣者,人皆指为狐魅。
四月四日,城南景明寺有迎佛会,两人关了肉铺,手挽手去会上看杂耍。王昶爱俏,穿了新衣裳、戴着新镯子,镯身缠花走蔓:此镯系梁伟铿好友所赠,此君姓刘,也住在慈孝里,是一名铜匠。
刘铜匠不幸错过了梁伟铿的婚宴,盖因时值太后敕令修缮景明寺,征调洛阳木工瓦匠、金银铺、铜铁作坊,咸集于南城。其妻黄氏出席,把细铜镯套上王昶雪藕似的手腕,喜欢得偷偷摸了好几下。
彼时刘铜匠领了一个临职,统管二十人,日夜忙碌。迎佛会这天,景明寺工缮既毕,他卷着包,在回家路上正遇到梁伟铿夫妇出游。小梁在永桥市排队买鱼面,把自己碗里的鱼块夹给王昶一半,嘱咐她多吃点。
刘铜匠上前相认,二人都是又惊又喜。铜匠指着王氏手上的镯子,笑道:“梁弟,做兄长的礼到人没到,未能为你们新婚好好一贺,太惭愧了。我才领了工钱,今晚让你嫂子在家办些好饭菜,还请你们一定要来。”
到了晚上,登门的只有梁伟铿。他一来就行礼告罪,说王昶逛得太累,拐了脚;自己本想背她来,她害臊,不愿瘸着见人,要等养好伤再回请兄嫂。
黄氏迎他进屋,刘铜匠端出盐煮豆、鲜酪浆,切开现炊的蒸饼夹干肉。三人落座,说起佛会上百戏之盛。梁伟铿素爱热闹,讲演伎人如何吐火吞刀、攀索走幢,还有能作鸟兽声者,惟妙惟肖。
正谈到兴处,他却骤然低落了:“只是我光顾着看,让昶娘陪我受累,实在不该。”
黄刘二人对视,连忙岔开话头。刘铜匠称自己在寺中做工,偶见贵人礼佛,前呼后拥,山门下罗盖绣旆如云,把整条街堵住,闹哄哄地,其他香客恨不得挖地道逃走。黄氏和梁伟铿都被逗乐,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饭后,刘铜匠把梁伟铿送回家,兄弟二人并肩出门。
刘铜匠试探地问:“梁弟,你真放心弟妹一个人在家……?”
梁伟铿听懂了他的暗示,正色道:“刘大哥,你不要听那些没影的胡话。她很好。我能娶昶娘为妻,是天缘造化、宿世修福。”
刘铜匠赶紧回答:“那自然,这种事我和你嫂子都不信。她总和我说弟妹贤能,只是……咳,她还说弟妹白天懒倦……你们固然是新婚燕尔,也要懂节制啊。”
梁伟铿的回答顿时含混起来,刘铜匠大乐,压低声促狭地玩笑道:“不会还没有洞房吧?”
“早已洞房了!”
刘铜匠还想再逗两句,余光瞥见梁弟耳尖红了,没一阵就红到脖颈,顿感不妙。他们从小一处长大,他知道这个弟弟害羞时只会红脸、撒了谎才红耳朵脖子。难道成婚近两个月了,他们还没有……?
刘铜匠回到家,越想越焦躁,竟然觉得传闻未必不真。黄氏翻个白眼儿,道:“怎么总爱管闲事?梁弟又不糊涂,日子好坏,自己不清楚吗?”
他还是唉声叹气:“可我把小梁当成亲弟弟,这让人怎么放心得下。”
黄氏素来非常胆大。她提议:“你这样操心得睡不着,干脆去梁弟门口蹲一晚上好了,看有没有奸夫。我是不相信的!”
说走就走。今夜月晴,月光把蚁足都照得条条分明;夫妇俩做贼般来到梁家门外,不远处有一棵老槐树,黄氏身轻,踩着丈夫的肩膀爬上树枝藏好,居高临下,梁家整个小院四周尽收眼底。房中早已熄灯,连蝉声也轻,只有鸡舍里不时传出两句咕咕梦呓。
守了半夜,两人被蚊虫叮得呲牙咧嘴,都觉得此情此景甚为荒唐。黄氏招招手示意要下树回家,刘铜匠连忙准备接她,却发现妻子突然紧盯着小院中,双目圆睁,神情凝重。他明白情况有变,也迅速绕到树后藏好,只探出半个脸。
等了半天,没见到妻子动一下,也没见奸夫出入,刘铜匠有些焦急。他紧张又好奇——黄氏看见了什么?
再等了两炷香,黄氏猛地从树上跃下,一把拽过丈夫,发足狂奔。刘铜匠稀里糊涂地被扯着跑了三条街,才因对方体力不支而停下。他扶住浑身发软的妻子,急问:“究竟怎么回事,难道有人暗害了梁弟?你快报官,我得回去帮忙……”
黄氏骇得泪流不止,攥紧他的袖子,不许他去。又喘了两口气,才哭道:“我看见有人从卧房出来,走到院子里,变成一只狐狸!狐狸坐在月亮底下发呆,然后又钻回屋里了。”
刘铜匠听了,也是两眼发直,怔在原地,半晌才问:“这人、这、这狐狸,是不是我那弟妹变得?”
“根本瞧不清脸,是男是女也不知道。可院子里的鸡都没叫,看来这事不止一两回,恐怕……。你一定还记得当年孙岩的事。”
慈孝里和邻近的奉终里,住户多以操持丧葬为业,诸如糊裱、制棺椁、送殡仪队,阴气很重。老辈人常讲,洛阳城的鬼事半在洛水底,另一半在此地。就在十几年前,慈孝里替人唱挽歌的孙岩娶亲,同床三年,妻子从不脱衣服;孙岩趁她入睡后解衣,发现妻子竟然长着狐狸尾巴。
到底是枕边人暗通奸夫更坏,还是她实为精怪脱胎更坏?刘铜匠搂住妻子,心里满是惊忧:看来梁弟始终没能洞房,是因为他也娶了一只不敢露出尾巴的狐狸,被狐妻给魇住了。
黄氏的惧怕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人相搀着将到家时,她的声音已不再发抖:“你说,梁弟娶了她,身体不见虚弱,生意照做,连养的鸡都没有被偷吃,这狐狸究竟图什么呢?难道偏偏喜欢在他院子里看月亮?”
刘铜匠也想不出,两个人想啊想,一宿未能成眠。
今夜难以入睡的不止刘铜匠夫妇。王昶躺在床上,听着梁伟铿翻身时衣料簌簌,长叹一声,语气凄婉。
“阿铿,阿铿。”
月色晴霁如雪,照亮梁伟铿的眼眉。他的睫毛轻轻颤抖起来。王昶伏在他枕边,哀戚地问:
“我们是夫妻呀。你为什么不看我,也始终不肯宽衣?”
03.
刘铜匠再次借故找到梁伟铿,单刀直入:“梁弟,还记得过去那个娶回狐狸的孙岩吗?你嫂子昨天问我,狐狸嫁了人,明知终会事败被休弃,为什么还要成婚呢?”
梁伟铿脸上有些苦涩,他沉思着,把斩骨刀擦了一遍又一遍,低声回答:“狐狸恐怕也有苦衷。”
说罢,他也不管刘铜匠作何反应,收了刀,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刘大哥,昶娘还在家养伤呢。她等着我照顾,我得早回去。”
完了,刘铜匠绝望地想。这也入迷太深了,怎么才能让梁弟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梁伟铿回到家,把半只鸡摆在桌上,柔声说:“你脚还伤着,补补身子。”
“啊呀,咱们一起吃吧。”
“我吃过了。昶娘,一会儿我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话?我不忙吃,阿铿,你先说吧。”
梁伟铿满眼凝着不舍,深吸口气:“我有事瞒着你。我想,这件事恐怕没法永远瞒下去,还是应该早点……”
他的语速很缓,声音越来越弱,像渐燃渐黯的柴火,用光全身力气才说完这一句。他清清嗓子,正准备接着坦白,忽听桌对面“扑哧”一声笑。王昶眯起眼,托着腮,三两口嚼烂鸡肉,吐出一枚带血的鸡骨和几根鸡毛:
“你要向我承认你是人、没有尾巴,怕我看出来,这才每夜都穿着衣服睡觉,对不对?你怕我不要你?”
梁伟铿眼圈红了,不是难过,是急的:“你早就清楚了?那你还……”
王昶化作男身,仍是两弯月眉、一双笑眼。他朝自己的丈夫靠过去:“只许你装狐狸骗我,不许我配合你演戏吗?你看,你又不吃生肉,还不会吐纳行气,死活不脱衣服;别说我是狐狸,就算我是最蠢的熊妖,也能看出来啦。”
他又凑近梁伟铿的颈侧,美美地嗅了一口:“我就喜欢人味儿。今晚别再装睡,可以给我仔细闻闻了吧?”
