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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骨

【赤安】Kill Your Darling_02

史密斯夫妇paro,前篇链接


Summary:

[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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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因为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就像最一开始,我也只不过是想知道你的名字。


其一:在日本


东京,地下一层,KGT拳馆。


“所以,”榎本梓趴在练习台的围绳上,托着一边脸颊,“他要结婚了?”


即使是当年差点在高峰会场被炸死、接着连续三天没有合眼地追缉目标、最后还遭到年下的上司怒斥【就你这样也配当公安】之后,风见裕也的脸色也从未比此刻更加难看过。你说什么?他反射性地否认:当然不。

“榎本小姐,请你不要再听信这种毫无根据的传言。这是没有——”


“没有错...

史密斯夫妇paro,前篇链接


Summ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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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因为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就像最一开始,我也只不过是想知道你的名字。




其一:在日本


东京,地下一层,KGT拳馆。


“所以,”榎本梓趴在练习台的围绳上,托着一边脸颊,“他要结婚了?”


即使是当年差点在高峰会场被炸死、接着连续三天没有合眼地追缉目标、最后还遭到年下的上司怒斥【就你这样也配当公安】之后,风见裕也的脸色也从未比此刻更加难看过。你说什么?他反射性地否认:当然不。

“榎本小姐,请你不要再听信这种毫无根据的传言。这是没有——”


“没有错。”

降谷零从他们身后出现,轻巧地翻身跳上练习台。他说:我要结婚了。

“等他下个月休假来找我,我就向他求婚。”


“降,降谷先生。”

风见立刻站直了;梓能看出这只是勉强而已。在可怜的公安警察脸上,名为【我得冷静下来,好好和上司沟通】的面具正摇摇欲坠。这也不代表您真的就要结婚了吧?他以恳切的语气开口:

“只是求婚而已——对方也有可能不答应对吗?毕竟这种,这么重大的决定,也需要从长计议——”


“他不答应?”

降谷好笑地重复,像是风见说出了什么相当有趣的话:

“怎么可能。他简直是非我不可啊。”


果然风见的面具立刻就掉了下来。梓几乎能幻视他身后还跟着公安部那一堆人,个个都和他一样苦口婆心,苦劝无果,对降谷的择偶标准苦大仇深。

“但您就不是非他不可对吧?” 

风见急迫地追问,听上去几乎像是哀求了: 

“像他这样的人——我是说,就算您真的喜欢男人好了,那也有很多,条件更好的——”

 

不,降谷打断他:我不认为还有谁能比他和我更契合。

“像他这样,完美的,即使不断对他说话也不会感到厌烦的……你知道,他甚至喜欢苏格兰威士忌。就连品味都这么高级。”


苏格兰威士忌。梓记得这个名字。虽然只是偶然听见过一次而已;似乎是风见裕也在公安部的同事,一个活在传说里的人。曾经是唯一能制住降谷零不乱来的人。

但是他已经死去了。如今,再也没人能在降谷做出可怕的事——比如开车撞高铁,徒手去抓直升机,一边卧底一边闪电结婚——的时候说上话了。


“总之,”降谷宣布,“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和他结婚。”


“降谷先生!” 

但风见发出悲怆的声音。很显然他是品读赤安同人时无法接受受方大发箭头的那一派:

“可是我认为,我们认为,在您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前,或许该先交由厅内同仁彻查——当然我绝无意论断您的抉择,只是——”


“只是你觉得太快了?”

降谷不在意地反问,一边开始往手腕缠上拳击绑带:

“我都已经认识他六个礼拜了。”


这意思是“相信我”。梓其实并不怀疑这件事。最多只要六小时,这个情报专家就能把任何人的家底摸透。六个礼拜可能足以让他挖出目标的祖先在桓武天皇的平安时代做了什么。


“但他是美国公民!”风见痛心疾首,“我还以为,您的恋人有且只有这个国家——”


哦,梓想起来。好吧,那没有平安时代了,因为降谷的对象不是日本人。似乎是个好莱坞的武打演员,专门负责动作戏的指导或替身;只活在特技场面里的那一种,甚至连个人的介绍网站都没有。


听好了,风见。降谷难得耐心:良好的公民外交是日本立足国际的基础。

“而且他有一半的日本血统。更何况他身家清白,没有对日本造成危害;最重要的是他大多时候都在拍戏,在美国——看,完全不会影响到我的工作。”


这可能是第一次有人把聚少离多当成婚姻的优点。也可能是风见裕也第一次发现降谷零居然会对美国公民敞开心扉;根据风见的脸色,情况对他来说已经从糟糕变成难以理解。

但降谷面不改色地作结:就是这样。

“我已经查过他的背景了,一点问题也没有。除非美国整个联邦政府都在他背后帮忙,给他编造这么一个假身份——你觉得这种事发生的机率有多大?”


“我明白,”风见听起来非常艰难,“我明白。但是,我的意思是……”


他的意思可能是【当局者迷】、【拒绝我推倒贴】、【您被他的美貌蒙蔽了双眼】 或者【到底为什么!!!】,但降谷只是不在意地开始热身。按照此人过往的锻炼强度和专注力,只要他一开始就很难再插上话了;于是梓好心地替风见把话说完。

“他的意思是,你不能嫁给一个刚刚认识的男人。”

她指出。降谷轻松地笑了起来。

“我是安娜吗?”


当然不是。安娜并不会在三份工作里抽空训练后手直拳,搭配刺拳和闪躲,再打四五个回合上勾拳。事实上,梓也不认为降谷真是什么天真无邪的公安公主,会如此轻易就被陌生的王子蒙骗。


在她所听见的故事里,那一天降谷零遇见那个美国人,立刻对他一见钟情(原话是“脸完全是我的类型,甚至还在淋雨,像白色的小狗那样惹人怜惜”) ;但是即使如此,优秀的公安警察仍然保持着理性,没有当场就把雨伞让给对方。这是因为降谷当时没有戴着手套,指纹会留在伞柄上。


在此之后,每一次面对公安悲愤的质疑,降谷零都以这一点作为辩词,力证自己当时仍然充分理智并且冷静行事。在神社和那个男人分开之后,他甚至利用工作空档,从对方的名字著手进行了初步调查,确定没有问题才赴约上床——


“这我都告诉过你了吧,风见。”

降谷说,开始瞄准陪练的手靶出拳。给靶的间隔很短,灵活穿插组合和防守,但他的气息仍然平稳:

“更何况,当天晚上一进酒店,我就已经翻过他的行李……房里的保险箱也没有藏东西。他的护照是真的,我也不认为他会在那时就想到伪装身份。毕竟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的,约……”


约那个一炮的关系。风见很显然并不想知道更多细节,但梓露出真诚八卦的眼神。降谷感应到她的视线,随口补充道:我趁他事前冲澡的时候翻的。


“是的,您是说过了。”

风见立刻打断冲澡之后的发展(无视了梓不满的神情)。他的面容因为痛苦而扭成一团:

“但是,即使不论公安的行动准则,您也应该以自己的人身安全为最优先。和初次见面的男人上酒店,这种,这种事……”


降谷认真地皱起眉头。风见,他以教诲的语气说道:这是很正常的事。

“全人类都有。正常的欲望,可以寻求正常的抒发管道……这是你我都有的行为,没什么大不了。” 

“我没有,”风见反驳,“我只有您和您交办的工作。” 

噢。降谷保持着自若的出拳节奏,同时交叉移动步伐:那可不行。

“我会反省。如果是我忽略了部下的私生活……嗯,你需要休假可以告诉我。或许你可以抽空去神社走走。”


现在风见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作为降谷零和真命天子的邂逅之地,神社这个词很显然已经对降谷后援会的所有成员造成PTSD。

梓只能露出爱莫能助的神情。




-




和风见裕也不同,榎本梓并不是警察体系出身。她是安室透的协助者——确切来说,是降谷零放在波洛咖啡馆这一公安据点的联络人。


十九个月前,在日本,降谷零作为卧底潜入了那个组织的情报部门。当时他需要一个假身份,打工侦探安室透就此而生。然后安室透成为了波本。

再然后,另一名来自警视厅的卧底就在一次行动之前暴露了。这就是苏格兰威士忌;梓不晓得他的本名。这直接导致了他自己的牺牲,但警方的行动也旋即开展,就此重创了组织位在日本的版图。


直到那时波本也没有暴露。但是在此之后,原本就谨慎异常的组织变得更加提防。他们立刻中止了正在日本进行的一切活动,对参与其中的部门展开肃清,彻底调查究竟还有哪里藏着叛徒。

宛如一头元气大伤的怪物退回潜伏的巢穴里,那时组织在日的业务大多被冻结或转向了国外。波本所能经手的情报和交易也一夕锐减,每天的工作只剩下应付各种突发问话:你是卧底吗?不,我不是。那好吧,今天来试试新的吐真剂,所以你是卧底吗?

 

好消息是一阵子之后,组织相信了波本不是卧底。坏消息是波本接着成为了米虫。以苏格兰的性命为代价,警视厅当时的行动确实对组织造成了重大打击;于是在怪物休养生息、缓步重建日本势力的过程里,波本就被迫进入了某种空窗期。现在他几乎没什么任务可接了,他突然多出了很多时间。原本匀给三重身份的二十四小时得以重新分配,安室透开始能更常出现在咖啡馆,降谷零甚至可以偷偷回去支援公安。


——就这样,他跟着公安锁定的恐怖攻击来到京都,走进下雨的神社,然后在那里遇见了一个美国人。




大多时候,榎本梓所见到的是咖啡馆的安室透,而非警察厅的降谷零。这个禁欲系的公安警察,风见裕也的铁血上司,似乎永远都不动摇的国家机器;相较之下,有一本书叫作《面包、汤与猫咪日和》,安室透差不多就是类似的东西。他是买花、关心路边的小白狗、订阅《Dancyu》、和店里的高中生谈论流行乐手,把日子过成真正的生活。


或许正因如此,梓对于【这个人也会结婚】的接受度比风见高上许多。只是对这个人本身,安室也好降谷也好,无论叫作什么名字她都难以看透。那感觉像她很小的时候读一本广辞苑,美丽、艰深而沉重的,其中她不懂的部分比懂的多上太多。看着降谷的时候,她从不知道这个人究竟在想什么。


如果说,这就是他真正想要的——




-




“可是,降谷先生,”

此时此刻的降谷面前,风见裕也仍然在苦苦挣扎:

“您可是卧底搜查官——而且还是现役!要是那个组织发现您的伴侣……”


“这里是paro,风见,”

降谷交叉出拳,同时防范手靶的假动作以免挥空: 

“不要期待太严谨的原著向內容。只要你做好工作,组织不会干涉你下班后的私生活。你知道莎朗温亚德不仅结婚还生了女儿吗?虽然我有点怀疑她们是同一个人。”


这显然不是现在的重点。仿佛窒息的小青蛙那样,风见发出急促、古怪的抽气声。他看起来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並且需要吸一些氧了。

放在往昔,降谷零通常不浪费时间向部下解释自己的决定。但部下如果因此死掉的话可能就另当别论了。好吧,他放软了语气:听着,风见,深呼吸。

“我知道我不该结婚。理论上我也不能结婚。”


“您也知道吗!”

风见好像快要哭出来了。也可能已经欲哭无泪了:

“所以说,到底为什么非得——”


“因为我没有办法拒绝他。”

降谷说。就在这一刻,他又想起诸星的绿眼睛。就在他们上一次分别之前,降谷把人送到机场,然后诸星看着他,说:我真不想回美国。


为什么?


那一天降谷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彼时他仍然只把对话当成调情,含着轻松的笑意。但诸星的眼神变深了。他凝视着降谷,像初见的夜里在床上,那双绿眼睛从俯下的、长长的黑发之间困住他,强烈而不容逃避。

因为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最后诸星回答。

“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如果有一件事无法拒绝也无法逃避,人们会把它称为命运。相似的东西包含一见钟情,在劫难逃,命中注定,死神来了第一集。直到诸星的班机都离开之后,过了很久,降谷仍然站在原地,几乎无法呼吸。


我没有办法拒绝他。


所以,这就是真正的回答。就是这桩婚姻之所以开始,而此后一切故事与事故发生的原因。因为这个公安警察无法拒绝一双凝视他的绿眼睛。无论是在晴空之下的机场,还是微雨的、清晨凉冷的神社里。


下着雨的那一天。十三号星期五,降谷零在那座神社求了一支签。签纸上清楚地写着【大凶】,但他并不认为真有多坏的事会降临。当时他比起命运仍然更相信自己,那一天稍后的工作也完成得很顺利。


只是很久很久之后,他再回想起来,有些东西确实早在那时就命中注定。







其二:与此同时,在美国


在这样一个充满特工的故事里,所有的执法机关都有秘密据点,比如公安有波洛咖啡馆,FBI有史密森学会。


——华盛顿特区,史密森Kogod庭院,地下二层。


和举厅震撼的日本公安相比,美国人对于闪电结婚的接受度或许是高上一些。但结婚的主角毕竟是赤井秀一,所以这件事依然让所有人都难以置信。


“秀,”朱蒂斯泰琳的鞋跟一来一回,又在赤井的座位前猛然停下,“你才认识他六个礼拜!”

“我已经爱上他了,”

赤井不在意地往后靠,啪一声打开咖啡拉环:

“他聪明,火辣,开朗,人见人爱——他还喜欢兜风约会。我们简直是天生一对。”

“你们不用结婚也可以兜风约会,”朱蒂指出,“他也不会因为不结婚就失去上面那些优点。”

确实如此,赤井回答:但结婚也没有任何缺点。

“他很独立,经济稳定,从不对我提出过分的要求……他还常常出差,去什么咖啡豆的产地还是IIAC的进修。他也从不为了见面就逼我拨空——有时我都感觉他比我还忙了。看,完全不会束缚我的工作。”


然后他停下来,喉结微乎其微地顿了一下。朱蒂没有错过这个小动作。

“怎么,”她好笑地一抬眉毛,“已经咽不下去便宜货了?”

 

赤井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头,又喝了一口手里的咖啡。一旁的卡迈尔露出同情的神色。很显然,在体验过真正的好东西之后——这意思是和一个顶尖的咖啡师交往了六周、喝过对方煮出来的极品之后——即使是赤井秀一这种最好养活的生物,要他再回来面对罐装咖啡,多少还是有些让人低落。


“不如您今天下班以后去麦迪逊咖啡厅坐坐吧。”

善良的卡迈尔试图让上司打起精神:

“就在国会图书馆,六楼,我听说他们的咖啡师也非常不错——” 

“不必了,”赤井甚至没有抬一下眼皮,“没有人比得上他。”

这、这样。卡迈尔尴尬地堆起笑容:那可真了不起。

“那么,我下一次到日本的时候,肯定得去他们咖啡馆好好品尝……”

“Ho。意思是你会看见他穿围裙的样子?”

“呃,如果您希望我別看……”

“Ho。”

“说真的,赤井先生,除了您之外,真的没有人对他穿围裙的样子感兴趣——”

“怎么可能。他是全日本穿起围裙最好看的人。”


现在是同担拒否,娇妻发言,反正随便什么雷点都来一些。他到底是怎么了?卡迈尔朝身边投去哭丧的眼神。我说这是恋爱脑加OOC,一旁的单推约翰做口型。到底是谁可以把秀迷成这样另一个约翰难以置信。哦,使他忘不了的,仅有那从没问过的......第三个约翰开始模仿《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在同事们无声的交流之中,赤井把咖啡放回桌上,再一次忧郁地想念起了安室透。这个远在日本的、手艺绝伦的咖啡师;自从他得知诸星(假名)是个意大利混血(假的)之后,就开始致力于为恋人煮出道地的Espresso。这件事让赤井充分品味到一种甜蜜的愧疚。


直到现在他也仍然记得那一天。这个美丽的谎言成形的那天。




-




就在下雨的那一夜过后,从京都分别后的第三个礼拜,赤井秀一回到日本,造访了波洛咖啡馆。那一天东京的天气很好,没有下雨,但安室不在。


“……他今天不上班吗?” 


当时赤井问,有点讶异。彼时他已经和安室保持了三个礼拜的电话联系,他也仍然清楚记得前一晚,安室在Phones*x结束之后慵懒的嗓音。我明天还要上班啊,他在赤井的手机里轻哼,连埋怨都又软又烫,撩得人心痒:你要害我起不来了。


“不,安室先生是今天当班没错。我想他只是不晓得你会来……”

咖啡馆的女服务生对他客气地低头;这很奇妙。对于赤井没有提前告知就突然跑来这件事,她展现的更多是歉意而非困扰。那感觉像她已经很习惯安室的访客扑空,替他道歉起来显得熟练而自然。

榎本梓。赤井看见她胸口的名牌。这位梓小姐有一张单纯的、善解人意的脸蛋。


所以他刚才去找香草原料的厂商洽谈进货了。梓把话说完。

“不过,我可以打个电话,告诉他你来了……啊,请你先坐下来吧。你想吃点什么吗?”

“不必了,”赤井礼貌地回答,“谢谢你。我在这里等一下就行。”


结果当然不只是等了一下而已。梓就这样走进后厨,挂断电话,再走出来,一脸抱歉地表示安室恐怕得一直忙到深夜,但他非常想和赤井见面。

“他问你今晚愿不愿意和他看场电影——你们可以约在米花电影院。”


最终那场电影被拖到了午夜一点半。当安室透终于出现在他面前,像是一路趕着奔跑过来,漂亮的金发被风吹乱,赤井甚至感到了某种近似心疼的情感。陌生的,轻微而柔软,混着一点不中用的——该怎么形容才好,像是毕业舞会之前终于见到舞伴,高中生那样的喜欢。


“你知道吗,我有在这部片里。”

入场的时候他低声对安室说。真的?安室微微睁大了眼睛。真的,赤井对他眨了一下右眼。可能是全联邦调查局都没见过的逼王wink的一瞬间。

“只是你看不到脸。啊……我混在一堆打群架的流氓里面。”


安室笑了起来。即使已经忙碌了一整天,他仍然显得很轻快。是连一秒都没露脸吗?他回答,一边对着手里的两张票寻找座位,“那这片子就没什么好看了啊。”

Ho。赤井挑起了眉,“你喜欢我的脸?”


FBI王牌的恋爱要点是美式直球,一往无前。但安室停了下来。他转过头,看着赤井,说:你认真的?

“你这辈子是从来没照过镜子吗?”


既没有害羞也没有犹豫,比起自在更理所当然。太过可爱了——太让人喜欢了。这下是逗猫的人被猫搞得愉快了起来。


不过,事实是安室并没有表面上那么自在。也可能是他根本已经累坏了但表面装得很自然。证据就是他找到位子,若无其事地坐下,但没发现出了一点意外:他坐在了赤井的左手边。他好像忘记赤井是个左利手了。


就这样,开演之后,在他们的惯用手第三次因为想拿可乐而相撞的时候,安室终于笑了出来。只是一下没能忍住的气音而已,但赤井侧过了头去看他。

在巨大的银幕下,黑暗的电影院里,空气里漂浮着光雾似的尘埃。那些光照亮了安室的侧脸,他的眼珠映出银幕上流动的色彩。

流动的,瑰丽而透明。仿佛一层漂亮的水面,带着弧度的玻璃。然后这双眼珠朝赤井转了过来。


“……”


赤井的眼神落进了他眼里。宛如涟漪在水面散开,影厅里的放映机投出光束,朦胧晕开一小片彩虹效应。镜头落下的光斑是不真实的六边形。

不真实的东京深夜,不真实的光影。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连空气里的微尘都静止,他们靠得那么近,几乎碰到彼此的睫毛,像两只蝴蝶轻擦触角,近到微微失焦的距离。不知不觉就放浅的,仿佛不这么做就会惊扰到这一刻、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呼吸。

心跳的声音。


“……喂。” 

不晓得过了多久,安室终于开口。他的唇角仍然噙着笑意,一种微妙的小表情,玩味而不满的叹息:

“你为什么不亲我?”


而所有无法拒绝的命令都不需要回答。赤井凑过去,吻了他。


银幕转场,偌大的电影院暗了下去。在这片刻停格的黑暗里,他仿佛尝到全世界的色彩。安室的气息是甜而冰凉的,汽泡在他舌尖上闪烁,又轻微地破掉,像梦,缤纷透明的宝石糖。

即使他们在认识第一天就上床了,但初吻被留到了这里。赤井把指尖插进安室的金发,安室在他唇下辗转着颤抖,轻而缠绵地吐出喘息。碳酸的香气。

梦一样的汽泡溶失在夜里。再也没有人关心那部电影演了什么,在他们的座位之间,所有的碎冰都化进那杯可乐,水珠在杯壁上凝结,又慢慢地、晶莹地滑了下去。



“看,那个就是我。”

片尾曲响起来的时候,赤井指着银幕上滚动的名单说。彼时他们已经在一个吻和下一个吻之间错过电影的结局,安室靠在他的肩膀上,像某种只靠索吻就能被喂饱的兔子,柔软而餍足地对那个艺名掀了下眼皮。库瓦特罗 ‧ 巴吉纳。

好名字,安室回答。 

“库瓦特罗是意大利文吧。你有意大利血统吗?”

 

赤井秀一当然没有。但是诸星大——这个假身份,这个由联调局精心打造、甚至能以假乱真编进几部电影名单的人设——或许确实是有的。赤井微微顿了一下。

啊啊,最后他说:没错。

“我小时候还被欺负过呢。因为混血……”


这句话倒是真的。今天份的谎言已经太多了,得加点实话。

但安室笑了起来。“我也是,”他说,语气奇异地柔和下去,一边用掌心覆上赤井的手背,在那里握住了他。像是某种微妙的心疼——像是想给当年的那个孩子一点温暖那样。

我也是。他轻声重复了一次。


赤井忍不住想象起他小时候的样子。肯定是那种天使般的孩子吧,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小的安室透;他被人欺负的时候,想必没法像小小的赤井秀一那样流利回嘴,把那些人说到三个月不敢来上学。

 

不管怎样,现在他们好像更加天生一对了。此后诸星的意大利血统给赤井秀一带来了不少好处,比如安室对他童年遭遇的怜爱,一些经典、完美的浓缩咖啡,Ravioli和博洛尼亞千层面。唯一的小苦恼是安室偶尔喜欢问他一些针对意大利人的问题,比如你真的不能接受披萨上面放菠萝是吗?放芹菜呢?你喝完法国红酒会用Prosecco漱口吗?




-




总之,此刻的赤井表示:我要结婚了。

“等我下个月休假去日本,我就向他求婚。”

“但他真的会答应吗?”朱蒂抱起双臂,“我的意思是,你怎么能确定,他也认为你就是对的那一个?”


让人低落的咖啡终于见了底。不是我还能是谁?赤井反问,随手把空罐往前一投,“如果这个世界是一部漫画,那我们完全就是作为成对的角色诞生的啊。”

罐子划出漂亮的抛物线。它凌空越过整座办公室,在坠入垃圾桶的前一刻被人接住了。詹姆斯布莱克在那里露出温和的笑容。

 

“那你知道这世上最幸福的一对是谁吗,赤井君?”

他问,一边在所有下属的目光里走进办公室。赤井靠在座位里,对着突然出现的上司抬起了头。

是你摆在结婚蛋糕顶上的那两个小人。詹姆斯轻松地继续。

“因为他们永远不需要面对彼此,不会看见对方的真面目……”


詹姆斯把空罐放在赤井面前,又从怀里掏出另一罐刚买的咖啡。仿佛贩卖机的展示窗口那样,两个罐子被转成同一面,整齐回望着赤井的眼睛。

就像结婚蛋糕上,小小的新郎和新娘那样。两个人都看着前方,好像明天非常值得期待,婚礼之后就是快乐的未来。


你们可以一辈子这样吗?

你愿意一辈子这样吗?

你要让他永远都看不见你的真面目吗?

 

詹姆斯的意思很明显了,这将会成为一桩欺骗的婚姻。他说:你甚至没法告诉他你的本名。



以下是背景交代时间。赤井秀一上初中的那一年,他的父亲在美国失踪了。时隔七年他来到这里,加入FBI,得到了那个组织的消息。有人说赤井务武被他们杀害了。

于是三年前,赤井秀一作为卧底潜入了组织的行动部门。当时他需要一个假身份,特技演员诸星大就此而生。然后诸星成为了莱伊。

这是一个国际化的分工明确的组织。莱伊的活动范围大多在美国,很少出差到其他分部去。他替组织工作,为FBI收集资讯,寻机打探父亲的消息。他偶尔也杀一些人,谈谈骯脏的交易。


一年前FBI设计了一个收网的圈套。选在一场会议,不少代号成员难得聚集的场合,结果计划在最后一秒被朗姆识破了。在场所有干部都有背叛的嫌疑,比起冒险撤退或和警方布下的火力点正面交锋,这个二把手直接在现场引爆了炸药,杀掉了几乎所有与会干部和FBI派来的探员。

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组织惯有的作风。在场的人都疑罪从有,即使会重创己方势力也通通灭口。等到三小时后火焰都熄灭,FBI终于能踏进化为废墟的现场,里头所有犯罪份子的身份也早已石沉大海了。


不过,当然了,那一堆烧焦的灰烬里不包含莱伊,因为他是死不了的故事的主角。过程不太重要所以也不描述了,总之莱伊从爆炸里逃出来,回到FBI,变回了赤井秀一。


组织知道莱伊的真实身份了吗?他们把他和现场的其他成员一起放弃了吗?他们会想办法找出当时的内鬼究竟是谁,还是一切就这样死无对证?赤井始终无法确认。

那一天的行动之后,比起展开反击或者正面杠上FBI,朗姆选择了直接销声匿迹。这一年FBI没有放弃追查他们的下落,但始终找不到突破口。元气大伤的组织变得更加神秘,像沉潜的怪物回到深海;他们把大量的美国业务转到地下,莱伊从前掌握的几条线也被直接掐断。


对于FBI而言,组织重新成为了一团巨大的迷雾。赤井对此倒也不是特别在乎。反正所有证据都显示赤井务武早就死透了,几次追踪组织的党羽无果之后,他开始回归原本的日常工作。他甚至在公开场合露脸,试探地出现,但从没有引起过任何注意,好像组织真的从此忘记了莱伊。或许所有高层都和琴酒一样不记死人的姓名。


只是赤井也相信,总有一天,他们再一次直面彼此的时机会来临。在那之前,光是想着莱伊宰过的人、结识的仇家、黑暗的乌鸦高层与FBI屆时势必残忍的猎杀计划,他就无法对着安室这种咖啡馆甜心坦白自己真正的姓名。



“……我只是想让他留在安全的地方。” 

最后赤井说。不对,詹姆斯回答:你想要结婚。 

“你这就是把他放在最危险的地方。”


赤井秀一所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风见裕也正对降谷零说出相同的话。他们都不能有任何把柄被挟持,一旦结婚等同把对象置于险境。我会保护他,在那里降谷告诉风见。美国人的台词总是浪漫一点,此刻的赤井回答:他会是我此生最高规格的机密。

该怎么说呢,人们总是太过相信自己,低估了命运。



FBI的秘密办公室里,此刻的詹姆斯叹了一口气。很显然小小的咖啡罐子对他们的叛逆王牌毫无教育意义。好吧,最后他说。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他本身就是危险呢?比方说,他就是那个组织派来,刻意接近你——”

不可能,赤井回答。我不是没查过他的背景。

“除非整个日本政府都在给他打掩护,否则世上没有这么完美的假身份。”

“我们是在说万一。”詹姆斯的语气仍然很平静,“要是他真的有问题,在必要的时候,你能下手杀了他吗?” 

“......我会找出解决的方法。”

 

连卡迈尔都能听出这次赤井停顿了半秒。詹姆斯轻轻摇了摇头,所有人都清楚这不是一个理想的回答。

赤井的指尖无意识地敲了几下桌面。他当然并不想谈这个话题。

“好吧,”但最后他说,“我会杀了他。”


 

那么,太平洋另一边的剧情想必不用多说,各位都能猜到风见裕也正在问什么问题。我说了他的身份不需要怀疑,在那里降谷冷冷地回答:但是,好吧,如果你真的非这样假设不可,那么我会杀了他。

 

众所周知,两个人恋爱时签的应该是婚前协议,而不是MAD机制。一段相互确保毁灭的跨国关系听上去实在不像是婚姻;但事实是他们已经无法要求更多了。

即使如此也要坚持吗?


詹姆斯没有再说什么,但赤井能读懂他的神情。仿佛住在一百层楼的人看见猫又一次冥顽不灵爬窗子——明明已经告诉过猫一万次掉下楼去就会死的——第一万零一次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你为什么就非得和他结婚?


在一百层楼底下的花园里,有另一只猫。一百层楼之上的猫想要和它见面,想要恋爱,可以说出很多很多的理由。因为它聪明、开朗、人见人爱,它还喜欢兜风约会。因为它能煮出全世界最棒的咖啡。

但是结婚的理由只有一个。婚姻是坟墓,死亡来自跳楼自杀,即使如此还是想从一百层楼纵身跃下的理由,就只有那样唯一的一个。


——如果他不和我结婚,有一天他或许会属于另外一个人。我不会把他让给任何人。

 

所谓狙击手是绝对理性的生物。所谓美国是自由至上的国度。赤井秀一不但是个美国人,还是美国顶尖的狙击手。

但是这样的赤井秀一来到日本,遇见了安室透。


赤井永远也没有忘记那一天。他记得那个下雨的京都深夜,他的影子滴进安室眼里如光入水,动魄惊心一眼就万年。那感觉像他俯下身时看见一只金蝴蝶,困在长长的、黑发的牢笼里,比他所见过的任何猎物都更美丽。


你为什么非得和他结婚?


所以,这就是真正的回答。就在那一刻,想要永远把这个人留在这里。突然无法想像把他让给任何人,即使要用自己困住他也一样。这是不讲道理的占有欲,他们的自由就此同归于尽。因为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所谓的婚姻就是不自由。婚戒是恒久的束缚,爱是人类拋弃理性的结果。但赤井秀一仍然是一个典型的美国人,他所做的一切决定都出于自由意志,包含恋爱和婚姻。他是自己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即使在此之前,赤井秀一并不相信命运。但那时他想安室就是他的命中注定。


改变了人生的那一天。十三号星期五,金发的青年离开神社之后,赤井听他的话在那里求了一支签。当然是一点都不在乎结果的,签纸被他随手揉成一团放进口袋,淋了一天的雨,上头的吉凶和签诗都再也难以辨认。


很久以前,莱伊在美国卧底的日子里,从来没有见过波本这个人。



tbc.




恭喜M26上映!

蝶骨

【赤安】卧底时期的爱情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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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有些时候我真想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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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My Fake Plastic Love


小女孩是用什么做成的? 

砂糖、香料和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 

小男孩是用什么做成的? 

青蛙、蜗牛和小狗尾巴之类的东西。


那么,在那时。在长长的、曾一起度过的日子里,他们的关系。 

是用什么做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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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水晶般的灯光落下,就成为湖泊。天鹅的影子倒映在湖面上。在黑暗的世界里,邪恶是柔美的、无声的,不着痕迹晕染开来,像墨水滴在华丽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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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有些时候我真想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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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My Fake Plastic Love



小女孩是用什么做成的? 

砂糖、香料和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 

小男孩是用什么做成的? 

青蛙、蜗牛和小狗尾巴之类的东西。


那么,在那时。在长长的、曾一起度过的日子里,他们的关系。 

是用什么做成的?




-




夜幕降临,水晶般的灯光落下,就成为湖泊。天鹅的影子倒映在湖面上。在黑暗的世界里,邪恶是柔美的、无声的,不着痕迹晕染开来,像墨水滴在华丽的黑丝绒中央。

黑天鹅的名字是奥吉莉亚。第三幕第十八曲,她出现在王宫的舞会上。魔王执起她的手,穿过各国的公主和使节,乔装成贵族来到王子面前。


波本,贝尔摩德终于开口。

这里是夜晚的芭蕾舞剧院,距离舞台最远的包厢。波本侧过头看她。

莱伊从组织叛逃之后,已经过了七天。这些天里和莱伊关系匪浅的干部全被审问了一轮,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算是洗清了嫌疑没有。


暗流涌动,黑暗的舞会。王子被黑天鹅迷惑了,她的眼尾妖艳而强烈地上扬。贝尔摩德的指尖跟着她的舞步轻弹,在扶手上跳了几下。

今夜魔女的指甲油是一种幽柔、冰冷的银色,让人想起珍珠,在黑夜里闪着流淌的微光。如果银在黑暗里溶解了,珍珠就会从她的指甲上滴落。


波本,贝尔摩德重复他的名字。幽柔而冰冷,听上去如同叹息。

“黑色和白色,你觉得王子是真的分不出来吗?”


滴下去,像银色的子弹坠入水中,黑暗里扬起泡沫。波本静静地微笑。

“即使是王子,”他回答,“坠入爱河的时候也是盲目的啊。你得原谅他。”


——你会原谅我吧?


沉醉在盲目的爱意里,分不清黑色和白色的人。这七天里波本扮演着这样的王子,如此为自己辩解了无数次。我也被莱伊骗了啊,我真的有爱上他。为什么琴酒不相信我?怎么回事,他已经开始吐了吗?


“爱情。”

他记得第三天琴酒失去耐心,夹在指间的烟直接戳到他眼球前方:

“别再让我听到这种恶心的借口。给我说实话。”


“不能因为没人爱你你就看不起爱情啊!”

波本抗议,一边眨眼。星火的热度卷上睫毛,带来灼伤的预感:

“你知道,布恩迪亚整个家族都不懂爱情,这就是他们孤独和受挫的秘密——”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表演欲,琴酒的脸礼貌性扭曲了一下。伏特加做出我大哥被冒犯了但我不知所措的反应;他肯定没有读过《百年孤独》。那一天,在阴冷的审讯室里,只有贝尔摩德笑了起来。

“说得也是。”

她暧昧地接话。不要小看爱的力量啊,琴。

“不过,你大概是生来就不会的那一边吧?”


伏特加不自在地推了一下墨镜。他肯定也没有读过《霍乱时期的爱情》。




即使如此,显而易见的是,装疯卖傻的波本不可能打发琴酒,也骗不过贝尔摩德。她似乎并不打算像其他人那样为难他,但也不真心帮他说话。波本觉得她只是想看好戏而已。

就像此刻一样。像那种不怀好意的假面闺蜜,时不时要在你伤口上戳一下。


黑色和白色。黑暗组织的狙击手,来自FBI的搜查官。冰晶似的灯光星点落下,穿过黑天鹅的裙摆,寒冷的黑纱。她在迤逦的舞步里旋转,伪装成白天鹅的模样。

波本,贝尔摩德望着舞台上的王子问。那你呢?

“你是什么颜色的?”


“我和你是一样的啊。”

波本轻轻耸了一下肩。你已经问过很多次了,不如这样吧。

“你喜欢什么颜色,我就是什么颜色的。”


贝尔摩德又笑了起来。像是轻易地被取悦了。这算是一个难以预料的反应,波本其实并不总能猜中她想听什么。秘密主义者之间是很少互相看透的。

这样啊,她回答。那么我有礼物要给你。

“我特别喜欢,很适合你。”


波本抬起眉毛,看着她往手提包里摸索了片刻。第三幕的十九曲结束了,华丽的舞会沉入黑夜。我放哪去了?贝尔摩德自言自语。喂,先帮我拿着这个。

“还有这个。我带了这么多东西吗……”

 

确实很多。从看似小巧的包里扔出来,雾面镶金的香水瓶。一只银色的烟管唇膏。各种身份的假名片,BERETTA PICO,克丽丝温亚德代言的墨镜。SOBRANIE的美丽烟盒,安眠药和打火机。波本一件一件接住她丢过来的杂物,看见她在剩下的空间里继续翻找了一会儿。

即使是活了一百年的魔女,偶尔也会做出这种小女孩似的事情。如果称赞她可爱的话应该会被杀吧?波本露出调侃的笑容。

“这是在拍What's in my bag吗?”


少废话。贝尔摩德抽出一只小小的天鹅绒布盒:找到了。

谢谢。波本开始替她把手枪和香水放回包里。贝尔摩德自顾自对着他打开盒子,亮出里头的单只珍珠耳坠。小巧的,介于银和色调神秘的灰之间,它在黑暗里散发出细腻、柔美的光泽。


既不是黑也不是白的颜色。波本看着那颗珍珠,笑起来。

“这是假的吧?”


“眼神不错。”贝尔摩德把盒子拍在他腿上,自己接过手收拾刚才扔出包里的东西:“但香奈儿的珍珠本来就是假的。你听过她是怎么说的吗?”


我不讨厌假珠宝,波本用法语回答。噢,贝尔摩德顿了一下,眼里真正地露出讶异的神色。噢,她重复。这一次讶异里多了感慨的味道。

“琴酒肯定是在嫉妒我,”最后她说,“因为他只有不读书的伏特加,但是我有你。”


谢谢。波本又说了一次。他垂下眼,那只珍珠耳坠轻轻闪了一下。


我不讨厌假珠宝,因为那是挑衅的象征。


“所以,”贝尔摩德回到原本的话题,“我要说的是,我也不讨厌莱伊。”


第三幕第二十曲。黑天鹅的独舞,她在黑夜里垂首又抬头,波本看见她浓而深暗的眼睛。虚假的公主,致命的危险、诱惑和挑衅。

虚假的,银色的珍珠。银色的,挑衅组织的子弹——


Pas de Deux,Variation II。黑天鹅踮起足尖,三十二圈挥鞭转。绝美的、疯狂的旋转,光点在她漆黑的裙纱上化作一圈行星环。星屑也只是寒冷的尘埃,但在夜空里奪目如同王冠。

有时虚假的东西才最美丽。王子凝视着她,目不转睛。


“所以莱伊,怎么说呢,这些卧底……这些假珠宝有它们迷人的地方。” 

贝尔摩德轻笑。我可以理解你失去他的心情。

“这就是我为什么给你买了替代品。” 


柔软的足尖曲折又点起,一圈又一圈。黑天鹅的旋转开始让人晕眩起来,波本眨了一下眼睛。 

“但替代品可不适合当作礼物啊,”他回答,“你等于是再提醒我一次,我失去了我的爱情——”

 

“如果那真是爱情的话。”

贝尔摩德悄声说。这句话是直接吹进他耳朵里的;她的嘴唇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上来。性感的幽香和恶意,女人的气息。波本耳边那一小撮金发如果是活的很可能已经反射性缩了一下,贝尔摩德退回自己的座位里,笑起来。


“总之庆祝吧,甜心,”

她以优雅的手势替他关上那只盒子:至少你终于能戴点正常的东西了。

“我保证这真的只是个坠子而已。绝对没有什么见鬼的红外线……”


她的声音在逐渐激昂的乐音里模糊了。魔王的闪电撕裂夜空,王宫陷入了混乱里。黑天鹅狂笑着甩开王子的手,华丽的黑羽毛漫天散落。或者贝尔摩德再想说什么也不重要了。


如果那真是爱情的话。


真正重要的,也就只有这样而已。即使是王子,坠入爱河的时候也是盲目的——这种话大概敷衍不了任何人吧。

银色的子弹,FBI的赤井秀一。那时波本仍然记得他的眼睛,知道自己看他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他的恨是无比纯粹的,强烈、极端而绝对的。恨意是强烈到连他自己都要被毁灭的。


在这之前呢?

 

在那里似乎曾有过很多东西。这些东西相加起来,也或许形似爱情。这就是爱情,他对琴酒宣称;但他就和贝尔摩德一样清楚,那绝不是爱情。 

如果不是爱的话,那又是什么呢。波本很少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当他看着莱伊的时候,到底怀抱着怎样的心情? 

莱伊看向他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情?


难以看透的,让人心碎也毫不忏悔的男人。当他从他的瞄准镜里看过来——


好好地戴哦,贝尔摩德说。她的指尖在那只丝绒盒子上敲了敲。 

“不然你的耳洞就要长起来了。”


长起来也没关系吧,波本想要这样回答。但是,就在这一瞬间。 

在他的右边耳垂上,小小的耳洞突然抽痛了一下。






02/Bad Blood Ruby



发热的,又红又肿,碰一下就痛。这肯定是发炎了,波本盯着镜子想。


和贝尔摩德分开之后,已经过了三天。就从那个晚上开始,他的耳洞变本加厉地痛了三天。一切都是突然发生并且毫无预兆的,难道是在什么地方感染了吗?他试图回想。但那个小小的洞口看上去也很干净,除开红肿基本看不出任何有助诊断的征象。感染的话会流出分泌物吧?他又试着挤压了耳垂一下。

除了疼出眼泪以外一无所获。他咬住牙。太痛了。在某种近乎迁怒的情绪里,他突然想:这都是莱伊的关系。


都是因为那天晚上讲起了莱伊的关系。就算长起来也不要紧——这个想法浮现出来的剎那,他的耳洞就开始抗议了。先是疼,再来执拗地发热,在那里昭示着它强烈的存在感;就和那个男人一样。

一句话也没留下就擅自离开,烂透了的男人。但是,光是浮现出想忘掉他的念头,自己的潜意识好像立刻就会跳出来反对一样。就好像,明明只是想放任耳洞消失,却马上被自己的身体惩罚了那样。


波本已经分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莱伊为什么不放过我?他问。 

不对,降谷零回答:不肯放过你的人是你自己。虽然他是挺强势的,安室透接口:但也没有厉害到可以擅自留在——

算了,波本说:都闭嘴。闭嘴,他想。这明明全是莱伊的错。


都是你的错。都是因为,这是你擅自、亲手、在我身上,留下的耳洞……


似乎是压得太用力,血珠终于从他的耳垂上溢了出来。华丽而刺痛的,鲜红的,映在被水晕开的镜子里,闪烁的记忆和血一起滚落而下,像是名为过去的珠宝盒突然被打翻了那样。




-




“波本,”莱伊说。“过来。”


——他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一天。这是他得到耳洞的那一天。


过来,莱伊又说了一次。波本在原地慢吞吞地挪了一下,看见他正把尾端磨尖的耳钉装上打洞枪。 

在那只耳钉上嵌着一颗红宝石。鲜红欲滴,像一颗小小的石榴籽那样。像一滴刚刚才被剖出来,新鲜、结冰的血珠。

而耳钉枪握在莱伊的手上,意外地并不显得突兀。或许这个男人随便握个什么形状像枪的东西都会有模有样。在枪管的末端有个打洞装置,那只耳钉就装在打洞装置的前端上。


只要轻轻扣一下扳机,尖锐的耳钉就会贯穿他的身体。波本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它很柔软,乖巧并且安静,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怎样的命运;好像在摸一只马上要被抓去绝育的小猫那样。


“过来这里。”

莱伊说了第三次。他的语调就和平时一样冷漠,虽然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但也并不温柔:“这又不会痛。”

“真的吗?”

波本对他翻白眼。莱伊放下枪,撕开一小包酒精棉片。“我不会弄痛你的。”

波本看着他的眼睛,发出一阵不屑的嗤笑声。好吧,莱伊又说。 

“也许会很痛。但你在乎吗?”

 

才不。波本回答。一说完就后悔了;他看见莱伊的唇角浅浅扬了一下。这个男人不干好事并且得逞的时候就是这种表情。他好像比谁都更擅长利用波本的嘴硬,而且百试百灵。


“……”


他不情不愿地挪到莱伊面前去。对方抬手撩开他耳边的金发,让耳垂露了出来。那只柔软的,乖巧的,开始意识到大事不妙的小猫;波本几乎觉得自己的耳朵颤抖了一下。

酒精棉片就和莱伊的手一样凉。狙击手开始用冰冷而轻柔的动作替他消毒,波本漫无目的地移动视线,接着发现莱伊甚至没有束起那头该死的长发。当然也没有戴手套。

细菌,感染,败血症的预感。各种可怕的名词突然冒了出来。


既不是什么高级的手术室,也没有专业的麻醉和医师。就在安全屋里,餐桌边上,小猫的蛋蛋要这样轻易、随便地被切掉了。这对小猫是公平的吗?


等一下。波本忽然说。

“所以,到底为什么是你来帮我打?组织明明有很多医学专家吧。”


“医学专家?”莱伊扔掉酒精棉片,重新拿起了耳钉枪。“打个洞而已。”

潜台词是別那么娇生惯养。枪口压上波本的耳垂,冰凉地。 

“而且,如果让我以外的人来做,就会有第二个人发现你其实很害怕。你想要那样吗?”


谁害怕了。波本又翻了个白眼。

“我只是无法认同你对无菌操作的知识居然如此贫乏。你连头发都不绑起来吗?你知道这上面有多少菌落吗?你昨天运的那个尸,我看见你摸了的,他真的没有艾滋病吗?我——”


我明白了,莱伊打断他的演讲。那么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但这是我要用的东西。由我来做——由我决定自己想要的角度,应该不算过分吧。”


波本的白眼简直要往后翻到能看见脑干的程度。只是一个耳洞而已,哪来什么角度?真是装模作样的男人。

“那你最好别打歪了,”他尽可能清晰、嘲弄地露出笑容,“以免得不到你想要的完美作品。你的手没在抖吧?”


莱伊没有回答。他的枪口稳稳压在波本的耳垂上,或许质疑这个狙击手会打歪本身就是种侮辱。深呼吸,他沉声指示。我数到三。

等一下。波本又有意见。等一下。他举起右手,就像看牙的时候被弄疼了,所以必须打断牙医那样:

“为什么打这边?你不是左撇子吗?从另一边不是更顺手——”


莱伊停下来,审视他;绿眼睛的兽医盯住了张牙舞爪的小猫。

波本,他不带感情地指出:你真的很害怕。

“很奇怪。你平常有这么胆小吗?”

“谁胆小了,”波本驳斥,“你想吵架?”

莱伊不理会他。“深呼吸。”


波本张开嘴。但他什么都来不及再说,莱伊压下了扳机。闪电一样,他的耳垂被打穿了。只用了不到百分之一秒。

“——”

他愣在原地。疼痛的感觉在下一秒才冒出来。

刺痛的,微微发热、陌生的触感。噢。所以那东西现在嵌在他耳朵里了?波本有点想伸手去碰,又不太敢。他的手抬起来,转了个方向,去拿一旁的手机。


奇妙的,甚至可说有趣的是,就在这一瞬间,此前的不安突然全都消失了。看,也不怎么样嘛,就是打个钉子——他几乎想要称赞自己了。现在他的小猫是勇敢的、一点也不害怕的,昂首阔步的小猫。当然,绝不是兽医技术高超的缘故。


莱伊拿起耳钉扣,准备固定到他的耳垂背面上。波本打开前置镜头,试图看一下右耳的情况。他看见自己的半张脸,被收到耳后的金发。但在那里莱伊的指尖停住了。


滴答。


首先感觉到的是轻微的湿润。接着他从镜子里——从手机的屏幕里——看见那是血。沿着新打的耳洞边缘流下来,再从耳垂尽头滴落。血是一种异样晶莹的鲜红色,几乎像那颗红宝石本身析出的结晶,更多、更小的红宝石闪烁着滚落下去。


莱伊停在那里,看着他。过了片刻,他说:“你流血了。”

“废话,”波本回答,“因为你技术太烂。”

 

然后他笑了起来。这听上去像一对男同性恋在初夜之后进行的对话。


莱伊站起身,离开了餐桌。发笑也好发疯也好,对于波本这些突如其来的情绪,他显然已经很习惯。波本仍然笑个不停。于是那些血不再满足于只往下滴了,它们开始沿着他偏过去的颈子流下,像一条细细的、珊瑚红的小蛇从那里爬过。他随手拿起莱伊挂在一旁的衬衫抹了抹。


莱伊拿着面纸回来,看向他,又停住了。

他指出:“那是我的衬衫。”

“难怪料子这么烂。”

波本回答,并且更加仔细地擦拭自己的锁骨。打个耳洞会流出这么多血吗?真是难以想象。明明听说不太出血的啊。

“是我最贵的一件了,”莱伊把面纸放在他面前,“而且明天任务要穿。”


波本灿烂一笑,顺手把那件染血的衬衫揉成一团。如果此刻他是一个游戏里的NPC,那么玩家莱伊的眼前应该正出现一排选项框。A是叹气,B是终于开始不耐烦,C是发怒之后Angry s*x,一个好游戏的走向就该是这样。但为什么——波本停在这里,不满地想——为什么莱伊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不听话的玩家只是耸耸肩。他从桌上拿起另一只耳钉,开始把它装上打洞枪。

等一下。刚刚还趾高气扬的小猫立刻警戒起来。今天不是应该到此为止吗?切掉一边蛋蛋已经,已经很过分了吧?


“你要干什么,”波本不动声色地往后挪,“打一边就够用了不是吗?”


“确实,”莱伊在他面前坐下,又撕开另一片酒精棉,“但把两边都打上更保险吧。我可不希望哪天其中一边突然失灵。”


波本感觉那只小猫开始哈气了。他抓起桌上的面纸,往耳垂压了一下;有点疼。但重点是让莱伊看看上头的血迹。

我流血了,他强调。

“如果你以为,在你展示了一次如此糟糕的技术之后,我还会让你再来一次,那么你的智商就和伏特加一样。”

莱伊看着他,“很疼吗?”


废话。从来没有人可以在一天之内让波本翻第四次白眼。问得倒轻松,被人打穿耳朵的又不是你——但等等。他转了一下眼珠。一个痛快而让人愉悦的念头突然浮现出来。

不如这样,波本说。他伸出手,做作、挑衅而刻意地按上莱伊的枪:

“你也让我打一次,就知道疼不疼了。很公平吧?”


哦。莱伊凝视着他,绿眼睛里慢慢泛起似笑非笑的影子,没有说话。这是一个难以看透的表情,但波本仍然暗自得意起来。怎么样,怕了吧?现在学会同理心了吧?——当然他不能够这么讲出来,不然就形同承认自己确实也在害怕。


暗自得意的情报专家露出微笑。打个洞而已,他用莱伊先前的台词回敬,指尖从那把枪上滑过:

“对你来说应该无所谓吧。怎么样,只要让我打一次,我就答应你把另一边也——”

“好啊。”莱伊说。

波本的瞳孔地震起来。他说什么? 

“那你做吧,”莱伊自然地把枪放进他手里,“你会吗?”

 

  

一直到枪口真正抵住莱伊的耳垂,波本都无法相信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没错,他居然感到难以下手:为什么这个男的可以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任何一只小猫,一只健全、正常的小公猫,在即将失去雄风的关头这么淡定是合理的吗?这只猫的男性尊严呢?这个莱伊身为人类的情感波动在哪里?


波本。莱伊悠然开口。他的眼神往侧边一扫:你的手在抖。

“没事吧?”


少啰唆。波本瞪他。但是与此同时,一种几近战栗的快感从他的脊柱尾端窜上来。啊啊,他想。这就是了。这就是装模作样的莱伊终于露出真面目的时刻;这个男人才不是什么冷淡的高端玩家,他是什么都不在乎所以什么都能做出来的变态。是为了给波本打上第二只耳钉,就连这种无理要求都能随口答应的神经病。

 

“你没事吧?” 

莱伊又问了一次,这次嗓音里微微噙上了笑意。这是一个嘲弄的、波本熟悉的问句,这个男人在床上也会这样说。

就在他故意不让波本释放的时候。把人逼到哭出来,又要装作好心的时候。


你没事吧?


然后他会缓慢地,温柔而残忍地握住他——


波本的耳朵倏地发热起来。或许从那里又有血流出来了。

而他握在手里的枪确实轻轻颤了一下。于是莱伊抬起手,握住他,连着他的手和那把小巧的耳钉枪一起包住,像是要教导他如何扣下扳机那样。就像在床上,半强迫地,引领着他触碰自己那样——

 

要我帮你吗?


说出来的话也一模一样。此刻他们面对着面,靠得很近,波本在那双慑人心魄的绿眼睛看见自己的神情。微微动摇又压抑,失措又沉迷的神情。

简直像莱伊正在允许——甚至欢迎——波本伤害他一样。就这样握着波本的手,把枪压在他自己的耳垂上。这场景确实是过于荒诞了,带着超乎常理的扭曲,现在波本清楚感觉自己的手正在莱伊手里颤抖,说不出自己所期待或恐惧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他可以伤害他。他可以让他流血,让他疼痛,在他身上留下伤口。

让这个男人——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血液奔涌的声音。连脸颊都开始发烫,受伤的耳垂因为充血而抽疼。他几乎害怕自己是真的疯了,居然会为了这种场面兴奋起来;莱伊似乎低低笑了一下。

 

砰。

 

他的食指压住波本的食指,在那里扣下了扳机。就像刚才那样,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发生。即使是莱伊这么装模作样的男人,在耳垂被打穿的瞬间依然微微皱了下眉头;那一瞬间波本几乎无法呼吸。


然后莱伊松开了他的手。波本低下头,他仍然紧抓着那把枪,抓得太紧,掌心里都沁出了汗。莱伊跟着他的视线往下看,非常轻地挑起了眉毛。


“……Ho。”

世上所有的确信犯都是这种语气。玩味的,明知故问还要假装讶异: 

“你硬了?”


波本长长地吐出屏住的呼吸。确实如此,他的裤子紧得难受极了;这真是太变态了。这一切,包含他乱七八糟又过载、发热到无法思考的脑袋,还有莱伊的手指,绿眼睛,皱眉的神情。


你硬了?


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就这样点破他的丑态。只有在这个男人面前,才会无法控制的、暴露出来的;神秘主义者有时居然能被赤裸地看穿。这理应引起降谷零所能拥有最激烈的排斥反应:警戒,不甘,反感,敵视,耻辱,杀意——可是现在发生了什么?

他不知道。但他硬着呢。杀意的尽头居然成为欲望;极端的土壤催生极端的花,诗人们似乎有这样的说法。也可能没有。无论如何这一切总之是荒谬的,不晓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因为太过荒谬,几乎让人想要发笑的。



——波本是用什么做成的?



如果在组织问出这个问题,或许能得到一千种答案吧。情报组的特色就是如此;用多变的原料做成,无法被明确形容的神秘主义者。既像女人又像老人的朗姆,五种颜色的库拉索,千面魔女贝尔摩德。每一个人都有好几个名字,在十个路口被拦检可以出示十张不同的身份证。


所以波本是什么?


即使在波本成为波本之后,他更广为人知的名字还是安室透。透明的,像某种澄净得一眼能够看穿,却又冷彻而难以刺探的冰块。工作的时候再把冰融了,往水里滴进不同颜料就成为他要的色彩。


在黑暗的日子里,降谷零就像这样,往透明的水里添加颜色。不同的场合需要不同特色,他拿着最精准的小勺子,谨慎地调配份额。所以波本可以是甜美的,高傲的,教养良好或者阴阳怪气的。有时他是脆弱而惹人爱怜的。如果他想混进一座侦探事务所,他就是谦虚、机敏又乐于学习的。所谓波本不过是以科学手法打造而成的艺术品,成色经过绝对理性的计算,最失控的样子都是他控制着表演出来。

 

可是,在莱伊面前。只有在莱伊面前,有一些东西会变得无法计算。无法控制也无法解释,仿佛全世界的理性突然都不复存在。


打从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开始,莱伊披着那件深黑的、翻飞的长大衣,握着枪从露台跳下,死神一样出现在他面前。这个死神刚刚杀死了一个波本想要的人,从此好像也杀死了降谷零身上的某一部分:包含他在组织里如履薄冰的慎重,引以为傲的冷静,从不轻易和人竞争的低调,还有真要较劲起来也绝不会输的自信。当然了,不久之后还顺便杀死了他的童贞。


真没用。这么随便就背叛我,你到底在搞什么——当时波本打从心里如此痛骂自己没骨气的童贞。但是,即使再不想承认,他在莱伊面前确实永远在失去一些东西。如果失去的只是理性也就罢了,但只要莱伊一碰他,他就连身体都立刻发生一场气势惊人的投诚。也或许这和失去理性是同一件事情。

 

欲望、本能和吸引,一些无法解释,刻在基因深处的东西。自从莱伊出现了,他就开始被迫直面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那里诞生了一个不再完美,也不再能控制一切的降谷零。

他失去了一些绝对性,这让人感觉很糟。他甚至审视自我,试图反省;这几乎已经是来自灵魂的动摇。但他没有找出任何能够改变的方法——最后他下定结论:问题根本就出在莱伊而不在他自己身上。


就像此刻一样。在小小的安全屋里,明明只是打个耳洞却又把自己弄硬了一样。这一切都太过荒诞了,但他不知道他还能怎么办。

于是,他又乱七八糟地笑了起来。除了笑以外,没有方式能更好地掩盖一个人的动摇了。反正波本也可以是这样的吧。就这样,像一个真正的、快乐的、不知廉耻的疯子那样。那些鲜红的血流过他的衣领,滴得到处都是,他抓住莱伊垂落的黑发,往自己狠狠地拽过来。


“——我真想杀了你。”


他嘶声说。莱伊朝他俯下身,抱起他,餐桌上的东西全被扫到了地上。滴落的血痕在波本身下抹开,在他踢掉裤子的动作里变成一片毫无章法、猩红的涂鸦。


现在好像没人记得波本还有一个耳洞要打了。他们又要开始做爱了,像从前的每一次那样,猝不及防又理直气壮。但这一次——波本想——比任何一次都更让人兴奋,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今天他看见了莱伊吃痛的模样。流血的模样。他确实不只一次幻想过莱伊在他面前受伤。


只要你死去,我就重新变得不可动摇了;如果你能死得非常绝美动人那就更棒了。在疼痛里皱眉的莱伊简直配得上人类所能有过最疯狂的性幻想,波本开始想象他遭遇一些更加残暴的场景,比如刑求,惨无人道的审讯,被人开枪打穿咽喉,让涌上来的血液呛住呼吸,喘都喘不出声音。

天啊。波本光想想就恨不得亲手去扣那一下扳机。我多么想要杀了你。


他把指尖插入莱伊流泻的长发,小小的红宝石在那些漆黑发丝里闪了一下。这一刻有黑暗的、嗜血的渴望浮现在他眼底,比如用这束长发绕过莱伊的喉结,就从那里让他窒息。或许杀戮和性是很相似的,在某些时刻甚至难以区分。这是野蛮而原始的动物本能,在所有理性都不复主宰的时刻。

我真的、波本喘息着重复:

“有些时候,我真想杀了你——”


莱伊低沉地笑了。他反握住波本的手指,压在桌子上扣紧:

“其他时候呢?”





