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ll男少东家】山河傩
2.4w正剧向,基于河伯主线+黄河鬼棺剧情,冯夷/赵光义X男少东家。赵二情感基础可以看本合集(试刀),不影响阅读。请谨慎安排阅读时间。在阅读第8,9节推荐搭配专唱神曲的-姐妹俩——无数人混剪加手书的——拟声词———的那首神曲(不让我说是吧这样行了吧)以上没问题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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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来渡穷的叮当响,这一点人尽皆知。没有挖钱的机会,来这的外人自然不多。反倒是开封的乞丐,要是讨到了钱,就喜欢来游玩一番,体验腰缠万贯奉为财神的爽快。
渡里人老早就看见,一辆牛车一路碾过黏湿的淤泥,拉着十几个大袋接近入口牌匾处。
周围人几乎是一下子围上来。
车夫搬下牛车上的五袋粟米,五袋细面,还有一大袋饼子。几个赤...
2.4w正剧向,基于河伯主线+黄河鬼棺剧情,冯夷/赵光义X男少东家。赵二情感基础可以看本合集(试刀),不影响阅读。请谨慎安排阅读时间。在阅读第8,9节推荐搭配专唱神曲的-姐妹俩——无数人混剪加手书的——拟声词———的那首神曲(不让我说是吧这样行了吧)以上没问题请。
1
天上来渡穷的叮当响,这一点人尽皆知。没有挖钱的机会,来这的外人自然不多。反倒是开封的乞丐,要是讨到了钱,就喜欢来游玩一番,体验腰缠万贯奉为财神的爽快。
渡里人老早就看见,一辆牛车一路碾过黏湿的淤泥,拉着十几个大袋接近入口牌匾处。
周围人几乎是一下子围上来。
车夫搬下牛车上的五袋粟米,五袋细面,还有一大袋饼子。几个赤龙堂的人很快控制住局面,让人排队领粮。这可比义堂发的薄粥实在多了。
不足百石的粮食不会是朝廷的漕粮,更像是私人赈济。每个人分到的不多,但总归是聊胜于无。
两人坐在咸鱼摊前的一张摇摇椅上,一老一少,动作一致,边看人们分粮边翘二郎腿晒太阳。
车夫摘下头上的草帽,慢悠悠地扇,走到咸鱼摊边,收了年轻男子一块碎银,又驾着牛车慢悠悠离开。
“老弟那么喜欢做无名英雄啊……”冯夷脚点一下地,让摇摇椅再晃起来。
少东家白冯夷一眼:“没办法啊老大。我直接给粮的话,你家姑娘就说你这条赵狗是不是别有用心,死活要我拿走,不吃我狗粮。”
“你哪来这么多钱买粮?”冯夷摘了盖在脸上的破蒲扇,扇杆戳一下身边人的脸,“骗了几个天泉老铁?”
“污蔑!”少东家大叫。
“那当然是我天天助人为乐与人为善,所以城里的大老爷大官人都感激我,又送钱又送宝贝的!”他得意地摇头晃脑,“人家还送帖子让我到府上一聚呢!不过官腔味儿太重,去了一家就不去啦。”
冯夷皱眉,刚要说什么,却见赤龙堂师爷急匆匆跑来抓住少东家:“哎哎!你怎么还在这儿?别让我们堂主等急了!”
少东家瞪大眼,挣开他问:“等我?”
师爷无奈道:“我们冯堂主比武招亲,你不是领了排队号码吗?二百五!就你!”
少东家支吾半天说不出话。当时他听说排队都排到开封西郊了,就图新鲜随便领了个号,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
冯夷一听到就迅速地折椅收摊随时等着去比武台:“老弟,你想叫我爹就直接叫嘛,还这么九曲八拐的!”
少东家一脸苦相,忽然想到什么问师爷:“但我记得排号的也有女侠客啊,这怎么回事?”
师爷正经回答:“堂主好武。女客来战,那就是单纯的比武切磋。”
“哦——”少东家拉长了语调,眼珠子转的飞快,“再确认一遍,女客打赢了也不用嫁给你们堂主吧?不用吧?”
师爷点头,眼神却不住地瞟边上看戏的冯老大:“当然!不过我们新定了规矩,刚刚贴在告栏里,您要看就——”
“行行行,师爷您先走哈,”少东家摆摆手,扯了头上的红发绳绑在手上让黑发散开,冲冯夷笑,“老大放心,我喊的‘爹’太金贵,您还受不起。”
话说这冯堂主比武招亲,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江湖好手在台上对打,台下看客站累了可不得坐下吃点喝点,冯如之就借机销售朱萸汤并其他果品,附带客店服务。十五岁的女子有这等商业头脑,真是被钱逼出来的。
榆木圆台上,四张青边红面的旗帜飘扬,五个大汉喝下烈酒,朝手中火炬一吐,冲出火蛇,气势惊人。
“比武招亲!比武招亲!乡亲父老瞧一瞧看一看啊嘿!”
“二八风华,不羡红妆,江湖儿女,夫婿难当!有胆量的上台比个武场,没胆量的台下捧个人场!”
罗大鼓扯开嗓子大声吆喝,见人聚得差不多了,小碎步下了台,双手一扬,让双方上场。
冯如之手持木枪,挑眉看对面一个娇小的身影。“你怎么那么面熟?”
女孩娇小,身上的黑衣白袍显得过大,鲜红珠串加云结盘在腰间,垂下的两袖几乎只露出指尖,漂亮的眉宇间英气毕露。女孩不耐烦地卷起袖子,露出雪白的两臂。
缩骨功只要使用得当,可以轻微改变面相和身体骨骼大小。再往胸口挤点肉就行。他说自己是女子,难道谁还能扒他裤子查证一下?
“我哥把名额让给我啦!他都打赢你一次了,”少东家说瞎话大气都不喘,接过盘中木刀,咧嘴笑道,“所以也让我来试试。堂主不会介意吧?”
冯如之被触到痛处,咬牙握紧枪杆。牛皮鼓“咚”的一声,两人飞身来战!木质兵器撞击竟然发出金属的铿然巨响。
冯如之一招被少东家拦住,迅速从上方狠狠劈下。少东家使双刀格挡,浑喝一声破开,腰腹用力,跳起连转几圈,木刀“叮叮当当”飞快地打在枪杆上,巨力逼得冯如之退后好几步,差点下台。她调整呼吸,向后蓄力,枪尖连刺百十来下,只有一下擦过少东家肩膀。少东家吃痛“嘶”的一声,冯如之得意,枪竟然慢了一瞬。毕竟只有十六,还是心高气傲的年纪。
少东家抓住机会,手腕反拿一刀,两刀夹住枪杆,借势竟然挑开三丈高,落在比武场边缘,抖动的长木杆弹出一小片残影。
卸了武器,自然是赢了。少东家收刀行礼:“承让!”
冯如之秀眉紧皱,咬牙回礼:“愿赌服输!阿爹就给你了!”
?
还没等少东家理解,一直在台下看戏喝彩的冯夷被几个赤龙堂的壮汉捞上来和少东家站在一块。台下众人掌声雷动,鲜花缤纷。
“恭喜!”
“恭喜啊老大!”
两位当事人一脸懵逼。
一个手臂上纹了两条龙的胖大汉拿了张小手帕抹眼泪:“老大!守寡快三年啦!您放心,我们绝不会忘了朱帮主!只是俺们看你一天天的邋遢过日子太难受,总得有个人照顾你啊!”
兄弟们各个捶胸顿足,又感动又不舍。
“不是,”冯夷震惊地看向宝贝女儿,收到的却是仿佛理解般的沉默,“怎么没人跟我说过?到底是谁娶媳妇儿啊!”
“老大!上周我们喝酒庆祝您回来,您自己答应的呀!谁比武若是赢了堂主,男客娶堂主,女客嫁老大!”胖大汉匆忙解释,“俺们赤龙堂最讲信用!您可别出尔反尔啊!”
是男是女都不浪费!
冯夷想破脑袋也没半点印象,那就只能是太多黄汤下肚,啥也不记得了。
“不不不,你们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少东家焦急地按住肩膀,想直接复原身体骨骼给他们看自己雄壮的身姿,“那就是我不——”
“好!”一声洪亮的叫彩硬生生打断。台下人群忽的散开。一队人分两侧列开,给一男子让道。圆领青官袍上纹鹭鸶,微胖,脸上胡髭稀疏,面相温和。
师爷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他腰上蹀带挂的铜色印信,惊道:“莫不是王艾王大人?”
赤龙堂这几年一直在修补瓠子堤,所耗资费颇多,积蓄捉襟见肘。没有木头和银钱,哪填的上窟窿?冯如之实在没办法,只能尝试和朝中官员联系上,请求银钱木料。
朝廷停了黄河漕船,想逼赤龙堂归顺,双方在这个问题上水火不容,唯独在瓠子堤上还有商量余地。毕竟修堤防洪,造福的不只有天上来渡,还有南面的开封城。
府尹请示官家得到同意后,派转运使王艾来天上来渡查看虚实。如果确实紧急,朝廷会考虑拨银两救济。
换言之,能不能拿到钱,就看王大人这一张嘴皮子了。
“哎呦大人!”师爷忙跑下台行礼,“怎么提前这么多天就来了!我们都没怎么准备!”
冯如之冷哼一声,放下木枪直接离开。她看不惯这副做派,但也知道不能发作,眼不见为净。
王艾摆手,指着台上两人笑道:“这不就是最好的迎客礼?本官一来就能看‘河伯娶亲’!倒是烦扰你们,让本官也蹭蹭喜气吃杯喜酒啊,可别败兴!”
少东家看这人满脸期待,犹豫片刻:“不是我——”
师爷一个虎扑抓住少东家和冯夷的手腕往角落带,边双手抱拳假哭道:“老大!小爷!你们就行行好,演了这一出吧!前两天我们修堤的钱全都花完了,就等着朝廷给钱呢!”
少东家皱眉:“你给他看看账本和堤坝不就行了?非要哄他高兴?”
冯夷无奈地看一眼少东家,他自己好歹摸得清大概,这人却是半点不懂官场。
师爷回答:“谁知道这转运使是个明事理的还是个只爱听马屁的主?如果是前者,按小爷说的做自然没问题,但如果是后者,我们没钱送礼,就只能哄他!让他到官家面前说好话!”
师爷见少东家态度软下来,忙乘胜追击:“你装装就好,等王大人走,顶多一周,婚夜拜完堂就行了!之后你要什么我们都给!”
2
天上来渡临水,所以房子大都是竹木架起的干栏屋,防潮防洪,上面住人,下面养家畜。泥土路两边有零星小贩叫卖,看到冯夷走过都热情地大喊。
“老大你要幸福啊!朱帮主一定会高兴的!”
“冯老大来看看!最新鲜的城里挑剩的咸鱼!便宜八成呢!回家给嫂子炖一条啊!”
“这人是我们新娘的哥吧!也那么俊啊!我们老大可会疼人啦!一口牛奶一口马奶的把我们小堂主带大,你可放心着吧!”
“夫妻和睦早生贵子啊老大!”
他婆娘忙扯住他笑骂:“哎呦,老大都这把年纪了!说什么呢!”
摊主横眉撇嘴:“怎么,你还不信?你看我们老大龙精虎猛的,怎么就干不了那活儿?那必是一发入魂!”
冯夷和少东家走在街上,弯腰塌背,全都黑着脸,竟然一句都没法反驳。
散场后,冯如之摔给两人一个包裹,让他们去街上送请帖。少东家刚要说话就听她冷笑:“谁让你使这种手段?给我负起责任来!”
因为说话不能被听见,两人只能走的极近贴耳朵说话。
“要不我还是跟您女儿拜堂吧,”少东家早变回来了,走路一副虚脱样,“太丢面了,男人只能穿红披风不能披红盖头。”
“你盖头一披下面是张狗脸也没人知道,人家官老爷要看的新郎官儿是我。真是臊得慌。”冯夷抹一把脸,把脸上强行弯起的笑给揉下去。
也不管认不认识,两人机械地把帖子塞进目标怀里,飞快逃走,主打一个早送完早收工。
走到一家面具店,一张长桌上摆着五色傩面。桌后一个枯瘦老人正在镂空面具的两个眼窝,旁边摆了两大块榆木和白杨木。
冯夷见少东家走不动道了,笑问道:“看上啦?”
少东家点头,走上前拿了一张欣赏,却被老人一下夺走。
“绿为青蛟,红为赤龙,不是本帮的不能佩。”傩老硬邦邦地说,继续雕面具,“除非——”
“除非你是‘河伯挚友’!”冯夷大笑,揽过少东家的肩拍拍他,“傩老,你就卖给他吧!”
开封府客卿张错站在议事堂公案前,向府尹报告完今日处理好的公务,偷偷瞄一眼,看见府尹不时揉一下太阳穴,眼底带了淡淡青黑。
“开国三年,澶州滑州地带的黄河就大决口三次……”府尹强压下心底怒火,语气冷淡,“河渠司的几个人怎么干事的。”
张错忙道:“大人息怒!黄河水患古已有之,而河渠司刚刚建起,机构整合,官员配置,都需磨合时间啊!”
“磨合……”府尹冷笑,“谁知道他们是必须磨那么久,还是故意磨那么久。”
张错不语,知道府尹生气,不好触霉头。
“行了,不对你发脾气,抬起头,”府尹长叹一口气,拿起毛笔在一张纸上勾画起来,“你说你要提前休沐两日,本府准了。之前让你引那侠客和河伯接触,做的很好。”
张错一喜,拜谢道:“谢大人!说起那人,先前常见他来府上,近日却没怎么见——”
清脆的“嘎达”一声,毛笔置在架上。
张错立刻闭嘴,低头接过纸收入袖中,带门退出。
他慢慢挺直腰杆,沿着长廊一步步向外走。他观察多日,发现府里多了不少侍卫。不止少东家,平时府尹常迎接的宾客好友也被拒绝来访。
张错暗笑。府尹大人也是忍得辛苦。
3
黄河安澜,风调雨顺,则丰收满贯;黄河水患,旱涝不均,则颗粒无收。五代以后,水难频发,三天一小决,五天一大决,百姓苦不堪言。
赤龙堂修建瓠子堤,中途被无忧帮的人破坏过一次,但仍不气馁,再次修建。
太阳毒辣,三十几个汉子光着膀子干活,身上直冒咸滋滋的汗,汗渍泛白。被晒得疼了,就跳进河里泡泡。
几个人在做埽子,拿绳子、竹索把碎石头卷起,一头固定在坝上的顶桩,另一头放下堤去,一捆捆把堤压实,用来堵水口。另外几个人往竹笼里塞石头,用于护岸钉坝。剩下的人在做杩槎(三角木架)。这也是技术活,木头捶地得讲究平衡,用力不妥很容易偏,手腕子也会受伤。
石砖和竹木被一双双粗糙的大手稳稳地搬运堆砌,作为挡风防浪的大军之一,捍卫身后土地。
烈烈骄阳之下,巨大而规律的“碰碰”声震耳欲聋,高大的堤坝上人影弯曲,像漂在抖动的水里。
冯夷陪少东家在堤坝下看了一会儿汉子们干活,等他实在受不了了,就钻进棚子猛灌白水。
冯夷把头顶的草帽盖在少东家头上,单手围成喇叭大喊道:“老张!下来!”
坝子上一个人影停下动作,直起身,顺溜地爬下来,用肩上的白汗巾擦脸。这汉子不壮,但肌肉很结实。他看一眼少东家:“老大,怎么啦?抓羔子来干活?”
“屁!”冯夷笑骂,等少东家把帖子递给老张,“来吃喜酒!”
“哎呦!那必须来啊!”他仔仔细细地看帖子上的名字,笑得爽快,“我肯定带着兄弟坐满席子!老大放心!”
少东家喝了水还是热,但不敢再喝。工人们带的水是有限的,他又不干活,不该浪费。
远处一个大红伞盖在黄土原上尤为显眼。
少东家眯起眼,看清是一个仆役撑伞,伞下是王艾王大人。
等众人行礼,王艾笑眯眯地坐下,倒也不嫌热,拉着汉子询问工程具体事项,例如堤坝脆弱的地方,如果黄河决口可能流经的区域,诸如此类。他描述不出来,就带着王艾亲自上堤看个清楚。
冯夷看着两人远去,眉头却慢慢皱起。
黄昏时分,云边的晕褪至淡红,浅淡的暮色朝黄褐交错的土原围拢过来。冯夷和少东家坐在土坡上,苍茫土原尽收眼底。现在凉快,汉子们干活也快了很多。
少东家在玩刚买的傩面,嘴部两根牙齿一弹一弹的,也不戴上。两人心照不宣,怕堂里人又拿他俩开玩笑,都不想那么快回去。
“老弟,有了面具,想不想学跳舞?”
少东家眼睛一亮,忙不迭点头。他第一次跟冯家父女打的时候,两人都有类似傩舞的动作,霸气外露。
冯夷见他一对水灵眼睛直直地看向自己,便大手一拍站起来,脱了上衣束在腰间露出铜色皮肤,虎背熊腰,一身横练肌肉沟壑分明。
冯夷两腿岔开,鞋底在地上剐出两道深痕。他跳的是傩舞最基本的“禹步”。
“前举左,右过左,左就右;次举右,左过右,右就左;次举左,右过左,左就右。借用八卦和中宫九个方位。这是以阴阳为气韵的舞步图式结构……”冯夷放慢动作,手决做的也极慢,“懂了吗?”
少东家点头。他一句话没听,反正记住动作就行。
大开大合,一步一跳,凶恶憨厚却无丑态,气势雄浑步伐刚健,最后一次跳跃呼号声回荡于鱼柏川,久久不息。
这舞体力消耗极大,少东家跳了一遍便气喘吁吁,好在得到冯夷认可。
少东家坐在冯夷边上,从袖中掏出一个锦袋抛给他。
“谢谢冯老大!”
冯夷扯开细绳,看见袋里装的枯茱萸和一丈红,微微睁大眼:“茱萸袋?”
少东家点头,坐到冯夷边上:“这是阿水婆婆做的,一个给他儿子,一个送我了。”
”阿水婆?我记得她儿子阿祖已经……”
“死在洪水里,坟在白马驿,袋子我放那儿了。”
少东家托腮看夕阳沉沉,黄河水染成温暖的橘色,一只白燕贴着水面飞过,翅尖点起几滴水,朝北方飞去。
冯夷不语,静静听那河水汤汤,看那白燕消失在无暇碧空。
“还是不归顺?这样下去,就算有老大你镇着,朝廷就这么继续断漕,堂里人吃都吃不饱。这里的人只会越来越少,去做开封的廉价苦力。洗恭桶的活计都抢着干。”少东家扯开嘴角笑两下,虽然并不好笑,“一个白饼子都能让娃娃高兴半天。”
地平线吞了落日,散乱的云朵霞片朦朦胧胧,模糊的紫灰色铺在天边。
冯夷沉默,等身上的汗被暖风慢慢吹干,他穿上衣服,站起来。
“回去吧。”
4
赤龙堂大厅作为亲堂,挂满鲜艳红布,墙上交叉悬各式兵器,四根巨柱挂了赤红傩面。数十张圆桌排开,大喇喇摆满酒肉,香气四溢。
王艾坐在桌边,看那新郎官一袭绯红绸袍,袖口纹狮子滚球。他身长近九尺,胸脯横阔,五官深邃英挺,头发和胡须洗的干干净净,全无昔日邋遢模样,就是表情怪了点。
王艾再看堂门口,本该是女眷迎接新娘,却换成了赤龙堂的汉子们,一边起哄一边迎着新娘喜气洋洋地走来,像是一群大鹅拥着一只小鸡仔嘎嘎叫。
新娘穿了一件裁剪过的红锦喜服,肩头领口的黑底如意云头纹衬得那只露一小段的脖颈白如凝脂。隔着轻薄的红盖头,新娘秀美的面部轮廓隐隐若现。
冯夷走上前,不捏新娘手指,只握住手腕。两人大步踏过火盆,却听得一身撕裂声。
“刺啦!”