小梁急怒过后,继而伤感起来:“原来我白白担心很久。狐精究竟能活多少年?你也许不明白,人这一辈子没有那么长,每天都很宝贵;我没能与你坦诚相待,已经把两个月浪费了。”
王昶飞快捂住梁伟铿的嘴,不许他再说这种话,一条毛蓬蓬的大尾巴绕在他身后,不断拂动;为了阻止梁伟铿继续伤怀,王昶只好把自己的狐狸耳朵也贡献出来,任他揉来捻去。梁伟铿果然感叹道:“唉,咱们第一次见的时候,我就想摸你的耳朵了。”
人与狐依偎着,回忆起洛阳城腊月里最后一场雪。那时王昶初入人世,误撞到城北开善寺,被佛气镇住,神志不清地趴在雪中;开善寺在阜财里,那天梁伟铿拖着车给阜财里的富户送肉,在返程半路看见墙下有东西在动。
走近细辨,这团软泥一会儿是身被狐毛的人、一会儿是长着人头的狐,诡异非常。
大过年的,无论它变得多滑稽,梁伟铿也不忍心让这东西冻死在路边。他把怪泥裹好,装在车上,准备拉回家。刚踏进慈孝里,转头一看,泥兄竟把他车上剩的几块肉吃光了,恢复力气,变作个俊俏青年。
青年好像宿醉方醒,“叽”地叫出狐声,又拍拍脑袋,笑嘻嘻地看着梁伟铿,口出人言:“谢谢啊,我找时间把肉还给你。”说着便四肢着地跳下车,晕头转向乱爬一通,似乎要走。
梁伟铿并不生气。他按住东碰西闯的狐精,红着耳朵,撒了一个善意的谎:“天太冷了,先来我家暖暖吧。你别怕,我不会害你,我…我也是狐狸。”
王昶又捂住梁伟铿的嘴。他很爱面子,不愿意听自己的糗事:“那时候是我法力没有恢复!”
梁伟铿点点头,维护他的脸面,顺势转换话题:“你以后回家,要记得化成女身,否则被人看了,又传成什么奸夫。听说子健之妻也姓王,名字似乎很像你,怪不得他们乱编。王嫦?王畅……什么来着?”
王昶甩甩尾巴,又变作女身,趴在丈夫肩头,咯咯笑:“你愿意叫我王嫦,当然也可以啊。”
她的眼睛闪出青光,好像磷火幽微。北邙山上多荒丘,丧车辚辚入秋草;每到风高时节,由北道登山祭扫的洛阳人常能看见无名骨殖烧出一团碧焰,倏忽闪逝。
人说那是狐魂陈冤。
04.
女子举着火把,沿北道逃进邙山中。她穿的鞋太旧,鞋底已经跑脱,索性赤足跛行。邙山上数不清的野冢无人打理,荆葛吃了土中遗骨而生刺,尖刺割出她脚下两串血痕。
她胃里饥火烧得很旺,手里的柴火却快要灭了。一条老藤横走暗处,让她迎面摔在石上,额头鲜血涔涔,没有力气再爬起来。
身后另一簇火在接近,女子很快被丈夫找到。丈夫见她握着沾血的尖石,便不再上前,柔声劝诱道:“快回去吧,山上野兽太多,我领你回家。”
女子不答,她冷眼看着丈夫面容逐渐狰狞,火光令其五官阴影獠利如尖牙两列。“我把你救活,你的命就是我的!是用也好、卖也好,由不得你做主!”
他嘶喊着,耗光了耐心,正如昨夜在赌场输光家当。一口血沫击中他的胸口,这让他恚怒如狂,劈手拎起女子的胳膊。
就在这时,草丛中嘤嘤有声,吓得行凶者四下扫视。
“是谁?”
那声音转眼又远,竟作人语。它问:“要不要帮忙?”
男人的手被一股巨力凭空荡开,他大叫一声,很快发现自己浑身僵硬,仅剩头颈能动。两点磷色飘近,一只绿眼狐狸披着月光,缓步走到女子身前坐下。
它再次重复:“要不要帮忙?你可以给我报酬,我帮你的忙。”
“除了身体,我没什么能给你的,”女子惨笑道,“与其被卖掉还债,还不如请你吃了我。”
狐狸露出白亮的犬齿,听上去有些生气:“别把我想得和你丈夫一样坏!我不吃人,只想要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是的。有了人的名字,我就可以长久地变成人。洛阳非常漂亮,我还没有去过。”狐狸仰视星汉,那是一个十分神往的姿态,“这山里的碑上有很多名字,可都被鬼魂占着,我不能用。”
男人突然出声:“帮我!帮我,我的名字给你……”
狐狸走到他身边嗅闻一阵,摇摇头。
“子健,你的名字已经输给别人了,怎么给我呢?”它跳回女子身边,亲昵地蹭蹭她:“我喜欢你的名字。告诉我,你想让我帮什么忙?”
女子没有犹豫,她蘸着自己的血,在石头上写下两行小字。狐狸不明其意,女子对它解释:“这是南方的诗歌。我姓王,这里最后一个字,就是我的闺名。”
狐狸用爪子在诗边加上一个歪歪扭扭的“王”,欢喜地舔吃了这两个血字。作为回报,它让子健不能再出声,就这么僵倒在山林中。
“子健,你过去救了我一命,我也不报复你,权当是偿还恩情吧。你在这里躺到天亮,像我当年昏在路边一样。希望有好心人来救你。”
“你最好闭上眼睛,否则蚂蚁会把眼珠吃掉的,”狐狸补充道,轻盈地钻进女子怀里,“恩人,还想要什么?”
女子想了想,希望狐狸把自己的哀愁也拿走一些。
狐狸抬起茸茸的额头,贴在她脸上——霎时间,冲天战火烧彻夜空,铁蹄踏过残纛亡躯,惊起飞蝇蔽日。人与蝇虫同食,掌掴、鞭打和喝骂包裹着饥寒,一步步铺就北渡的长路。洛阳城中,贵者将金玉碾作泥土,为万万身神像奠基;而贫者在极尽宏丽的佛窟下流干了血汗,从武州川漂过伊洛河。
狐狸吓得呦呦哭泣,在女人怀里蜷起身子:“我不去洛阳了!你真可怜,我要分一半法力给你,这样就不至于再流浪。”
女子连忙捧起它的脸,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去。狐狸又看到她温馨的童年,在春花烂漫时打秋千;看到她为婢时交好的姐妹,两人分吃一块甜糕。诗文成篇从灵均台兰黛色的薄瓦间流出,好比千群孔雀将尾翎炼成烛灯,光焕南国;它衔起其中两列,懂得了那句“东秦称右地,川隰固夷昶”的含义。
洛阳也并非彻头彻尾的坏。它拨开自己曾经向往的重重馆阁,在城北慈孝里看见一个脸圆圆的屠夫。屠夫姓梁,曾经给过女子一块饼;他没有做过什么大事,只是个心善的人。
狐狸沉吟片刻,叮嘱女子:“现在我的名字叫王昶,你自己取一个新的;不要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否则我给你的法术就会失灵,我也做不成人了。你准备去哪里?回南方,还是留在洛阳?我可以让子健不再纠缠你。”
“南方已经没有我的家了,洛阳也没有。我要去北面。”
狐狸点点头,认可她的选择:“一直向北,你会走到平城;过了平城,就是草原。以前是叫柔玄镇,现在叫什么,我不知道了。那里的兔子很肥,很好吃。”
女子起身抹去血印,露出一张灵净的面庞。她沿着来时的脚印,怀抱狐狸走出北道,在广莫门前与它道别。
狐狸始终沉默,新名字的半生甘苦足够它消化很久。
“你要去洛阳吗?”
“我还是想去。”
-End-
【明珠x高士奇】西山煮雪
是天下长河里,明珠x高士奇的铜仁雷文……
极致ooc……!苯人清史盲,如有错误敬请指正(鞠躬
咱就是说,怎么还没有明妃和高姐的百合文啊!啊啊啊……
————
高士奇了却公务,骑马赶到西山之麓时,深雪已埋没了马蹄。
纳兰明珠的别庄隐在竹林深处,颇难寻觅。所以当他由仆从接引,撑着在南书房外跪得酸疼的身子,跋涉于寒石险径之间时,心中不禁腹诽:这场名为煮雪炙肉,实为结党营私的交游,看上去倒像极了幽会私通。
只是难得半日清闲,他做什么不回家陪夫人,而是蹇裳涉水地来和明珠私通?
话虽如此,明相之邀,他不能不来,也不敢不来。
左右陪皇帝也是陪,陪明......