-




——这么、这么讨厌的莱伊,最一开始为什么要跟他上床呢?

 

谁知道。波本曾如此回答貝尔摩德。

我记不太清了,也不想回忆。你跟琴酒上床也需要理由吗?


——那么,为什么要答应让他打这个耳洞?


这个问题倒是不难回答。他甚至可以拿出一份完整的资料,讲解这个耳钉之所以必须存在的前因后果,背后的高级科技、研发过程、使用方法和实战计划。

好吧,其实也不是那么完整。毕竟这份资料来自组织的科研部门,而在这个组织里,部门之间有很多机密是并不彻底互通的。情报、资讯、交易管道和技术信息,一旦共享这些机密的成员同时跳反,后续的处理会比失去单一成员更难办。


波本还记得那一天。他被叫到科研组去的那天。

 

他们在东京地下的黑暗里见面。科研组的会议室是一座巨大、冰冷、四面环着银幕的,看上去很有未来感的空间。情报组自己也有这样一个空间。大多时候都是朗姆在用的,不过情报组的成员们偏爱另一种说法:哦,就是贝尔摩德差点杀掉库拉索的那一间。


我们的地方甚至更大一点。波本带着漫不经心的优越感想。这当然是归功于情报组每年的KPI都远远超标,因此能获得更多资金挹注的缘故。这几天他本人也照常为了KPI超时工作——


扯远了。过劳(但优越)的情报贩子对着科研组的专家露出笑容。

“说吧,找我来干嘛?”


众所周知,科研组是一个充斥科学怪人和技术宅的部门。此刻站在他眼前的专家留着一大把遮住头脸的白发白胡子,看上去已经在实验室里活了一千年。

你看起来好像圣诞老人,波本又自顾自地说。 

“搞科研老得这么快吗?还是说,你们有什么,比如说,搞出来P值大于0.05就十年不准剪头发的规定吗?”

 

白胡子专家呵呵地笑了。他如果不是修养不错,那就是早已习惯应付这些我行我素的情报组,或许他还听过波本这个人的名字,和他最近被高层宠坏了所以特别任性的风声。

 

“那我今天就是来送你圣诞礼物的。 

白胡子好脾气地回答。他在某座控制台上点了点,一面流线构筑的光屏突然从那里朝上跳出来。

立体的文字跟着从空中浮现。一份比较浮夸的PPT。等一下,所以科研组的经费都拿来搞这个吗?波本略微不满地想。朗姆讲解任务都直接传短信呢,多么接地气又有效率。


“首先要给你介绍下红外线导引技术。”

白胡子指着空中说。他的语气一下子热切起来了,想必是终于来到专业领域的缘故:

“也就是利用红外线引导武器——比如飞弹——精准地命中目标。在一般的应用上,原理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在攻击时以特殊讯号照射目标,依据反射进行导引。另外一种是——”


波本简直想翻白眼,接个任务也要被迫重修物理学。但波本仍然是一个认真工作的好波本,他认命环视起空中的文字,试图跟上理解。

接着是各种红外影像寻标器的介绍。白胡子兴致勃勃地說。


“寻标器的种类很多,我们用到光网式与影像式这两种。旋转光网被用以精准判断出目标的位置,在定位后加上一个平面阵列探测器(FPA)就可以追踪目标移动,这类似于感光耦合元件(CCD)的原理。”


波本要打哈欠了。物理课很冗长,而且没重点;正在读这篇文的人想必会一个字也不看地跳过去。所以科研组今天到底要他做什么?去某个军火商那里盗窃有关红外线的关键技术吗?

他猜错了。白胡子接下去说道:我们为你设计了一个小东西。


“简略来说,我们整合了现有的红外线导引器和光网架构,加上摄像镜头和传输系统,开发出这个漂亮的小家伙——”


一点都不简略。昨天没睡的波本真的需要做点提神的事情。他低下头,捏了捏自己的后颈,只用眼角的余光朝上打量PPT。

哦。但他愣了一下。出乎意料,那里没有出现什么复杂的程式或者系数矩阵。半空中只有一颗小小的、漂亮的红宝石,它浮在投影的平面上旋转,冰冷地闪烁出光。


他的反应似乎让白胡子很得意。圣诞老人露出看着小孩子的眼神。

这是一个袖珍型的红外线导引器!他宣布。


“我们预计用耳坠之类的饰品进行伪装,方便你在任务时随身佩戴——”


波本真的笑出来。什么鬼东西。科研组就是整天开发这种玩意才会赔钱,比如眼前这个见鬼的、除了007以外没人想用的小道具,或是一些根本没法上市赚钱的药物,比如诡异的APTX系列,基本只有被琴酒拿去杀人这一种用途。


太厉害了。他虚伪地鼓起掌(模仿贝尔摩德在某年奥斯卡颁奖时听见自己不是影后的方式):这一定是贵部门在本年度最有创意的发明。

“所以我要一个导引器做什么?组织开始使用洲际导弹了是吗?那位先生终于决定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了?”


虽然与此同时,公安警察降谷零倒是微微一凛。如果组织真的投入了相关技术,那可不是一件有益国家安全的好事情。现在波本的人设似乎需要做点调整了,比如稍微降低任性的比例,让自己合理地从【非常无聊】过渡到【有点兴趣】,藉此从对方那里套出更多信息。

当然,也或许他该继续维持冷淡的样子,就好比我们在职场都是以退为进更容易听到八卦。面对看起来兴致缺缺的对象,有些人反而更容易放下心防。白胡子是这种个性吗?有点难以判断。


——烦死了。在波本思考着到底该如何转换态度的同时,降谷不悦地想。这个组织到底还想对日本怎样?引爆西多摩大楼就算了,扫射东京铁塔也算了,明年该不会打算直接开出潛水舰来发射核弹吧?


不不不,白胡子露出严肃的表情。或者说,他正在白胡子底下露出严肃的表情:我们当然不需要你导引那种东西。 

“确实,我们参考了导弹系统常见的类神经网路﹑模糊控制理论和智慧型进化演算法,但这个设计还不足以操纵那么庞大的武器。事实上你只需要导引一颗子弹而已。”


嗯嗯。导引一颗子弹,原来如此。

波本看着他。彻夜未眠的脑子一时之间好像停止运转了;他听进去了每一个字,甚至包含“类神经网路”和“进化演算法”,但他不理解这些字为什么可以组成一个合理的句子。这世界的科技是如此运作的吗?

 

“这世界的足球已经可以挡下人造卫星了。” 

仿佛看穿他的怀疑那样,白胡子耐心地说。你得抛弃一些保守的观念。

“我相信再过不久,我们就可以用万国旗做出降落伞,停住失控的磁悬浮列车。红外技术只不过是很小的突破——”

 

所以你就要我用红外线控制一颗子弹。波本重复。子弹。 

 “我有听错吗?”


没有,白胡子严正声明:而且,也不是要你控制。

“看这里。”


他再次点了点投影台。这次那里浮出一座立体透视的建筑,光影细致地描出內部结构,像是某种拍卖会场或晚宴厅。在这座透明发光的建物里,有一些走来走去、小小的全息人影。

想像今天有一桩暗杀任务要在这里进行。白胡子说。


“情报组的你,配上一个行动组的狙击手;而我们假设这地方的监控系统无法骇入。”


白胡子点开一旁的模拟控制选项,俐落地输入背景条件。也没法从远端使用望远镜——他继续说道:比如建筑位在观测死角,或者他们拉上了窗帘。任何人从外头都难以完整地看见内部情况。

 

“但这个就是混进去的你。在你身上有一个导引器。”


白胡子从控制列表点出一个新的人影,拉到建筑物中央。波本看见一个鲜红的光点,在这个小小波本的头顶上发亮。


“而这是我们准备暗杀的目标。”


这套模拟程式似乎已经被使用过无数次了,白胡子叫出新角色的动作显得很熟练。小小的目标被拉到小小波本的身旁。

噢。波本立刻看那里,幸好系统没有刻板到让小小波本自动开始Honey trap。小小波本只是站在那里,而它头上的红色光点开始频繁闪烁。


这就是你要做的工作,白胡子解释道。你得在最短的时间里接触目标,想办法缠住他,总之保持在离他最近的位置上。

“这是为了让系统在一开始就判读出正确的对象,以便达到红外线反反制(ECCM)的效果。不然,在多个体的环境或是背景杂讯下,系统会难以锁定单一目标。”


波本戏谑地笑了一声。听起来这个系统不太智慧,他评价。

这就是人类还没有被AI取代的原因。白胡子不咸不淡地回答。

 

“当然,目标很可能会四处走动,这时你也务必跟紧他。”

 

小小目标开始在会场里闲逛。小小波本立刻跟上。只是不知为何,在它移动的时候,鲜红的光点会在它头顶一下一下地弹跳,仿佛一只小海狮正在一下一下把球往上顶那样。


哦,白胡子看着小海狮说:这是我们为运动模式设计的特效。

“很可爱吧?”

“很没用,”波本建议,“我觉得你们不该把经费花在这种地方。”

让我们回到你的导引工作上。白胡子像没听见那样回答。


“只要初始的锁定状态成立了,要追踪目标的移动并不困难。在这里我们运用非线性对应结合卡曼滤波器(Kalman Filter),借此对随机运动的目标进行侦测。”


小小目标终于又停住了。小红球回到了小小波本头上。


“与此同时我们导入刚才提过的光网。在上述的过程里,你身上的导引器会持续对目标进行影像捕捉,配合快速傅里叶变换(FFT),即时将目标的状态传输到远端,让系統展开处理和分析……”


可以跳过那些英文缩写的部分,波本又建议。我其实不是真的那么在乎。

好的,白胡子从善如流。那么,假设现在系统完成了解析。


“确切来说,就是对于你那里送出的信号,系统进行了转换和成像。接着我们位在远端的狙击手就能获得这些资讯,包含目标的准确座标和影像。”


——也就是说,目标本人和他周围环境的样子,会被即时重建在狙击手面前,就像他正透过瞄准镜看着现场那样。


事情开始变得奇幻起来。波本有点想笑。这是什么啊?

“意思是,你们做了一个狙击版本的VR游戏吗?”


差不多吧。对于他的大白话感想,友善的专家依然接受良好:

“不过游戏是不会死人的。而我们——”


他在模控系统里按了最后一下。就在这一瞬间,原本不可视的所有条件都被同步具象化。小小波本身处的空间里,浮现出红外线经过调变的波型。旋转光网的覆盖区域,系统预测的狙击轨迹、弹着点和修正路径。

整座宴会厅顷刻成为巨大的一张网。小小的蜘蛛在其中抬起眼,红宝石寒冷地闪光。

砰。

一颗小小的子弹凭空射进来,沿着预测轨迹穿透了宴会厅。小小目标在那里应声倒下。

 

“而我们必须把他杀掉。”

白胡子总结。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死,不过就是这样。


巨大、黑暗的会议室里,那座投影台仍然静静地发光。波本凝视着那些投射出来的线条。虚拟的小小波本在死者身边俯下身,好像在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死透了。 

不过,也有点像是在哀悼。虚拟的小人低着头,什么表情都没有。


那我们还要狙击手干嘛?波本听见自己问。

“连弹道都能算出来,你们还不如在无人机上装把枪,让它飞到窗外就好了。”

 

这就是人类还没有被AI取代的原因,白胡子耐心地重复。

“系统当然不是完美无缺的。你看见这个落点了吗?”


他点开选项里的时间轴,往回拉了一小段。虚拟的死亡被轻易倒转了,死去的小小目标重新活了过来。

小小的波本也再次直起身。系统预测的弹道又一次出现在宴会厅里,波本顺着白胡子的指尖望去,在笔直的弹道尽头,有一个小小的光点在目标胸口上闪烁。

这就是系统选取的瞄准点。白胡子说。按照改良式的质心追踪算法,系统会得出一个最能有效杀伤目标的位置。


“但也只有一个而已。狙击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


波本开始猜到他要说什么了。如果只是想杀人就没问题,白胡子俯视着小小目标说:但狙击手也不总是都在杀人吧。

“比如只想困住目标就打脚踝,要毁掉他放在身上的芯片就打口袋。所以狙击手一般会视情况选用不同的瞄准点——这就是这套系统的致命缺陷。”

 

原来如此。系统只会给出唯一的选择,也就是杀人。如果想要另外算出多个瞄准点,导引误差就会疯狂增加。要是无人机肯定很受影响吧。


“所以我们还是需要狙击手的临场判断。”

白胡子轻松地说,好像完全不考虑让系统自我精进一样:

“还有另外一点。假如你今天在现场突然暴露了,为了保护组织,在必要的情况下,狙击手应该得立刻开枪把你灭口吧。我们的系统还没有聪明到能做出这件事。”

 

波本懒得理会这个冷笑话,或者这其实是真话。他重新审视起眼前的立体模型,说:我有问题。


“请。” 

白胡子像是被提问的教授那样高兴。波本指了指那条发光的弹道。

 “如果这个狙击手没有选择系统推荐的瞄准点,”他说,“那他也用不上系统替他算好的路径。这样的话,他要怎么在看不见目标的情况下,保证他自己决定的另一条路不会出差错?” 


哦,白胡子不知为何仍然很高兴:他没法保证。

“他只能在系统给出的基础上进行推算和调整。所以啦,在正式投入使用之前,我们会让你和他合作大量的模拟练习。当然,实际的情况会比——”


但我就站在目标前面,波本打断他。

“你的意思是,只要那家伙算得不够准,”他的指尖从弹道上稍稍往旁一偏,指在了小小波本身上:“他也有可能会轰掉我的脑袋?”


没错。白胡子对他的理解能力十分满意:但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组织只会给你最好的狙击手。事实上,他还亲自参与了这套系统的研发,给我们提出一些技术构想……”


就在此刻的波本眼前,不祥的预感突然开始成形。仿佛一团庞大、阴暗的积雨云正在朝他逼近,而他站在一片无从遮挡的旷野上。有一些让人不适的关键字像闪电那样纠缠在云团中央。

最好的,狙击手——


“是吗?”波本含蓄地冷笑了一声,“那是谁?”


是我。按照剧情发展的基本法,这时应该天空一声雷鸣,Bking闪亮登场。莱伊会一边说出台词一边走进来——波本几乎是在同一秒反射性扭头看向门口,幸好这样可怕的场面并没有降临。谁也没有从那里走进来。

 

当然是莱伊。白胡子像命运之神那样宣布。

“我听说你们已经搭档过很多次,想必不会有很大问题。”


问题可大了,波本回答。命运之神无视人类的反抗,呵呵地笑了。


波本重新把视线放回眼前的系统上。他终于明白组织想做什么了。最高超的狙击技巧都已经无法满足他们,现在他们要让目标在不可能的情况下被杀掉。在看似绝对安全的,无法被狙击的地方——确实也很符合组织一贯的主义。所有犯罪的痕迹都藏在黑暗里,甚至不需要抹去任何证据;毕竟这颗子弹来自不可能的地方,就好像狙击手根本不存在那样。


这一刻他忽然想,莱伊会参与这种计划的研发,其实并不让人讶异。疯子和天才也只是一线之隔,最天才的狙击手也许会有最疯狂的、想要尝试的游戏。也或许这整套系统根本就是为了莱伊才被打造出来。

在自家部门被宠坏的,也不只是波本而已。他知道莱伊现在是行动组的红人了,但没想过居然红到能让组织特別给他开发新科技。

而且,还是这种极端的,不顾现场人员死活的——


波本的视线停在发光的小小波本身上。小小波本的脑袋距离弹道仍然只有一步之遥。 这座模型里没有放进狙击手,他想像建筑之外有个小小的身影,端着枪,只要出了任何一点差错,小小波本就会死在小小莱伊的手上。


他忽然问:“莱伊呢?”

 

不知道,白胡子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们怎么会晓得行动组的人在哪里。

“可能去杀人了吧?”


好吧。没关系。波本的个人死活暂时可以不管,降谷零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国家安全上。他还是想知道组织到底对军事领域掌握到了什么程度。

“总而言之,”他说,“你们要运用一个导弹的射控系统,来导引——”


不对。白胡子纠正道。幸好他没有像一般教授那样说出【你是不是刚才都没有认真听】。

“我们只是参考了导弹相关的技术而已。这个系统完全是专为子弹设计的。它的规模也没有那么庞大……所以我们才能把它装进你的耳钉里。”


看来是还没有真正的导弹。波本稍微安心了一点。

“那你们是怎么把它装进去的?”他又问。

“这个,”白胡子突然严肃,“这是机密。”


……


好,波本在心里不爽起来。骗我上了一堂无聊到爆的物理课,到了关键就保密?希望小气的科研组今年全都领不到年终奖金。

这样,他重新摆出贝尔摩德的奧斯卡笑容:那没关系。

“但我想你们忽略了一件事情。”


现在命运之神被挑战了。白胡子露出更加严肃的表情,波本对着他拨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如你所见,我没有打耳洞。非得用耳钉不可吗?”


啊——这个啊。白胡子又放松下来。看来这是个无法改变命运的问题。

当然了,他回答:我们也考虑过戒指、领带夹、袖扣或胸针。

 

“但这些选择有各自的缺点。我们需要你保持在面对目标的位置,这样才方便捕捉影像。如果用戒指你得一直对他抬着手,过多的动作会引起目标警觉。”


“这也未免太小看我了,”波本皱眉,“我可以对他端着酒杯啊。”

 

万一现场不是一个酒会呢,白胡子耐心地回答。

 “当然,领带夹和胸针就没有这个问题。但它们的缺点是并不贴身,没法使用附加的通讯功能——”


波本又指出:“我们刚才没有谈过通讯功能。”


现在要谈了。白胡子仍然很耐心。搞科研的人好像都很有耐心。 

“基本上,这个小东西是为了极端情况而存在的,比如无法直接狙击的现场。所以设计上我们也列入了其他极端不利的条件,比方说,当你无法直接把一般的耳麦、对讲机或其他显眼的通讯器材戴在身上。”


波本在胸前抱起双臂。目前为止听起来还算合理,但一个耳钉能干嘛?

“难道它还是个伪装过的耳机吗?”


差不多,白胡子欣然同意。他点开控制台,随手敲了几下;一短一长两短,小小波本突然像跳舞那样往左侧蹦开。

这是怎么回事?波本盯着它。


这个耳钉可以接收远端发来的信号,白胡子说。

“接着它就会释放特定频率的电刺激——像是摩斯代码——来对你传递讯息。比如狙击手希望你让开,或是他判断有更好的狙击路径,就会要求你把目标引导到最佳位置上。”

 

现在波本明白了。一短一长两短,这是L;所以小小波本往左侧让开了。

有病吧,波本直截了当地评价。 

“你们要让他透过这个玩意电击我?”

 

“在没有通讯设备的情况下,”莱伊说:“这是个不错的沟通方式。”


波本猛地扭过了头。他被这个邪恶的耳钉吸引了太多注意,甚至没察觉莱伊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没有闪电也没有雷鸣,莱伊就这样懒散地走了进来,右手仍然插在口袋里。

没有背着枪,鞋尖上也没有血迹。看来不是去杀人了,波本想。接着莱伊走到他身边,现在他注意到对方身上居然难得地没有烟味。


但是,有某种轻淡的、若有似无的女士香水。哦,波本勾起了嘴角。

“去和女朋友约会了?”


莱伊没有回话。但也没有丝毫在乎或者被冒犯的样子,好像有人想对他的恋爱表达任何意见都不关他的事。

这也不奇怪,波本又想,毕竟那根本就不能算恋爱。莱伊看起来根本就没法爱上任何人;他好像连自己都不爱。当然了,这时波本还不晓得一天后他就能验证这个论点:莱伊甚至能因为毫无意义的理由就随手打穿自己的耳朵。


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似乎有这样的一句话。爱情这种东西,首先是一种本能。你要么生下来就会,要么永远都不会。

那么,波本想。如果这种二分法确实存在,那么莱伊其人绝对、肯定、压倒性地,活在【永远都不会】的那一端。当然琴酒也在那一端。他们可以在那里搭起无情的小房子,无情地住在一块——这个绝妙的画面几乎让波本轻微地笑出来。


莱伊叼起一根烟,没有点燃,或许这个昂贵的空间里装满了侦烟警报器。他在波本身旁俯下身,看向投影台上发光的建筑。那条弹道仍然笔直地贯穿宴会厅。

 

“我原本还希望你们能让子弹转弯的,”莱伊看着那里说:“就像真正的导弹那样。”

 

很惭愧我们做不出那种功能。白胡子回答。

“当然,如果你能说服上面投入更多资金——”


“如果你们不要把钱浪费在海狮顶球的特效上,”波本插话,“也许子弹现在已经会转弯了。”


莱伊微微扬起了嘴角。“你把那个叫作海狮啊?”


完蛋,波本迅速咬住牙。说溜嘴了。在他脑海里顶着球的小小波本立刻恼羞得满脸通红,幸好莱伊没有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看来他们已经让你认识了这个系统。”

他直起身,对着波本说。波本回以明朗而甜蜜的笑容。

“我没听懂。”


白胡子瞪大眼睛。就像一个猝然被出卖的教授,不知如何面对学生的突发翻脸和自己的教育失败。这当然只是因为他并不像莱伊一样熟悉波本对于找茬的热爱。


我明白了,莱伊平静地回答。

“简单来说,就是要依靠你的引导,让我在极端情况下也能狙击。不论是没有合适的狙击点,或是现场的能见度太低——”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用了,波本不屑地打断他。真不明白上面怎么会允许你浪费钱搞出这种花稍的东西。

“想尽办法找出能用的狙击点,不就是你该做的工作吗?”


莱伊似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这么笑的时候和不笑几乎没有差异。

“如果今天,这人被杀了,”

他指住投影台上小小目标的脸:

“而子弹来自一个合理的源头——来自任何人类想开枪都必须把自己逼到极限、但总归还是能做到的地方——那他们顶多认为我们拥有一个神乎其技的狙击手。”

但是,莱伊继续说:如果我们从难以想象的地方开枪。


他像扣下扳机那样收回食指,手腕旋转,快得波本几乎看不见他做了什么。只在闪电似的半秒之间,莱伊原本放在目标面前的指尖已经抵到了它的背后。他在那里打了下响指。砰。


“那么这就会成为不可能犯罪。”

他淡淡地作结:

“组织最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现在他们要让目标在不可能的情况下被杀掉;就和几分钟前波本想过的一模一样。这种可怕的默契实在让人感觉恶心,于是他又笑了起来。

神乎其技的狙击手,他轻笑:还真敢说。

“那,让他们一直这样想,难道不好吗?我还以为你就喜欢出风头——你不总是在展示你有多厉害吗?现在是当英雄当得不开心了吗?”


“当组织的英雄?”莱伊收回手,“还是不了吧。那样的话,要是哪天组织被端了,我可能就得第一个上法庭了。”


哦,波本眼里闪出兴奋的光芒。你刚刚有录音吗?他急切地转头去看白胡子:你也听见他说了什么吧?

“天啊,我一定要向琴酒举报,莱伊对组织充满了不信任和不忠诚,他就是叛徒预备役,居然觉得我们哪天会被端了——”


“说不定有一天真的会啊,”莱伊的语气仍然很平淡,“所以你不用害怕。”


他的指尖重新回到了投影台上。修长的食指和中指轻轻分开,隔在那条弹道和小小波本的脑袋之间。

波本怔住了。白胡子显然听不懂莱伊前言不搭后语的结论,但他听懂了。


只要出了任何一点差错,他就会死在莱伊手上……


没什么好怕,莱伊重复道:因为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会让你活下来,以防哪天组织毁灭了,我们都得上法庭。到时你才能替我作证,向检方求情,说我们一点也不想杀人,都是被琴酒给逼的……”


波本大笑起来。他笑得太厉害,不得不弯下腰;有时人类没有比笑更好的方式来掩盖动摇。

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为什么笑了。因为这整件事都太过猎奇的关系。因为莱伊的笑话根本一点也不好笑的关系。因为某种荒谬的,让人厌恶的安心;因为弹道和小小波本之间的距离,不久前波本才想那实在太近了,但此刻莱伊把指尖放在那里,他突然就觉得,那似乎是真的不需要担心。


因为我不会让你死的。组织只会给你最好的狙击手。


因为他居然会因为莱伊的保证而安心。因为他真的非常、非常讨厌这样不由自主就信任莱伊的自己。因为那个莱伊,居然能满不在乎地看着他,就这样说出“有一天”的关系。


说不定有一天真的会啊。

 

那时波本还不明白这其实是某种顽劣的预告,来自顽劣的赤井秀一。黑色的幽默,挑衅的宣战,只因为这个男人实在太过自信才能被随口说出来。


那一天,他只觉得莱伊开了个玩笑而已。毕竟莱伊在他心里就只是莱伊,一个真正属于组织的狙击手——这和贝尔摩德很不相同。波本时常感觉她对组织的态度实在暧昧不明,看似依赖却又乐见威胁;对于那些不幸暴露、被琴酒处决的卧底,她表现出来的样子几乎像是怜惜。

啊啦,她会说:这可真遗憾。你没能成为射穿组织的子弹呢。


相较之下,莱伊说出来的话根本不必听。一般时候波本也懒得听,反正全都只是些垃圾话而已。可是那一天他确实怔住了。


说不定有一天真的会啊?


那一刻他又清楚地意识到,总有一天波本会重新变回降谷零。有一天卧底会结束,他会脱离组织,或许会死,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留在这里一辈子。


我们能永远这样吗?就这样,继续在一起,永远活在黑暗里吗?


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犯罪集团最终的命运就是毁灭,莱伊的玩笑在波本看来是必定发生的预言。总有一天。


那么,到时候,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在一切终结的那一天,莱伊会怎么样?


在地底巨大、冰冷的会议室里,波本笑得喘不过气,眼角泛出泪光。有一天。他在心里默念。有一天。这个词突然地刺痛了他,像一个人活在黑夜里太久,猝不及防碰到一片碎玻璃似的太阳。

未来,以后,明天。这一切终将结束的那一天。那太阳理应是他所信奉的光,此刻它却刺痛了他。在天亮时分会有黑暗的乌鸦被杀死,或许到了那时,降谷零也将不得不杀死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

比如波本。比如波本曾经拥有的东西,这段绝非爱情却又无法定义的关系,一双非常讨厌的绿眼睛。明明是那么、那么让人讨厌的。


可是有那么一秒,他甚至不愿意去想明天。那一刻他好像完全就只是波本而已,组织的波本,莱伊的波本;就在这短暂而动摇,如同不存在的一瞬间。

他几乎希望他们都没有明天。




tbc.




*柯学部分都是胡编的请別深究……实在想不出什么任务非打耳洞不可所以只能这样了,希望点梗的朋友別介意

 

祝各位圣诞和新年都快乐!


蝶骨

【赤安】匡提科随笔_03

前篇连结:【01】/【02


Summary:

[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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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研修中的体能训练,包含正课(PT Class)

及体能挑战(Challenge)两大部分。

前者为必修,每周2至3堂课,每堂课2小时。

前一小时讲解专业技术、体能提升或伤害处理等知识;

后一小时视内容于体育馆内或至室外训练场进行。


我的名字是安德烈卡迈尔,隶属于联邦调查局的CID(犯罪调查处)。确切来说是CID底下第一科,跨国犯罪企业组。

此刻,我正深陷在某种复杂的情绪之中。


该怎么形容才好呢?各位也听过悲伤五阶段吧。如果...

前篇连结:【01】/【02


Summ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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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研修中的体能训练,包含正课(PT Class)

及体能挑战(Challenge)两大部分。

前者为必修,每周2至3堂课,每堂课2小时。

前一小时讲解专业技术、体能提升或伤害处理等知识;

后一小时视内容于体育馆内或至室外训练场进行。




我的名字是安德烈卡迈尔,隶属于联邦调查局的CID(犯罪调查处)。确切来说是CID底下第一科,跨国犯罪企业组。

此刻,我正深陷在某种复杂的情绪之中。


该怎么形容才好呢?各位也听过悲伤五阶段吧。如果某人不幸遭遇了重大打击,他可能会表现出下列五种反应:否认,愤怒,试图协商,沮丧,最后才是接受——是的,这就是今天的我。

此时此刻,我的心理活动已经从否认(我肯定是看错了)、愤怒(搞什么?)、试图协商(好吧,至少我没有每一堂课都遇到他)一路走到了沮丧(但我其实连一堂也不想遇到啊)。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你可以的,我激励自己。面对吧,接受这件事情——


不行,我做不到。事实上,说真的,圣母玛丽亚在上。


他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学科课程的班级组成,乃依学员个人选修决定,

体能训练则是以预先分配好的班队为单位进行。

FBI学院会将所有参训学员平均分成6个班队,

每个班队约为35至40人。



事情就和上面讲的差不多。我所属的班队总共有三十六人。


此时此刻,除我以外的三十五个人看上去都很愉快。在偌大的体育馆里,穿着统一发放的深灰色训练服,轻松地和彼此交谈;我们的教练还没有出现,但大家似乎都对接下来的课程充满期待。

我没有很期待。我很不自在。这一切都是因为——


“Rei!”


距离我大约六英尺处,有位约翰正热情地叫道。姑且叫他约翰M史密斯吧。你知道,NFL季后赛就要开始了——他如此向某人搭话。

“而我昨天正好弄到两张票。嘿,我的意思是,你看职业橄榄球吗?”


降谷零在那里笑了。很少看,他回答。

“但我身边有个人是华盛顿红人队的超级粉丝。所以,每当这个队伍不幸打入了年度冠军战,我就会被迫和他一起观赏那场低,嗯……”


低能的美式暴力运动。我非常确定他原本打算这么说。但他及时打住,又重新露出了得体的笑容。

“就是这样。”


“华盛顿红人!”

约翰M好像非常高兴;很显然他对降谷零的恶意一无所知。那是当然,他热情地附和:我大学时也喜欢他们。 

“但他们最近改名了,啊……现在叫作华盛顿司令队。”


改得好,降谷说。我从他的笑容里看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偏激: 

“如果叫作红人的话,输球也是很合理的吧。这名字一听就非常失败。”


名字。这个关键字让我猛然被拉回最初的疑问里。


是的,这根本一点也不合理:降谷零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在体能训练的课堂,和我同一个班队上?


理论上,按照FBI学院的传统,班队的分配方法是按照学员名册上的排序;也就是按照姓氏的顺序,直接把整份名单切成六个部分。既然如此,卡迈尔(Camel)和降谷(Furuya)是无论如何都不该分在一起的。我非常确定在C和F之间还有——


不,等一下。确实没有了。就在这一秒,我终于意识到:在这里剩下的其他人都姓史密斯(Smith)。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啊?!

这样一来,学员名册上的第一个就是我了吧。第二个是降谷,然后是所有的约翰或珍妮史密斯。一个C,一个F,后面两百多个S。我就这样和降谷一起被分进了第一个班队。


隐藏在可爱猫咪的队列里,哥斯拉的真面目。为什么没人看出这件事呢?我焦虑起来。房间里的大象,体育馆里的怪物,如此明确、具体、无法忽视的邪恶——


约翰M又说:“或者我们去奥基弗酒吧喝一杯!”


这个约翰M真的很M。就在刚才短短一分钟里,降谷已经连续回绝了他关于球赛、咖啡馆、滑冰和午夜电影的邀约。放弃吧,我非常想对这位约翰说。你唯一引起他兴趣的方法,就是邀请日本对美国发起侵略;或者你可以邀他去痛揍FBI局长的脸。


我保证这绝不是我无端联想,无限上纲。对于这个公安警察(是的,天哪,这种人居然真的是警察),我从第一次见他就没好印象。

那时他在我们这里甚至还叫作波本。没人知道降谷零这个名字,他就只是波本。直到今天,我也仍然觉得他更适合那个身份,一个彻底的、纯粹的坏蛋;就像那个组织里所有人一样黑暗,而且脑子不正常。不仅假扮成赤井先生的样子到处逛,还打算开车去撞朱蒂小姐的朋友;用最侮辱人的方式从我这里套话,再派出一堆手下,追着我们杀过大半个来叶山道——我是说,看看这毫不掩饰的反派气场,当年的FBI连续猎杀事件真的不是他策划的吗?波本之所以没出现在海猿岛上,难道不是因为他的人格太过扭曲吗?比如他一见到濒死的FBI就会兴奋得失去理智,所以组织才不让他到现场来。肯定是这样。

 

当然了,想必有人会说,我应该停止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想一想《零的日常》。想想这个波洛咖啡厅的招牌服务生,不但会做三明治,还会替你关注行车路况和人潮。口是心非也是萌点之一,他们说他的阴阳怪气都只是傲娇,假装发脾气其实是为了你好。


那么在这里,我郑重、严肃地向各位告知,《零的日常》只是平行世界的故事。无论怎么看,这一边的降谷零都更像组织出身的疯子。即使变回公安也掩盖不了他的暗黑本质,他是我见过最可怕的指挥官,激进主义的强硬派。

呃,日本有这个派别吗?反正就是极端爱国,不择手段,如果从政还会坚决反美的那一派。


——所以,降谷零到底为什么要来美国?


我是特地来嘲笑你的。除了打算狠狠羞辱我们、重创FBI的士气以外,我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虽说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的意图很显然并没有成功。

确实到今天为止,他在所有课堂上都展现了碾压式的实力,但这并没有让任何美国人受到打击;相反地,这些史密斯们只是对他更加热切,毫无竞争意识和危机感,还总想邀他一起去喝酒或看橄榄球。


“那么,”约翰M仍然兴致勃勃,“你喜欢Rock concert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确信降谷零必然对此感到非常恼火,好比一只哥斯拉毁灭半个世界之后,人类表达了自己只想继续吸猫的要求。当然了,他并没有把这种恼火表现出来,毕竟这些深沉、阴险的情报贩子总是善于伪装并且难以看透。


此时此刻,站在我眼前的降谷甚至轻松地露出了笑容。没错,就是那种军事行动展开之前,帝国指挥官的邪恶笑容。他想必正盘算着如何痛宰我们——他已经受够了教室里的选修课,正对接下来的体能训练充满期待,准备把这里变成一座嗜血的战场——


绝对是这样。我的冷汗从背后滑了下来。




在参训第一周及第八周,专任教练

均会量测学员体重、血压、体脂率、

静息心律及柔软度等项目的数值,

以对受训前后之差异进行比较;

此外,也会要求所有学员

以本身职业需求及体能弱项为重点,

自行设计一套加强训练计划。




各位好,我们的教练中气十足地宣布:我是约翰O史密斯。


“在接下来的十周里,将由我来负责各位的训练。我拥有国家体能协会认证的专业资格,同时也是一名保持不败战绩的MMA运动员。我在十五年前取得运动机能硕士学位,并长期兼任卡内奥赫湾美军基地的顾问。我……”

 

我有点想笑。这家伙的开场白还是和从前一样。任何一个学院出身的FBI都无比熟悉这段话——打从我还是一名新晋探员开始,约翰O就在这里当教练了。这个六呎七的大块头,体重少说也有两百三十磅;外表确实很有威胁性,但他人很好。这人唯一的缺点是话太多,而且热爱自我夸耀。


即使在我们离开了学院之后,教练约翰仍然是大家共同的回忆。只要在他手下受训过一次就不可能忘记,有时我们和同事一起上健身房,还会互相模仿他当年教课的模样。比如——


“在此期间,由于我在加强军人身体素质方面的突出贡献,我曾三度获得美国的总指挥部优秀奖。”


降谷零悄声说,维妙维肖地模仿教练约翰的音调。他身旁的漂亮珍妮被逗得咯咯笑起来。

我内心警铃大响。这是怎么回事?我可是一点也笑不出来。此刻在我眼前至少发生了三件可怕的事情:一,那个降谷零居然露出了俏皮的一面,还若无其事地逗美女开心;二,他的模仿已经不只是像而已了,连那种绝妙的夏威夷口音都一模一样,令人毛骨悚然;三,他为什么会知道总指挥部优秀奖的事?


不,我对自己说:冷静下来,卡迈尔。你是一个探员,探员的工作就是找出所有坏人坏事发生的原因。这一切的背后肯定都有合理解释,比如第一,既然降谷没事都能生出三种人格,那么再生出一个俏皮的也不算奇怪;第二,他肯定和那个千面魔女有一腿,或许她也曾指点他几招化身某人的技巧,包含腔调和口音;第三,作为一个狂妄、大胆的情报专家,他肯定用什么方法刺探过我国机密,比如入侵国防系统,查看指挥部的授奖名单——


“在此期间,”

教练约翰铿锵有力地宣告:

“由于我在加强军人身体素质方面的突出贡献,我曾三度获得美国的总指挥部优秀奖!”


哎?漂亮珍妮终于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这下降谷的模仿不再只是模仿了,他等于是预言出了这整句台词,作为初來乍到的国际学员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听见她问。

“你从前就认识他吗?”


哦,不,降谷说。我只是认识某个被他教过的FBI。

“动不动就要模仿给我看。通常发生在我们聊起锻炼话题的时候……”


不,我才不相信哪个FBI会模仿教练约翰给你看。你绝对骇入了我国的国防系统,或是刻意接近了某个总指挥部的高官,说不定还用上了传说中的Honey trap——


“是吗?Honey trap?” 

降谷轻笑: 

“我花这么大功夫去搞一份颁奖名单干什么?”


我的心脏简直要直接吓停。这句话用的是日语;百分之百就是对着我说的。如果我们正活在一部电影里,第一个Jump scare就是他突然对我使用读心术。这电影是经典的哥斯拉加上日式恐怖。


“……”


我甚至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把头转了过来。然后他又若无其事地转了回去。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突然对我说日语那样,漂亮珍妮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




就这样,因为我直接被吓出了心律不齐的关系,在接下来量测体能数据的时候,我不得不先到一旁平息一段时间,才能重获正确、稳定的心跳频率。好不容易排在最后一个量完,我往教练约翰手里的纪录表看了一眼。


玛丽亚在上,我发誓,我真的只是随便看了一眼。我绝没有打算窥探任何人的任何数据,只是因为降谷零的名字刚好就排在我后面,所以我不小心看到了而已。


心跳、血压、体脂率。身高六英尺,体重一百五十磅。后面是他亲自签名确认的栏位,Rei Furuya。

……?

好吧,我承认我把这行字反复看了三次。体重一百五十磅,体重,一百,五十磅。

一百五十磅???


难以置信。绝不可能只有这样。虽然降谷零看上去确实很纤细,但他绝对结实到非人类的地步。无论是肌肉组成,硬举、负重和爆发力;我亲眼见过他是怎么用单手端起一个成年男性,再轻松地把人投掷到超过二十公尺之外去。

说起来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发生在很久以前的日本,让我永生难忘的一件事—— 


顺带一提,男子铅球的世界纪录是23.37公尺。




在FBI打算进入他国、实行搜查的时候,

标准流程是透过国际刑警组织的国家中心局

(National Central Bureau,NCB)

先行和该国等同外交部之机构取得联络。

理论上,在此时FBI即必须提出预计的行动方案,

并向该国执法当局正式发出请求协助函。




是的,直到今日我仍然记得非常清晰。正如同刚才所说,这是距今数年前的某一次,发生在日本的故事。 


和所有故事的开头一样,在那时,黑暗组织非常轻易地毁灭了。不幸的点在于这仅仅只是故事的开头,而不是幸福快乐的结尾,因此击溃组织之后我们只得到了更多工作。 

所谓我们指的是美日双方,参与联合搜查的所有人。所谓工作包括但不限于主谋讯问,余党的搜索和追踪,关于组织各部门的调查报告,公关工作,媒体、行政和跨国机构的联络。诸如此类,以及更多。

搜查总部设立在警察厅的十九楼。那段日子,我们被迫遵循日本人的邪恶规定,每天清晨七点准时出现在那里;然后就这样一路工作到深夜,偶尔到黎明。


“难道你们以效率低落为荣吗?”

我也仍然记得降谷零当时的语气。就在美方试图婉转地对他指出这个工时实在有些不人道之后,他毫不客气地驳斥道:在日本我们就是这样工作的。

“要是你们没法习惯,越早把事情做完就能越快滚回去。事实上你们是该早点回去。之前核发的许可也是有期限的,我可没那个闲工夫再跑一趟去办延长。我也是很忙的啊。”

 

好吧,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没法反驳他。说来话长。


众所周知,在FBI打算前来日本执法的时候,标准的机制是先透过国际刑警组织和日方接洽。但众所周知的事一般正是最难做到的事。

事实上,在我们还没能完整掌握案件的所有情资之前,太早发出协助请求,只会使整场行动面临提前曝光的风险。世上所有执法机关都奉行同一句古老的格言,分享情资等同丧失优势(Intelligence shared is advantage lost);万一黑暗组织根本就已经渗透了日方高层呢?万一我们把机密函件发过去,打开它的人正好是Boss的好朋友呢?


此外,这整套机制实在过度冗长,具体包含了太多步骤,虽然我在这里一时也讲不出来——




接洽日方的标准流程如下:

联系FBI驻日办事处及法务专员,

备妥所有申请资料及文件,

再次审查並安排任务人员顺序,

检视日本刑事司法制度及规章,

研析当前局势,

以确认执法策略的拟定和执行。




谢谢,就是这样。我会记住的。

总而言之,走完这个流程显然非常耗时。对于高机动性、高敏感度的潜入搜查来说,遵守规定不是一件太实际的事。


所以,最一开始前来日本的时候,我们的做法是拜托美方在日的DLO(驻外毒品联络官)。她也是赤井先生的前女友之一,这不是很重要的事情。总之她替我们搞定了许多问题,比如使用官方渠道让我们运送武器,或以先前已经立案的走私案件进行包装,容许我们加派人力赴日进行搜查。

如此一来,效率一下子提高了。这算是一个走后门的小把戏。


我感到非常高兴。想当然耳,日本人非常不高兴。当联合搜查正式启动,这个小小的把戏就被迫摊在了阳光里。严格说起来我们也没有真正违法,只是利用了一点点漏洞;但日本人显然患有某种全国性的强迫症,一切不照规定走就不开心。我相信这就是为什么降谷零看上去总是很不开心。


“这都是我的错,降谷君。”

 

但赤井先生对他说。就在搜查总部成立的那天,明白我们是怎么搞出这个小把戏之后,降谷零露出了非常难看的神情;当时我还以为联合搜查要直接完蛋了。

幸好伟大的赤井先生立刻降临。他真诚、勇敢、正直地挡在我们所有人面前,甚至放弃了他的Fifty-fifty定律。他对降谷重复道:这完全是我的责任。

“是我指示他们,可以利用法规的弹性空间——”


降谷零只是冷冷地笑了一声。“你以为我很在意这个?”


怎么说,我觉得你超级在意的。




司法互助条约(MLAT)

是跨国执法工作得以进行的重要基础。

此条约在其签订时的规定情况下,

允许美国司法部的国际事务单位

与他国机构直接展开沟通,

不需要再行提交正式外交文书。




可以想见的是,在接下来的每一天,降谷零对FBI更加没有好脸色。但是与此同时,出乎意料的是,他亲自替我们去办了合法版本的搜查许可。


按照原本的规定,美方应该接洽的是职级等同外交部的单位;在日本就是外务省。据说降谷零直接去见了外务省的国际情报统括官,利用美日双方曾签订司法互助条约(MLAT)这一点,合理化了FBI没能事先提出书面申请的行为。


他的斡旋显然起了作用。最终日方并没有追究我们的小把戏,还同意了正式许可的補发。听到消息FBI上下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似乎顺利得有些夸张了。


当然,自从进入警察厅之后,我们也听过另一些传言,比如降谷零的身份其实并不单纯。警界內部总有风声,说他是在一场出访意外里诞生的私生子,而他老爸是有名的降谷正晃,日本内阁的前任外相;也就是外务省的老大。

传言就只是传言而已。这件事从来没有得到证实,虽说如果这是真的,那或许就能解释外务省之所以愿意给他面子的原因。


但这无法解释另一件事情。让我在意的事。依照公安的说法,降谷使用过去的条约为这次的行动做了辩护;某方面来讲,这是另一次巧妙利用法规漏洞的行为。基本上他等于是做出了和赤井先生相同的事。


既然如此,他本人就不太可能对这件事抱有过高的道德标准。你以为我很在意这个?我想起他当时的台词。

但是,如果他在意的不是法律漏洞,那还能是什么呢?我试图回想这个小把戏里涉及的所有东西。毒品走私?武器运送?赤井先生的前女友?


无论哪个应该都不太可能吧。最后我决定放弃思考这个问题。


总而言之,我们总算是拿到了驻日搜查的合法许可。但许可成立的时效有限;想必也是日本高层所能给出的极限了。快点离开,从我的日本——经过联合搜查期间的美妙交流,现在FBI所有人都已经充分理解,这绝对不只是降谷零的信念。这好像是他们整个警界的信念。


在组织毁灭之后,许可的有效期也就所剩无几了。降谷很显然是不会好心替我们申请延长的。就这样,我们不得不以超高效率、日以继夜、想尽办法在期限之前完成工作。幸好降谷对待他自己的人甚至比对我们更加严苛,毫不偏私这一点确实让人无话可说。

(好吧,还是有些一言难尽的部分,比如我们偶尔会听见他怒斥某个公安:“你再迟到还不如去当FBI!”)




事实上,迟到是非常合理的。因为睡过头而迟到是更加合理的。七点到班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后,搜查总部里所有人好像都濒临极限了。

事发当天早上,痛苦的会议也照常举行。在警察厅巨大的会议室里,日本方面轮到公安进行发言。我看见风见裕也打开他的桌上型麦克风。


按照当时的进度,我估计他会说些【彻查资料库】、【进行交叉比对】或者【为了证物列举与鉴识】之类的东西。可是,当然啦,公安总是擅长让FBI措手不及。


“我们会彻查黄牛售票行径,”风见说,“进行粉丝群体的肃清。为了洋子小姐的演唱会......”

 

不,洋子是谁?嫌犯吗?是我前几分钟偷偷打盹时漏听的余党名单吗?我立刻警觉地环视周遭,所有人都仍然严肃地坐着,目视前方,风见的神情也是一切如常。虽然他的黑眼圈是相当醒目;我不晓得他到底几天没睡了。


“因为外星人是紫色的,”他继续说,“而世界拥挤不堪,啊,妈妈。当然卡缪是男人的名字,没什么不对……”


幸好在搜查会议彻底被过劳的僵尸掌控之前,终于有人发现了不对劲。在会议室最前方的讲台上,面向着我们所有人的长桌对侧,黑田兵卫重重地咳了一声。


“所以,只要不抵抗就不会死,为什么不——”


风见的发言就在这里被迫中断了。黑田的桌上似乎有个总控制面板,可以任意切掉所有人的麦;我看见他果断地把某个开关往下压。那显然是风见的位置。


差不多也到中午了,黑田沉声说:各位先去休息吧。

“我们一小时后再继续。”


非常英明的决定。突然之间,大家的灵魂好像都回到躯壳里了。连风见本人都露出大梦初醒的神情。在我身后,某个CIA被他的同事拍醒:振作点,吃饭了,不要死。哦,那个CIA恍惚地回答:所以洋子是谁啊?




-




当然,在联合搜查的日子里,我们也被迫遵循日本人的方式,午饭是统一订好的御便当。我们会在午休时间拿上FBI的份,回到自己的休息室去吃。

不过那天出了一点小意外。我们回了休息室之后才发现,筷子少拿了一双。


该让谁回去拿筷子呢?总不可能是詹姆斯先生。赤井先生根本不需要吃东西,而朱蒂小姐是女士,请她跑腿实在太不得宜。我只能认命走回刚才的会议室去。

和另设休息室的外国警力不同,日方大部分的人都会直接留在原地用餐。我深呼吸,我敲门,门开了。里头的公安和其他警官纷纷抬头看向我。


我立刻暗叫不好。因为黑田居然不在。按照礼仪,如果我在非公务时间进入他们的地方,就得向那里头的主事者说明来意。

但是,如果没有黑田的话,此刻在这里,位阶最高的就是……


降谷零冷漠地看了我一眼。“?”


我、我们少了一双筷子,我趕紧开口。虽然不太情愿,但我还是又补上一句:很抱歉。

 

降谷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稍稍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身旁的桌面,在便当送来时一併放着竹筷的地方。我立刻如获大赦地走过去拿。


……真神奇。我忍不住想。看来降谷也是累得不行了,甚至没打算浪费任何精力对我说话。要是换作平常,他肯定要把握机会嘲讽FBI一番。比如美国人就是这样丢三落四,给你们筷子你们会用吗,能不能快点从这个优雅的国家滚出去——


所以,就算是降谷零,原来也会累啊。原来他也要吃饭,就像所有正常的人类那样;甚至在吃饭时也会在面前架着手机。我忍不住往那里瞄了一眼。他在看什么下饭的视频吗?


【基尔,你在干什么,】 

那只手机里突然传出一个冷酷的声音: 

【快点给他致命一击!】


吓我一跳。什么鬼?还是公放? 

不知道为什么,会议室里所有公安都毫无反应,像是早就习以为常。降谷零一脸快要睡着的样子动了动筷,夹起饭盒里的煎蛋卷。 

 

【可是,我已经打穿了他的肺,】 

另一个声音在他手机里回答。是一个女人清脆而剔透的声音: 

【就算放着不管,他也撑不了三十分钟。】


我又大吃一惊。这个声音我绝不会认错。这是水无怜奈的——或者说本堂瑛海的——即使在最无聊的搜查会议上发言,也悦耳如同水晶的声音。

降谷零到底在看些什么东西啊。难道是把美女主播的嗓音当成ASMR,用来提神醒脑吗?


头部,先前那个冷酷的男人又出现了,声音里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瞄准他的头部射击。

【这样才能彻底断绝赤井的生命……】


我瞪大眼睛。这一瞬间我突然想起这是谁的声音了。降谷耳边那两撮小小的金发似乎动了一下,像是侦测到什么值得注意的动静、立刻竖起耳朵的小动物那样。

如果我没有听错,那个名字——


是,水无怜奈回答。她似乎朝某人走近了两步,混在呼啸的风声里,我听见第三个人的声音。低沉的,夹着喘息,不太稳定的声音。 

【没想到,】

赤井先生说:

【居然会、走到这一步……】


降谷突然抬起头,凌厉地看向我。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他开口。

“等着我教你怎么用筷子吗?你们这些丢三落四的美国人——”


熟悉的嘲讽回来了。我立刻落荒而逃。

 

所以说,他到底在看什么?难道是赤井先生被组织射杀的录像吗?明明是公安的警视正,却在厅里堂而皇之地欣赏这种东西;这可真是太过分了。我想起他刚才看我的眼神,凌厉而精准,像是在一瞬间突然醒了过来那样。


因为看见赤井先生的死相,所以恢复了精神……


日本人,你们回血的方式还真是扭曲啊。



 


“——赤井君。”

当我带着筷子凯旋归来、重新推开休息室的门,詹姆斯先生正好说道: 

“我认为你去睡一觉会比较好。”


赤井先生沉默地靠在座位里。他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投出亮光,让他眼下的阴影显得更加立体。同样都是熬夜,有些人的黑眼圈就是比较帅一些。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赤井先生真是好得不得了与完美。


我大着胆子瞄了他的屏幕一眼。画面似乎来自某种监控镜头,场景是所有FBI如今都很熟悉的工藤宅。宅邸里的人也是熟悉的——


【好久不见了,波本。】

赤井先生的声音在镜头以外说。我愣住了。

【不,现在是叫作安室透君?】


我当然记得这句话。就在那一天,降谷的人追着我们跑过半座来叶山之后,赤井先生突然出现在车后座上。当时有一秒我还以为我已经死了,毕竟神是只有在天堂才能看见的东西。然后神一枪打爆了那群公安的轮胎,让我掉头开回去。

送你一个小礼物好了,我记得他对着手机这样说。


【毕竟这里是日本,】

屏幕里,赤井先生的声音接下去:

【和FBI相比,其实是你们的领域吧。】


在监控的镜头之下,降谷零握着手机的身影僵住了。对我而言这可说是前所未见的光景。

所以当时,赤井先生在车上通话的时候,对面其实是这种样子吗?


【难道,】

降谷用我从没听过的、艰难的声音开口:

【难道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或许是事后才把电话录音和监控剪在一起,在他们两个人对话时,音质之间有种微妙的落差。降谷似乎还咬了咬牙。


还在组织的时候,赤井先生回答:我就开始怀疑了。

【但你最大的失策就是把绰号泄露给那个孩子知道。用零当绰号的名字很少,所以调查起来很容易——】

他在这里停了一下。仿佛将军的一步落下之际,即将勝利的棋子却在国王面前有一秒奇妙的停顿:

【——降谷零君。】


就在这一瞬间,降谷的呼吸好像停了一拍。像那种,突然被拉到车灯前方的猫;他的瞳孔在顷刻间缩小了,微微颤抖的、惊慌又竭力压抑,国王的动摇只存在于那一瞬间,但在强光之下一览无遗。

愤怒,憎恨和恐惧。一些更加幽深而复杂,我无法看懂的东西。



赤井先生按下暂停键,闭上了眼睛。他仍然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面无表情也是分成很多种的。此刻他的面无表情是沉醉并且非常愉快的那一种;过去通常出现在他获准使用特殊手段来审讯犯人的时候。那些犯人都是最棘手的类型,但赤井先生总是有办法让他们开口。


原来如此!现在我明白他观赏这段监控的原因了。虽然正身处于被日本高层颐指气使、强迫工作、痛苦不堪的联合搜查之中,但只要欣赏自己当年精准打击对方的片刻,就可以提振精神——不愧是赤井先生!


赤井先生睁开了眼睛。还不够啊,我听见他自言自语。 

“今天实在是太累了……”


哦哦,所以要看更多吗?我期待起来。他把屏幕上的档案关掉,画面回到了某个文件夹里。在那里还有一整排的视频,每一个都上了锁。


文件夹的名字是单字R。八成是奇袭(Raid)、纪录(Record)或者提神(Refresh)的意思吧。不晓得这里面都记录了怎样的关键时刻,赤井先生打击犯人的精采瞬间:也许是和ATF合办的爆炸事件,当时嫌犯伪装成证人,前来刺探警方掌握的进度,但被赤井先生一眼看穿——不,更经典的还是纽约上议院连环枪击案,作案手法一向是车里有多名嫌犯,其中一个负责驾驶以利逃逸,另一个躲在后备箱里,在行经目标之后才从里头伸出手来开枪;很少有人会防备来自这个角度的狙击。

我记得那是副州长差点被杀掉的一天。赤井先生原本被安排在二楼窗边的维安点,我不晓得他是怎么认出嫌犯的车辆,总之对方一伸出枪他居然直接往下跳,重重踩落那台车打开的后箱盖,就这样把枪手的腕骨砸断。


那甚至是一台行进间的车。不愧是我所崇拜的赤井先生。在他所珍藏的文件夹里,想必有更多诸如此类、让人赞叹的画面吧。

在他还没赴日卧底的那段日子,我们意气风发的年轻王牌——


赤井先生的鼠标停在了某个档案上。我期待地屏住呼吸。这里面是什么呢?


“这里是公开场合,赤井君,”

詹姆斯先生温和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不可以看那种东西。”


赤井先生正准备点下去的指尖停住了。他面不改色地回应:

“只是可爱小猫在洗澡的视频而已。”

“当然不可以。小猫在你床上玩的视频也不行。”

“其实我们是在他的办公桌上。”

“那更加不可以。”

现在赤井先生露出了不服的表情。他抗争道:

“那么,在波洛咖啡厅的厕所——”

“赤井君。”

詹姆斯先生的声音沉了下去。好吧,赤井先生终于让步了。他说:

“那就再看一遍,猫被吓到的……”

“你该睡了。”

詹姆斯先生的态度仍然很温和,但也不容质疑。他走过去,坚定地合上了赤井先生的笔电。赤井先生像打着游戏却被拔掉电源的孩子那样啊了一声。

过了两秒,他就像关机似地睡着了。


可怜的赤井先生,想必是累坏了吧。即使是神也要睡觉的。虽然我有点遗憾看不见其他视频——不,等一下。按照他们刚才的对话,视频内容和我想的似乎有点不太一样。


赤井先生养了猫吗?


事实上我很难想象。在过去,我们进入嫌犯家中搜查时,有些房子里会有宠物猫。那些猫总是对赤井先生喵喵大叫,张牙舞爪,激动地哈气;私底下我们将这件事称为赤井秀一现象。

即使赤井先生什么也没做。他只是站在那里而已,就好像他整个人是一种猫草的反物质,猫一看见他就立刻激烈反弹和炸毛。迄今为止,FBI尚未找出这种神秘现象发生的原因。


相较之下,小狗们倒是很喜欢他。嫌犯家里的宠物狗也好,K9任意品种的警犬也好,赤井先生和狗一向相处愉快。总而言之,就算他真的养了什么宠物,猫也应该是最不可能的选项吧。


“怎么啦,卡迈尔?”