“.……”
都改大几个码了,屁股那么大的吗。冯夷暗想。
求求你女儿别让我赔衣服了,那么多酒肉都是我掏腰包的,哪有娶姑娘还让人家倒贴的。少东家暗想。
当然这些话只能在心里说,两人还是乖乖到了堂前牌位。
“一拜天地!”两人并肩而立,对着天地作揖。
“二拜兄弟姊妹!”再转身,向堂内众人鞠躬。
众人纷纷欢呼叫好,气氛热烈。
“夫妻对拜!”两人弯腰行礼,神色复杂。
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
河伯娶亲,礼成!
兄弟们开始享受酒肉,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冯夷在外面陪酒。
装扮精致的婚房里没有美娇娘,只有少东家,他扯开盖头,百无聊赖的翻开床褥,吃早早撒好的干果核桃填肚子。等冯夷进来,他就算完工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关上,冯夷一身酒气,但眼神清明,没有喝醉。
“你来啦?能不能出去一趟给我带点酒——”
“砰!”
一人破开窗棂,摔在地上挣扎滚动。少东家直接跳起大喊:“什么人!”
冯夷仔细一看,大惊:“阿错?”
张错瘫在地上,衣袍凌乱,面色惨白,口不能言,只是捂着腹部蜷缩颤动。
少东家看他身上没有伤,搭脉细听,知道是伤在内脏。可他身上只有治外伤的药。
“老大!你这儿有大夫吧!叫进来!”
冯夷迅速起身,却又停住:“阿错带青蛟堂的人投靠朝廷,做了不少腌臜事,赤龙堂的人见了他恨不得直接杀了喂狗,那里还肯治他?”
“那,那要不——”
门外传来“叩叩”两声。“老大,怎么了?”
冯夷还在担心外头的人直接推门进来该怎么解释,少东家已经抓着张错的衣领往床底塞了。
另一个声音从门外响起,冯夷听出那是跟在王艾身边的一个小厮:“新郎官,里头怎么啦?蜡烛倒了还是窗户破了?要不要小的进来修一下?”
两个人连忙喊:“不用了!”冯夷拍一下少东家的嘴,示意他别说话。这一下力气挺大,嘴都拍红了。
“新郎官,要是你们出事,大人可饶不了我们啊……”小厮不依不饶,“还是让我们进来看看吧?”
少东家捂住嘴,咬牙切齿的低声催促:“你让他们走掉啊老大哥!”
冯夷把张错一只挣出的胳膊再塞进床底,无奈反驳:“门外那个是王艾的人,他们哪里听我的,让拿瓶酒都磨磨蹭蹭半天的!”
“嗯、嗯啊!————”
门里门外的人全都愣住。
声音从床底发出。张错腹部疼痛,刚才还被一通拉扯,发出呻yin非常正常。
但出现在此时此地,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正常了。
冯夷迅速反应过来,双手压住床榻,规律地发力,同时喉底发出粗哑的低吼。
“吱呀——吱呀——”
少东家也不落下,捏着嗓子发出一串断断续续的叫声。两个人一唱一和默契非凡,仿佛真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画面上演。
“呜,呜/////////////呃……啊!——”
门外传来飞快落跑的下楼声。
冯夷走到门边,确认没人,朝少东家点头。少东家比个手势,又把张错从床底拽出来。
张错神经质地抓住少东家的领口,语气虚弱:“ji,jia——!回——”
少东家干脆背上张错,踏上窗台:“这儿不让治,那我回开封找大夫!老大你努力嗷!”
楼下大堂推杯交盏,呼声不断;楼上朱墙金帐,烛火葳蕤,烛花簌簌地落。
冯夷长出一口气。他犯了酒困,干脆脱鞋上床,手边抓住什么,不自觉的摩挲。
红盖头被揉得起了皱。
他慢慢合了眼皮,耳边却听得一阵奇怪的窸窸窣窣声。他起身走到窗边,见两人穿夜行衣,在屋顶腾挪。
冯夷生疑,直接追出去。
偌大一个婚房,此刻竟然空无一人。
5
细密的雨点像一张薄纱覆在脸上,朦朦胧胧。
少东家抹一把脸,再把身后的张错扶正,骑马飞奔向开封城。
“回,救……”张错趴在少东家背上,马背颠簸,他肚里翻江倒海,忍着不吐出来。
“回哪里?回开封府?我知道你是客卿,”少东家无奈道,“这种时候了还表忠心?你这种伤还是去医馆吧!”
“不……大人、府——”背后的人猛地一挣,手指紧紧扣住少东家的背,几乎要抓出血来。
“你——”少东家被后头人折腾的几乎要抓不稳马绳,“好好好!府里也有大夫。我带你去!行了吧!”
开封府后院正门,非府尹和圣上不可过。
“官爷!官爷!”衙役伞都拿不稳,死死扒住想要硬闯的少东家,“没有府尹口令,不能进啊!您要被下狱的!”
少东家一开始走正门被拦,打算翻墙,却又有守卫拦住,就连屋顶都有人蹲守,防卫极严。
他前些日子也来过,全都不准进入。现在拐到偏门,又被拦住,肚里一股火窜上来。
“大哥,是我啊!都来多少次了?院里的大黄见着我都不叫了!”少东家背着张错,指着自己怒道,“怎么现在就不让进了?”
少东家见衙役不打算解释,只能退一步:“那你让我背上的人进去,我不进去,好不好?这是你们客卿!”
衙役犹豫片刻,还是摇头堵住门口。
少东家咬牙,一手单托住张错,一手点衙役睡穴,走廊下阴影处,专挑死角,实在躲不掉的人直接打晕。背上张错似乎力竭,不发一声,倒也方便了他。
少东家利索地翻窗,看见公案上摆了一张图,线条密密麻麻的,少东家来不及看清,图就被迅速折起。
赵光义“腾”地站起来,横眉怒目,厉声吼道:“从哪个门进来的?!滚出去!”
少东家从没看见他这样生气,一下子愣住,一只脚还在窗外不知该退还是改进,就这么卡在窗口。
他头发浸了一层雨,亮闪闪的。
“我、我不进去,”少东家想了想,还是走进来,只把背上的张错小心放下,然后一步步后退,“他要见你,我现在就走。”
赵光义看他背过身去,到了窗边却迟迟没有动作,心里一绞。
月余不见了。
少东家思考良久,还是回头小心看赵光义一眼。
月光流连在那张面庞上,照亮那双仿佛蒙了层雾的眼睛。
“大人,”他委屈的说,“我做错什么了吗?”
怎么不让我进来呢?
怎么不让我见你呢?
月余没怎么睡好,现在头发散乱心烦气躁的男人眼底翻涌。他坐在公椅上,揉揉鼻翼,朝少东家招手,缓缓道:“你过来。”
浅深殊可测,激射无时壮。常苦事堤防,何曾息波浪。
黄河流经地区或是边防重地,或是首府要地,战略位置都至关重要。朝廷自开国以来就极其重视治水治黄。官家现在对疏通改道很感兴趣,于是众大臣提出让开封附近的黄河改道,东西南北都有,而支持东流和北流的官员占大多数。
支持东流的官员认为,黄河北流方便了契丹南下,而现在南征才是主要政策。
支持北流的官员认为,黄河流经开封一带时,本就是往北流的,而要是改道东进,就是违背地理,劳民伤财。还不如就势往北疏通,花的钱更少。
两派目前的态度还算温和。赵光义所处的地位能量太大,不方便表态。但他隐隐觉得,照这么争论下去,恐怕会有党争之患。
这几天想来拜访府尹给他送礼的大官不计其数,赵光义干脆称病,一律拒客。他也知道,多少只眼睛现在紧紧盯着自己的府邸,观察出入人员。
少东家只来了两三次,就被眼尖的人盯上了。所以才会收到很多礼物,邀请他来府上一聚。少东家以为人家只是感谢他做好事,把礼物都折成钱,买粮送给天上来渡。
赵光义意识到这人也可能被拉进水后,马上加强防卫,叮嘱下人决不能再让他进来。至少等这波风雨过去。
至于要等多久……他不愿想。
赵光义让府里太医给张错诊治,两人在隔壁交谈。
刚才气的上头,光顾着赶这混小子走了。现在赵光义才看清,少东家竟然穿了一身鲜红嫁衣,形制朴素典雅,漂亮的收腰完美突出少年人挺拔劲瘦的身形,但接近胯部的布料被撕了个口子,露出雪白的绸缎。幸亏穿了裤子。
女式喜服。
“你怎么……”赵光义瞪大眼,上上下下打量他。
“啊,说来话长,”少东家被看的不好意思。
“那就长话短说。”
“被逼的,别问了。”
赵光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长长叹气:“现在是真防不住你。你上赶着来这里,过不了多久,更多人会找上你。”
少东家仔仔细细看完了水道地图,还给他。
“.……还真是天上不会掉馅饼。”少东家直哼哼,“但是礼物我照收不误,到手的钱还有还回去的道理?我不理他们就是了。”
赵二这人不坏,哪能因为这些就平白生了罅隙?他可不服气。
赵光义继续道:“你今夜来就来了,明天扮作马夫出去。之后没本府通知再敢乱闯,就等着去吃牢饭!”虽然现在还一次没吃过。
少东家刚要回嘴,见太医开门进来行礼:“大人,病人一醒来就要见您。”
“大人!大人!”
张错一骨碌从床上掉下,他满头是汗,张口大叫:“求您救命!”
少东家赶紧把他扶到床上,给他顺气:“谁打的你?我帮你打回去!”
“不是我的命!”张错摇头,“是我兄弟姊妹的命!”
几个时辰前,张错策马回天上来渡处理青蛟堂事务,路上看到一处燃烧篝火,两人坐在石头上。
“王午那个混狗,自己穿袍戴帽装大官的,好不威风!倒让我们在这儿盯梢干苦力活!”
张错一听,感觉不对劲,拉住马小心躲在石头后面。
“你也别抱怨,”另一人虽也不满,但也安慰他,“那个王艾明日才从开封城出发去天上来,就这么一条必经路,我们见着车队赶紧回去报信就行了。”
是张错把瓠子堤面临的困境告知府尹,府尹再请示官家,派转运使王艾来天上来渡查看。所以他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对上了脸。王艾是个瘦弱,眼神却颇犀利的老头子。
那人从怀中掏出信展开:“看到没?那混狗来信说今晚赤龙堂要祭龙王,所有人都要集中到一块,到时候就直接一网打尽!”他扬天长叹,“俺也想杀个痛快!”
杀?为什么要杀?他们是谁?张错虽还不知道前因后果,也听得牙齿打战,手紧紧攥住马匹毛发。
马被抓的不舒服,轻轻嘶了一声。
“什么人?!”
两人登时抓起手边的刀,朝张错这边冲来。
张错大骇,立刻上马奔向天上来渡。他要去报信!
身后人也策马来追,一人气沉丹田,大喝一声,使内力隔空拍出一掌。
张错只觉浑身内脏被震了一下,“哇”的吐出一大口血。他一个清瘦书生,哪里受过这种伤?整个人痛苦的趴伏在马背上,但手仍然紧紧抓住马绳。
三人在平原上狂奔,接近渡口时,追兵实在心急,举刀用力一扔,砍中那马腿。
张错的马痛嘶一声剧烈挣动,前腿高高立起,一个腾跃,竟然把背上的张错直接弹到不远处一个低矮屋子的房顶!
他强撑着站起来,忍着浑身剧痛爬过两块草屋顶,然后跌入一户人家。
剩下两人不敢直接进渡口搜人把事情搞大,也不敢担责,干脆直接策马逃跑。
张错囫囵爬进窗户,浑身气力都卸下去,只听得耳边一声惊叫:“什么人——”
赵光义不想动人。
开封北郊,特别是天上来渡,临近黄河,是疏通改道的重点关注对象,东流北流的大人物现在全都盯着这块地!而赵光义一没有实质证据,二没有上报官家,就这么派兵过去,是什么意思?那里甚至不是赵宋朝廷管辖的地盘!
抛开这些不说,也可能是帮内火并,这种事没必要朝廷出手。
完全不划算。
张错见府尹摇头,知道他难处,迅速给了少东家一块青碧色玉佩,上面纹了一条蛟龙。
“这是堂主信物,”张错紧紧握住少东家的手,清俊的面孔满是泪水,“你拿着它,青蛟堂的人随你驱使!求你救如之!求你救我百姓!快去!”
当初朱帮主身死,冯夷离开。龙蛟帮群龙无首只能分裂,张错带着青蛟堂投靠朝廷,忍受了多少白眼。他说服自己很多次,都是为了存活。
那一天他带着人离开,冯如之和赤龙堂的兄弟在他背后远远望着,而他不敢回头。
但他们本为兄弟姐妹!他们本为一家!
少东家脱了喜服,换上一身黑色窄袖常服,迅速跳出窗口,被一只手抓住。
他回头,看见赵光义攥住自己的腕骨,拇指按在那一小块突起上。
“大人,您不愿去没关系。”少东家正色道,“等着就好!”
他果断挣开那只手,跳下屋檐。那青骢有灵,直接接住小主人,长长嘶鸣,朝那一片茫茫平原奔去。
赵光义抬眼望去,漫天青丝撒下,天地一色朦胧不分。
雨要下大了。
6
谢龙王是一年里最盛大的傩祭。除非生了大病遭了大灾,天上来渡的人都会来。守堤坝的工人也不例外。而且刚刚赶上河伯婚礼,真是双喜临门!
两位新人在婚房厮磨,其他人去傩祭,不算破了规矩。
人们选了最大的宗祠,搭好祭台供桌。
中心聚了大批人,坐在小板凳上,从台上看下去只是乌泱泱一片。不过其中一个人倒是显眼,青袍乌纱帽,头顶还有红盖伞撑着。
王艾气定神闲地坐在正中央。他心里早打好了算盘:一会儿傩舞开始,等安排好的人杀了台上的演员,这就是暗号,台下潜伏的无忧帮兄弟马上砸碎大瓮拿出兵器开杀。
祭司双手高举,高声喊断:“一点风调雨顺!”
“二点五谷丰登!”
“三点万事如意!”
“龙王大威啊,平大江!河神大德啊,平大河!”
祭司完成一系列等仪式后,搬下供桌,开始上演傩舞。
冯如之舞技纯熟,唱词嗓音浑厚,号称“破啰观音”,这次傩舞主司非她莫属。
八鬼面具形制相同,只有下颚部分颜色不一,身穿黑色古袍,下着红裤,肩上斜搭一块三角红布,每人手持一把长刀。正中央的冯如之扮演龙王,走“跳磋步”,先出左脚,紧接着右脚跟,再出右脚,依此类推跳跃着行进。每一步都踩在鼓音上。
八鬼在各个方位站定,踏着“禹步”,阵型变换迅速,从四方八卦,到一字长蛇,四退五进,口中不时发出低沉的“吼”“吼”吆喝声。场面庄重又诡谲。
锣鼓急骤,冯如之提刀按掌,大步圆场两周,在台中央站定,向每一只鬼劈刀三下。
她发觉每一只鬼离自己过于近了,不是排演好的那样。但舞不能停,她只能继续。劈到第五只时,锣鼓声更紧。
众人呐喊助威:“吼!”“吼!”“吼!”
因为距离太近,冯如之只能收力,刀劈的略歪,震到一只鬼的刀上,竟然掉了一点暗褐色的漆。她定睛一看,那掉漆的部分竟然泛着金属光泽!
是真刀!
冯如之大惊,下一个动作慢了两拍。
八鬼生疑,紧握手中刀,互使眼色。
一人突然从黑暗中跳出,拽住冯如之面具的毛发直接推到台下,众人来不及震惊,忙接住堂主。
此人前后点步上台,身体前倾屈膝,整张狰狞的傩面暴露在惨白的月光下。
傩面宽八寸,高十寸,黑面红发,双目鼓突,眼珠漆黑射出精光,赤色双眉如腾云,血盆大口里伸出足有两寸长的森白獠牙,呈八字形,咔哒咔哒地振动好似磨牙,嘴角连通鼻翼的豁口冒出蒸腾白气,仿佛流下涎水,近似贪婪地看向四围小鬼。人鬼兽的特征在一张脸上奇诡的相融。
传说有将“开山”,为蚩尤爱将,勇猛善战,力大无穷,亡于涿鹿之野。
民请开山,抵御外敌,亦与钟馗同道,吃魍魉。
“都来呀!呵!开山仁义赛乾坤!”
“都来呀!呵!黎民永乐太平春!”
鼓声因为这突来的变故而停下,风声飒飒,呼吸都小心翼翼。几人想要上前,被冯如之拦下。她不知这人什么名堂,那就按兵不动。
少东家右手提钺斧,左手捏诀,单腿矗立,一个右弓步挥刀朝左劈,再翻腕右劈,略过一只鬼的头发。这只鬼明显感觉到属于金属划过空气所独有的沉重感,但苦于不方便说话,只能继续舞蹈。
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不能停下,大锣一敲,堂鼓、大鼓、板鼓迅速跟上,鼓点由缓到急。
人声吆喝不止,反而越发激动。
“都来呀!呵!龙王仁义赛乾坤!”
“都来呀!呵!至今赫赫显威灵!”
少东家急碎步后退,再走禹步,头部剧烈的,诡异的颤动,坚硬的牙“嘎达嘎达”地碰撞。
每一个动作,凝滞,突进,跳跃,都无比坚硬刚猛。与当日冯夷在他眼前的舞蹈并无二致。
他猛地一个就地翻滚,钺斧横扫四围,竟然掀起气浪!八只小鬼一瞬失神。
鼓点越发急促,牛皮面绷地极紧,几乎抖出残影。
王艾发觉台上人迟迟不动手,有点焦躁,手指往脖子这里划了好几次。
八只鬼再次使眼色,走到各自方位,随锣鼓拍子走跳蹉步朝中央靠近,慢慢缩小包围圈。
少东家左右踏步,连带着长长的黑罗裙抖动。他手中钺斧高高举起,右腿曲起上滑到左大腿,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嘶。
“都来呀!呵!驱邪逐疫迎吉庆!”
八柄大刀猛地朝他刺去,如莲花开绽。少东家一个腾跃,整个腰背弯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如一把拉满的弓。
锡鼓铜胆“哐”的剧烈碰撞,发出尖锐嗡鸣,并多层次的雄浑鼓声,电闪雷鸣。时间仿佛静止。
“斩尽妖魔鬼怪精!呵!”