是天下长河里,明珠x高士奇的铜仁雷文……
极致ooc……!苯人清史盲,如有错误敬请指正(鞠躬
咱就是说,怎么还没有明妃和高姐的百合文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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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士奇了却公务,骑马赶到西山之麓时,深雪已埋没了马蹄。
纳兰明珠的别庄隐在竹林深处,颇难寻觅。所以当他由仆从接引,撑着在南书房外跪得酸疼的身子,跋涉于寒石险径之间时,心中不禁腹诽:这场名为煮雪炙肉,实为结党营私的交游,看上去倒像极了幽会私通。
只是难得半日清闲,他做什么不回家陪夫人,而是蹇裳涉水地来和明珠私通?
话虽如此,明相之邀,他不能不来,也不敢不来。
左右陪皇帝也是陪,陪明珠也是陪,不过是喝几杯酒,说几句奉承话,比起紫禁城里的那位爷,明相简直可称得上温柔体贴了。连选的地方,也是竹林映雪,更契合他高江村的意趣。
高士奇正在心中自哂,一只寒鸦踏过竹枝,蹭了他一头碎雪。
寒鸦绕树三匝,翩然落在一角檐尖。疏檐下挂了盏鲜红的琉璃灯,远看仿佛是明珠顶戴上的那颗红宝珠,正在风中昂首低回。
高士奇推门而入,鹿肉和香料的气味迎面涌来。
这满室酥香,以及明珠隔着纱帘,歪倒榻上的身影,让高士奇也不禁有些醺然,弯腰脱下被雪水濡湿的靴子。
“杀!”
一柄短刃划破淡红轻纱,嗖的一声停在了高士奇的鼻尖。
高士奇唬了一跳,眼珠慢慢朝着那点寒芒转过去,只见刀尖没有沾血,而是挂着块香喷喷,烤得烂熟的肉。
明珠的脸从吹散的帘幕中露出来,正挽起袖口,手持短刃,微笑望着他。
“……我说明相,您搁这儿这杀什么呢!”高士奇不禁瞪眼。
“杀鹿啊。”
明珠笑意盈盈,神采奕奕,与清晨在南书房里焦头烂额的那位相国仿佛不是一个人。他将切好的鹿肉丢进玉碗,又开了瓶海淀莲花白,一齐递给高士奇。
“敢问明相,鹿从何来?”
“日薄西山,天寒雪冷的时候,它自己撞了上来。”
明珠脸含醉意,倒是显得年轻了好几岁。高士奇盯着他薄红的脸,跃然脸上的快意神情,一时间简直要把明珠误认作了纳兰性德,以为他刚做成一篇好词,正急着要寻知音分享呢。
闻弦歌而知雅意的高江村,自然也倚榻而坐,举杯唱和,做个体贴的酒伴。
京华逐鹿,西山煮雪,下酒菜却是朝堂故事。
“你那兄弟陈天一,还劝得了吗?”
“劝不了了。”
“好!自罚一杯。”
“索相还是没传来音讯?”
“没有。”
“好,当浮一大白。”
“这康老三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皇上的名号你也敢叫?再罚一杯!”
……
二人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时,终于说到今日题中应有之意。
明珠凑近高士奇耳边:“你知道淤田案最大的买家是谁吗?”
高士奇醉眼轻觑,正瞧见明珠的眼神粹亮如雪,仿佛是个驱鹰逐狐的猎人。
他疑惑问道:“你?”
明珠摇头。
“余国柱?”
“不是。”
高士奇指着自己,惴惴道:“我?”
明珠不禁笑了起来:“你怕什么!”
“……索相?!”
明珠笑得更大声了,眼里几乎要泛出泪花来。
“别卖关子了,你倒是说啊!”,高士奇将手中酒壶一饮而尽,坐在明珠身侧推他。
“原来你高江村也有脑子不够用的时候!哈哈哈……”
明珠笑够了本,才终于抓过高士奇的手,蘸酒为墨,在他手心缓缓勾画。
上白下王……乃是帝皇的皇字。
不能吧……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明珠却有意顿上一顿,才将字续完——是皇太子。
这三个字石破天惊,将高士奇的酒意敲醒大半。无人看顾的烤肉架里蹦出一粒星火,扑上他的手心。
愕然半晌,高士奇揉揉灼痛的皮肤,也倒在明珠榻上长笑不已。
“有意思,有意思……”
明珠之约……果然有意思!
明珠将他搀起来,指一指两人额头笑出的汗迹。
灌了满肚子的醇酒鹿肉开始发挥效用,高士奇只觉得眼前景象越发虚幻,连明珠的脸也模糊起来。
懵懂中,明珠忽然“咦”了一声,伸手揩向高士奇的脸。
擦去一层汗,高江村还是那个白面书生。明珠的手心却留下一抹极薄的脂粉。
明珠奇道:“老高,你这是……”
“这是我夫人的珠粉。”
“你这是什么爱好……?”
高士奇自顾一笑,却侧身持箸,敲响了明珠的酒杯。只听他击节吟道:
爇残桦烛刚余寸。叹从来,虞卿坷坎,韩非孤愤。耳热杯阑无限感,目送塞鸿归尽。又眼底,群公衮衮。作达放颠无不可,劝临淄,且傅当筵粉。城柝沸,夜乌紧。
这半阙贺新郎声调激昂,唱得明珠也听了进去。
默然半晌,明珠笑道:“高相您这百灵鸟,又是演得哪一出?”
“我高澹人,御前调朱弄粉之臣。你明相爷,朝堂粉饰太平之辈。今日琼英玉粉,西山获鹿。来日粉身碎骨,鼎镬加身。此情此境,又怎能不粉墨登场,学何郎傅粉?”
明珠听了这话,竟拍手大笑。
他将掌中残粉往自己脸上一抹,又抽出高士奇腰间折扇:“难得高相雅兴,你我也学皇上唱戏,扮上一扮!”
“明相……要我扮谁啊?”
“扮康老三,敢不敢?”
“好,就扮康老三!”
高士奇掷开酒杯,搂过明珠的肩膀:“明珠,你和高士奇何故发笑啊?”
明珠也十分入戏,仿佛眼前的高士奇真的变成了那位九五至尊。他连忙伏下身子,毕恭毕敬道:“奴才不笑旁人,单笑皇上少智,索额图无谋。”
“大胆!”,高士奇伸手狠拍他的脑袋。
“皇上要查淤田案,奴才喜不自胜。敢问皇上,今日是不是已有飞骑奏报,知道了江南最大的地主是谁,索额图在扬州买了些什么?皇上明察秋毫,烛照万里,奸佞现形,真大快人心。奴才请皇上明正典刑,除去大清国最大的硕鼠!”
明珠抬起头来,他言辞狂悖,双目如电,震得高士奇一时竟演不下去。
“高相,你的平平仄仄平呢?”
明珠见他这般模样,不禁展颜取笑。一笑过后,又勃然作色道:“高士奇!明珠奸恶,你为何不据实奏报?”
高士奇也对着他扑通一跪:“明珠之奸,举朝皆知,然人谁不怕死,臣不敢报!”
“不敢报?你和明珠做的勾当,当朕不知道吗!”
明珠学着皇帝的语气,将手中折扇往高士奇后颈用力一敲。
“杀!”
高士奇吓得身子一软,扑倒在明珠怀里。
明珠没有推开他,两人呼吸交叠,汗湿衣衫,同时出了口长长的气。
此时窗外雪打竹枝,风声簌簌,满室酒香也遮不住凄凉况味。
听了好一会雪声,明珠怀里的高士奇还没有动。
明珠以为他还在怕,放软声音道:“真到那天,明珠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牵扯你。”
高士奇却一把坐起,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康老三,你搞我就算了,搞陈天一做什么!”
这是酒还没醒,依然把明珠认作了天子呢。
明珠道:“陈潢抗旨不遵,这是大不敬之罪。”
高士奇摇头:“陈潢之罪,岂在抗旨。我知道,你怨陈天一。皇上自认是陈天一的伯乐,对他百般宠爱,无上纵容,他也为您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可有一天您忽然发现,陈天一认的不是皇上,是万古黄河!他自己不认,还连带着靳紫垣也一块儿不认了,满脑子山川大河,把几十年君恩抛在脑后!皇上都快酸死了,哈哈哈……”
“皇上要尽天下人的忠心,他接得过来吗!”
“你放心罢,朕不敢杀陈潢!”,明珠按着高士奇的肩安抚道。
“我怕史笔如铁,不敢杀陈潢,我怕动摇江山,不敢杀索额图。这么些年了,我要先动……动纳兰明珠!然而明珠就会坐以待毙吗?”