詹姆斯先生走回他的座位,经过我:

“你的午餐要冷掉了。”


啊。我迟疑了一下。当然,我并不想打探赤井先生的隐私,但我实在是非常好奇……


“……赤井先生有养猫吗?”


结果还是问出口了。噢,詹姆斯先生笑了。

这个嘛,他用意味深长的语气说:你知道FBI从前有位瑞斯博士吗?

“正巧和我同名,詹姆斯瑞斯博士。他是一位非常权威的创伤压力和风险管理专家。”


我有点迷惑。虽然不晓得话题为何突变成这样,但我还是老实回答:

“我好像没听过他。”


没关系。詹姆斯先生继续:瑞斯博士曾说过一句很重要的话。

“内容大约是这样。犯罪现场中,会有许多蛛丝马迹,但是单就它们本身的性质,是并不容易收集起来检测的;一个人又怎么能收集起爱情、愤怒、憎恨和恐惧呢?


等一下,我想起来了。鼎鼎有名的瑞斯博士(James T. Reese),曾经参与创立NCAVC(国家暴力犯罪分析中心)。那一句话还有另外一半。


这正是探员受训的原因。我们所要追求的,就是收集起这些东西。


这就是探员受训的原因——我连忙开口。没错,詹姆斯先生同意。所以了,卡迈尔,他说:关于你刚才的问题。

“试着去收集看看蛛丝马迹吧。到时你就会知道,成为一名真正成熟的探员,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他的眼神落到了赤井先生身上。赤井先生的睡颜依然十分完美。

但你也会因此很有成就感,詹姆斯先生说。这是个值得追求的目的。


“毕竟,想像一下,如果你能完完整整收集起某人的爱情、愤怒、憎恨和恐惧——这难道不是一件让人心醉的事吗?” 


原来如此。谢谢你,詹姆斯先生,我的谜语超人。

说实话,我既没有听懂他的回答,也不知道我到底要收集什么蛛丝马迹,最关键的是我依然不晓得赤井先生到底有没有养猫;但我想他总之有称赞赤井先生的意思。或许詹姆斯先生所认可的成熟探员就是如此。


现在我对赤井先生的敬意又加深了一分。不愧是完美的赤井先生!




-




就这样,宝贵的午休时间结束了。但赤井先生显然并没有睡饱;证据就是下午的会议重新开始之后,他找了一个最后一排的位置,然后继续睡觉。


而美日双方一如既往,展开了意见相左的辩论。下午的主题是针对余党的围堵,在目标藏身居民区的情况里,必须考虑人质挟持的可能性。讨论的重点是攻坚和谈判究竟如何定夺。

但是,恕我直言,公安好像没有FBI那么重视人质的死活。当然了,他们是有一套非常完整的论点,强而有力且挑不出错;尤其当发言那个人还正好是降谷零的时候。


基本上,美方好像没有多少人说得过他。那天下午,因为赤井先生睡得太沉的关系,原本的交锋变成了单方面、压倒性的屠杀。降谷零可能是一种靠吃法律条文和战略手册维生的怪物,我们每提出一项意见,他就能列出三项有理有据的否决。就这样,在话语权即将被日方全面夺走的时刻,终于有人开始转过头,冀求赤井先生能够起床拯救局面。


降谷零跟着大家的视线往后看去。说真的,虽然把所有反方都辩倒了,但他的表情比起得意更像是有点无聊。双簧是两个人唱起来才有趣的东西。

接着他站起身来。他要干什么?我听见某个公安小声说。闭嘴,风见裕也小声回答:等一下记得低头。


就这样,降谷零旁若无人地穿过整座会议室,一路走到了最后一排。赤井先生仍然在那里安静、优雅地睡眠。降谷在他的座位面前停住,俯下身,看了看他的脸。


也许是我听错了。也或许当时降谷是真的啧了一声。想必是因为赤井先生的睡颜太过绝美而感到恼怒吧?这也是沒有办法的事情。赤井先生就算是在……


但是,在我能想出更多绝美时刻之前,降谷零已经伸出右手,把赤井先生连着椅子一起端了起来。是的,连着椅子——那种带有扶手、可以旋转、黑色皮面的办公椅——他从椅面下握住了连接轮子那把杆,就这样直接端起来,随手往前一扔。


赤井先生和椅子一起飞过了整座会议室。就从我们的头顶上,画出漂亮的抛物线,越过好几十排座位往讲台飞去。事实上比起会议室,这个巨大的空间更适合称作会议厅;这室內少说也有二十公尺的距离。


该怎么形容才好,或许各位看过《飞屋环游记》吗?这是一部非常有趣的电影。


但出现在会议室里就不太有趣了。除了公安以外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我看着被投掷出去的赤井先生在讲台上空睁开眼睛。仿佛一只本能的猫科动物那样,他在一个流畅的后空翻之后完美落地,还随手接住了掉下来的办公椅。

“……?” 

但他也很明显还没有睡醒。我看见他蹲在那里,端着椅子眯起了眼睛。不愧是我所尊敬的赤井先生,即使是因为起床气而不爽的表情依然非常帅气。


好像完全不觉得自己做出的事有哪里不对,降谷零抱起双臂,重新走过整座石化的会议室,回到了讲台上。赤井搜查官,他用傲慢的口气说:

“如果你坚持要在会议中途睡觉,那就从今天开始坐在我旁边,让我的人好好看见FBI是怎么玩忽职守,我才能让他们引以为戒——”


赤井先生又眨了眨眼睛。现在他终于开始清醒了,他看着手上的椅子,又看看降谷零,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们考虑过利用假人质吗?”

他说,一边自然地摆好椅子,在台上坐下。好像他从刚刚就一直待在讨论里:

“反正迟早要碰居民区,还不如预先设下陷阱;就算是当作保险也行。”


降谷零用一种似笑非笑到可怕的神情看了他三秒。会议室一下子陷入了地狱般的死寂。过了三秒,降谷干脆地转过身去,啪一声重重打开白板笔。在刚才的谈判和攻坚之外,白板上拉出了第三个区块。


“好吧,”他说,“让我们来谈谈赤井搜查官提出的第三种可能性。”



接下来仍然是降谷在主导会议进行。赤井先生几乎没有再多说什么,在降谷发言的时候,他甚至随手在对方桌面的资料上——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那看起来就是在涂鸦。每当降谷往那些纸张看过去,赤井先生就放下笔,露出若无其事的神情。


奇妙的是,就我们在逐步进展到具体计划和备案的过程里,即使公安仍然控制着所有决定,但刚才一路被压着打的FBI突然有底气了起来。我不确定大家的自信到底来自哪里;或許是因为此刻,整体讨论的基调是由FBI定下的——至少大方向是由赤井先生提出的,而降谷听从了他的判断——所以一切的后续都是在这个前提上才得以衍生出来。

既然如此,这场辩论到底是哪一方占了上风呢?

 

我也不知道。或许在某个时刻里,辩论本身已经不复存在了吧。也或许这就是联合搜查的真谛。这就好像,如果在你的双亲之中,是由其中一个人决定买哪栋房子,而另一个人可以全权置办装修与细节,那么在这个家里,究竟是谁地位更高一些?


直到联合搜查正式落幕、FBI收队回国,我也没有得到回答。当然了,这是因为我并没有花上太多时间思考这个问题,毕竟每次开会都有其他事情分散我的注意力。有一次我听见降谷零忍无可忍地喝斥:

“你能不能停止在我纸上画胖丁穿裸体围裙!”





再重复一次,

在FBI研修期內的第一周及第八周,

专任体能教练均会量测学员体重、血压、

体脂率、静息心律及柔软度等数值,

以对受训前后之差异进行比较。




噢,扯得太远了,真的很抱歉。只要讲起和赤井先生有关的过去,我总是会忍不住多嘴。让我们从东京回到匡提科吧。


刚才为什么会讲到联合搜查啊?

 

我想起来了,单手投掷成年男性。没错,降谷零的体重真的非常不对劲。我无法相信他只有一百五十磅,世界上绝不存在如此轻盈的哥斯拉。但凡这里有任何一个史密斯见过那天的飞屋——飞椅——赤井先生——环游记,他们肯定不会再试图约降谷出去看电影。降谷零这个人本身就是一部恐怖电影。


在可预见的下一章里,体能训练就要正式开始了。我确信降谷会做出比电影更加恐怖的事情。偏偏我所见过唯一能压制他的美国人不在这里;不,应该说其实是在的,只是我不确定自己现在更怕见到的究竟是降谷还是他。


啊啊,赤井先生。我沮丧地想。前天晚上在图书馆我肯定是说错话了。我确实不该在已婚人士背后宣传他的一百个前女友,但我当时是真的不晓得他已婚了啊。


——所以,说实话,赤井先生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跟谁结婚的啊???



tbc.





*中间引用的那段原话是:

There are certain clues at a crime scene which, by their very nature, do not lend themselves to being collected or examined. How does one collect love, rage, hatred and fear? These are things that we're trained to look for.



蝶骨

【赤安】匡提科随笔_02

秀零,FBI研修Paro,前篇连结


总是估错篇幅所以又要改标题,真不好意思


-


003



必修专业学科第一类,

即前述共四门、须从中至少择一

之领导统御课程,清单如下:

一、执法干部应有的基本特质

二、领导者心理

三、执法面临之现代议题

四、执法部门的领导阶层要素



我的名字是约翰L史密斯,隶属于USMS(美國法警局)。

此刻,我正深陷在其他史密斯们闪闪发亮的目光之中。


当然注目的对象并不是我,是眼前这一堂课的讲师。基础第一类的四堂之一,《执法部门的领导阶层要素》;或许正是因为基础的关系,出...

秀零,FBI研修Paro,前篇连结


总是估错篇幅所以又要改标题,真不好意思



-




003



必修专业学科第一类,

即前述共四门、须从中至少择一

之领导统御课程,清单如下:

一、执法干部应有的基本特质

二、领导者心理

三、执法面临之现代议题

四、执法部门的领导阶层要素


 


我的名字是约翰L史密斯,隶属于USMS(美國法警局)。

此刻,我正深陷在其他史密斯们闪闪发亮的目光之中。


当然注目的对象并不是我,是眼前这一堂课的讲师。基础第一类的四堂之一,《执法部门的领导阶层要素》;或许正是因为基础的关系,出现的讲师也显得相对年轻。


“那么,我们就从马斯顿的DISC理论开始好了。”

 

年轻的讲师说。就在会议室前方,轻松地靠在讲台上;和其他课程的负责人不同,十分钟前他踏进来的时候甚至没有介绍自己。没有浪费时间的开场白,也没有一整页展示头衔的PPT。

他就只是走到讲台边,蹲下身看了看。接着他在那里挑了一下眉。

 

“真感人。”

我们听见他自言自语,一边打开投影机。这就是他进门后的第一句话:

“他们可终于把设备换新了。”


随心所欲又不留情面,就像所有在茶水间里批评单位的员工那样,听起来FBI的修缮效率并不怎么让人满意。接着他——我发誓,没有更好的形容方式了——仿佛突然想起自己是来上课的一样,就这么蹲在那里,抬起头,对整座会议室笑了一下。


正在启动的投影机射出冰白的光。光束直接照进他眼里,把那片碧绿的颜色变得几乎透明。就连在强光之下也完全不受影响,他连睫毛都没有动一下。

明亮而寒冷,刀锋一样,属于狙击手的绿眼睛。我听见一些人微微屏息的声音。


现在可以理解这个人懒得自我介绍的原因了。虽然走进来的时候一副随便的样子,但FBI一线特工的气场确实是某种难以掩饰的东西。


“忘了先欢迎各位来到这里。” 


这个年轻的、绿眼睛的讲师说。虽然我自己当年在学院受训的时候,是感觉这门课相当无聊——他带着不以为意的笑容继续,一边从胸前的口袋抽出工牌,朝我们亮了一下那里的姓名。


“我是FBI的赤井秀一。”





执法部门的领导阶层要素

(Essentials for Law Enforcement Executives)

课程目的在于探讨执法干部成为领导者时

所应具有的特质、态度和观念,

并研究各种理论、进行实况模拟,

以期更有利于执法体系之运行。



 


基本上,在十分钟前,我个人还是相当期待这堂课的。虽然很基础,但也很重要。我已经打算提问许多重点,比如——


“你真的是本人吗?你是那个赤井秀一?”


不,这是什么问题啊?我回头看向提问的女性警官。似乎是开幕时见过的国际学员,但我忘记她来自哪里了。姑且先称为珍妮C史密斯好了。


“Sans contrefaçon(如假包换)。”

 

赤井秀一头也不抬地回答,一边试图让讲台上的电脑开机。显然FBI修了投影机却没修电脑,那东西让他很伤脑筋。

噢,我听见珍妮C发出一种奇异的叹息。

……没必要吧。我无语地转回来。说法语会比较帅吗?不愧是绯色的搜查官。在电影里也是这种不装会死的人设——

 

在我身后,珍妮C用法语低声说道:

“Pourquoi(为什么?)”


这一瞬间我想起来了。在开幕式自我介绍的时候,她说自己是BRI的成员。BRI-BAC,司法警察侦缉部队,负责的区域是巴黎。这个珍妮是个法国人。

但赤井秀一应该不可能知道这件事吧。刚才她也只说了一句话。标准、漂亮的英语,就像所有优秀的国际学员那样毫无口音。我不晓得赤井秀一是怎么听出她来自哪里。


只需要一句话而已。我对他的印象立刻从【很擅长取悦初次见面的女士】变成了【很擅长看穿初次见面的警察】。这显然不是什么普通的能力;如果放在犯罪份子身上,肯定会变成非常可怕的事情。现在我明白珍妮C的感叹为什么听上去那样奇异了。

比起着迷或是沉醉,更像是微妙、本能的寒意。因为意识到自己正面对怎样的存在,下意识生出的恐惧。

面对这个男人——

 

但其他人显然没有感受到这种东西。我仍然被迫留在一片着迷和沉醉里。


“你不是为SWAT工作吗?我以为你们最近待在诺福克?”


另一个女性搜查官用热切的口气问。这位就是真的美国人了,我称之为珍妮D史密斯。她身旁的珍妮EFGHI一起露出热切的神情。

赤井仍然在试着敲醒那一台电脑。没错,他答道:不过我这阵子被迫升官了。


“所以我现在负责更多后线的——像这样,训练,或是上课的工作。虽说课堂教学也不算我的专长……”


那台电脑终于亮了。赤井秀一把U盘按进去,一边继续说道:


“但我们尊敬的学院显然人力匮乏。而我又不巧最近来了匡提科。”

 

匡提科也是海军陆战队的基地。似乎他原本是打算带着SWAT来这里和美军进行联合训练;与此同时他的U盘在大屏幕上打开了。我看见一整排文件夹,很显然是随意建置并且没有打理的状态,各种乱七八糟的名称。

比如【学院课程】、【学院课程_没用的】、【来自詹姆斯】、【联邦搜索票授权争议讨论会_探员缺席警告单 (13)】、【训练用枪申请_未核资料】和【*&N%^0@V=$#】。感觉就是那种永远懒得整理桌面并且会在下载档案时随便取名的男人。在这一堆乱七八糟的名称里,只有一个看上去简短到引人注目。


【R】。


这也是唯一带着加密图标的文件夹。不过,在我来得及好奇内容之前,赤井就把【学院课程】点开了。然后他在那里头搜寻了好一会儿。


“我能问这个问题吗?所以你,啊,升官,是因为最近的案子吗?”


就是前阵子,哥伦比亚那一次——又一个珍妮热切地说道。不,女士们,你们到底为什么都在问这些问题?这里是赤井秀一见面会吗?我机械化地转动头颅朝她看去。这次她身旁的约翰们也跟着露出了热切的神情。

好吧,算了,勉强可以理解。毕竟是前阵子的那一次


简而言之,当时FBI在哥伦比亚逮到了一个罪犯,姑且先叫他约翰毒枭史密斯。约翰是那种被ICPO祭出红色通缉令的超级大反派。当他带着手下降落在波哥大机场,FBI直接闯进头等舱抓住了他。

该怎么说,实在是非常大胆的行动。甚至不是约翰的私人飞机而是民航,一架再普通不过的747。虽然不晓得约翰到底是怎么登机的,但这显然是牵制警方的手段;就算警方真的锁定了他这趟航程,也不太可能冲上飞机就抓人。一旦爆发交火很可能波及其他乘客,何况这些乘客也有被当场劫持、作为人质的可能性。


——因为我们不能让他进入机场。


结果FBI冲上飞机就抓人了。这场行动在事后被质疑很可能伤及无辜,他们对此作出了这样的回应。


——这是指挥官的判断。当地的警政部门已经被黑帮渗透了,航厦里的巡警和CNP都无法信任。要是放他离开机场就更不用抓了。


这是指控。当时负责质询FBI的议长如此回答。


——将会严重伤害我方和哥伦比亚于外交上的(中略,我实在忘记他讲了些什么)。我们会依权责归属进行更深入的调查,请在一个月內提出本次行动的完整报告。你们的指挥官在哪里?

 

很显然并没有到众议院接受质询。任性到难以想像的。

 

“你为什么没有出席那场质询?”


这次换成珍妮J发问。赤井秀一稍稍蹙起了眉头,但应该不是因为这个问题。似乎是没能在文件夹里找到他要的档案,我看着他改为点开【学院课程_没用的】,一边回答道:

“我有请假——我应该有。你们为什么都在问这种问题?”


你终于发现了吗?


这和你们的课没关系啊,赤井继续说。我完全同意他的看法,课程本身才是最重要的;当然,如果他可以不要一边说着这种话、一边从那个没用的地方找出课程档案就更好了。

但珍妮J对他释放出强烈、闪闪发亮的目光。她身旁的所有约翰也一样。现在我感觉那里正坐着一整面反射阳光的太阳能板,一个传说的太阳就在眼前,这些人很显然都不是那种会轻易放过提问机会、选择乖乖上课的理论派。


好吧,最后赤井说。因为那天我有更重要的工作。

“我还以为大家都知道了,感谢CNN。”


噢——。我听见一些珍妮发出明白的声音。另一些珍妮开始向国际学员解释:应该是前置工作的意思。


另一次行动的前置作业,待命和警戒。当时美国已经把毒枭约翰引渡回来,即将送他到纽约的联邦法院接受审判;开庭的日子差不多就在那场质询之后。 

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那一天。在约翰出席庭审那一天,囚车经过的所有路线都被强制封锁。连布鲁克林大桥也停止通行,荷枪实弹的FBI牵着警犬,把联邦法院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当时广传的说法是警方收到了劫囚的风声。


所以理论上,媒体也是无法靠近现场的。但CNN仍然硬是拍到了转播画面,就在约翰即将离开拘留中心的时候,戒备最紧张的地方。在一群漆黑、厚重的作战服,防弹盾牌和头盔中央。

所有人都看见的一天。

赤井秀一就站在那里,用左手握住对讲机。身上除了耳机只挂着通行证,甚至不像正常的指挥官那样穿着西装。既没有打领带也没有佩枪。仿佛只是站在路上握住一杯刚买的星巴克,他的深蓝色衬衫开了两个扣子,袖口随意地卷到手肘上。

 

……


深蓝色的衬衫。我看着此刻讲台上的赤井,陷入短暂的沉思。

他是只有这件衣服吗?


而赤井从讲台上看了我一眼。远远地,从珍妮们“所以劫囚的情报是真的吗”、“后来你真的交了行动报告吗”、“那你对FBI最近的定点击杀战略有什么看法”、“你对绯色的搜查官有什么看法”和“你认识工藤优作吗”这类越发偏离主题的提问之间,我看见他的眼睛。

微微上扬的,不知为何就只准确地看向我,透出有趣光芒的绿眼睛。你很想上课吧?似乎正在如此对我说。即使没什么表情也显得戏谑的一张脸。


众所周知的那一天,CNN也拍到了这样的瞬间。远远地,从一个好不容易对准现场的角度,穿过无数严阵以待的联邦法警和FBI。当时赤井秀一就站在画面正中央,用左手握着对讲机。

过了几秒,他突然朝镜头的方向抬起了眼睛。


你很想看吗?


明明也没什么表情,却显得玩味的绿眼睛。仿佛开枪之前看进瞄准镜,他的眼神从几百英尺外精准地对上了摄像机。转播画面立刻抖了很大一下,像是摄影师猝不及防被他这眼看得一激灵那样。

首先我是直的,那个摄影师在事后澄清:其次我是直的。虽然我当时是有点腿软了——


所以赤井秀一就爆红了。来自CNN的百万直拍,一眼看进电视机前所有美国人的心。有一阵子推特上随处可见他那张漂亮跩脸,这个FBI的指挥官,前任王牌狙击手;虽然我不确定民众们有没有真正理解这人的工作內容到底是什么。似乎有三分之一的人只是觉得他那堆头衔很性感而已,另外三分之一是绯色系列的影迷。最后的三分之一专注于讨论他睡人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太肤浅了,民众们。各位可以关注一下新闻本身吗?或许看看毒枭约翰呢?


关于劫囚的情报,赤井在讲台上回答:其实我认为可能性不高。


“因为他的部下现在很忙。比起让老大回来,还不如趁着势力洗牌赶紧夺权。我不晓得那些总是准时交报告的人是怎么做到的。定点击杀是CIA提出的战略,不是我们——但我的看法是使用无人机有一定风险。绯色的搜查官,第二集的反派非常棒。站在摩天轮上的样子也很漂亮。”


而我再不开始上课的话学院就会扣我薪水,赤井爽朗地作结。如同请求女士们答应一支舞那样,他朝着投影屏幕伸出手,一边露出笑容。

“May I?”


现在史密斯们好像要被融化了。我发誓我绝对见过同样的事。就在开庭转播那一天,戒护的行动结束之后,CNN拍到赤井秀一蹲在地上,对警犬露出了笑容。爽朗地,一边说着“好孩子”之类的话;直接导致推特上的诸多帐号在当天改名约翰警犬史密斯。现在我眼前发生的就是同一种事。

同僚们,希望各位可以振作。你们是世界顶尖的执法人员,不是赤井秀一的狗。


顺带一提(以防真的有人在关注新闻本身),那一天毒枭约翰被成功地送进了法庭。没有劫囚也没有突发状况,移交和听证的过程都相当顺利。预计长达数月的庭审如今已经过完一半,大约再十周之后就会迎来尾声。

到时毒枭约翰就会被定罪,接着关进永无天日的联邦监狱里面。至少就结局来看也算是很不错了;于是负责了这整场行动的赤井秀一就升官了。


不过,表面上是升官,实际上就是调职吧。把他从第一线调走,离开任务的核心。就像众议院指出的那样,在牵涉国际关系的行动之中,这种自由的指挥官想必会给外交添上不少麻烦。当然,也有另一种说法是在首脑落网之后,那个贩毒集团发出了针对赤井秀一的暗杀令,所以美方让他退下前线算是某种保护政策——但我觉得国家应该没有这么好心吧?


无论如何,就像他自己说的,这是被迫的升官。虽然我看他似乎也不太在意。

不知道为什么,这人身上有种随便怎样都可以的气质。即使在行动现场发现自己被偷拍,也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怀疑他此生有没有过任何一个非得怎样不可的时刻。


“那么,我们就从马斯顿的DISC理论开始好了。”


赤井秀一说。他轻松地靠在讲台边,抬手按下遥控器。落在投影机冰白的光里,另一种光在他指间闪了一闪。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他居然戴着婚戒。

 

——他结婚了?

 

我听见珍妮们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美国心理学家威廉马斯顿(William Marston)

将人类的行为模式划分为四种:

支配型、影响型、稳定型以及谨慎型

(Dominance, Influence, Steadiness, Conscientiousness)

简称为DISC行为模式。





“虽然每个人都是这四种模式的综合体,但你还是可以从中找出最明显或主导的一种。”


而这个风格就可以做为你和他互动时的参考。赤井说,一边走下讲台。看来是那种不肯安安分分待在台上的类型,与此同时他还压着遥控器连续跳过好几十页PPT:


“后面这些都不重要。你觉得重要也行。事实上,所有理论的目的都只是为了尽快建立领导方针,当你面对一些陌生的——比如临时组成的战术小队,充满你从没见过的怪人——”


他在桌边一撑,轻巧地坐到了我的桌子上。仿佛歌手在演唱会上突然跑进观众席,我听见身后传来一大片嫉妒的声音。


“简而言之,重点是尽快从对方的行为模式判断出他们的性格,进而以最合适的方法展开对话,进行领导和沟通。接下来我们举个案例……你们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珍妮们的问题可能是【你为什么不过来坐在我桌上】,但我的问题是这堂课才开始十分钟你已经跳过全部投影片。实战派就是这样的吗?我悲伤地垂头看向桌面,赤井的右手正好扶在那里。

于是我注意到某件事情。在那只手腕上戴着表。Chronofighter Oversize,军事风格,英国设计的左冠表——品味不错,但让人在意的是时间。

我眨了眨眼。


这堂课不是才过了十分钟吗?


不过,在我来得及思考那里的时间为什么不对之前,赤井的手就从我眼前消失了。他朝某个提问珍妮稍稍比了一下。

“请说。”


这是珍妮K史密斯,DSS(外交安全局)的大美女,而其他珍妮都对她露出期待的神情。还有一部分约翰也蠢蠢欲动,我很有理由相信珍妮K正在力压内心渴望,不要问出【你已婚吗】或【对方是怎样的人】这类毫无职业素养但大家好像都很关心的问题。


女士们,先生,警犬们,拜托不要这样。我真的对赤井秀一的老婆一点兴趣也没有。如果你们非问课外话题不可的话,问他射击技巧也好啊。比如绯色的搜查官是怎么用单手给霰弹枪退膛还不弄断指骨之类的。


“……”

我看见珍妮K的眼神在赤井的婚戒上停了一下。然后她在投影片和太阳能板之间又停了一下。


“那,”最后她问道:“在刚才的四种模式里,你觉得哪一种最好?”


居然找出了一个兼顾正课內容和八卦的问法。虽然大家都晓得这就是在问【你最喜欢什么类型】,我看见赤井不以为意地抬了下眉毛。

有点难判断这到底是个什么反应。可能他对这种话题没兴趣。


这个嘛,他随口说道。

“在不同的情况里——”


就在这一刻有人清脆地敲了敲门。于是所有人同时回过头,看向阶梯会议室的最上方,而后门就在那里打开了。那个敲门的人踏了进来。


“很抱歉我迟到了。”

他说,一边环视整座会议室,露出似乎并不感觉抱歉的微笑:

“我是日本NPA(警察厅)的降谷零。”





以支配型(Dominance)为主导模式者,

惯于在行动中支配、统治或掌控他人。

他们大多性格强势、目标明确,

并有追求优越的强烈倾向。





降谷零。


其实这个人不用自我介绍也没关系。说真的,迟到好像也没关系。虽然从开幕典礼之后只过了短短几天,但我相信如今整座学院的约翰都会无条件地原谅他。

当然,我是有点惊讶他居然会迟到。就算在日本,应该也没有比这个人更日式、典型、严以律己的模范生了。就是那种会被警校拿来招生的范本。当年毕业的时候应该是首席吧?

首席上课的时候会迟到吗?


“其实我原本没有修这门课……”

 

降谷说,一边走下阶梯,寻找剩下的空位。那些拼命暗示他坐到自己旁边的约翰们只差吹口哨了,赤井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嗯哼?”


饶富兴味,等着降谷说完的神情。我不晓得这个讲师是不是感觉被冒犯了,他散发出一种微妙、危险的气息。确实降谷的台词意外有种不尊重的味道——现在这个首席除了迟到还变得没礼貌了。

我听见珍妮们发出一阵轻微的耳语。很显然她们和我在想同样的事情。幸好降谷接着说道:

“但我昨晚突然感觉非来不可。他们刚刚才同意我办理加选,所以花了点时间。”


原来如此,赤井回答。他的眼神跟着降谷落座在一个约翰身边:

“那我为这门课感到荣幸。是什么让你临时决定要来的?”

你的部下,降谷回答:或者他已经是前任部下了?

“卡迈尔搜查官。我昨晚正好在图书馆遇见他。”

“他向你推荐这门课?”

“他着重强调了讲师的个人魅力。”


不知为何赤井笑出声来。仿佛这场莫名其妙的对话把他逗乐了那样,在这古怪、难以介入的气氛里,降谷神色自若地转开眼,和身旁的约翰握了握手权当招呼。


“——”

赤井忽然说。突兀地,用日语;但这一次我听不懂他说了什么。

“——。”


可以了,绯色的搜查官。不要再展示你性感的外语发音了。继法国美女之后,你还要撩日本帅哥是吗?明明都已经结婚了,还要这样男女通吃吗?


但降谷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他用日语回应道:

“——。”


赤井扬起嘴角,没有再说什么。这场迟到引发的小风波似乎平息了,降谷在座位上正了正坐姿,而赤井转回去,说道:抱歉。

“回到你刚才的问题。”


噢。珍妮K期待地看他的眼睛。在降谷零走进会议室之前,她正在问赤井秀一喜欢什么类型。当时我觉得赤井对这个问题没什么兴趣。


“如果你问我的话——”

但此刻的赤井说。他眼里仍然带着那种微妙的笑意:如果你问我的话。

“我喜欢那种支配型的吧。”





以稳定型(Steadiness)为主导模式者,

大多是沉稳、处变不惊并且极少出错的性格。

如非必要,他们不会轻易表露情绪,

也很少主动参与冲突或竞争。





“他们两个是不是认识啊?”


在赤井秀一重新转身走回台上的同时,我身旁的约翰低声说道。这位约翰也是一个史密斯,他隶属于ICE(移民及海关执法局)。

哦,海关。那他的外语能力应该很好吧?


我也压低声音:“你听得懂他们刚才说什么?”

不确定,海关约翰回答:我的日语只是应付而已。

“因为我不是东亚部门的。而且他们说的话很奇怪。”

“很奇怪?”

我反问。海关约翰点了点头,又很快地说:当然,也可能是我听错了。

“但我觉得赤井秀一在说蛋包饭。”


???


我肯定露出了大惑不解的神情。海关约翰好心地重复:蛋包饭。

“这是一道很经典的和式洋食料理。”


谢了,但我知道蛋包饭是什么东西。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想必我的脸实在太过迷惑,海关约翰更加好心地解释道:

“就是,用奶油煎过的欧姆蛋,包住茄汁鸡肉……或是茄汁火腿炒饭。淋上番茄酱,也可以用法式红酒烩牛肉,改良的多明格拉斯酱……”

不要再介绍蛋包饭了啦。

我打断他,“所以赤井秀一要对蛋包饭做什么?”


嗯。海关约翰露出苦恼的神情:我不知道正确的句子是什么。

“听起来有点像是【我今天晚上想吃蛋包饭】,或是类似的说法,只是换成提问句……可能是【我还能吃到蛋包饭吗】这样的句型。”


完全无法理解。这人显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我们就这样沉默了两秒,最后他说:算了。 

“我肯定是听错了。”


我耸耸肩,表示没有关系。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那你知道降谷零回答什么吗?”


哦。海关约翰的眼神亮起来,又很快苦恼回去。Well yes, but actually no——是的,最后他回答:我能听懂,只是我同样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说。

“那时他说【但我觉得一百个是真的有点太多了】。”





综上,本课程将以真实案例作为演练情景,

案件类型均为常见或重要的执法行动。

学员需分组并轮流担任指挥角色,

进行团队整合、战略制定及任务分工,

以期灵活运用前述理论,形成适切领导风格。




 

直到最后也没有结论,我们一致同意或许两句话都听错了。反正日语不是什么国际通用的必修课,而我也没有非知道这两个人对彼此说了什么不可。

好了,赤井在台上说:以上是六个月前国民棒球场扫射事件的概要。


“案发当天,从FBI展开应变到实际进入球场的时间是十分钟。这里我给各位半小时。”


需要完成的工作包含分析现场状况、接触武装分子、疏散群众,并且和救护中心等等单位进行沟通。你们自由分组就行了,赤井随意地敲敲键盘,叫出另一份投影片:

“这是当时已知的情报和场馆內部结构。”


这张投影片事实上只是一张照片而已。照片里能看见更多照片,凌乱写上时间线或相关人士的名字,和内部地图一起钉在白板上。白板靠在一辆改装的福特900SE里,这是FBI特警队使用的车辆。

怎么看都是当时直接从现场翻拍下来的。在攻坚展开之前,统整情报的现场。

这个指挥官一边听简报还一边拍照吗?


“我建议各位先花点时间认识彼此,看看你身边的人会在团队里扮演什么角色……”


看都不用看就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所有人都想和降谷零一组——好像也不是什么让人意外的事情。经过这短短几天,所有人都发现日本派来了一个怎样的狠角色;反恐、鉴识、科技犯罪和国土安全,在这里似乎就没有他不擅长的课。

果然一转眼他被包围了。海关约翰对我耸了耸肩。这是兄弟你只能和我同组了的意思,我向他竖起大拇指。我是不会对东洋偶像动心的。


“真希望下一堂课能来个我擅长点的案子,”

他真诚地说。在其他人也开始陆续接触彼此,讨论起团队定位的时候:

“比如走私或是扫射机场之类的。”

“我也是,”我同意道,“我的专长是藐视法庭和劫狱。”


像降谷零那样的全才,应该就没有这种烦恼吧。要说完全不羡慕也是不可能的。平常肯定去哪里都过得很好——


“其实也还好。”


降谷说。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毕竟日本人对我的头发还是挺有意见的——这个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边的人继续说道:

“虽然你们倒是很喜欢的样子。真是感谢啊。”


然后他摆一摆手,径自走到教室前面去了。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的背影,怀疑起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腹诽有这么容易看穿吗?我应该赴日进修一下读心术吗?我现在去加选《侦讯技巧及非口语行为分析》还来得及吗?


“赤井搜查官。”

而降谷在讲台前方开口。赤井秀一抬起头。

“——降谷警视正。”

他回答。真神奇,一个人居然能够摆出同时似笑非笑又公事公办的神情:

“怎么了,你对分组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降谷扬起手里的几张纸:但是,趁他们还在找其他组员。

“我需要你在这里签名。我得在今天之内把加选证明送回去。”


赤井接过那些纸张,翻了几下。我看见他微微抬起了眉毛。

“这里只有同意的选项啊,”

他说,似乎这让他感觉相当有趣:

“他们通过申请之前都不用先问过讲师吗?”

降谷露出微笑,“你不愿意?”

“不,”赤井好整以暇地抽出一支笔,“我愿意。”


降谷的微笑仍然完美无瑕,但他周围的空气扭曲了。我上一次这么无语还是——不,好像就是几分钟前。虽然我还以为降谷零不吃这套,他看起来像那种无论如何都撩不动的类型。

仿佛在签结婚书约那样,赤井秀一很自然地签掉了第一张纸。接着他停下来,转了转手里的原子笔,又把它凑到眼前看了一下。


“没水了。”

最后他宣布,那双绿眼睛从睫毛间抬起来的方式堪称无辜:

“你有带笔吗,降谷君?”


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有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

要怎么形容呢?

我总觉得,至少在平常,赤井秀一并不是那种特别热衷于支配、掌控或者领导的人。当起指挥官和不当的时候是同一种表情,让他来教这门课连他自己都兴致缺缺——但降谷零就是另外的那一种人。对于支配极其擅长也毫不犹豫,带着一张年纪轻轻位居高位也理直气壮的脸;当然我不很确定“警视正”在日本到底是个什么头衔。只是在我看来这感觉还挺明显的。


但是,就在刚刚这一瞬间。或者说,在这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他们给我的印象就突然变了。

该怎么说,事情好像颠倒过来了。


降谷仍然站在那里,赤井也仍然抬着睫毛看他。像是说着“不给我吗?”那样,稍稍朝上摊开的左手。在那双绿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变深了。

比起微笑还更自然,不带压迫感但更难以看穿。几乎像本能一样无法违抗的,降谷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掌心上。

现在我终于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了。用控制或掌握来形容都太含蓄,似乎在赤井秀一抬起眼睛的那一秒,他就已经非常清楚这件事情。

他可以从降谷零那里得到任何他想要的东西。


“——”


不过,就在降谷做出任何反应之前,赤井的手机突然响了。抱歉,他很快说道,一边把左手放进了口袋里。

于是那种微妙的空气消散了。降谷的微笑又变回了原本的样子,他自然地从自己胸前抽出另一支笔,然后开始写字。写得很快,刷刷翻过那几页纸,全部落笔在同样的位置;和赤井签过的那一张相同的位置。

我睁大眼睛。


等一下,他现在是在伪造赤井秀一的签名吗?当着本人的面吗?


我环顾周围,所有人都正忙着分组,没人注意到那里正在发生多么荒谬的事。在赤井接起电话的同时,降谷把那一叠签完的纸拿起来,立在桌面上整了整。仿佛完全看不到这件事一样,赤井只是微微侧过头。


“修好了?”我听见他问,“哪一把?”


看来是维修部门打来的电话。不晓得他送了什么过去,应该是枪吧。


“是吗?” 

赤井说。他的声音停了一下,接着又说:不对。

 “我说的是改用M16A1的下机匣,我需要全自动射击。”


原来如此,听起来像M4步枪。并且他漂亮的眉头蹙起来了;或许对面没能正确理解他说过的话。与此同时,会议室的另一侧有个约翰热情地叫道:

“Furuya!”


赤井和降谷一起转过了头。另一个约翰招呼道:“来吧,我们把人找齐了,现在得把握时间——”


“马上就来。”

降谷露出笑容。他朝他的组员走过去,一边流畅地收起那些纸:

“叫我名字就行了。”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一刻,赤井似乎轻轻笑了一下。没关系,我听见他朝着电话那头说:你们慢慢改吧。

“反正我今晚也不会有空去拿。”




-




出乎意料的是,分组任务进行得相当不错。真令人感动。虽然只是临时凑成的组合,但我眼前这些人终究是全球顶尖的精英。如果他们不要动不动就问出“赤井秀一为什么都不看这里”之类的问题,我一定会想和他们交朋友的。


“嘿各位,很高兴我们合作顺利。”


在每一组的报告都结束之后、下课时间到来之前的空档,海关约翰天真无邪地说。顺带一提,这个空档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们的讲师正在那里思考他该怎么出作业,才可以不用批改任何东西但又不让学院发现。


“机会难得,”约翰继续说道,“不如大家今晚一起去吃饭?”

看,问点这种问题多好。我欣然同意:“要吃什么?”

“我在想,”珍妮K说,“或许我们也可以邀请赤井秀一。”

 

不,女士,请停止。那真的不是我想要吃的东西。





除学科课程及体能训练之外,

学院会于课余时间安排国际论坛、晚宴、

专题演讲及国内执法单位参访等等行程。

未有安排的空档为个人时间,

学员可利用此类空档自由外出活动。





不过,最后我们并没能邀请到赤井秀一(我个人是真的一点也不介意)。按照他给珍妮K的回答,他“今晚正好有个重要的约会”。

珍妮们显得有点遗憾,但也没有过度纠结。是的,女士们向来是相当洒脱而具有风度的——


“那我们去邀降谷零如何?”


好的。没关系。我相信自己正逐渐摸清她们的行动逻辑,看来是吃饭的时候现场必须存在一个帅哥,无论是美国人还是日本人都可以。

不过,我们最终也没有邀请到降谷零。事实上是根本就找不到人;他一下课就消失了,既没有去健身房或图书馆,也没有回宿舍。虽说这其实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毕竟今晚是自由活动时间,大部分的人都不会乖乖留在学院里。我知道有些国际学员也会利用这种空档去拜访自己国家的驻美使馆或者办事处。


无论如何,就算没有帅哥,饭还是要吃的。女士们很快认真讨论起附近的选择,她们在El Gran Charro(似乎是墨西哥餐馆)、Chimpum Pollo(似乎是秘鲁料理)和Zibibbo 73(我听不出这到底是个什么餐厅)之间进行慎重评比,而海关约翰对我露出一种很直男的表情。就是那种“我们吃Subway也行”的表情。

我饿死了,他促狭地对我做口型。没错,让我吃什么都行——我打算这样回应。但是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发现,我好像其实有个想吃的东西。


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刚刚想着降谷零现在又看着这个约翰的关系。早先在课堂上的话题莫名浮现出来,海关、日语、东亚部门,经典的洋食料理——


我突然有点想吃蛋包饭,我对海关约翰做口型。他讶异地眨眼。

蛋包饭?

没错。有些念头一旦出现,就会在那里变得越来越强烈。我想起过去在料理节目里见过的流心蛋包饭。淋上番茄酱,切开时溢出半熟的奶油香气。像舒芙蕾那样蓬松柔软的蛋包饭……

啊啊。如果能吃到那种东西的话,应该会感觉很幸福吧。


不过,这样说起来,匡提科好像没有道地的日式洋食餐厅。真可惜。




tbc.

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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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骨

【赤安】匡提科随笔_01

秀零,FBI研修Paro


*引用部分来自《联邦调查局国家学院训练班报告》


-


001


美国联邦调查局下设国家学院(FBINA),

为加强执法合作及国际交流,

每年举办四期研修课程,一期十周,

邀请全美及他国资深执法人员参训。


我的名字是约翰A史密斯,隶属于USSS(美国特勤局)。

此刻,我正深陷在难以置信之中。

我往左看了看,又往右看了看。所有人都正露出和我一样的表情——这些精英们,来自各大郡市警局,陆海空军事单位,见多识广的高阶警官和绩优佐警——


“耶稣他妈的基督啊。” ...

秀零,FBI研修Paro


*引用部分来自《联邦调查局国家学院训练班报告》




-



 

001

 


美国联邦调查局下设国家学院(FBINA),

为加强执法合作及国际交流,

每年举办四期研修课程,一期十周,

邀请全美及他国资深执法人员参训。




我的名字是约翰A史密斯,隶属于USSS(美国特勤局)。

此刻,我正深陷在难以置信之中。

我往左看了看,又往右看了看。所有人都正露出和我一样的表情——这些精英们,来自各大郡市警局,陆海空军事单位,见多识广的高阶警官和绩优佐警——


“耶稣他妈的基督啊。” 

我身旁的大兄弟用难以置信的气音说。其实我也不认识他,姑且称呼他约翰B史密斯好了。他用那种气音继续说道: 

“现在的日本警察都长这样吗?”





研修地点位于美国维吉尼亚州匡提科镇,

参训学员总数约为两百余名。

大部分仍来自美国本土警察或情报机关,

来自他国的国际学员只占其中10%左右。





现在是研修开幕的第一天,国际学员自我介绍的环节;这时至少应该要进行热烈的鼓掌,但我身边的两百人全都陷在诡异的沉默之中。在这座向往已久的、FBI学院华丽的大礼堂里。


“我的名字是降谷零。”

那个来自日本的警察说。他站在讲台前方,大方地把手放在胸口。

“Furuya Rei。如果姓氏不好发音,也可以叫我的名字。”


Rei。我旁边的约翰B像是被下咒一样如梦似幻地重复:听起来很像什么虚拟偶像的名字。

“这真的不是什么最新型态的侵略行动吗?”

 

某种软实力的文化武器,使用美丽的AI人物对美国进行渗透,动摇我国军心,试图让我们沉迷于这种虚假的魅力之中——





国际学员名额基本上为一国一位,

须先通过该国内部之遴选程序、

再由FBI进行英语面谈及测试后,

方可正式取得赴美研修的资格。

综上,国际学员可谓其出身国的

警察实力及形象代表。





简单来说,在这十周的研修里,国际学员原本就很容易成为焦点。说是少数派的优秀也好,外来的新鲜感也罢;总之国际学员备受众人注目是很自然的事。

但是,该怎么说呢。这个降谷受到注目的原因,我目前觉得没有其他的可能性。

因为他长得,实在是,太……


准确来说,很难想像他居然是个日本人。金发,蜜糖色的漂亮脸蛋,蓝灰色眼睛;这种配置怎么看都不合理。英语发音也很标准,我想他顶多就是混血吧,毕竟真的不像东方人。可能是异国迷宫的十字路口那种风格。

 

“他有二十岁吗?”

站在我另一侧的警官灵魂提问。这位姑且称之为约翰C史密斯。

必须得有吧,我迟疑地回答。虽然这可能是降谷零唯一和东方人相似的地方了:看不出年龄的长相。如果这时有谁说“是不是隔壁的大学生闯进来了”,我可能会回答“感觉他主修艺术史或心理学呢”。


“那么未来十周请多指教。”


漂亮的大学生说。他在讲台上低了一下头。

我身旁的约翰B大力鼓起掌来。带着已经完全入迷的眼神,还有人热情地吹口哨——振作点,我真想摇醒这些人。再怎么漂亮也是男人啊,你们能不能矜持一些。

降谷笑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往我看了过来。就在他轻轻歪头的一瞬间,我看见他耳边翘出一小撮金发,像某种小动物的耳朵俏皮地动了一下。

……

现在我也开始身不由己地鼓掌了。啊啊。

日本警察还真是可怕啊。





002



研修内容主要分为三大主轴,

包含专业学科、体能训练及社交活动。

专业学科须于事前进行网上选修,

第一类为领导统御能力发展,

共有四门课,需至少选修一门。




我的名字是约翰D史密斯,隶属于NSA(美国国安局)。

此刻,我正深陷在众人关注的目光之中。


当然关注的对象并不是我。我只是被天使光环照耀的幸运人类:那个震动开幕典礼的降谷零就靠在我身边,因为我们选了相同的第一堂课,他似乎打算和我一起走到上课的会议室去。


“哦,”他看着我的课表说,“你还选了《侦讯技巧及非口语行为分析》。”


我没有选这个,他用自然的口气继续说。你应该不需要吧,我在心里回答。你好像已经很擅长看穿別人了。

是的,基于某种难以描述的直觉,我完全不认为他有表面上那么亲切。微笑的样子也没什么温度,事实上我甚至感觉他对这里,或者说对FBI,怀着一种奇妙的——我说不上来。要说敌意也没那么严重,如果说是竞争意识,他又看上去很轻松。


难道他不喜欢美国吗?我知道有些特别爱国的警官也会有类似的情怀。或许他就是那种类型吧。

明明排斥美国,却还是来了研修。真是个奇怪的人。事实上取得研修资格可说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遴选、审核、面谈、签证,他想必已经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心力。

不。等等。如果有所属机关的特别推荐,也就是特殊背景……


在刚才的自我介绍里,他只提了一句自己来自警察厅。当然没有人听过他的名字,但我对他的姓氏有点印象。

降谷零。在亚太地区的情报工作里偶尔能看见,这个姓氏属于一个国际知名的外交官。日本内阁的前任外相,在任内频繁出访美洲国家的降谷正晃。


但我记不太清这个降谷正晃长什么样了。也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儿子。或许是远房亲戚,也可能根本没有任何关系。毕竟我眼前的降谷零一副异国美人的长相,很难想象传统的日本门阀会容许混血的继承人出现。


……


算了,真是复杂。我也就想想而已。毕竟只是萍水相逢而已,没必要非得挖出人家的背景。


而会议室的大门出现在眼前。降谷零把手放上门把,转头对我笑了一下。

终于要开始了,他说。我很期待呢。

“真是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的……如果申请的时候能有什么背景就会轻松很多了。”


我看你不太需要上课了啊。你明天就直接去教大家怎么看穿犯人吧。





专业学科第二类,共有24门,

需从中选修四门,清单如下:

一、毒品、社会和现代缉毒策略

二、犯罪未来趋势分析及因应

三、执法干部的网路威胁概况解析

四、重大事件领导统御:危机谈判

(下略)





“你为什么选这门课?”


我问。降谷正好打开眼前的平板,点进课程系统。清单上第十一项写着这门课的主题:如何领导具有风险顾虑的部下(Leading At-Risk Employees)。

嗯,降谷说,一边在系统里滑动着签到。可能是因为我的部下不太省心吧。


“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很可靠,但偶尔也会在潜入中发生喊我本名这样的失误……我想知道是不是我的领导方针出了差错呢。”


不过他给我带来的风险并没有那么大就是了。降谷补充。

“至少没有造成卧底暴露之类的后果,所以我已经很知足了。”


说出这话的同时,他似乎无意地往讲堂彼端看了一眼。那里的警察们注意到他的目光,纷纷对他抬起了手。在这群友好的约翰EFGHI史密斯当中,只有一个人露出了僵硬的神色。

我认出那是安德烈卡迈尔。和降谷零这种资料有限的国际学员相比,我对美国本土学员的背景更熟悉一些。工作性质使然,NSA对本国的执法单位多少有所认识;对FBI也不例外。


安德烈卡迈尔。FBI犯罪调查部门,曾经被派驻日本、在破获某个组织时立下功劳的探员。但是据说他当时前前后后出了不少差错,这一次也是因此才自愿申请来研修,可能是某种自我精进的再教育行动。


“Rei!”


而某个约翰隔着半个会议室热情地招呼。降谷见怪不怪地挥了挥手,好像已经很習惯这种自来熟。

研修也才刚刚开始而已啊。日本的侵略行动这么快就生效了吗?


不过,我看见卡迈尔的脸色又变了。在那里有一种很微妙的——是了,就像流下来的冷汗那样,某种竭尽全力也无法压抑的东西。

我觉得有点新奇。这个魁梧的大块头,一副凶恶的长相;我仿佛看见哥斯拉正对着一只折耳猫露出恐惧的神情。


“怪物。”


远远地,我看见卡迈尔用口型嘀咕。其他约翰们仍然忙于隔空吸猫,有人侧过头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没什么。接下来卡迈尔就不肯开口了。降谷神色自若地眨眨眼,継续对我说:我只是开玩笑的。

 

“具有风险顾虑的部下——我想这个风险应该不是针对上司的意思吧。毕竟也有那种特别嚣张的人,就算部下惹出麻烦也能成功脱身……”

 

虽然不确定为什么要在说这种话的同时看向卡迈尔,不过我也无暇疑问了。因为就在这一刻,这堂课的讲师终于走了进来。

西装、白色胡子和眼镜,知名的FBI面孔。这位年长的绅士环视会议室,和蔼地露出了笑容。

 

“我是詹姆斯布莱克,”他说,“FBI总部的助理副局长。很高兴见到大家。”





各科上课次数约20次,每堂课2小时;

授课讲师多为具有博士学位之学者,

或实务经验丰富之FBI现职及退休干员。

此外,亦会邀请客座讲师进行分享。





我很快发现降谷是对的。


如何领导具有风险顾虑的部下——这指的是部下本身具有某些危险的、需要注意的特质,而不是他们擅于惹出麻烦的意思。詹姆斯一边打开投影屏幕,一边说道:这门课的教学目的。

“是为了让各位了解,当你的部下或同仁表现出不稳定的征兆,比如酗酒、药物成瘾、焦虑、忧郁或自杀倾向时,你身为一名执法干部应该如何应对。”


不稳定的警察。这份工作几乎每一秒都可能带来创伤:任务失败,血腥场景,不得已的杀戮,被迫直面的死亡。人们以为那些心理素质不够坚强的自然会被淘汰,但更多的人只是忍耐。

沉默着,继续活着,似乎一切就这样过去了。那些被称为最适任的,或许只是最擅长忍耐的。忍耐最久的就是最痛苦的。


创伤并不是简单的事,詹姆斯继续说道:坚强并不是简单的事。

“痊愈和遗忘也不是。在你担心部下的阴影之前,甚至可以先想想自己有没有同样的问题。”


所有人都背负着过去。犯下的失误,回不来的人。现在会议室里的气氛似乎沉重起来了。

确实不是一个非常快乐的课题。但我身旁的降谷似乎没什么反应,他就只是看着讲台,漂亮的眼睛是一片淡然的海。破晓之前,泛起蓝紫色的天空下,阴云散开的微凉的海。


这个人成为警察之后,也有过什么创伤吗?


“因此,”

詹姆斯的语气仍然很平和: 

“在研修结束之后,希望各位都能及时发觉创伤事件造成的异常变化,再对这些警讯作出正确的反应。”


首先我们做个情境讨论。他按下遥控器。会议室里的灯暗了下去,屏幕浮出白光。 

“这是我最得力的部下。他同意我在这门课里使用他做为例子。”


巨大的投影屏幕上出现一张照片。啊,我听见女士们轻声惊呼。窃窃私语像浪潮一样幅散开来,夹着一些美国人向国际学员解释的声音。这是我的上司!卡迈尔大惊失色地站起身。坐下吧朋友,旁边的约翰拉住他。

 “我知道,他是——”

 

赤井秀一。FBI最强悍的狙击手之一,被冠以王牌称号的天才。就像卡迈尔说的,他也曾经被派到日本,参与了歼灭那个组织的计划。回国之后他似乎去了FBI的重大事件组,现在应该隶属于战术行动科。


“那个科底下也管SWAT。”


我听见有人对国际学员如此介绍。果然对方发出了解的声音。

SWAT。在全球都很知名,美国首创的特警部队。其实联邦各大执法机关都设有类似的部队,不过FBI的SWAT可以优先介入跨州罪案,同时和其他战术单位联合行动。

该怎么说呢,简直是把所有帅气的名词强行组合在一起,然后直接往人脸上砸过来那样。我想赤井秀一可能就是这样的人。

关于他的传闻实在太多了。甚至有人说这几年风靡美国的电影——绯色的搜查官系列——男主角就是以他为原型。据说这部片的编剧曾经承认过,自己是认识了某位FBI之后,才写出主角殉职又回归的桥段。


谢谢各位热烈的反应,詹姆斯像谦遜的宠物博主那样低了低头。

“就像刚才说的,这是我出色的部下。但是有一阵子他也是很让我头痛的。”

或许从外表就能看出来。他继续说道。

“从一开始就有点叛逆……毕竟那时也只是个年轻人而已。”


确实如他所说。照片里的赤井秀一看上去非常年轻,甚至还留着及腰的长发;黑色的,扎起高马尾显得野性而漂亮。如果只看背影的话,或许会被误认为身材高挑的美人也说不定。


“正脸也很美啊。”

降谷心不在焉地接话。他托着腮,眼神仍然望着前方,于是我发现我的上一句话其实脱口而出了。

说得也是,我回答。虽然不知道我们为何要在这里讨论一个男人的长相,但是赤井秀一确实长得很好看。比起银幕演员塑造的硬派形象,这位绯色的搜查官本人似乎更偏向俊秀的类型。可能是东洋血统的关系吧。


年轻的赤井秀一。他从照片里看着我们。快门按下的瞬间他正点起打火机,可能是抽烟被谁阻止了,他眼中露出厌烦的神情。即使如此依旧很有美感的绿眼睛。


那时他刚刚结束一次卧底任务,詹姆斯说。

“但是任务出了一点意外,原定要抓捕的罪犯没有现身,而且他自己也暴露了。我不得不强制他回到FBI……”


那一阵子我认为他的状况并不好。詹姆斯又按了一下遥控器,投影片上出现明尼苏达人格测验(MMPI)的报告。

我身旁的降谷轻笑了一声。居然给他做这个啊。 

“真的没有做到一半就不耐烦吗?”

 

这个测验有五百多道题。我重新望向屏幕。虽然不清楚这些题目是不是真能呈现出某人的内在世界,但我还是有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正在窥探什么秘密似的。

不过,赤井秀一的内在世界显得有点乏味。控制力和社会责任都拿了很高分,外显性焦虑的低分提示受试者具有冷静的性格。唯一引起注意的项目是偏执,但剖析图显示那只是孤独或警惕的特征。鉴别是否诚实作答的量表也完美通过了。


“就如各位所见,所有心理测试的结果都很正常。他的工作也没有出过任何状况。” 

詹姆斯说:即使我确实认为有哪里不对劲。

“但也找不到足以介入的空间。直到……”


投影片又换了一张。这一次秀出了电影海报;就是绯色的搜查官殉职那一集。

原来如此。这是官方承认了那个原型理论就对了。

好了,詹姆斯宣布:以下是讨论时间。

“如果你手下有一名这样的探员,你怀疑他正处在压力情绪之中。比如他变得不爱说话,或是经常在任务中擅自涉险,这时你无法排除他具有封闭或自毁的倾向——”

 

简直和电影剧情一模一样。我快要猜到后面的题目了。


“然后他提出一个行动计划。成功的机率和风险一样大。只要稍微闪失就可能送命,他试图让某人对准他的头开枪。”


Furuya。詹姆斯突然点名。降谷托着腮的那只手俐落地举起来:

“布莱克搜查官?”

请叫我詹姆斯,对方和善地回答。各位可以放松一点,这是个非常自由的讨论。 

“假设你是他的上司,在前述的情境之下,你会做出什么反应呢?”

 

嗯。降谷思考的时间几乎像不存在那样。他答道:

“我应该检阅他的执行档案,评估他是否需要过渡培训,并了解他在计划过程的表现与动机。此外,我也会寻求人道监督及辅导资源,尽早选择适切的EAP方案。”

 

……非常好。詹姆斯露出介于微妙和有趣之间的神情。

“你预习了参考资料是吗?这是FBI学院领导与沟通部门在书中提出的建议。”

 

第五章的十到十六行,降谷格兰杰同意。詹姆斯笑了。 

“如果不照书上回答呢?”


降谷的眼神一下子变了,我看见那里闪出热切的光芒。像是突然非常高兴的。

那我当然是先痛打他一顿,他激情地表示:让他那愚蠢发热的脑子冷却一点。

“接着把他赶出日本。如果他实在非常想死的话我也可以代劳,对准心脏都不是问题。我一定——”

 

折耳猫做出了哥斯拉的发言。好像连耳边那两角小小的金发都高昂地飞了起来,我目瞪口呆。我想赤井秀一本人如果在这里,应该也对自己的遭遇目瞪口呆。

所以在日本,警察其实是这样的吗?如果我在日本,当他的部下,只要我说想死他就会送我上路吗?