闪着锋锐寒光的钺斧撕裂空气,被投掷出去。
“呵!”
八鬼瞪大双眼,看见那空中傩面,裂开的嘴角处呼出白气。
“呵!”
王艾只觉眼前什么东西一闪,紧接着是肌肉被撕扯,骨骼被碾碎,一瞬间剧痛,然后再无感觉。
“呵!”
身首分离,钺斧深嵌进脑袋,牵扯出一长串jizhui骨,钉在后方一颗大树上,血水淋漓。
少东家两腿大开落地,身体低蹲,双手一前一后平举,手掌怒张,赤眉黑目的傩面微微晃动,一对睛轮巨目黑白分明,满溢出阴森杀气。
是人?是神?是鬼?
众人愕然,几个胆大的缓缓转过身,看见那一堆不堪入目的骨肉,酸水在肚里翻滚,忍不住呕出来。
无忧帮迅速反应过来,纷纷砸碎两侧大瓮,一把把冷刃掉出来。
台下一部分人扒开衣帽,露出绿色傩面,是青蛟堂的人。他们动作飞快,直接和无忧帮打成一团。
赤龙堂群众发现这些跟在王艾身边的小仆竟然个个手拿冷兵,又见青蛟堂的人与他们对峙,一时竟然不知道帮谁。
冯如之迅速判断局势,下了命令:“赤龙堂!能打的去打狗官的随从,不能打的出去拿武器!”
堂里唯冯堂主马首是瞻,迅速行动。刚才还在娱神祭祀的庄严祠堂霎时血肉横飞,刀枪剑戟和肉体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冯如之见台上的人丢给自己一块玉佩,认出这是张错的堂主信物。
少东家拿着玉佩去青蛟堂摇人,但只有一部分人相信愿意听他安排。所以就算有准备,也还是苦战。
“这破东西我用不太好使!给你!”
冯如之认出他来,错愕道:“是你?!你为什么在这?”
台上八人被少东家这副狰狞面貌和刚才的惊天一斧吓得呆滞,等反应过来,一人的头颅已经被少东家割了,血泼溅在开山傩面,面部细节呈现诡异的愉悦。
少东家屈膝张开手掌,冯如之握住他的手,一下子跳上祭台,借势狠狠给了敌人一脚,骨头被踢断戳进内脏。
剩余几人被那恶鬼模样吓得鼠窜,只留一人在角落瑟瑟发抖。
“你爹呢?我找了寨子一圈都没他影!”
冯如之刚要说不是在婚房里吗,又吞回去:“不知道!”
“他妈的,”少东家一刀钉住角落那人的掌心,不管他鬼哭狼嚎,厉声道,“说!河伯在哪?你们搞哪里去了?”
这人不敢挣动,又不敢泄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我知道!我知道!那地方太隐秘,我带你去找,你留我一命!就在这儿的某个地方——啊!!——”
少东家“刹”的拿刀横切开他半个手掌,骨肉撕裂,刀尖在石板上“滋滋”地响。
“十个字,”他森森开口,“说不清楚我切另一只。”
“龙王庙东,东边!”这人尖叫,“鬼棺门里!我们知道河伯厉害,就引他去鬼棺真门!没人出的来!”
少东家知道那里,但没进去过。
“你们目的不会只是杀人,谁派来的?你们到底要干嘛?”
这人害怕折磨,只能一一告知:“有人雇我们来炸堤坝!所有人来看龙王,就没人看着堤坝了!我们的人现在去炸了!你放了我,我——”
少东家一刀割了他喉。
经过短暂商量,冯如之带人去堤坝,他去找冯夷。听说鬼棺凶险万分,少东家不想没找到冯夷还得再救一堆人。
枢密院偏殿,内侍点起火灯,带门退出。
私下说话,兄弟俩也不装官腔。
“北郊堤坝鲜少,只有一个在鱼柏川,还是未完工的,”赵二斟酌道,“近日雨水太多,怕是会决口。哥,你让人去看看。”
“不是派了转运使去看了吗,又要去?”赵大嫌灯太弱,拿出随身的火折子又点燃两盏。
“那里唯一有点价值的地方就是这个坝,再加上关于黄河改道的朝堂争斗刚刚起势,我猜有人要动手。”
赵大皱眉,除了谋反和贪污,他最讨厌的就是“党争”这个词。
“没了?只是猜测?”
赵光义单膝下跪,不发一言。
赵大凝视他良久:“你知道现在派兵去那儿,第二天朕桌上会多出多少折子的对吧?”
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冒险?他暗自思索。
赵光义只是低头,汗水渗透衣衫。
“要真有事,你自己担着!”赵大叩两下桌子,门外一个轻车都尉走入,下跪抱拳。
“你带五十个人去鱼柏川查看瓠子堤,”官家正色道,“带上家伙。”
五十精兵带十辆运车,在城门口听候差遣。车上装了百十来个埽子并沙袋。
李都尉调转马绳,刚要扬鞭,却被一只手抓住。
“卸甲!”
李都尉刚要抽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一鞭子,却在看清来人样貌后大惊:“大人——”
“我让你卸甲!”赵光义咬牙切齿。
李都尉只好脱了甲胄换给他,自己只穿白色单衣,内心惶惶,看府尹利落地披甲上马。
刚才官家明确说的是“要真有事,你自己担着”,就是默认赵光义可以去。
要真的被弹劾,那责任全推到李都尉身上,说他擅自带兵出城就行。
高墙之上,圆领黄袍的至尊看那一众人马疾驰而去,神色晦暗不明。
“你说,是不是朕德行不够,上天才降那么多的水灾?”
内侍突然被叫到,赶紧准备措辞:“官家有此自罪之心,已经是顶顶的仁德了,只要官家诚心祭祝,上天一定会感动的!”
“礼祭是不能少……”官家摇头,伸手去接滴落的雨水。
“但人力才是根本。”
7
“砰!砰!砰!”冯夷用力踢墙三下。
灰尘扑簌簌的落下,但整个砖石墙面没有变化,静静矗立。这个狗洞太小,他伸进去个手臂就堵住了。
他一路追进洞穴,黑衣人直接触发机关锁住铁门,他竟然被困在这了。
他干脆坐在洞边,手一搭一搭地敲砖,手指捻捻墙缝的青灰。
又是一声扑簌簌的声音。
冯夷的手被轻轻撞了一下。他诧异地抬起手,看到那个黑黢黢的狗洞“啵”的冒出一个小脑袋。
少东家的头发上落满了尘灰,似乎是吸进了鼻子,他打了个喷嚏,抖一抖,抬起头看他,一对漂亮的红眼睛直勾勾的和他对视。
冯夷很自然地把手搭在他头上揉一揉,顺便也拍掉一点灰。
“缩骨功还能用在这儿,可惜我钻不了狗洞。”冯夷低低地笑,又拍了他脑袋一下,把少东家扶起来。
“外头打得哭爹喊娘,冯老大在这儿倒是舒服,”少东家按住肩膀“嘎达嘎达”地恢复身体,“想到办法出去了吗?”
少东家把大致情况统统告诉冯夷,听得他怒火中烧。竟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干脏活。还要炸堤坝!
冯夷被困时观察过,这个地宫是三室堆砌,下面估计还有空间。需要两个人同时拉下左右两室的门闸,才能触发中室的开关。现在少东家来了,自然就可行。
两闸扳动,殿顶的铁链带着勾爪咬住地面,往上拖拽,地面“喀拉喀拉”地出现裂缝,很快出现一个大洞,通向下方黑黢黢的空间。
这是一个巨大的洞穴,顶部有一道裂缝,自然光从裂缝进入勾勒出大概轮廓。
他们抬眼望去。四根比腰还粗的铁链一端深深嵌入石壁,一端悬空拴住正中央的石棺。下方不规则的水光投在棺面。
他们站在一小块突出的石台上,百丈之下水流暗涌。
“我去看看,”少东家拽一下锁链,确保足够结实,“来不来?”
少东家见冯夷摇头,便顺着锁链爬到石棺上,看见一封信。
“此棺已封,切勿开棺,棺内尸骨朝生暮落余毒难消,触之性命难保。我欠青溪一条命,就此还清。若执意开棺,死生自负,言尽于此!——任山重”
这里是朱鱼的墓穴。
他回头去看仍然站在石台上的冯夷。那个身影依旧高大,坚挺,朝这个方向凝视。
冯夷当然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因为朱鱼是他亲手放进石棺的。这栋地宫也是他看着任山重一点点造好的。
两人对视良久。
冯夷冲他挥手喊道:“水下和龙王庙是通的,憋好气就往下跳!我们出得去!”
沿着窄小的水道,每下潜几寸,水温就低一点。
冯夷在前,少东家在后。
前方深黑的水颜色发生变化,泛着红光。一团团红色的龙王鱼卵黏着在石壁角落。少东家吃过这鬼东西的苦头,差点死在水里。
他小心避开鱼卵,慢慢发觉不对劲。
这里的鱼卵和他第一次来时,少了很多。一些有黏着痕迹的地方有人工挫铲的压痕。
不远处有两具炸的稀烂的尸体漂浮。看来收集者付出了代价。
这种凶器完全可以当成极不稳定的火药来用。
火药,炸什么?
炸堤坝!
火药管控极严,无忧帮运不进炸药,竟然直接就地取材!
两人对视,都明白了鱼卵用处,继续向前。冯夷估计着还有两三个转弯就能到龙王庙底,上了岸就有路通往地面。
他踩住一根木头借力向前,谁料这木头朽烂,扑簌簌掉下来,直接向底部一团鱼卵砸去!
距离太短,来不及捞!
因为角度原因,冯夷根本没有看见。少东家一手抓牢刚才拐角处的石柱,一手扯住冯夷的腿往回一甩,自己也跟着扑过去。
“轰!”“轰!”
水中的爆炸直接刺入耳膜,石壁裂缝蛛网似的散开,头顶的石块一股脑的砸下来,堵住去路。两个人像在被搅和的面糊里震动,只能勉力朝来时方向游。
肺部濒临极限,冯夷整张脸都是青紫色,他刚才被一块石头撞到背部,吐了一点空气。
水从四面八方挤压他的四肢和胸腔,灼烫他的气管和神经。
出不去,他趁还有意识计算了一下,这点氧气回不去的。
他一咬牙,狠狠推了游在前面的少东家一把,帮他一下子游出去五六米远,同时天旋地转。
游!至少一个得活!
身体的每一寸都在痉挛,眼前的混沌扭曲变形,他失去意识。
大脑烈火焚烧。
有水落下来。无比惬意。
一滴,两滴。
冯夷不自觉的张大嘴,渴求更多的清凉,吮吸,汲取那一片柔软的清泉。
他猛地睁眼,意识到自己咬住的是什么,迅速揪住少东家的脑袋拔开他。
散开的黑发缓慢地漂浮,破碎,像一团轻盈的海藻。他嘴上一片红肿,连脸颊都有牙印。
那双眼睛在看见冯夷清醒后,慢慢的弯起来,然后突然翻白。
冯夷带着少东家到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地方——龙王庙地底的龙冢。
左右水道被刚才的爆炸落下的石块全都堵死。没有路了。
龙冢,无数疯龙王的骸骨堆叠成山,百来把刀剑斜插入石板。北部低处,死龙王躺在浅水潭里。
正前方,两列泥塑弓腰低首,对万灵之主诚惶诚恐。
千百张符纸飒飒,百十来根麻绳牢牢固定住由巨大兽骨拼接而成的大龙。洞黑的双目在幽蓝火灯的照映下,仿佛点睛之龙,下一瞬就要挣脱桎梏,长啸而出。
骨龙居高临下俯视两个绝路人。
大雨滂沱。天地的界限已经消失,雨声无边无际,无始无终。
冯如之浑身湿透,带领帮众,顶着风雨来到瓠子堤,看见那堤上密密麻麻分布着有面盆那么大的火红鱼卵。
堤坝之后,翻滚的黄河水隐隐咆哮,浪花一层高过一层,妄图冲破这层唯一的壁垒。
这是什么东西?帮众全都不解。几个人还想去碰一下。
离堤坝三十米开外的土坡,布置了一根细线牵引的弓弩。再是几百米,无忧帮众人坏笑着,他们是故意等到现在,就为了看他们这副绝望的样子。
“不对!都退后!”冯如之惊叫。
“嗖!”木箭射中最近的一颗鱼卵。血红色的软团“咕噜咕噜”的蠕动破裂,竟然直接炸开!紧接着几十上百颗收到冲击,都在蠕动!
众人大骇,慌忙朝后退开。
“砰!”“砰!”
赤龙堂帮众发出惨叫。这是他们建了两年的堤坝!
一连串的爆炸,所有组成堤坝的竹木石瓦像破碎布一样飞溅,又被终于得以释放的黄河水瞬间吞没。一眼看去,像是一块足以铺天的布被甩过来,然后每一根纤维以肉眼难以理解的速度抽开四散。每一个白浪或直坠而下,或因相撞而爆裂,白色的尾部拖得极长。水汽蒸腾,像是煮沸的热汤。
黄河倾落九天来,砥柱三山立欲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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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汪洁白的池水。
少东家感觉脸颊被一点点的触碰。他睁开眼。
池水很浅,他坐在水里,看见一条鱼绕着他游。青身红尾,很漂亮的小鱼。
小鱼离开他,向前游去。
“小鱼小鱼,”少东家蹚水去追,急切地喊,“你要去哪里呀?”
鱼尾每摆动一次,小鱼就变大一圈,最后竟然有两人长。
大鱼朝空中一跃,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形。少东家趁机跳上它的背,牢牢抓住背鳍。大鱼带着他,“扑通”跳入水,不断地下潜。
冰凉的水流嘶嘶划过他的耳廓,带了一些模糊不清的字词,像是有人在说话。
“tong”!”“tong!”“tong!”
少东家抬头望去,方才还波光粼粼的平静水面忽然翻腾起浑浊的浪花,夹杂着泥沙。一粒粒小泥块掉进水里,被拍散,被分解,缓缓下沉。
少东家去接,却透过手掌。他接不住。
像是一只大手猛地抓了心脏,他忽然难以呼吸,一股酸涩漫上喉头。
耳边的模糊字词突然清晰,不容分说涌入他的脑海:
“南豫、朔二州大水,各杀千余人。”
少东家瞪大眼睛,本能的想要捂住耳朵,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大鱼微微颤动,几块鳞片掉下来。
“水忽高二丈,士溺死数十万。”
“河及支川皆溢,死者千计。”
头顶水面的“tongtong”声洪亮如雷,哭嚎,嘶叫,哀鸿遍野。多少悲欢离合在他背上飞过。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少东家嘶吼。越来越多的鳞片扑簌簌的掉落,大鱼痛苦的低鸣。
“邓州大水,溺死数千人。”
“水溢入郡城,平地丈余,死者无算。”
“别说了……别说了……”
少东家没法呼吸了,他急促的喘息,喉咙像被棉花堵着,泪水不自觉的涌出眼眶,吧嗒吧嗒的掉下来。大鱼伤痕累累,但还是毅然前进。
“是岁天下州六十三大水,害稼及居民庐舍。”
“州四十余,大水害稼,溺死二万余人,漂没城郭庐舍无数。”
耳鸣嗡嗡,少东家尝到一点咸味,摸摸大鱼的眼睛,碰到一点温热。大鱼在哭。
“夏六月,大水入成都,漂没千余家,溺死五千余人。”
“秋,大水,人饥——
——僵尸满道。”
声音再次模糊,破碎成粉的泥点围绕在他身边,无声地坠落。
大河奔流万年,无止无休。
少东家虚弱地蜷缩在大鱼的背上,手里都是血淋淋的鳞片,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鱼再次跃出水面,竟然悬浮在空中。少东家无力地掉在地上。
他再次抬眼。一个不着片缕的女人跪坐在芳草之上。她的面部模糊不清,皮肤是土地般的赤褐色,浑圆的双肩,宽大有力的手脚,都彰显其蓬勃,结实的生命力。她的身边是无数小泥人,围绕着她跳起舞。一张一弛,大开大合,这是远古的祭神之舞。那动作太熟悉,少东家几乎是立刻想起了冯夷教他的傩舞。
女人朝他的方向望来,明明连五官都看不清,他还是本能的感受到了视线。悲切的,怜爱的,望着他。
“你能告诉我吗?”少东家撑起身体,双手伸向她,“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吗?”
“轰!”河岸凭空卷起一束水流,冲刷那群泥人。少东家没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很多泥人破碎。
泥人一开始只会四散而逃,但不久,竟然聚拢粘黏在一块儿,迅速形成一堵泥墙,去拦堵水流,冲垮了一部分,那就有更多的泥人填补上。
水流渐渐变缓,终于不成气候。泥人分散开,欢欣鼓舞。
女人张开强壮有力的臂膀,拥抱她的孩子。
少东家站在原地,看见那悬空的大鱼朝自己游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它碰触自己的额头,湿润的眼睛似在传情。它青碧色的鱼鳍,朱红色的鱼尾围拢住他。轻薄的,温暖的潮水涌上他的大腿,胸膛,一下一下的拍打,挤压……
少东家“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水,不停地呛咳,像要把内脏给吐出。
冯夷长吁一口气。他刚才扒开少东家胸口的衣服,迅速给他按压,再给他渡气,重复了五六次,总算救回来了。
等他咳完,冯夷直接给了他一拳。
这一拳结实,把他直接打翻过去。
“个王八羔子烂鱼蛋蛋……”冯夷青筋暴起,冲他暴喝,“让你游怎么不听?非要来送死?!”
他胸口剧烈起伏,青龙随呼吸怒张喷发。
“一个一个的,都急着送死,明明只是凡人,却都要贴金涂泥,做泥菩萨!”
冯夷几乎是暴怒:“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跟你什么关系?这里的所有人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什么东西值得你做到这种地步?!”
冯夷大步上前再揪住他要打,却见他眼角涌出泪,一抽一抽地哭。手指神经质地攥紧衣服又松开。
“去堤坝,去堤坝……”少东家哭着试图撑起自己,却又打滑摔在地上,“我不要僵尸满道……我不要僵尸满道……”
拳头再落不下去。
冯夷跪下来,把他紧紧抱住。
你也是,她也是,都做泥菩萨……
“不值得……”冯夷梦呓般喃喃道。
不是所有人都要做济世英雄,因为不值。人不为别人活,天地逍遥,来去孑然,人为自己。
至少在他还是个咸鱼贩子的时候是这样想的。
瓠子堤前,漫天冷雨,滔天洪水。
朱鱼遭人暗算,中了朝生暮落毒。冯夷带着她来到开封城门,门却紧闭。城楼之上,紫袍高官俯视二人,神色模糊不清。
“河伯必须死。”他在很久后从这人嘴里得到答案。
龙王治水,如饮鸩止渴,疏通一时的河道,却也破坏两岸,引更多泥沙入河,造成更大隐患。百姓丢掉手里的砖瓦埽竹,只去拜龙王,谁来建堤坝?谁来治水?