明珠冷笑一声,拾起榻边短刃,走向案上那盘鹿肉。
刀尖洞穿鹿心,顺着筋骨,将鹿肉逐条割开。这一块是索额图,这一块是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监察院,大理寺,二京十八省……衮衮群臣在明珠刀下划开,其中干干净净,无可牵制的又有几人呢?盛世江山剖开看,也不过骨架一堆而已。
高士奇接过明珠的刀,拿起案上小罐,点点吴盐从他指间落下,洒在片片骨肉上。
他忽然生出了一种错觉,自己正在和明珠画一幅画。明珠泼墨如刀,自己工笔设色,天恩滚滚,将他二人的身家性命也揉进了画卷里。身后雪落危崖,身前云谲波诡,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他的笔端会画出什么。但那种胆寒和纵意,孤臣危涕,孽子坠心之感,可比替皇帝低头草诏要痛快多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痛快过,所以他简直想将这幅画评为无上永存珍玩,再盖上自己的鉴印。
半醉的高江村果然就这样做了。
他握起明珠的手,在这只手心戳上自己的“江村密藏”印章。
“老高!你醉了吧,啊?”
明珠哭笑不得,却将那只手贴近高士奇的胸口,听着和他自己一样,剧烈而疲惫的心跳声。
在这一刻,明珠和高士奇觉得,对方是懂得自己的。
看着这近在咫尺,老奸巨猾的同僚,他们竟忽然觉得对方比红粉蛾眉要顺眼,比门人子弟要可靠,比皇帝还要可亲。
魔怔了一般,他们像父子夫妻那样倚靠在一起。
高士奇摸摸明珠的头发:“十年一梦,明相也早生华发了。”
明珠说,等这关过去了,你我再行猎西山,扬州玩月,跟着他康老三出去,能玩个屁啊。
高士奇说好,我在西溪的那座园子不错,等你来游赏。
待高士奇的雪水茶煎好时,他二人早已卧倒一处,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
那种抵足相抱的姿态也很像蕉叶下的两只鹿。
却不知这两只鹿,是否也已入了皇帝的梦中,正欲将之捕获呢?
竹外的雪还在下。
康熙二十七年的大雪,还会下很久很久。
【天下长河|明All】听说高士奇喊你爹?(甜饼)
别的太太产粮,我产垃圾
惯例给三老磕头,勿怪OOC,明珠贬后时间线
本意是类似前现任的故事,但真的不腐……康明/高明都有,友情爱情仁者见仁
康熙的耳目遍布整个皇宫,这次自然也带来了新的密报,无外乎些各皇子之间的党派之争,其中被索额图占去大半。这是他一直看在眼里的,倒没什么新奇,单冷笑一声,直待翻到最后,才是真的连笑也笑不出来了。
消息源于高府旁的密探。高相朋友众多,下了朝结伴回府的不少,近期却频繁的只同一人如影随形。正值储位摇摆的多事之秋,康熙私下对朝中重臣的人际来往关注密切,密探恐高士奇与权臣相互勾结,一连跟踪了好几天,才窥伺到对方的正脸。
纳兰明珠。
密探是个有见识的,...
别的太太产粮,我产垃圾
惯例给三老磕头,勿怪OOC,明珠贬后时间线
本意是类似前现任的故事,但真的不腐……康明/高明都有,友情爱情仁者见仁
康熙的耳目遍布整个皇宫,这次自然也带来了新的密报,无外乎些各皇子之间的党派之争,其中被索额图占去大半。这是他一直看在眼里的,倒没什么新奇,单冷笑一声,直待翻到最后,才是真的连笑也笑不出来了。
消息源于高府旁的密探。高相朋友众多,下了朝结伴回府的不少,近期却频繁的只同一人如影随形。正值储位摇摆的多事之秋,康熙私下对朝中重臣的人际来往关注密切,密探恐高士奇与权臣相互勾结,一连跟踪了好几天,才窥伺到对方的正脸。
纳兰明珠。
密探是个有见识的,必然知道这是什么人物,贴近细听了几句,发现那高士奇……竟对着纳兰明珠喊“爹”。
高士奇从前收买小太监,叫他干爹的人排成排,还未听闻自己认个干爹出来的……不过,以他当今的身份和位置,和明珠深交过久了,令其东山再起可不是难事。
怕是要生政变。密探飞快写了道加急密折,一早就送到了康熙案前。
朋友之间的打趣吧?
康熙早知他们二人是在一系,起初没放心上,过了一眼,翻开下一张。可接下来却尽是些无足轻重的朝野秘闻,这致使他不得不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先前的那篇密折上,愈琢磨愈不对,愈细想愈毛骨悚然。
于是康熙疑心大起,还夹杂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蹙眉长凝,浅浅拨弄着掌中菩提。良久忽地扬手一掷,佛珠脱线而出,顷刻摔得粉碎。
梁九功闻声寻来,忙跪下疾呼皇上息怒。康熙不理,眉间阴鸷,好一阵子才说:“……今日当值的侍卫处有谁。”
梁九功捧来侍卫处的当值时辰表,连不迭的回禀:“皇上,有努尔哈赤、纳兰明珠……”
康熙不耐烦的打断:“让明珠进来。”
梁九功飞也般的出去抬人。
康熙兀自冷静下来,才想起明珠有些年日没踏进过南书房了,心情更是莫名。小太监进来收拾碎落的佛珠,都因为动作太不麻利,被打发去了辛者库。
明珠去了佩剑,跪倒行礼参见,话还没说完,康熙直接大手一挥:“免礼,起来,朕有事问你。”
明珠简单叩拜,而后起身。纵使上了年岁,他的身型依然端正板直,眉宇轻松,气质从容,不复贬官前满腹心计挂在脸上,常思绪难愁。
康熙见他正面,舌头罕见的打了个转,记忆铺天盖地,感慨顿生。
他们前半生耗尽精力,平战乱,安江山,君臣十几载,共同进退。然时过境迁,早已两鬓染霜,却注定会成为史书上精彩纷呈的一笔。
只可惜,他们之间缘分甚浅,亦结束太快。继分道扬镳后再次相见,仍心绪难平,足以见初临时的欢喜。
“皇上唤奴才来,可有何事。”
明珠先一步打破静默,目光规矩的投向地面,语气平和。
“没什么,叙旧。”康熙略显尴尬,不自然的小范围来回踱步:“你的那些门生尽是可造之材,朕观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大展拳脚,很是欣慰。谢谢你培养出来的这一批好臣子啊。”
康熙没有先行步入正题,说了几句软话,决定先试探试探。放在以往的明珠身上,听到这等夸奖,必然会拐弯抹角的撇清关系,单捧他康熙自己,火眼金睛,将天下英才皆揽于囊中。
“皇上慧眼识精……”
对。
“得如此大才……”
继续。
“是他们的福气,也是他们的造化。”
嗯。
“整个天下都是皇上的,天下的才子也都是皇上的,自然所有才子都是皇上的门生,同奴才没有丝毫关系。”
嗯,好像什么都没变,又都什么都变了。
康熙还算满意这一答复,找回了点往昔相处的感觉,酝酿半刻,缓缓开口:
“……高士奇,也是你举荐的吧,朕用起来很顺手。”
……明珠无言,只做了个揖。
康熙微微恼怒,心想这明珠可惯不是让他冷场的人,怎么,抄了个家就不认主子了,贪污受贿这么大的罪名没砍了头,难道不是圣心偏爱吗?
“朕近来听说,高士奇喊你爹。”
康熙也不推诿了,拉下脸直奔主题:
“又犯老毛病?解释吧。”
明珠依旧平静无澜:
“回皇上的话,是高相喝醉了酒,随意开的一句玩笑,望您勿要当真。”
“酒后才素吐真言。”
“高相说话一向严谨,做事如履薄冰,不然您岂会重用他到今天。”
“朕的意思是酒后才会说真话,高士奇刁钻,擅阳奉阴违,谁知道哪一句是出自真心。”
“他既阳奉阴违,皇上大可撤了他的官职,好好教训。天下之大,英才之多,不愁没有后继接班。”
“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朕说的不是高士奇,是你。
“那……您问高相吧。”
康熙一怔。他哪被如此挤兑过,历时怒意更甚,猛然一喝:
“明珠,你大胆!”
明珠从善如流的跪下,叩首:
“奴才知罪。”
康熙气得胸前接连几个起伏,梁九功跪进来,被他狠狠斥了回去。又仰头缓了好一阵,才堪堪止住盛怒,声色极尽冰冷。
“明珠,你僭越了。”
“奴才知罪。”
康熙好不容易熄下去的火又冒上来了,这油盐不进的东西,当年怎么就敢这么宠信他?!不对,他当年绝非如此,伶牙俐齿,最会察言观色、体恤圣意。大概是久不奉御前,心地退化了?