 

詹姆斯呵呵地笑了。这样啊,他说。好像部下被杀掉也是很平常的事,是那种慈祥的爷爷放任小猫抓坏布艺沙发的笑容: 

“不愧是日本的铁血政策呢。但我个人通常不这样做的。”


太遗憾了,降谷回答。现在他那对金色的小猫耳又垂下来了。


不过,詹姆斯继续道:这个状况并没有标准答案。 

“因为每个人的创伤都不一样。他们展现出来的风险征兆也不一样。接下来的十周内,我们会讨论一些原则上通用的做法……”


“嘿,詹姆斯!”

另一只手举了起来,好像是某个热情的女搜查官。称她为珍妮A史密斯好了。她问道:

“那你后来是怎么处理赤井秀一的?”


哦,詹姆斯露出回忆的微笑。我什么都没有做。

“因为我当时想,如果阻止他去冒险,或许他是不会死没错……但是如果让他去的话,他整个人都会活过来的。”

 

因为这种事而活过来吗?我想着赤井秀一在照片上厌世的眼神。在我所工作的单位里,更多是保守派和追求稳定的人。或许像他这样的狙击手——这些探员,活跃在第一线的——会是另外的那一种人吧。挑衅、危险、势均力敌的战斗,只有遇到这些东西才会兴奋起来的人。


“就是那种,被情人狠狠甩了之后,再见到她反而会非常愉快的人呢。”

 

……?


要是再也见不到她的话,就没有让她付出代价的机会了——詹姆斯又说。他仍然带着那种放任小猫乱搞的笑容:

“就像刚才说的,每个部下的状况都不一样。确实了解对方也是很重要的一环……我想着他应该就是那样的人吧。所以我就任由他去了。”


不,那样是哪样?他到底是怎样的人?我已经搞不明白了。

不过没关系,我也没有非常想要明白。我想着那张照片,赤井秀一冷漠的绿眼睛。好像多问一句都不行那样,有些人就是会把【别和我说话】写在脸上。也可能是【别过来】或【我们没有必要认识彼此】。

我乐于和这种人保持距离。反正我如果真的很想了解他,只要去看《绯色的搜查官》就好了。

 

“那么原则上,这门课会以双向讨论的方式进行。” 

詹姆斯结束了赤井秀一的话题。他说:接下来我想再邀请一位……

“如果你或你的部下有过类似的经历,希望你能和大家分享。风险本身也可以,事后的处置也可以。”

一时没有人自愿。于是他看了看名册,“嗯,史密斯?”

 

我斜后方的约翰J应了一声,开始发言。这时我意识到一件事:就在不久之前这个讲师点了降谷的名字,但他当时好像没有看名册。

也就是说——


“詹姆斯原本就认识你吗?”

我忍不住问。啊啊,降谷随意地回答:我们见过。

“他不是说FBI之前来了日本吗?那是违法的。后来搜查许可是我发给他们的。”


哦。我心里有点惊讶。似乎降谷在日本的位阶比我想像的更高。

所以你也认识赤井秀一吗?我又问。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降谷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认识?他用奇妙的语气复述。

“我,认识,赤井秀一吗……”

 

大概是身为日本人的关系,他念起赤井的发音和其他人不同,带着一种正统而优美、日式的韵味。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有什么好笑。或许我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降谷像是努力正色但仍然忍不住笑那样,轻轻地咳了一声。

 

“算是吧,”最后他回答,“我认识他。”

 




研修中各学科均受美国UVA认证,

结业后会颁发刑事司法教育学分证明。

为符合该校对于认证的要求,

研修中各科的作业份量都相当沉重。


 



确实非常沉重。研修开始才没多久我就统计出来,在我所修习的六门课程中,大大小小需要缴交的各种报告总共有三十五项。

比如詹姆斯好了。他要求我们必须在这周内提出两份简报,分析自己单位对于PTSD的防治政策,找出值得反思的部分,再利用课堂内容研拟出改善方针。另外还得分组准备一场辩论,主题是【警察酗酒:一种疾病或一种选择?】


当然,即使如此也无法解释我为什么还在图书馆。因为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半。按照我想象中的行程,这个时间大家早就该讨论完酗酒的警察到底是怎样,然后回宿舍睡觉。


但事实是图书馆好像变成交谊厅了。我眼前的精英警官们变成了合宿夜晚的小学生。一半的女士们还在热烈谈论赤井秀一;话题包括但不限于他的脸,他最近参与的案子,他(在我看来真的很乏味)的人格测验。有来自英国的搜查官说起他的父母,据说是MI6的传奇人物。

 

没错!卡迈尔大声说道:绝对是我见过最完美的基因! 

“电影的选角根本就没有体现出——”

 

可以了,知道你是过激粉丝了。我百无聊赖地转开脸,看见降谷坐在长桌的另一侧。好像不需要睡觉也不打算指出大家效率低落的样子,他就只是一脸平静地敲着电脑,可能在做自己的报告。中间还不时耐心应付另一半女士的问题,比如他的刘海是天生就会交叉,还是某种东方神秘现象。

我欣赏他。就是那种自扫门前雪但扫得很干净的人。

 

“看来你也不打算参与那里的话题。”

我说,一边靠过去寻求共鸣。降谷轻笑了一声。

“你是说FBI影评人协会吗?”


就连服化设计也不对!协会主席仍然在那里激昂地发言:赤井先生从来不穿那种白衬衫!


降谷的视线又移回了电脑上。有点难判断他在想什么,或许他没有看过《绯色的搜查官》。白衬衫啊,我听见他自言自语。

我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下电影海报的样子。其实我也记不太清了。男主角是穿白衬衫的吗?或许穿着西装吧。

就像——


那一头的珍妮B史密斯说道:就像007一样?

“《绯色》的每一集都会换女主角吧?他本人也是这样吗?”


那当然,卡迈尔一脸骄傲地回应。赤井先生可是非常受欢迎的。

“少说也换过一百个!”


别开玩笑了。过激也要有个限度,你是青山刚昌吗?


而降谷浅浅打了个哈欠。他关掉屏幕上的视窗,一边站起身来。抱歉各位,我听见他说:我好像突然有点想睡了。 

“肯定是时差的关系。辩题我们明天再来讨论吧?”


噢。搜查官们好像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有些珍妮露出害羞的神色。没问题,另一些珍妮大方回应。于是降谷就这样走了。

晚安,沿路有约翰对他说。只有卡迈尔仍然在他经过时露出僵硬的表情。还真是作息规律的模范生,我身旁的约翰说,一边望着降谷消失在门口。某种介于调笑和咋舌之间的语气:现在明明还很早啊。


“亚洲人都这样吗?他不会连报告也做完了吧。”


他说对了一半。其实现在已经不早了——但是降谷确实把他的报告全做完了。我打开上传简报的共同云端,看见那里头只有他的档案。

而詹姆斯的所有要求都规整地完成了。甚至还举了满满一页的例子。看上去是降谷在日本经手的案件,当时他的部下Kazami(本名)正在追缉一个名叫Okiya(化名)的罪犯。对方穷凶极恶手段残忍,高速追逐之中对警车开枪,造成一些惊悚的爆胎和追撞。很显然降谷的部下因此获得了大量阴影。

后面就是长长的心理疏导,防治政策,反思的方针。流程图和参考资料,无可挑剔的论文。我旁边的约翰们凑上来看了一眼。

哦,有人感叹。Furuya。


“他可真是……”


按照FBI的研修标准,结业时要在所有科目都取得B-(八十分)以上的成绩才算合格。和体能训练相比,这些文书作业向来是更让人头痛的项目。

看来他大概想拿全A吧,某个约翰评价。他们总是如此,另一个约翰耸耸肩。不是有这样的笑话吗?

“如果一个亚洲人(ASIAN)没有了A,那他还剩下什么?”

 

其实我没有听过这个笑话。不过与此同时,有人在我身后答道:

“原罪(SIN)?”

 

自然而漫不经心,似乎从一开始就参与了这场闲聊,那样的口气。但所有人都僵住了。我也非常确定,直到刚才我身后都没有任何一个人——


“赤井先生???”


我眼前的卡迈尔好像石化了。平时警戒的直觉都不知为何没能发挥作用,所有的警官们和我一起生硬地、缓慢地回过了头。


“你好啊,卡迈尔。” 


赤井秀一说。他单手撑着我的椅背,一边微微歪过头。这个男人——在今夜引起热议的,一分钟前还只存在于谈话里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这里。就站在我面前,深夜两点半的FBI学院里。

真人,活的,并且帅得不可思议。我确信我观赏他年轻的照片时并没有这种震撼的心情。


“赤、赤井先生……”


卡迈尔好像没有其他台词了。但不是那种热泪盈眶的,见到心爱的上司因此说不出话的;相反地我看见他眼里露出惊恐的神色。

赤井秀一笑了。和照片上冷漠而压迫的样子不同,此刻那双绿眼睛几乎显得轻松。但卡迈尔像见到什么非常恐怖的东西那样抖了一下。


“你刚刚是说,我换了一百个女人吗?”

 

赤井问。不!应该说对!但是——!现在卡迈尔已经语无伦次了。在这个慌乱的男人面前,他的上司仿佛示意着“可以了”那样,稍稍抬起了左手。既像纵容又像无可奈何的动作。

我看着他漂亮的左手。修长而骨节分明,很显然经年握枪的惯用手。


“该怎么说呢,卡迈尔……” 


赤井的语气也仍然很轻松。只是不晓得为什么,他的眼神朝门口望了过去。


“你可真是擅长给我制造风险的部下啊。”


就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在他的无名指上。

我看见一只银色婚戒轻轻闪烁了一下。




tbc.





没什么剧情的轻松小故事,希望很快就写完

蝶骨

【赤安】Drown

给《V的自白》写了个后续,有一点刑讯和创伤描写


Summary:波本中枪之后,赤井秀一做了一些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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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n you wake me?


001 以下200m,东京水没地


第一天他梦见东京沉入了水底。


不确定到底是因为冰山融化,核子战争,小行星撞击或别的什么,总之这座都市缓慢地沉入了海面下。人类在都市上方打造出隔绝深海的玻璃穹顶,未来的科技确实不可思议。 

这里是看不见天空的水没都市。在深深的、温柔的水之下,海底的季节不会变化,天也不会再亮。他站在街道中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不知道自己...

给《V的自白》写了个后续,有一点刑讯和创伤描写


Summary:波本中枪之后,赤井秀一做了一些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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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n you wake me?






001 以下200m,东京水没地



第一天他梦见东京沉入了水底。

 

不确定到底是因为冰山融化,核子战争,小行星撞击或别的什么,总之这座都市缓慢地沉入了海面下。人类在都市上方打造出隔绝深海的玻璃穹顶,未来的科技确实不可思议。 

这里是看不见天空的水没都市。在深深的、温柔的水之下,海底的季节不会变化,天也不会再亮。他站在街道中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安静地,都市里的人们从他身旁经过,如同游梭而过的鱼群。影子和水波一样流动。他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也没有人对他开口。

但是,模糊地,似乎能听见某个人的叹息和轻笑。低低哼歌的声音。


这是一个没有意义的梦,于是他很快就醒了。



-


 

赤井秀一醒来的时候当然并不在东京。他在洛杉矶的医院里。巡房的主治医师就站在床边,正在对詹姆斯表示一切都没有大碍,他的探员几天內就能出院。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布莱克先生?”


没有了,詹姆斯回答:非常感谢。这位年长的绅士仍然和平时一样温和,即使他在一天前才风尘仆仆地赶到洛杉矶,一来就要面对手下王牌干出的诸多好事:当着整个洛城警局出柜,离队搜查,动用FBI的机动队和直升机,还被组织成员打了不晓得什么药,差点死在洲际酒店里。


赤井说:我有问题。 


他的上司和医师一起回过了头。哦,詹姆斯说:你醒了。

赤井稍稍点了一下头。昨晚我做了一个梦,他说。 

“但我以前从不做梦的。这和我的状况有关系吗?”

 

于是医师随手对他做了一套神经学检查,但好像并不在意这个问题。做梦是很正常的事,他一边用笔灯检查赤井的瞳孔一边说:

 “有时人处在压力之下也会变得多梦。昨天我们也分析了你的血检结果,那些药物的成分有点复杂……麻醉和神经毒,还有一些类致幻剂的效果。或许你的梦其实是幻觉也说不定。”

 

无论如何,我不排除这是后遗症之一。最后医师总结。你最近可能会做很多梦吧。


类蛇毒,硫喷妥钠,肌肉松弛剂。组织的邪恶化合物,大脑皮层抑制,麻醉、致幻、吐真剂。其他不知名的全部混在一起。詹姆斯是早已习惯这些名词但仍然忧虑的那种上司。

我觉得他想要你死,他简短地说。或许吧,赤井回答。但我们也一样。


原本FBI瞄准的是波本的心脏。可惜他们最好的狙击手不在那里,那一发子弹最终只贯穿他的肩膀。赤井仍然记得那一瞬间。深红的血液喷涌出来,波本倒下去的时候带出一路泼洒的、弧线似的血点。它们坠入水里又接连晕开,像一朵一朵盛放,夺目而致命的花。

那一晚的波本就是那么美。连他中枪的瞬间——连他的死亡也一样。


当然赤井想他是不会死的,波本是那种乱七八糟怎样都死不了的体质。就算那一枪很可能重创了什么动脉,他逃走的路上或许会失血过多也一样。

波本是不会死的。

 

是这样吗?

 



 



002 金鱼电话亭



第二天他梦见金鱼。

 

准确来说,是电话亭里的金鱼。它们游在一座盛水的电话亭里,柔软的尾巴款摆而过,如同无数羽扇迤逦拖开。在透明的水波里,能看见朱红、淡金、莹白的鳞片轻轻闪烁。 

在寻常的街道上,一座不寻常而美丽的水族箱。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用过这座电话亭了,话筒在水里沉静地漂动,废弃的按键上长满青苔。他不晓得那些游弋的金鱼能不能感受到任何一点曾在这里滞留的东西。

名字,感情和秘密。抄着信息、匆匆撕下的小纸片。按下号码时迟疑的指尖。香气和温度,低语的记忆。永远不会再拨出的电话,无法再听见的声音。不会再接起电话的那个人,从此封存的过去。

 

他站在电话亭外,往玻璃內侧看进去。那里的时间是停住的。

缓慢地,有一些气泡,从金鱼之间静静地升了起来。




-



 

隔天赤井秀一重新造访了那家咖啡厅。 

洛杉矶,圣佩德罗街上,小小的咖啡厅。这次那个女服务生瞪大了眼,可能没想到那天的英国帅哥居然又回来了——这次还露出真面目了。

“联邦调查局。”

赤井在夹克底下对她亮了一下证件,尽量不惊动其他的客人: 

“我姓赤井。我能问你一些问题吗?”


不知道为什么,小小的咖啡厅里,灿烂的阳光稍微暗了下去。



-



——总之,他就坐在那个位置,点了一杯Cascara。然后他走出去,站在那里,抽了一根烟……我没有看见他什么时候写字的。他把杯垫交给我之后就走了。


“他还做了什么?” 

赤井凝视着她的眼睛。这个女孩子似乎有点不安,或许没想到那一天的漂亮青年居然是FBI追查的对象。说不定自己和危险的罪犯擦身而过了——应该正这样想吧。 

没有了,她回答。只是我一开始没想到他会抽烟,有点惊讶。

 

“所以我一边工作一边往外看他。他就在那里,一直看着那座电话亭……”

 

鲜红的电话亭。Cascara是甜美的果香味,玫瑰果,木槿,樱桃和红醋栗。赤井看着窗外,想象着波本站在那里的样子:用右手夹着烟,眼神沉在雾里。他也很少看见波本抽烟。 

或者说,只看过那么一次而已。


这是更久之前的事情。烟雾坠入水底,在那里散开了。 

回忆是时间里游过的金鱼。



——你在看什么?


那一天莱伊的任务拖了很久才收尾。深夜的冻空底下飘起了雪,他回到车上,看见车窗是敞开的,波本在寒冷的副驾上托着腮,望向窗外的街道。

披着他留在车上的大衣,嘴里还叼着他的烟。你在看什么?莱伊发动车子,顺手打开了暖气。波本回答:电话亭。

哦。莱伊不在意地握住方向盘,另一手环过去,指尖插进他柔软的金发。波本拿开那根烟,顺从地靠过来和他接了一个吻。他的发梢都是冷的,烟草的气息在他唇间也如同新雪,干净而新鲜。


“电话亭有什么好看?”

 

每一天都长得一样,在东京都内二十三区,就有九千两百三十四座电话亭。莱伊确实不知道这些东西有趣在哪里。

所以我想看不一样的,那时波本回答。 

“今天我听说,在奈良北部的大和郡山市,有一座金鱼电话亭。”


往废弃的电话亭里注满水,把金鱼养在里面。波本说:我很想去看……


莱伊还是不晓得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看。困住的时间,困住的生命。那些美丽的,游动的,除了呼吸什么也不知道的金鱼。在透明的玻璃内侧,看着外头的世界,却听不见来自那里的声音。

等一切结束了我就要去看,波本重复。

莱伊看了他一眼。

现在就去不行吗?他没有这么问。要我和你一起去吗?当然也不可能这么说。他也不知道波本的结束指的是什么,但是那时他并不特别关心。波本总是有一些难懂的言行,从来不解释,或许这也是秘密主义者的特色之一。

那你就去吧,最后莱伊似乎这样回答。记忆里的波本轻轻笑了一下。


现在的你还在笑着吗?


在某个地方。诗人会这样说。我知道你在那里,在呼吸,在笑,在拍碎波浪送来的一千朵太阳——

赤井望向玻璃窗外的电话亭。洛杉矶的阳光又灿烂起来,但街上没有任何他熟悉的身影。他向女服务生道谢,走出了咖啡厅。


鲜红的电话亭就在眼前,站在阳光里。奈良北部,大河郡山,金鱼电话亭。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还是凭着印象在手机里输入了地名。放大再搜索,接着他发现那座电话亭在不久前被拆除了。

出于一些现实的原因。然后,就这样静悄悄地消失了。

那些鱼死去了吗?


赤井也不知道。金鱼和电话亭都不存在了,波本只要稍微查一下,就会得知同样的消息。

那么以后,即使去到那里也不会找到他了。赤井看着天空想。你说着很想去看的电话亭,到今天也还没有去过吧。威士忌接连背叛了组织之后,被留下的波本只会比从前更忙。

现在想想,那似乎是唯一的一次,波本对他说自己有个想去的地方。


等到一切结束的那一天……


等到那一天,你还能像那时一样,笑着对我说话吗?


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FBI刚刚来了通知,让他今天开始回到总部去。针对组织的追击就要开始了,在未来他们很可能会杀死更多的干部,就像那一天对波本开枪那样。

那一天。深红的血坠入水里,晕染开来,金鱼的尾巴大朵盛放。无法逃离也无法呼吸,波本在那一瞬间睁大的眼睛。

赤井把手插进口袋,转身离开了那座电话亭。即使到现在,他也无法不去想那样的事情。


你现在在哪里?

等到一切结束的那天,你会在哪里?

 






003 水底游步道



第三次他又做了第一天的梦。在不知何时的未来,都市沉入了水底。

 

这座都市里的每个人都很寂寞。

 

寂寞又压抑,人们在发光的摩天楼下擦肩而过,像是交错的鱼群。每一条鱼的眼睛都被水晕开,每一天都想被爱,想过去死,想要变成透明的,不知道游向哪里的时候,就这样安静溶进玻璃森林的影子里。有时也想像自己的葬礼,想预约日子进行棺材订制,接着想起可能办不成葬礼,毕竟不晓得能够请谁出席。

在遥远的三叠纪,曾经有一场雨,下了整整两百万年。那时世界失去阳光,所有生物都罹患慢性忧郁。但是在如今,人们的寂寞和照不到阳光没有关系,这里也不会有冬季症候群。


这里是隔绝深海的都市。

 

在人工打造的玻璃穹顶之下,气候永远恒定,季节不会变化。每一天的温度和压力都经过精密控管,调节出适宜居住的环境。从前人体要晒太阳才能制造的物质都被合成营养液,用透明质酸钠作为载体,包装在可降解的塑料薄膜里整齐出售;要是你够有钱还能订作紫外线舱,待在家就能做做日光浴。

所以,人们的忧郁和寂寞都是没来由的。像一种莫名的慢性病,找不到病因。


——这是一种非常陌生的疾病,赤井秀一确实感觉新奇。这一路让他强大的,都是回不了归处、决意不再依靠的孤独。或许梦和现实是相反的也说不定。

人类在什么时候会觉得寂寞呢?


他走过水底的街道。逐渐远离都市核心,经过旧市街和叠楼区,有人住在生锈的货柜里。他经过黑市,巨大的马戏团,机械花园和地铁站的废墟。光怪陆离,充满水银蒸汽的无人区。城市无意义地蔓延,他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想要走到哪里。

 

“你要找什么?”


古书店的老板问。他好像是突然出现的。这里贩售旧世界的纸质书,信件、绘本、乐谱和诗集,赤井看见一些《Baby До свидания》之类的歌名。那就这样吧,再见了,我亲爱的,这城市下起雨啦。

我不知道,赤井回答。他是真的不知道。


你要找的是什么?




-




然后赤井秀一离开洛杉矶,去到了纽约。银发的杀人魔事件,那一天都市里也下着雨。杀人魔早就不是本人了,肯定是贝尔摩德。交战的时候赤井认出了她的身手,但她从FBI的枪口下逃走了。

他们封锁了街区,开始逐栋排查建筑物。穿越湿透的桥洞,空置的篮球场,有人住在生锈的厢式房车里。破了洞的天空底下,他大步走过下雨的巷子,穿着从前那一件漆黑的风衣。

在很久以前的西雅图,在那一天的纽约。和机场的小女孩一样,某个少女的记忆里映出他低温的眼睛。冰冷而俊美,出离愤怒的神情。


“我再说一次,立刻从这里消失——”

 

自己也不晓得那时的情绪为什么那么强烈。他从来不是那种轻易激动,能被交火触怒的野兽。唯一能够影响他的……

Sir,耳机里传来夹着雨声的回报。这场雨仍然下个不停,穿透废弃公寓上方的钢架楼梯。他转进另一条街道,FBI的手下跟着追过来:您看见他了吗?

没有,赤井回答。我还找不到他。


——就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


我找不到他。


这一次组织派来了贝尔摩德,没有让波本现身。自从洛杉矶的那一次过后,赤井秀一再也没有见过波本。组织的黑客终于修补了系统漏洞,现在FBI的任何攻击都难以突破。他再也没能查出任何波本的信息,甚至不晓得对方是不是已经在某个任务里死去。说不定早在中枪那一晚就死了。


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004 宇宙,高达,太空歌剧

 


第四次也是莫名其妙的梦境。他梦见自己漂浮在宇宙里。


不知道为什么,头上套着头盔一样的东西。大约是某种宇航员的装备,像一个透明的鱼缸把他扣在里面。

不过,这个鱼缸里是没有水的,不然他就会在里头窒息。不能积起任何一点水,一个小小的、再寂寞也不允许掉泪的空间。

就这样,不知道一个人度过了多久。他在安静的外太空漂浮,经过虫洞,银河,棉花糖似的星云。偶尔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就死了,只是灵魂还游荡在宇宙里。

直到有一天,远远地,他在黑暗里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

 

这是另一个难以理解的梦,所以他也很快就醒了。




-




再然后,赤井秀一又回到了日本。

在这里他有太多过去的记忆,做为莱伊的记忆。踏上日本前他剪掉了那头长长的黑发,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莱伊永远都不会就此死去。


不要忘记。


夜里飘雪的某一天,赤井在街头踏进一座电话亭。就在那个哭泣的少女牵着小男孩,遇见他的前一刻。

曾经熟悉的通话对象里,有一些已经不在了,另一些他不能冒险打过去。诸伏景光,宫野明美,世良真纯,羽田秀吉。他的指尖轻轻地停在按键上,最后拨出了波本的号码。 

或者说,打从一开始,想要拨出的也就只有这个号码而已。他之所以走进这里,就是因为很久很久以前,有人也曾经在下雪的夜里对他说起一座电话亭。他只是想起了这件事而已。


在黑暗的夜空里,纯白色的雪。这一通电话最终没有被接听。


赤井对这件事并不意外。谨慎的情报专家从不轻易接起陌生来电,何况这是他唯一的一支私人手机。但是电话没有被挂断,也不是正在通话的忙音。话筒那一头只有平板的等待提示;这是真正让赤井在意的事情。

波本的手机没有被停话。直到今天,他仍然用着这个号码——


赤井握着话筒,看向电话亭外飘雪的冬空。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所以你就在那里吧。没有消失也没有死去,仍然在某处活着,或许还在为组织杀人。或许已经有了新的情人,爬到了更高的地方也说不定。

你还活着。


即使赤井秀一是一个FBI的搜查官,而组织里任何人活着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情。他靠在冰冷的玻璃上,轻轻闭上了眼睛。笑不出来也无法叹气,一种荒谬却温柔,难以言喻的心情。


我是说,事到如今,我还是忘不了你。 

真是不可思议。







005 鲸落



第五次他重新梦见了海底的都市。这次都市发生了史无前例的大停电。


据说在那一天,一头巨大的蓝鲸死去了。在它缓慢落进海底的时候,沉重的身躯压垮了城外的一带输电塔。 

而后输电塔轰然倒塌。巨大震波扯断电缆,深埋的管线从海底掀起爆炸。那些精巧的光纤和聚碳酸酯都化为燃烧的泡沫,沉郁的宇宙俯视这颗星球,看见一些火焰在海底翻涌。 

于是有一秒,都市里的灯都熄灭了。

 

备用电源从那些最重要的核心区域开始亮起来。闪烁、起伏、不稳定的,整座城市明明灭灭,被光影接连切开。更多的地方仍然黑暗,在失去供电的屋子里,一些父母擦亮复古店铺买来的火柴。他们的孩子在海底出生,第一次学会烛台还有摆饰以外的用途,整晚都新奇地看着烛泪如何流下来。

 

而那时他仍然站在城市的边缘。在深深的、幽暗的水底,他走了很远,仍然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他不知道停电的消息,也没有看见那头缓慢沉落的蓝鲸。 

只是那一秒,所有的光就这样消失了。




-




再然后,赤井秀一在日本重新开始寻找波本的踪迹。


组织的反入侵技术确实比从前进步了,但是终于决定开始认真的人也不只他们而已。赤井秀一加入FBI前修的是数据工程学位,虽然不是什么培养黑客的专业,但好歹也是个专业。

这里是日本,莱伊的领域。比起美国更加熟悉,比起从远端突破,在这里更得心应手。黑暗的地下网络确实如同迷宫,但莱伊在这里活动的那几年,已经知道从哪里开始能把路摸透。

 

那一天他终于侵入了组织的某一处终端。从看似基层的名单开始,他们和更高层的人互动,每一个新的名字都浮出光。在黑暗的房间里,三面环绕的屏幕上,这些光点不停复制,像有丝分裂的星射线拉出残影,交织成一整张光网。

研究组,行动组,金融,交易,情报组。高速运转的程序不断闪烁,分析再破解,连续穿透系统防御。赤井的眼神穿过这些复制的光,像宇航员穿过一带光海,在群星里寻找方向。

然后名字开始变成代号。一些陌生的,莱伊没有见过的,或许是最近才得到的。接着出现了他曾见过的一两个,更多个,光点的动态在他眼里逐渐盛大,那些重要的干部名单终于浮现出来。


就在下一秒,所有的光突然消失了。

 

突兀地熄灭,像一场毫无预兆的断电,他所在的空间一瞬间陷入漆黑。一片死寂的黑暗里,所有发光的名字都不见了。

…… 

赤井往后靠,擦亮火柴,点了一根烟。沉默的星火轻轻闪了一下。

即使知道出手阻止他的不可能是波本本人,八成是组织的资安部门终于意识到有人攻击了系统。现在所有的程式想必都被封锁了,对面还可能已经启动了反追踪;他该做的是立刻离开这里,顺手抹去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迹。

但是他仍然夹着手里的烟,凝视着眼前的黑暗。


现在的你,是怎样的表情?

 

如果听见了有人入侵的事,波本或许会露出笑容吧。朝着后知后觉的资安组,露出当时那种轻蔑的笑容。组织养这些白帽子到底有什么用?

即使身为被保护的干部也毫不感激,差劲的个性。最傲慢的,任性又被宠坏的,这样的波本却曾经让莱伊移不开眼睛。连最恶劣的样子也闪闪发亮的。


但是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虽然也不晓得真的见到之后要做什么。FBI探员和组织的罪犯如果能再见面,除了举枪对射好像也没有其他事能做。其实赤井说不出到底是什么驱使了自己今天的行动。把他找出来,然后对他说话吗?说了话之后,再亲手杀他一次吗?

 

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想要找我呢?

 

黑暗中央,深海之下,小小的水蛇吐出汽泡。幽柔的叹息,讥笑一样,又轻巧地破掉。

 

为什么,直到现在,你还想要呢?







006 乐园沉没



然后赤井秀一就不做梦了。因为他在来叶山道死掉了。 

没想到吧。

 

不过冲矢昴还是可以做梦的。他是一个比较腹黑的研究生,会做一些比较不可描述的梦。这一天他梦见了从前的事情。

在他们还是莱伊和波本的时期。梦里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光景:莱伊回到安全屋,看见苏格兰正露出气急败坏的神情。他甚至对波本提高了声音。


“所以你就吃下去了?你是流浪的狗吗?你知道连狗都不会随便吃东西吗?”


在他面前,波本像一只被骂的小狗那样团了起来。那张漂亮的脸蛋晕红到发烫,浸透的白衬衫贴着身体,仿佛刚刚才被捞出水面,他浑身湿淋淋地发着抖。

你不要生气,莱伊听见他委屈的声音。现在小狗快要哭出来了,一边软着往苏格兰怀里蹭:

“如果,我不吃的话,他就,要怀疑了……”

 

好的,又来了。这个时期的定番剧情,春天的那个药出现了。苏格兰无奈地看向莱伊,用唇语说:好像是【花园】。

以花园命名,带来快乐的药物。在虚构的故事中,名为香格里拉的国度。国度原型是一座偏远的河谷,传闻某个制药公司在那里种植了特殊的花,组织盯上了他们的市场。莱伊知道波本总是负责这种乱七八糟的任务。

他走过去,摸了一把波本的金发。那里也被冷汗湿透了。


“我觉得他要脱水了。”

苏格兰说,一边站起身。我去倒点水。于是波本顺从地被放到莱伊怀里,好像他是真的谁都可以那样,还在那里蹭了两下。

喂,莱伊皱起眉头:别乱动。 

波本不高兴地抬起眼,发出受伤小狗的呜咽。现在小狗不想被抱着了,他扭动着试图爬开,莱伊只能把他抓回来,让他在自己怀里继续挣扎。

然后莱伊就被弄硬了。苏格兰端着杯子回来,瞪着他,更生气了。

场面一时非常温馨。

 

“……我不是故意的。”

莱伊稍稍抬起了双手。波本立刻从他怀里探出来,朝苏格兰靠过去。 

苏格兰把杯子放到他嘴边。狙击手的手腕也是稳的,像个幼犬饲育专家那样耐心喂起波本喝水。莱伊看见波本的唇贴在玻璃杯上,仿佛玫瑰花瓣柔软地压上去,在那里吐出一小片湿热的雾气。

 

现在他也开始觉得热了。然后波本呛到了。又咳又喘,眼泪难受地溢出来。那双迷离的灰蓝色眼睛眨了眨,泪汪汪地看向苏格兰。或许他已经看不清谁是谁了。

好痛苦,莱伊听见水一样的声音。我想做。

幼犬专家的手甚至没有抖一下。好,他回答:先把水喝完。波本乖乖地用双手接过玻璃杯,苏格兰就站起身,穿上了外套。 

别弄脏厨房。他朝莱伊摆手:我一小时后回来。

莱伊看了他一眼,“你不做?”

苏格兰似乎笑了。我不会做的,他回答。

“因为……”


这一瞬间,眼前的一切突然消失了。世界坠入没有尽头的冰水之下,无穷无尽的泡沫涌出来,梦境变得透明。但他仍然听见苏格兰的声音。

和这个人身上的气息一样,干净的水生调,清新却寒冷的声音。那句话被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如同铭印瞬间的咒语,一个深刻的、透彻心扉的秘密。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




梦和现实是相反的。赤井秀一知道苏格兰绝对没有这么说过。他也仍然记得那一天,苏格兰一转身就出门去了,声音云淡风轻,甚至含着从容的笑意:因为我喜欢女人。

现实里他没有看见苏格兰当时的表情。在梦里他似乎看见了。


即使波本和苏格兰应该不是那种关系。可是有一秒,那感觉像苏格兰把波本让了出来。放开手,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交到了一个危险的人手里。他把他留给了莱伊。

这里就是纯洁无瑕的伊甸园,友情能走到最极限的终点。我不会做的意思是我做不到。他们的关系不能更好了,所以再往前一步就会毁灭。这里是莱伊看不见的乐园;在降谷零最痛苦的时候,诸伏景光也不会跨过那条线。

但是苹果仍然被摘了下来。绿眼睛的蛇看了他一眼,乐园就在那一瞬间陷落。

 

我不会做的,苏格兰说:因为我喜欢女人。是吗?莱伊记得自己如此回答。 

“真可惜。”


那一天苏格兰过了两个小时都没有回来。他们最终也还是把厨房弄脏了。在下沉的花园里,黄昏散发出让人沉醉的香气。


【这一段走我主页简介,一小段而已】

 



-



 

其实还是赤井的冲矢在深夜里醒过来。在一座陌生的宅邸,他还不習惯的地方,所以他的梦好像也乱七八糟的。有点分不清哪里是梦,哪里是回忆。


你吃醋了?

 

但他仍然记得这句话。那时的莱伊立刻就明白了,因为波本眼里闪耀出得逞的笑意。这个人对苏格兰肯定不是那样的感情;他真正想要的就是莱伊的反应。


我爱你。


这就是波本,他甜美的、贪心的小情人,永远想得到更加疯狂的证明。那时波本把自己的一切都利用殆尽了,把爱情也当成可以利用的东西。苏格兰更像一个无可奈何的共犯,他很清楚波本正在做什么,但还是把人推到了莱伊怀里。


苏格兰。这一晚赤井久违地梦见了他。在冰水和泡沫,透明的声息之中。那双温和的眼睛也在他醒来之后消散了,和所有梦的痕迹一起在水里湮没。

可是,又似乎有什么留了下来。在梦里说过的所有话都不记得了,但他看着这个名字本身。苏格兰。

这一刻赤井突然想,或许自己试图找出波本的时候,一开始就选错了方向。

 

苏格兰。

 

他确实知道波本和苏格兰关系很好,但一个叛徒死去之后,组织干部的反应似乎不该那么夸张。他终于开始回想那个寒冷的天台,那个长长的夜晚在他脑海里倒放。苏格兰的身分暴露了,他们说他是一个公安警察。

那么,如果波本真的是苏格兰的朋友。

如果不从组织那一端的话。如果从公安入手的话——







007 心碎症候群



第七次他重新梦见那座都市。在水底的都市里,有一座巨大的博物馆。


一个什么都有的地方。存放世界的地方。万物的展示之处,同时是动物园,水族馆,植物园和天文塔。

都市沉入水下之后,已经过了很久。有些孩子在海底出生,从没见过天空的颜色,博物馆就在穹顶上做出流动的晨旭,不同季节的星星。有些地板模拟月球表面的伤痕,天文学家走过来,介绍陨石坑里也曾经发现糖。

这些孩子没有见过的东西太多了。他们也从未见过冬天。水在海底是贵重资源,不能拿来制造雪。他走过这样的博物馆,看见一些结晶盐粒堆积成山,模拟雪的模样。他经过珊瑚礁,无风带,六棱形的玻璃蜂房。在森林露湿的地面上,柔软地开着白色铃兰花。


森林也是假的。所有的植物学家都努力了,但地上的树在水底无法生长。它们拒绝对模拟的太阳进行光合成,在这里氧气也是稀缺资源。有限的氧气代表有限的生命,都市颁布了新法令:人类不能再养宠物了。宠物也要呼吸。

所以电子小猫可以养,真正的小狗不行。仿生独角兽可以,浪费淡水的鱼不行。可是我真的很想要小狗,他听见一个小男孩说。导览的海洋学家打开投影,推荐他改养章鱼也不错。


章鱼有三颗心脏,幽蓝萤光的血液……


虚拟的水波从他眼前流过。幽微的蓝色,沉入水底的三颗心。投影的章鱼游进某个东西,小男孩问:那是什么?

章鱼壶,海洋学家回答:这是日本人用来抓章鱼的陷阱。你听过章鱼壶心肌病吧?


又叫作心碎综合征。应激性心肌病变。胸闷、痛苦、无法呼吸,悔恨、震惊或压力。当某人处在极端强烈的情感之下,突然发生的症候群——


海洋学家好像突然变成医生了。梦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东西。我没听过,小男孩莫名其妙地回答。我只是想要一只白色的小狗而已。


然后,莫名其妙地,他突然就醒了。




-



 

“你需要休息一下吗,”耳机里的声音顿了一下,“赤井搜查官?”

 

眼前的屏幕开始变得清晰,赤井秀一坐在明亮的会议室里。在FBI的驻日办事处,空荡荡的会议室只有他一个人。

现在是凌晨三点。因为时差的关系,他正在视讯出席一场美国总部的讲习。一场针对CIRG和HRT的队员培训,主题是重大事件发生时狙击手的战术角色。

在FBI内部,似乎没有比赤井秀一更适合指导这门课的人了。事实上他还在美国的时候就已经负责过几次相同的培训。可惜此刻他人正在日本,总部只能另外请人主讲,但赤井同意待在线上看看状况,扮演一下类似顾问的角色。


不用,赤井回答,轻轻压了一下自己的鼻梁。很抱歉我刚才走神了。

“继续吧。”


……好的。屏幕对面的搜查官重新开始主持讲习,但眼神有点担心。他或许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或是内容太过无聊,所以前任王牌开始不耐烦了也说不定。


“那么,接下来我会介绍一些行动案例,面对突发状况的反应要点……”

 

赤井确实是觉得有点无聊,但也还不至于直接听到睡着。他只是最近累了一点而已。主持的搜查官其实讲得很好,他毕竟曾经是HRT的另一个精英狙击手,仅次于赤井秀一的No.2。

判断失误的例子也是有的,No.2在屏幕彼端继续说。他似乎是精英里比较谦逊的那一种:很遗憾我们并不是从不失手。


“刚才说过,联邦调查局的标准政策是不对任何人使用致命武力,除非我们或他人暴露在死亡或严重的危险之中,那么可以采取必要的自卫,或是针对他人的防御行动。”

这是标准中的标准,赤井自己也倒背如流。他在脑海里同步出耳机里的下一句:

 “每当上述条件达成,采取致命武力之前,应给予口头警告;特殊情况下的交战除外。”


放在一旁的手机轻轻震了一下。赤井侧眼看过去,那里跳出来自FBI技术部门的消息。


【关于你近日要求,针对日本警视厅,公安成员的调查——】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一切又稍微晕开了。水波一样。滴进水里的颜色一样。赤井眨了眨眼,重新看向屏幕上,自己出现的那一小角方框。

就是因为工作以外还有这项调查,最近他的黑眼圈似乎越发明显。浓重的,在镜头底下更深,让他的脾气和睡眠质量都显得很差。现在他明白刚才为什么被关心了。


你需要休息一下吗?


而问出那个问题的人仍然在耳机里继续说话。以下,和各位分享,我印象最深的一次特殊情况。 

“在洛杉矶的洲际酒店。当时我们接获出动的讯息,但周围没有合适的狙击点……”


赤井按开手机。技术部传来的消息还夹着附档,照片和日文资料。


【日本警方的机密,从更高权限封锁。但是,根据那个孩子的情报——】


我们并不是从不失手。我印象最深的行动。洲际酒店,洛杉矶。他说他小时候的绰号是ZERO。你需要休息一下吗?我不会做的。 

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颜色,光影,水波一样,不同的人同时说话的声音。接收到的讯息混着讯息,他盯着眼前的一切,一切都交错在一起。

世界向下沉去。


“所以那之后出动了直升机。THU辖下,各位要熟悉的包含UH-60M黑鹰、贝尔412EP和407。原本我们瞄准的是心脏,但是夜间的空中气流会导致狙击不穏……”


这句话中断在这里。赤井往后一推椅子站起身,耳机线被突然拉开的距离扯了一下,就这么掉了下去。大洋彼端的搜查官露出讶异的表情,口型似乎在说:怎么了?


【根据情报,我们如此推测他的身份。警察厅警备局,警备企划课。和警视厅公安部或可视为从属关系,这个单位也被称为——】

 

手机上的档案跑到了底。那里出现他熟悉的一张脸,漂亮的金发,眼神比他见过的任何一次都更凛然而冰冷。照片上的西装是从没见过的灰色。

 

【ZERO。】


采取致命武力之前给予警告;特殊情况除外。原本瞄准的是心脏。日本警方的机密,从更高权限封锁。警视厅的公安部,或可视为从属关系。

……你吃醋了?

我爱你。


声息,泡沫一样的记忆。困住的时间,困住的生命。赤井盯著眼前的水波,似乎又看见那一夜的金鱼。血的颜色,枪响,波本在他面前倒了下去。

极端强烈的情感之下,无法呼吸的症候群。

 

【他的名字是——】

 

FBI的讲习因为指导搜查官的异样而微微骚动了起来,赤井转过身,把屏幕留在身后,一路往上走到最后一排。阶梯会议室让他踉跄了一下,手机掉了下去。


降谷零。


哦,夜间值班的同事在赤井开门时抬起头,甚至还带着笑容。讲习结束了吗,效率还真——接着对方看见他的表情,一瞬间就骇然失语。

“你……”


这表情是怎么啦?沉入水底的世界中央,波本似乎朝他伸出了手。就像从前那样,一边露出爱怜的笑容。太可怕了。顶着这——么凶的一张脸,除了我还能有谁不怕你?


你不能笑一笑吗,莱伊?


那只手轻轻地落在他脸上,似乎想和过去一样,从湿透的黑发间抚过他的脸庞。但是莱伊的长发已经消失了。

逐渐晕开的水波里,赤井看见波本怔了一下。他伸出来的右手停住了。

然后,就这样,血从那只手上流了下来。







008 Bubble



那之后有一阵子,赤井总是梦见泡泡。

 

绚烂透明,浮着流离的一层光,从水底冒出来的泡泡。它们无穷无尽地冒出来,似乎他只要在这样的梦里一呼吸,身体里就会充满泡泡。

歌声。回荡在流光满溢的水里,泡泡的声响如同轻笑,也有点像叹息。他听不清楚那到底是怎样的声音。

但是,只要试图靠近,泡泡就会在那里破掉。他想找个人问问这是怎么回事,就在开口说出泡泡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在念波本的名字。


那是波本第一次出现在他的梦里。




-



 

可是现实里他再也没有叫过波本了。在工藤宅邸是最后一次,红茶会结束之后,联合搜查就开始了。波本变成了降谷零,他会穿着如今连FBI都很熟悉的灰色西装,在会议上淡然看向赤井秀一。

 

“你在打瞌睡吗,赤井搜查官?”


他也不再叫他莱伊了。甚至不带一点敌意,单纯而冷漠的声音。不要看错你应该狩猎的对象——现在降谷看得很清楚了,赤井看着他的眼睛,却突然感觉陌生。

即使这应该是全公安和FBI都盼望已久的关系。这两个人没有举枪对射,没有火爆的公开出柜,也不需要出动武装直升机。这场合作显得极度理性、和平而高效率,直到最后一天。


决战的开始,一切终结的前一天。降谷零又变回了波本,他说:没有其他的方法了。

波本是这场行动的诱饵。他要回到组织里去,而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命运。组织的审讯室就是走不出来的地狱。


那一天的会议室比从前都死寂。没有人能够反驳,赤井看见风见裕也的肩膀微微綳紧。只有降谷仍然和往常一样平静,语气几乎显得轻松:好啦,听懂了就各自回去干活。 

“以后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那一天的最后,赤井在降谷即将走出警察厅的时候拦住了他。阳光穿透玻璃,又穿透降谷的金发。轻盈的,不真实的水波那样。

降谷抬起眼睛看他。赤井站得太近,这个角度几乎像降谷正靠在他怀里。

“你有事吗,FBI?”


即使在赴死的前一天也很冷淡。明明是和波本一模一样的眼睛,却陌生得让人难以置信。

降谷君,赤井开口。

“我认为还有其他的方法。 ”

没有了。降谷耸了一下肩。你明明也很清楚吧。

“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我要走了。”

“你就那么想死吗?”

赤井的声音沉了下去。降谷冷漠的表情稍微变了,有点像惊讶。没有更好的方法啊——他似乎想要这么回答。但是他看着赤井的脸,过了片刻,突然笑了出来。

喂,他悄声说。赤井秀一。

“你该不会是舍不得吧。”

赤井没有回答。降谷自顾自地继续:“为什么?你喜欢我?”


连这种话都能讲出来,赤井已经不确定他到底原本就是这种个性,还是想着反正都到最后了,所以说什么都没关系了。他看着降谷的眼睛。

很久很久以前,曾经以为自己对这双眼睛非常熟悉。

 

不讨厌有什么用,你又不爱我。


降谷说:你喜欢的应该是波本吧。

“你认识我吗?你真的知道降谷零是怎样的人吗?”


赤井知道他说的没错。在海关替他递出假证件的。在雪夜里抽他的烟,冰冰凉凉地和他接吻的。甜美的,蛮横的,在床上被他搞得乱七八糟,边爆粗口边被眼泪呛到的。在赤井离开组织之后,依然无法忘记的。直到最后也还是想要的。

全都是波本。在那些黑暗潮湿,让人耽溺的日子里,他真正见过的就只有波本而已。当时的赤井秀一还是莱伊,他最初遇见的人也并不是降谷零。打从一开始,他就清楚自己是在身为搜查官的情况下,对波本这样无可救药的罪犯动了心。

哪怕这个罪犯后来亮出了反转的身份,但联合搜查很快开始了。赤井秀一和降谷零之间只有公事,他们几乎没有时间了解彼此。


但是,我对你。

我对你……


赤井伸出手,握住了降谷的手腕,在那里有一道留疤的枪伤。很久以前那个晚上,这是他亲手开的枪。

降谷的眼睛在阳光里闪了一下。

你是对的,赤井静静地说:我确实只见过波本而已。

“但是我想认识你。我希望我们能有更多的时间——至少明天过后,我还想见到你。”


降谷又笑了。这一次是稍微不同的笑容,他抬起没被握住的那只手,轻轻抚上了赤井的脸庞。就像从前那样。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FBI。”他的声音柔和下去,“说不定我会活着回来的。”

 

你这个骗子。再也不会回去的波洛咖啡厅里,有个孩子曾对安室透说过这样的话。但赤井秀一不是小孩子,他面前的人也不是安室透。他看穿了那些柔和的谎话和笑容,却没有办法再开口。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


他知道降谷说的是不要忘记我




-




困住的时间,困住的生命。很久以前波本说:等到一切结束的那天,我想去看那样的电话亭。


在那之后的梦里,赤井曾经看见那座电话亭。透明、美丽的泡泡,在游动的金鱼之间静静升起。那时泡泡是无法触及的,他的眼前隔着一面玻璃。赤井秀一和波本是不同世界的人,这一边和那一边。

可是有一天玻璃消失了。波本变成了降谷零,他似乎终于可以伸出手了。那一天警察厅以外的世界不再下雨,他们站在一片灿烂轻盈的阳光里。

然后,就在他终于靠近的一刹那。

泡泡就在那里破掉了。






009 Shall we dance?



这是他最后一次梦见那座水下的都市。


这座都市里的每个人都很寂寞。寂寞是没来由的,像一种莫名的慢性病,找不到病因。

幸好在这样的都市里,仍然有一种药能够解百忧。迷失方向的鱼群需要的是一个地方让灵魂依托。

 

 “——这里是【鱼缸】。”


波本悄声说。赤井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穿进都市最深的黑暗之中。杀人的机车赛道,音乐盒的坟场,废墟教堂的庭园里,折断翅膀的天使雕像。监狱和医院共构的牢笼,从发疯的病人那里取出记忆,植入罪犯的脑子里。巨大的酒吧出现在一扇门后。


混乱的酒吧里,流动的午夜仿佛旋转木马。一些颓靡、不可告人的角落散发出腐烂香气,游鱼斑斓地群聚。有女孩子端着酒杯看过来,朝赤井眨动水藴草似的睫毛。

哎呀,他——噢,真害羞。捂嘴轻笑和指点的动作之间有彩虹闪现,那大约来自她们的阳极氧化钛涂层指甲油。到处都是泡泡,窃窃私语,轻笑的,它们不断、不断冒出来,在黑暗里发出悦耳的叹息。

无穷无尽的泡泡。然后波本从他手里消失了。


他在鱼群的影子里眨了眨眼睛。在他身旁,交错的酒杯爆出小小的烟花。糖果色的光点和玻璃一起被踩过去,压碎了,到处散落人鱼珍珠的眼泪,冰块和泡沫。有人说人鱼的鳞片是透明的,底下的尾巴才是银色。

在美丽的黑暗里,没有逻辑,荒诞的梦境。


他穿越人群,走到酒吧中央。所有的泡泡都在这里汇集。流动又结合,溶进更大的泡泡里。

这里是巨大的舞池,包裹在透明的、彩虹流淌的透膜之中,泡泡内部的扰动位不均匀地分布。据说城市下沉的时候科学家试图改变重力场,这里曾经是研究的试行区。

巨大的,美丽而剔透的泡泡。人们穿透那层波动的薄膜,轻柔地往下沉去,又被奇异地托起。他站在舞池边缘往下看,感觉正俯视着一个鱼缸,里头的人比起跳舞,更像是在水中沉静地起伏。

透明流动,如梦似幻的牢笼。那些看似来寻求放纵的,沉溺的,其实也仍然被困在里头。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不可能真正自由,这里只是一个短暂忘却现实,逃避的场所。

梦只是短暂逃避的场所。


你要醒来了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波本又出现了。从赤井身侧贴过来,抱住他的手臂。那一边肩膀微微沉了下去,赤井像摸一只小猫的头那样,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

赤井。波本叫他。赤井。撒娇的小猫一样,小小的叫声也沉在梦里。 

“你喝太多了。”

赤井听见自己回答。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波本喝了酒,但波本含糊地说:我没有。 

“你要不要和我跳舞?”

含糊的轻笑,带着几乎让人心痛的、纯真的孩子气。赤井的手指温柔绕过他的金发:

“你也想跳舞吗?”


波本稍稍歪了一下头。但赤井还没等到他的回答,就被一把往前推了下去。

他坠入巨大的泡泡里。穿透那层彩虹的薄膜,就这样往下坠落。奇异的重力场偶尔托住他,让他在舞池里浮起来,宛如在水中轻微地波动。

他在泡泡之中抬起头。


波本仍然站在舞池边缘,像一只看着鱼缸的猫那样俯视他。酒吧的光点如同星雪,在一片漆黑里绚烂地闪烁。远远地,赤井感觉自己正仰望一株雪夜里的圣诞树,波本就是树顶的那一颗伯利恒之星。 

在黑暗的世界里,他曾是他见过最闪闪发亮的东西。


然后波本转过身,张开了双手,就这样往后一躺,背对着泡泡坠了下来。

晶莹的光点像泡沫那样,在星星入水的一瞬间涌了出来。没有翅膀的天使在舞池里一路下沉,直到落入赤井的怀里。赤井抓住他的手,把他往更下方带去。

在所有声息都化为泡沫的水底。在广袤的宇宙中央,有两颗原子相遇了。轻巧地,它们在那里旋转着结合,浮出淡淡的光晕。波本在赤井怀里闭上眼睛。 

他们在没有尽头的梦境里下沉。




-




梦和现实是相反的吗?


赤井秀一已经不再思考这个问题了。梦里的波本到了现实也没有完全变成降谷零,因为他回到了组织去。

无法逃避的日子,行动开始的那一天。当他们必须倚赖他定位出干部们最后的藏身处,第一个追踪器藏在波本的耳钉里,被琴酒粗暴地从他耳垂上扯了下来。那里直接豁开一道淋漓的口子,但这个简单的障眼法让另一个追踪器更晚了一点才被发现。当琴酒终于把东西从他小臂上硬生生剜出来的时候,会议室里几乎所有人都移开了眼睛。


赤井凝视着屏幕,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微型的光学摄像机被贴在降谷眼里,他从那里看着他被逼供,看着他给出假情报,靠着他的演技争取到最后一步。他看着他眼前散落湿漉漉的金发,鲜血和冷汗一起模糊了镜头;接着一半的影像消失了。或许降谷有一边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决战在烏鸦的所有据点像闪电一样展开。火焰的包围圈接连点燃,当赤井踏出另一座被端掉的巢穴,他在频道里听见琴酒下令:不准杀。 

“把他留着。告诉那群公安的狗,他们再动一步,我就拆他一块骨头——”

“你还打算让他们走两百步?” 

降谷喘息着笑了起来。赤井知道那时他的肋骨有一半被打断了。 

“那直接走到你家门口算了。你今天好宽容啊,琴酒。”

 

波本就是这样的。还在朗姆手下工作的时候就目无尊长,他的冷笑和呼吸都是抽疼的味道,连嗓子也嘶哑了,还是那么挑衅又逞强。波本。最后的窃听器也被摸出来之前,赤井听见琴酒狂怒的声音。我问你最后一次,你们到底——


但降谷好像已经失去意识了。然后他被弄醒,赤井看见更多的药剂注射到他身体里。一些莱伊在组织里曾经熟悉的,更多是他未曾见过的。

镜头仰了起来,又慢慢滑落下去。吐真剂甚至什么也逼不出来了,降谷发出的呓语都变得错乱。行动走到白热化的中盘,他们已经不再需要降谷负责误导和拖延时间,但所有人仍然看着屏幕上怵目惊心的场景,生怕他会说出什么真话来。


你不说吗?琴酒在那里俯下身,冷冷地捏住了降谷的下巴。降谷眼里似乎什么都看不到了,那双漂亮的灰蓝色眼睛恍惚地眨了眨。

然后琴酒的银色长发落下来,有几绺滑过了降谷的脸庞。降谷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像是把他和某个长发的人弄混了那样。


“莱伊……”


这一次所有人都看见了赤井的表情。




-




疼痛是可以忍耐的吗?


赤井还叫作莱伊的时候,出任务的时候,也曾经被组织的对头抓起来刑讯过。那一次搞得他不成人样,对面的手法简单到粗暴,拿着刀上来就捅——结果让他拔出断在肌肉里的刀片,撬开了手铐。之后他不得不从那里一路杀出来,现在想想过程还有点精采。逃回安全屋的时候他几乎是直接撞开门摔了进去,那一天苏格兰不知道怎么不在,波本走过来,蹲下身,看了看他的脸。


“没毁容真是走运啊。”


莱伊记得他这样说。带着一点微妙的愉悦,他的小情人就和往常一样冷血。我可是很喜欢你这张脸的——波本一边继续,一边拨了一下他的长发。那些漂亮的黑发已经被血凝成一束一束,黏腻地,像花瓣压出汁水一样染成红黑色。恶心死了,波本嫌弃地缩回手。快去洗干净。

你可以直接帮我剪掉,莱伊沙哑地回答。凝固的血块完全不好洗,更何况他仍然躺在地上,半死不活,这种时候除了洗头发应该有更重要的事能做。

不行,波本冷笑:不准剪。我比较喜欢和长发美女上床,你要配合我的喜好。

我是男的。莱伊咳嗽,一边吐出一口血。再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疼痛是可以忘记的吗?


他在一天之后醒来。打裂的骨头仍然很痛,但所有伤口都被包扎了。甚至连头发也洗了,他满心疑惑地挪下床(非常痛,缓慢的),离开卧室,发现波本给他炖了汤。


“我觉得你吃不了固体食物,所以我弄了浓汤。” 


波本背对着他说。他听起来很冷漠,但汤很香。莱伊一拐一拐地走过去,看见他正拿汤勺搅拌锅里煮化的食材。马铃薯,奶油,蘑菇,芹菜——生理上的不适使人任性,有些平常不说的话在受伤的时候就会说出来。

“你为什么放芹菜? ”

波本转过来,看了他一眼。“再说一次?” 

莱伊重复:“我不喜欢芹菜。”

哦。波本眯起眼。他随手拿起一旁的罐装黑咖啡,啪地打开拉环。

“那现在有你喜欢的东西了。”

他说,一边把咖啡全倒进了汤里。莱伊眼睁睁看着世界毁灭,波本噗哧一声笑出来。

来不及了,他说。现在给我把汤喝完。



那么,当时的自己把汤喝掉了吗?如今的赤井已经记不清了。对他来说似乎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他只记得波本那时的眼睛。和轻佻说着“我爱你”这种话的平时不同,波本眼里似乎有什么更加复杂的,柔和却不显得开心的东西。当然那点东西很快就消失了,当时他也没有试图看清。

现在想想,那天是他第一次意识到,波本似乎是真的在意莱伊。

 

而这个波本其实叫作降谷零,这就是他眼里真正复杂的原因。这个人很清楚自己作为一个公安警察,却正在替组织的狙击手处理伤口,还特地给他煮了汤。就像从赤井秀一的视角来看,如果说最初让他动心的是波本,那么一开始降谷零爱上的也是莱伊。

那时他们都不晓得对方的真实身份,但是很清楚自己的。他们都以为自己眼前的就只是个罪犯而已。打从最初的最初,这两个人遇见彼此就是在组织里。感情是彻彻底底不该存在却又真实发生的,从黑暗里生长出来的东西。

可是。

可是在那之后,他们也曾有过走向未来的可能性。时间像溶掉冰那样溶掉了电话亭的玻璃,他们终于发现莱伊其实是赤井秀一,而波本其实叫作降谷零。曾经无法触及的,伸出手也不能说想要的,变成了终于能够碰到的——

再然后决战就来了。降谷回到了组织去。

 

疼痛是可以原谅的吗?