要除龙王,先除河伯。而这一代的河伯就是朱鱼。
“我舍小情,”那高官近似叹息,目光却决然,“我为大义。”
冯夷跪在城门口,抽出朱鱼手里的剑,刺穿她喉咙。
她不愿变成行尸走肉,便由冯夷亲手了结她。
她青衣红袖,顶天立地,是人人口诵的活菩萨,而现在蜷缩着,小小的一团,身体和雨水一样,冰冰凉,像是要化了。
做了那么多好事,杀了那么多坏人,最后还是这样的下场。
雨水敲打他的身躯,噼里啪啦像打在石头上。
“阿鱼,”冯夷摘下女子脸上被鲜血染红的傩面,定定地凝视那对镂空巨目,像是问她,又像是问自己,“值得吗?”
少东家缓慢地眨一下眼睛,湿润的眼睫像扑扇的蝶翅,接了一滴头顶那汉子眼角掉下的水。
他不哭了,看这硬汉子扭曲的脸。
“你怎么……哈哈哈——”他无力地笑,“哪有骂人把自己也骂进去的!”
冯夷呼吸一滞。
“你刚刚……不也是送死,想把我搞上岸……你跟我有什么区别?”
“难道你不是凡人?难道这里的人都跟你打断骨头连着筋?你明明自身难保,不也往自己身上引灾,做那泥菩萨!”少东家笑得越发恣肆,仿佛刚才哭成狗的人根本不是他,“你又回来做了河伯,你带着人们修水道建堤坝,多少人感激你还来不及!”
“你天天说人要为自己,可是这利己的事情,为何不能利人?利人的事情,又为何不能利己?”
“我救你,救百姓,我心里才踏实!利人利己,美事一桩……”少年人低低地笑,“朱女侠来不及告诉你……那我告诉你!”
冯夷的气力从骨子里缓缓的蒸出来,呼吸间全是这个年轻人发尖的,像是盐渍过的味道。
至少他怀里的人,还活着,还来得及救。
冯夷抱得太紧,身体硬邦邦的,少东家枕着不舒服,换了个姿势,鼻尖凑到他下巴。
“冯老大,你身上不是臭咸鱼味儿。是河水味……是汗水,河水,泥土,搅和搅和,再让太阳一晒变出的味道。特别稳当,特别舒服。”
跟我梦里的大鱼一个味道。
他手点一下鬼棺所在的方向,点一下冯夷胸口,又点一下自己。
“如果出去了……要是失败,我们三尊泥像,就化在一块儿吧……”他埋在冯夷怀里,轻轻呢喃。
9
冯夷“啪”地打了少东家一巴掌,留了清晰的掌印,又红了。
少东家被打蒙了,捂住小半张脸,瞪大眼望他:“怎么回事,你打上瘾了?婚房里你也打我嘴!”
“起来,我有个办法。”冯夷脱掉衣服跳下水,不多时便抬来一个大石板。
石板上密密麻麻附着红鱼卵。
“他们不是用这个炸堤坝吗?我们也用这个炸水,炸开顶,”冯夷指指上面,“跟炸鱼一样。”
少东家皱眉:“在那之前我们会先被炸死,除非……”
两人同时看向低处的浅水潭里,那条至今不腐的死龙王。
少东家抚上大鱼的唇吻。
两丈高,八丈长的大鱼,突出的骨刺布满全身,长须飘在浅水面上如蜿蜒游蛇,半闭的暗金色瞳孔早失去光彩。如果人们知道龙王是这般丑陋狰狞的巨兽怕是避之不及,为它的死亡拍手叫好。
但少东家杀死龙王的时候,却为这生灵落下泪来。
有化龙丹方。
乌头、砒霜、佛心花各六两入药。剖骨入卵,以造龙王。三月,鳞血尽蜕,哀苦异常,百不存一,方化龙之机。
十五年,药效当止,造物必智昏生狂。听之任之,恐生巨变。
脱落又生长了数十次的坚硬鳞片才能长出骨刺,爆裂又修复了数十次的血管才能足够坚韧,足以支撑巨大的心脏所泵出的鲜血流经全身。
它与百万同胞破卵而出,与千百同胞共淋毒汤,再孑然一身,吞泥疏道,独游浩浩长河。
自汉以来,如养蛊般残忍的选拔持续了近千年。
敲骨吸髓的痛苦也赋予它超出万灵的神志。它知道自己为死而生,在即将发狂的时候,河伯会拿诛鱼剑杀死自己。
剑柄红线绕了六十八圈。每一根沾满了龙王血。
这条龙王再见那傩面,再见那剑,便知它与主人重逢,安然受死。
这长达十五年的折磨,这自它诞生,到它将死都在折磨它的痛苦,总算,总算能够结束了。
少东家难得严肃,跪下来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拿刀切了一小块鱼皮,大概两个指节厚。外皮在一小滩血里浸了浸,一炷香的时间后,对里皮分析毒素。
看到三根银针都没有变色后,少东家长舒一口气:“可行。”
大鱼中了朝生暮落毒,直接碰触内里血肉就是找死。但毒素还没有侵蚀到鱼皮,短时间内甚至还有一定的毒抗性。可以用鱼皮裹住他们,再进入尸体,作为爆炸缓冲,像是架着一艘船,冲出去。
龙王身躯硬比金刚石,除非从关窍处切入,否则不会轻易被破坏,当初少东家为了了结它,足以破石穿钢的刀刃拼了命的往一个口子劈砍,最后还是靠朱鱼剑刺出一个小口,穿透脑部。
如何引爆鱼卵?
少东家想起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发现有很多水流机关,可以作为延时装置。
人踩下石板机关再跳起,马上躲进尸体,等石鱼口喷出水柱,水撞击鱼卵。一颗炸了,也会引爆其他鱼卵,形成连锁爆炸,火力惊人。
计划堪称疯狂,不切实际。所幸这两个人都不怕死。
冯夷拿朱鱼剑,从鱼体切开一条缝,扒拉出一部分肉肠腾空间,血腥气几乎化作实质。
少东家切了一大张鱼皮裹住两人,确保没有漏的地方。
他们从石板机关处跳起,一起滚进尸体内部,鱼肉张开又自然闭合。
鱼皮紧紧贴住皮肤,周边的鱼肉抽搐挤压过来。冯夷身量大,撑起的一小片空间让少东家挤进去,两个人几乎是贴的不留缝隙。黑暗夺取视觉,只能依靠触感,感受到两副身躯的火热。血腥气太浓,那就闻彼此的皮肤。
“怕不怕?”冯夷说话的热气喷吐在他耳边。这个男人实在太强壮,完完全全地拢住他,每一块肌肉的翕动,仿佛都能带动他,震慑他,吞下他,那是纯粹的肉体力量。
“……还是有一点的,可能会被炸成灰,也可能被毒成粽子。”他觉得头顶痒痒的。是冯夷脸上的络腮胡,他忍不住蹭一下。
少东家从怀里掏出两副傩面,一副开山,一副龙王:“给点安慰。”
两个人都笑了一声,给对方戴上。
一道水流从石鱼口中喷出,冲击对面石板上的鱼卵。红色的卵一颗一颗地鼓胀起来……
万里黄河崩腾狂啸,每一束水流像剑戟撕扯开所及之物,携着成吨的泥沙吞没一寸寸土地,土地上的生命。
河水源源不断奔涌进河道,但至少还没有超过河岸。
岸边还在缠斗的众人只觉身体猛地下沉了一点,全都愣在原地。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像蛰伏的巨兽苏醒后的第一声怒吼。“
轰隆!”“轰隆!”
他们本能的感觉到,脚下什么东西在被狠狠地冲撞,势如破竹。
紧接着,远处万古一人殿的殿顶像纸一样被撕扯掉,碎石瓦砾并木像神尊,扑啦啦地碎成粉块,又被向上喷涌的擎天水柱直直地冲上天!
无数白骨夹杂着刀剑顺流而上,围绕在那条大如艨艟的死龙王身边。刀光剑影,水珠泼洒,鱼鳞震震。
时间仿佛静止。
所有人呆呆地钉住,眺望这番似乎是梦中才会出现的奇诡景象。
不停歇地上升!上升!
冯夷和少东家双手拼死扒住肉缝,破开大鱼的血肉和鱼皮,带着浑身血污,重新吸入浩荡青冥的第一口空气。
已死的龙王仿佛再次生产,再次诞生生命,用她身体哺育的生命。
每一根白骨,每一把刀剑,一切的一切缓慢地运动,旋转,喷溅,升到人类无法轻易到达的高度,裹挟着冰冷的水膜,被气流温柔而决绝地簇拥着,与那条龙王,与那两个人一起,缓慢地坠落。
他们与黄河一同从天上来。
冯夷听见风声,听怀中人炽热的血液流淌,听那勃勃的心跳腾跃。
他咬破手指,在少东家脸上抹了一条血痕,再高高举起。有了这个,它才不会攻击少东家。
河底徘徊的龙王之子嗅见主人的血味,背脊切开翻滚的河水,尾部扫出千万碎珠白银,终于跳起。空气亲吻它,给予它鸟儿般的轻盈。它的主人稳稳落在它的头部,从它嘴中抽出蟠龙大刀。
所有人看到,开山执双刃,龙王握大刀,身上尽是冲淋后留下的血水,轮睛鼓眼,赤发云眉,如水中燃烧的熊熊火焰。血光向日,神威赫赫。
仿佛能杀尽天下不平,祛尽天下奸邪。
河伯寻龙莫问踪,常鳞苦尽化真龙。三叩龙门洪波去,不济苍生枉英雄!
那仿佛不该属于人世间的巨兽,被两人驾驭着,发出震耳欲聋的龙鸣,掀起层层波浪,破开重重阻碍,朝敌人冲来。
从地下冲上来的水与黄河水对冲,仿佛两军相交,发出金属兵戈对击的轰鸣。
远在天上来渡的百姓看到那青天之上的奇观,纷纷拜倒在地。
一拜,黄河枯骨,尽是真龙;二拜,江介悲风,淘尽豪雄;三拜,万里东流,沧海成空。
10
龙蛟帮从短暂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冯如之和帮众互相对视,一个个跳入河里,蹚到堤坝破碎的口子,最边上几人拼死抓住深深打进泥里的木桩,肩并肩手挽手,以肉身堵河。
“给老娘撑住!”冯如之大吼道,手臂的肌肉一块块紧绷。
无忧帮吓得胆颤,甚至有吓得失神的,直接跳进黄河水淹死。但更多人还算冷静,知道逃为上计。
然而他们刚跑出几十米,却又看见远方一队人马朝这边奔来,铁蹄踏碎泥沙石块,稻草蓑衣摩擦细札兵甲,杀气腾腾。那领头人为求快,不披蓑衣,比身后马队车队快两个马身,冷毅眉眼浸在兜鍪阴影下。
是官军!
两面包抄,雪亮刀光翻飞,凛然刃影纷迭。不出半刻,剩余乌合之众被尽数杀死,只剩一人。
赵光义迅速对士兵下令:“都往身上绑沙袋!拿上埽子堵决口!动作快!”
士兵惟命是从,一个个下水堵河。埽子用完了,也和龙蛟帮帮众抱在一起,用肉身杀黄河之怒,遏黄河之冲。
一波比一波高的巨浪毫不留情的拍打他们的身躯,辗轧他们的骨肉。他们痛得直嚎,但没有一个人放手。一个人被拍昏,那就换一个!一个人摔倒,那就换一个!
冯夷刚要举刀杀无忧帮最后一个人,被赵光义拦住。
“留活口问话。”他言简意赅。
冯夷血一样红的眼睛盯了赵光义好一会儿,发出沙哑短促的笑声:“你应该感激那小子。不然现在我就要砍了你脑袋。”
赵光义神色焦急:“他在哪?”
“不就在——”
冯夷转头,却发现少东家连带龙王不见踪影。
堤坝被埽子和肉身堵得结结实实。
又一个浪花打来,把一个埽子冲开。
“再拿一个来!”有人大喊。
“没有了!”
所有人几乎抽不开身,全身心抵抗水流冲击的肉体和精神痛苦,而那个口子越冲越大,要是再不堵上,恐怕要功亏一篑!
少东家凭冯夷擦给自己的一点血,勉力操纵着龙王,在滚滚大河中,追逐一副棺木。就是装了朱鱼的那副。
爆炸波及太大,连这副被四根铁链拴住的棺都被炸了出来,棺盖隐隐有开裂迹象。朱鱼全身都是朝生暮落毒,触之即死,要是尸体入水,毒会不会扩散开来?
少东家抓着龙王的触须向前够棺木,可每次都玩笑似的,快要碰到就又被水带远。
“妈的……女侠你行行好,过来点啊!”
一根漂浮的尖头硬木打着旋冲来,狠狠刺进龙王尾部!
龙王哀叫一声,鳞片“喀拉喀拉”痛苦地翕动,头部猛地一甩,直接把头顶的人给甩飞出去。
少东家干脆借力一扑,呛了一口水,连滚带爬终于够到棺木。像是一叶扁舟在大海中挣扎。棺盖的裂缝更大了。
他腾出一只手,撕开衣袖,一层层地裹住棺木接口处,然后紧紧抱住不撒手。
“臭小子!”“停下!”
少东家勉强睁开眼,看见一人策马在岸边追,另一人尝试召唤龙王追上,但龙王受了伤,根本游不动。
很多被水冲上来的木石、刀剑、白骨同样在水中漂浮,稍有不慎就会被捅个对穿。
少东家在水中只感到天旋地转,胃部酸水翻涌,但双手绝不放开。
耳边的声音渐渐消弭,他感觉浑身轻盈,似乎又要回到梦里,与那大鱼相遇……
“砰!——”
少东家被震得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见棺木正正好堵住了那个埽子被冲开的口子,再迟几秒,这个口子将会扩大一倍,整个人墙都会被冲跨。
少东家愣愣的靠在棺木上,喃喃道:“朱女侠,你还真行行好了啊……”
赵光义甩开头盔,双脚离开马镫,从马上直接跳进水里,抓住少东家的手腕往岸上拖,却见他死不撒手。
这个看上去快死的人上身赤裸,肌肉被划了好几道伤痕,被河水泡的发白,不停地颤抖。
少东家发觉身边的人是谁了,慢慢的弯起嘴角。
赵光义俯下身,耳朵凑到他嘴边。
“大人,”他小声地,像讲悄悄话一样,冲府尹傻傻地笑,“你来了啊……”
不回头,不求人,不认输,这人的一切都是自找的。
赵光义垂下眼睑,去捂那双摩擦出血的冰凉的手,并不宽厚的身躯挡下湍湍水流。
冯夷用临时做好的埽子堵上口子之后,两个人连人带棺一块儿抬上岸。赵光义让冯夷先照顾他,自己去指挥士兵堵水。
“你抱着棺材,不渗人吗?”冯夷好不容易把他手指抠开和棺材分离,把他抱在怀里。
“不渗,”少东家嘿嘿的笑,“里面的是很温柔的人。”
冯夷钻进士兵临时搭好的军帐里,把能找到的干布全都往少东家身上怼。一个布料组成的小坡就露出一个小脑袋。
“先等雨停吧。”冯夷忍不住,又摸了一把。
少东家打个喷嚏,不停地搓手,还是觉得冷。他知道冯夷身体虽然硬,但至少胸膛软一点,埋着舒服。
“老大要是不嫌弃,还是抱着我吧。”少东家张开手,一个无法拒绝的邀请,“你身上暖和!”
尾声
连续五个时辰的暴雨终于小下去。
鱼柏川本来就有废弃河道,而现在大半灌入的河水重新填满这条河道,与邻边河流相通,蜿蜒在这一片土原之上。
天上来渡地形比鱼柏川高一些,再加上救灾及时,只积起了到小腿的河水,很快就退下去了。除了一些房屋倒塌牲畜淹死,竟然没有人员伤亡。
此事一出,官家闻之大骇,下令彻查,不久得到真相。
由于近日连绵大雨,滑州河水骤高十余丈,眼看着就要决口。可造堤坝的钱早就被负责管理的河渠司官员瓜分干净。要是事情搞大了,御史下来一查他们都得完蛋。
为首的人想出办法:可以破坏上游那个不受朝廷管制的瓠子堤,让更多黄河水涌入下游,到那时候,他们管的地盘再决堤,就是“无可奈何”了。
他们雇佣无忧帮干脏活,自己坐享其成。谁料这些混混稍微一用刑就全抖出来了。
官家震怒,为首官员凌迟处死,其余有牵连的同僚统统斩首。
带头抗洪的李都尉也受了嘉奖,即使本人再三推辞,最后还是苦着脸接受了。
冯如之对着湖上小舟哆哆嗦嗦的人大喊:“鱼叉带船左移十五米!”
“那都上岸了!你抓泥鳅呢!”少东家怒骂道,“谁教你的?搁这儿给我瞎指挥!”
少东家遭了黄河里这么一劫,得了晕船的毛病,现在正通过练习船上捕鱼努力克服。
冯如之看少东家又跪下来朝木桶里狼狈呕吐,幸灾乐祸地大笑。她熟练地挽起袖子,接过阿爹手里用鱼叉整齐穿好的大鱼。
冯夷绞紧衣服,“哗啦啦”地挤出水,搭在肩头:“让人腌了,送给他当谢礼。”
他见女儿面上难得地显出忸怩,迷惑道:“怎么了如之?”
“阿爹……婚还没离呢……”冯如之犹豫道,“要不要提醒他?”
“那个啊……”冯夷搬来大桶,让冯如之把鱼一条一条地捋进来,“他想起来再说吧,现在要做的事儿多得很,不差这一个。”
冯如之沉默片刻,语出惊人:“先说好,我不会叫他娘。”
冯夷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瞪大眼睛看宝贝女儿。
“但是阿爹你爱怎么叫怎么叫。我不管。”冯如之撇撇嘴。
父女俩心照不宣,一起目视小舟里吐得快虚脱的少东家。
“……真那么明显?”冯夷面色复杂。
关于黄河流向的议论暂时被官家压下。府尹总算能大方接客。
少东家拎着一大串咸鱼,塞给满脸难色的衙役,大摇大摆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入。
“……没个样子。”府尹皱眉,闻见他身上的盐渍味儿,不是很想让他进来。这味道并不难闻,但太深沉,他不喜欢。
少东家嘿嘿地笑,凑过来看桌上的图:“看什么呢?”
赵光义站起来,点燃香炉,一缕缕淡紫的烟缓缓飘出。他展开水道剖面图,让他更清楚的观察到细节。
“你说说看。”他来了兴致,说不定比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家伙有用,“大胆来,采不采纳另说。”
少东家沉吟片刻,手指在图上勾画:“黄河不是有很多泥吗?我们可以一个地方造两个坝!你看嗷,这里造一个坝拦泥,后面再造一个拦水……”
两人挑灯至夜明。
官家给天上来渡赈米五千石,赈钱八万贯,鼓励重修瓠子堤。同时下诏,禁止百姓砍伐桑树枣树当柴火烧。又让黄河,汴河两岸的长吏鼓励百姓多栽榆树柳树,防止大河决口。
虽然还没有通漕粮,但也是解了燃眉之急。人们继续修堤坝,造大船,修黄河地下的水渠。
天上的神仙下十分的雨,地上的人就用十二分的劲。
人从畏天,到敬天。
最后胜天。
后记:
爆字了(挠挠)。没人提醒的话小狗可能真不记得自己结过婚,情人们该如何是好......