康熙火灭了。
“……你尽管说,朕有言在先,今日只当是叙旧,你不必介怀。起来。”
“嗻。”明珠从善如流的再次站起来,面上依旧没什么波澜。
“真是玩笑,皇上明察。”
玩笑话?康熙怎么会信。按理,就算真是玩笑,明珠也该找出一套合理的说辞,来证明自身的清白,可如今,竟连辩也不辩。
康熙不愿细究,因为他知道,原因一定是因为——明珠不在乎了。
不是不在乎康熙,是不在乎自己。越是惜命,话就越要缜密,解释的就越会合乎逻辑。
“高士奇喊你爹”这句说重了是灭九族的下场,他不在乎自己,不在乎高士奇,或许还在乎康熙,或许谁都不在乎。当人心无所念的时候,就会无欲无求,无所顾忌,无所挂念。这样的明珠让康熙倍觉陌生。
“朕知道了。”康熙一瞬卸光了所有心力,微微摆手:“……你出去吧,好好当值。天冷,让梁九功给你拿个披风。”
明珠阖眼,想说什么,最终只道:
“谢皇上。奴才告退。”
梁九功全程陪着笑脸送明珠出院门,明珠客气谢过,请他留步,俩人即刻到此为止。独自走出院落,拐了个弯,明珠终于住脚。
“高江村,我早看见你了,别藏了。”
一颗圆乎乎的脑袋露出来。高士奇摘了顶戴,傻了吧唧的对着明珠笑,被拆穿也不在意,两步并一步的迎上来。
“诶嘿,明相,挺有福啊。皇上赐的?”
明珠任他盘住自己胳膊,只评一句:“说了不许这么叫。”
高士奇冷得紧,手直往康熙御赐的衣袍底下塞,不以为然:
“放心吧,这地界没别人,我一早打探过。”而后凑近了,眯眼发问:“我听人说你被皇上叫去了。他好久没单独和你说过话了吧?一开始我还紧张死,现在看纯属多余。到底舍不得杀你。”
明珠嗤了一声,斜眼飞他,“你以为是好事?前几天你喊我爹的事儿被他发现了,这康老三,以为我要谋反呢。”
“反清复明吗?”高士奇憋笑辛苦,“诶,爹,你怎么回的啊?”
明珠蹙眉瞧快要笑岔了气的高士奇,一腿踢他屁股上,“有完没完,贱不贱啊你。说过多少次了,就他那些密探,比蚊子都多,说话得小心谨慎,忌讳着点。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口无遮拦的。”
高士奇欲躲,反被自己主动投送的胳膊禁锢住了,生挨这一脚,假装嘶嘶嘶道疼。明珠眉心已经拧成疙瘩,是真不想再理,奈何经不住高士奇耳边炮轰,无奈的回:
“能怎么说,实话呗,喝酒醉了,开玩笑。”
“他真信了?”
“你高江村年轻时做的那点离谱破事,怎么不可信?”
“嗯……确实。我晚上回去得好好想想对策,明天回答不上就完了。”
“嗯……确实。”明珠学他语气,“我完蛋你能帮衬着我,你完蛋,我可帮衬不了你。”
高士奇笑意渐渐褪去,俩人分开而走,直至先后回到高府,脱了官袍,一顿痛饮。
“你说,康老三有没有一刻后悔,把你整的那么彻底?”
高士奇酒劲上来,囊着鼻音旧事重提,“我总是想念刚入仕的日子……大家都还年轻,鼓着一个气儿做事,整日只想着对抗老索……”
“嗯,后来的敌人就不是老索了,是皇上。”烈酒入喉,明珠也蒙上几丝醉意,“其实有时候,我再想到事发当日,还是觉得,皇上不赐死我,才是真正的折磨我。”
高士奇复斟满,没说话,仰头,蓦地淌下一滴泪。
“还是那么感性。”明珠笑骂,递过去一小方巾帕,高士奇接过来并未擦,包着一行泪埋汰他:“都老头子了,还存这种小姑娘式的手帕。”
明珠难得没驳回去,顺势躺下,背卧温暖的小榻,长出一口气:“还是这样好啊,多自由。不用时时刻刻记挂着脑袋,就连谋逆的话,说了皇上也不信。甚好。甚好。”
高士奇抬袖抹掉眼里的泪,打趣:“不是他不信,是你不再执着了。”
“所以我说嘛,”明珠泛起迷糊,四肢摊平,喝光的酒瓶胡乱的倒进榻中:“挺好的……现在退场……还不至于太过难看……”
高士奇也早喝光了自己酒瓶子里的东西,弓着腰也往榻上猫去。
“啊爹啊……”
禾黍高低六代宫,楸梧远近千官冢。如此。
【康高】错位时空 断章二
断章二·梦里南柯
康熙二十七年 榴月 御花园冷香亭
孟夏溽暑,大雨时行。夜里一场雨疏风骤过后,次日夏阳愈烈,蒸得御花园缦地青砖腾起沼沼雾气。园中落红成阵,可春花谢去,又有夏妍竞放,人高的老丁香,垂架的紫藤,连着月季、茉莉,丛丛簇簇,云蒸霞蔚,倒真有几分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架势。
早蝉窸窣的鸣唱声中,隐约可闻百花深处,泠泠琅琅地飘来几声不成调的乐音,比之琴韵添几分金石之利,骨多肉少,却又不似筝声繁复。玄烨耳尖一动,面上便带了笑意。他分花拂柳,阔步走到冷香亭前。因避障暑气,又防窥伺,如今的冷香亭四周全叫一层香云纱密密匝匝围了,隔幕而望......
断章二·梦里南柯
康熙二十七年 榴月 御花园冷香亭
孟夏溽暑,大雨时行。夜里一场雨疏风骤过后,次日夏阳愈烈,蒸得御花园缦地青砖腾起沼沼雾气。园中落红成阵,可春花谢去,又有夏妍竞放,人高的老丁香,垂架的紫藤,连着月季、茉莉,丛丛簇簇,云蒸霞蔚,倒真有几分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架势。
早蝉窸窣的鸣唱声中,隐约可闻百花深处,泠泠琅琅地飘来几声不成调的乐音,比之琴韵添几分金石之利,骨多肉少,却又不似筝声繁复。玄烨耳尖一动,面上便带了笑意。他分花拂柳,阔步走到冷香亭前。因避障暑气,又防窥伺,如今的冷香亭四周全叫一层香云纱密密匝匝围了,隔幕而望,闻得其音,但见人影绰约,却着实分辨不清面目。
梁九功见状,连忙赶上一步,小跑着来到亭边,一手捧着厚厚一摞黄绫子奏折,一手掀开垂帘,将主子让了进去。
这才一进厅中,便只觉沁人心脾的凉意,携着清隽的柏子香扑面而来,倒当真应了那“冷香”之名。
玄烨抛了抛手中硕大的一颗白石榴,正要开口,却见高士奇趺坐于榻前的一张鹿皮之上,怀中抱着把长颈的四弦阮咸。他今日休沐,是皇上私下传召入宫,故而少见的未着官服,上身穿着件常磐绿的薄绸褂,更衬得肤白赛雪。那同样素白的手指才慢悠悠地挑了个六音,便因人声嘈杂堪堪止歇,玄烨见他似是要坐起跪迎,连忙摆了摆手,笑道:“江村*还在弄弦呐?瞧瞧朕摘了个什么回来。”
说着,他抬手示意刚刚将奏本在茶几上放好的梁九功先出去。九公公闻弦而知雅意,一甩拂尘,带着亭子周围的宦官宫女齐齐退出一射之外。
高士奇这才复拢起阮咸,低眉顺眼地应道:“如今坊间所用阮琴俱是三弦或二弦,臣蒙皇上厚爱,能一品这李唐珍器,自然爱不释手。臣已弄过一曲《酒狂》,皇上错过了。”他抬眼看玄烨已褪了靴子,在榻上盘膝坐下,手中把玩着一只碗大的白色石榴,便知这天子见猎心喜,他才思敏捷,心念电转间已得了一韵:“涂林异种人间少,蜡纸斑螺带露香*。石榴色白确乎少见,想是天公见皇上圣朝承平,百族归心,这才降异彩以嘉功。”
玄烨本已将那石榴放在清供盘中,正取了凉巾子擦手,准备批阅奏折,听了他这一套词下来,倒是忍俊不禁,“少用那些祥瑞忽悠朕,不过是个异种罢了,朕今日将他赐给你,难不成这祥瑞就能应在你高江村身上不成?”
“皇上教训的是,是臣格物的功夫还不到家。”
“去,满肚子歪理!”玄烨笑着膏了膏笔,垂眼觑着高士奇故作委屈的模样,更是开怀,“罚你这大才子充一回梨园,朕这一晌午净听了些车轱辘话,耳朵里到现在都嗡嗡作响,烦人得紧。”
高士奇闻言也不由得挑唇微笑,只应了声“遵旨”,便又垂眸轻拢慢捻起来。勾栏瓦肆的散曲自是难登天子堂,好在他博闻强识,于这琴棋书画上是一通百通,便将些古琴谱中的曲子即兴删简一二,化用在阮咸上奏来,倒别有一番松风山月的清朗意趣。
就这么且批且奏了半个时辰,玄烨盯着本折子,忽然意味深长地笑出了声,“年前福全外合策妄阿拉布坦的计策起了奇效,葛尔丹如今被准部内乱牵制在西北,连土谢图汗和哲布尊丹巴都南下来京要与我会盟。北边暂安了,朝内便又有人要生事端,当真是见不得朕一夕安寝,你看看!”