直升机卷起巨大的风旋。在不稳的空中气流里,赤井握住自己的步枪。远射程狙击的时候,抗风偏能力和弹道性能会影响精确度,从前他并不那么在意这些数据。只要够用就行了,他的手感可以自动补上不足的部分。但是只有这一次,第一次,他知道有哪里不做到完美都不行。

或许有时候,天才也会感到恐惧。


这也是赤井秀一第一次在狙击之前还想起过去的事情。莱伊的过去,和行动无关的事情。直升机绕过半空,寻找更合适的狙击地点。大厦从他们身旁掠过,巨大的外墙上正放映来年春天的电影预告。色调柔美的月台上,男主角抓着花束奔跑。

花瓣翻飛着落下。女主角在车窗玻璃的那一侧转过身。


赤井扳正折叠枪托,对准了瞄具。归零再调整,三点一线的准星中央,出现降谷的身影。在遥远的、一座几乎眼熟的天台上。

组织的终幕就要落下了,在任何直升机都难以靠近的地点,他们不得不相信那比起逃亡更像同归于尽。琴酒挟持着降谷站在那里,枪口抵住他的下巴,让他的头无力地往后仰。赤井甚至不确定降谷是不是已经死了,鲜血流了他半张脸,在那些散开的金发间能看见瘀血的眼眶;前颅底窝骨折的征兆。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看得太清楚反而让他无法狙击。


所谓疼痛,是怎样的东西?


很久很久以前,另外一座天台之上,有一个人的指尖也如此扣着扳机。那时候莱伊没能拯救苏格兰。现在他也同样无法开枪,琴酒的指尖就扣在扳机上,就算赤井能精准地射中他,只要那只手在死前一痉挛,降谷的脑袋就会同样被打穿。

苏格兰。赤井想起这个名字。久违的,遥远的,水里晕开颜色。在过去的日子里,曾经和他一起出过任务的人。和他配合默契的狙击手,可以万无一失地一人一枪,同时击中目标的手和心脏。

但苏格兰已经哪里都不在了。降谷零最好的朋友已经死去了,就在他的面前,在天台上扣下了扳机。近地的一波风切变稍微压偏直升机,赤井重新调整焦距,降谷的身影回到了十字线里。


早春的花从大厦墙面飘落而下。不晓得这是电影的开始或结局,女主角隔着玻璃,看见男主角奔跑的身影。这一次,她看见他大喊,却听不见声音。这一次,我一定。

 

狙击的距离不能再拉近了,巨大的气流灌进直升机。苏格兰的眼睛。遥远的天台上,不知道是谁的血流了下去。这一次我一定不会让他扣下扳机。无法穏定的瞄准镜里,赤井看着降谷的身影。这一次,我一定会拯救你——


风的声音。男主角跑过长长的月台,列车开始朝明天驶去。就在车站的尽头出现之前,女主终于推开了车窗。窗外的风一瞬间吹乱她的头发,最后一刻他们的指尖彼此错过,她只差一点点就抓住了他的花束。

这一次,我一定,要让你幸福。


赤井扣下了扳机。连续两枪,几乎像同时一样,射穿了琴酒的左手和眉心。翻飞的花瓣扬过空中,这是或许任何人都未曾想过的狙击距离,最后一刻他看见琴酒瞪大了眼睛。

然后,就像梦里见过的那样,降谷从他手里坠了下去。




-




所谓疼痛,是怎样的东西呢?

 

很久很久以前,赤井秀一曾经告诉降谷零:我并不爱你。

我并不爱你。但是,我对你——


其实也不知道当时想说的到底是什么。在那种情况下,估计只是在随口拖延时间而已。

可是,直到很久之后,站在阳光洒落的警察厅里,也没能说出任何东西。面对眼前的这个人,说不出究竟是爱或是其他心情。他们的关系从很久以前开始,在漫长的日子里被淋湿了,从此就再也看不清了。

深刻的、疼痛的,矛盾又残忍,那时莱伊可以和波本打架,在床上把他搞得几乎休克;如今的赤井秀一可以把降谷零放回必死无疑的组织去。至少一天之前他还是这样想的。

可是最后一秒,他终于意识到,他甚至没有办法看着降谷受伤。

 

无法忍耐,无法原谅,也无法忘记。一起度过的时间少得让人疼痛,命运总是错过。从前的莱伊没能真正去爱波本,现在的赤井也来不及认真对降谷动心。

但是这一天他终于明白了。不管是不是爱都没有关系。一直以来,真正想要的就只有这样而已。无论对象到底是降谷还是波本,其实都是一样的。
 

他没有办法容忍失去这个人。


 




010 那一天



现在赤井秀一不再做梦了。事实上他几乎不太睡了。


很久以前,光是洛杉矶酒店里那一管小小的注射液,就给他留下了长期做梦的副作用。后来那些东西变成千万倍的剂量,混着更多药物被打进了降谷的身体。那一场致命的刑讯最终没能杀死他,但唯一比死更重的就是幸存的代价。

除了外伤造成的后遗症,一直到过了很久,终于出院之后,赤井眼前的降谷仍然时不时被幻觉与噩梦折磨。他还失去了几乎所有记忆,那些疼痛的名字和秘密。香气,温度,柔软的笑容。不得不憎恨的人,渴望原谅的过去。信念和喜欢的东西。美丽的凄迷的,曾经遇见的奇迹。

 

真正的降谷零就这样消失了,赤井秀一甚至没能来得及认识过他。现在每当他看向那双漂亮的灰蓝色眼睛,就感觉又看见那一面透明的玻璃。

困住的时间,困住的生命。在静止的电话亭里,无声游过的金鱼。

 


他们开始住在一起之后,某一天,都市又下起了雨。

 

在幽暗的凌晨五点,空气里润着冰寒的凉意。那时赤井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他变得非常浅眠,也不再睡到足以做梦的时长,这样如果降谷在半夜出了什么事,他才能立刻起来安抚他。

那一天他也终于把降谷哄睡了。从一些恐怖的幻觉里把他拉出来,再重新让他安静地睡去。然后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雨声。静静地沁入呼吸,雾一样的湿润气息。在一片如藻的幽暗之中,一切都宛若沉在水底。

降谷在他怀里动了动,有點迷蒙地睁开眼睛。

“……下雨了?”


嗯。赤井吻他的额头。降谷半梦半醒地又动了一下,然后翻过身去,换了个背对他的姿势。

是哪里不舒服吗?赤井想。他知道下雨的天气会诱发旧伤,有时降谷缩在沙发上,调整半天也找不到不痛的姿势。他们都受过太多伤了。


“哪里在痛吗?”

赤井问,一边又从身后抱住了他。降谷睡觉的时候什么也不穿,光滑的背部就这样贴在他胸膛上。赤井的鼻尖轻轻抵住他脑后柔软的金发。

嗯,降谷模糊地笑了。现在他面对问题变得意外诚实,但即使这样也想让赤井安心似的,他的笑声轻轻地、低沉地震动赤井的胸腔。

“一点点而已……”


是哪里痛?赤井又问。降谷在他怀里继续动了几下,似乎终于找到好受一点的位置。左边,他回答:的肩膀。

赤井的眼神凝固了。


在一片沉沉的幽暗里,他缓慢地看向降谷的肩膀。漂亮、圆润的肩头上,蜜色的肌肤中央,有一个圆形的伤疤。在愈合的过程里明显没能好好照顾,狰狞难看的枪伤。

 

原本瞄准的是心脏。

 

洛杉矶不比日本,那一年的波本中枪后不可能回到警察医院,也必然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很可能就只是找了个组织合作的密医,随便处理了一下。枪伤是不能直接缝合的,火药污染必须经过清创,波本很可能直到逃回日本,肩膀上都带着开放的贯穿伤。

赤井永远也没有忘记那一枪。那一天的酒店里,波本按住伤口的模样。鲜血从指缝之间溢了出来,他说:很痛啊,莱伊。


在清晨寒冷的都市里,雨仍然下个不停。降谷似乎又睡着了,背对着他发出柔和的呼吸。赤井的嘴唇落到那个伤疤上,将触未触、轻轻地碰在那里,像一个吻没能落下去。

 

很痛啊,莱伊。


那一年赤井还不知道波本并不是波本,卧底的降谷零也不可能对他自爆身份。自保才是当下唯一的选项,每个人都做出了正确的抉择。

可是那样的伤仍然留下来了。永远都无法恢复,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每当下雨的日子来临,就会隐隐作痛的伤疤。


赤井把唇贴上降谷的肩膀,在那里轻轻吻了一下。但这里该有的并不是一个吻,他清楚自己真正想说的是怎样的话。

第一次听见降谷的名字,无法呼吸的那一天。一次又一次,当他想起洛杉矶的那个深夜。无论如何也想对这个人开口的一句话,其实就只有三个字而已。

 

“……没关系。”


降谷忽然说。似乎只是在梦里呢喃了一句而已,他仍然背对着他,声息比落下来的泡泡更轻。

赤井怔住了。


世界沉入水底。幽暗的雨声,停住的时间和生命。困在那个夜晚,永远也游不出去的朱红的金鱼。泡沫和鲜血坠入水里,疼痛的记忆。过去发生的事情降谷明明全都忘记了。


那一天,赤井秀一真正想要说的——

 

他听见降谷轻轻重复了一次: “没关系。”




Fin.





*文中的捏他来自





蝶骨

【赤安】V的自白 (下)

前篇连结:【】/【


说了七月不更文结果M26居然有赤井,我惊坐起


-


V for Velvet.


004 Thursday


一直下雨的话,城市会变成海吗?

湿透的倒影,日子在水里散开。


-


时间:周四凌晨,十二点零一分

地点:洛杉矶,圣佩德罗街上


鲜红的电话亭。

玻璃以外,深夜的街上一片混乱。赤井秀一站在电话亭里,看见警车闪着灯聚集。对讲机里不断重复无意义的问答:找到他们了吗?还没有。

他们。这个词透出一种焦躁的味道。


——大约半小时前,那个负责讯问波本的警官突然从洛城警局消失了。


根据警局的录像...

前篇连结:【】/【


说了七月不更文结果M26居然有赤井,我惊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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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 for Velvet.



004 Thursday


一直下雨的话,城市会变成海吗?

湿透的倒影,日子在水里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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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周四凌晨,十二点零一分

地点:洛杉矶,圣佩德罗街上


鲜红的电话亭。

玻璃以外,深夜的街上一片混乱。赤井秀一站在电话亭里,看见警车闪着灯聚集。对讲机里不断重复无意义的问答:找到他们了吗?还没有。

他们。这个词透出一种焦躁的味道。


——大约半小时前,那个负责讯问波本的警官突然从洛城警局消失了。


根据警局的录像,在他们一行人离开之后,局里突然响起了火警。那个警官(赤井已经忘记他叫作克里斯或是克洛德,以下姑且简称倒楣人C)就在疏散的一片混乱里跟着出了警局。然后警报终于被关掉,似乎只是系统异常,没有哪里真正起火;最后他们就发现可怜的警官C不见了。

从警局外头,监控的死角。事实上监控也坏了。

现在他们终于明白了。


“诱出事案……”

赤井听见某个警司低声说。警察术语,白话差不多就是调虎离山。


同样的花招甚至用了两次。波本很显然比他们想象更早就设下了陷阱,很可能连先前的定位程序也被他事先破解过。于是电话追踪只会给出一个假的发信点,当大部分夜间警力都为了追缉他而离开警局,他就第二次侵入系统,造成火警再破坏监控,最后趁乱绑走倒楣的警官C。

现在嫌疑犯挟持人质了。他甚至可能夺走人质的配枪;危机一下子升级了。


我们应该回头去追,他不会离开警局太远——对讲机里的人们继续争论。他也不一定就在那里——另一个声音反驳:说不定是让共犯下的手。

这个论点引起一阵含糊的赞同。毕竟波本看上去实在不是可以掳走一名警官的样子。

那是你们没见过他打架,此刻的赤井想。波本的体格确实很纤细,但从前的莱伊时常有幸观赏哥斯拉徒手打烂东京铁塔。当然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就像离开警局的时候,什么也不说。即使早就猜到倒楣警官会出事也一样。


如果是波本的话,他会怎么做?


现在赤井得到了这个问题的回答。或许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在这里终究没有人比他对波本的行动方式更熟悉。

而波本很清楚他能看穿自己的陷阱。这就是他传递给他的讯息,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克里特岛的线团就握在他手里,美丽的怪物等在尽头,引导他一步步深入自己精心设计的迷宫。

赤井知道迷宫的终点是什么,但他仍然不得不走进去。他只能自己去。


他是为我而来的。


对讲机里传来通知收队的声音,似乎是打算先回到警局再做打算。嫌犯既然抓了人质,必然是想藉此提出什么要求。现在如果找不到人,就只能等待对方的下一步动作了。

赤井没有回应。他凝视着电话亭外的街道。


天使之城里,无处不在的翅膀涂鸦。有一些斑斓的滑板经过,青少年拿着喷漆罐往墙上写字。一些无意义的流行歌词,拼接的句子。No way out of Garden Eden——What if we move to Canada?

混乱的都市,无法逃离的乐园。很久以前他也曾来过这里。


和谁一起?


即使知道自己根本不应该分心。不连贯的思考是推理大忌,更何况是最需要专注的此刻。赤井秀一成为探员之后就很少在办案时分心。

可是现在他被影响了。所有场景都造成闪回的记忆,他不断不断想起过去的事情。也或许这些场景根本就是波本精心选定,他把久别重逢的地点放在洛杉矶,操控着赤井来到这里,像是捏起西洋棋盘上的骑士,把他放进自己打造的黑色格子中央。

或许这就是波本想要的。所以他仍然用从前的名字喊他,一次又一次把他拖回那段日子,让他和自己一起永远留在黑暗里。


莱伊。


那个声音似乎正这样说。不要忘记。幽微波动,藏在水下的声音。不要忘记你曾是这一边的人,你和我一起做过什么事情。就在这里。


不要忘记。


他被扯进记忆的水底。最后一口呼吸逸出来,在水中消散了。




(另一次并不很久的很久以前)

 

 

洛杉矶,洲际酒店。

莱伊打开房门的时候,并没有看见波本的身影。

 

他知道波本今夜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个小时以前,从派对里顺走了目标身上的东西。那场浮华又奢靡的派对;就在这间酒店顶层,七十三楼,西半球最高的露天酒吧里。

周围没有更高的建筑了,莱伊无法从任何地方对着那里架起瞄准镜。这一晚他仍然待命支援,但他对现场的掌控只依赖波本在通讯器里回报的声音。

 

幸好波本仍然把任务完成了,似乎不需要他做什么。东西我拿到了——他听见波本含糊地说。讯号不太清楚,夹着夜风和酒吧里的乐音,接着他们的对话就中断在这里。

喂,莱伊敲敲通讯器。但那里没有再传出任何回答。接下来波本也没有出现在约定的接头地点。莱伊不得不断定他遇到了某种麻烦,但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接下来是他最讨厌的工作。莱伊只能黑入酒店的监控系统,一帧一帧找出波本的身影。这项工作非常麻烦但不算难,他花了差不多一小时,终于抓出那个小小的金发人影。从酒吧离开,按下电梯,回到客房楼层。6530号房。

他受伤了吗?莱伊在走向那间客房的路上想。波本在监控里的步伐似乎有点摇晃。或者被下药了?

  

幸好他打开房门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什么怵目惊心的血迹。但他也没有看见波本的身影。在一片寂静的套房里,只能听见某种轻微的声响。

流淌,满溢出来,波动的。水的声音。

莱伊握住手枪,用右手推开了浴室的门。

 


透明的水流漫过地板,漩涡在他脚边成形,轻微地打转。这里也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只有从套房彼端流进落地窗的夜景。黑暗一路筛掉了所有颜色,流到浴室里剩下某种浅淡的幽蓝。 

仿佛毕加索的蓝色时期,一切都模糊成暗而幽微的色块。水从幽蓝的浴缸里溢了出来。

波本就躺在放满冷水的浴缸里,闭着眼睛,安静得像是死了一样。他的白衬衫都被浸透了,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


莱伊俯下身去探他的呼吸。波本的脸颊也是冷的,在莱伊的手指摸上来时,那些金色、冰冷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然后波本睁开了眼睛。

和蛇一样,极度缩小而呈现针状的瞳孔。这是使用了某种药物的典型反应。

莱伊蹙起眉头。现在他注意到波本在发抖。并不是因为水温太低的关系,他的气息是轻而怪异的,又浅又慢,接着加深,如此往复循环。起落的潮式呼吸。

 

“你嗑药了?” 

莱伊问。波本的睫毛又颤动两下。 

“我用了,注射的……”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微弱,但没有莱伊想象的糟糕。至少他还能回答问题。

这个回答也并不让人意外。那场派对想必不是普通的派对,既然组织的目标能出现在那里,那么同时出现一些违法的药物也并不奇怪。

迷幻、剧毒、醉生梦死,没有明天的派对。为了融入这样的夜晚,改变了自己的颜色。波本就是能够毫不犹豫做出这种事的人。

 

“如果我不跟着用的话,他就……啊,要怀疑了。”

果然波本说。他重新合上眼,声音比一句呢喃更轻。莱伊握住他的小臂,把那件白衬衣湿透的袖子又往上推了一点。

 

“你为什么总是做危险的事?” 

他问,一边检查起那里的针孔。其实一点也不在意这个问题,他只是想让波本继续说话而已:

“总是喜欢这种,差一点就会害你没命的——”

 

波本发出一阵轻而恍惚的笑声。他稍稍睁了一下眼,睫毛又像不堪重负那样垂下。

“嗯嗯,”他答非所问,“我喜欢你。”


莱伊无视了神智不清的人胡言乱语。他摸了一把波本额前的金发,不确定那底下是水还是冷汗:“你需要我叫医生来吗?”


既然是在好莱坞附近,或许可以问问贝尔摩德的私人医生。这些医师想必对明星们堕落的私生活瞭若指掌,处理药物中毒也只是日常。 

不用,这次波本过了三秒才回答。即使莱伊试图让他保持清醒,他似乎仍然短暂地睡着了。

“我已经,打了,纳洛酮。我只是在等它工作……”

 

好吧,波本给自己注射了解毒剂。莱伊不得不承认,这个人似乎永远都不需要他担心。

他为什么要担心他?

 

波本的呼吸从他手背上掠过,重新变浅了,像一尾湿润、冰凉的小水蛇游过去。现在莱伊想:我觉得你要失温了。


“你在想我为什么要放冷水吗?” 

波本忽然问。小小的水蛇吐出一串银色汽泡。

 

虚幻的,漂浮的银色汽泡。像是无法被理解的窃窃私语或轻笑,它们一连串冒出来,又轻叹着消散。那场派对远远还没有结束,在这座城市的深夜,不真实的梦境边缘。一种迷离甜美,旖旎的幻觉。

 

莱伊往下看。往一片幽深的水里——现在他确实明白了。波本用了不止一种药。在这种故事的定番情节,放浪的派对上更加常见;让他难耐到必须拿冷水降温的那一种。

和我做吧,波本用那种汽泡似的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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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井秀一在电话亭里睁开眼睛。


直到今夜,所有的记忆也如同昨日清晰。他曾见过洛杉矶的清晨,梦陷落成盆地,太阳在湿冷的晨雾间闪烁,透白的云海波光粼粼。那一天波本就在他面前抬起脸庞,金发比天使的光晕更耀眼。

但现在是深夜十二点,这里不会有日出。天使之城也没有天使,波本很有可能刚刚谋杀了两个人,劫持了第三个,试图把他当成引出赤井的诱饵。这很显然不是一个天使会做的事情。


你一定会下地狱。

 

过去与现在,交错的思绪。赤井把自己拉回现实里。骑士看着棋盘格子,思索自己下一步要往哪里走。

一步一步,引导他继续前行的迷宫。赤井知道那些系统定位都是假的,但波本要他来到这座电话亭肯定有什么原因。

 

即使这里似乎没有任何东西。他排除了所有在电话亭里取得线索的可能性。

 

如果是波本的话,会希望他做什么?

在离开电话亭之后。推开这扇门之后,他该去哪里?

 

赤井望向玻璃外头,回想着波本的眼睛。 


他还说过什么?

 

……探员。他身上的对讲机又断断续续地响起。我们准备收队了,局里希望先把克雷格——

好的,既不叫作克里斯也不叫作克洛德。但赤井一点也不在意这件事;他想起了另一件事。这个叫作克雷格的警官和波本说话的时候,波本曾经这么回答。


出去之后,我再给自己买咖啡。

 

赤井的视线穿透玻璃。电话亭外,街道对面,有一家小小的咖啡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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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们要打烊了,先生。现在很晚了。”


咖啡厅的女店员往后退的同时,露出了紧张的神色。赤井无奈地看见某种既视感。那时他穿着同一件黑色风衣踏进机场,周围的人仿佛看见什么超级反派走进来。这个女孩想必也注意到刚才外头警车呼啸,说不定怀疑他就是个被通缉的连环杀手。


“……我很抱歉,”

赤井用最标准的英国腔开口,一边露出苦恼而幽默的笑容:

“我只是刚来洛杉矶不久,还不太习惯这里的作息。”


子弹追高铁的科幻片看多了,有时人们会忘记他是一个正常的FBI特工。最基本的训练也包含劝降,诱惑,套取情报;赤井秀一只是经常懒得使用这些手段的那一种。

不过效果显着。现在女店员的脸可疑地红了。

 

“但我只是想问问,今天你们或许招待过我的朋友……他似乎在这里留了什么讯息给我。”


金色头发,勿忘我那种颜色的眼睛——甚至还不需要把波本的脸描述一遍,女店员的表情就亮了起来。现在赤井完全不怀疑波本肯定来过这里,可能还把这个女孩逗得相当开心。

啊,是的!她匆匆回到柜台里,翻出了一张小小的咖啡杯垫。白色的一张纸,折起其中一角;很久以前威士忌组也曾这样传递过讯息。

赤井秀一和莱伊的习惯,有时也并不是那么界线分明。

 

“这是他留给你的,”女店员用一种奇妙的口气说,“嗯……”

含蓄的,似乎正忍住笑的表情。赤井看着她的眼睛。

“他怎么了吗?” 

“他说这是留给你的情书。”

她回答。赤井拿住杯垫的手顿了一下。

“这可真是,”他把那张纸翻过来,“让我受宠若惊。”

 

R-Y-E.

 

无论看了几次都感觉奇妙,波本的字迹比他给人的形象更刚硬。在这张写着三个字母的纸上,Y的正中央,被烟蒂烫出了一个圆形、漆黑的痕迹。

击碎酒杯的弹孔。像一颗漆黑子弹打穿他的名字,莱伊看着那里几乎能看见波本的眼睛。他上次看见这三个字是在一个湿冷的清晨,世界安静而缠绵地起了雾,波本往玻璃上呵气的时候,一滴水滑了下来。


那或许是他们之间最接近什么都没有的一天。什么也看不见,没有死亡、恨意或痛苦,没有明天、爱情与生命,一切都沉在不真实的梦里,静静漫起看不穿的雾气。

什么都没有。但是,又或许确实有过什么。说不出来也无法忘记,只要想起曾经存在过那里,就让人隐隐作痛的东西。

小小的蛇,进了水的眼睛。

 


赤井踏出咖啡厅。洛城警局的刑警们确实都离开了,或许以为他会自己回去。他们对这个天降FBI仍然是一种微妙的、并不完全合作的态度。不敢公然违抗但也不想信任他,他甚至还和嫌疑犯不清不楚,说不定现在已经有人提出要先向联调局彻查他的背景。

但这样也没关系。他是为我而来的;就只是为了我一个人而已。

那么,我也会一个人去见你。



晚安,要去哪里?出租车的司机问。赤井凝视着手里的那张纸,上一次他见到这三个字是在一片起雾的落地窗前。这里就是迷宫的尽头,黑白交错的棋盘上,骑士被推向最后的终点。

他回答:去洲际酒店。


“我在那里有个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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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层,6530号房。穿过走廊的时候赤井想,或许波本正透过酒店的监控盯着他,就像莱伊当年做的那样。

这一次他打开房门的时候,依然没有看见波本的身影。一片幽暗的套房里,只能听见某种轻微的声响。细碎的挣动,被捂住的闷哼。

他把左手插在口袋里,推开了浴室的门。

 

“——!”


倒楣的警官C出现在那里。被捆着手脚扔进浴缸,眼神惊恐地看过来,但是胶布封住了他的声音。赤井看见他脑袋旁边的墙上开了两个弹孔,或许波本曾经开枪警告他不要乱动。

这里隔音还真好,他不合时宜地想,一边俯身撕掉了对方嘴上的胶布。赤井探员!对方立刻大叫,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就是他干的,他出现在警局,外面——”


第三颗子弹贴着他的发梢擦过去,在墙上砰一声打出了另一个洞。赤井一抬头,波本就出现在镜子里,举着枪站在他身后,对倒楣警官露出了笑容。

“别这么大声喊他名字,”波本说,“我要吃醋了。”

 

幽暗的光色里,轻轻闪烁的金发。他的瞳孔用一种瑰丽而极端的方式发亮,像一只站在暗处的猫那样。他仍然像从前那么漂亮。

像赤井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样。


赤井在镜子里凝视他。转过来,波本轻松地朝他抬抬枪口,眼神仍然落在倒楣警官脸上。 

看吧,我告诉过你了,克洛德先生。他说:没有什么好担心。

“只要我随便抓个人质,他就绝对会找来这里的。不愧是盛产超级英雄的国家……”

 

我他妈的是克雷格。警官愤愤地瞪他。波本耸了一下肩,冷不防又朝他脑袋旁边开了一枪。

你这疯子!可怜的警官大叫。闭嘴,波本说。他重新露出了笑容。 

“你过得好吗,莱伊?”


久别重逢的第一句话,却像只是分开了一天的语气。他自然地看着赤井的眼睛。


莱伊。 


赤井没有说话。真高兴看到你,波本自顾自地继续:你好像一点也没变。

“我本来以为你变了。就那样,从日本逃走……我还在想你这次会不会也躲着我呢。”

幸好你来了,他说。真是让我开心。

“你是自己来的吧。没有带你那个擅长搞砸的部下吗?琴酒好像很想要我代为问候他。”


我确实没有变,赤井终于回答。他凝视着波本的眼睛。

“我一直是同一个人。”


莱伊是不存在的。


波本发出做作的叹息。这可就太过分了,FBI。他用谴责的语气向虚空说。你们夺走了我的情人,还告诉我他根本不存在。

“把他还给我吧?”


出乎意料,温柔而真心的神情。这一刻赤井是真的感觉熟悉,波本在准备发疯的时候才最冷静。

 


很久很久以前,捷克斯洛伐克分裂成两个国家,过程平和安稳无流血牺牲,世称天鹅绒分离。

丝绒一样柔滑的,不带任何冲突的。也有人称之为天鹅绒的离婚。

 

赤井突然笑了。缓慢地,用一种顽劣的方式扬起嘴角,几乎显得不正经。可怜的克雷格警官大约以为他也疯了,在浴缸里惊恐地缩了一下。

波本怔住了。

这是莱伊的笑容。是波本熟悉的、他的情人玩世不恭的表情。 


“为什么我们不能和平分手呢?” 

赤井问。他歪着头,依然保持那种微笑。现在波本也笑了。

这还用说吗?他反问。甜美的,从蜜里滴出剧毒的声音:

“当然是因为我爱你。”

那你放过我吧,赤井回答。我不爱你。

哼嗯,波本说。他的眼神回到了后准星上,枪口仍然对准赤井的胸膛。 

“那你知道文森特先生为什么被杀吗?”

 

文森特又是谁啊——如果是莱伊的话应该会这样回嘴吧。

可惜赤井秀一确实知道文森特是谁。就是那个制药公司的企业家,谋杀案的被害者,几天前和情妇一起死在了酒店里。这桩谋杀案就是他来到洛杉矶的原因。 

“因为,”波本接下去,“背叛的人就要死啊。”

 

喂,莱伊。


“你真的觉得我不会杀了你吗?”

“那你一开始就会开枪了。” 

赤井回答。都已经来到这一步了。

“你明知道我现在是没法反抗的。”


你在想什么?你想做什么?


“所以,”他继续,“你没有立刻下手的话,肯定是想要先做什么吧。”


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波本又微微笑了一下。像你这么嚣张的角色,他说:在电影里简直是非死不可。

“不过,看在你这么自信的份上,我确实可以晚点再开枪。” 

他往前踏了一步。赤井仍然把左手插在口袋里,不为所动地看着他。 

波本眯起了眼睛。漆黑的枪口稳稳对着赤井。 

他说:“把你的手拿出来。”


现在他的眼神稍微变了。赤井认得这是他戒备的表情。

像一只猫扑向猎物的前一秒,直觉缩紧的瞳孔。一张拉满的弓。像芭蕾舞者踮起脚尖时,绷紧到最极限的足背线条。波本为了狩猎而警戒的样子确实非常漂亮,从前一起出任务的时候,莱伊甚至会分神欣赏一下他这种模样。

不过这个狩猎者如今是他的敌人了。看起来直觉也依然很精准,那么事情就会变得有点难办。


安静地,赤井看着波本的眼睛,把左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那只银色的打火机握在他手上。

波本的瞳孔好像动了。或许没想到抽出来的居然不是枪吧。


“你知道,”赤井开口,“我为什么每次点火前都要先敲两下吗?”

 

在那些湿透的记忆里,点不着的打火机。在莱伊和波本曾经一起度过的日子里。

银色的光在波本眼中轻轻闪了一下。


因为这底下有个开关。赤井继续说。


就像波本的宝石袖扣,一旋转就会弹出淬毒的针。像苏格兰的外套里贴着翻领刀,假装被莱伊摔出去的一瞬间,他就是这样切开对方的衬衫、抽走那底下的枪。组织里所有人都在身上留着最后一手,连卡尔瓦多斯的手套里都装着单发式MK2,很久之后为他自杀派上很大用场。

 

波本凝视着他,没有说话。赤井把那个打火机稍稍举高了一点。

“也就是说,只要不先把感应的接头敲下去,我一点火这东西就会爆炸。”

 

你要和我一起死吗?

 


现在剧本变成了波本如果想杀他就会同归于尽的样子。惊恐的警官C在浴缸里动了一下,可能并不想和他们一起殉情。

原来如此,波本说。他似乎觉得有趣,稍微歪过了头。 

“可是这看起来装不了多少炸药啊。如果你把自己炸死了但是没带上我,那不是很可惜吗?”


我放了ONC。赤井回答。你自己也用过的吧,我们在神奈川炸掉工厂的那一次。

“只需要一点点,最低程度的受热——”


波本毫无预兆地开枪了。那只打火机被他直接射穿,冲击的剧痛立刻从赤井左手上传来。

但是它并没有爆炸。被打裂的、银色的打火机,那些碎块弹开来撞上镜子和墙壁,又四散着掉在地上,只溅出一点細微的火花。 

啪。


可怜的警官C瑟缩着睁开眼睛,可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是想象中惨烈的大爆炸并没有发生,波本仍然握着枪站在那里,冷冷地笑了一声。

“少骗我了,莱伊。”

 他说。这就只是个普通的打火机而已吧。

“你知道吗?我认得你说谎的表情。”


赤井稍稍举起双手,没有再说话。现在他手上是真的不剩什么筹码了,或许不要再激怒波本才是上策。 

但波本的笑容又温柔了下去。可能所有疯子变脸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他问:“你不好奇我为什么知道吗?”

 

为什么?赤井并不介意配合疯子问点他想听的问题。但波本像根本不在乎他问不问那样,在同一秒就自己接下去:因为。

“因为很久以前,就在这里,你告诉我,我一定会下地狱。”


你一定会下地狱的。但是……

 

“但是你会和我一起去。”

波本的语气几乎像怀念。他的眼神和那一夜一样沉在梦里:

“我记得你对我说过这句话——我一直记得你那时的表情。” 


你知道吗,莱伊?我认得你说谎的表情。

 

这一瞬间,赤井似乎又看见了那一晚的波本。是湿透的,美丽又痛苦的波本。在冰冷的水中,绚烂又透明,那个不真实的夜里。


“那时候我说的是实话。”

赤井说。我知道,波本轻柔地回答。 

“因为我终于看见你说实话的样子了,所以我才发现,其他时候你都在说谎。打从我遇见你的第一天开始,你就一直在说谎。”


我爱你。

 

所以波本的情人从来都不存在,莱伊只是一个化了名的FBI。不过以前的事就算了,波本说。他的枪口重新指住了赤井。

 “现在我们有别的事能做。把镜子打开。”


赤井维持着抬起双手的动作,稍稍侧过身,打开了镜子后方的暗格。那里头只放着一支注射器。

你知道怎么做吧,波本说,眼神里终于流露出一点热切的味道。现在他似乎不那么冷静了;但是看上去好像更疯狂了。

“快一点,打哪里都行——就现在。”

 

赤井拿起那支针筒,在指间旋转了一下。透明的药剂在幽蓝的光里轻轻闪烁,质地是清澈流动的,不像他在组织见过的任何一种注射液。或许又是研究部门新开发的鬼东西。

这是什么?他问。

 

波本一偏手腕,又扣了一次扳机。子弹从倒楣警官的耳边打进墙壁里,对方立刻惊恐地大叫出声。 

“你干什么啊!”

 

好吧,好吧,赤井安抚地说,一边卸掉了注射针头的滑套。波本的耐心似乎比从前更差了,不过这有一部份也是莱伊的责任。

倒置、轻敲、把液面顶端的空气排出去,但是没能给自己消毒。赤井卷起袖子,稍稍握拳让静脉浮了出来。针尖对准小臂的一剎那,他又想起波本那一晚的眼睛。滴水的金发,不晓得是被冷汗还是水浸透的白衬衣。

他把那一整管药剂推了进去。

 

没有关系。


那些冰凉、闪烁的液体流进血管,注射器压到了底。


你杀错了我,我也不是无辜的——


像某种蛇类的毒牙刺入肌肤,小小的针孔立刻发烫起来。透明的针筒跌在地上,朝角落滚开了。

赤井往后伸手,摸到了洗手台。雪白的大理石台面比想象更冰凉,或许是因为他的掌心正沁出冷汗。他在那里撑住自己,微微晃了一下。

波本笑出声来。别装了,大小姐,他戏谑地说。我可不晓得你有这么娇气。

 “我早就问过研究部了,药效的发挥至少要等……”

 

他停下来,装模作样地蹙起眉头,很显然并不打算说出来。组织的作风一向如此,所有猎物都没资格预知自己的死期。

赤井勉强眨了眨眼睛。即使他已经把那一整管不晓得什么东西都挨了下去,波本指过来的枪口仍然没有絲毫掉以轻心。在幽暗的浴室里,他的视野开始微微扭曲。冷汗滑进了眼里吗?不太确定。

 

波本似乎又说了什么,但赤井只是凝视着他手里的那把枪。这里太暗了,他始终没法确定型号,但并不是波本平时惯用的那一把。或许是从倒楣警官身上拿走的枪。

那么,洛杉矶警局的标准配枪是伯莱塔92F,某一年换了局长后他们也开始使用格洛克22。这两种枪的弹匣容量都是十五发。

刚才波本用掉了几发子弹?

 

原本的两个弹孔,后来又开了三枪。那他还剩下多少子弹?赤井往上方看去,最简单的计算似乎也逐渐模糊了。波本握住手枪的动作也始终没有变化,他无法估算那里剩下的重量。

弹道和击发间隔,足以利用的空隙。眼前的一切都像颜色滴进水里,现在他的思考被搅乱了。

 

漩涡一样。下沉的、下沉的水里,逐渐远去的歌声一样。然后全身的力气也开始松懈下来,一种恐怖的暖流从骨骼和肌理之间切开,让他连站稳都变得困难。

浸满冷汗的大理石台面从他手下滑开。他闭上眼,任由自己往地面坠了下去。那一刻波本戏谑的眼神似乎微微动了。


“——”


这就是动摇的一瞬间。他冷血的小情人终于露出破绽的一瞬间。赤井倏地抬起眼睛,出手劈向波本胫骨上方。波本的瞳孔反射一缩,倒身闪开的同时连续朝他开了三枪,只是偏离的重心连带失掉准头,镜子在他们身后清脆地碎开来。他们滚出浴室又撞在床边,赤井翻到波本持枪的右手外侧,前手掌底往前一记钩击,另一手去抓他的枪。

近身夺枪属于高难度技巧,特别是他们现在还滚在地上。只要错过一次就再也没有机会,赤井抓住那把枪的套筒位置,瞬间下了狠劲朝反方向扭转。波本发出剧痛的闷哼,右手稍微松开了。

那把枪在赤井掌心里翻了一圈,他在压制波本的同时感觉出那是一把格洛克。和他自己的FBI配枪同样型号,接下来所有动作都刻在本能里。他握住枪,对准波本的前额按开扳机保险,压下五毫米解除锁定——

 

波本居然笑了。不闪不躲,他毫不反抗地轻轻抬起了右手。



没有关系。我也不是无辜的。

 


就在最后一秒,赤井终于把枪口往一旁偏了过去。击针撞击底火,子弹擦过波本的右手腕,打进了地毯里。翻卷的肌肉溅出鲜血,混着灼伤的气味和硝烟。

轻微的、电路爆裂的声响。一抹小小的银色从波本染血的袖口掉了出来。

窃听器。

 

赤井盯着那个小东西,几乎就要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下一瞬间波本一抬腿狠狠踢开了他,同时从腰后抽出另一把枪。这一次是莱伊熟悉的HKP7,波本爱用的手枪。

 

“——到此为止了,莱伊。”

波本说,眼里闪出胜利的笑意。刚才的格斗甚至没能打乱他的呼吸。 

“你那把枪应该没用了吧,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招。”

 

赤井知道他是对的。夺过枪的一瞬间他就判断出那里剩下一发子弹的重量,或许弹匣从一开始就没有被装满。或者波本在绑架可怜警官的时候就已经先开过好几枪。

落地窗外,洛杉矶的夜景闪烁着,碎宝石一样散开了。水波在他眼里晕开。


赤井往后靠在床沿,慢慢松开手,放开了那把格洛克。或者说那把枪从他手里掉了下去,因为他是真的再也握不住任何东西了。那管药液里肯定有肌肉松弛剂,神经毒素,无论什么总之能让人失去力气。

波本露出了笑容。类蛇毒,这次他大方地介绍。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模拟蝮蛇毒液,使用血清蛋白的合成三胜肽。作用是抑制神经传导,造成肌肉麻痹——他的声音听在赤井耳里有点虚幻,像是隔着一层水,水面上有晃动的、恶意的光。我刚刚还要说什么?哦,我说我问过研究部了。


“其实这个药效是立刻就会发挥的。”


所以你还挺厉害的,波本作结。甚至连这句话都像真心爱怜:居然还能抢走我的枪。

赤井笑了一声。气息也变得有点不稳,或许松弛剂已经开始影响呼吸肌了。


 “少骗我了,波本。”

他用对方的台词回答,望向地上那枚失去功能的窃听器:

“你明明是故意的吧?”


故意露出破绽,让赤井夺走他的枪。故意让赤井对他扣下扳机,又算准对方不会真的下死手;精心设计的一场戏,让对面监听的人以为真的是他大意了,才会让赤井打碎那个窃听器。

“监听你这趟任务的人,”赤井浅浅换了一口气,“是琴酒吗?”


是朗姆,波本爽快地回答。现在他大概觉得我真没用,居然能让叛徒抢走我的枪——但是我宁可让他这样想。

 “毕竟我只是想和你单独叙叙旧啊。”

他在唇边竖起了食指。这是一个俏皮的动作,说出来的话也确实很像那么回事:

“这种情人之间的谈话,如果被第三个人听见了,你应该也会害羞吧。”


但鲜血正从那只手上不停地流下。染红了白衬衫撕裂的袖口,又滴在地毯上。

深红盛放,在水里漫开的花。被赤井打出来的伤。


现在赤井明白了。每一步都走在算计里,这就是波本非要让他朝自己开枪的原因。不惜弄伤惯用手也要合理地毁掉这个窃听器,只因为他接下来想要的对话是不能被组织听见的东西。

那就绝不会只是单纯的情话而已。赤井看了小臂上的针孔一眼。看起来已经变成两个圆点了,它们微微晃动着,重叠又分开。

“这里头还有吐真剂吧。”

他说。



情报贩子之所以有价值,就是因为他们能给出独家信息。但是反过来讲,也正是这些信息保护了他们的价值。所以这些人大多是独来独往的秘密主义者,如果他掌握什么情报的同时其他人也听见了,那这个情报就不再值钱了。

不值钱的东西买不了自己的命。组织里的所有人都一样。他们时刻在身上留着一张底牌,必要关头才掀出来交易。或许这就是波本用来稳固地位的方法,面对朗姆的时候也是一样。只要他身上还藏着对方不晓得的秘密——比如来自FBI但还没上交的情报——那他就不会被轻易舍弃。


你想从我这里挖出那样的秘密吗?

你会问我什么样的问题?


情报贩子笑了。又是那种怜爱的、几乎遗憾的笑容,这是他表示赞赏的方式。你说对了,可惜你也要死了;把这个表情翻译下大约是这样的台词。

没错,波本回答,短效硫喷妥钠。我本来是不想用的。

“但美国人问话的效率实在太低了,我认为入境随俗不是一个好主意……FBI都是怎么说的?你有权保持缄默?”


赤井的睫毛像是积了雪一样,开始变得沉重。他扬了一下嘴角,不确定这个动作看上去到底像不像一个笑。

波本,他心想。你真的……


就是这样。波本用枪管侧面轻佻地拍拍他的脸。好啦,现在是自白的时间。吐出真话吧。

赤井又轻轻喘了一下。现在连笑也有点勉强了。

“那你想问什么?”


绚烂流离,落地窗外的光。波本的金发在水波里荡漾。他的血仍然不停、不停流下,眼前的一切都光怪陆离到荒诞,像不真实的梦一样。


你想听什么?


“……我不知道。”

过了很久,波本才回答。他真的说出了这句话吗?赤井怀疑自己听错了。应该不可能这样说吧。

我不知道,但波本重复了一次。这次他的声音似乎扭曲了。

“你到底在想什么,莱伊?”


被轻微抑制的呼吸带来压迫感,赤井吐出一口气。或许幻觉和真实的界线已经开始模糊了。也或许波本根本就没有那样问,但他回答了他认为自己听见的问题。


你在想什么?


我正在想,赤井说:你为什么要用吐真剂。

“你不是能看出我什么时候在说谎吗?”

“我怕你根本不说话啊。”

因为你总是这样。什么也不告诉我——波本的呢喃在一片幽暗里响起回音。也或许那只是他自己脑海里幻想的声音。赤井感觉到对方倾身靠了过来,右手像从前那样抚上他的脸庞。


不晓得什么时候,波本摘掉了白手套。他的掌心直接抚过他,发着烫,血和赤井的冷汗一起从那里滑下。湿漉漉的光。


你在想什么?你做了什么?


滑落而下的光。死去,说谎,松开手的,在夜晚的天台上。我怕你根本不说话。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赤井睁开眼睛。吐真剂会阻断沉默和压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但你明明已经抓了那个警察吧。

“那么直接拿他来威胁我也可以啊。如果我不开口的话就杀了他……还是说你不想对他下手?”


你不想杀人吗?你不敢杀他吗?你不想伤害普通人——你不想杀警察吗?

为什么?


谁不敢杀人了,波本笑起来。他的枪口用力压住赤井的胸膛:

“我不是把文森特先生杀了吗?”

他不是普通人,赤井说:那不一样。

“他不是你的任务吗?”

波本的嘴角无趣地撇了下去。哦,他说。你还真能查啊。

“组织养那些白帽子到底有什么用,以后给我们发任务的时候直接同步通知FBI算了。”


白帽子是特别的黑客,负责防御外来入侵、修补自家的系统漏洞,可惜莱伊自己就曾经待在这个系统里头。只要能破解最初的关联性,要猜出这场谋杀案的真相其实也很轻易。

关联就是一天前他让FBI调查的东西。被杀害的企业家和组织的关系。


简而言之,组织和企业家的制药公司一直维持着私下合作,主要处理本地黑市的药物流通。但是前些日子,组织注意到这场合作出了状况:赤井还没查出确切的问题是什么,八成是企业家做出了不利组织的决定。也许有第三方势力提出更诱人的交易条件,所以他为了利益出卖了组织。商业的本质也就是黑吃黑而已。

无论如何,组织肯定不会置之不理的。或许会把他灭口,但在那之前必须掌握他究竟做了什么。查出他泄漏了多少机密,看看还有什么相关人士需要处理。

所以,一开始被派去接触企业家的成员就是那个女人。伪装成医药代表、主动接近男方,最后却和他一起死去了的外遇对象。


那个女的是组织的人,赤井想。虽然也没有期待波本会回答他的问题:

“你们为什么连她也要杀?”

“因为背叛的人就要死啊。”

波本回答。我刚刚已经讲过了。

“这难道不是你最清楚的事吗,莱伊?”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变得不稳了。微微虚浮的,水里蚀出空洞的汽泡。或许是因为波本仍然不断在失血的关系。

赤井慢慢地眨了一下眼。他试图看清楚波本手上的伤,只看见一片无法聚焦的血红色。这实在是相当诡异的光景,或许他们会一起死在这里。

你不是很清楚这件事吗,波本重复了一次。他的声音低低地掉了下去。这是你自己说过的话啊。


对待叛徒,要回以制裁……


所以那个女人也背叛了组织,赤井说。


现在想想,并不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或许她和企业家接触的过程里真的动心了,还把组织的计划告诉了对方。但所有人都清楚背叛者必然被组织追杀,所以他们很可能试图私奔,躲到某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企业家的妻子注意到他在转移资产,应该就是为了逃亡的关系。

波本又笑了。对,他回答:因为她爱上他了。

就算是组织的成员也一样。就算在这个黑暗的,无可救药的世界里。

也可能会爱上某个人吧。


所以他们只好一起死了,波本说。仍然扬著嘴角,残酷而轻快,却让人感觉疼痛的:

“这就是背叛的下场。朗姆大概觉得这个任务很适合我吧,毕竟他是个富有教育精神的上司嘛。”


所有的警告都不必言说,组织里沉默的传统。告诉你背叛和爱情都不能存在;在小小的威士忌组里,一些曾经存在的东西。

你的挚友是叛徒吗?你爱的人是叛徒吗?

那么你仍然对我们忠诚吗?


虽然他们是罪有应得,波本似乎这样补充。也可能没有,赤井看见的颜色和听见的话越来越模糊了。某种低沉的嗡鸣在幽暗里响起。旋转的、漩涡一样的声音。

“你不喜欢这个任务吗?”

但他听见自己问。


不知怎么,好像变成他在问波本问题了。被吐真剂的药效影响,无法阻止的话语。无法被抑制的,轻轻闪烁,泡泡一样微小地冒出来又破灭的东西。他几乎想要触碰他。

美丽的,湿透的,痛苦的波本。很久以前那一晚,任务之后,莱伊曾经抱住了他。


“怎么会,我太喜欢这个任务了。”

波本的笑容在水里晕开了。湿透了也是笑着的,好像他从来就一直站在雨中:

“朗姆大概不会明白吧,他总是低估背叛和爱情的力量。居然敢把我放到美国来……”


那我怎么可能不来找你呢?


窃窃私语,如同虚幻的叹息。莱伊。凌乱、讥诮、自嘲、轻笑的,不停冒出来的银色汽泡。

莱伊。泡泡破掉的声音。你知道吗?


“自从你走了之后。自从你离开组织,每一天,我都在幻想这一天。”


如果我能再见到你——


赤井几乎要看不见波本的表情了。他只能感觉到他的右手,很轻,像从前那样眷恋地抚在他的侧脸上。但波本的另一只手仍然握着枪,枪口压住他的胸膛。压得那么用力,带着某种痛苦而强烈,绝望的恨意。痛恨的爱意。他扣着扳机却沒有按下去。


你在想什么?你来做什么?

见到我之后,你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啊。”


赤井朦胧地笑起来。轻而模糊,音节之间含混地连在一起。他很想抬起手去碰一碰波本的脸,或许会在那里碰到一些闪烁透明,破碎的水;雨水或是眼泪。就算那样他也没有办法替他抹掉那些水。他已经没有力气了,而他们之间的一切早就彻底湿透。就算伸出手也没有用了。

现在想想,打从很久很久之前,世界就已经开始下雨了。






005 Interlude:B


我爱你。你放过我吧,我不爱你。那你知道他为什么被杀吗?


因为背叛的人就要死啊。


——不知怎么,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波本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另外一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多少存在感的。

企业家的妻子。


似乎从一开始,她就已经猜到了丈夫变心的事实。那时波本对她几乎感觉愧疚,毕竟他伪装成私家侦探、接近这个女人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透过她的委托再接近企业家,合理化自己之所以能出现在谋杀现场的理由。

对方只是希望他证实自己的丈夫不忠而已。但是波本根本不是什么侦探,他是组织派来的杀手。你丈夫是出轨了没错,但我因为其他的原因要把他灭口了——这种话应该算是某种双重伤害吧。真是太糟糕了。


下手杀人的前一晚,波本和企业家的妻子见了面。他们预计明天在酒店幽会,他向她解说。

如果这一次能拍到照片,就会成为背叛的铁证了。眼前的女人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波本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继续开口:那么。


“那么,如果他真的背叛了你,你要怎么做?”


你想要什么?


女人的指尖放在咖啡杯上,杯底和茶碟轻轻碰了一下。漂亮的法式指甲,微微红肿的眼皮上也化着漂亮的妆。她的表情仍然很沉静,就这样看进波本的眼睛。

我想要他死,她轻声说。


或许曾经为此一千万次哭泣的。如今已经不再哭泣的。不祝福也不原谅,一双美丽的,痛恨的,直到那一刻都仍然深爱的眼睛。

你不爱我了。背叛的人就要死。

波本到最后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其实已经看出了丈夫的命运。作为妻子,应该也多少晓得企业家长年和组织打交道的事。或许她根本就隐约察觉波本真实的身份,只是顺势将计就计。她之所以能在事发后立刻拿出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是不是因为早就预料到丈夫会在那天死去,所以提前准备了呢?


背叛的人就要死。

而企业家背叛的不只是组织,还有自己的爱情。曾经深爱他的女人没有阻止他死去,谋杀发生后她的反应似乎也很平静。

那天之后波本再也没有见过她。



-



“……你到底想要什么啊。”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赤井好像已经意识模糊了。波本看着他漂亮的脸,冷汗在那里打湿了几绺黑发。组织的药物确实从不让人失望,即使对最剽悍而久经训练的特工也一样。现在赤井只要开口就会浅浅地喘息,像一枝冷白的玫瑰被迫压折那样无力地把脑袋垂下。


什么是玫瑰?某个诗人说:为了被斩首而生长的头颅。*

但头颅只是肩上的重担,另一个诗人说,除非它滚到我爱的人脚边——


你想要什么?


波本看着眼前的男人。一开始他这样回答:我想要FBI把我的情人还给我。


不要忘记。


他知道莱伊真正的名字是赤井秀一。整个组织都知道。来自FBI的潜入搜查官,把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来到美国之后他听见更多,连地方警局都听过的;联邦调查局的赤井,年轻的天才,一战封神的狙击手。

可是波本的情人叫作莱伊。直到这一刻他也仍然喊他莱伊。睁开眼睛看看吧,我不会让你成为神,因为我就是你身上最堕落的那一部份。

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永远无法摆脱过去。在过去的日子里,作为莱伊活着的记忆。组织的莱伊,波本的莱伊。你永远不会再只是单纯的赤井秀一。


不管怎样,你都是一个FBI——


如果波本能听见詹姆斯说过的话,那他或许就会知道,这位年长者当时给出的建议有多么语重心长。那段卧底的日子在他们身上都留下了无法抹灭、黑暗的遗迹,一种路西法效应的产物;那时他们几乎就只是波本和莱伊。也或许詹姆斯早就预测到波本真正的目的。


你到底想要什么?


把我的情人还给我。波本想要这样说。他想要的是剧痛的共犯,沉沦的同行者,在那些有毒的日子里,和他一起分享伤口的人。他想要的是莱伊。

可是莱伊真正的名字是赤井秀一。有一天他背弃黑暗,回到了光里。

是吗?那一天波本几乎想笑。原来你是卧底啊。

那你为什么不救苏格兰?


苏格兰。这个名字带来一种不真实感。记忆虚浮地涌上来,也可能他确实开始恍惚了。手腕上的伤仍然不停地失血,最近为了任务他几乎就没有睡。

苏格兰。恍惚的记忆里,波本想起他的眼睛。那样温和而无奈的表情。


今天基安蒂问我,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可以回答我爱上莱伊了,那时自己似乎这样回答,还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苏格兰没说什么,用那种无奈的表情笑了笑。好吧,他的眼神落到波本的小腹上。那你今天被他痛打的地方瘀青了吗?


波本始终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真正爱上莱伊。他确实迷恋他的脸,他那种要死不活的气质,在谈判桌上随便开枪并且事后还装死。这个男人面无表情的时候有一种引人冒犯的冲动,让人想知道他要是动了感情,有了脾气,会是什么有趣的样子。

波本喜欢莱伊动摇的样子。喜欢他被激怒的,受伤的,沉浸在欲望里的样子。只有我能让这个男人失控——他迷恋这种滋味,但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真的爱上莱伊。

无论有或没有都没关系。那时在组织里,一切都只是工具。身体也好,性命也好,如果爱情不幸发生了,那么爱情也是可以利用的。

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东西。


抱歉,基安蒂,波本就是这样。


那之后波本从不否认自己的爱情,这样他才能更随心所欲地利用它。只要拿爱情当理由缠着莱伊,他就能得到一些发泄的、放纵的、喘息的空间。有时他甚至为此得到更多特殊待遇。

从莱伊那里,从组织那里。因为他是莱伊的情人——这种传闻似乎降低了讨人厌的Honey trap的频率。有时他在任务里发现自己没有受伤,出于某种莫名的占有和保护欲,莱伊挡掉了原本瞄准他的一记攻击。

后来呢?


后来苏格兰死去了。

如果莱伊真的只是莱伊,或许一切还不会这么难以接受。但是再之后赤井秀一就叛逃了。

你甚至都不是我的情人,那我要怎么原谅你?



赤井离开组织的那一天,东京也下着雨。波本回到安全屋里,看见了窗台上的收音机。

在湿透的,幽暗的日子里,逐渐坏掉的收音机。雨声和水的波纹,断断续续的杂讯。再也听不清楚的;在这间空荡荡的安全屋里,他也不会再听见任何人的声音。

波本靠着窗台,滑下去,把脸埋进了外套里。这是苏格兰的外套,从前天气变冷的时候总是被他擅自拿来穿。狙击手们总是一起出任务,于是这件外套也会染上莱伊的烟草气息。


你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把我的情人还给我吧,在他的身体里,有一个小小的波本这样说。把这个赤井秀一变回莱伊,好像一切就能够从没发生过。

那一天在安全屋里缩起来的,小小的波本。破了个洞,不停下雨的灰蓝色天空。

 

但此刻的波本并不在那里。他就站在洛杉矶的酒店,深夜的落地窗前。然后赤井秀一问他:你想听什么?


我不知道。


那时赤井秀一确实没有听错。波本确实这样说了。

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还能怎么回答。明明已经来到这里了。千里迢迢地飞到美国,想尽办法完成任务的同时,还设下一整套抓出赤井的计划。明明都做到这一步了。他已经见到了他最想质问的人,他想听见真相,可是他又害怕。他甚至感觉愤怒,即使在药效的影响之下,赤井秀一仍然有办法避开那个禁忌的话题。他对波本谈论那个警察,组织的女人,背叛的企业家,但就是始终没有给苏格兰的名字出现的机会。好像那个天台的夜晚从来都不存在,波本就算用上吐真剂也不会从他这里问出任何秘密。


这样的赤井秀一。这样的莱伊。

那一晚他做了什么?


波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听。他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痛苦得发疯。他甚至没有办法把赤井杀死,或是抓回去交给组织。同样作为组织的对立面,目标相同的猎犬,正义的公安警察无法杀死一个FBI。所以他只能把赤井困在这里;和他自己一起,就困在迷宫的最深处,骑士在盘面上陷入死局。

直到现在,他也不断、不断把赤井称为莱伊。可是他自己的名字甚至不是波本。他是在潮湿幽暗,那些不停下雨的日子里,拼了命地不想坏掉的降谷零。

 


“……波本。”

赤井忽然开口。几乎可以说是温柔的,水波一样的声音。他好像已经要失去意识了,波本听见他轻轻地问:

“你哭了吗?”