欢迎评论!是创作动力!超~~级喜欢!都会很认真的回复!
责雪六首
其一
鄢郢曾荒宋玉歌,无情空解度关河。
尘泥浩荡凭谁掩,道是人间白纸多。
其二
华亭归鹤落王畿,黑白盈屏世所希。
帝里于今多讣告,因何天地不麻衣。
其三
谢家飞絮满芳春,吹至天寒但隐沦。
不信飘零经岁久,几多南渡北归人。
其四
四海星驰敢奏功,由来莫是兆年丰。
岁寒却遂何人愿,君看长街卖炭翁。
其五
天风吹灭海蓬莱,夜夜笳声劲且哀。
底事关山摇落尽,未随罪诏下轮台。
其六
辜负湖头三尺冰,今年鹤至不堪凭。
无端绝去神京路,空照当时谷爱凌。
其一
鄢郢曾荒宋玉歌,无情空解度关河。
尘泥浩荡凭谁掩,道是人间白纸多。
其二
华亭归鹤落王畿,黑白盈屏世所希。
帝里于今多讣告,因何天地不麻衣。
其三
谢家飞絮满芳春,吹至天寒但隐沦。
不信飘零经岁久,几多南渡北归人。
其四
四海星驰敢奏功,由来莫是兆年丰。
岁寒却遂何人愿,君看长街卖炭翁。
其五
天风吹灭海蓬莱,夜夜笳声劲且哀。
底事关山摇落尽,未随罪诏下轮台。
其六
辜负湖头三尺冰,今年鹤至不堪凭。
无端绝去神京路,空照当时谷爱凌。
宋引章最喜欢赵盼儿姐姐
架空世界,人物魔改
从小,宋引章就和常人不一样,她容易迷路,也容易犯晕,犯晕时她会看到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她有两个姐姐,一个叫赵盼儿,另一个也叫赵盼儿。
一个赵盼儿眼睛里是有神采的,可是眼睛有神采的赵盼儿只有宋引章发晕时能看到。是鬼魅吗?是幻想吗?宋引章觉得不是。
赵盼儿姐姐说,这个世界删除了她,所以她只能偶尔溜出来,偷偷与她相会。三娘取笑她爱发梦,问她莫不是被野狐狸臆着了要去庙里求点香灰。
她挨饿的时候,赵盼儿姐姐会避着人偷偷塞一个冷馒头;她弹破手指的时候,赵盼儿姐姐会教她怎么包好伤口;她与人争闹时,赵盼儿姐姐会掰着她讲为人处事的道理;她被周舍锁着时,是赵盼儿姐姐......
架空世界,人物魔改
从小,宋引章就和常人不一样,她容易迷路,也容易犯晕,犯晕时她会看到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她有两个姐姐,一个叫赵盼儿,另一个也叫赵盼儿。
一个赵盼儿眼睛里是有神采的,可是眼睛有神采的赵盼儿只有宋引章发晕时能看到。是鬼魅吗?是幻想吗?宋引章觉得不是。
赵盼儿姐姐说,这个世界删除了她,所以她只能偶尔溜出来,偷偷与她相会。三娘取笑她爱发梦,问她莫不是被野狐狸臆着了要去庙里求点香灰。
她挨饿的时候,赵盼儿姐姐会避着人偷偷塞一个冷馒头;她弹破手指的时候,赵盼儿姐姐会教她怎么包好伤口;她与人争闹时,赵盼儿姐姐会掰着她讲为人处事的道理;她被周舍锁着时,是赵盼儿姐姐以身饲虎,才让相同容貌的顾赵氏能够轻易骗取休书。
赵盼儿姐姐偶尔还会穿得花里胡哨,嘴里“锵锵锵”地喊着,一招一式一本正经地给宋引章跳大戏。戏里,赵盼儿可能是闹龙宫的李哪吒,也可能是闹天宫的孙悟空。每当这时,宋引章都会聚精会神地看着,她开心极了,她喜欢这些英雄。
赵盼儿姐姐说宋引章最喜欢音律,宋引章想,才不是,她最喜欢的是赵盼儿姐姐。
宋引章偶尔也会担忧赵盼儿姐姐怕不是真的是自己的一场梦,这让她苦恼了很久。思前想后,宋引章决定求人不如求己,她要每天做一件好事,多多行善积德,争取连着下辈子再做一场身边有赵盼儿姐姐的不醒梦。
另一个赵盼儿眼睛里没有光。眼睛没有光的赵盼儿遇到了皇城司的进士,变成顾赵氏以后,眼中才多了照人的光彩。
之前的顾赵氏美极了也贞烈极了,只是美则美矣,缺了点神韵。顾赵氏遇到了顾进士之后,才仿佛找回了完整的人格。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眼波流转,顾赵氏成了所有东京男人的梦中倩影心中悸动。
宋引章喜欢赵盼儿,宋引章可怜顾赵氏。
但不管怎么说,宋引章,顾赵氏,孙三娘还是一起凑钱开着茶馆,只是不久之后,顾赵氏就要嫁人了,进士娘子抛头露面有损夫君脸面,茶馆又改开为酒楼。
酒楼的地点已经由顾赵氏决定了,马车疾驰着,在城外林子里穿梭,载着三人前往酒店新址。
途中下了雪,雪花飘飘洋洋,覆在了瓦子勾栏,盖在了茶楼酒坊,落在了画舫水榭,飘在了桂殿兰宫。
她抱着她的琵琶,上好的锦缎包裹着她的手,丝巾绸带铺遍了她坐的车马,像包装精致易碎礼物一样精心。大家都很重视宋引章,生怕她受伤,但琵琶教头宋引章如果换做琵琶教头林引章,大家的在乎程度好像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大雪洁白温柔,降在古人身上,也降在今人身上,降在琵琶上,降在青山上,降在流水中。她宋引章头上会有雪,那钟樵夫头上也会有雪。
贩夫走卒怎么不懂音乐呢?
情感是一样的,爱是一样的,美是一样的。
贩夫走卒又怎么能懂达官贵人的琵琶曲呢?
他们早就被官吏蒙住了眼睛耳朵和嘴巴,苛捐杂税像带着钢钉的锁链,打穿了他们的脊梁和膝盖。
一滴滴血汗顺着锁链流向深宫流向大院,打成了进士娘子的珊瑚簪子;磨成了诰命夫人的胭脂水粉;结成了钦差老爷的蟋蟀文玩;煮成了皇帝的海味山珍。
平头百姓整日地劳作,整日地劳作,兴也百姓苦,亡也百姓苦。他们又怎么欣赏为官家取乐而生的,奢靡,盛大,铺张,乐妓的琵琶曲呢?
美貌的乐妓,贫苦的樵夫,人人平等,可是权贵更平等。
马车中,焚着上好的熏香,细细的甜香包裹着宋引章,她觉得自己醉了,混混沌沌中,她有了一股冲动。
一股离开的冲动,一股出走的冲动。
宋引章扒着马车的车窗,追着飞雪,纵身一跃。
“砰”地一声,宋引章的脑袋磕在了雪下的石头上。空茫茫白茫茫的一片大地上,绽开了朵朵梅花。
她朦朦胧胧地,看到赵盼儿姐姐伸出了手,唤着宋引章的名字, 叫她随自己来。宋引章乖乖巧巧地把手搭了上去,对雪地中的自己毫无留恋。
赵盼儿姐姐的世界,有舞台,有琵琶,有等着宋引章演出的观众;没有贱籍,没有皇帝,没有宋引章想要离开的制度。
宋引章大大方方踏上舞台,开始了自己的演奏。
一曲作罢,宋引章发现很多本属常见的事都没有发生。
没有不知数的红绡,没有击节而碎的钿头云篦,当然更没有翻酒染污的血色罗裙——在梦里的世界,欣赏音乐时是不能饮酒做乐的。
但又发生了许多东西。
底下观众坐着时端端正正,站起来时笔直笔直,毫不吝啬鼓掌的力气和声音,叫好的精气神儿十足。
宋引章满足到连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她开怀地笑时脸上是有一个小梨涡的,但是在之前从来没有人看见过,周舍盯着她揽客的财,顾赵氏爱着她揽客的手,谁都没有正眼看过她的脸,谁都没有平等地注视过她的眼睛。
贩夫走卒不能懂她的琵琶,人民群众能懂她的音乐。
在鼓掌声中,一个读书人打扮的年轻人格外用劲,他的脸蛋上洋溢着诚恳,他说他叫安秀实,他说姑娘我倾慕于你。
“你不嫌我嫁过人?你不嫌我脸上磕了疤,你不觉得我丑?你不觉得……我已是……残花败柳?”宋引章笑嘻嘻地逗弄道。
安秀实愕然“姑娘在我心里,冰清玉洁。你脸上有疤,我疼在心里,姑娘很美,姑娘皎洁如明月,琴艺卓绝,姑娘面前安某自惭形秽。”
宋安二人不远处,立着赵盼儿和一个郎眉星目面如冠玉的男人,安秀实的声音不大,却还是被他听到了,他嘀咕了一句“侠肝义胆,有情有义,赵姑娘在我心中皎洁更甚明月。”
于是赵盼儿也笑了起来,嘴角弯弯,眉眼也弯弯“你怎么连马屁也要比啊。”
赵盼儿姐姐对宋引章说,她以后要学着读书,她以后要学着做其他工作,学其他技能,宋引章很开心。
这是宋引章做过的,最开心的梦。
也可能不是梦,雀翎补服,煊煊赫赫,终有一日身名俱灭;河出伏流, 一泻汪洋,源源不绝万古流淌。在跨越了无数后时光与维度后,在无数人的筚路蓝缕披荆斩棘中,清白和良心的河流的萌芽蜿蜒奔腾,平等地润泽所有人,或许会时而被堵塞,却永远无法被斩断。
另一边,引章一跃,顾赵氏猝不及防,暗道可惜,宋引章年岁轻轻,怎么竟轻了生,姐妹们一起开的酒楼也还没开起来,人就这么去了。也罢也罢,怕是上辈子欠了这冤家的。
事发突然,顾赵氏心乱如麻,顾指挥在皇城司任职,处处有眼睛盯着。自己一个商妇,生意做得好也引了不少人嫉恨,引章寻死怕是会被有心人大做文章。加之引章一心寻死,找了大夫也是白搭,还是快刀斩乱麻——速速离去为妙。
于是顾赵氏示意三娘给车夫塞银子,又搬出顾指挥的名字呵斥一二,令车夫快快赶路。随后她又温声细语,劝车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车夫唯唯诺诺,发誓自己会三缄其口。一行人便这么把宋引章抛在了荒郊野外。
不过念在姐妹一场,顾赵氏还是另外着人把宋引章草席子一裹,对外宣称宋引章染了风寒引发恶疾,匆匆下了葬。
下葬花了一贯铜钱,因宋是贱籍,一贯铜钱实属厚葬。
这一贯钱是顾赵氏找顾进士要的,因着自己手头没带钱,顾进士又是派了小厮去官库支取。
顾赵氏道“引章这一去,她轻松了,酒楼可没着落了,我得想出些个新法子。倒是你,难为你破费了,她当初在宰相之子面前为你解围,你念着她的好报答一二也是应当的。”
顾进士眉目含情,说“她怎么说也是你的姐妹,我这是应该的,我本也是不会乱发善心的活阎罗,因你的缘故,我才出的钱。至于生计——我好歹也是二甲进士,我养你。”
“顾大人威武”顾赵氏满意又矜持地抿着嘴,做了拜谢的手势。
“宋引章”或者“颂瘾张”,一纸之隔;
朱门酒肉或者路边冻骨,天堑难逾。
贱籍宋引章死去同年,拒鞑关破,匪寇入侵,铁蹄弯刀之下,无数百姓妻离子散,
朝堂中,武将森森全无用,文臣济济也枉然。赵宋的儿皇帝知道他的父姓乃完颜,以我之姓冠你之名,可儿皇帝似乎并不觉得甜宠。不过他在鞑子面前的笑容是如此谄媚真诚,就姑且认为他是自愿且幸福的吧。
皇帝内心到底怎么想,达官显贵们是高高挂起的,皇位换个主子又怎么样,弯下腰,磕个头,也还是他们的,大不了自己剃个头发嘛——男降女不降,虽然女人卑微,但忠贞的风骨可以靠女人的脚完成。
外面的时局风飘雨摇,东京的权贵们还是怡然自得。曲照唱,舞照跳,顾府甚至有一场大喜,活阎罗娶妻了。
新郎风流倜傥,仪表堂堂;新妇娇娜多姿,贤良淑德,登登对对羡煞旁人的一对璧人。
顾府大宴宾客,名流显贵济济一堂,于是顾进士特地把御赐的八十一盏宫灯摆了出来,端的是光华熠熠,辉煌耀眼。
宫灯外糊的不是普通的纸,而是被碾得极薄的海蛇皮。烛光在蛇鳞的折射下,带上了一种艳丽的金属质感。宫灯里的光源也不一般——里面的蜡烛是鲸油制的。
宫灯也好鲸烛也罢,都是宫里御赐的好东西,可见宰相大人龙恩之重。为了上供这批鲸烛宫灯,淹死了一个会水的打渔人。
那个打渔人死后,他四十几岁的老娘成了鸨母,带着她本来还在捕蛇捞鱼玩的十六岁的小孙女自甘堕落去了。只消一个馒头,一碗薄粥,就能换一个挣扎在生路上的,鲜嫩嫩,水灵灵的大姑娘。
以色侍人虽下贱,但所谓穷人富人男人女人神智有隔阂,穷人富人男人女人的生殖没隔阂,沦落风尘没多久,小姑娘就睐了当地耆绅孙大人的青眼,破花轿一装,就把小姑娘从侧门抬了进去。
这是十六岁的小姑娘交了好运,当了四十六岁孙大人的妾了。
这孙大人可是个有主意又能干的聪明人,就是他想出了以鲸油作烛蛇皮蒙影的雅事,二十年里督令制办鲸烛兢兢业业。哪怕渔家跳海死了,贡品也没有迟交少交过一回,官家对其颇为赞赏。
可惜小姑娘好运没交多久,房子里的囍字灯笼还没换下呢,孙大人府上就挂满了白灯笼——一条长虫行刺了孙大人。
官印帮孙大人养成了莫大的威仪和九九归一的腹肌,孙大人为自己的突发奇想指手画脚时,这一整坨的腹肌就会随着他的动作抖出有趣的波浪。对渔人来说,他们害怕肚皮的抖动胜于海啸的风浪。
但海蛇擅长在海浪中穿行,肥油的波浪自然也不能对海蛇有什么阻拦。呜呼哀哉,时也命也,一物克一物,此话不假。
当然,这就是这个世界无人关心的故事了,小渔女最终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故事,这个世界没有书写这些故事的余地,顾指挥深爱顾赵氏,为了凑圆顾赵氏的一个风光大嫁,顾府也做了不少努力。
为了凤冠霞帔的富丽,赶工伤了三个绣娘的眼睛;为了庭院干净,十岁的家生婢子带着她七岁的妹妹,天不亮就开始盯着叶子扫;为了舞乐声的清亮,管家在人牙子手里采买了不少梨园阉伶。
来往的客人们也很有礼数,随礼从石呆子的扇子到虞叔的宝玉,不一而足。毕竟都是名流显贵,出手就是有格调。
这个世界不关心渔婆,不关心绣娘,不关心洒扫的执帚婢,不关心卖身的贱籍女。声音伴着风在琼楼玉宇和亭台楼阁间袅袅绕梁,永久流传——这是公子王孙和他们的正妻才有资格发出的。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怜人们的这些故事要一一写出来,可太难为这个世界的篇幅了。
喜宴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红男绿女,耳鬓厮磨,欢歌笑语,好不快活。
新房里,顾赵氏幸福地依偎在了皇城司的顾大人怀中,她冠上了顾进士的姓氏,成为了他顾进士的所有物,俗世教导她这是男人对女人的爱的证明,她很幸福。
这是一个圆满的世界,血统、家世和“主角”划定了人的范围,在当下,所有人都获得了幸福——在是人的范围内。
而在另一个理想的世界,宋引章希望到达的世界,“鬼”会变成“人”。
【救风尘/反梦华录】醒风月(上)
预警:
情节跟《梦华录》剧情有出入
标题把倾向表明得很清楚了,录人自重不要进来舞。我知道这篇文不算好,我自己也不是很满意,但我的评论区和私信都只接受修改建议和纠错,不欢迎闹事者。
欢迎将文中一切人物或情节对号入座
CP:安秀实×宋引章
宋引章又一次夜惊了。
这一次她梦见纤纤玉指病变扭曲到无法拨弦,赵盼儿横着脸站在她床前挽袖子,说给她把骨头重新装正,一会就好了。
面对宋引章惶恐的祈求,赵盼儿尖声吼叫:“自个儿好!?你等得了我还等不了呢,你有多少日子没挣钱了!”
说着顾千帆、孙三娘和葛招娣出来按住死命挣扎的宋引章,赵盼儿把她的手指狠狠一掰——
“啊...
预警:
情节跟《梦华录》剧情有出入
标题把倾向表明得很清楚了,录人自重不要进来舞。我知道这篇文不算好,我自己也不是很满意,但我的评论区和私信都只接受修改建议和纠错,不欢迎闹事者。
欢迎将文中一切人物或情节对号入座
CP:安秀实×宋引章
宋引章又一次夜惊了。
这一次她梦见纤纤玉指病变扭曲到无法拨弦,赵盼儿横着脸站在她床前挽袖子,说给她把骨头重新装正,一会就好了。
面对宋引章惶恐的祈求,赵盼儿尖声吼叫:“自个儿好!?你等得了我还等不了呢,你有多少日子没挣钱了!”
说着顾千帆、孙三娘和葛招娣出来按住死命挣扎的宋引章,赵盼儿把她的手指狠狠一掰——
“啊!!!!!”宋引章差点在突如其来的剧痛中差点晕厥过去,她的手指已经扭曲成丑陋可怖的、从手掌上垂落的模样。
“完了,不中用了!”恍惚中她听到孙三娘她们的唉声叹气。
“盼儿姐……”宋引章倒在地上,气若游丝地看向赵盼儿哀求。
原本正和另外两个人认真商讨如何处置再不能赚钱的宋引章的赵盼儿转过头来,娇美的面容用一种怜悯又冷酷的神情看着宋引章,突然从自己额头处往下一撕,像传说中的画皮鬼一般,露出一张狞笑着的老妇的恶相:
“叫姐姐也没用啊,姐姐身上也不会掉钱,好好地挣钱,姐姐才疼你呢!”