说罢,他把正在看得那道折子往鹿皮垫上一扔,高士奇连忙恭恭敬敬将那唐阮奉于一旁榻上,又跪起身来去捡那折子。才一看那封皮他头皮便是一紧,连忙双手将它高举过头顶,急切道:“皇上,这是密折,臣……万不敢僭越。”
“无妨,朕让你看,你看就是了!”玄烨垂眼见他果然战战兢兢地看起来,于是端起几上的茶盏,想要饮茶解解渴。彼时宫中尚未进碧螺春,为除暑气,小茶房进的是一碗绿豆冰酪。玄烨深通医理,绿豆本就是寒凉解泻的性子,打了冰作饮品,在夏日里则是过犹不及,难免有些不快。他这样想着,便将那茶盏往案几上一磕,发出的响动倒把高士奇吓得一颤。
他瞧着好笑,又有些可怜,干脆温声道:“于振甲密奏,说是直隶诸缺都叫明珠、余国柱鬻了个干净。”玄烨说着说着,却又升起了几分不忿,见高士奇仰头看他,随即冷笑一声,斥道:“偌大一个朝堂,朕每年要花多少岁入养着御史台那些个言官,一个两个的天天盯着朕的私事不放。如今满朝卖官鬻爵,蔚然成风,倒还要个直隶巡抚才能奏到朕前?”
“这……”高士奇跪在地上,心思早已转了百八十圈。如今这位皇帝可同过往不同,眼光毒辣,那是半分沙子也揉不得,今日把这本拿出来,不知到底是试探自己还是另有所图。他不禁大感头疼,一壁子在心里怒骂老琉璃蛋害自己难做,一壁子只得沉吟着试探道:“这……明珠卖官,确有其事,只是……满朝文武,谁不怕死?***”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瞥见皇帝仍是副不置可否,讳莫如深的模样,只得艰难地吞了口口水,继续道:“明珠之罪,确乎罪在不赦,只是臣……臣也不敢说自己不曾有过攀附之举,更遑论百官。只是如今……”高士奇又看了眼玄烨,见他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这才稍大了些胆,直起身来,斟酌着开口:“如今西北未定,明珠户枢之才,并非无用武之地,贸然处置,只怕牵连弥广,朝野板荡,有损于皇上的大计,还请皇上三思!”
这番话说罢,玄烨不动声色,高士奇却是越等越心虚。皇上虽然没将索、明党争摆到明面上说,只讲言官失察,百官齐喑,可自己这么一劝,帝心如渊,难保不把自己划进明党里去。蝉噪亭愈静,这一片难熬的寂静如此漫长,然而就在他几乎要开口请罪的当头,一直高坐不语的君王竟又笑了。
玄烨不仅笑了,还垂手点了点他的额头,“朕方才只是有些惊讶,转念一想,才省得江村同明珠倒是私交甚笃啊……聚饮、烧炙、游猎、踏青,喝醉了还给朕起外号?‘康老三’?你们胆子倒是不小啊!”
“皇上!皇上……臣知罪!臣是一时糊涂,酒后失言,才同那明珠混说几句,万万不敢有丝毫不敬之意啊!”高士奇此时早就三魂吓飞了七魄,忙不迭地叩头,才片刻,光洁的额头上便已是一片轻肿,“但臣与明珠确实是私交而已,不敢有丝毫朋党之念,求皇上明鉴……啊,不,请皇上重重责罚!”
“行了行了,别磕了别磕了,你头不晕,朕的眼都要晕了。”玄烨拍了拍案几,见高士奇终究瑟瑟发抖地停了下来,他的眸中却闪过一丝怅然的惋惜之色。他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弹动了一下,到底不曾叫高士奇起身。
“你与他有私交,朕不奇怪,也不怪罪你。你高江村是朕身边的体己人,五更即入大内,陪君伴驾,不曾稍离半步,下钥尚不能回府,时不时还要与朕相对到天明。百官眼中,你自然是手眼通天,深谙朕心,谁不想从你高相爷锦囊里求来一字半句****?你府前日日门庭若市,一个白衣书生如今挣得万贯家财,连朕身边的谙达都忍不住念叨你的好话……高江村,朕是天子,不是瞎子,若非知你甚深,信你弥深,朕怎会纵你至此?”玄烨只顿了片刻,便长叹一声,续道:“朕之遭际你并非不知晓,这半年来,朕……可曾有丝毫地怪罪于你?”
“臣……”一番话砸下来,几如晴天霹雳,又仿佛久旱甘霖,让高士奇一向自诩清明透彻的心肠,一时凉得彻骨,一时又热得沸腾。自康熙二十一年起,五年来,他于这越发威不可测的君上面前,素来只有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一腔热血是凉了又凉。当年那个空负一身才气与傲气的狂生,早就在一次次的羞辱、恐吓,乃至于折磨中,被磋磨得只剩个空荡荡的软皮囊。
他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等着天意凛然的那一刀斩下,落一个身后狼藉的终局,便将年少时也曾真切地做过的云龙风虎、金台玉龙的美梦,连同那些并不算清白的妄想,一同空掷在无人问津的灵魂深处。
再没人知道,他也曾纯不杂一过。
可二十七年冬雪中的那一夜,却将他过往的认知全然翻覆。起初,高士奇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另一个世界的皇上,竟能于此世托生。这简直是比天方夜谭还要离奇的鬼话。可随着那人洞深幽微又雷霆万钧的手段施展开来,却分明容不得他不信。
皇上,确乎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随之而来的宠眷、重视和尊重,更让他受宠若惊又无所适从。而在这份无措中,更有一丝幽暗不足为外人道的怨恨与恐慌随之萌芽,在他心底的阴影处盛开出一朵朵艳丽的花。
还有多久?还有多久他就要将这个皇……这个玄烨,还给那个高士奇了?
“皇上……当真不曾怪怨臣?怪怨臣钻营,怪怨臣聚敛,怪怨臣辜负皇上的期许,成了立身不正的有罪之人?”他喃喃说着,眼中的泪却已潸潸而下。他知道自己的话罪大恶极,他也知道自己在陷玄烨于不义之地。可他还是忍不住去问,忍不住去试探。
去试探他的人生原可有多么美好。
“朕是天子,主宰九洲,肩负万千黎民。于情于理,朕都不该不怪罪……”玄烨缓缓拨动着玛嬷最后留给他的那串凤眼菩提,他深吸一口气,弯下腰身将屏住呼吸的高士奇自地上扶起。他牵着他夏日里仍然微凉的手,将他按坐在自己身边,这才看着那双盈满水雾的眸子,无奈笑道:“可朕重活一世,也算看开了一些事。万乘可驭,知己难得,朕有私心,朕何忍……怪罪于你。”
“皇上……”滚烫的泪一滴滴砸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像是封缄了什么此生不悔的诺言。“臣……有愧,愿以一身一命,报君厚爱。”
玄烨看他哭得眼圈红红,倒是可怜又可爱,便忍不住要去把玩掌中修长白皙的手指。高士奇的手是文人的手,指节上有常年执笔生的茧子,腕骨玲珑而有力,此时圆润的指腹还带着揉弦后留下的红痕,淡淡的松香味自指间溢散开来,平白添了几分说不出的旖旎。他一边揩掉两人手背上的水痕,一边宽慰道:“何必说那么重的话,你知朕的心意就是了。今日同你交心,只是要你知道,朕之知你,并不逊于你知朕,是以,日后君臣之间莫要粉饰隐瞒,朕只愿与江村你善终如初。”
这番话说的倒是极重了,以高士奇之机变,竟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话。他顾不得失礼,轻轻抽了被揉捏得发热的手掌,慌慌张张地回身取了盘中的白石榴,轻声道:“皇上口渴了吧,您许久未进茶了,臣剥了这石榴给您解渴吧。”
他垂着眼,自己不觉,对面人却瞧见他靥生飞霞,倒是红了脸庞。
玄烨心底快意,自无不准的,两人便挤在榻上不算宽敞的一端,一人剥石榴,一人摇起了折扇。高士奇出身白衣,倒也没什么养尊处优的毛病,石榴拆得又快又利落,不一会儿,原本空置的茶碗中就积满了晶莹剔透,水晶般的白石榴子。玄烨乐得清闲,酸甜清爽的石榴一解干渴,他便又有了说话的欲望,“好了,石榴生燥,半只也就够了,余下的你带回家里解渴吧。”
“谢皇上赏。”高士奇从善如流地停了手,只托着那茶碗,伺候玄烨享用。
“话一说多便离题万里,有两件事本是题中之意。一呢,明珠之事,朕自有考量,其后盘根错节,你莫要插手。”玄烨一想到前世的高士奇便是因为替自己捉刀明珠一案而深陷其中,最终不得不致休回乡,才能避开锋芒,心里便有些气闷,“明珠并非鳌拜,朕也远非冲龄幼子,葛尔丹战事在即,朕还有用得到他的地方,但到底不能由得他一党作大了。个中究里你心里清楚便好,莫要同你那老友胡沁去!”