波本咬着牙笑了。他的枪口用力地抵住赤井的心脏,说:你疯了吧。

“还早得很呢。不过,等你被拖回组织、悲惨死去的那一天,我确实是会考虑为你掉几滴眼泪的。”


是吗?赤井说。对,波本回答。握住手枪的动作似乎有点困难了,从他的手腕上,鲜血仍然不停地流下。

就算很久以后好起来了,估计也会留下伤疤吧。也或许再也不会好了,毕竟那是赤井秀一亲手造成的伤。

留在他的身上——


这样啊,赤井又说。那请你不要把我抓回去吧。

“就算你那么做,我也……”

“也不会爱我?” 

波本听见自己轻笑。闪烁的轻巧的,嘲弄的银色汽泡。它们不断、不断从他的骨头里冒出来。

“也不会讨厌你。”

赤井说。有点似笑非笑的,他迷离地眨了一下眼睛。就算你那么做我也不会讨厌你。

波本又怔住了。别骗我了,过了几秒他讥讽。赤井微微歪过了头。 

“我没有骗你。”

他用那种水一样的语调说。我不会对你说谎。 

“你不是,啊……很清楚吐真剂的作用吗?”

 

迷离的,水波一样,碎掉的绿宝石一样。波本看着他的眼睛。他用力地、强烈地、痛苦地看他的眼睛。

沉在梦里的。几乎就要死去的。绚烂透明,一种虚幻的高潮,濒死的错觉,困在很久以前那一夜,湿透的一整个世界。那一晚波本往自己身体里注射了一堆见鬼的药物,莱伊抱住他,在一片幽暗里看他的眼睛。


你也觉得很痛苦吗?

 

不晓得为什么,听见了某种低沉的嗡鸣。幻觉一样,让他几乎感觉眩晕。

所以,赤井又说了一次:就算你。似乎重复这个句子也开始变得困难了。 

“就算,你,把我带回去……”

 

够了,波本咬着牙打断他。他重新握紧了手里的枪:少装了。 

“不讨厌有什么用,你又不爱我。”


连自己都感觉无理取闹,既不成熟也不邪恶,毫无意义的台词。像一个委屈的、任性的孩子,在来得及思考之前就出口反驳。你又不爱我。

下起雨的那一天,被丢下的孩子。小小的波本在安全屋里抱住自己。

 

赤井看着他笑了。也或许已经看不见他了。那双绿眼睛在水里晕开,像沉没的梦境里长出一片森林。

“我不爱你。”

赤井说。好像只是无意识地重复波本的语尾一样,他的声音很轻:我并不爱你。

“但是,我对你……”


 

这句话永远都没能被说完了。就在同一瞬间,一发子弹击碎了落地窗。它从身后射穿波本的肩膀,在他回头的一刹那有血溅上他的脸颊。

一切都只是反射之间的事。他只往窗外看了那么一眼,直接一侧身滚进了床铺转角的阴影。第二枪没有再追来了,床沿形成的死角挡住了窗外的射击路线;如果硬要扫射的话他们会伤到赤井。

 

只需要一瞬间就能明白了。波本终于知道那种低沉的鸣响是什么了。那确实不是错觉,是直升机螺旋桨运转的声音。并不非常接近酒店,因此听上去有点模糊,几乎只像是幻听。

UH-60M黑鹰,FBI辖下的战术单位直升机。刺眼的灯束往这里扫了一圈,被光照亮的夜色里,赤井微微眯起了眼睛。 


现在波本完全明白了。突然想笑,突然想哭,某种强烈的东西涌上来,几乎让他颤抖。赤井早在一开始就做了和他一模一样的事情:那时他引诱波本对自己开枪,毁掉了某样东西。

银色的打火机。那里头确实没有炸药,但是藏了发信器。这是赤井秀一身上的发信器。这个信号一但消失,FBI就视同自家王牌出了意外,那他们就会立刻赶到讯号最后出现的地点。赤井来到酒店前确实没有对任何人泄漏行踪,但他仍然留下了自保的这一手。


波本按住肩膀,鲜血从那里不停地涌出来。他早就应该想到这招的。

 

早在他来到美国,听见赤井的背景,就应该要知道的。知名的跨州绑架案里,一枪就解救人质的狙击手。那年赤井秀一还隶属于HRT,联调局里专责反恐和人质救援的分队;让他成名的就是他在直升机上开的那一枪。从几乎不被察觉的远距离,在气流不稳的空中扣下扳机。那时赤井精准地射杀了几百码外的嫌犯,但今天FBI派来的狙击手很显然没有赤井本人那么能干。

他们错过了一枪杀死波本的时机,那么就再也没有第二枪了。波本真的笑起来,因为他确实看见赤井的表情变了。


原来如此。他想。终于。 

终于。

 

那些迷离的轻笑,被水晕开,沉在梦里的绿眼睛。这样的赤井秀一。他在药效里仍然能够想办法演戏,但是他也无法真正说谎。所以他说出来的那些话似乎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现在波本好像已经不认识他的眼睛了。


也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很久之后,波本无法相信他真的死在了来叶山道。我确实孤身一人来见你——但我也完全不打算死在这里。和基尔相比,波本甚至曾经是莱伊在组织里公认的情人。对付情人都能请出一架武装直升机,这样的赤井绝不可能放任自己轻易死在组织手里。

赤井秀一就是这样的男人。这一晚他在处处受制的情况下赴了波本的约会,几乎毫无准备的空间,却仍然能在最后一刻把形势逆转。和波本,和苏格兰,和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人一样,他肯定永远都在身上留着一张底牌。

无论如何,他都是一个FBI。


  

“……很痛啊,莱伊。” 

波本躺在床边的阴影里,望着天花板说。赤井静静地笑了一下。

“如果他们刚刚能瞄准的话,你现在就已经不会痛了。”

 

安静而残忍,现在吐真剂确实地影响他了。这一刻波本无比清楚,他们的视角的确是不对等的。降谷零无法杀死同为猎犬的赤井秀一,但是对赤井来说,波本就只是组织的波本而已。他自己或许会在关键时刻移开朝向情人的枪口,但不会阻止FBI射杀一个罪犯。尤其在他自己都有可能会被杀死的时候。

在此刻的赤井眼中,他们并不是同一边的。只需要这样就够了。


真的很痛啊。波本稍微压紧了肩上的枪伤。直升机的声响稍微迫近了,门外的长廊上传来非常细微但无法忽视的动静。他想FBI肯定已经包围这整个房间,或许正在第一击失手之后紧急研拟其他策略。还真是非常失败的人质救援。

而嫌犯和人质仍然躺在这里。躺在水一样的,一片幽暗的寂静里。只存在于夹缝中的片刻,几乎显得超现实;如果这是在拍电影的话,应该会成为过于微妙而被删减的场景吧。

 

“我是真的没想到,” 

波本又开口:

“你的打火机里面有东西。以前其实没有吧。”


回国之后才放进去的,赤井也回答。虽然他的声音有点哑了:

“这是你给我的灵感。当年你说,你想送我打火机……”

 

你的打火机又坏了?我送你一个新的吧。喂,莱伊,你的生日是哪一天啊?


噢。波本想起来了。赤井继续说:所以我就把发信器放进去了。

如果那一年的波本送了任何礼物给莱伊,那么里头绝不可能没有藏任何东西。发信器也好窃听器也好,那时他对莱伊总是带着异常的迷恋,着魔,控制欲。莱伊看透了那样的波本。


我爱你。


波本忽然笑了。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利用殆尽了,他以为那些都是可以利用的东西。可是爱情是不能利用的,它是太过轻易就会弄假成真的;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想,那一年他可能是确实爱上了莱伊。


什么是玫瑰?为了被斩首而生长的头颅。

但头颅只是肩上的重担,除非它滚到我爱的人脚边——


波本抬起手,连续朝斜上方开了四枪。朝着事先清空的通风管道,栅口的四个角落立刻松开来坠落。赤井轻轻发出了某种气音。或许这一秒他也明白过来,波本仍然为自己留下了逃走的方法。再拖延下去就跑不了了,波本撑起自己,翻进通风口的前一刻他对上赤井的眼睛。


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说得没错,波本听见自己说:我们是应该好好分手。


和平的,无声的,像那些最美丽的天鹅绒。如果他背叛了你——绚烂而破碎,那个女人的眼睛。不再流泪的时候比哭过更亮,绝望的疯狂的光。你想要什么?

我不想要难看的拉拉扯扯,波本继续说:这确实不是什么和平的方式。我喜欢干净利落,我不想纠缠着恨你一辈子。

我希望你死。


你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赤井秀一。”

波本轻声说。丝绒的自白,绝望的爱意,美丽而痛恨的杀意。他在赤井眼里看见自己的眼睛:

“我想要你死。”

 

赤井笑了。这一次他的瞳孔似乎真的涣散了。这个死到临头也仍然能够笑出来的男人;或许他并不明白波本为什么这么说了却没有下手。也或许他就在那一刻明白了什么。


我爱你。


流离地,那双绿眼睛勉强眨了一下。光影破碎的深夜,落地窗外的世界似乎又下起了雨。波本在最后一秒离开了房间,不确定那些在水里晕开的是不是赤井的声音。这好像,赤井说:是你第一次说出我的名字。


“看来今天可以成为某种纪念日。”


 




006 Forget Me Not


 

你的眼睛是勿忘我的颜色。


很久以前,贝尔摩德曾经这样对他说。现在她明显也还记得这件事情。

 

“实在是,浪费了……我真的更喜欢你眼睛原本的颜色。”


巨大的化妆镜前,她的语气如同叹息。此刻镜子里是被她化妆成莱伊——或者说赤井的一张脸。

波本看着镜子里的容貌,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人。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一次。


在遥远的洛杉矶,死去的企业家和他的情人。那一场任务确实是他自己下的手,是他走进房里,反锁上门,枪杀了他们;然后就像他编造的证词那样:从窗户沿着排水管溜到一楼,再重新走进酒店里、叫来服务生一起开门,装成惊讶的第一发现者。

一切都是他自己做的,除了目击者在电梯里看见的男人。只是找来的演员而已;在好莱坞附近,想请个黑发绿眼的帅哥来演戏并不那么困难,尤其波本还付了一大笔诱人的酬金。那时他给对方看了莱伊的照片,让他尽可能把自己的样子往上面靠,然后挑个有人的时间出现在电梯里就行。

一切确实按着他的计划进行。几可乱真的模仿者,用来让目击的民众提出证词已经绰绰有余。但是波本始终记得那一天,他看见那个演员扮成赤井的样子。那时他在心里想:一点也不像。

一点也不像。赤井秀一走路的样子,按下电梯按钮的样子,把手插进口袋的样子。一脸淡漠地点烟,垂下睫毛的方式。他们一起度过了好几年,没有人比波本更熟悉这些样子。


如果让我自己来的话……


那时他没想到真的会有这样的一天。赤井秀一死在了来叶山道——听见这样的消息之后,他开始易容成他的每一天。


你今天又预计去哪里?贝尔摩德用戏谑的语气问,一边在他脸上做完最后的收尾工作。去赤坂吧,波本回答。到大使馆附近绕绕,看看有没有美国人要认出他们的超级英雄。

哦,贝尔摩德说。那你回来的时候顺便去一下涩谷。

“去Nonna&Sidhi帮我买点巧克力。DOMORI的……我在意大利的时候还挺喜欢,回来才发现全日本只有一家店在卖。”


好的,波本回答。他凝视着镜子里的脸,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笑。或许他确实笑了。

“你要我顶着,这张,”他停顿一下,“你要让赤井秀一去帮你买巧克力吗?”

不行吗?贝尔摩德凉凉地笑,一边收拾起化妆箱。还是你吃醋了?

“让他帮我买一下也没关系吧,今天又不是情人节。只是普通的巧克力而已。”


波本又轻轻抬了一下嘴角。魔女也会讲情人节啊,真是不可思议。

“难道你会过情人节吗,贝尔摩德?”


不会,贝尔摩德耸耸肩:你应该也不会吧。

组织里的所有人都一样。爱情是不存在的东西。

确实不会,波本回答。他稍稍往前倾身,伸手抚上镜子里遍布伤疤的脸颊:

“但我会庆祝赤井秀一殉职纪念日,就在情人节的前一天——“


贝尔摩德笑出声来。不行吗?波本不满地回头看她。他确实是十三号死的啊。

没有什么不行。贝尔摩德摸摸他。十三号星期五,我也印象深刻。

“他还真会挑日子殉职。想必在那隔天你度过了永生难忘的情人节吧。”


难忘的,痛恨的,琴酒扔给他一段来自基尔的视频。他们说他在那里死去了——永远也无法原谅的。


是啊,波本回答。

“如果我能忘记他就好了。”




Fin.





*引用自阿多尼斯《在意义丛林旅行的向导》/Zangi Bukhari《玫瑰与葡萄酒》


蝶骨

【赤安】皆大欢喜_06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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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世良真纯 (III)


金发女人转身离去的同时,世良的手机响了起来。

来电号码未显示。她有些怀疑地接听:“喂?”


“你好啊,阿尔黛西亚。”

那一头的人听上去心情不错。可能正在微笑:

“如何,我赌赢了吗?”


世良愣住了。她在【你怎么会有我的号码】和【你打给我就为了问这个】之间犹豫了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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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世良真纯 (III)



金发女人转身离去的同时,世良的手机响了起来。

来电号码未显示。她有些怀疑地接听:“喂?”


“你好啊,阿尔黛西亚。”

那一头的人听上去心情不错。可能正在微笑:

“如何,我赌赢了吗?”

 

世良愣住了。她在【你怎么会有我的号码】和【你打给我就为了问这个】之间犹豫了一下。 

“……降谷先生?”

 

嗯。降谷零回答。相当自然的口吻,但世良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自己到此刻仍然无法对这个人使用更亲近的称呼。她想起婚礼前夜,务武对降谷说:你还不改口?

明明就要成为家人了——


她面前的赤井抬了一下眉毛。接着抬起来的是左手,似乎是想从她手里要过电话的样子。

世良转了半圈,躲开他。

我都忘了,她对着手机说:好像是打了赌没错。

“但我们有约好什么奖赏吗?”

降谷笑出声来。也许,他回答,我要把你哥哥娶走了?

“我只要这个就够了。你会答应的吧?”


与此同时赤井蹙起了眉头。这是一个难得一见的表情;至少世良没有见过。他的左手仍然停在半空中。 

让我——和他——说话。简直像如此指控着一样。这种表情一般出现在眼巴巴被抢了玩具的三岁小男生,而非三十二岁的精英搜查官身上。

世良怔了一下。

 

你该不会是觉得寂寞吧?


突然之间,想起了这句话。一分钟前赤井摆出那种幼稚的表情,却说出了这样的话。不知怎么居然能让那个金发女人愣住的话。

虽然有点抱歉,但波本我就娶走了——

电话那头的降谷似乎又说了什么,但世良停在原地,无法回答。这句话像一颗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沙粒那样滚过舌尖,从一勺蜂蜜里终于出现。这是恍然大悟的一剎那。


我要把你哥哥娶走了,你会答应的吧?


此刻她终于意识到,一直以来哽在那里的究竟是什么。在作为侦探的怀疑之外,比所有的谜题都更单纯。这颗沙子就是她的身份。

世良真纯确实是个好妹妹,这意思是她希望自己的哥哥能够快乐,也会祝福他的选择。但是此刻她终于意识到,作为一个妹妹,自己似乎并不像想象里的那样,能够全盘接受这种事情。她的哥哥要和某人结婚了——这一句话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轻巧,结婚是比所有改变都更有份量的东西。这是另一个人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能够把他逗笑,给他惊喜,下班以后回到他们共同的另一个家去。他们会一起度过往后余生,无论贫病,顺境或者逆境。戒指上刻着唯一的名字,他会说我发誓永远爱你,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你该不会是,觉得寂寞吧……


从小就几乎没见过的,憧憬的哥哥。曾经以为永远离去的,没想到又失而复得。当她问他不回来住吗,他回答道:结束之后,也许吧。

然后呢?

然后一切结束了。赤井秀一确实回家了,但他接着宣布:我要结婚了。


某位作家说,所谓结婚,就是让另一个人进入自己的血液。在此之前,血液是只在特定一个地方才能共有的东西,那就是家庭。

透过血液连结在一起,赤色的关系。一种微妙的、只在家人之间才会出现的心情。希望他能够留在我身边,希望他一直属于这里。希望这里永远是他最重要的地方,他可以不需要离开这里。

即使在赤井一族这种最特殊的家庭,也是一样的。这个家庭里的每一个孩子决定去做什么,最终得到的回答都是【你高兴就行】。他们比谁都更独立,自由是爱能被给予的最高等级。

即使在这样的家庭里。


你该不会是,觉得寂寞吧?

 

所以也或许,这就是一切的回答。

是世良真纯对这桩婚事本能抵触,而赤井务武没有把这场计划告诉赤井秀一的原因。是很久很久以前某个夜里,世良听见玛丽在自己床边静静地坐下,这个母亲在那天收到长子的死讯。当时世良不敢睁开眼看她的表情,害怕看见一些破碎的东西。

那一晚玛丽的手指抚过她装睡的脸庞,轻柔地,也冷得像冰。不要太快长大,她听见她的母亲自言自语。

我的孩子。不要太快长大——

不要太早死去。

 

即使在这样的家族里,人们也会感到寂寞吧。当然结婚和死亡是完全不同的事,但在一些不得不面对的日子,即将分离的时刻,或许会出现相似的心情。

从今以后,我会失去你吗?


电话那头,降谷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你还在听吗?他接着问。

世良的眼神越过草坪,看见自己的父母。几分钟前这两个人自在地碰杯,现在他们在跳舞。从头到尾似乎都对儿子毫不在意。

降谷零,赤井务武和玛丽。一切的答案终于都盛开,完整地交织成环。在玫瑰花盛开的婚礼,只有赤井秀一不能听的秘密。

两个特工不能办婚礼,我们没办所以他也不行——这个理由估计只是拿来哄孩子的。为了日本警方的颜面,计划不能被FBI介入——这个拿去讲给公安听。当然这些理由也不全是假的,但真正的谜底或许意外单纯。

这就只是一次小小的回敬而已。一份送给赤井秀一的、无论如何也想传达的致意。当他在来叶山道假死,对所有人瞒住这个秘密;即使那是逼不得已的一场骗局,但所有重视他的人都曾因此真正地疼痛。


努力到不至于死掉的程度就好了。


赤井秀一对降谷零求婚那天,曾经想要这样说。世良真纯当然不会知道这件事,但她知道自己生长在一个怎样的家庭。她和赤井秀一拥有同样的父母,而为人父母的心情估计是世上最复杂的东西之一。

再怎么放手给他自由,鼓励他闯进未知的迷雾。再怎么信任他的能力,说着只要你高兴就行。即使是这样开明的父母。

再怎样也不能做到死掉的程度——或许也曾经如此想过吧。

不要让我失去你。失去是一种寂寞的事情。

爱是不讲道理的东西。


“……喂?”

降谷的声音突然远了一点。大约世良不回话的时间已经太久了,她听见他向某人问道:现场的通讯怎么回事?你们是顺便炸了一座电波塔吗?没有,降谷先生,我们真的只有引爆烟雾弹——对方做出类似的回答。

嗯哼,降谷说。然后是一阵沉吟。

“怎么啦,还是贝尔摩德吓到你了?是我不该让你见到她吗?”

似乎正在思考世良沉默的原因。他继续说道:我还以为你会想要的。


不懂事的孩子,小女儿,应该保护的妹妹。总是被如此看待的。

即使如此,也不想被排除在外。她已经受够了秘密,父亲或兄长当年不告而別的原因。世良真纯是这样的孩子,面对贝尔摩德的时候,赤井秀一叫她离开的时候,她确实只想要留在原地,听听他们到底要谈些什么事情。


世良怔怔地握着手机。看来这次我猜错了,降谷说。

“贝尔摩德有那么可怕吗?我还以为FBI在旁边就不会有事的。”


他误会了。但世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即使降谷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好让她感觉自己不只是个孩子,她仍然在此刻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和大人的差距。

甚至在她自己发现之前,就已经预测到了她对于赤井结婚的失落心情。婚礼前夜,主动把计划告诉她的人也是降谷零。和这种共享情报的态度相比,赤井秀一更多表现出单方面对她的保护。或许这是作为家人特有的盲点,比如他始终认为自己的妹妹不会买车票;也或许连这点都在降谷的计算里。如果这种过保护的哥哥就在附近,那么让世良会会贝尔摩德也没关系。

就用这样的方法,尽可能地让她参与这一切,甚至在此刻也打给她而不是赤井。


我要把你哥哥娶走了。你该不会觉得寂寞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


“好吧,是你赢了。”

世良终于开口。那一勺金色蜂蜜融化了,滴下去。

 

贝尔摩德一点也不可怕。她想起自己在很久以前对宫本由美说过的话:真正可怕的人应该是降谷零才对。或许在她见不到的地方,这些大人为婚礼付出了远比她想象更多的努力。

降谷似乎笑了一下。那就太好了,他说。

“赤井秀一还没有抢走你的手机吗?”


即使在电话彼端,却连这件事都能看出来。一个人太可怕的时候就没什么好对他说了,世良默默地把手机翻过来,按下了扩音。

是我要跟他说话。赤井用眼神对她施压。我也要听,她用眼神回敬。

赤井决定无视她。零君,她听见她的哥哥开口。

降谷在电话那头笑了。和刚才那种浅淡的笑法不同,这一次显得——她确实没有别的形容词了。降谷零听上去很快乐。

我没空理你,他回答。可声音里分明藏不住笑意:

“马上要去开会了,真是不好意思。你长话短说吧。”


赤井扬起了嘴角。结婚当天也不肯对我手下留情啊,他用和缓的语气说。

“你知道今晚回家会发生什么事吧?”


刚刚不是说新娘要做什么都可以吗?世良继续用眼神做出谴责。赤井仍然无视了她。

降谷立刻回答:我今晚没空回家。

“这个月都没空回家。厅里有很多报告,你的好意我就心领了——”


那你就待在厅里吧,赤井耸了耸肩。我会去找你的。

“毕竟今晚是新婚之夜啊。应该没有人等到圣诞节过完一个月才拆礼物吧。”

他从小就是那种,立刻拆礼物的——世良想起玛丽说过的话。希望你办公室的隔音够好,赤井继续说道。

“我拆礼物通常挺粗暴的。”

你以为你进得来吗,降谷回嘴。

“你要是敢硬闯警察厅,就等着被当场逮捕吧。法律上来讲我们还没结婚,我可以亲自问讯。”

哦。赤井露出微笑。那只会变成在审讯室里拆而已。

“我八成还会被上铐吧,要委屈警视正自己动了。”

降谷像一只猫被毛球呛住那样呛了一下。世良以为他要炸毛了。

但是过了几秒,他只是说:好吧。

赤井抬起了眉毛。


我知道你根本不喜欢盛大的婚礼,降谷低声说:也不喜欢教堂。

“我知道你想象里的新婚之夜不该变成这样。等到这一切结束,我们可以找个没人知道的小岛,订个机票过去——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可以。兜风也可以。如果你想要的话,照三餐做爱也行。”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那一瞬间。

世良感觉降谷在说对不起


——你的新娘任性过头了啊,这样你也不生气?

——他确实没有在婚礼上播放国歌,他是根本没有出席婚礼。

——这多么可怕,这也不公平。

——这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婚礼。


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这个成熟又可怕,冷静又疯狂的人。比想象里更厉害的大人。完美到不可思议,可是面对赤井秀一的时候,不管道谢还是道歉都做不好的人。回应告白的方法也非常差劲,总之在这方面完全不拿手的人。

赤井轻松地笑了。


你这么热情我是受宠若惊,他回答:但是真纯还在我旁边。

“老妈上次才警告我们要注意影响——”

“刚才先说审讯室的是谁啊!!!”

降谷大吼。世良都可以想象他的耳根红透了。电话被愤怒的力度一把挂断,听上去似乎有什么东西砸裂了。

赤井又笑了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世良看着他,心想只有魔法师才能把这个人逗笑。现在有一个人带着魔法出现,让他死而复生,然后和他结婚了。

虽然在未来的一段日子里,那个魔法师估计都无法面对她吧。也会避开玛丽的眼睛。不,也可能会换上安室透的面具,假装刚才的尴尬事件根本没发生过也说不定。

世良发现自己居然开始期待那样的生活了。无限可能也无法预测,在那样的未来里,故事的下一页剧情。


“……啊。”

讲到面具,她突然想起最后一个问题。

在金发的邪恶新娘出现之前,那个黑发的、年轻的公安警察。当时赤井古怪地眯起了眼睛,然后对他说:你这是在做什么。

现在想想,那似乎是一个正忍住笑的表情。


“你到底为什么能够认出他?”


明明一点都不像。魔女打造的面具确实很完美,那之后出现在红毯上的降谷零也和本人一模一样。有一瞬间连世良都担心新郎真的会吻他。

这个嘛,赤井往右上方看了一下。在降谷挂断电话之后,他似乎又变回了原本那种信口开河的样子。世良听见他说:我也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爱情的力量很伟大吧。”




09. 尾声


是夜,警察厅。


漫长的报告终于结束了,公安们沉默着走出会议室。像鱼群游过倦意的深夜,建筑物里几乎没有多余的声音。警铃一次也没有响,没有谁侵入也没有人破窗。

“他没有来吗?” 

降谷忽然问。务武露出疑惑的眼神。 

“谁?” 

“赤井。”

降谷说。一瞬间所有人都骇异地转过头来,可能以为他刚刚大逆不道地直呼了管理官的姓氏。

看,还不改口?务武戏谑地挤了挤眼睛。 

“我是说,”降谷咬牙切齿,“赤井,秀一。” 

“哦。我想没有吧,他来这里做什么?”

 

这个嘛,来和我在崇高的警察厅里,发生激烈的……

 

“没什么。”

降谷露出完美无缺的微笑。有些部下还没来得及把头转回去,他继续说道:各位辛苦了,你们也早点回去吧。

这意思是回到自己的岗位去。规模庞大的行动并没有这么轻易就结束,后续处理才是真正麻烦的工作。现在公安们的遗书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续前文。天国的诸伏前辈,今天你的好朋友结婚了。我们都非常讨厌那个FBI。他好像并没有让伴侶领略到家庭生活的美好,因为今晚我们也正在和降谷先生一起加班。我真的不明白。他又回到他的办公室里去了,现在是凌晨十二点半……



-



十二点半,深夜的东京。

降谷零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窗外可以看见千代田区的夜景。闪耀的街道流动着汇集,都市是被光环抱的一颗心。

黑暗的日子落幕了,他第一次打开了那扇窗。这是从来不开的,完好、透明的玻璃窗。这里的警报系统同样静悄悄的,办公室除了他以外空无一人。街道上也没有停着福特野马。

今天是他的婚礼……

接着想起来已经过午夜了。那么婚礼就是昨天了。


降谷凝视着窗外的月亮。在光害严重的都市里,依然能看见月光。

即使知道赤井不可能真的闯进警察厅,也不会打来电话。既然降谷说了今晚要开会,他就不会主动打扰他。

可是。


他无意识地把右手放进口袋里。就在这一秒,手机精准地响了起来。

“开完会了吗?”

赤井的声音仍然和白天一样,低沉、和缓、带着笑意,因为隔着线路而更显磁性。降谷几乎能想象他的表情。

“你——”

“别看旁边了,我没在你办公室装监视器。”

降谷笑出来。他放松地往后靠在桌上,说:算了。

“不想管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在干嘛了。你不是应该正在喝酒吗?”


婚礼过后,美国人热爱的After party。降谷可不觉得FBI的同事会轻易放过赤井。

我是喝了不少,赤井回答。现在降谷察觉他的声音其实是不太一样了,一种浸满了汽泡、轻轻闪烁的味道。

“谁叫我的新娘不在场,我得应付两人份的劝酒呢。”


是吗,降谷回答。在听见赤井声音的此刻,那种难以言说的东西就突然消散了。心情好得甚至能开始工作;他用一边肩膀夹住手机,轻松地翻起资料来。

是啊,赤井低低地笑。但是我溜出来了。

为什么?降谷歪过头。手机稍微往下掉了一点。不晓得,赤井回答:可能我想和你说话。

 

汽泡穿透了冰,在光里浮了起来。流畅、轻快、如梦似幻,光是对话也让人微醺。结婚第一天或许就是这样的心情。

那么你找个话题。降谷往手里的资料做上记号。夜风从窗外吹过,掀得纸张翻飛起来。赤井说:你那里有风啊。

降谷又笑了。这也能听见吗。

“你现在又不需要狙击,有风也没关系吧。”

“如果某个新娘在婚礼当天也要工作,”赤井答非所问,“那她想必不会在意新郎这一点可怜的职业病。”

你的手伤还没好。降谷难得耐心。

“我说过了,在你好起来之前不行。”

“讲到新娘。”

赤井接话。突然想起来,其实我还有最后一个没弄懂的问题。

“确实是婚礼上唯一出乎我意料的事情。我当时还以为真出意外了。”


公安警察挑起眉毛。无所不知的FBI居然还有没猜到的事——这才是出人意料。他恢复联合搜查时冷漠的口吻,说:好吧。

“那么赤井搜查官想问什么问题?”


你明知道我不会吻她的,FBI用诚心求教的语气说。

“所以你为什么要引爆那些烟雾弹?”


降谷失笑出声。你不会觉得我想中止仪式吧,他好笑地回答。我还没那么幼稚。

“那是我部下按的。大概以为放任你们继续的话,我肯定会暴怒吧。不晓得是谁想阻止你,一个手滑就引爆了……我已经教训过他们了。”


你明知道我不会吻她的。我倒没有期望他会变成那种可爱的东西。你的意思是,赤井秀一能看穿我的伪装吗?你到底为什么能够认出他?

你要和我打赌吗,贝尔摩德?


世界上有一些问题,在问出口的瞬间就注定只会有一种回答。比一场雪的发生更轻易,比满月确定。甚至不需要理由就能够相信。

赤井似乎笑了。我想也是,他轻声说。

你明知道我不会吻她的。


“不过,既然如此,你一开始为什么要在现场装烟雾弹?”

那种东西总不可能真的用来维安吧,赤井接着说。也不利于疏散。如果你根本就不担心誓约之吻——

“就是用来维安的。”

降谷扬起了嘴角。反正隔着电话赤井看不见他的表情,听不出他到底有沒有口是心非。他不会晓得他是不是真的那么矛盾又麻烦,明明对恋人那么信任,依然逃不掉人类吃醋的那点本能。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往右上方看了一眼。


所谓结婚,就是让另一个人进入自己的血液。

习惯是会这样传染的吗?


“……它们就是用来维安的。”

降谷用斩钉截铁的语气重复了一次。同一句话贝尔摩德也听过了:说不定朗姆一察觉不对劲,就让人对准会场开枪之类的。

“白烟虽然挡不住扫射,但至少让他没法精确地瞄准你来一枪吧。如果朗姆真的发现不对了,想拉个谁一起上路,我看他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第二个可能是工藤新一。如果放点烟能让狙击手迟疑哪怕一秒——

降谷在这里停了一下。因为赤井又笑了。


零君,他用那种和缓的语气说。仿佛含着笑哄一个坏孩子:你确定要这样吗。你真的不说实话吗?从前降谷相当喜欢他这种时候有点感叹的、带着坏心眼的笑容。

我可不觉得,赤井慢条斯理地继续:你会放过任何一丝威胁宾客的危险性。

“教堂里的公安人力也不多,这就代表你确定现场不会发生意外不是吗?周边在射程范围內的建物应该也扫清了吧,朗姆是不可能安排什么狙击点的。”


无所不知的FBI开始惹人厌了。降谷微微皱起鼻尖,仍然让自己听上去很轻快:那也是指一般的范围。

“毕竟不能忽略那种射程惊人的狙击手呢。谁知道朗姆手下有没有这样的人,比如从名古屋也能瞄准东京的教堂……”


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赤井的声音仍然很耐心。

“能做到那种事的狙击手只有一个,可惜他正好站在教堂里面结婚。”

“你为什么那么自恋?”

降谷发出灵魂质问。赤井对他的质问发出笑声。我证明给你看,他说:

“往你的左边让开。”


砰。


游刃有余、傲慢到让人疼痛的语气。在这个男人甚至还叫作莱伊的时候,不可一世的狙击手说话的声音。那一瞬间降谷的胸口几乎因为怀念而发疼,这声枪响和他的心跳重叠在一起,一颗子弹击碎了他桌上的白色瓷瓶。

一只小小的丝绒盒子滚了出来。


降谷怔怔地往窗外看去。穿过澄澈的东京夜空,遥远地,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能想象赤井的瞄准镜正在满月之下闪光。大约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狙击手敢这样对警察厅开枪吧。

“你的手……” 

最先脱口的居然是这句话。还没好,赤井回答。

“我还对所有的人说谎。我背着枪来参加派对,告诉他们这是新郎准备的余兴表演,但我的包里根本就没有放吉他。然后我骗他们我想出来抽根烟,事实上我只是在看你什么时候要开窗。我可真是干了很多好事啊。”

原谅你这样的丈夫吧,零君?他似乎在电话的那一端歪过了头。

“我只是觉得,至少今晚还是得替新娘戴上戒指才行。”


降谷握住手机,另一手从那堆瓷白的碎片——原本应该是一只空置的花瓶——之间捡起了那个戒指盒。你什么时候放进来的?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这一周,应该,没有任何人进过我的办公室才对。”

当然,赤井说。因为我们买完戒指的隔天我就放进去了。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两个月?反正你也没发现吧。”


毕竟你只需要那个备用的。听上去有点像一只小动物在说【反正你也没有认真看过我叼回来的礼物吧】。

降谷是真的笑了出来。有那么一秒,想摸一摸小动物的头。居然会有这么一天,加班能让降谷零出现罪恶感。

所以赤井果然那么早就知道了,他想。知道他本人甚至不会出席婚礼,真正的戒指根本不会被用上。

“因为我的戒指是契诃夫之枪吗?”


贝尔摩德的戒指,赤井纠正他。你的就在你手上。

“那时我对她说,我打算好好和你谈一谈,但不是因为婚礼被搞成这样。我也确实不喜欢婚礼,那种一大堆人,盛大的场合……但是我确实有过期待的东西。”

这是我们一起挑的戒指,他说,上面刻了我的名字。如果一场婚礼能够有什么意义,那就是我能在所有人面前为你戴上这样的戒指。

“所以你把我对婚礼唯一期待的部分夺走了。这是我唯一有意见的地方,不过也不是不能解决。”


降谷打开了盒子。戴上吧,我想看看——在赤井开口的同时,他把婚戒套上自己的无名指,轻巧地推到底端。

我一般是不允许FBI在日本发号施令的,新婚的警视正说,但今天就特别破例好了。

“你看见了吗?”


他朝着窗外抬起手。银色的戒指在月光下闪烁,隔着光害严重的都市,没有星星的夜空。仿佛他们之间横亘广袤的宇宙,从前世开始就展开这样永久的对望。

赤井轻轻笑了一下。

啊啊,他说。这样就很好了。


这样就足够了。在这样的世界里,故事走到最好的结局。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做到一切完美,所有的人轻而易举就幸福快乐。不是每一次努力都能被说出我知道你辛苦了,但是所有的人都曾那样努力过。世界上有一些这样的人,在这一天的尽头他们结婚了。

这样就很好了。


好啦,降谷听见赤井说。现在你赶紧工作吧。

“希望你那些见鬼的报告能够早点结束。”

降谷用戴着婚戒的那只手重新翻开资料。他问道:“然后呢?”

然后,赤井说:我就去接你回家。


漫长、盛大的这一天,这对新婚的恋人甚至没有真正见到彼此一面。可是在此之后,他们还会有一辈子的时间。这样啊,降谷回答,声音在夜风里又柔和下去。那可真是让人期待。


如果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的话——

或许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吧。



Fin.




 

*第二章务武和这章降谷说的话都化用自0079阿姆罗【まだ僕には帰れるところがあるんだ。こんな嬉しいことはない(我还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了)】


蝶骨

【赤安】皆大欢喜_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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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一点涟漪篇和零茶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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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克丽丝 ‧ 温亚德


“真纯,”

她听见赤井淡淡地问:

“你怎么不去喝点香槟?”


我还未成年,那个男孩子气的女孩抗议,不能喝酒——


“那就喝红茶。”

赤井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仍然凝视着面前的女人。即使他的语气再怎么平淡,她仍然能听出一种微妙、警戒的味道。他的左手稍微抬高了一点。

该不会要拔枪了吧?她打量他的西装,有点想笑。枪套在腰后吗,看不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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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一点涟漪篇和零茶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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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克丽丝 ‧ 温亚德


“真纯,”

她听见赤井淡淡地问:

“你怎么不去喝点香槟?”


我还未成年,那个男孩子气的女孩抗议,不能喝酒——


“那就喝红茶。”

赤井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仍然凝视着面前的女人。即使他的语气再怎么平淡,她仍然能听出一种微妙、警戒的味道。他的左手稍微抬高了一点。

该不会要拔枪了吧?她打量他的西装,有点想笑。枪套在腰后吗,看不太出来。或者他根本在衬衫底下穿了战术背带?

一个佩枪的新郎。也就是说,他早就晓得这场婚礼可能会出状况——


不必看了,赤井耸耸肩。我是带了。

女人笑出声来。

“我可不晓得,”她的嗓音是一面丝绸,柔美地波动,“这年头新郎订制西装的时候,还得先留出带枪的空间。”

带小一点的就行,赤井也对她扬起嘴角,Baby Eagle就不错。

“恰好可以放进,比如,我的外套口袋?”

 

显然在一秒内就能抽出那把枪来的左手。穿透垂落的面纱凝视她,毫无笑意的绿眼睛。即使如此,这个男人说Baby的语气依然显得性感。某种与调情背道而驰,但同样致命的东西。

女人的红唇玩味地扭曲。

“你还是这么让人讨厌,”她回应,“赤井秀一。”

 

女人的名字是克丽丝。克丽丝,莎朗,或者贝尔摩德。无论叫作哪一个名字,在什么时期,这个女人最讨厌的男士都是眼前这种类型。

不可一世,不解风情,且对此毫无反省的态度。在影后面前连续卖弄卧底和假死的戏码——但是她没有看出来。这足以造成加倍的厌恶。自古Bking多早死,偏偏这一个死了又活,这就已经上升到某种人神共愤的地步。


事后她想了又想,觉得这人的演技明明烂得不行。来叶山道就算了,卧底的时候甚至性格也不换一个,平常摆着开口会死的一张脸,只在羞辱人的时候格外能说。

从莱伊变成赤井秀一,也是一样的。隔着甜蜜的瞄准镜,把宿敌昵称为恋人。把绝世的女明星称为烂苹果。单枪匹马干翻整座军火库,这意思是他一边踩断卡尔瓦多斯的腿一边给他起绰号,转身跳下屋顶就朝她开枪。那一晚贝尔摩德逃跑前还听见他轻轻吹了声口哨。

甚至连右手都还插在口袋里。就像此刻一样。

 

但此刻比那时有趣。贝尔摩德抬起了眉毛。

一派轻松到嚣张的程度,用单手开霰弹枪的男人。这个人此刻居然显得提防,甚至不介意被看出自己确实正在警戒她。

真纯,他用那种平淡的语气重复了一次。

“你为什么不去喝点东西,让我陪这位,女士,单独聊聊?”


但女孩倔强地站在原地,露出挑战的眼神。很显然是不想被排除在外的意思。

赤井的左手又微微动了一下。

赤井秀一不放心她。贝尔摩德想。这很有趣。

当年她已经差点杀掉朱蒂斯泰琳,而赤井依然是从容不迫的样子。如今她甚至还没有碰到这个小女孩一根手指头,不确定赤井到底在担心什么。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孩子更容易找死的关系。她几乎是大胆地看着贝尔摩德,突然问:

“那是什么?”

贝尔摩德的视线跟着她一起往下移,微微地笑了。从洋装的薄纱裙摆底下透出来,若隐若现的闪光。

“你说我的裙子底下吗?”她回答,“全世界男性的梦想啊。”


赤井非常明显地叹了一口气。现在他的妹妹可能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贝尔摩德看着那张和赤井肖似的脸蛋苍白起来。既不安又不怕死地压抑着激动的。

“你是……”


罪犯。某种高度危险却不知为何能出现在这里的人。處於监控之下,在脚踝上系着电子镣铐的人。

那只小小的铐环在薄纱间闪了一下。


啊啊,是的。贝尔摩德真想这样回答。我就是在泰晤士河上毒杀你母亲的女人。来自那个长年追杀你父亲,再把你大哥一枪爆头的组织,让你从小就家破人亡的犯罪分子。

多么让人愉快的台词。

降谷给这个小女孩解说计划的时候,八成没有告诉她这种细节吧。按照赤井现在的架势,显然也没有给妹妹介绍过组织干部的危险性。把一些大人的秘密藏在身后,只对孩子展示婚礼花束和泰迪熊。

贝尔摩德并不讨厌秘密。

秘密是美丽的东西,有时也致命。有时是女人的装饰品,有时说出口了就成为武器。她饶有兴致地看世良真纯的眼睛。

 

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就把罪犯放到你面前啦。你哥哥要娶的就是这样的人。

这可怎么办呢?


而世良倔强的表情微微动摇了。或许在贝尔摩德的气场面前,她终究也只是个孩子而已。

面纱底下,撕掉伪装的新娘。邪恶又美丽,毫不掩藏的危险性。

即使如此世良依然没有让开的意思。而赤井终于做出了某种妥协,比如放弃一场说教,只是稍稍把她护到了身后。大人这么做的时候,通常是【你长大了,但你没有】这类矛盾的表示。


 “贝尔摩德。” 

他开口。仍然是那种淡然的语气。 

“很不幸我今天没有带打火机。我也不建议任何宾客在我的婚礼上抽烟。”

哦。贝尔摩德做出惊讶的样子:原来我是宾客啊。

“这就翻脸不认人了?刚才我们还在交换戒指呢。”


赤井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侧过头,眯起了眼睛。 这是一种非常、非常讨人厌的表情,贝尔摩德几乎是立刻就不满起来。

她张开手,刻意而优雅地抬起无名指。那只婚戒在太阳下闪光。

“你难道都没话想说吗?”

赤井露出满不在乎的微笑。“什么意思?”

你的新娘任性过头了啊。贝尔摩德嗤了一声:少装傻。

“红毯上的也不是他,和你交换戒指的也不是他——这样你也不生气?”

赤井沉吟了片刻;仍然保持着那种非常讨厌的微笑。接着他说:有趣。

“你明明是他的共犯,却在背后说他坏话啊?”

现在翻脸不认人的指控逆转了。千面魔女耸了耸肩。

“只是给予一些友好的婚姻建议而已。如果你们——”


结果赤井打断了她。出乎意料。当然这让他显得更惹人厌了(你怎么敢打断克丽丝温亚德说话?)

我确实打算晚点好好说他一顿,赤井平静地说:但不是因为他把婚礼搞成这样。

“婚礼是为了新娘举行的,所以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但他是根本没有出席婚礼啊。贝尔摩德毫不掩饰地冷笑。

“这样你还要和他结婚?”

“当然。是我自己选择了他。”

“你喜欢这种麻烦精?”

“每个人喜好不同。”

“你这怪人。”

“很多人都这样说。”

 

现在他的傲慢已经达到了可恨的程度。贝尔摩德哼了一声。

你就尽管抬杠吧,她嘲讽。我刚才可看不出来你有这么爱他。

“要不是他们突然弄了个爆炸出来,你是不是就要亲吻新娘了?明明在那之前都没发现吧。我还和你的小甜心打了赌呢,要是你看不穿……”

 

赤井又笑了。这一次是稍微不同的、冷酷而轻巧,带着坏心眼的笑容。

原来如此,他说:我懂了。

“我从刚才就很好奇,你到底来找我做什么。你明明不是这种喜欢挑事的无聊女人吧。”


喂,贝尔摩德。


他悄声说。稍稍往前倾身,绿眼睛从睫毛之间顽劣地朝上看。 

“你该不会是觉得寂寞吧?”


贝尔摩德怔住了。赤井秀一重新直起身子,露出胜利的眼神。这一般常见于三岁的幼稚小男生而非三十二岁的FBI搜查官身上。

看来,FBI说:我从女神手里夺走了金苹果啊。

他的眼神落到草坪的另一边上。工藤新一正在那里打翻一杯酒,毛利兰露出慌张的表情。工藤优作胸前的口袋巾被有希子抽了出来。

贝尔摩德跟着他看了过去。

“虽然说着什么,要让银色子弹毁灭组织,”赤井望着那里,“但组织也是你的家吧。你还有其他地方可以回去吗?”

贝尔摩德仍然没有说话。赤井收回视线。

 

最后陪在你身边的。直到最后留下来的。


“总之。”

赤井说。他听起来仍然毫无反省之意:虽然有点抱歉。

“但波本我就娶走了。”

 

你该不会是觉得寂寞吧?


就在那一刻,贝尔摩德意识到自己的不满究竟来自哪里了。这肯定不只是因为赤井秀一太过讨人厌的关系。不只是因为她其实并不晓得,这个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看穿新娘的面具。

比谁都更擅长伪装的。在毫无破绽也没有弱点,世界顶尖的女演员面前。


贝尔摩德。她突然又想起波本的声音。


你要和我打赌吗?




-




有一天莱伊和波本会结婚。

就在东京都的正中心,举行盛大的婚礼。那里会有教堂、雪白的玫瑰和太阳,如水的光穿透玻璃窗。然后这两个人交换戒指,对彼此念出誓词。没有打架也没有突然拔枪。

如果在过去的组织里说出这种话,肯定不会有人相信吧。


很久很久以前。

组织仍然存在的时候,贝尔摩德并不讨厌不择手段的人。在那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她也不讨厌在某方面拥有绝对实力、因此总是用同一种手段的人。

所以最一开始,她不讨厌波本,也不讨厌莱伊。甚至可以说她对波本还挺中意的;有哪个魔女会拒绝一只漂亮的小黑猫呢?

即便这是一只不择手段,并且意图明显的小黑猫。事后回想起来,这些卧底搜查官一直目标明确;或许他从一开始就锁定了贝尔摩德。长生不老的魔法,或许透过某种药物——组织的医药和研发部门,基本上最可能牵涉他想寻找的人。


因为我们要逆转时间的洪流,让死人复生……


当然贝尔摩德并不晓得宫野艾莲娜和降谷零的关系。但她能看见眼前的波本,并精准地看穿他接近自己确实别有用心。

“喂,波本。”

那一天她慵懒地叼住烟,眼波从化妆镜里看向身后:

“你为什么要接近我?”


金发的青年回以笑容。执事一样俐落的动作;替她擦亮一根点烟的火柴,又继续往她的发间编进装饰的花。那时她已经把他留在身边过了一小段日子,他开始经手她的珠宝盒和化妆箱。

这个嘛,波本说。

“我还以为你一开始没问就是不会问了。”


那时候的波本还那么年轻。毫不畏惧她的直截了当,也毫不隐藏自己的野心。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想要爬到更高的地方。

但贝尔摩德仍然想听他的回答。她凝视着眼前的镜子,香水瓶,花苞式样的漂亮盘发。在这所有东西之间,波本的指尖滑过她光裸的颈项。

“但是,如果你非问不可的话,”

波本在那里把项链扣上。他的声音甚至比动作更轻巧:

“或许是因为我被你迷住了吧。”


被你的魔法——


贝尔摩德笑了起来。奇异地并不感觉被冒犯。即使一个男人如果能轻而易举就说出这种话,那么他必然也擅长说谎。

明亮的镜子里,波本的眼睛明亮地回看她。


某一天,不晓得哪里跑来的黑猫,往花园里踩进了一点。

这是魔女的秘密花园。不容侵犯也无法接近的地方,里头会有吃人的烏鸦,荆棘和剧毒的花。吞噬所有不怀好意的访客,蔷薇在白骨的眼窝里生长。

后来就没有访客了。时间的流逝变得很慢。花园是停住的,和长夜,死亡,或其他永恒的事物一样。魔女活在那里,和所有停住的东西一样美。

然后猫探进来,抬着头,小小的鼻尖上带来一只蝴蝶。


这样啊,最后贝尔摩德说。

“那我们走吧。”


从那一天开始,每一场晚宴上,所有人都注意到克丽丝温亚德终于带来了男伴。维纳斯的对象立刻成为焦点,人们都好奇他到底做了什么才能让女神垂青。

我只是和所有人一样为她着迷而已。波本总是这么回答,一边替贝尔摩德挡掉另一杯酒。流畅而自然,带着那种难辨真假的笑容。

 

——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加入组织?

——啊啊,因为我迷上了一个女人吧。

 

偶尔也有不怕死的人如此提问。波本的回答也永远一样。

贝尔摩德听了很多次这样的回答,或许他说的是实话。毕竟不在她面前似乎就没必要说谎——有时候这些回答出现在她窃听到的对话里。组织干部会往新人身上藏发信器,本堂瑛海就是这样失去她的父亲。

贝尔摩德在波本身上放了好一阵子的窃听器。在每一场舞会结束、波本低下头吻她手背的同时,那个小东西就被滑进他的后衣领。即使在那同时他们已经非常亲近,波本已经能走进她的酒店套房,从背后替她交叉系好一件蕾丝魚骨胸衣。

贝尔摩德并不讨厌秘密。她也不讨厌秘密主义者。这只是组织行之有年的传统而已,在黑色的世界里你不相信任何人。

她相当喜欢波本,但也不信任他。

 

“你昨晚去了贝尔摩德那里吗?”

某一次波本回到安全屋后,她在窃听器里听见苏格兰的声音。是那种非常温和的语气。 

波本听上去像伸了个懒腰。把自己拉伸成长长条状的猫。“是啊。”

“你最近很常去见她?”

“我不可能拒绝女王陛下吧。”

“但是你前天和莱伊上床了?”

“那种八卦你也信?”

整个行动组都在说啊。苏格兰叹了一口气,含着无奈的笑:我不是故意干涉你的私生活,但这样下去你的形象,实在,有点……

“你到底喜欢莱伊还是贝尔摩德?”

 

波本发出一种呛到的声音。贝尔摩德几乎能想象他睁大了眼睛,想必正因为这个问题的荒谬——或者因为苏格兰的纯情——而感到不可思议。

你在说什么,他用理所当然的口气回答。 

“我喜欢的是琴酒啊?”

 

现在换成苏格兰发出呛到的声音。贝尔摩德端住酒杯的手也顿了一下。

开玩笑的,波本温柔地说。贝尔摩德,我当然喜欢你。

“晚安。”

 

枪声在同一秒响起。碎裂的声音。看来是他直接对着窃听器开枪了,那一头重新归于寂静。

贝尔摩德没能忍住笑出来。 


真有你的,隔天她大方称赞。你明明一开始就发现了吧?

“演得不错。我都被你骗过去了。”

谢谢。波本神色自若地微笑,一边替她打开车门。但贝尔摩德在他的自若里捕捉到一点欲言又止的小表情。

过了半晌,他補充道:不过我真的没有跟莱伊上床。


听起来有一种发自真心的嫌恶感。贝尔摩德又被逗笑了。 

现在她是真的开始喜欢波本了。

 

那种最漂亮的,有时也秀出爪子的,其实并不如想象里听话的小黑猫。不是那种乖巧受控的宠物,但偶尔也愿意让她看见嫌弃的表情,可爱的真面目。

贝尔摩德并不讨厌难以看穿的人,但通常不会把这种人长期留在身边。波本成为了第一个。他们各怀鬼胎却相处愉快,她再也没有往他身上放窃听器,即使后来他(是的,真是养猫贻患)还挖出了她在组织里的秘密。

她始终没有看穿波本到底是怎样的人。他们一起度过了很长的日子。人人都说贝尔摩德对波本带着近乎纵容的偏爱,波本对她的态度也相当特殊。和所有男人都不一样;或许这正是他被偏爱的原因。

大胆又绅士,既不迷恋也不恐惧。最贴近的碰触也不含欲望,调侃的同时不讳言欣赏。那感觉像他这辈子已经碰过无数女人,因此对这一切驾轻就熟;又像他从未碰过女人,所以他眼里干净得什么都没有。


——你睡不着吗?你也有这种普通人的烦恼啊?

——你把人家当成什么了啊……

 

不着痕迹,巧妙接住女人难得的撒娇。隔天递给她的梅子茶温度正好,像一个恰如其分,温温凉凉的微笑。

贝尔摩德并不讨厌那些迷恋自己的男人,但她也喜欢这样的波本。

然后,她就开始看莱伊有点不顺眼。


该怎么说呢?或许可以这样想。

你的花园里来了一只猫,是那种非常好的猫。聪明精致体面优雅,在你睡不着的夜里贴心地给你叼来一朵花。猫留下来过夜的时候会睡在你腿上。

于是你开始习惯猫的存在。介于饲养和陪伴之间,这样的关系让人很舒服。

某天一只狗经过花园。然后它每天经过花园。现在出于某种不可解的原因,你的猫不时喵喵大叫,炸毛炸得不成猫样。有时它跑出花园去和狗打架。

现在所有人都说:你的猫没事儿吧。带去看看医生吧?这猫怎么回事啊。


这让贝尔摩德微妙地不爽。

有时候,只有魔女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得到那一只猫。它只是径自踩进了花园里,想离开的时候其实也没有谁能留住它。就算它只是出去打一架也一样。

就算它之后仍然会回来也一样。

波本当然不是真正的猫。他也不是她的所有物。只是某些时候,日子一久,他给予她的亲近会造成一种错觉,而所有魔女都是惯于掌控的生物。

然后莱伊出现了。


所以也或许,其实不是因为什么不可一世或者不解风情的关系。不是因为他胆敢在影后面前卧底又假死的关系。


那时波本和所有人的互动都是完美无缺的,经过精心计算,划出恰到好处的分际。不多不少,温度正好的微笑。猫在魔女的怀里睡觉,也是用尾巴盘出一个圈,再睡进自己做出来的圈里面。

但狗出现的时候猫就扑上去了。那样的莱伊极其轻易就影响了这样的波本,只要他出现,波本眼里就剩下他一个人。如果说特殊待遇是一种能够计量的东西,那么其他人从波本那里得到的大约是一单位。贝尔摩德或许能够得到多一点。接着莱伊走过来,沉着那张死人脸,甚至都不用开口说话。 

计量的机器马上因为急速升温而爆炸了。数值飙到了看不出来是多少的地方。


……真是的。

猫再一次回到花园的时候,魔女在心里想。你就留在这里不好吗?

到底为什么那么在意他啊?



后来这个问题变成了更难理解的样子。在意成为了杀意。剧痛的恨意。

苏格兰死去之后,她看见波本的眼睛。你的猫不再找狗打架了,但事情变得更糟。现在它光是听见狗这个字都露出竭力压抑的神情。

为什么?


不只贝尔摩德,很多人都看见那样的神情。那时组织里流言四起,比如其实是波本要杀苏格兰,但莱伊抢走了他的工作;比如波本的床伴其实是苏格兰而不是莱伊。比如波本的床伴确实是莱伊但他爱上了苏格兰——

浮夸又肤浅,难以理解的流言。虽说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真正合理的解释。

不然,作为组织的一份子,波本为什么要因为莱伊杀死一个公安而恨他呢?


贝尔摩德并不讨厌秘密。但是有些秘密无伤大雅,而另一些对组织具有威胁性。说是女人特有的怀疑也好,说是长年累积的直觉也罢,她也不是只靠着那位先生的宠爱就能爬到现在的位置上。


你啊。魔女看着那样的猫想。有一天你会从我的花园里消失吗?

或者说,仔细想想。最一开始。

猫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


“贝尔摩德。”

于是那一晚波本接到她的电话。他的声音平静一如既往:

“你需要什么吗?”


贝尔摩德其实只需要一个回答。但问题可以有很多个;喂,那是你自己放出去的流言吧?是你默许了这种谣传吗?你想要借此掩盖怎样的真相?你和苏格兰是什么关系?你和莱伊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那么恨他?你到底是谁?


有一天你会离开我吗?


贝尔摩德沉默了很久,波本也没有开口催促她。电话那一头零星传来细微的声响,听上去是对方正利用等待的空档拆装手枪。

“没什么,”最后她说,“只是我睡不着而已。”

波本轻声笑了出来。这样啊。

“那我去给你泡梅子茶吧。”


一直到最后,贝尔摩德都不讨厌秘密。秘密主义和距离感是美人的装饰,博物馆里不可碰触的才叫艺术品。

猫的尾巴圈子,金色画框和玻璃。接着这些名为距离的东西被一枪打碎了。

贝尔摩德想着莱伊的眼睛。那是一个碧绿的世界,所有人都没见过的波本就活在里面。怀抱着鲜活的痛苦和恨意,美丽得让人心惊;只有在注视莱伊的时候,波本才露出那种表情。


然后呢?


然后狗从组织里叛逃了。好消息是接下来它死去了。坏消息是这并没有给魔女带来多少好心情,因为她的猫现在一刻也不想待在花园里了。

波本把组织所有的工作都丢在脑后,扮成莱伊的样子,去了无数个地方。易容当然是贝尔摩德替他做的,在他第一次打来电话的那天她几乎感觉惊讶。波本很少为了什么事情主动拜托她。


“啊啦,真难得。你找我做什么?”