宋引章在尖叫中惊醒过来,心神一片混乱,甚至顾不上听到声音进来询问她的侍女。
宋引章的梦境并不一开始就这样可怕的,从她惹姐姐们不高兴开始,噩梦就找上了她。
从相府回来后,明明姐姐说要给她办一个庆功宴,听她好好讲讲相府宴会上发生的事,但是当宋引章兴高采烈地讲起来时她们好像都不那么开心,几次打断她。
对于增加茶坊收入的讨论,宋引章提了自己的想法就被抢白一通,她有些着急地发出说起“有一个人不同意就不能算”的约定,最后弄得不欢而散。
后来宋引章因为摔碗惹火了三娘姐,挨了一通训斥,句句扎心。宋引章不明白,她真的只是想要和姐妹们分享宴会上的事,怎么会变成逞威风?尤其是那句“你姓宋,她姓赵。”让宋引章的心凉透了大半截——可她又确实不能说三娘姐说得不对,毕竟确实若不是有去世姐姐的恩情,盼儿姐还有理由为她涉险吗?
盼儿姐为她与周舍那种歹人周旋是真的,她不该对三娘姐摔碗是真的。
她知道是自己的错,可是她真的感到不舒服。
她当然不会对姐姐心生怨怼,她只是感到不舒服。
宋引章知道自己不够懂事,不够聪明,很容易给姐姐们惹麻烦,所以她总是愧对她们的。而且她这样愚笨,别说周舍那次救命之恩,平时每次想错了的时候盼儿姐也没骂过她,而是耐心地劝说、和她讲道理。她又凭什么不知感恩地去抱怨两位姐姐呢?
可是她真的很不舒服,而这不敢向人诉说的郁结让宋引章更加地惶恐和内疚——明明姐姐们都是没错的,为什么她还是不舒服?难道她心里还是记恨姐姐?难道她本身就是一头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撞见顾千帆和赵盼儿相拥的宋引章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所以大家都知道盼儿姐和顾大哥两情相悦了,就她一个人傻乎乎地蒙在鼓里吗?
宋引章脑子一团乱,她突然就感觉,身边的每个人紧紧牵着手围在一起,只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外面。
宋引章不知自己怎么走回去的,她浑浑噩噩的走出茶坊,不知走到哪里,好像还撞到了人没有道歉?她感到一路上风景那么多却都与她没有半点关系,人群那样喧闹却没有一个能够能够帮助她。最终游荡半天她也无计可施,只能先回去休息。
然后宋引章做了梦,当时的梦境远不如后面那样可怖,但也足以让她难受到窒息。
梦里好像她在看一出戏,戏里的人看不见她这个戏外的人,而这戏中人不是别人,都是她熟识的。
宋引章梦见赵盼儿和顾千帆在一起时谈论自己,梦见孙三娘和葛招娣谈论自己,每句话都让她心往下沉。从他们交谈分析,这些话正是在这些天自己不在的时候他们说的。
宋引章醒来,想起梦里他们说的话,心口闷痛得厉害。
议论她也就罢了,宋引章知道自己哪儿都不如姐姐们,不怪别人说。
她在意的是盼儿姐说要做顾夫人不能抛头露面,想把茶坊改成酒楼,觉得她得了题字后傲气浮上来,不愿给自己坐镇。顾副使戏谑地说自己去让沈如琢管教她,盼儿姐笑嘻嘻地向他抱拳道谢。
他们提起她时那隐约的居高临下让宋引章发冷,不过最重要的还是盼儿姐说要她坐镇时隐含出来的意向——他们说过会帮她脱籍,但从盼儿姐打算让她继续在酒楼坐镇看来,他们并没有这个意思。
宋引章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昏了头了,难道为一个无头无脑的梦去质疑自己的姐妹吗?她强迫自己驱散胡思乱想,翻了个身重新入睡。
梦境没有停止,换了个花样缠着她,宋引章这次梦见了她和赵盼儿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她的盼儿姐依然还是那样温声细语地关怀自己,劝诫自己,但眼底的轻鄙和不耐却清晰到宋引章无法忽视。
宋引章今夜休息得并不好,第二天无精打采,始终对晚上的梦耿耿于怀,连带着她回想起和姐姐们的点滴都感到疑神疑鬼。导致孙三娘来找宋引章的时候,宋引章甚至连直视她的勇气都没有,她始终记得梦里那个赵盼儿眼里满满的恶意。
宋引章躲避的表现在三娘眼里就是坐实了她觉得自己现在金贵了,看不上姐妹们了,拌了两句嘴就要开始摆谱放着她们的茶坊不管了的推测。
可想而知,宋引章挨了一顿比昨日更严厉的训斥,但又不能和三娘姐说昨晚做的梦,她茫然无措地望着三娘姐愤怒离去的背影,慢慢流下眼泪。
还能找谁呢?她想到沈如琢。
其实说起来奇怪,在第一次遇见沈如琢的时候她冥冥之中有种感觉,就好像周舍这一大劫过后她会平安一生,在周舍之后的遇到的下一个男人也是值得可以终身的。
但周舍那一次相信自己的代价着实惨痛,要不是盼儿姐,她现在恐怕尸体都不知道烂在哪儿了。所以直到顾副使亲口告诉她沈如琢没有劣迹,那日跟着她也必然没有恶意之后,宋引章才放下心来,放任了自己的直觉与沈如琢越走越近。沈如琢也的确对她温柔体贴,并承诺帮她脱籍。
宋引章其实心里仍旧隐隐感到不安,好像她身上又要发生什么大事一样。
沈如琢让她入住了沈府,但看到府上那个美丽柔弱的陌生女子后她心里咯噔一下。
“原是大名鼎鼎的宋娘子,奴家失敬。”略带病色的美人拘谨地向宋引章行礼。宋引章心乱如麻地回了礼,听着沈如琢向她解释。
据沈如琢所说,这位美人名叫常青,是名舞伎,与一富家子弟相爱,不顾姐妹和妈妈的劝阻一心带着积蓄嫁于他。结果可想而知,她的夫君很快就腻了,有了别的新欢。常青落得人才两空,被一顿毒打赶出家门。
“我看见常娘子的时候,她已身无分文,一个人走到河边要自尽。一条人命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常娘子打算写信给她姐妹求助,但这段时间她也无处可去了,现在身体也没好全,我帮人帮到底,总不能这时候把她赶出去自生自灭吧。”
沈如琢耐心地对宋引章解释,他救常青的确是因为被她楚楚可怜的美丽身姿牵动了心神,但现在他还舍不得引章,不想就这么放走她。 好在引章心思单纯,现在也信任他,他好言相劝一番她是一定不会闹的。
宋引章默然无言,回了准备好的卧房。
能把美艳的烟花女子带入府中的男人,有几个能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宋引章可以预见自己的未来,即使沈如琢不是周舍那种人,不会虐待她,但常青的出现令她如鲠在喉——即使常青离开且她跟沈如琢真的没有任何出格的事儿,但没了常青就一定不会有别的女子吗?万一等在一起的日子久了,沈如琢对她的热情消退下来呢?
宋引章想起沈如琢告诉自己常青是怎么落魄的,不也是因为遇人不淑吗?她们这些贱籍出身的女子,即使被骗被抛弃,又有谁会给她们一个公道呢?只怕不跟着唾弃她们脏都是大发慈悲了。
想来哪怕跟了沈如琢,她最好的下场也只是色衰爱弛,独守空房了却残生吧。
宋引章想完感觉胸口涨得发疼,她发现自己好像根本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去,更没有一个对自己真心的人。
宋引章对于活着这件事感到身心俱疲,倒在塌上昏睡过去了。
她又开始做梦,这一次梦见的更让她从头凉到脚跟。
梦里盼儿姐听到她去投奔沈如琢的消息,一脸失望地说了几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样被宋引章恩将仇报寒了心的话便去准备开酒楼的事,没有一点要过问的意思。
这倒罢,自己一声不吭就走人,盼儿姐心里不好受她能理解。真正让她心惊的是招娣对三娘说的话,简直就是莫名其妙,说得像是她先翻脸不认人一样。还有什么叫做她嫉妒盼儿姐所以勾搭上沈如琢?顾副使每次来找盼儿姐都说是来找她,结果所有人就她一个不知道他们两情相悦,倒成了她一个人的错了?她会相信沈如琢,不也是因为皇城司的顾副使亲口说沈如琢不是坏人吗?
等看到她们擅自在契书上按下自己的手印时,宋引章觉得自己都已经没有了感觉,明明她知道自己在做梦,但就是感觉这是真正发生的事。
宋引章昏沉沉地睁开眼,夜已深沉,一缕微弱的月光照进房内,她意识一片清明,但头和四肢仿佛有千斤重,动弹不得。
宋引章头昏得厉害,本想合上眼继续睡,但这时放在桌上的孤月却吸引了她的注意。
只见孤月周身泛起点点荧光,如同夏夜草丛里点点的萤火虫,然后那萤火虫飞起来慢慢组成一个人形,最后竟变成一个朦胧的青年男子身影。
那男子衣着朴素,并不像富贵人家的子弟,只是个出身平常的读书人,他模样周正,只是目光有些呆滞,好像神智不太清楚,等他的目光落到宋引章这边,眼里才稍微有了神采,呆呆地朝她飘了过来。
宋引章不明白自己对于这个绝非活人的陌生男子为何没有任何惧怕,反倒是看见他心里莫名地有愧疚之情,好像永远都亏欠了他什么。又对他莫名地有股信任,总觉得他一定不会伤害她。
这幽魂到了宋引章床前,看她片刻,伸手想把被子给她盖好,但摸索半天他的手一直穿过被子,根本拿不起被角,尝试几次失败后他停下,继续在床边呆愣愣地望着宋引章。
宋引章看着他突然心里一阵酸涩,可是自己分明不认识他,怎么看见他觉得这样安心?
宋引章很快支撑不住陷入沉睡,这一次她又梦见自己和盼儿姐在一起,是最开始她执意要跟周舍,诉说自己对于摆脱乐籍的渴望,盼儿姐还是温柔耐心的样子,但一张嘴却是一个尖酸沙哑的老妇声音:“傻孩子,人干什么不是为吃饭呢?这儿是吃尽穿绝的地方,水来洗手饭来张口,又不用你去做苦活,只要你听话挣钱,要什么给你买什么。”
然后是她在茶坊弹琵琶吸引一众客人时,盼儿姐握着她的手用那副不属于她的嗓门激励她:“宝贝儿,姐姐疼你,今儿个多挂客,明儿个姐姐还给你包饺子呢。”
挂客?宋引章一听就明白这个词说的是什么,明明从不觉得自己在茶坊弹琵琶和这种脏词能扯上啥关系,但她一结合现下情景,感到了剧烈的反胃。
最后是她撞见一直心存好感的顾副使和盼儿姐缠绵相拥,她应该识趣悄悄走开的,她原本也是这样做的。
但梦里不知怎么她跟被定住似的动弹不得,直等着赵盼儿放开顾千帆过来狠狠给了宋引章一巴掌:“你还哭呢?不要脸!加场你嫌寒碜,背地里倒勾引起我的男人来了!这回你还说你和从前不一样了吗?”
宋引章第二天起来时精神差到了极点,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病了。而那天开始沈如琢突然对她避而不见,只安排了下人,让她有什么需要就吩咐他们。
沈如琢明显的异样,宋引章自然不会一点都察觉不到,之前与姐姐的不愉快和连续的怪梦让她觉得心冷,沈如琢的转变已经让她麻木。就算现在没有半点要她滚出沈府的意思,但是以后的日子那么长,谁说得准呢?
她当然可以主动离开,离开后呢?除了回教坊司还能去哪儿?还能找谁?若说她原先还对赵盼儿她们有一丝求和的希冀,但这两天过于真实的梦境让宋引章一点也不想见到她们。
而且说来也怪,不知道是不是梦境作的怪,离开赵盼儿等人后宋引章发现自己回想从前时越发的细心,从前根本不觉得有必要去想的事她现在一琢磨就觉得不对劲。
赵盼儿苦口婆心的劝她别急着脱籍,说她过的是神仙日子,可为什么她自己那样渴望逃离这样的“神仙日子”,甚至脱籍后也对别人提到她的身份也极其敏感?
明明是开普通的茶舍,为什么来的都是男客?为什么还要靠她弹琵琶来吸引客人?如果梦里赵盼儿打算以后开酒楼也让她坐镇是真的,想起之前盼儿劝她现在日子过得好不要急着脱籍,难道……
宋引章不寒而栗,可之前她为什么从没想过这些明显的疑点?
现在别提脱籍了,她不禁想,是不是老天都认为她们这样的贱籍出身就不配有活路?
宋引章靠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天,只感到天下之大竟无她的立锥之地,世上人千千万万,竟无一人可以拉她出泥淖。
这大概是她们这些乐籍女子逃不掉的宿命吧,也许即使她现在被沈如琢赶出去饿死街头,这一生也比绝大多数官伎要好了,毕竟能歌善舞、精通丝竹的貌美伎人并不少,但能成江南第一琵琶手,还得柯相题字的能有几个?
她们这些人能活得过四十都算高寿,更别提她知道的多少盛极一时的女子死前都落得无法想象的凄惨下场。
不对……宋引章敏锐的抓住心里闪过的一丝异样,如果她认为身在乐籍的日子过得这样糟糕,为什么盼儿姐和好好姐开解她说她现在过着好日子的时候,她觉得她们说的很对呢?这些结局凄凉的女子的记忆她是从哪里看来的呢?
宋引章的头开始隐隐作痛,她不得不先停下,看到沉默地靠在一边的孤月,想起昨晚看见的男人。那也是个梦吗?还是真的?他是鬼还是别的什么?为什么会从孤月里出来?
宋引章仔细回顾男人的长相,她确信自己没见过这个男人,但为什么看到他的时候自己会像看到相伴多年的人一样?
孤月依旧安安静静地靠在那儿,对她的满腹疑问默不作声,像那天晚上无声无息守在她床边的人一样。
那个孤魂到底是谁?在孤月上附了多久?
宋引章抱起孤月,轻拢慢捻抹复挑。孤月伴随她多年,像是她在这世上唯一一位不会说话的至亲,每当她为纷扰的思绪所困,只要奏响琵琶,听着自己的手指和孤月共鸣的清脆弦音,就能让她慢慢恢复平静。
一曲终了,门外响起侍女的通报,常青要来看她。
宋引章皱眉,但人已经等在门口,还是先让她进屋。
“听闻宋娘子身体有恙,奴家想着来探望,不想竟有幸听得东京第一琵琶手奏曲,此生无憾。”常青施施然走进来,毫不见外地坐下,她的脸色已无一丝病态,对宋引章笑得意外深长,“娘子的琵琶声着实令人伤感。”
“我所弹并非忧思之调,常娘子谬赞,今日身体欠佳,弹奏时心不净,只怕声音不堪入耳。娘子来可是有要紧事?没有就回去歇息吧,别过了病气。”宋引章觉得常青身世可怜,本就不欲与她为难,但也不想应付她,委婉地下了逐客令,但后者并不领情。
“非忧思之调,但弹奏之人心有忧思。宋娘子的病只怕非身疾,而是心病。”常青却不识趣,一双能把人看穿的眼睛盯着宋引章,“我听闻,东京那位原本经营茶坊的赵娘子时不时亮出宋娘子的牌子给自己行方便,她开酒楼的契书需必定要宋娘子的手印,可算算时间宋娘子当时人不在她身边,此事宋娘子知道吗?”
“那是我和她的私事,不劳常娘子费心。”宋引章心里一咯噔,这些事她梦里都见过,常青怎么知道得这么细?但她绝不能被牵着鼻子走,并不想搭话。
“当我挑拨离间罢,宋娘子讲义气,即使闹了别扭也不和外人说自己的姐姐,可那顾赵氏是否真心把你当妹妹,宋娘子心里已经和明镜似的,不需我多嘴了。”
“你——”
“梦里就是假的吗?梦外就是真的吗?或者说……宋娘子认为哪边才是梦?才是假?”
一听到说“梦”,宋引章大惊失色的瞪着常青:“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宋引章,他们都已经为你倾其所有了,你现在得靠自己找回遗失的一切。”常青长叹一声,举止再无半分烟花女子的轻佻,“你们这个世界的混乱程度远比我想象的严重。我找到赵盼儿时,她因为到处飘荡找人求救,生魂离体太久,晚一步就魂飞魄散了。但我来得也太迟,现在这方天地已是那顾赵氏的天下,我寸步难行,不敢出现在顾赵氏和她相好的视野里,只等到你那天独自走出茶坊,才佯装擦肩而过接触到你。”
前面的话宋引章听得云里雾里,什么一会儿赵盼儿一会儿顾赵氏?但听到常青最后的话,她大惊失色。
宋引章隐约记得那天她沉浸于刚得知顾千帆和赵盼儿相爱的情绪中,在外游荡时和路人碰了一下,并没注意到旁人是谁长什么样——当时常青是有意偶遇自己的!?自己这些天怪梦不断也是因为她?
“他们是谁?”宋引章声音发颤地追问,心如擂鼓,虽然常青只提了一句,但她有种直觉,常青话中的“他们”才是对自己最重要的。
她想起那天从孤月里出现的人,他也在其中吗?
“你本来知道他们是谁的,他们也从来不会放弃你,宋引章,你现在是这个世界唯一幸存的重要角色了,情势紧迫,你必须尽快想起来,只有你先醒来,你才能救自己、救他们。”
宋引章还想问,常青突然问:“顾赵氏不是说她为了你姐姐救命之恩才照顾你吗?想一想你知道的关于你姐姐的事吧。”
然后常青没有容宋引章继续询问,悄悄留给她一个材质不知道装着什么的古怪瓶子,对她说:“如果你还是想难得糊涂,就把它扔掉当今天从未见过我,但如果你……服下它,你会知道你的梦魇真相。”
常青迅速离开了宋引章的房里,按她的说法虽然沈府离顾赵氏较远,但她的“权限”使用时间过长也容易被发觉异样的。
沈府又是清平的一天日子,但宋引章却再也无法风平浪静。
想想我的姐姐?姐姐……姐姐!?
宋引章顺着常青的话一想,顿时惊恐万分,因为她发现根本不知道关于自己姐姐的任何事,包括名字!
回想起来,作为妹妹,她至今对自己姐姐的认知就仅有很小的时候盼儿姐告诉她的:姐姐为了救盼儿姐而死,临死前把亲妹妹引章托付给了盼儿姐。
别的呢?没了。 盼儿姐当年遭遇了什么要姐姐去救?姐姐怎么救的她?为什么会送命?宋引章全然无知。
宋引章记得年幼时,向盼儿姐问过好几次关于姐姐的事,但盼儿姐好像并不情愿说起她,总是止住话头或打太极转移过去。次数多了宋引章也察觉出了盼儿姐的不情愿,便不再提起。
之前宋引章总是觉得盼儿姐想起死去的姐姐会伤心,所以不愿触碰心里的伤疤,但现在看来赵盼儿的反应显然不对劲啊!按照常理,能够对一个人舍命相救,还能向她托孤,必然是最交心的人,这样一个人为了自己惨死,换成谁都会时不时地怀念她吧?怎么会一句话都不愿提到她?
再想起赵盼儿每次听到宋引章说姐姐时的反应,哪里像触景伤情?分明更像是厌烦和不耐。甚至宋引章现在连姐姐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而这么明摆着的不对劲,她居然也是现在才注意到。
宋引章想起梦里发现的盼儿姐眼中对自己的厌烦,就好像盼儿姐并不想对她这么好,但是碍于某些原因不得不上心一样。
这到底是为什么?