“皇上放心,孰轻孰重,臣是晓得的。”高士奇摇头一笑,目光中倒是透出几分许久未见的狡黠,“下次休沐,明珠还邀臣往西山放鹞子呢,臣想着……不若让他自断其尾,也省的皇上您难做。”
玄烨扑哧一乐,倒捏着扇坠上的流苏搔了搔眼前人的鼻尖,“你啊……最是滑头!准奏了,只是切莫打草惊蛇。”
“嗻,您擎好儿吧!”
“另一事,”玄烨转而正色起来,他指了指小几上单独摞起来的几本折子,看起来足有六七本,“不光是明珠,敲着边鼓弹你的折子倒也有不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江村,当心秀木之摧啊!”
高士奇回身看向那一摞参本,顶上面贴黄上的“徐乾学”三个字,便看得他心底一凉。他不忍也不愿再看,回过身来,沉吟了片刻才复开口,声音柔顺而温软,像是含着朵又甜又凉的云彩,“督抚诸臣与臣往来,有所馈遗,丝毫皆自皇上的恩宠中来*****。他们所图并非臣,而是臣所受的圣宠,只要皇上怜臣爱臣一日,臣就一日无所惧也。”
听了这话,半倚在榻上的君主竟有片刻的失神,他幽邃的目光定定地盯着眼前人驯顺沉静的侧脸,忽然怅然若失地苦笑一声:“到底还是同人不同命啊……”
“他……”高士奇眸中的光一颤,像是碎开了的月色,“他与臣有什么不同吗?”
“澹人他……也说过这话,可他为人清傲,看着圆融,名士脾气却分明不小。”皇帝垂眼看着自己的掌纹,仿佛沉入了一场极深极暖的回忆当中,连轮廓都柔软了不少,“那时因明珠事,有不少言官弹劾于他,朕不过问他一句,他便拿这话来顶朕,倒让朕无所适从了。恩出于上,难不成朕还能夺了他的恩遇不成……”
玄烨絮絮说着旧事,一阵焚风掀起香云纱,万顷天光照下,只在高士奇苍白如雪的脸上,打上了一道刺眼的斑驳。
*康师傅在意识到高姐和自己的高澹人是两个人后,就不以“澹人”来称呼他了。
**“涂林异种人间少,蜡纸斑螺带露香。向晓玉阶亲摘赐,侍臣最渴得先尝。”——《白石榴初熟上摘赐一枚以其半携归绘图恭纪》清·高士奇
***“时访问于高,高亦尽言其状。上曰:‘何无人参?’曰:‘谁不怕死?’”——李光地·《榕村续语录》咱就说编剧把老高归在明党真的是大无语……老高明明是倒明的幕后推手之一……
****历史上高相公著名的两个锦囊,一个装金珠子,一个装消息条子。
*****“圣祖一日问之,江村以实对,谓:‘督抚诸臣以臣蒙主眷,故有馈遗,丝毫皆恩遇中来也。’圣祖笑颔之。”什么叫圣宠!什么叫“极文人之遭际矣”!编剧你罪孽深重!
【康高】错位时空 断章一
如果历史上的康师傅在康熙四十八年,被爱新觉罗·难说气到离魂,穿到河剧里康熙二十六年的康老三身上……
写到哪儿算到哪儿,都是断章,没有逻辑,且看且珍惜
血液逆涌上跳痛不止的额头,玄烨只能听到胸口隆隆的心跳。胤禟、胤禵喧嚷的叫嚣,胤祺惊恐的呼唤,连同其余分不清来处的哀泣声、呼叫声、请罪声、劝阻声,全然化作一团混杂不堪的嗡鸣,在他的颅内钻痛不休。
他抬头仰望殿顶垂首的金龙,手中的长剑却再也握不住。
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可笑。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半生筹谋,最后净剩下了些什么?...
如果历史上的康师傅在康熙四十八年,被爱新觉罗·难说气到离魂,穿到河剧里康熙二十六年的康老三身上……
写到哪儿算到哪儿,都是断章,没有逻辑,且看且珍惜
血液逆涌上跳痛不止的额头,玄烨只能听到胸口隆隆的心跳。胤禟、胤禵喧嚷的叫嚣,胤祺惊恐的呼唤,连同其余分不清来处的哀泣声、呼叫声、请罪声、劝阻声,全然化作一团混杂不堪的嗡鸣,在他的颅内钻痛不休。
他抬头仰望殿顶垂首的金龙,手中的长剑却再也握不住。
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可笑。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半生筹谋,最后净剩下了些什么?
……
断章一·蝶梦庄周
康熙二十六年 葭月 养心殿东暖阁
“皇上,皇上……诏书臣拟好了,皇上?”
低垂的左手一松,薄薄一封军情奏报啪地一声砸落在地,玄烨倒吸一口冷气,猛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并非乾清宫巍峨高耸的蟠龙金柱,或是御阶丹墀之下文武百官、衮衮诸公,却是养心殿东暖阁罗汉床边,那架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博古架。
朕是叫那逆子气昏过去了吗?
正这样想着,玄烨恍惚间才意识到正有人在轻唤着自己。他顺势垂眼下望,只见一三品顶戴的臣子跪坐于榻边,正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己,似是犹豫着应不应再开口出声。
然而就是这一望,竟叫玄烨悚然一惊。
一句“澹人……你来梦中看朕了吗?还是朕已然……”几乎是脱口而出。
康熙四十二年薨逝于故园的高士奇怎得竟回魂了呢?
可还没等他说完,那死而复生的高澹人竟似比他还要惊惶几分,“皇上……臣不知您正在小憩,妄自惊扰,请皇上降罪。”
不对,有什么不对……只消一句话,玄烨便品啧出一丝微妙的违和感。他伸手往茶几上探去,顺手处果然放着碗热奶子,他自碟中捡了两块奶皮子,又捏了把炒米撒进碗中,一边端起来啜饮,一边不露痕迹地打量起了这间本应再熟悉不过的冬暖阁。
松鹤斋的匾额不见了,架上摆着的田黄葫芦把件本应在四十二年被换作仿竹节的紫砂壶。再去看几上的两摞折子,最上面的批黄都是关于葛尔丹叩边,及袭扰漠南之事,还有一本是关于挑黄河下河入海事的。玄烨面上不动声色,照旧一口一口饮着热奶子,心里却早掀起了惊涛骇浪。
想他冲龄御极四十八载,所历世事绝非寻常人可及万一,可这时空倒流之事,当真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饶是如今已近耳顺之年的康熙皇帝,此时此刻竟也有些慌张无措。
难道是祖宗不忍见他亲业冰炭,子弟阋墙,天伦尽丧,江山无继,便许他玄烨一次从头来过的机缘?
可还是有什么不对……他的目光缓缓下移到眼前人身上。高澹人还是高澹人,并非四十二年那个苦夏里老迈多病、憔悴不堪的模样。他虽已不能算年少,也蓄起了胡须,可明眸善睐,言笑晏晏,仍是往昔风流才子的模样。不过……
“澹人……你……就这么怕朕?”