“我想要借助你的魔法啊。”


因为我们要逆转时间的洪流,让死人复生……


甚至连魔女本人都快要忘记这句话了。也或许连她自己都不再相信这个魔法了。但她仍然把碧绿的隐形眼镜贴到波本眼里,捧住他的脸蛋,像给一只洋娃娃化妆。

疯狂的美丽的,那种最危险的马戏团里,即将被送上舞台的洋娃娃。钢索是走出去越远就越不可控的东西,他的执着最终可能会让他坠落。

贝尔摩德不明白这种执着是因为什么。就如同最一开始,她也不晓得波本为什么那么在意莱伊。

你为什么始终看向他?


“你该不会爱上他了吧。”

那一天她轻柔地对波本微笑,一边把眼影晕开在他眼眶底下。莱伊的黑眼圈浮现在那里。

“像我们这种人,想要幸福可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波本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眼前的化妆镜,那双残酷、冷漠的绿眼睛里,倒映出他自己的身影。

一点也不像啊,贝尔摩德忽然想。莱伊好像不是这样看你的。


可是,莱伊看着波本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从前的日子里,似乎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



——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加入组织?

——啊啊,因为我迷上了一个女人吧。

——安室先生,你没有女朋友吗?

——我的恋人是这个国家。


再然后,故事里的魔法居然成真了。波本真的把一个死人从地狱里拽了出来。这个人如今已经不叫作莱伊,但波本也不叫作波本了。

组织毁灭的前一天,他出现在贝尔摩德面前。穿着她从没见过的青灰色西装,警察手册写着编号。警视正。照片,衔级,罗马拼音。降谷零。

背叛是美人的装饰品。

所以波本的领带上不再需要任何宝石了。连花园也即将不复存在的时刻,魔女忽然想,那只猫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是,再怎么样,也不能和狗结婚吧?!



-



“总而言之,希望你能出席我的婚礼。”


那一晚降谷零说。贝尔摩德慵懒地笑了。

“难得来这里一趟,一开口就叫我帮忙啊?”

还以为你是特地来看我的呢。她伸出食指,停在降谷的嘴唇前方:

“变成不浪漫的男人了哦,波本。”


轻佻又妖娆,恍如昨日的对话。降谷淡淡扬起了嘴角。他垂下睫毛,眼神落在她纤细的指尖上。

我都几天没睡觉了,他回答。别为难我了。


波本从来不这么说话。在最没有余裕的时候也绝不失去情调。无论何时都不会无视她的戏弄和嗔怪,也不会无奈地苦笑。

所以此刻出现在她眼前的并不是波本。这是名叫降谷零的男人,正因为某场计划而忙碌,累坏了的公安警察。

贝尔摩德看着那张波本一模一样的脸,突然又感觉陌生。即使她以为自己应该习惯了。


在波本消失之后,日子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

距离那一天,他对她摊牌自己的身分,说服她成为提供罪证的协助者;距离她接受公安的条件交换,反水成为污点证人。距离花园湮灭在她自己亲手点燃,盛大的业火之中。

但是仔细想想,那也只是不久前的事而已。庞大的黑暗组织并没有因为一场决战就彻底覆没,朗姆甚至到此刻都还在逃亡。


所以,或许只是因为,她如今感受到的时间跨度其实比实际更长。在这种名为庇护实则监控,形同软禁的生活之中。每天每天,她只看见日色悠悠移动,经过这座隔绝外界的玻璃温室,人工打造的金丝笼子。当然作为一个国际组织的罪犯,她还能得到这种待遇已经堪称优容。

或许这是降谷为她做的,也或许不是。她并不晓得,也不太在意。

他一次也没有来探望过她。


肯定是很忙吧。也可能受了重伤。或者他死了吗?有时她想着类似的事。

在真正的很久很久以前,猫偶尔会离开花园很多天。通常是到远方出任务了;魔女不太担心它的安全,只是也会想它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

但如今监视她的公安从不对她说话。什么也不可能告诉她。这些人肯定是精英里的精英吧,有时她会逗逗这些可爱的棋子,特别是当她想到这都是那个波本带出来的部下。

 

哎呀,是不是有个扣子开了?

 

没有任何一个人像波本那样,自然地走到她身后,再把那些东西重新扣上。在那些丝绸,吊带,珍珠和她绝伦的肩胛骨之间,最年轻的几个人甚至露出不安的神色。 

太没用了。那时贝尔摩德就立刻失去兴趣。真无聊。

这样的日子让她后悔吗?


她也不确定。但即使在那时她没有选择这一边,日子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在波本对她亮出警察手册的那一刻,庞大的命运之轮就开始向前转动了。无论如何组织都会毁灭。

她想起自己说过的话。击溃组织的银色子弹。


那么,为什么当时要让那个男孩活着呢?

只要她不背叛组织,在子弹打穿黑暗的时刻,也会同样夺走她的生命吧。所以他能活下去是因为她其实想要死吗?如果是这样,她又为什么会答应和降谷走呢?

花园覆灭之后,如果魔女并没有死去,那么她该去哪里?


不知道为什么,贝尔摩德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夜晚。那时她也有无数个问题,最后她告诉波本:我只是睡不着而已。

她按下铃,叫来了看守她的公安。我好像有点累了,她轻柔地说。

“但是我睡不着。到底怎样才能好好睡上一觉呢?”


对方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



-



“——晚上好。”


直到这一天,降谷零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带着一场计划和难得一见的黑眼圈;现在货真价实是他自己的黑眼圈了。贝尔摩德看看手上的请柬。


R.F.&S.A. 


我要和他结婚了,降谷说。

她用指腹滑过请柬的背面。质感柔和的纸面上,似乎没有任何暗号,变位字,凸点或摩斯密码。这就只是一张普通的卡片而已,传递着非常单纯的讯息。

降谷零要和赤井秀一结婚了。


但你们是不同物种,最后魔女说:这不太合理。

“会有生殖隔离。”

“我们没有。”降谷很耐心,“我试过了。这不是重点。我要说的是……”

“你的计划对我有什么好处?”

贝尔摩德往后靠进椅背里,优雅地对他交叠起双腿。降谷笑了。

没有情调也不浪漫,谈判突然地开始了。


“首先,你应该讨厌朗姆吧。”


也不到讨厌。贝尔摩德眨眼。好吧,或许一点点。

“打从他阻止我杀了库拉索开始,我就和他不太对盘。”

“所以我要抓他你应该开心啊。就我所知,你们也没多少利益纠葛吧。他落不落网都对你没什么影响。”

嗯哼,贝尔摩德似笑非笑。

“就这样?”

能说服你的理由也不太多,降谷偏过头:幸好我碰巧准备了第二个。


“克丽丝温亚德很久没有演出了吧。难得有这种盛大的舞台——我的意思是,你最近应该很无聊吧。出来玩玩不好吗?”


比谁都更适合聚光灯,一万个镜头临幸的宠儿。转换身分的演技也融进日常,离开颁奖典礼的红毯就去替组织杀人。把万众瞩目的快感当成尼古丁,她曾经是这样的女人。

现在贝尔摩德突然有点想抽烟了。她抬起手指,打量顶端上雪白的月牙。

她也很久没有做指甲了。

“这就太小看我了,波本。”

但她回答:

“我最近和你手下的孩子玩得很开心啊。”


降谷扫了远处的公安一眼。他们大约不晓得上司为什么要突然看过来,本能地站直了一点。

我不太相信你会对他们感兴趣,降谷收回视线。

“不然你就没立场对我的品味发表意见。”

“我觉得你选莱伊真的很没品味。”

贝尔摩德耸肩。魔女对着猫翻开《你为何应该远离狗》,教材第一页,A开头。Abandon,Akai,America。

“美国条子。我和他们打过交道……算了,这也不太重要。你到底看上他哪一点?”


降谷发出一种难以辨识的气音。有点像猫打了个喷嚏。

讲到美国,他答非所问:正好是我今天来找你的第三个理由。


“想必你很清楚,虽然你是持有护照的美国公民,但外国人在本土犯罪就适用日本法律,这也是我为什么能把你留在这里。”

故事时间结束了。猫把《你为何应该远离狗》推开,拿出《日本国刑法》。

“但是,有鉴于你之前在美国也杀了不少人(贝尔摩德对他嫣然一笑),最近美方已经开始联络我们,讨论审判权的归属和引渡的可能。”


下面就是不能告诉罪犯本人的机密了吧。贝尔摩德不在意地拨了下头发。

“然后呢?”

没有了。降谷说。我也不知道你回去美国会怎么样。

“大概会有一场世纪审判吧。所有新闻台都会声请开庭转播——可能会采访CAA或你的签约影业之类的。然后网飞会给你推出纪实电影,请个专家来分析蛇蝎美人都有什么特色。”


贝尔摩德被他逗笑了。所以这片子结局就是我进了联邦监狱,她总结。或许你的疯狂粉丝会去劫囚,降谷轻微地皱了一下鼻子。这显然是不太喜欢的意思。

这又是一个警察的表情了。


无论如何,最后他说,只要日本同意引渡,你就不可能再回来了。

“但这里不是有你重要的人吗?”


重要的、珍视的,宝物一样的人。

利用唯一的约定也要保护的——


我邀请了毛利兰和工藤新一,降谷说。

“如果你还想再看他们一眼,那就来婚礼吧。”


啊。


贝尔摩德没忍住,笑起来,叹了一口气。波本,她柔声说: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这就是你最后的底牌?”

降谷没有接话。她继续说道:这理由可是一点诱惑力都没有啊。

“你谈判的技巧好像大不如前了——还是说,你根本就懒得装了?”


你从一开始就打算拿这件事威胁我吧?


降谷终于笑了。他轻轻抬起右手,朝着虚空,仿佛一个碰杯的动作。这一刻荆棘突然生长出来,几乎刺痛魔女的胸口。

过去的遥远的不复存在的花园里,怀念的蔷薇。那才是他们一贯的相处模式,暗藏机锋又互相利用。在达成共识的时候对彼此举起酒杯;名为波本的男人和名为贝尔摩德的女人,甚至连名字都不是真的。

但是他们就那样,一起度过了很长的日子。



-



想起过去的时候,贝尔摩德总是想到同一件事。

在她被打断肋骨,养伤的时候。光是呼吸都能扯动伤势,疼痛的日子。能够陪在她身旁的人也没有第二个了,那时她会从堆满花和泡沫,乳白的猫脚浴缸里伸出手。

抱我出去,她会这样要求。波本就走过来,俯下身抱起她,水面会浸过他卷起来的白衬衫袖口。然后那件衬衫一整片前襟都会被她弄湿,但波本什么也不会说。


“他居然能把你打伤啊。”

只有第一次他这么开口。就在替她解开浴巾的时候,眼神从她的胸口平静滑过。12号霰弹造成的大片瘀血,在女明星美丽的肌肤上格外怵目惊心。

喂,魔女噘起嘴。你把人家当成什么了。

“我也是会受伤的啊。”


波本稍微笑了。说得也是,他回答。贝尔摩德白了他一眼。

“你明明不是想说这个吧。你到底在想什么?”

没什么。波本为她把睡衣披上。

“你一定很痛吧。”


你可真了不起,那时贝尔摩德想。肯定在想赤井秀一吧。替我这种女人换衣服的时候,满脑子还是只有那个男人吗?

她是对的。过了半晌,波本轻声说:

“他明明是这么厉害的男人啊。”


像赤井秀一这样的男人。连贝尔摩德都能打伤,却没能救下苏格兰的男人——


贝尔摩德当然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一直记得这句话。

你一定很痛吧?


直到赤井秀一死去之后,波本整天发疯的那些日子。踩在支离破碎的钢索上,支离破碎的洋娃娃。那时还敢待在他身边的也没有别人了,但贝尔摩德仍然会给他化妆。

有一次波本在漫长的易容时间里睡着了。当时贝尔摩德正在处理他额前的黑发,弄成赤井那种微微凌乱的样子。然后波本打起盹,脸蛋往前点了一下,撞进贝尔摩德傲人的胸部里。 

堪称全人类梦寐以求的待遇。但他只是睁开眼,像是被撞懵了,眼里有一种半梦半醒的迷茫。 

“……?” 

贝尔摩德摸一只猫那样摸了摸他。“你累啦?” 

抱歉。波本重新坐直了一点。过了一会,可能是大脑重新开机了,开始处理听见的问题,他又答道:我不会累。

那几绺黑发打着卷垂落下去,遮没了他的眼睛。

你很累吧。即使没日没夜地追寻下去,也只会得到唯一的回答。他所痛恨的人早就死透了,全世界只剩下他一意孤行。


你一定很痛吧?


在黑暗的永久的花园里,那段漫长的日子。在没有任何人得到幸福,神也不会对他们微笑的地方。

是吗,贝尔摩德回答,顺手在他唇角抹了一下。赤井秀一的唇线很薄,会用一种锋利的角度向下压。

“但你还是放弃吧。我早就说了,爱上他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時她是组织里唯一敢拿这件事开玩笑的人。我才不爱他,波本淡淡地回答。


“我要杀了他。”



-



背叛是美人的装饰品。


此刻的贝尔摩德突然想,在她胸口隐隐作痛的似乎并不是荆棘。她也从没有过怀念或感伤这种没用的情绪。或许那只是当年霰弹枪造成的旧伤,只是到如今仍然不时抽痛一下。

那时陪在她身旁的波本毕竟不是医生。他甚至也不是这一边的人。现在他还要和那个开枪的人结婚了,婚礼是一场猎杀计划,把她唯一珍视的东西当成筹码。


你一开始就打算拿这件事威胁我吧?


我邀请了毛利兰和工藤新一,这个曾叫作波本的降谷零说。 

“你也知道朗姆是个谨慎的人。所以,如果这场婚礼缺了任何一块拼图,引起他的怀疑,那么所有人都可能会死。”

包含你的小天使,可爱的银色子弹——降谷歪过头。说不定朗姆一发现不对劲,就找个狙击点扫射会场之类的。

“少来这套了,波本。”

贝尔摩德把交叉的双腿换了一边:

“如果那种事真的发生,那你老公也会一起死。”

“所以我才来拜托你啊。” 

降谷露出了笑容。说实话我也不想伤害你宝贝的孩子。 

“毕竟我答应过,要遵守和你的约定吧。”

 


讨人厌这种东西是会传染的吗?

或许是会的。如果某人的未婚夫非常讨人厌的话,那他也有可能变成那样。活生生的例子此刻就坐在她眼前。

但贝尔摩德还是答应了降谷的计划。不确定最终说服她的是哪一点,也许她只是好奇而已。


为什么?


很多次她都想着这样的问题。比如你为什么看他,为什么恨他,当时为什么不信他死了,如今为什么爱他。当年她从不曾注意过莱伊看向波本的样子,但如今走过红毯的时候,她能看见赤井秀一看降谷零的表情。

那或许就是所有问题的回答。


“我还真期待赤井秀一当天的脸。”

那一晚最后她说,轻巧地叹了一口气。这就是答应了,虚无的酒杯举起来,在空中朝对面碰了碰。

降谷不在意地微笑。“是吗?”

“是啊。被自己的新娘蒙在鼓里,认真地和我交换戒指……多么惹人怜爱的新郎啊。”

降谷起身的动作顿了一下。这个嘛,他说:我倒没有期望他会变成那种可爱的东西。

“我也没打算要求你骗过他。我们只需要骗过朗姆就行。”

哦。魔女抬起了眉毛。

“你的意思是,赤井秀一能看穿我的伪装吗?”


降谷没有回答,只是眨了眨眼。现在贝尔摩德完全相信那个传染理论了。

波本——她的红唇扭成玩味的形状。似乎你还是太小看我了。

“看来得让你见识一下,我认真起来能做到什么程度。”

降谷又笑了。那么,他回答。

“你要和我打赌吗?”



-



记忆像玻璃上方的阳光那样,无声地掠了过去。那一天的对话,婚礼,白色玫瑰和教堂。似笑非笑,像是什么也没发现,却在爆炸瞬间露出关心则乱的神色、突然逼问她“零在哪里”的新郎。

那一刻贝尔摩德意识到自己输了。打从一开始,赤井秀一就看穿了她。原来如此,我从刚才就很好奇——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婚礼进行,显然也这样看着降谷的计划。几乎纵容地,什么也不说,甚至像他被这个小骗局取悦了那样。


——你该不会是觉得寂寞吧?


连这种话也毫不在意地说出口。傲慢得让人愤恨,却也无法反驳。

此刻贝尔摩德终于意识到她对这个男人的厌恶到底是为什么了。因为他在波本心里的特殊性,和他对这件事情十分清楚的自信。因为她其实并不讨厌过去的日子,在魔女黑暗的花园里,猫对她抬起来的眼睛。

即使连波本这个名字都是假的,但日子是真的。在那些漫长的、漫长的时光里,她曾经不是独自一个人。

 

——虽然有点抱歉,但波本我就娶走了。


如水的阳光洒过教堂。是她接受公安的庇护以来,已经很久没有真正感受到的、温暖的户外阳光。甚至连天气都好得不可思议,或许因为这里是幸福的婚礼,应该诸事大吉。

贝尔摩德朝四周看过去。

最幸福的日子里,似乎每分每秒都在发生好事情。有人找回了昔日的,有人正准备展开新的。她看见朱蒂斯泰琳正在和一个年轻的搜查官说话。在他们身后,赤井务武握住玛丽的手,邀舞一样对她低下头。

他在三十三年前向她求婚,此刻天空下响起和那时同样的歌。It feels like home to me,玛丽的裙摆是一朵淡银色的云。

这朵云在草坪上浮了起来,轻盈地绽开。


 

If you knew how lonely my life has been,

(如果你晓得我曾经多么寂寞)

and how long I've been so alone

(一个人度过了多久)

And if you knew how I wanted someone to come along,

(如果你晓得我多希望有人前来)

and change my life the way you've done

(改变我的生命,就如你一般)



曾经有人说过这样的话。真正的幸福是能旁观世上所有的幸福,而不感觉孤单。赤井顺着贝尔摩德的视线看了看朱蒂。

说起来你杀了她父亲吧,他平淡地说。

“所以,如果她现在走过来,想要开枪,我也不会阻止她——虽然你后面那几位可能不会允许就是了。真没想到他派了这么多人保护你。”


站在贝尔摩德身后四个方向,看上去若无其事的公安警察。世良真纯似乎这时才发现他们是降谷的部下,微微瞪大了眼睛。

毕竟比不上你哥哥啊,贝尔摩德想。她对赤井露出微笑。

“其实也就八九个吧。你吃醋了吗?”

我不意外,赤井耸了耸肩。你在这里真是仇人太多了。 

“但你反正也不会留在这里了。如果我没猜错,ICPO差不多该开始要求移送了——等到你回了美国,执法也是由FBI接手吧。”

他的眼神从朱蒂身上移开。

“在那之前,你就好好地活下去吧。”


如果这是他所希望的——


贝尔摩德看着他的目光往下,回到了那枚婚戒上。那一瞬间赤井似乎正这么讲。

如果这是降谷所希望的。即使贝尔摩德可以说是赤井全家的仇人,但降谷不希望她死去——至少不在这幸福的日子里死去,那么仅此一天,赤井就什么也不会做。

婚礼是为了新娘举行的。只有这天是特別的,而新郎不会多说什么。不知怎么贝尔摩德突然想,或许当年的莱伊就是这么看待波本。面对那种难以理解的任性,也只是近乎纵容地沉默。

但是,如果你无法理解这个人。


“你到底为什么要和他结婚?”


她问。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就开口了;当然也不晓得世良真纯几分钟前才问过同样的问题。那时赤井往右上方看了一下。

此刻赤井淡淡地笑了。我今天可真是频繁为此受访,他说。幸好我碰巧准备了第二个回答。

“人们结婚的理由,当然是因为——”

没有动摇也没有看向任何地方。他的绿眼睛在阳光里直视她。


“因为他是我的,”赤井说,“命中注定之人啊。”



-



为什么?


正因为想知道答案,她才答应了降谷的邀请。但是直到如今,即使是擅长看穿人心的魔女,也有很多无法看见的东西。比如苏格兰死去的真相,或是莱伊沉默的原因。比如在FBI的同事们,赤井玛丽,世良真纯和贝尔摩德自己之间,还有一个人也问过这个问题。

在赤井秀一和降谷零见完婚顾,挑选戒指的那一天。

 

“我觉得刻个缩写就行了。”

最一开始降谷说。这是按字计价的,能省几个字母也不错。

“不行。”

但赤井正色回答。难得在婚礼相关的事情上他表达了意见。

“我喜欢你的名字。刻上全名吧。”


我喜欢你的名字。向他告白的那天,赤井也说过一样的话。他当时並没有解释原因。


“为什么?”

降谷忽然问。赤井回看他的眼睛。

“你是说,我为什么喜欢你的名字吗?”

“不是。”降谷说。

“我当时为什么要跟你告白?”

“不是。我——”

“我到底为什么要和你结婚?”

降谷沉默了。原来如此,赤井笑了笑。

“我还以为你一开始没问就是不会问了。”

现在降谷的耳朵尖微微变红了。这是一个恼羞的前兆,但赤井在他来得及开口前就继续说道:不过这几个问题都是一样的。


“这是同一件事情。因为我感觉,你就是终点了。一切的……”


他停顿了一下,在这里调整措辞。FBI和玛丽都没能得到这种待遇。

因为你就是我的终点。最后他说。


现在他似乎能停下来了。他已经得到了踏上这条路的最初,想要追寻的东西。


降谷像严肃的猫那样蹙起眉头,可能在思考他到底想说什么。放轻松,赤井有点想拍拍他。这不是应该成为一场浪漫的婚前对话吗?

“你知道,”赤井说,“这一切开始的时候,我所追逐的是——”

“你父亲的事情。”

是的,赤井同意。降谷指出:这和我没有关系。

当然有,赤井轻轻举起双手。先让我说完。

“然后某一天,我在调查你的本名。”


哦,降谷笑了一声。很显然想起了那个夜晚,他翻下冲矢昴的领子,然后他的部下打来电话,说赤井秀一想要找他。当他这么笑时通常是一种不善的表示,但赤井已经很习惯忽略这种不善,并自动将之解读为“撒娇”、“别扭”或“怒气,但可爱”。


降谷零。

 

那个男孩对我说了你的绰号。赤井继续:然后我得到了你的名字。接下来我发现,公安ZERO,又被称为不存在的单位。

于是我想起了我父亲,他说。

“就在失踪之前,他给我母亲寄了最后一封邮件,写着【以后就当作我从没存在过】。我过去一直没有认真想过这句话。”


似乎不是一个适合谈话的地点,他们仍然站在展示婚戒的玻璃柜前方。钻石在灯光里闪烁,像是某个冬夜里,东京降下晶莹的雪花。


“但那天我终于意识到,这是一句很奇怪的话。一开始我以为他是为了保护我们才那样讲,但是即使如此,我父亲也并不是这种人。很难想象他会说出让我们直接放弃的话。”


驱散遮住真相的迷雾吧。在这场热病夺走你的性命之前。


“他一向是鼓励我们追求真相到底的。所以那一天,我突然想,如果这句话其实才是真相呢?”


不存在的单位。以后就当我从没存在过。


也就是说他成了不存在的人,降谷开口。赤井点了点头。

“至少他这样暗示我们。我猜测日本公安里可能有他熟识的人。他从美国逃来日本,或许透过什么办法混了进去,或许没有,无论如何都和ZERO脱不了关系。”

“然后,你就发现——”

“我就发现黑田兵卫这个人有点问题。”

赤井耸耸肩笑了。Case closed。 

“但是一开始,是因为你的名字我才想到这件事。你是这件事的开端。”

 

该怎么说呢,Zero is the start?他歪过头。是降谷喜欢的那种英国腔。

降谷的耳朵又红了。

 

“也就是说,我在你这里找到了我一直追寻的东西。你是真相的开端,但也是终点;你让我能够在此停下来。” 

赤井说。他看着降谷的眼睛:

“结婚不也是一样的事吗?” 

 

有一个人走过很长的路,遇见了很多对象。最后他为了另一个人而停下——

 

不一样,降谷终于在当头砸落的直球里挤出声音。

“这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你在偷换概念。” 

“我在告诉你,”赤井说,“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因为屋子里的阳光太过温暖的关系。因为那个清晨太过安静,而那一只白色的鸟飞过天际。他的告白和求婚都可以有很多原因,可是在最初的最初,这一切原因出现之前,降谷零和他的名字就已经在那里。在他们甚至还不晓得世界上有彼此存在的时候。

Love is zero.

 

所以,赤井重复道,命中注定。

“如果你想问为什么,这就是我的答案了。”

“赤井秀一居然相信命中注定?” 

“知道你的名字之后我就相信了。”

 

即使已经要结婚了,这个男人的情话仍然远超降谷零能够招架的程度。那一天最后降谷按住他,说“好了我知道了”的时候像是“你可以闭嘴了”。

那就刻上名字吧,赤井听见他对婚戒品牌的员工说。



-



有些事情是连魔女也看不见的,比如上面的这个故事。比如那个计量待遇的机器,和她想像的相比,她其实还更特别一点点。即使从此往后,做为国家警察和国际罪犯,降谷零和克丽丝温亚德可能再也不会有任何关系。

但是波本和贝尔摩德曾经一起度过了很长的日子。互相利用也好,各怀鬼胎也罢,波本就是借助了她的魔法,才把他失去的最重要的人找了出来。这是连赤井玛丽都没能做到的事。


给戒指刻字的那一天,降谷同时订作了备用的婚戒。这只婚戒最终被套上了贝尔摩德的无名指,甚至连赤井都没见过里面刻着什么字样。


Zero.


只有降谷知道的四个字母,仿佛秘密主义者之间最后一次对话。这一场婚礼并没有捧花,但他仍然想分给她幸褔的魔法。这个字曾经是他的新郎给他的回答,告诉他一切从这里开始,幸福可以是注定发生的事。

像我们这种人,想要幸福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过去她曾这么对他说。但或许婚礼本身就是过去与未来交会的日子。无论彼此的过去如何,从这天开始都要一起走向未来。


Zero is the start.


花园覆灭了之后,如果魔女并没有死去,那么她该去哪里?


留在日本也是一样,回到美国也是一样。审判的结局也可能是死,但降谷仍然说服她离开了即将毁灭的组织。那一天他对她说:你总要试试看吧。

活下去不好吗?

至少今天活下去的话,就可能看见明天的故事。那样的故事会有快乐结局吗?没有人知道。她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也或许,这就是一切的回答。只有活下去才能开始,只有开始了才会知道。


“如果我回到美国,我的疯狂粉丝来劫狱怎么办?”


那一场婚礼落幕之前,她对赤井秀一露出微笑。身后的公安走了过来,或许留给她的时间已经到了。

那样就有趣了,赤井回答。

“无论生老病死,顺境或者逆境,我都会找到你——是这样讲的吗。反正你想跟着他们逃亡就去吧。”

但他们大概连你的一顿早餐都付不起吧,他又补了一句。这个男人直到最后也非常、非常让人讨厌,但这一次贝尔摩德是真心被他逗笑了。

看来我得吃点普通食物了,她回答。感觉还是挺新鲜的。

“顺带一提,你的誓词讲得不错嘛。”


晚点再对他说一次吧?


她没有说出这句话。



tbc.





这次是真的下一章就完结

蝶骨

【赤安】世末的舞会与终焉雪 (下)

前篇连结:【上】 / 【中】


*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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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东西浮现在黑暗里。在那里有一双蓝眼睛。


你好,容我向你介绍这个孩子。它刚刚诞生不久,不会咬你的。

什么?不,我没有恶意。我怎么会伤害你呢。

我就是你。


看,你想要摸摸它的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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碍于卡莎萨的庇护算是一场秘密交易,俄罗斯和法国都不好直接公开通缉今晚的杀手。

但暗网上的悬赏令和SVR特工系统仍然立刻就启动。大使馆里受惊的政商名流也被放出来了,而所有人都记得莱伊和波本的外貌特征——谁能忘记那个绿眼睛的大美人呢?想想他右手刚放下琴弓、左手就开枪的...

前篇连结:【上】 / 【中】


*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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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东西浮现在黑暗里。在那里有一双蓝眼睛。


你好,容我向你介绍这个孩子。它刚刚诞生不久,不会咬你的。

什么?不,我没有恶意。我怎么会伤害你呢。

我就是你。


看,你想要摸摸它的头吗?



-



碍于卡莎萨的庇护算是一场秘密交易,俄罗斯和法国都不好直接公开通缉今晚的杀手。

但暗网上的悬赏令和SVR特工系统仍然立刻就启动。大使馆里受惊的政商名流也被放出来了,而所有人都记得莱伊和波本的外貌特征——谁能忘记那个绿眼睛的大美人呢?想想他右手刚放下琴弓、左手就开枪的经典时刻。

无论如何,这两人是不可能轻松逃出俄国了。

 

远在日本的琴酒立刻就收到消息。是的,因为他在这里也有背景;毕竟常有人推测琴酒出身俄罗斯,所以我们也姑且如此设定。

现在琴酒非常不高兴。琴酒有很多的问题。

他们的任务成功了吗?

好吧,没错,卡莎萨确实是死了。

但任务是完美成功的吗?

黑衣组织的指导手册,外出行动准则。第一条。要像乌鸦那样隐身在黑暗里,安静地,绝不能引人注目——


琴酒抽掉第三根烟。伏特加小心翼翼偷看过来,监控屏幕上正好是大使馆那场枪战。

就从波本在卡莎萨房里触发警报开始。

尖锐、刺耳的铃声响彻馆內,莱伊立刻在大厅拔枪打碎了吊灯,用自己引走一大半守卫的注意力。但另一半人仍然上楼追击波本了,波本从那里逃出来,边跑边开枪,在每一层楼都彻底毁掉室內装潢。

混乱的舞池,失控的计划。水晶灯溅开一地烛光的倒影。


琴酒点起第四根烟。

他问:“他们有隐身在黑暗里吗?”

没有,伏特加回答。

琴酒又问:“他们很安静吗?”

没有,伏特加回答。

“他们,有,不引人注目,吗?”


可以说是正好相反。大厅正上方是挑高的尖顶,从一楼抬头就能看见其他楼层,四面环绕的长廊。波本绕着迷宫一样的圈子奔跑时,莱伊正好单脚踩住钢琴椅,架着枪朝上方瞄准,从栏杆间隙替他杀掉身后的追兵。

画面结束在波本撞破窗子跳出去。惊天动地,华丽绽放的碎玻璃。


……


现在就给我联络他们,琴酒用鞋底碾熄最后一根烟。

当时伏特加已经准备好观赏一场绝伦的言语输出。可惜天不从人愿,他打给莱伊又打给波本,所有电话都没能被接听。那一晚这两个人都没有空说话。


事情要从他们逃离大使馆说起。




-




好了,莱伊说,前半夜我会负责警戒。


“但是,如果他们追来车上,你打算怎么演过去?这次SVR已经认得我们了。”


车厢门在他身后关闭。按照原订計划,驶离莫斯科的深夜列车。

虽然计划前半段是出了点意外,他们仍然想办法在最后一秒跳上了这班车。毕竟每在这座城市多耗任何一刻,跑不了的可能性都会急遽上升。SVR肯定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不需要等到天亮,整个首都就会开始猎杀他们。


嗯,波本含糊地说。他仍然靠在莱伊怀里,手指抓住对方肘弯处的衣料。这一路他跑得跌跌撞撞,好像连站都站不太稳。

“那就不演了。”


莱伊皱起眉头。他稍微松开抱住波本的手,这人果然摇摇欲坠地晃了一下。

这是烧到神智不清了?

他把波本压到窗边看了看。在微弱的月光底下,那张小脸又泛起了烧烫的红晕。

波本的呼吸确实很烫。他整个人都在发烫,隔着薄薄的燕尾服和衬衫;有高热的气息吐在莱伊脸上。

“……你受伤了。”

波本用骇异的气音说。可能月光让他同时看清了莱伊的样子。

在刚才的逃亡里无暇去看的。现在莱伊的黑发散落下来,雪白的领口也染红了。那些碎玻璃同样在他身上划开了好几道淋漓的伤,可能有更多血痕藏在西装底下。

“这不重要。”

莱伊眉头紧锁。他捏住波本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清醒一点。

“他们随时都会找上来,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你受伤了。”

波本执拗地说。像一个不肯吃药的孩子坚持:我要吃糖果。


……


好,冷静下来,莱伊想。不吃药的人烧坏脑子了。

但波本抓住了他的手。这个动作造成可以忍耐但无法忽视的一阵刺痛。

莱伊只好往那里看了一眼。


痛也是当然的。此刻他白皙的手背和指关节上全是擦伤,冰雪混着尘土,染脏了渗出来的血。不久前他们在地上狼狈地滚了好几圈,为了护着波本不撞到头,他用右手按住了对方的后脑勺。当然也没有戴手套。

痛也是当然的。


好吧。莱伊放开波本的下巴,投降似地轻轻举起手。

“我是受伤了。但现在——”


这句话戛然而止,再也没能被说完。

光是一种透明的液体,悬在月亮尖端上。摇摇欲坠,晶瑩欲滴。

在漆黑的画布中央,将化未化的雪一样。在幽暗的车厢里。

晶瑩欲滴的。

……

莱伊想这场面实在太荒唐。他都听出自己声音里的不妙了:

“喂,波本。”

 

你不是吧,想要这样说。你这人怎么回事。你该不会……

 

你要哭了吗?


他不知道波本为什么露出那样的表情。那么嚣张的情报专家,好像突然就真的成了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仍然站在舞会上,却穿不住高跟鞋了。摇摇欲坠地,华美的假面泫然欲泣。

只不过是感冒而已,就这么不舒服吗?


莱伊在脑子里把今晚的行程逐一倒带。逃跑,杀人,开枪,卡莎萨。当时波本还是正常的波本,并且把她给杀了。每一件事都很合理。

所以莱伊是真的莫名其妙。

“你——”

 

波本突兀地笑出声来。前一秒这人看上去似乎要哭了,因此场面越发古怪起来。他就这样咯咯笑着伸出双手,捧住莱伊的脸。

他的掌心惊人地滚烫。现在莱伊感觉正看着一个吊诡的仿生人,而对方突发了某种系统异常。可能是核心过热造成的。

或许他的语音模块下一秒就会开始错乱了。昨晚我梦到我的0和1全都对调了。什么,仿生人不会做梦吗?C射线和唐怀瑟之门,眼泪消失在雨中——哦,仿生人也不会哭啊。

结果仿生波本说出了比莱伊所能想象都更荒谬的话。


“莱伊。”

 

他低语,又露出笑容。莱伊。仿佛嗑了什么药那样,他用那种迷幻的笑容盯着近在咫尺的绿眼睛。


“你,”他说,“睫毛真长啊。”




-




恶意的孩子咯咯发笑。在疯狂的镜子里,一双蓝眼睛。

 

我就是你。它就是你。没错,就是这样。

让它诞生的人不是你吗?

那就给它取个名字吧。不如从七宗罪里挑个喜欢的——你觉得傲慢怎么样呢?擅自夺走别人的生命,感觉应该不错吧。

我可爱的、可爱的。 

波本啊。


你刚刚把谁给杀了啊?




-




列车驶出了隧道。月光重新落进车厢里。

莱伊的嘴唇很冰冷,就连漫长的吻也没能让它们温暖起来。然后这个吻开始让人晕眩了,波本在窒息之前终于又推开他。

莱伊用难以形容的眼神看他。这是刚刚被认识三天的同事强吻的莱伊。

……噢。

波本又有点想笑了。我做了什么啊。

都是因为发烧的关系。他又想。毕竟人类失去理智总要有个原因。


因为那些枪响,混战,逃亡,肾上腺素,或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因为他刚刚从一座窗口跳了下去。因为在那里有人接住了他,要命的吊桥效应。因为那场舞会太过美丽的关系。

太过美丽,几乎让人想要哭泣。

那些旋转的、让人恍惚的颜色。雪纺纱的影子,水晶灯,流金烛台滴下光晕。不真实的梦境,星星在夜空里结冰。因为那样的舞会被他自己摧毁了。

燃烧,惨叫,打断提琴的枪声。因为卡莎萨是他没能拯救的第一个女人。


不,他又想。第一个是宫野艾莲娜。

痛也是当然的。

 

此刻他确实发烧了,伤口也很疼。但是她已经永远都没法给他治疗了。 

那么,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她呢?

 

——大约一分钟前,波本正看向莱伊的绿眼睛。

 

在某些宝石学家的研究里,祖母绿被称为花园。因为它们在裂隙里藏着万物:神秘、复杂、未知的元素。一个美丽而无法看清的世界。 

夜晚的花园。

 

你睫毛真长啊?

 

波本说。于是那片花园里露出复杂的神色。混合着想说又说不出口的荒谬,在这个清冷的狙击手脸上,可谓难得一见的风景。 

他觉得我疯了,波本想。 

这个念头居然莫名生出一种快感来。 

一种残酷的方式,逼迫他在混沌、高温的脑子里,拉出一丝戒备的清醒。他用这份戒备期待起莱伊的反应。

 

会不耐烦吧。会生气吧。闹够了没有,你已经给我添了多少麻烦——会这么说吗?会气得想要杀人吧。

就像组织里所有人做的那样。像我刚才做的那样。

 

那一年他们都很年轻。在卧底和公安的灰色地带里,降谷零还没成为游刃有余的波本。心理准备和觉悟是不同的东西,卡莎萨是第一次电车难题。

但莱伊也还不是彻底波澜不惊的赤井秀一。那时他仍然会露出蹙眉这类生动的表情。


“……”


他就这样蹙着眉头看了波本一会儿。波本的眼睛映在他眼里。

深不见底的花园。易碎的月亮之上,随时会滴落的光。

然后莱伊把手探进了胸前的口袋。有一瞬间,波本真的以为他掏出了一颗糖果;晶莹而小巧地,球面轻轻闪烁。 

不吃药的孩子眨了眨眼睛,于是他发现那不是糖。是闪烁的一颗蓝宝石,底下拽出眼熟的波洛领带。

一小时前这东西还束在莱伊的头发上。

 

“我开枪前把它拿下来了,免得打一打甩掉。”

莱伊淡淡地说,一边把它系回波本的衣领上。他们仍然靠得很近,面对着面,有限的空间让这个动作并不十分容易。

但莱伊的动作仍然很灵巧。他的指尖是狙击手的指尖。波本怔怔地低下头,看见胸前重新被打上一个漂亮的结。

蓝宝石在那里回望他。亮到异常的蓝眼睛。


我就是你。它就是你。这是你亲手创造的孩子。

我可爱的、可爱的——


啊啊,晕眩起来了。旋转的颜色。名为疯狂的孩子高声笑着。

“所以你不生气?” 

波本忽然问。我不和病人计较,莱伊回答,一边把最后一圈系好。今晚他还亲自给琴弓上了松香,指尖上散发出烟草以外的另一种香味。

于是波本预想的反应全都落空了。你疯了吧,不要闹了,你给我添了多少麻烦——类似这样的话,莱伊一句也没有说。 


事实上,在那之后,莱伊也从没这样对波本说过话。最不客气的一次就是第一次,他们在列车上见面的那天;也是唯一的一次了。就从那一天开始,赤井秀一终此一生,都没有对降谷零说过任何一句重话。

当然了,如果说出去,应该不会有人相信吧。


毕竟那些年里,【莱伊和波本不合】这件事之于组织,差不多就等于Abandon之于英语教材的位置。但是如果有谁愿意认真去观察一次,就会发现这个词条底下,大多是波本单方面没事找事。那种时候莱伊的反应总是难以形容。

该怎么说呢,用比较的吧。如果先看看别人挑衅莱伊的下场,那么波本得到的待遇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

突然变成让人恶寒的纯爱故事了吗?


似乎也不太像。莱伊的温柔也不是苏格兰的那一种。如果波本想要吵架,莱伊就把烟雾吐在他脸上,直到波本不得不停下来开始咳嗽。波本想打架的话莱伊就用右手。波本出了不开心的任务,回来缠着想要做,莱伊就陪他发泄又发疯。如果那些任务里波本还舍不得杀女人,莱伊就替他开枪;毫不留情,从不失手。

那些时候,波本也曾这么想过。

或许自己对莱伊来说是特别的。


为什么?


这种问题,如果问出口的话,舞会就结束了吧。

从雪国的那一夜开展,金色的,华美的,让人沉醉的舞会。在这个黑暗的,罪恶的,残忍无情的世界。

世界中央是一双绿眼睛。下睫毛,漆黑欲滴的凤蝶尾突那样。莱伊肯定是真的有英国血统,或者随便哪里;因为他的鼻梁很挺,波本在舞会上看他的脸,就想起这个人在列车上吻他大腿内侧的时候,必须稍稍侧过脸去。

一切都闪闪发光,让人想要哭泣。

于是月光滴了下来。金色花苞,浓绿的花园,莱伊在那里凝视他。一次又一次,一圈又一圈,他看着波本在夜里绽放。那一晚的舞曲再也没有停下。


零君。


旋转再旋转,坠落和失重。从头脑发热的那一夜开始,一路失控的心情。很久以前受伤的时候,忍住眼泪的時候,还没有成为波本的时候,降谷零也曾见过一双绿眼睛。


没事了。过来吧。


那个人露出温柔的笑容。哭也没关系,永远都不会对你生气。

即使在那样的世界里,温柔无济于事,也徒劳无功。在天使也堕入黑暗之后。

 

莫斯科的深夜,列车飞驰着驶过隧道。车厢转眼陷入了黑暗里。

心跳的声音突然震耳欲聋。现在波本不确定舞会是继续了,还是即将被自己毁得更彻底。发烫的脑袋已经无法思考了。


对我生气吧。让我醒过来,不要放我沉进那样的梦境。

不要温柔或沉默,把我从此留在黑夜里——


甜美的、恍惚的,已经无法思考了。天使杀人的夜晚,在这片疯狂的黑暗中央。

波本重新捧住莱伊的脸颊,凑上去吻了他。







那么美丽,那么易碎。





列车驶出隧道,月光重新落进了车厢里。莱伊又看见波本的样子。

这是刚刚强吻了自己同事的波本。吻是黑暗而柔软的,温度烫得惊人。或许他是真的烧坏脑子了。


“……你不生气吗?”

 

波本又问了一次。轻而恍惚,仍然带着那种摇摇欲坠,迷幻的笑容。

那一瞬间,莱伊突然明白了。即使再怎么荒谬,人类失去理智仍然要有个理由。如果波本不惜做出这种事也想激怒他——

他轻轻抬起了手。狙击手的拇指停在波本唇角,接着抚了过去,好像这么做就能把那个异常的笑容抹掉那样。


很好笑吗?


三天前说过的话浮现在脑海。在另外一台列车上。

 

很好笑吗?你觉得杀人很有趣? 

因为你觉得杀人很轻松啊。


此刻莱伊忽然想,波本八成并不习惯杀人吧。或许卡莎萨根本就是第一个。看上去那么跋扈的情报专家,其实也还很年轻。也才刚刚拿到代号而已,说不定还会在开枪的时候闭上眼睛。

坠入黑暗的天使。亮到异常,微微发颤的光。那时他以为波本要哭了。


现在他想,波本不是要哭了。波本是不会哭的。

他是要碎掉了。


和今晚的舞会一样,波本准备去杀人的时候。那时莱伊托住他的下巴,如同小心地审视一颗水晶球。那种圣诞夜的雪景玻璃球,剔透、耀眼、闪着光,却正危险地悬在坠落边缘那样。

此刻也是一样。在黑暗的车厢里,他看见波本眼里疯狂的光。玻璃球就要坠下去了。

他不希望波本就这么碎掉。

 

为什么?


所以,如果波本真的问出口了,这就会是回答。

 

那时莱伊对他的感觉远远还没有成为爱情,甚至连动心也说不上。那只是某种本能的——硬要说的话,或许能称之为温柔吧。他无意识地、下意识地如此对待他。

即使在这样的世界里。在这个黑暗的,罪恶的,知道自己终将摧毁的世界。

即使如此。

 

或许世界上有些东西就是不能被打碎。有些光就是不应该熄灭。有一些易碎的物事必须捧在手心里,那些时候他看着波本的眼睛。

就像那条波洛领带上的蓝宝石,因为怕打斗的时候弄丢,所以必须提前收起来那样。放在胸前的口袋,最靠近心脏的地方。

他只是想这么做而已。赤井秀一是瞄准组织的银色子弹,但波本是莱伊在组织里唯一的例外。在那之后,在那些残酷的日子,在他最疲倦的时候。在他杀人,在他受伤、失血过多或者狼狈不堪的时候,他也仍然会对波本温柔。

波本是特别的。

 

即使这是一个不该存在的想法。不管看上去是什么样子,波本也依然是个罪犯。事实上他烂透了,就像这整个组织一样。这个朱丽叶拿到毒药只会放进别人的酒,比起跳舞更擅长近身格斗。

但这不妨碍莱伊看着他就想起玻璃球。剔透的,最极端又易碎的那种。

他无法不对他温柔。

所以,波本要吻他也没关系,想激怒他也可以。想利用他来忘记或发泄什么,莱伊都不真的在意。就从那一晚开始,玻璃球被他接住了,里头的雪再也没有停。

 

你不生气吗?

 

似乎是看他不说话,波本的眼神更迷茫了。他仍然微微张着唇,吐出又烫又软的呼吸。莱伊的拇指停在他唇上。

最后他什么也没有回答。于是波本又笑出来,重新捧住他的脸颊,把自己发烫的嘴唇送了上去。带着那种恍惚的、沉溺的神情,比疯狂更美丽。


被困在童话之外的我和你,要往哪里去?*

 

做为一个FBI,你不会跟认识三天的小坏蛋上床,即使对方再怎么迷人都一样;但是那一晚,波本一边吻他一边把他推到车窗边上的时候,莱伊确实这么想。

如果他想继续下去也没关系。想要做更过分的事也可以。就算SVR随时可能闯进来开枪,克制和忍耐也没有受邀出席这个场合。或许有一瞬间他也失去理智了。

在流动的、升温的、太过美丽的雪夜里。

 

幸好下一秒波本就在他胸前昏了过去。可能是真的烧到意识模糊了,或者接吻会加剧缺氧和眩晕。莱伊凝视着他的脸,实在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荒谬的,微妙的,也有点想叹气。微微发热的,或许并不完全是因为怀里的人体温太高的关系。

这就是故事的开始,莱伊和波本的初次相遇。灾难性的,见面三天就生病,接吻,搞砸任务——组织、FBI和公安没有任何一边满意。卡莎萨死在了舞会的夜里,以黎明命名的列车最终也没有开往黎明。


那时莱伊也还不晓得波本真正的身份,他的温柔也没能拯救任何人。这份温柔最终成为放任、纵容、再也无法回头;名为疯狂的孩子在其中长大,一步一步堕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命运是这样的。在天使与魔鬼的战争之中,后者从不失手。

所以温柔无济于事,也徒劳无功。他的玻璃球只是一个人工打造的世界,里头下着虚假的雪。甚至连莱伊这个人都是假的,等到他变回赤井秀一的那一天,这个小小的世界就终将毁灭。

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直到末日前夕,莱伊也仍然记得那场舞会。流光璀璨的金色大厅,耀眼到让人想要哭泣。 

他在光里看见波本的眼睛。






钟声敲响的时候,百合花盛放

——他以他的死宣告了世纪的终结,

而不是我们尴尬的生存。





時光川流而下。


另一个寒冷的黑夜在很久之后来临。另一声枪响,另一个NOC在波本面前死去。

莱伊站在那里。深夜的风吹过天台,浓烈到让人反胃的血腥味里,他仍然能嗅到波本身上的香气。

百合花,灰烬质感,幽冷的白麝香。转变身份的场合里,情报专家身上的气息换了又换。莱伊从不晓得那些香水的名字。


洒在初次见面的车厢里,玫瑰是今夜或不再。舞会那晚是鸢尾花,佩枪朱丽叶的灾难。这一夜是冥府之路,空寂、阴郁的大教堂,石造建筑和安息香。

通往冥府的一场殉难,路上有血色的花。苏格兰的白衬衫上溅满了血,妖艳的鹿子百合在他胸口开放。波本跪下去,抱住他,像一个失去信仰的孩子,修女往怀里抱住破裂的十字架。

莱伊看见他的眼睛。他仍然没有哭。

波本是不会哭的。


但是在那一刻,莱伊想起了另一个晚上。很久很久以前,波本从窗口一跃而下。槍声和雪漫天闪烁,冰的颜色在夜空里爆炸。

莱伊就站在那里,背着枪,抬起头看他。在那之后再也没有过了,在莱伊身上有枪的时候,还会扑进他怀里、而不是逃跑的人。波本是他此生唯一的一个。

那一晚莱伊接住了他,像接住一颗坠落的玻璃球那样。明亮的易碎的,波本眼睛里的光。


就像杀了个幽灵……


此时此刻,甚至连预想中的末日都还没有降临。苏格兰死去的十二月,距离组织毁灭还很遥远。在那个世界里赤井仍然叫作莱伊。

那时他也仍然想对波本温柔。用一些并不温暖的谎话,掩盖跑上天台的脚步声。即使那个夜晚真的太过寒冷,而他的温柔无济于事,也徒劳无功。

就从那一刻开始,曾经接住的东西碎在了他自己手中。






第四乐章:逃亡曲 

这也许是最后一天。





 

那之后波本再也没有和他上过床,直到最后一天。莱伊叛离组织的前一天。

 

被铐住左手、往后压倒在床上的时候,莱伊几乎看见昨日重现。在他认识波本的第一天,列车的卧铺上,对方就像今天一样突然掏出了手铐。

就连时机也和今天一模一样。FBI即将展开一场行动,只是那时他们的目标是卡莎萨,明天是琴酒。莱伊卧底的日子很快就要迎来尽头。


此刻就像那时,莱伊不得不感叹波本的直觉。从第一天就那么准确。他不知道波本今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是为什么;毕竟他确信自己的表现一切如常,组织也不可能晓得FBI的计划,但波本似乎就是本能地感觉到了有哪里不对头。


这就是最后一夜了。

 

无论怎么做到的,总之波本意识到了这件事。所以他来了,毫无预兆,如同准备审讯一样又把莱伊铐了起来。当然莱伊不可能让他问出计划的真相。

于是他往后躺倒,冷漠地笑了。居然随身带着手铐啊,他看着波本说。

“你是警察吗?”

 

就连台词都和第一天一样。冷漠的,一种挑衅的调调。他所有的温柔都消失了。

温柔已经没有用了。在此刻还让波本离不开自己是最坏的选项。

但波本也笑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面对面说话,莱伊不晓得这段日子里他又出了什么任务,杀了什么人。那双蓝眼睛美到狠戾,像冰。

他反问:我是的话又怎样?

 “如果我真的是警察,你也会杀了我吗?像你逼死苏格兰那样?”

 

莱伊注意到他的用词。他没有说像你杀死苏格兰那样。

他知道了什么?

他知道了多少?

即使深究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莱伊这个人马上也要不复存在了。现在唯一该做的是尽快让波本放开他,好让他去为FBI推演最后一次沙盘。

即使如此。


莱伊沉默了;沉默很显然无法取悦波本。对方又笑了一声。 

算了,波本说:反正他也不重要了。

“我今天来是为了你。”


吶,莱伊。轻而甜蜜,不带感情的嗓音。莱伊几乎要闭上眼睛。

不是吧。连这段台词都要重现吗?


“你说,如果我不把你锁在这里的话……”

波本的手朝上一扬。就像那时一样,另一半铐环套在他的手腕上。

“你今晚是打算去哪里,做些什么事呢?”

 

就像那时一样。

相遇的记忆,却在即将分离的此刻重演。历史就是无限重复的回圈。

莱伊又笑了。一点也不想笑,只是无可奈何。

“你没资格过问我的行动。”他回答,“现在放开我。”

 

哦,很抱歉。前面说过,莱伊对波本不客气,在列车上是唯一的一次。但事实上还有这一次。 

那么这是唯二的两次了。

 

——如果我说不呢?

——那我只好动用武力了。


历史就是无限重复的回圈。很难说出事情是怎么从好好说话变成打架的。也很难说出打到最后是怎样变成另一件事的。



【这一段走我Lof主页简介】







玛琳娜,国境线的舞会

停止,大雪落向我们各自孤单的命运。

我歌唱了这寒冷的春天,我歌唱了我们的废墟

……然后我又将沉默不语。






你要和我走吗?


 

直到很久之后,赤井秀一也仍然记得那一天。在他还叫作莱伊的时候,第一次想要说出这句话的那天。

在卡莎萨死去之后,苏格兰死去之前。某一个下雪的冬日。


那是一片雪白的十二月。入夜的都市里,一切都正准备迎接圣诞节。连绵、闪烁的灯饰,冷杉树,热紅酒的香气。顶着鲜奶油小雪人和巧克力驯鹿,漂亮的草莓蛋糕。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圣诞颂歌在夜风里回响。

“啊。” 

而莱伊听见波本发出某种可爱的音节。他们经过一座耀眼的礼物橱窗。

 

即使他们并不在逛街,也不在散步。他们刚刚结束了一件工作,正准备回去上报结果。这不是一个适合逗留的好时机。 

但莱伊仍然停下了脚步。怎么了?他问。 

波本凝视着橱窗。好漂亮,他回答。

“你看。”

 

玻璃对面有一座八音盒,精巧而华丽,一对小小的人偶在圆舞曲中旋转。底座上刻着作品的名字,介绍灵感来自《大师与玛格丽特》。 

大师与玛格丽特。莱伊轻微地笑了。 

“这礼物不太适合送给孩子吧。”

俄罗斯名家的故事,一场魔鬼举办的舞会。波本也笑了。 

“倒是很适合我们。你还记得……”

然后他停住了,轻轻闭了闭眼。但莱伊知道他想起了什么。


他们都还记得。梦一样短暂的几天,那场金色、雪夜的舞会。北国列车,在俄罗斯的街道上,波本看着一扇缤纷的窗子,说:好漂亮。那时莱伊觉得这个世界上或许真的有童话。


北冰洋看上去是寒冷的蓝灰色。但是,海水本身是干净的冰蓝色。

只要离开这片沉沉铁灰的天空——

 

你要和我走吗?


不晓得为什么,突如其来的冲动。那时距离那个夜晚已经很远了,距离波本第一次杀人,第一次接吻,怪物的孩子从那里诞生;更疯狂的事都已经做过,被纵容着堕入黑暗的天使已经无法回头。

即使如此。


莱伊看着波本的侧脸,几乎就要开口。有一对孩子从他们身旁奔跑而过,更远的路口响起笑声。八音盒在漂亮的橱窗里旋转,流光如同星雪散落。圣诞节就要来了,街道上所有人都幸福快乐。

他几乎就要开口了。


你——


然后波本睁开了眼睛。算了,他说。我不想买这个。

“凭什么他们两个就能跳舞?”


八音盒上,小小的人偶似乎怔住了。波本转过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窗边。闪烁的橱窗掠过他眼里,莱伊只来得及看见一点流光的残影。

回去吧,波本说。他自顾自从莱伊身旁穿过,街上的圣诞颂歌仍然在轻快地回响。

而雪不停、不停地落下。



Fin.



蝶骨

【赤安】蕾拉

比炮那个友多一点的秀零


*Crème de la crème:奶油中的奶油,指最棒的部分 / 最好的东西


-


000


为什么我无法对你温柔呢?

有时候,想着这样的问题。


001


细沙坠落而下。


或者那不是细沙,是倒数的时间。从某一天开始,在羽田秀吉的眼里,时间开始变得可视化。规律地、无声地,正从沙漏里坠落那样。

或许是长年比赛形成的习惯。他如此看着每一步的用时。

时间无声坠下。让驹,左香落,一手损换角。和往常相似的一局棋,在这一步设下陷阱。即使他的对手不可能这么轻易就中招...

比炮那个友多一点的秀零


*Crème de la crème:奶油中的奶油,指最棒的部分 / 最好的东西



-



000


为什么我无法对你温柔呢?

有时候,想着这样的问题。




001


细沙坠落而下。

 

或者那不是细沙,是倒数的时间。从某一天开始,在羽田秀吉的眼里,时间开始变得可视化。规律地、无声地,正从沙漏里坠落那样。

或许是长年比赛形成的习惯。他如此看着每一步的用时。

时间无声坠下。让驹,左香落,一手损换角。和往常相似的一局棋,在这一步设下陷阱。即使他的对手不可能这么轻易就中招——

喀。


羽田秀吉愣住了。在他正对面,赤井秀一看了他一眼。

理所当然若无其事,这一眼是【怎么了】的意思。秀吉无语地回看他。

不是吧,哥哥。你这么轻易就中招吗?


他把飞车打入敌阵。简直难以置信,但似乎要轻松地赢了。对手已经掉进陷阱,接下来就利用先前发动的总攻击巧妙逆转局势,大约再过二十步,赤井就会发现不只是折损银将那么简单的事情。

然后秀吉发现赤井根本不在意这件事情。他甚至不在意自己在做什么,和现役七冠王下棋这种事,对他来说只是陪弟弟打发时间而已。显然也不在意输赢。


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在意吗?

 

有时秀吉会思考这样的问题。当他看着他的哥哥,漫不经心的赤井秀一。

赤井似乎什么也不在意。地下组织、纽约街头、联邦调查局,这三十年人生他都活在战场,却能看上去永远云淡风轻。连自己的殉职都不在乎,好像只要他想,就连复活都能做到。他得到所有东西都很轻易,得不到的那些他通常也没兴趣。

从小开始,每次每次,总是这样的。


沙漏翻转,朝颠倒的方向坠落。时间于此逆流,这是一场记忆的复盘。

少见地,羽田秀吉在对弈中途想起了其他事情。过去的事情。


在羽田秀吉的记忆里,更年轻的赤井秀一。那时他的哥哥还不是现在这个搜查官,特工日常擦枪锻炼,上衣一脱都是男子气概和伤疤。

那是少年时代的赤井秀一。留着半长不短的黑发,体格比现在更纤细一点,很适合日式的高中制服,白衬衫打上领带。很久以前他们刚刚搬到日本,即使秀吉第一天就表示自己能记住回家的路,玛丽仍然让大儿子放学之后来接他。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秀吉所有的女同学都坚持陪他走到校门口。秀吉同学,你哥哥要来了吗?你会帮我把这个送给他吗?上次的情书他看了吗?他喜欢巧克力蛋糕吗?