宋引章又开始头痛,但这一次她咬牙扛住剧痛,逼自己继续思考下去。
她一定是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定要想起来!
常青说的“他们”是谁?现在都在哪里?她要怎么救他们?
这个“他们”里面……包含孤月里那个男人吗?宋引章后悔自己脑子怎么这样不灵光,居然没想到在常青离开前打听打听。
如果包含他,“他们”的其他人是谁呢?有她的姐姐吗?
宋引章想起常青表明来意时那颠三倒四的话,一会儿叫盼儿姐赵盼儿,一会儿又称顾赵氏……就好像是两个人!?而且盼儿姐有很长一段时间离魂以至于差点魂飞魄散了吗?可她怎么不记得有这种事?还是说盼儿姐被冒名顶替了吗?
宋引章想起昨晚梦里那个用老妇的嗓音说话的盼儿姐,登时汗流浃背,难道现在的盼儿姐是假的吗?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迄今为止,她发现的异常都是通过做梦,那要不……再睡一觉,看能不能梦见什么?
躺下后宋引章想起梦里诡异的盼儿姐,不禁抖了一下,但还是心一横闭上眼。
经过一段熟睡之后,梦境开始了,相比起前两天,这下宋引章才是真的来到了人间地狱。
宋引章觉得荒唐至极,现实中的盼儿姐都没用什么恶毒话骂过她,但今天的梦中的盼儿姐比她见过的最凶恶的老鸨还要可怕百倍。
梦中的赵盼儿逼着她整天地弹琵琶招揽生意,每天钱赚得不够多就打骂她,随手抄起东西打,扯头发扯得头皮流血,甚至还用烙铁烫她。同时还把她看管得极严,上次有位公子喜欢听宋引章的琵琶,不过和她说了句话,晚上就被赵盼儿毒打了一顿罚跪铅板。
而每次她被打的时候,孙三娘和葛招娣乐得在旁边看戏,还偶尔给怒骂的赵盼儿帮腔:
“你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天生的剩饭手,吃不上热乎的!”
宋引章的手因为弹奏太久火辣辣的,快被弦磨出血了赵盼儿也不放她休息,胡乱抹些药就强迫她对付着继续,否则除了挨打,她还会吃不到任何东西喝不到一滴水。
日子过成这样,茶坊里的钱她更是一分也别想动了,哪怕那些钱本就该属于她。
谁叫这儿就她一直是个贱籍呢?
宋引章觉得这样的梦简直太荒谬了,赵盼儿怎么可能这样对她?这根本不是她认识的赵盼儿,这个人比周舍还要歹毒!
当赵盼儿美丽的面容被她亲手揭下,凶相毕露之时,宋引章终于从地狱般的噩梦中脱身了,睁开眼看着侍女担忧的脸,她满脑子只充斥着一句话:这不是她的盼儿姐!
真正的盼儿姐在哪儿!?我到底忘记了什么?
宋引章极力否决了侍女问沈如琢请个大夫的提议,她意识到绝不能让更多人发现这些事。她没有在打发走侍女后马上又睡下,而是等到入夜后,在平常入睡之前的时间打开了常青给她的药瓶。
借着微弱的烛光,宋引章看到里面不知是什么液体,她心一横喝了下去,感觉味道和白水没什么区别,躺下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这一次宋引章的梦不再让她感到害怕了,但给她带来了更奇怪的感觉。
“宋!引!章!等船到江心补漏迟了,我看你还能怪谁?事前要三思,免得后悔,我也劝不动你了!等以后你嫁过去被周舍打得哭哭啼啼的,可别来找我!”
“我就算被打死也不会找你!”
梦中的赵盼儿被执迷不悟的妹妹气得直跺脚,等周舍来请她保亲时骂了他一脸便甩袖出门了。
盼儿姐?尽管打扮和性情天差地别,但宋引章扔然认得这就是赵盼儿的脸。
这个盼儿姐和宋引章认识的盼儿姐完全不一样,她从未脱籍,更没有官宦人家的出身和藏拙保留清白之身的幸运——和众多在风月场中挣扎的女子一样,梦里的盼儿姐在烟花场上摸爬滚打多年,一言一行都已经被风尘浸透。
可不知为什么,宋引章一看见这个陌生的盼儿姐就感到莫名地亲切和安心,就好像比起代替姐姐一直和她相依为命的那个赵盼儿,这一个才应该是她原本的亲人。
原本?这个词在宋引章的脑子里瞬间炸开。
她又想起常青意有所指的话,又想起之前的梦里那个披着盼儿姐的皮哄骗她、虐待她的恶妇,真相已经在心中呼之欲出。
梦还在继续,大致上和现实中的后续一样,赵盼儿一语成谶,宋引章一进门周舍就变了脸,日打夜骂。
而即使因为周舍不欢而散,还互相放了狠话。苦不堪言的宋引章这时第一个想到的求助对象仍是盼儿姐,而赵盼儿一收到宋引章传到的消息也仍是义无反顾地来救她了。
宋引章心里又暖又酸,眼眶湿润起来。
梦里根本没有顾千帆,一直都是盼儿姐一个人和周舍艰难地斗智斗勇,周舍也不是色令智昏的傻瓜,他们三个自然而然的闹到了公堂之上。周舍本来要状告赵盼儿骗走别人妻子, 却得知已经有个叫安秀实的秀才先一步状告周舍抢走他的妻子。
我有个丈夫?宋引章十分惊讶。
安秀实是谁?宋引章不认识他,但就是觉得……不对,我一定认识这个人,只是不知为什么忘记他了!像忘记梦里的盼儿姐一样!
安秀实……随着奋力的思索,宋引章的头又痛疼痛不已,与此同时她也对这股无形的阻碍感到了愤怒,更加一心要冲破它的假象。
安秀实、安秀实……我好像想起来了!
当终于看到拿着他们定情信物上堂作证的男人模样时,宋引章早已泪流满面。
沈如琢这两天总在做些奇怪的梦,梦里他的名字不叫沈如琢,只是个出身不起眼的穷秀才,还和宋引章有婚约,还和赵盼儿关系不错,甚至宋引章落入周舍的魔掌,他也是和赵盼儿一起搭救的。
除了荒唐无理,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些梦。原本只是一个梦,他一笑而过也就罢了。但这些梦像戏目一样每天都连着前面的内容,醒来后也总是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让沈如琢深受其扰。
梦里的自己对宋引章一见倾心,一往情深。沈如琢想起自己从注意到宋引章开始,也比以前他好过的那些女子更加在意些,原本没多想,只觉得这宋引章比她们更对自己胃口,但结合起梦境,他对于更喜爱宋引章这事感到了莫名的邪门。因此这几天他甚至不敢见到宋引章。
他也想过赶紧和宋引章断了,远离这个邪门的女人,反正世上大把的美人,他还真吊死在她身上不成?但每当丢弃宋引章的念头一出来,一股心痛之感立刻涌上来阻止了他。
沈如琢也没办法,先让她在这儿待着吧,等到时候把她引荐给林三司后再打算。所幸这几日能跟常青这朵偶然得来的解语花谈谈心,让他心里松快了不少。
“常娘子……?”沈如琢受邀跟下人到达常青房门口,却看见梳妆打扮好的常青坐在桌前,桌上摆好了酒菜。
“托人传给妈妈和姐妹的信已得到回信,派来接奴家的人明日就到,以后不用再叨扰沈公子了。” 美人举起酒杯,看着沈如琢的目光充满了一个小女人子的依恋和不舍,柔情蜜意地一眼就把沈如琢融化了。
“不知往后可否与常娘子再相见?”沈如琢略有些可惜,这也是个色艺绝佳的大美人,他都还没吃到嘴里就要飞走了,但也不爱干强取豪夺,只是遗憾地与常青碰了个杯。
“与沈公子这些日子的时光本就是我偷来的,引章姐姐本就因为我伤心生过病,但她心善可怜我,允我今日亲自答谢公子。我不能贪得无厌,今夜能与沈郎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常青死而无憾了。”常青喝了两杯便柔若无骨地倒向一边,刚好让沈如琢接住她。
怀中的常青顿时紧紧抱住沈如琢,仿佛他是她唯一的依靠一般,美娇娘身上飘出的酒香和体香直袭沈如琢的大脑,他很快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沈如琢做了个痛苦不堪的梦,他不记得梦里那几个恶鬼是谁,只记得他们原本要抓自己和赵盼儿,但自己拼死保护赵盼儿逃走,却没能幸免,魂魄被生生分割开……
沈如琢在剧痛和惊恐中惊醒,却发现自己被绑成粽子无法动弹,他想叫人,却发现自己的嘴被堵住。
而一抬头发现宋引章正站在床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死死盯住他时,沈如琢吓得魂不附体。
“真不知他们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竟想出这样阴毒的法子。”宋引章看着惊恐挣扎的沈如琢,语气很平静,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
她全都想起来了。
属于宋引章的人生里本就没有什么顾千帆和沈如琢,只有一个常对她头疼但仍会处处护着她的八拜之交姐姐赵盼儿,还有一个来喝花酒后对她一见钟情的痴秀才安秀实。
原本在被从周舍手中救出来后,宋引章本该和安秀实白头偕老的,但不知哪里来了一群不知是什么的恶鬼,一番惨烈的抵抗之后,安秀实这个傻瓜在拼死挡住他们让盼儿姐的魂魄逃走去求救,但他自己被抓住后被恶鬼撕扯成两半,其中一半被捏造成沈如琢,另一半则在混沌的意识中溜走躲进了孤月,以另一种方式陪伴着宋引章。
而安秀实的躯壳也被分给那毒妇顾赵氏的姘头,改造成顾千帆的模样和身份。
而宋引章,在顾赵氏因为之前和赵盼儿他们僵持不下被逼迫立誓要照顾好宋引章,只是在眼睁睁看着姐姐和夫君的惨状后被篡改了记忆,从他们的魔爪下得以幸存。
难怪那顾赵氏对她满眼不耐却还要一直照拂她。
难怪她会对顾千帆和沈如琢产生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情意。
难怪孤月在身边总是让她感到安心,难怪那天孤月里会飘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孤魂。
这些虚假之下的血泪和惊魂,她全都想起来了。
“他们把你变成一个无情浪子,让你在周舍之后再骗我一次,再过不久我就会被你亲手送给一个老色鬼。真是好手段!”宋引章讽刺地翘起嘴角,“我总是相信你会是我的最终归宿,却浑然不知现在的你已经面目全非,半点不会再爱我了。”
沈如琢大惊失色,他不知道宋引章怎么知道他每次把好过的乐籍女子献给林三司这事的。他想辩解说他对宋引章是有真心的,他想恳求她饶过自己这一回,发誓再也不敢对不起她了,但除了“呜呜”的声音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时常青拿着一把形状古怪的匕首走来:“诶诶诶?叙旧差不多就得了,我们时间本来就不多,等把他灵魂修复了再诉衷肠也不迟。”
常青怎么也在这儿?什么灵魂修复?——沈如琢根本动弹不得,他不知道这两个女人要把自己怎样,甚至他都没法呼叫下人进来。
沈如琢后悔进房之前把所有下人挥退了,他们大概还全然不知自己现在命悬一线。
“原子,快把安秀才另一半灵魂弄出来吧。”常青把匕首递给宋引章后,扭头喊了一句。
随着她的呼唤,一个形容怪异的球形生物用它古怪的声音应了一声飞出来,它发出光围着摆在一旁的孤月照射一圈,沈如琢便看见一个书生模样的男鬼从孤月里显出来,神情呆滞地飘到宋引章身旁。
他想用袖子擦去宋引章脸上的泪痕,但依然无法触碰人与物体的挫败让他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看着宋引章。
他不记得这个姑娘是谁,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但他潜意识里就想永远陪在她身边,即使什么也做不了,至少能一直看着她好好的,所以即使他浑浑噩噩,但这个模糊的执念让他从抓住自己的人手里溜走躲进了孤月,一直藏到现在。
沈如琢不记得有见过这个男鬼的脸,但他认出男鬼身上的打扮,正是自己在梦里的穿着。
他陡然想起刚才常青说的是“安秀才另一半灵魂”,而自己在梦里被人叫做是……!
可沈如琢已经不能继续想,因为宋引章已经在他被堵在嘴里的惨叫中干净利落地一刀剖开了他的胸膛,挖出了他的心。
看着沈如琢眼中的难以置信,宋引章嗤笑一声,在他们这样的公子哥儿眼里,乐伎女子都是娇养的花儿,十指不沾阳春水,必定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但没人比宋引章自己更清楚,她从小日夜练习琵琶,整日抱着十几斤重的孤月站、坐、行,方有今日所成,就他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恶贼才会把她当菟丝花!
宋引章面色不改,听着常青的提示有条不紊得和她一起合作,安秀实的魂魄要缝合完整等到他痊愈,好在常青告诉她一个好消息:沈如琢刨除安秀实的那一半残魂后,他的“残骸”可以分解成最初用来制造他这个人物的能量,而这些能量可以用来温养盼儿姐因为暴露在外太久磨损严重的灵魂。
接下来她们要尽快解决顾千帆,拿回原本属于安秀实的躯壳并把鸠占鹊巢的活阎王缉拿归案,最后阻止顾赵氏和他们背后的黑手在这个世界的胡作非为。
经历这样多惊险,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宋引章反而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冷静,什么都不害怕了。
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女子,贪慕富贵、背信弃义,但即使她因为自己的无知伤了盼儿姐和安秀实的心,在她不堪周舍的残暴朝人求救之时,他们依然义无反顾的赶来将她拉出了泥潭。这一次也拼上了性命保护她。
而现在,该她来救他们了。
——TBC——
鼙鼓
将军在梦里听见鼙鼓。杂沓如悲吼,尖锐若号哭,喑哑时转似哀叹。鼓声莫名契合音律的节奏,似乎冻土徘徊的幽灵,长夜间呼唤他久候的将帅之臣。雾色稀薄的破晓时,在他残梦的耳边化为嘹亮的鸡啼。
北地的荒烟里有鸡鸣。他问帐外的兵士。
没有听见,兵士都说。
在行军部署的间歇,将军分出思绪。
军中么,无非雨打风吹,盘马衔枚。一片浑浊中,融入这片绵长的清而嘹亮,乃是奇事。
他听说祖士稚的晚年,也曾有这样不眠的长夜。江左的人检查这位烈烈诚臣的遗物,盔甲上勒出无数苍白的淤痕。桓元子十八岁时手提白刃,另一只手淌下仇敌的血痕。那时他忽然熟悉了这种在金属苍白表面闪烁...
将军在梦里听见鼙鼓。杂沓如悲吼,尖锐若号哭,喑哑时转似哀叹。鼓声莫名契合音律的节奏,似乎冻土徘徊的幽灵,长夜间呼唤他久候的将帅之臣。雾色稀薄的破晓时,在他残梦的耳边化为嘹亮的鸡啼。
北地的荒烟里有鸡鸣。他问帐外的兵士。
没有听见,兵士都说。
在行军部署的间歇,将军分出思绪。
军中么,无非雨打风吹,盘马衔枚。一片浑浊中,融入这片绵长的清而嘹亮,乃是奇事。
他听说祖士稚的晚年,也曾有这样不眠的长夜。江左的人检查这位烈烈诚臣的遗物,盔甲上勒出无数苍白的淤痕。桓元子十八岁时手提白刃,另一只手淌下仇敌的血痕。那时他忽然熟悉了这种在金属苍白表面闪烁的颜色。血流下来,仿佛正义的某种凭证。
所以他听到传闻时想,祖逖的残年必定受到某种利落的声音缠绕,利落、皎白,霜般冷,永不融化。他在洛阳和雍丘都听不见,惟叩问心潮时渐渐沸响。豪情随晓云空作掠天的流星;笳声刮破他的盔甲,那年立誓的江水寂寞空流。他的苍髯渐白,眼睛仍凝聚不能退让的黑。
破碎的北方语言浑浊如黄河的泥沙,将军从中依稀辨认出南望和王师。老妇的涕泪隔关中的燎火与他马下烟尘对视,被施加的乡愁牵连着南与北的国度,在他二人间摇荡如逆流的长河。
刘司空也曾是一个有喜怒的,呼吸的、活着的人。他曾贪恋过;也曾有过龃龉。大军在荡阴溃败时血在帝衣,凛然之意却溅在他的身上。他并非生来就是拔地倚天的巍峨大树,等待宿命的凋零。只是当根须紧抓黄河的泥土,枝叶触及王朝的日月时,他做了一件我也会做的事情:刺破江左曙色霞光的鲛绡,嫣然的粉褪后,血色尚未结痂。
大军进入洛阳时,他的畅快犹如任何王朝的任何一场光复。他全然称不上老;他人生铺展的未来还有无数攻伐与失落沿途等待,而他在胜利时感到委顿。一切的一切,潮水与幽云,在洛城的门扉开启时归于沉寂。梦到达的时候就是破碎的时候,他一生的梦想那么苍白。
勒名燕然时,也只想起桂花酒的味道,未免局促。这是桓温年轻时不曾想过的;而它正万劫无阻地缓缓到来。
斜阳草树,他想起自己曾年轻过。枕戈泣血,慷慨立志,率众行北,也有那种认同的眼光,凛凛射往衣冠雪涕时遥望的方向。
昔年面对追随刘司空的老婢时,他曾经讷讷无言。她定然在花影或孤城间数过刘琨的嗟叹,还有他的胡笳,开口却嘶哑如岁月蹉跎。
她似哭似笑地侧目直视,您像他,怎么像他?
她一定不善歌。她的将军想念着歌声;最后的最后,他一定没有听见。
我还是有些像他。桓温突然这么想。
他的弱点来自凡人的弱点,而叹息是青史的叹息。
北来消息欠刘琨。
【东晋同人 祖逖&刘琨】同道人
祖逖&刘琨友情向脑洞,灵感源于自己编校的某教辅上闻鸡起舞小故事中,最后省略了永嘉南渡背后的惨状,只写了祖逖刘琨成年后的官职,营造了一个光明的结尾,直接戳到了我的虐点。
————————————————————————————
我看错了他。
那些年辗转于八王之间,一再失望,闭门守制后,我确实是这样以为的。
与他熟识的时候,我二十三岁,一往无前,不拘小节,说得好听是少年意气,难听点便是不知天高地厚。江山已经乱了几十年,现在终归一统,黎明百姓欢庆鼓舞,期待着另一个治世;英雄豪杰却辛酸烦躁,期盼着下一个施展本领的舞台的诞生。
说是期盼,其实也有些不确,那种躁动的心态,与其说是乐祸,不...