高士奇一怔,半息后才扯出个有些勉强的笑来,斟酌着道:“皇上从未,从未以字称臣,臣惊诧之下,难免受宠若惊,奏对失当,请皇上恕罪。”
是了,是了,那个陪伴他二十年的高澹人,从来都是心比天高,恣肆从容的,就算是独对着他的那一份小意柔顺,也带着几分讨人喜欢的娇纵,何曾像这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仿佛动辄得咎。思及此处,玄烨压下心底的疑惑和探究,忽然朗声笑了起来,“好了好了,哪里就至于罪啊罚的……”他指指小几的另一侧,“坐下回话,朕方才听你说诏书拟好了,说说吧。”
“谢皇上赐座,臣……”高士奇疑惑地看着一反常态的皇帝,一时间竟不知道要不要将那句“臣站着回便是”说出来。可只见中年帝王自茶碗上沿瞥过来凛凛一眼,似带着从未有过的千钧重压,将他未出口的话全然压回了胸臆之中。他只得回身自一旁的桌案上取了两折墨迹方干的本章,呈到玄烨手边,这才签着身子在罗汉床边坐了,垂首回道:“一是用兵葛尔丹一事。臣已照皇上的意思拟旨,谕令内札萨克蒙古二十五部各王公、台吉于杀虎口外坚守十日,以候王师北上。又令大同、宣化、遵化等镇统兵备战。”
玄烨阖眸细细听了一遍,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康熙二十九年,乌兰布通之战的惨淡开局。待高士奇清润的声音止歇,他才睁开眼,沉吟道:“葛尔丹狼子野心,与沙俄勾连,东掠喀尔喀部,又南下叩边,不得不慎重用策。先留中,传朕口谕,着福全领衔,召内阁同兵部、户部议准噶尔事。只记住一条,虽然要打,却半分不可轻率,不可忘骄兵必败。”
“可……”高士奇原本揣在袖中的手一颤,目光中惊异之色闪烁不定,既而又溢出许久不曾升起的狂喜。像是生怕不知怎的骤然重复清明的皇帝再反悔,他连忙起身一拜,也不再啰嗦什么溢美之词,只沉声道:“臣明白了,这就去草诏。”
“不急,不急。”玄烨看他的反应,心里虽然仍有疑惑,可看他藏都藏不住的欣喜若狂,反倒是隐隐约约有了些猜测。这么想着,心神大定,他再度摆摆手,笑着开口道:“澹人先坐,先前说不还有一事?朕不提,你怎得倒是抛到脑后去了。”
“是,是,是臣操切了。”被玄烨一提醒,仿佛一桶冰水兜头而下,高士奇眼底的喜色顷刻间退得一干二净,连呼吸都凝滞起来。这倒叫一直盯着他暗自打量的玄烨心下称奇,到底是什么事,比用兵葛尔丹都能让这人为难。只见高士奇再度搭着榻檐坐下,试探又慎重地微微倾身,“另一事……皇上之前明谕,‘入海口挖得’,着靳辅、陈潢从速挖通海口,以通衢河道……臣草拟了旨意,只是……”
“不要吞吞吐吐,说吧。”玄烨拨了拨腕间菩提子,挑眉看了看高士奇那不断轻颤的单眼花翎。靳辅……康熙十五年至二十七年任河道总督,因淤田案遭劾罢官,后于三十一年平反起复。陈潢?陈……潢……是那个治河有术的佥事道?玄烨在脑海中将两个名字过了一遭,对于陈潢却只隐约记得大概,似乎也是受淤田案牵连,最终屈死狱中*。
他这边唏嘘,高士奇已将此前访陈潢时得知的:海床高、河床低,若轻率挖通河海,必致海水倒灌,不仅会使咸水流毒江河,农桑不得灌,百姓不得饮,更有可能冲毁下河新筑成的减水坝,使得过往十年投注的千万两白银,尽归流水,云云,同玄烨软语叙说了一遍。不过他心思缜密,转而也将于振甲所倡的清挖河床淤沙,高筑堤坝一事也不偏不倚地细细分说了。
临到头,还加了句:“臣于河工之事所知不过皮毛,不及皇上万一,想来您早有决断,臣胡言几句,不足为据,还请皇上圣断。”
玄烨听了有趣,忍不住抬手一拍他的顶戴,笑着数落到:“这么多年啦,还是你高澹人说话朕听着最为舒心。你不必妄自菲薄,这事啊……”他本想说朕不是早驳了于振甲的请,照靳辅题本做就是了**,但转念一想,恐世殊时异,这样草率怕是要引人怀疑。便转而道:“这事叫靳辅和于振甲各自将黄河入海之处水文地貌勘测清楚,旁的不说,先将数字报与朕知。再一,博观而约取,兼听则明,朕不是独夫,也不想叫他们蒙蔽。叫工部、河道,连同山东、安徽府、藩、道、聂,凡是对河务有所知的,俱可上奏。有什么条陈、建议,叫他们一齐讲清楚!”
看着眼前人闪烁不定的目光,玄烨又补了一句,“你再拟一道秘旨给靳辅,就说……就说朕不是替两个秀才分辨笔墨官司的县官,朕的天下也并非只有一条黄河!朕信重于他,但朕也清楚他的‘束水攻沙’之法并非全无弊病***,然事无全美,朕不怪他。只一条,凡治河之道,原无一劳永逸之法,惟有补偏救敝之方,朕常常以此自勉,卿当共勉之。”
高士奇在一旁听着暗自心惊,只道皇上这打了个盹怎得忽而就转了性儿?前半晌还一边要打要杀,一边急着挑通下河,后半夜却又再起朝议。他入廷侍奉至今已然十载有余,竟第一次陡生帝心如海,深不可测之感。惊疑之余,他不禁开始揣测,难不成前面半年那一通折腾,竟都是一场太公钓鱼的大戏?越想越是胆寒,豆大的汗珠在熏暖如春的室内,不一会儿便生了满额,可迎着帝王恍如实质的目光,他竟连擦都不敢擦一下,只低声应道:“臣明白了……臣这就去拟旨。靳辅为官多年,定能领会皇上日理万机中百般回护的苦心。”
“朕的苦心?朕有什么苦心,该做的总是要做的,无非轻重缓急罢了。”玄烨这时已然拿起桌上的另一封折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起来。屋外夜色更浓了,更鼓响了三声,他抬起眼看高士奇重新坐在桌后,修长清瘦的右手捻着管紫毫,飞快地写了起来。他轻笑着收回视线,也不去扰他。
熟悉而令人安心的静谧在这熏着鹅梨香的斗室内流转,屋外兀自大雪纷飞,风刀霜剑,却丝毫不能侵袭这一室暖意分毫。望着那当算是阔别六载的身影,五十六岁的玄烨在那一刻,才真正相信,这流离异世,重来一遭的机缘,当真是苍天厚赐,祖宗垂怜。
湘妃竹管与笔架山轻触的脆响唤醒了帝王游离的神思,他不需抬眼,只闲闲问了句:“近日你与朕一同读的什么书啊?过了三更了,外头雪大,澹人你也不必回苑西了,咱们君臣就读书待天明吧。”
岂料,玄烨却得到了一个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回答。
方才停下笔的臣子,闻言只苦笑着答道:“臣……已经记不清,皇上有多久没有召臣侍读了。”
寒意降下,此前闲适的宁静骤然变作了叫人心神不宁的沉默。更漏沙沙作响,玄烨手中的折子又翻过了一页,只听一声椅子同金砖摩擦的刺耳响动。他眉心一跳,还未及开口,高士奇果然已重重跪伏在地。玄烨终究长叹一声,将折子往几上一撂,瞧着跪于地上的人因着一点动静便周身一颤。他蹙着眉站起身来,缓缓走到高士奇身边,意味深长地轻叹一句。
“看来,他待你当真不好。”
“你……你,你到底是……”
“莫急,朕先问你,现在可是康熙二十六年?如今中书可称相者,是否仍是索额图、明珠二人?”玄烨一撩下摆,竟盘膝在高士奇面前坐了下来。
两个问题如同雷霆一般劈下,吓得高士奇几乎连跪都跪不住。此前模糊不定的猜想在那一刻清晰得骇人,他惊恐地缓缓抬起头来,可又无从按捺那股自本性之中滋生的好奇,直直对上了眼前人黑亮如寒星的眸子。
他从未见过这样深,却又这样亮的一双眼。
仿佛深到足以承载宇宙洪荒,亮到足以照彻上下古今。
这是一双帝王的眼睛,这是一双老人的眼睛。
突兀的认知惊得高士奇一个踉跄坐倒在地,他连着向后挪了尺余,才将声音压到极低处,颤声问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陡然陌生起来的皇帝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似的,竟只是抬手点了点他汗湿的鼻尖,慨然一笑道:“朕还想问你是人是鬼呢!”
说罢,他振衣而起,挺身肃立,而立之年的皮囊骤然涌起泰山沧海般高不可攀、深不见底的威势。那苍老的魂灵凛然傲立于天地之间,竟仿佛连日月星辰都要为他折腰。
那是高士奇从未见过的人物。
却教乾坤尽颠倒,举头无我一般人。
“朕,大清世祖章皇帝三子,爱新觉罗玄烨,御极四十八载,年号……康熙。”他声音不大,甚至带着几分怜恤的温和,可字字入骨,掷地有声。
“蝶梦庄周,澹人,这一场离魂惊梦,端看卿,信是不信了。”玄烨躬下身来,轻轻将早已震悚到不能言语的高士奇自地上扶起,他按了按他的肩膀,笑问道:“不如,今夜就读……《齐物篇》?”
* 历史上康师傅根本没见过小陈,只是听靳辅提起过,所以这里的康师傅也对他只有个大概其的印象。
**历史上康师傅是按照靳辅的意思处理下河的,驳了于振甲,但是对他大家赞誉。而且其实挑河分淤是于振甲的主意,反而是靳辅反对这条。
***“束水攻沙”确实有其弊端,黄河出海口淤积泥沙,河水抬高不能入海就是后遗症之一,具体的地理水文原理大家可以自行度娘,这里就不啰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