祖逖&刘琨友情向脑洞,灵感源于自己编校的某教辅上闻鸡起舞小故事中,最后省略了永嘉南渡背后的惨状,只写了祖逖刘琨成年后的官职,营造了一个光明的结尾,直接戳到了我的虐点。
————————————————————————————
我看错了他。
那些年辗转于八王之间,一再失望,闭门守制后,我确实是这样以为的。
与他熟识的时候,我二十三岁,一往无前,不拘小节,说得好听是少年意气,难听点便是不知天高地厚。江山已经乱了几十年,现在终归一统,黎明百姓欢庆鼓舞,期待着另一个治世;英雄豪杰却辛酸烦躁,期盼着下一个施展本领的舞台的诞生。
说是期盼,其实也有些不确,那种躁动的心态,与其说是乐祸,不如说是一种预感。
那是太康年间,洛阳城褪去了曹魏时的文采风流,只剩下纸醉金迷,豪奢富贵,在外人看来土气得很。世代衣冠的司马氏,若论起清雅高贵,还比不上阉宦之后。而所谓的歌舞承平,不过是另一场危机的伏笔。
那时候我是这么看这时局的。
而我把这告诉了刘琨。
后世的人称我是失路的英雄,乃至将我与赵汉之主石勒相比。确实,若不是立场对立,或许石勒那样的人能成得了我的知交。而刘琨刘越石则是个意外。
我虽然也出身于北地大族,却看不惯那些浮夸张扬的作风,而刘琨是我的对立面。他爱诗歌,爱音乐,爱饮酒,爱美色,爱着这世界上一切毫无意义的空幻风景;他爱权力,爱富贵,为此,也不觉得耍心机和明哲保身有什么不好。他目光短浅,志大才疏,对各种诱惑有着太多的兴趣。
沾染了士族一切的坏习惯,只是每一桩都还只是初露苗头,所以还不会特别惹人不快。这就是十九岁的刘越石。
可我是与他真心实意的交好。
我向他倾吐我的抱负与胸襟,尽管知道他可能只理解了其中一点点,对大部分内容只是碍于情面随口附和;我拉着他舞剑弄刀,也不介意他陪着我闹到底是因为真的喜欢干这些,还是仅仅因为喜欢跟我一起瞎玩消磨时光。
他是我的友人,却不是最配得上同我交心的人。
如果生活在后世那些不那么强调门第世家的时代,比起他,我或许可以交到真正知心的朋友——不出大言,朴素深沉,目光敏锐、坚毅有为。可我并没有这样的机会,世家子弟大多不能入得了我的眼,而在二十三岁的我可选择的范围内,他已经是唯一有登堂入室的资格的人了。
自古英雄识英雄才算成就一段佳话,一身浮华气息的越石却不是天生做英雄的料子,这我们都明白。然而,那时的我毕竟在他身上看到了在其他世家子弟身上未曾一见的东西,足以让一切分歧黯然失色。
这种东西难以名状,若是非要取一个名,或许那像是一个火种,在他身上某个角落悄悄地燃烧。那火种同他那些糟糕的习气一样,那时也不过刚露了个头。而对那时块垒难浇却举目无人可为友的我来说,这已经足以让我们成为至交,盖着被子谈天说地一整宿都不觉得疲倦。
但老实说,在诸王纷争的那些日子里,我真的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样想或许也不能怪我。十九岁的越石,浮华之气不过是露了一点苗头,但在三十四岁的刘越石身上,那些积习已经彻底长成了根系深远的参天大树,到了遮天蔽日,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
我很多年不曾再看到十九岁的越石身上那点微弱的火苗,我以为那不过是我年少时因为四顾无人的寂寥而臆想出来的东西。而除了那点火光,我与他在各种方面都根本无话可说,所以我自然与他渐渐疏远。
我蛰伏起来,守着自己的志向,等待天崩地裂之时的来临。而他辗转于诸王之间,左右逢源,似乎过得如鱼得水。我从未那么确定自己青年时是失察了:很明显,我们原来根本不是一路人。
直到乱世真的来临,当我冷眼望着江左那些与他同辈的世家子弟寄情山水、吟咏性情时,才发现,原来二十三岁幼稚大胆的我,比起人到中年在诸王的乱斗中转的头昏眼花的我,可能才是真的目光如炬。
当初我看到的那点火种一直存在,只是在优裕放浪的生活的消磨下隐藏在炭火的深处,当时代成为利刃,斫去他身上那些蔓枝,火焰便在烈烈北风中复燃。而身上没有那一丝火种的人是永远不会燃起那热血的,这就像鸿鹄可能会安于做燕雀而失了本性,燕雀却是真的永远无法变成鸿鹄。
在江南风月中偏安一隅的日子,让那些风度翩翩的名士们找到了新的灵感。他们褪去了在中原时的奢靡颓废,终于找回了文人雅士的气质,这种气质被后人称为魏晋风度。
而我则忙于军务,有时也难免想起刘越石,他最喜欢南渡衣冠这样悠闲放纵、不拘小节的日子,十几年来也过惯了这种日子。可现在,他却在冰天雪地的孤城之中吹着无人欣赏的胡笳,因为能够长长久久过他喜欢的这种日子的人,或许都必须缺乏他那种被点燃的素质。
这样的想法总是不由得使我更想去南塘转几圈。
后人拿我们闻鸡起舞的往事教导童子门生,他们会告诉这些童子,祖逖后来出将入相,官拜镇西将军,坐镇一方;刘琨身为并州刺史,都督多个州的军事,也发挥了他的文武全才。他们都实现了少年时的报国志向。
这真是一个振奋人心的结局,只是隐去了背后的血流成河、尸骨如山。我一向不如刘越石善于寄情翰墨,亦没有他的忧郁善感,但二十三岁的我,在那个月明星稀的夜里,推醒我青年时最好的朋友,在夜色中与他尽情舞剑时,想到的其实只是纵马驰骋万里河山的快意,若那时我便感受过狼烟四起的真正光景,或许也不会笑得那么畅快了。
也有人说,我与石勒才是真正的旗鼓相当:在永嘉之乱后,从来只有刘琨单方面的提到祖逖,你们可见祖镇西再提到刘公?他的眼界与视角已经不同了。见识了真正的枭雄气魄,又怎么会把一个时势强造的英雄看入眼帘?
他们因此说我当初看错了刘琨,说我只是在二十三岁的幼稚时候,不小心把刘越石误认为自己的同侪。
或许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也说出了一点事实。毕竟我确实也曾这么以为。而在刘越石的死讯传到江左时,我倒是真的突然有点希望当初我看错了他了。
英雄豪杰,文人墨客,趣舍万殊,静躁不同。
这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于是那些人将那一次中宵的鸡鸣与刀光剑影仅仅视为我的一段值得怀念的旧日因缘,一个青年时代的人生插曲。与袁本初和曹孟德斗鸡走狗的少年缘分并无不同。
的确,刘越石从来没有能力成为我的知己,这是他的生活经历造就的结果,也是每个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实。
但这些人也不一定懂,道负载天地,育化万物,降至黎庶,才各不同却一以贯之。这世上有些事情,或许与性情如何,才干几许,功盖万世还是功败垂成并无关联。
而在精神和血液中的某个地方,我很清楚,与我相同的从来不是石勒。
——————————————————————————————
其实对祖逖的好感主要源于世说新语,对刘琨的好感源于文学作品选专业课和罗宗强先生那本《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但他们俩搞在一起,对东晋人民来说真的是两个白月光搞在一起了吧。其实他俩性格真的差挺大的,唯一的共同的就是都是热血难凉的白月光吧。同道人其实算是个双关语吧,不止是同路人的意思,祖逖与石勒的相仿或许是在于才,但他与刘琨相同的地方,是不在于才而在于道的吧。
何以秉烛游(刘琨×祖逖)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刘琨嬉笑着为酒樽里添满酒,举起放在祖逖嘴边。
祖逖压根没有喝的意思,扭过脸不去看这个陌生的故人。
刘琨没有半分不自在,缩回手自己一饮而尽。祖逖听到声音终于转过来怒视他。
祖逖刚来洛阳就去见了刘琨,他早就听说了对方如今不堪的名声,侍奉权臣,依附奸后。他想起他们曾经的壮志,试图以此来叫醒刘琨,当然此时清醒的是他祖逖。
若说昔日的刘琨还有一丝和祖逖志同道合的地方,那么他面前的刘琨剩下的只有世家子弟的毛病。祖逖想,或许是他看错了,他们不该是朋友。
刘琨当然知道祖逖的来意,但是他一点都不想回到过去,他向祖逖诉说着金谷园的财富,绿珠的歌声以及贾...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刘琨嬉笑着为酒樽里添满酒,举起放在祖逖嘴边。
祖逖压根没有喝的意思,扭过脸不去看这个陌生的故人。
刘琨没有半分不自在,缩回手自己一饮而尽。祖逖听到声音终于转过来怒视他。
祖逖刚来洛阳就去见了刘琨,他早就听说了对方如今不堪的名声,侍奉权臣,依附奸后。他想起他们曾经的壮志,试图以此来叫醒刘琨,当然此时清醒的是他祖逖。
若说昔日的刘琨还有一丝和祖逖志同道合的地方,那么他面前的刘琨剩下的只有世家子弟的毛病。祖逖想,或许是他看错了,他们不该是朋友。
刘琨当然知道祖逖的来意,但是他一点都不想回到过去,他向祖逖诉说着金谷园的财富,绿珠的歌声以及贾谧的权力。
祖逖听的一阵厌烦,打断了他的话,他嘲讽的说,“明君曲,明君曲,也不怕绿珠真的成了明君?”
绿珠擅长明君曲,天下人都知道。
刘琨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他看着祖逖,眼中的情绪祖逖不能辨别,他说,“士稚,我不想要抱负了。”
祖逖一震,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刘琨说,“我想要富贵,我想要美人,我想要权力,可我唯独不想要的就是建功立业。”他念起自己作的诗来,“虹梁照晓日,渌水泛香莲。如何十五少,含笑酒垆前。”他笑着看祖逖,“轻浮而快乐,富贵余生,这样的日子不好吗?”
刘琨看着祖逖甩袖离去的背影,笑了笑,又喝起了酒,赏起了美人。
祖逖的失望无以言表,后来看着内乱四起,帝驾蒙尘,他好像明白了刘琨的情绪。
荡阴之战,他和诸位侍奉在天子左右的人一起离散,之后他听说了溅在了天子衣袍上的碧血,以及傻皇帝所言的“忠臣血,勿浣去。”与天子有着杀父之仇的嵇侍中终于成了傻皇帝人生的唯一亮色。
祖逖突然觉得自己远远没有想象中的忠义,他不过一个好乱之徒。他开始静心在家,不愿侍奉任何一位诸侯。
再次听到刘琨的消息是猝不及防的,刘琨又没有了之前的印象,祖逖想,刘琨在自己心里的样子总是在不断的改变的,而这次是他心中最期许的模样,刘琨在战火中成了参天大树。
祖逖从江南北上的时候,在江水中心拿着船桨,在船舷边拍打,“我祖逖如果不能扫平占领中原的敌人,决不再过这条大江!”
祖逖听人说起刘琨,他们说刘琨盛赞祖逖的才德,他们说刘琨说,“我枕戈待旦,志枭逆虏,生怕祖生走在我的前面!”祖逖已经很久没见过刘琨了,但他知道刘琨如此是为了让别人信服自己。
刘琨是一个极为热情的人,他曾像花蝴蝶一样周旋在诸王之间,任何人见了他都不禁动容,如今他的热情亦能使身边的人被感染。祖逖不需要刘琨八面玲珑的本事,他想要的刘琨能够致力于建功立业,如今已经达到。
可是,刘琨的死讯传来时,祖逖的笔还是落了地,他想起刘琨的话,刘琨说,“我已经不想建功立业了。”
太平之世何以渴求建功立业呢?建功立业是乱世的想法。
祖逖有些后悔了,他看到刘琨正把一杯杯红酒放在他的嘴边,刘琨依旧是轻浮的笑,“为乐当及时啊!”
祖逖就着他的手饮了下去。
悲笳
其实在这里化用陇头歌不是很合适……就像用了黄州快哉亭记也_(:з」∠)_
胡笳的声音总是很凄切的。
城下驻扎的胡人已经无法漠视断续的乐音。他们也生了双耳,也听见音乐。何况那本来是塞外的声调。在中夜萧条的旷野,他们离开军帐,仰望黑色的天幕。繁星很少,而月光很亮。过去他们总是对白色的月光唱歌。陇头流离水,呜咽群山下。高高山头树,叶落还故乡。
风吹草低的故土、朔风锈蚀的山川。寒冷透过毡裘,连幼童的皮肤也泛着斑驳的赤色,如红日堆积了白霜的每一轮沉重的升落。天气总是难以忍耐的寒凉,但故乡总是很好的。
刘琨的心里压着一些过去的时间。他无法忘怀的短促却璀璨的河流,在霜寒未至时盛开的绚烂...
其实在这里化用陇头歌不是很合适……就像用了黄州快哉亭记也_(:з」∠)_
胡笳的声音总是很凄切的。
城下驻扎的胡人已经无法漠视断续的乐音。他们也生了双耳,也听见音乐。何况那本来是塞外的声调。在中夜萧条的旷野,他们离开军帐,仰望黑色的天幕。繁星很少,而月光很亮。过去他们总是对白色的月光唱歌。陇头流离水,呜咽群山下。高高山头树,叶落还故乡。
风吹草低的故土、朔风锈蚀的山川。寒冷透过毡裘,连幼童的皮肤也泛着斑驳的赤色,如红日堆积了白霜的每一轮沉重的升落。天气总是难以忍耐的寒凉,但故乡总是很好的。
刘琨的心里压着一些过去的时间。他无法忘怀的短促却璀璨的河流,在霜寒未至时盛开的绚烂与丰美。他从不回顾检点,但今夜不一样。
他与那个眉目英挺的少年人共同锻铸一把短剑。这剑的刚毅,如江海奔流的不朽。亦可送与织素佳人。他侧头,调笑着说,结发辞亲,来事君子。君子薄幸,遂毁机而断素,也不失为雄豪。对方扬眉一笑,并不答话。于是他的美人凋零了红香粉艳的春风面。
他的过去和明天都在暗夜里消隐为虚幻,只有此刻催人白发的悲笳是真实的。他想。
我现在知道了夫子在陈蔡的弦歌。吴国有一位公子季札,他听见的音乐多么美、多么珍贵。嵇生旷达的琴,阮公清迈的啸,他心里多么喜爱,可已经不能去想了。在他诗里停驻的那个簪花描眉的少女,血代替了点缀妆面的清泪,他真不知道她在哪一次兵戟的电光中死去。
孤城月夜的笳曲,怎么追的上宗庙典正的乐歌。他只是需要它。在彻夜的吹奏中,他沉重的甲胄不再拒绝月光含情的抚慰,反而宽慰其终日挥舞的戈。他很想念诗,就如想念他收不回的岁月、扫不清的妖氛,置地东西流的覆水、随人的叹息只增不减的白发。阴阳浑默浩瀚的推移,此身不过是将晞的朝露。他只希冀于露水能减缓蒸发的速度,让南来的音信告慰北地摧折在风霜里的丹心。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那年祖士稚的行舟横渡大江。
他早就熟知大江上流过的夕阳,但它的风波从未如今天这么惊心。昔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周瑜、陆逊之所骋骛,非遗憾风流之不存,乃痛惜中原燎火,生民流离。
他想起那个铸剑又舞剑的少年人。在金谷园无常的春晴里,红粉如涨腻的香脂,漫过他乌黑的眼睛。我与君约定一件事情,他的声音天生洪亮,低语时却缠绕一点流转的波澜。这花似乎要点燃。他继续说,就像天下。天下之事,其在我乎?其在君乎?
那时自己没有点头,但看着风轻花繁,猜想山河喋血的图画。他从愣怔中回神,黑色的眼睛仍然看他。在瞬息流转的浓艳繁华中,他们分享了一瞬间私密喑哑的永恒。
他们都和当年不一样了。但是那个少年人一定仍有黑色的眼睛。
他听见一阵哀婉的乐声,不同于箫瑟笛管,这是胡笳。他想。我在江心浩阔的波澜中仍听见胡笳。胡笳悲切,固然属于绝地的英雄,在万死无生里叹息此生的命运。何止是穷途的孤臣,人生哪里有退路。他若后退,折戟的军士、流荡的稚子、垂泪的孀妇、鹤发的耆老,他们又退到哪里去呢?
他手中有楫。他的楫敲击的震荡令山水振颤。是江流千年的水,与万代巍峨的山。一时充溢的豪情如江上宛然游动的蛟龙,溯宇宙而极时间。
世上有英雄,他的手中就是剑。他的誓言随江水流去,这很好,就像在他北伐的终点,将晋的日月扶上倒悬的天幕,那时流向大江的凯歌。
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
花影
二十八年梦里 水月与镜花
刘琨在酒中。一只手夺去了他的金杯。有十年了吧,他说。那只手的主人说,第十一年。
金谷园艳溢香融,堪堪是正当年的春风。也不是所有人,刘琨说,都像我一样想念。手的主人坐下来,酒仍然清,仿佛盛着一些盛世的香尘。
酒很甜。酒底有一种馥郁的苦涩,微红如三月的春枝。他继续说。我有的时候会想起你。我看到地上的日影,害怕时间都在我们的前头。
他想说年来,他已经建立的功业;然而什么都无从想起,只记得夕阳在流。落空的手徒劳地攀,不过是攀到盛开的春。
那个人冥冥中近,他像抓住苍天中的雪色一样抓住他,像抓住自己孤守的时候登上城回望,偶尔鼓角都像旋转的急管繁弦...
二十八年梦里 水月与镜花
刘琨在酒中。一只手夺去了他的金杯。有十年了吧,他说。那只手的主人说,第十一年。
金谷园艳溢香融,堪堪是正当年的春风。也不是所有人,刘琨说,都像我一样想念。手的主人坐下来,酒仍然清,仿佛盛着一些盛世的香尘。
酒很甜。酒底有一种馥郁的苦涩,微红如三月的春枝。他继续说。我有的时候会想起你。我看到地上的日影,害怕时间都在我们的前头。
他想说年来,他已经建立的功业;然而什么都无从想起,只记得夕阳在流。落空的手徒劳地攀,不过是攀到盛开的春。
那个人冥冥中近,他像抓住苍天中的雪色一样抓住他,像抓住自己孤守的时候登上城回望,偶尔鼓角都像旋转的急管繁弦。这时候嘬对方的嘴唇,有一种兵刃的响。他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吹笙。
将军已经来到了南方。所谓的南,不过是彼与此,此与彼。他远离他北方的旧友,终于有一天,独自横渡了,千丈百丈的大江。有一天他梦到刘琨。很难说清这故人长什么样子,只是辗转在绯色的迷雾,不同于他白昼时眼见,春天的山,和流风的大江。刘琨对他说,有一天路过酒肆时,随便地亲吻了一个少年。真是胡姬年十五,两边的耳上,都有不灭的金环。刘琨说时,那样子浑不在意;就如同走过尘世的永劫,只是采一朵莲花。而他手上只是擎着一只金杯。忽然间杯里的酒都尽了;他捧过席上的侍女,觉得齿颊间都有一种毁灭。他醒的时候看见天上有妖妄的星。就好像语言所说的,它预示了将军的此生将尽。因为总有一些人是足够伟大的人,所以许多人和许多通讯的工具,围在他窗门户牖,记录那种预言中传奇的死亡。他长久地抚摸那件衣甲上的裂痕,就如同心里终不能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