没有,谢谢,他不喜欢吃甜食,我会交给他。秀吉总是对她们露出微笑。这和他的哥哥相反,那时赤井秀一已经不怎么笑了,他总是面无表情地靠在校门上,平淡的绿眼睛自带气场。

当然这无法阻止秀吉的女同学们问出同一个问题。不厌其烦地。

 

你哥哥有恋人了吗?


就只有这个问题无法轻易地回答。赤井秀一有女朋友吗?中学时代的秀吉为此陷入苦恼。他确实在哥哥身边看过一些女孩,但每一次都不一样。


好像有吧。


最后他只能如此回答。顺利得到了女同学们伤心的叹息。当然也有一些不放弃的,大胆的,更主动的,告白的;最后她们都变成了同样伤心的。

“……他拒绝你了吗?”

有一次秀吉忍不住问。眼前的女孩眼睛都哭肿了。

但她回答:没有。

这让秀吉陷入了更深的迷茫。没有被拒绝的话,为什么要哭呢。


有一阵子,这样的赤井秀一似乎成为了大魔王一样的存在。秀吉已经搞不懂女孩们到底怎么看他了。冷淡的,吸引人的,有礼貌的,傲慢的。也不是不温柔的。非常讨厌的。所有矛盾的形容词都堆在一起。

我说不上来,最后那个女孩子告诉秀吉。

“反正就是,我没办法……”


变成特别的人吧。


王尔德说,除了诱惑,我什么都能抵抗。但赤井秀一好像从来都不抵抗。与其说是来者不拒,不如说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诱惑他。

我没有办法变成对他来说特别的人。一直到很久之后,羽田秀吉都记得这句话。

 

后来赤井秀一离开了校园。他留长了头发,开始抽烟,像所有工作狂那样用墨镜挡住黑眼圈。但为他着迷的女性——和男性——似乎只增不减,在魔法师制造涟漪的沙滩上,连嫌犯都对这个极品男人发出赞叹。

哎呀,好男人!

当时的北森靖绘说。没错,秀吉还记得那个嫌犯的名字。这就是世界第一的记忆力。

但他已经记不起赤井当时的表情了。或许是因为赤井根本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吧。一次又一次,他的哥哥永远对这种事毫无感觉。

一直是这样的。

 

再之后赤井回到了美国。差不多就在加入FBI前后,秀吉还曾经飞去拜访过他。大体算是相当愉快的兄弟时光,他在赤井的公寓里住了几天,还顺便宣布自己和宫本由美正在交往。

“很棒吧,哥哥,我真的喜欢她!”

当时他们正一起走过街头,赤井刚请弟弟在小酒馆吃过晚饭(是的,就是他打工拉琴的那一间)。秀吉整个人都陷在热恋里,恨不得把自己的告白登上纽时头条:

“我肯定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你知道我们——” 

Ho。赤井秀一只是叼着烟,从口袋摸出一盒套子扔给了他。

“不是啦哥哥啊啊啊啊啊!!!”

纯爱的羽田名人抱头大叫。



你看来很眼熟。

偷听bot,Overheard New York。在那些开放的异国,酒吧和十字路口,时常听见这样的笑话。你看来很眼熟——莫非你是名人吗,或者我们睡过?

后来秀吉已经没法把这当成笑话了。当第四个和赤井擦肩而过的美女又一脸惊讶地回过头,他不得不开始怀疑笑话都是取材自哪里。

那是你的一夜情对象吗?当然不可能这么问。但赤井秀一应该不是什么名人吧。


他的哥哥。 


在母亲眼里太过任性的。在妹妹眼里太过遥远的。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几乎只剩下背影的哥哥。

于是羽田秀吉发现,赤井秀一放学了来接他回家的那段日子,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久到他自己都已经长大,现在还谈了恋爱。

而赤井秀一也已经离开家很久了。身上的高校制服变成了FBI的雷德夹克,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做了很多秀吉看不见的事。

但是有另一些什么,似乎始终都没变过。

 

冷漠的,也不是不温柔的,但就是什么都不在意的。羽田秀吉想他的哥哥确实和他很不一样。对别人的恋爱毫无兴趣,也从不分享自己的恋爱故事。也或许他真的没有那种故事。

即使在那些最自由而浪漫的国家里。即使第五个美女又欲言又止地回头了一次。

为什么没有人能够成为赤井秀一的那一个呢?

那时秀吉想。

让他在意的。对他来说,特别的那一个人——



秀吉离开美国那天,赤井开车送他到机场,嘱咐他到了日本记得说一声。这一点确实很有兄长风范,降落之后秀吉听话地打了通电话给他。

结果电话那头传来女人放浪的叫声。秀吉冷静接住自己的下巴。

“哥哥?”

嗯。赤井的声音仍然很沉稳,听上去毫无波澜。即使谁都知道他正在做什么。

“你到了?”


Are you there?

 

说的是英语,有一瞬间秀吉不清楚他在问自己还是在问对面的女人。后者有一种充满暗示的意味,让他立刻就红了脸。

哦,赤井笑出声。很显然明白秀吉误会了什么。他换成日语说:我问的是你。

“……我到了我到了。”

秀吉简直想投降。都能想象赤井正对他露出调侃的神情。

真是的,哥哥。不要在这种时候接电话啊。

露水情缘一夜风流,在那里想必是第六位女士,下一次街头相遇会让赤井觉得眼熟。或许她会爱上赤井也说不定。那时赤井会说什么呢——秀吉想着诸如此类的事情,匆匆扯完几句就挂了电话。

如果玛丽在这里,可能会当场发送吼叫信吧。在你弟弟面前干什么啊!

 

再后来,赤井给他的那盒套子被扔进了垃圾桶。在东京的机场,某一个角落。秀吉离开前最后看了它一眼,想着如果哪天赤井也能幸福快乐就好了。这意思是有感情的、安稳的,长久的那种。

可惜他哥哥对快乐的定义可能和他不同。那之后赤井秀一成了FBI的搜查官,王牌狙击手,但电话那头时不时的惊吓从没消失过。英语法语西班牙,那些女人带着不同地区的口音。秀吉每一次打给赤井,都很想知道他怎么在百忙之中依然不缺床上生活。

 

好吧,该怎么说,世上也是有詹姆斯邦德这样的人嘛。



-



记忆走到尽头。倒转的沙漏重新翻正,时间安静地坠落。

 

在羽田秀吉的棋盘对面,赤井秀一抽着烟,露出思考的表情。但显然并不在想下一步棋该怎么走;事实上他已经输定了。

所以他在想其他事情。

并不像苦恼,也不特别深沉。就只是这样想着某件事,绿眼睛专注地停在那里。

于是秀吉也安静地看着他。这是如今的赤井秀一,重新剪短了那头黑发,回到了日本。剿灭组织之后还有收尾工作,他离开工藤宅邸,留在东京,租了短期公寓。


你在想什么?

 

烟雾静静升起。这一步棋的时间应该到了,但秀吉没有说话。赤井像是突然醒来似地眨了一下眼。

“啊,我认输。”

然后也像突然醒来那样说。爽朗地——对这场胜负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秀吉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正是因为如此,即使赢了自己的哥哥也并不有趣。要再来一局吗?但在他来得及开口之前,赤井把手探进了口袋里。

因为他的手机响了。那一瞬间,秀吉突然想,他或许知道赤井刚才在想什么了。

他在等这通电话吗?

他在想那个人何时会打来吗?


赤井移开叼住的烟,接起了手机。似乎没有打算回避自己的样子,于是秀吉继续看着他。

他对电话那头说:“你下班了?”


也许是在家里的关系,赤井难得地戴上了眼镜。最常见的银框款式,但放在他脸上就仿佛在拍代言画报。有时秀吉想起当年那些女同学,她们的痴迷很显然其来有自。

银框眼镜,黑衬衫,为了下棋卷起来的袖子。秀吉看着他线条漂亮的小臂,那上面有一些浅白色的疤。训练或实战,格斗留下的伤痕。

然后赤井顿了一下,说:今天我弟弟在我这。

“没办法,他和女朋友吵架,被赶出家门,只好来借住几天……”


哇啊啊。秀吉慌乱地跳起来。怎么连这种事都讲啊!

赤井抬起眼看他,戏谑地挑了一下眉毛。我有说错吗?

没有。被兄长出卖的名人只好又坐下。呜呜呜,由美糖。


嗯,赤井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所以你今晚要过来吗?”

 

等一下。秀吉又慌了。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啊。要过来吗?今晚要过来吗?你今晚要过来吗?

这听起来很不对啊!

他立刻开口:“如果你们——”

 

赤井对他举起没拿电话的那只手,示意他安静。手机那头的人似乎正在说话。

过了半晌,赤井说:这样啊。

“那我想吃Paella(西班牙海鲜饭)。”

 

怎么回事,话题变成晚餐菜单了。秀吉呆呆地看着他——然后他看见赤井抬起来的那只手。

刚才完全没有注意到。叠在那些褪得浅白的疤痕之上,有一道新鲜的、血红月牙似的伤。感觉像指甲抓出来的痕迹,底下有淡淡的指印。似乎曾有什么人失控地掐住赤井的小臂,而他并没有反抗。

那是在床上发生的吗?

秀吉停止思考这个问题。太可怕了。

而赤井就在这时笑了。只是非常淡地笑了一下而已,电话那头的人或许根本听不出来。浅浅的笑意掠过唇角,比一次呼吸更轻。

不,秀吉听见他说。


“我只是在想,你是全世界最棒的。”



-

 

 

羽田秀吉,二十八岁。

 

或者很快就是二十九了。这二十九年里能让他想不透的事情并不多,毕竟一个人如果绝顶聪明,那他想什么都会相当容易。

所以这一次,他也轻易就能想到和赤井通话的是谁。至少想不到更有可能的人了。

他曾经和那个人见过一次面。


就在几个月前,联合搜查结束之后,日美双方的聚会。庆功宴在深夜转场到酒吧里,羽田秀吉在那一晚接到赤井秀一的电话。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赤井从不会在这时打扰作息规律的弟弟,秀吉有些惊讶地接了起来:

“哥哥?”

那一头回应的声音很陌生。但来电号码确实属于赤井没错。

“羽田,嗯,名人。”

对方说。看来是拿赤井的手机拨通了这个号码,并且知道秀吉的身分。

“你是赤井秀一的弟弟吧?”

 

有一秒秀吉甚至以为赤井是被恐怖份子绑架了。那就是想要赎金吧,没问题,以羽田家的财力——

然后对方毫不留情打断他的幻想。那个声音冷冷地说:这里是公安。

“你哥喝醉了。你能来接他回去吗?”


庆功宴。秀吉终于想起赤井似乎提过这件事。当然可以!他立刻回答:我马上过去。

“啊不行!等等,我不太会开车——叫出租车行吗!我——啊,由美糖,算了我自己去——所以你们在哪里,我是说,我到了之后要找——呃,等一下,请问你是?”

 

就在他自乱阵脚的同时,电话那头的人发出一种轻微的气音。时至今日,秀吉也不确定对方当时到底是被逗笑了,还是不耐烦地吐了一口气。

出租车也行,最后那个人说,接着报了一个六本木的酒吧地址。直到这时秀吉才发现,对方的声音似乎很好听。

“我的名字是降谷零。”



那就是羽田秀吉第一次见到降谷零。当他匆匆跳下出租车,来到酒吧门口,有一台白色跑车张扬地停在那里。马自达的RX-7。

午夜的六本木是盛着碎冰的,光里流出晶莹夜景。有个青年站在那样的光下,金发被映得几乎透明。在浅灰色的西装外面,套着看上去很昂贵的白色风衣。

“羽田名人。”

他说,对秀吉稍稍点了下头。比电话里更冷,也更好听的声音。

“我是降谷。很抱歉这种时间打扰你。”

不不不,秀吉慌忙回答:我就住在附近。

“我哥哥……”

 

等等,要说什么?给你添麻烦了?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居然要说出这种话。真的有可能喝醉吗,难以置信。

我哥哥可是那个赤井秀一啊。


下一秒那个赤井就从酒吧走了出来。步伐确实是难得地不太稳了,后面还跟着两个略显担忧的FBI。如果您需要我们——秀吉听见类似的英语。Sir——

赤井只是轻轻挥了一下手,径直朝这里走了过来。降谷站在原地,对着他抱起胳膊,一动也不动。这是一个明显表达冷淡的动作。

但赤井毫不在意地靠近他。太近了,几乎要贴到他胸前;降谷不得不整个人往后靠,看着像是被困在赤井和他自己的车中央。

FBI,他用愠怒的语气开口。

“我警告你……”


赤井似乎笑了一下。他伸出手,轻易就把金发的青年圈到怀里。

稍稍侧着脸,自然地低下头去。一开始秀吉以为他只是想要和降谷说话。

接着他意识到这两个人接吻了。微醺、缓慢而温柔地,赤井合上眼,像真的喝醉了那样。降谷仍然是冷淡的样子,背靠着车门,但也没有推开他。他的手交抱在身前,压在赤井的胸膛上。

他也没有闭上眼睛。在赤井吻他的时候,降谷就那样凝望着不知道什么地方。或许正看着夜空吧。

漂亮、寒冷、安静,东京都的月亮。从赤井的黑发之间落入他眼里,碎冰似的光。

 

“你不能载我回去吗?”

然后秀吉听见赤井说。气息很低,轻而缠绵,几乎显得任性。他的唇在降谷耳边落下,像另一个吻被印在那里。

等一下,哥哥,我人还在这啊。秀吉简直欲哭无泪。看来你们挺好的,那我走了啊?

“我说了我还有工作。”

降谷冷冷回答。我要直接回去警察厅。

“你今晚还没闹够吗,赤井秀一?”

 

那一刻似乎有什么东西冻结了。明明是温柔的、微微下垂的形状,却毫无温度的冰蓝色眼睛。

秀吉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仔细一看,在那身漂亮的西装底下,降谷的衬衫其实并不整齐。领子有点凌乱,他的嘴角也擦破了。在赤井的颧骨上,有一块不太明显的瘀伤。

怎么回事,刚才酒后斗殴了?

 

你今晚还没闹够吗?


好吧,赤井说。他稍稍从降谷身前退开来,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那你回去吧。祝你工作顺利。”

降谷看也不看他,自顾自把右手搭到车门上。左手探进口袋里——

他僵住了。


赤井轻笑出声。什么东西在夜空下闪了一闪。秀吉看见他抬起手,仿佛变魔术一样,小小的钥匙凭空出现在那里。

RX-7的车钥匙。很显然不久前这东西还在降谷本人的口袋里,但此刻它挂在赤井的食指上,打转着晃了一圈。

降谷君,赤井用奇妙的语气说。 

“想走的话,就不要把重要的东西放在口袋啊。随便就会弄丢的。”

 

他什么时候拿走的?

 

秀吉突然想起赤井出现时的动作。随意而自然地伸出手,把降谷揽到怀里,指尖从那件白风衣的口袋上轻轻滑过。

是在那个时候吗?


有那么一秒,秀吉是真的怀疑自己的哥哥会被当场杀死,然后降谷会拿走车钥匙,头也不回扬长而去。不过这样的剧情当然没有发生,不然这个故事就会结束在这里。

降谷只是把放在车门上的手抓紧了。像是忍耐着什么一样。

像是有什么东西就要满溢出来了那样。汹涌地,就要忍不住了,或许会从胸口爆炸那样。像一百万只蝴蝶同时破蛹而出那样。

他的心脏。漫天的翅膀。


如果你真心想走的话——


“秀吉。”

赤井说。似乎这时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弟弟,一边回过头来。秀吉看见他的绿眼睛,清醒的,若有似无带着微笑,里头毫无醉意。

“抱歉还让你跑一趟。你先回去吧。”


尊重,祝福,人别死酒吧门口。善良的羽田秀吉只能善良地离开。回到出租车上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告诉司机自己也不清楚状况。

“我们回去吧。”


那一夜的最后,在逐渐远去的车窗外,已经看不见降谷的表情。他的脸藏在赤井肩膀投下的阴影里,秀吉最后看见的东西是一点金色。夜风把他的金发和白色衣摆同时翻了起来。

于是秀吉不合时宜地发现,降谷的身材似乎相当好。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这件事;在已经穿着西服三件套的情况下,他居然还能再穿上一件风衣。

身材很好,腰也很细。几乎像模特一样,脸蛋漂亮得无可挑剔。在电话里听见公安的时候,原本以为是性格死板的官僚;但是此刻看来,降谷在那方面的作风显然也很开放,不然就不会和赤井保持这种关系了。


降谷零。


那之后秀吉得知他不只是公安,还是公安高层,二十九岁的警视正。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完美到可怕的人。

然后这样的人成为了赤井的情人。不是爱人也不是伴侶,只是床上的那一种。

像降谷零这样的人。


当然,有时候秀吉想,情人这个定位到底够不够准确。

他和赤井过去的那些床伴一样吗?不一样吗?有点难以确定。至少赤井并没有安定下来更进一步的样子,但他仍然和降谷保持了这么久的关系。某一次赤井不经意说溜嘴,于是秀吉得知他们早从卧底时期就开始上床了。


那时我对他很不温柔。


只建立在身体关系之上,这么长的日子。说自由又似乎不自由的。

另一些时候,秀吉也想,他们究竟为什么愿意留在这样的关系里头。





002


日常,一个什么也不会发生的晚上——

我也想知道,如果能和你度过这种日子,那感觉会是怎么样。




003


规律地、无声地,记憶归于平静。第二次翻转的沙漏走到了尽头。

而赤井挂掉电话。秀吉问道:“是他吗?”

他的哥哥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什么?”

 

赤井秀一,三十二岁。敷衍的高手,让一切不了了之的天才。只要是他不想主动提起的话题……

“我是说,”秀吉单刀直入,“降谷君。”

赤井笑了出来。你可不能这么叫,他用轻松的口气说。人家比你大一岁呢,要用敬语。

好吧,秀吉说。降谷警视正。(这是模仿由美的叫法)

“反正是他打来的吧?”

赤井点起另外一根烟。看不出他到底喜不喜欢这个话题。“嗯哼。”

“你们在交往?”

居然就这么问出口了,秀吉都想为自己鼓掌。或许是真的好奇很久了。

赤井的表情仍然很淡定,“没有。”

“但他很常来你家?”

“因为他不让我去他家。”

 

淡定的,平静的,漫不经心。从小到大,秀吉看着这个哥哥,问过很多问题。那些时候赤井秀一总是这样的表情。他有时回答有时不回答他的问题。

为什么英国总是在下雨?蛇颈龙的家在哪里?你能教我下西洋棋吗?我们的爸爸怎么了?你为什么要去美国?你为什么要回日本?这个伤是怎么回事?这几年都发生了什么?我能打电话给你吗?

哥哥。

你现在过得幸福吗?


烟雾淡淡升起,又在赤井的眼里散去。秀吉轻咳一声。

好吧,他说。你们高兴就行。 

“如果你们今晚,需要,嗯,一点私人空间,那我也可以去住酒店……”

不必了,赤井叼着烟回答。我们不需要。

“我今晚不想和他做。”


即使已经当了快三十年的兄弟,羽田秀吉(完全是保守的日本人)仍然时不时被赤井秀一(完全是开放的美国人)所震惊。听我说,谢谢你,这种事真的不必说给我听。

赤井被他呆滞的表情逗笑了。

“怎么,很难理解?” 

不是理解的问题。问题是我并不想知道这种事情。但这件事确实不好理解(没有在交往的话,他来你家还能干什么?)于是秀吉仍然顺着问道:

“为什么?”

不想就是不想啊。赤井耸了耸肩。就算是你,也有不想下将棋的时候吧。

这样说也是没错。秀吉不得不沉默了片刻。 

“但是,”最后他说,“我还是最喜欢将棋了。” 

……

赤井侧过头,继续抽烟,什么也没说。其实秀吉也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讲。

是啊,但是。即使如此。

我还是——

 

赤井忽然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和由美糖交往?”

等一下,哥哥。不要随便就把别人的女朋友叫作由美糖啦。

秀吉夸张地皱起眉头。但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需要思索: 

“因为我要让她幸福啊。”

“不和你交往的话,她就无法得到幸福吗?”

赤井的语气仍然很平静。秀吉突然被他搞得苦恼起来。 

“这……”

 

不一定。但好像也不是这样。不不,我们是命中注定的啊? 

但她真的非和我在一起不可吗?


对吧,赤井翘起二郎腿。仍然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 

每次每次,总是这样的。从小到大都一样,每一次秀吉问他什么问题,他看上去都并没有认真在听,也没有打算好好回答。 

但是,不知怎么,又好像其实已经回答了。


不交往的话,就无法得到幸福吗?


赤井总是用这种方式回答问题。直到最后也不会明说的。


我们的爸爸怎么了?你为什么要去美国?这几年都发生了什么事?


就像过去一样。用他的FBI夹克,机票,电话,留长又剪短的黑发。藏在衬衫底下的枪和枪伤。寄回来给真纯的录像带,有时会拍到后面的墙。剪报资料,一些危险的调查。 

任性的、遥远的,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只剩下背影的哥哥。此刻他已经回来了,一路受过的伤开始愈合,而过去的那些问题似乎都不再重要了。 


是啊,那么。既然如此。

我多么希望,现在的你也能够——

 

如果是由美的话,最后秀吉说:就算不和我在一起也可以。

“但是我想让她更幸福。两个人在一起的话,会比一个人更幸福——也有这样的可能性吧?”

或许。赤井不疾不徐地回答。 

“我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世界上唯一能把敷衍说得如此帅气的男人:赤井秀一。

如果是在平常,秀吉早就放弃了。他从来不挑战自己的哥哥;毕竟连玛丽都无法动摇这个人已经决定的事情。

但是,该怎么说呢,有些人遇到了不在一起就很可惜。更何况确实有那么一瞬间,他认为连赤井自己都未必想要就这么下去。

即使在无意识说出的话里,有时候也藏着真心吧。


我今晚不想和他做。


“难道你不想要那样的关系吗?”

秀吉问。我不需要,赤井回答。但秀吉的本日人设是富有求知欲的弟弟,他继续追问道:

“那如果他想要呢?”

“想要这种关系吗?” 

赤井似乎觉得有点好笑: 

“你是说,他会想要交往、婚姻、纪念日,在庭院里给白色的小狗盖房子——” 

对啊,秀吉说。 

“或者约会、家庭电影、圣诞树,一起去买点礼物什么的。”

就像世上所有相爱的人做的那样。就像他现在和宫本由美做的那样。虽然很难想象那个降谷零会养狗,但这样的日常确实还不错吧?


出乎意料,这次他没有立刻被反驳。他的哥哥停下来,把烟按熄在烟灰缸里。

空气里有片刻的静默。

我不清楚他想不想要,最后赤井说:但他会说不行。 

“你知道公安警察是什么吧?”

“……哦。”

秀吉突然觉得有点泄气。因为他确实懂了。 

决定性的一步出现了,或者说致命的。这就是王手,结束棋局的将军。 

所以,赤井轻松地重复:他会说不行。 


对他自己,也对任何试图爱他的人说不行。试图真正触碰到他的人。这种时候,他需要那个人对此表示同意。告诉他没错,你是对的,你不必在意。 

我们确实不需要那种关系。


后来的话没有被说出来。一切都回到了原点,那些从来不被正面回答的问题,好像什么也不在意的、赤井漫不经心的绿眼睛。在等待降谷到来的时间里,他们又无言地下了第二局棋。

千日手。在将棋的世界里,如此称呼走不出来的死局。停滞不前也无法改变。

停滞不前,也无法改变。秀吉仍然无法不去想这样的事情。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么,现在的你。

要怎样才能够得到幸福呢?


最终也没有结论,这道小小的、兄弟之间的辩题。有人按响了门铃。

我去开门,秀吉慌忙起身。啊,赤井说,但是慢了一步。秀吉已经走到门口,听见他的哥哥在身后说:他有钥匙。

按门铃只是意思意思告知一下而已。果然秀吉面前响起了门锁打开的声音。

 

“……”

 

羽田秀吉,二十八岁,此生从未如此无语。你们到底是怎样啊。

明明不是那种关系,却能把家里的钥匙给他吗?明明不是那种关系,却能收下别人家里的钥匙吗?


在心情复杂的名人面前,公寓大门打开了。不久前才被这对兄弟讨论的人出现在那里,金色头发白衬衫,今天也穿着讲究的风衣外套,带有分量感的下摆完美衬托出腰线。风衣是漂亮的海军蓝,和他的眼睛很相配。 

那双蓝眼睛淡淡看了秀吉一眼。

“太阁名人。”

降谷零说,对他点了一下头当作招呼,轻车熟路走进屋里。秀吉看着他把手里的纸袋放在桌上,一边自然地脱下外套,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才是闯入的那一个。


怎么办,是我打扰了你们吗?我不该出现在这里吗?其实我应该出去住酒店对吧,但被认出来很麻烦啊,我好歹也是名人啊!

救命,由美糖。我想回家。


赤井往桌上的提袋里看了看。秀吉实在不知道能做什么,只能僵硬地回到桌边坐下。袋子里放着雪白的纸盒,叠在一起,明明是外卖却看上去很有质感。散发出来的香气也很诱人。

但赤井似乎并不满意。他像孩子那样蹙起了眉头。

“我是想吃你做的。”

他用控诉的语气说。这就是我做的,降谷淡淡地回答。

“我只是借了波洛的厨房。食材更好,和他们的餐盒——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问题。比我回家一趟方便很多。” 

“和榎本小姐一起做的?”

“你很在意她?”

我不在意。赤井的语气又沉穏下来。我都不认识她。

降谷自顾自松开领带,什么也没说。秀吉觉得自己都要石化了。

 

这鬼一般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对了,降谷毫无预兆地转向他。石化秀吉立刻抖了一下:“是?” 

赤井噗哧一声笑出来。降谷看也不看他,对秀吉说:我给你做了Carbonara。

“下面那一盒。听说你喜欢乳酪,所以多放了一点进去。你也还没吃饭吧?”

“还、还没……”


我要说什么,非常感谢,好不自然——明明也是见惯大场面的名人了,此刻的秀吉仍然有点欲哭无泪。归根究柢,面对一个跟你哥关系复杂的人,到底要用什么态度才对啊?


幸好复杂关系的主角之一插话解救了他。赤井问道:“那你呢?” 

我吃过了,降谷随便摆了一下手。我要去冲个澡。

但那只手被抓住了。于是降谷不得不回过头。 

赤井的声音沉了一点。“我想和你一起吃。”

“没必要吧。” 

降谷的回答和表情一样不以为然。秀吉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赤井握着他的那只手似乎收紧了。 

降谷君,他平心静气地说。

“当我向你提出今晚的菜单,我的意思是,我想和你一起做晚餐,然后一起吃饭。”

“你又不会做。” 

“我可以帮忙。”

哦。秀吉以为降谷会继续拒绝,但他居然笑了。是那种毫不掩饰,嘲弄的笑容:

“你今天很爱撒娇啊,赤井秀一?”

赤井也笑了。仿佛已经很习惯被如此对待,他松开降谷的手,说:好吧。 

“你的浴巾晾在阳台上。”

 

降谷头也不回地走了。很显然也非常熟悉阳台在哪里。现在秀吉觉得自己的存在越发艰难,在这吊诡的、对第三人极其不友好的空间——

赤井若无其事打开自己的纸盒,对他说:吃吧。


Paella。

降谷零,或者说安室透很擅长做菜,这件事羽田秀吉是听过的(感谢少年侦探团)。此刻出现在那里的料理确实让人惊艳。缤纷的烤蔬菜,金色米饭,浸满番红花和龙虾高汤的香气;干贝也煎得很漂亮。只是以西班牙名菜来讲看上去并不算道地,或许是特意改良的做法。 

是为了赤井才这样吗?秀吉忍不住想。好像放了很多他爱吃的东西进去。

在赤井秀一成为黑咖啡能量棒不挑食的赤井秀一之前,也曾有过一些东西,他吃到了会露出稍微高兴的神情。在秀吉很小的时候,模糊的记忆。那时的赤井也很小,如今想起来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

降谷为什么会知道他爱吃的东西? 

赤井对他说过什么样的事情?


但赤井本人似乎没有在想同一件事。他问:

“你想喝酒吗?”

秀吉愣了一下。这是一个很日本的名人,对佐餐酒并没有特别习惯。但赤井已经站起身来,一边继续说道:

“我还有波本威士忌—— ” 


“海鲜要搭配白酒。你的品味发生什么事了,FBI?” 

降谷的声音说。不晓得什么时候他又出现了,浴巾搭在手臂上,一边对赤井露出冷笑。

总觉得这个人会对赤井的一切喜好都表示嫌弃。秀吉突然这么想。

明明做菜的时候没有这样啊。为了赤井喜欢的东西,还特地改了食谱不是吗?


“这样啊。” 

但赤井从善如流。完全没有打算坚持或回嘴,秀吉看见他放下手里的波本威士忌,换了一瓶白苏维浓。 

有一瞬间,降谷似乎想说什么。

 

所以你也不是非要波本不可吗?


当然他没有这么说。取而代之的是傲慢的——他直接从赤井手里抽走了那瓶白酒,说:不准喝。 

“我突然想起来,这个要留着做白酒漬桃。”


到底是怎样啊!!!


现在秀吉已经肯定了。降谷就是在找赤井麻烦;那瓶白苏维浓被他拿走了,看这架式说不定会一路带进浴室里。总之是赤井现在想喝也不行了。

“果然还是只能喝波本啊。” 

伤脑筋,赤井用一点也不伤脑筋的语气说。他凝视着降谷消失的方向。 

“你也觉得很可爱吧?”

 

完全不觉得,秀吉在心里回答。我觉得你们两个都有点问题,我在这里继续待着也会变得不正常。请让我回家。 

呜,由美糖。




004


没有办法轻易说出甜蜜的话,无法像奶油蛋糕那样微笑。 

不主动也不擅长诱惑,其实不开放也不想假装。既不坦率也不善于说谎。

他不是波本,也不是安室透。




005

 

在降谷冲完澡的同时,赤井的手机又响了。秀吉听见他接电话,用英语,声音沉了下去;听着像FBI的工作出了什么问题。

 

“我出门一趟。” 

显然是他必须亲自去解决的事情。赤井挂掉电话,开始套上夹克。降谷靠在浴室门口看他,懒懒地问:“谁打来的?” 

同事,赤井说,一边把针织帽安到头上:“他们遇到一点麻烦……” 

“是谁打来的?” 

降谷重复。赤井的动作停了下来。 

朱蒂。最后他回答,感觉像叹了一口气。秀吉不知道为什么降谷对此露出一种胜利的神情。他似乎相当享受赤井压抑着什么的反应。

看来你今晚有得忙了,公安警察说。他从秀吉身旁穿过,那头金发仍然在滴水: 

“既然这样,我自己留在这里也没意义。我要回去了。”


但赤井又抓住了他的手腕。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二次了。

我很快就回来,他看着降谷的眼睛说。

“只是一点小状况,不需要太久——”

“别浪费我时间。”

降谷的声音很冷漠,像一面镜子,或平滑的冰。他用没被握住那只手撩起自己的前发: 

“谁知道你们今晚要搞到几点才结束。我对FBI的工作效率……” 

我很快就回来,赤井重复了一次。 

“拜托了。我保证不会让你等太久。” 

“你凭什么让我等?”

 

厉害了,秀吉想。是听上去很蛮横但意外有道理的论点。


你凭什么让我等?


果然赤井沉默了,看来是没什么条件能谈。降谷又露出了那种胜利的表情。 

“谈判专家,赤井搜查官——” 

他嘲讽道:

“以上是两个毫不相干的名词。好了,没话可说就放手,我要回家了。”


但赤井笑了。他松开降谷的手腕,有一瞬间秀吉眼前突然强烈地浮出既视感。

在六本木的酒吧,光影破碎的街上。降谷的身影在夜里僵住了。

 

如果你真心想走的话……

 

“那么,”赤井问,“要我顺便载你吗,降谷君?”


平静的湖水漫不经心,也深不见底。湖水是美而冷淡的。

秀吉看着降谷被放开的那一只手。它停在半空中,像一句说出了又收不回的话。

“……谁要坐你的车。” 

最后降谷恶狠狠地说。那只手倏地一抬,从赤井脸上抽走了那副银框眼镜。在他转身走回厨房的时候,秀吉已经看不见他的表情。

“出门别戴。一点也不适合你。” 

他只扔下这句话。了解,赤井回答,眼里又带上了笑意。顺从地,仿佛他才是被迫服软的那一个;但秀吉不觉得自己看错了他刚才的眼神。

 

支配的,被支配的。被宠坏的,把他宠坏的人。秀吉又想起那一天,RX-7的车钥匙,白色风衣的口袋。风衣的主人是一个公安警察,足以在组织卧底的顶尖搜查官。

然后一整串钥匙从他身上被摸走了。这样的把戏,降谷是真的无法发现吗?


此刻秀吉突然想,或许当时的降谷其实默许了整件事发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或许这个人也露出了同样的眼神。和刚才的赤井一样。

和他们一直以来一样。


压迫,独占,控制欲;找麻烦和自找麻烦。纵容一些放手或逃跑的宣言,有时假装有时直接不假装。被束缚的时候说谎,被松开的时候又留下。

一来一回,没有尽头的千日手。说自由又不自由,矛盾的迷宫。

所以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们到底想要怎样的关系?


羽田秀吉,二十八岁,是真的第一次遇上这种想不明白的事情。

 

不过,他又想。赤井戴眼镜的样子确实很帅气。

那些FBI的同事没法看见,还是有点可惜。




006


有人说:咲这个字就是开花。关上口,从不言说的就是花。

梔子、白茉莉、冷冷的樱花。透明的露水落在夜里,像声息消失在水中。

从不开口的就是花。

冷冷地承受,冷冷地为他绽放。有时也想起那一晚,六本木上空的月亮。


为什么我无法对你温柔呢?


沉默的,绿宝石眼睛的蜘蛛,似乎并不为留住什么而张开的网。

沉默地承受,沉默地对他开放。




007


冷冷的、透明的香气。


去掉桃核,切块的蜜桃。白酒加上砂糖,连皮煮出漂亮的淡粉色。放凉之后还要浸渍一晚,桃子被盛进小玻璃罐里,再放进冰箱。 

他不喜欢吃甜食,秀吉想起很久之前,自己对某个女孩这样说。那么赤井会把这样的桃子吃掉吗?有点难以想象。

即使隔着冰冷的玻璃,仍然甜美地散发香气。秀吉望着降谷的侧脸。

适合拿来酒渍的,都是还没熟透的果实。仍然有点生硬的。

降谷转过头,对上他不及收回的眼神。


“……你想吃消夜吗?”

 

那一晚直到午夜,赤井都没有回来。降谷像是非把白酒用完不可一样,在冰箱几乎被酒渍桃子填满之后,他还做了一小份香料白酒烤鲷鱼给秀吉。

知名于欧洲,但秀吉小时候从未吃过的料理。他的英国母亲很显然没有这等厨艺。特色是利用蒸气的技法,让鱼维持柔嫩的肉质,同时锁住汤汁。端出烤箱、撕开烘焙纸的一瞬间,会夸张地溢出香气。


所以,赤井常常能吃到这种消夜吗?


不合时宜地,秀吉想起这样的事。真对不起,由美糖。再怎么自诩为好男人,我也没法为你做出这种等级的东西。

不,如果拜托他教我的话……

秀吉在这里停止胡思乱想。他肯定是没有立场拜托降谷零的——拿什么身份啊?床伴的弟弟?也太奇怪了吧。


降谷看了他一眼,“好吃吗?” 

太好吃了,秀吉立刻回答。谢谢你,呃——

“呃,降谷,警视正……”


真是太尴尬了。说到底两个人在这里独处本来就是很尴尬的事。秀吉甚至不知道如何称呼他;总觉得这人也不会说出“叫我名字就行了”这种亲切的话。

隔着看似透明的玻璃,无法碰触的东西。

 

秀吉决定直接忽略尴尬的称呼问题。非常好吃,他重复道:谢谢你。 

“如果可以每天都吃到就好了。”

 

出乎意料的是降谷怔了一下。接着他笑了。

这是秀吉第一次看见降谷这样笑。在这个人身上,那种微妙的距离感似乎稍微消失了。那双蓝眼睛看他的样子柔和下去,像看着什么非常年轻而天真的人。

明明秀吉也只比他小一岁而已。 

但降谷说:很久以前我也说过类似的话。 

“在我试图让……朋友教我做菜的时候。”


后来秀吉想,那是唯一的一次,降谷零这样对他说话。其实也没说什么。

但是,又好像说出了非常重要的话。是放在深深的地方,冰封的玻璃之下,名为过去的记忆。在他仍然年轻的日子里。

那么,他对赤井说过同样的事吗?就像赤井把自己从前爱吃的东西告诉他那样?

秀吉当然不可能得到这个问题的回答。


甜美的桃子香气,静静散发了出来。



-



秀吉被吵醒的时候大约是凌晨三点。

 

房门之外、先近再远的,砰砰匡匡的声响。从走廊延伸到厨房,像是有人沿路在家里打了一架那样。如果是闯进门的小偷也未免太过张狂。

……

怎么回事。秀吉困倦地爬起来,走向厨房。不可能是小偷吧,这里可是FBI特工的家——

他在走廊尽头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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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

 

——有些人他不爱你又不放过你,这确实没有办法。

——我爱你。

——可是天快亮了。




009


隔天是假日。清晨,羽田秀吉走进厨房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昨晚还乱七八糟的地方,已经重新变得整洁又明亮。昨夜三点还被搞得乱七八糟的人,此刻也人模人样。白衬衫和金发都一丝不乱,像拍摄厨具广告那样优雅地握着一把刀。 

早,降谷零淡淡地说。刀尖对秀吉晃了一下。

“早餐吃班尼迪克蛋好吗?”


这应该不是人吧。秀吉后退一步,内心对日本警察生出了崇高的敬意。

但降谷好像误会了他的意思。他蹙起眉头,说:要吃别的也可以。 

“或是你想吃甜的,那就把昨天的桃子拿出来。我可以弄点果冻……”

 

非常谢谢你。我只是觉得你应该休息而已。只不过是个早餐,真的不必做到这种地步。 

日本警察还真是可怕啊,由美糖。

 

——话又说回来,赤井经常能够吃到这种早餐吗?


羽田秀吉,二十八岁,今天也是绝赞困惑中。




-



法国白芦笋是白中透紫的,清甜的颜色。洒上星星点点的盐花,再刨几片干酪。往盘里盛进烤过的松饼,培根,一颗滑嫩的水波蛋。

流畅、和谐而轻快,这个人做起料理如同演奏一首进行曲。一切都看上去非常完美,直到降谷开始切芹菜。


……???


秀吉愣住了。赤井的表达更为直接一些。 

“没人会在荷兰酱上面洒芹菜,降谷君。” 

他指控。是的,他就在这个恰当的时机起床,走进了厨房里。 

降谷以清脆的切菜声响回应他。那些芹菜被俐落地剁碎了。 

秀吉抖了一下。好像正被降谷剁碎的是其他什么东西一样;但赤井大无畏地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他。

“我不想吃芹菜。” 

赤井重复道。嗓音听上去闷闷的,可能是因为他正把鼻尖埋在降谷肩上。


出乎意料的是降谷没有闪开他。秀吉听见他笑了一声。 

“请问FBI,”他嘲弄道,“——的赤井秀一后援会,知道他们的王牌会挑食吗?”

“没有那种东西。”

“真让人惊讶。”降谷的声音一点也不惊讶,“但警察厅里有降谷零后援会呢。”

“那么,”赤井很平静,“想必是因为他们还不晓得你会吃芹菜。” 

降谷的动作停了片刻。接着他开始把切碎的芹菜洒进盘里(秀吉在心里呻吟了一声),一边以挑衅的口气问道:

“你为什么对芹菜敌意那么重?”


敌意很重的人是你,秀吉悲伤地想。果然赤井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他的手从降谷腰上稍微松开了。 


你为什么对芹菜敌意那么重?


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问题。因为它太难吃了——秀吉想着他应该会如此回答。但赤井的沉默已经超出了正常时限,久到降谷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

 

“因为你很喜欢它。” 

赤井说。云淡风轻地,顺手揉了一下降谷的金发。 

“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


是吗。降谷重新背过身去,把另一颗水波蛋盛进盘子里。赤井看着他的背影。 

“我要回美国了。”

 

啪。

 

漂亮的水波蛋突然破了。金色蛋黄汩汩流下,蛋白碎散开来,如同一场雪崩。

“是吗?”

降谷又说了一次。他的声音和手似乎属于完全不同的系统,这句话连一点波动都没有。 

但秀吉清楚地看见,就是他自己失手把那颗蛋给弄破的。赤井似乎没有看见同一件事。 

是的,他用平静的口气继续说:所以他们昨晚才通知我。

“这里剩下的事已经不多了,总部有更需要我的工作。”

“什么时候?”

降谷轻轻推了一下那颗破掉的蛋。这是再怎么样也修不好的东西,金色蛋黄仍然徒劳地往下流。

滴答。


有一瞬间,秀吉又看见沙漏。就在降谷身上,倒数的时间正急速坠落。在降谷和赤井之间。

滴答。凌乱的,扭曲的珍珠。已经被融化的奶油。金色、破裂的东西,用无可挽回的方式滴落。

赤井说:“我三天后就走。”



-


 

浴巾、杯子、换洗的白衬衫。除了盛装甜品没有其他功能的玻璃罐。客厅角落,白色的吉他。过于充实的厨房和冰箱,赤井明显不会使用的厨具,和完全不像他会常备的食材。

秀吉直到那时才意识到,这间房子里似乎到处都是降谷的痕迹。

 

他不得不承认,即使加上了芹菜和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这顿早餐仍然很美味。降谷的表现也仍然很正常,早餐过后,他宣布:那我要把放在你家的东西带走了。

你需要帮忙吗?赤井问。不必了,降谷回答。你別来碍事就行。

然后他走进卧室,关上门,开始收拾;在里面一待就是一整个早上。

 

“他有那么多东西要收吗?” 

中午,秀吉终于忍不住问。赤井叼着烟看了他一眼。

这个早上他不停地抽烟。什么都没做,就只是沉默地站在窗前,换个地方,然后再点另一根烟。

秀吉突然觉得自己不该说话了。但是,又好像应该说些什么。

他往卧室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

“……你要去叫他吗?”


赤井没有回答,但熄掉了手里的烟。秀吉看着他走到卧室门口,轻轻转了一下门把。 

果然是锁上的。赤井似乎并不意外。

“降谷君,”他开口,“我能和你说说话吗?”

没有回答。 

秀吉看见赤井握住左手,举了起来,像是想要敲门,最后只是无声地抵在了门板上。

开门吧,降谷君。赤井轻声说。

“你在听吧?”


房门的那一头仍然坚持沉默。肯定是没有在收东西的;但秀吉也不晓得降谷现在在做什么。也不晓得他究竟在想什么。

赤井把前额靠在自己的拳头上,轻轻闭起了眼睛。

你开门吧,他重复了一次。拜托你。

当然没有任何回答。


经过了不断刷新认知的这两天,如果说还有什么新事物是羽田秀吉此生尚未得见的,那就是赤井秀一低头的样子。请求的样子。明明可以轻易地把门轰烂,却站在这里束手无策的样子。

如果降谷能看见他此刻的表情,可能会立刻把门打开吧。光是想像赤井秀一这个男人居然要低下头,本身就是世界上最难忍受的事。


不过,这就是某种悖论了。正是因为降谷不肯开门,所以才看不见此刻的赤井。如果他知道了应该会后悔吧?秀吉发现自己总是不合时宜地在想这类事情。

困在这里,无法改变的东西。

解不开的死局。



-



一直到日色西斜,这两个人仍然隔着一扇门沉默。一整天什么也没做。


相较之下,优秀的名人羽田秀吉已经研究了五份棋谱,打给棋院讨论新赛季的规划,看了几场对弈重播,还自立自强点了外卖。其实很想继续吃降谷做的饭,但人好像正在和自己哥哥生气,实在不好意思去把他请出来。

绯红的,无声的。破碎的金色夕阳,斜斜落在客厅的白色吉他上。


秀吉拎着外卖回到屋里的时候,看见赤井怀里抱着那把吉他,背靠着房门坐在地上。似乎也没有打算说服降谷出来了,只是想让他听见那样、隔着门板随意哼了几句。秀吉也从没听过赤井弹吉他。

 

Layla, you've got me on my knees, Layla

(蕾拉,我已经为你跪下了)

I'm begging, darling please, Layla

(我请求你,我亲爱的——)


Lay-la。克莱普顿的《蕾拉》。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发音听上去有点像降谷的名字,至少前半段很像。Rei和Layla。

但赤井总是喊他降谷君。或许以后也不可能叫出那个名字了;他很快就要回美国了。


Make the best of the situation

(让我们想想办法吧)

Before I finally go insane

(在我彻底发疯之前)

Please don't say we'll never find a way

(不要说我们无路可走)

And tell me all my love's in vain

(而我的爱,一切徒劳无功)



斜斜的,破碎的金色夕阳里,秀吉突然想起了宫本由美的眼睛。难过的,任性的,对他发怒的。即使在那些时候还是非常美丽的。

该怎么说,果然还是回家吧。快点回家,然后和好吧。

人们能够相爱的时间已经太少了。




010


What'll you do when you get lonely

(在你终于寂寞,没有人等在你身旁的时候)

And nobody's waiting by your side?

(你会做些什么?)

You've been running and hiding much too long

(你已经逃避又躲藏了太久)

You know it's just your foolish pride

(你知道这只是你荒谬的自尊使然——)




011


秀吉到机场送行的那天,惊讶地发现降谷也来了。


在偌大的羽田机场中央,穿透玻璃的阳光下。降谷把手插在口袋里,朝这对兄弟走了过来。仍然是冷冷的样子,像秀吉第一次见到他那样。

今天的风衣也很漂亮。奶茶色,英伦风格,双排扣闪烁出金色光芒。那些扣子在阳光里显得很耀眼,但和他的金发一比似乎也不算什么。

……

在他身后五公尺远的地方,公安的部下停住脚步。他们看上去仍然对FBI充满敌意,但降谷满不在乎地直接走到了赤井面前。


“我给你买了一束花,”他开口,“庆祝你终于离开日本。”


那可真是感谢,赤井说。他的绿眼睛朝降谷手边看了看,很显然那里没有任何一朵花。事实上降谷的手仍然傲慢地插在口袋里。

“那么我的花在哪里呢?” 

赤井礼貌地问。降谷耸了耸肩。

“路上遇到漂亮的女人,随手送给她了。”


赤井笑了出来。降谷君,他叹息似地说。我都已经要走了。 

“你还是……”

他在这里停住了,抬起手,有一瞬间秀吉以为他的指尖会抚过降谷的金发。

降谷抬着眼睛看他。他们有一点点微妙的身高差。 

但赤井只是放下手,又露出了那种无奈的笑容。

我要走了,他重复了一次。在他身后,提醒登机的广播正响过大厅。 

降谷又耸了一次肩,“再见。”


温暖的阳光洒在他们之间。穿透玻璃,地面是一片流光溢彩的浅海。路过的深蓝色行李箱,轮子滚出轻而空洞的声响。航班信息,大厅的时钟,时间和光一起从那里滴落。

时光就这样溜走。


赤井没有再说什么,轻轻点了点头。秀吉看见他戴起墨镜,转过身,背起来的行李也并不多。差不多就是一个人生活所需的最低限度,走向出境通道的样子像他已经走了无数次;这个人确实一向独來独往,也很擅长离开。


“降谷先生。”

某个公安警察出声说。他们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另一个人说道:请走吧。

“等等总厅有会议,从十点开始,理事官要求您务必——”

 

理事官要他务必做什么,秀吉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因为所有公安同时倒抽了一口气。 

漫天绽放,一百万只蝴蝶的翅膀。降谷的风衣腰带翻了起来,在他奔跑的时候又落下。

奔跑着,穿越阳光灿烂的大厅。赤井在出境门前回过了头。


“——”

 

一百万只蝴蝶同时扑进了他怀里。降谷的金发。

金色的、汹涌的、耀眼的阳光。在最后一刻终于融化,冰封的迷宫彻底坍塌。

赤井无声地笑了。

降谷的脸仍然埋在他胸口。赤井用单手抱住他,另一手举起食指放到了唇边。那双绿眼睛远远看了过来——现在公安们感觉要拔枪了。

 

抱歉让你们跑一趟,秀吉看见赤井的口型。你们先回去吧。

 

这一幕突然似曾相识。就在六本木的街上,深夜的酒吧门口。那时秀吉想着这段关系就是千日手。

停滞不前,也无法改变。从很久以前就被困住的。 

现在他们改变了吗?

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决定奔向他的时候。

就有新的路能走了吗?


羽田秀吉,二十八岁,在人生里初次遇到这么多无法回答的问题。

 

所有的问题都很复杂,或许直到最后也不会有答案。但是更久之前他也曾经站在这里。

站在灿烂的阳光底下,东京的羽田机场中央。那时他比现在年轻很多,刚刚从美国回来,落地后给赤井打了一通电话。然后他把赤井送他的套子扔进了垃圾桶里。

那一天秀吉只想着一件很单纯的事情。一点也不复杂的。

 

那时候他想,如果赤井也能幸福快乐,那就好了。

 

 

Fin.



蝶骨

【赤安】Re : 未完成

莱波,M25上映贺(希望M26能有酒厂戏份


*灵感来自日综《跟拍去你家》


-


001 R&B


您好。

因为没有收集到合适的素材,今晚预定的交件可能会延迟,真的非常抱歉。我们会尽快寻找新的采访对象。


收件人:东都电视台,某部门,制作人K氏

来自:东都电视台,某部门,节目导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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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有剪辑,也来不及上字幕。如果有配乐的话,或许会是某种蓝调吧。

整夜整夜,流淌的节奏。晃动在夜晚的步行道上,拍摄的镜头。

地铁站的出口,镜头被拉近了。导播的声音出现在画面里。


【啊,那里!是的,让我们问问那位戴针织帽的帅哥……】...

莱波,M25上映贺(希望M26能有酒厂戏份


*灵感来自日综《跟拍去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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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R&B


您好。

因为没有收集到合适的素材,今晚预定的交件可能会延迟,真的非常抱歉。我们会尽快寻找新的采访对象。


收件人:东都电视台,某部门,制作人K氏

来自:东都电视台,某部门,节目导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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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有剪辑,也来不及上字幕。如果有配乐的话,或许会是某种蓝调吧。

整夜整夜,流淌的节奏。晃动在夜晚的步行道上,拍摄的镜头。

地铁站的出口,镜头被拉近了。导播的声音出现在画面里。


【啊,那里!是的,让我们问问那位戴针织帽的帅哥……】


但他长得有点生人勿近啊,画面外的摄影师接话。导播发出笑声。


【还是得试试吧。今晚都碰壁七次了,再这样下去开天窗啦。】


在这个时代意外爆红,从街访开头的综艺节目。专门在路上寻找那些错过末班电车的人,以代付回家的出租车费为代价。

可以跟拍到你家吗?


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城市里的人类逐渐和自己的影子交换模样。

渐渐地,影子变成了平常活在外头的人,只是一层淡薄平面,没有真正的表情或声音。真正的人活成了影子,在光天化日下还能有个人模人样的形状;可一旦回到黑暗里,立刻蔓延开来溶进去。

黑暗里的影子是没有界限的东西。

没有边界,没有限制。所以什么话都能说,什么事都想做。什么样的秘密都想看——

 

形形色色的角落里,隐私被取名为故事。当人们从街头擦肩而过,回到各自栖身的屋子。

他过着什么样的人生呢?

在夜晚的大都市,朝陌生人的秘密打光。加上剪辑和字幕,背景音乐,擅长反应的MC。

影子栖息在黑暗的网络上,看着这样的东西。


【您好,我们是跟拍到你家的节目组!请问您是否看过我们的……】


画面中央,黑色针织帽的青年朝镜头抬起脸。他在身后背着吉他,留着有点非主流的及腰长发。明明是深夜却戴着墨镜。

即使如此,仍然能看出底下俊美的容貌。如果能成功跟拍这种等级的帅哥,收视率应该不会低吧。

当然,要是他家里还藏着秘密就更好了。

 

是的,青年用低沉的嗓音回答。我听过这个节目。 

“但我和别人住在一起,可能不太方便。”

很抱歉。他又如此补了一句。气场看上去很凶狠,倒是意外地有礼貌。


被婉拒了。但是,如果现在就打退堂鼓,那也不需要做节目了。导播的声音再次毫不气馁地响起,听上去正堆满笑容:


【这样这样,可以理解。那么,是否能先询问一下您同居人的意愿呢?我们保证只在合理范围内进行拍摄,如果对方同意,说不定……】


有一瞬间,镜头稍稍抖了一下,可能害怕青年会不耐烦起来。但他只是停顿片刻,用指尖抬起了自己的墨镜。

如果节目正在播出的话,肯定会引发一阵惊叹吧。墨镜底下露出了能用瑰丽形容的绿眼睛。深邃而寒冷,异国血统的轮廓。眉棱骨和睫毛都漂亮到不可思议。

绿眼睛的青年凝视着镜头,像是想看穿什么那样,在那里停了几秒。


最后他说:那么我问问。

“如果他说行就行。”


深夜的地铁站外,青年掏出手机,开始征询同住对象的意见。打字之前还摘掉了左手的手套;不晓得为什么,他戴着漆黑的防滑手套。

希望能够成功。导播无声地朝镜头竖起大拇指。

 

“哦,他说可以。”

回复来得太快,青年的声音听上去居然有些惊讶。配上波澜不惊的一张脸——事后肯定会被打上这样的字幕吧:反差萌!


“那就一起回去吧。你们要帮我叫出租车是吧?”



-



“那么,请问该如何称呼?”


深夜的出租车上,定番的开场问题。东都夜色在车窗外晃出光影。

摇摇晃晃,夜晚的蓝调。轻快地、轻快地逝去。

青年沉吟了半晌。他的侧脸在幽暗的车里依然轮廓分明。


“我姓诸星。不过,也可以叫我……”


Rye。似乎是从自己口中说出类似外号的称呼有点奇怪,他停下来,稍微笑了一下。

只是淡淡地扬起嘴角而已,但应该能让万千少女怦然心动吧。提升收视率的关键降临了。

东方的十字路口,拥有异国美貌的R君(20代,职业不明)——

很轻易就能想像出本期节目的标题。导播的声音都热烈地提高了。


【原来如此,这是,啊,绰号吗?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说不定是花名吧,节目播出之时,棚里的MC可能会如此开玩笑。这样非凡的脸蛋,不当夜王是浪费啊。可以成为超越Roland的存在呢。

 

R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吉他盒。算是艺名吧,他回答。

 

“如你所见。但只是一点也不出名的乐队……大部分时候我有别的兼差。只靠音乐是活不下去的,我们乐队所有成员都一样。”


【这样啊,真是辛苦了。但追求梦想还是很快乐的吧?】


嗯,R偏了偏头。可能是表示同意,但让人不知如何回应。看来是那种不会主动聊天的类型。

导播轻咳一声。

 

【那么,平时做的兼职又是什么呢?如果方便分享……】


什么都做,R耸了耸肩。

“我在某种……人力派遣公司上班。只要有适合我的工作,上面就派我去。”


【明白了。但今天没有工作吧?带着吉他,是去练习或演出吗?】


“不,今天也有工作。我只是想着说不定有空档能自己练练,所以还是把吉他带出门了。”

结果根本没空,R用阴沉的语气加上这句。好不容易忙完都错过末班车了。

 

【……听上去很不轻松啊。辛苦你了。】


突然变成沉重的氛围了。长得再帅也是要替无良公司卖命到深夜——如果播出这样的桥段,广大社会人士应该会感到安慰吧。

但这样就不是有趣的综艺节目了。导播再接再厉改变话题。


【不过,看你的打扮,猜不出是什么工作呢。我还以为肯定是有表演了。】


确实如此。黑色防风夹克,黑色的短靴和手套。说是摇滚乐队还更合理的风格;R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

 

“只是穿黑衣服比较方便而已。毕竟在我们公司,每天都得参加葬礼。”

 

【……?】

 

导播显然已经反应不来了,有些黑色幽默让人难以接话。好的,葬礼,他重复。呃,谁的?

内部的员工感情,R回答。他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的笑话相当难笑。

 

“每天都有一些关系破裂,信任死去……比如我上司总是疑神疑鬼,觉得我们是其他公司派来的内奸……”

 

不是什么友善的公司啊,摄影师忍不住评价。导播跟着点头。

 

【你们公司有什么值得窃取的秘密吗?】


哦,R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我想应该有很多吧。毕竟大家都有秘密。”

 

——这不也是你们找上我的原因吗?


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完,只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镜头。那双绿眼睛似乎很擅长看穿一些什么,又玩味地不说出口。

你想看我的人生吧。想看我家里的样子,想听我的故事。


你确定吗?


镜头中央,画面又轻轻晃了一下。不确定是因为出租车戛然停了下来,还是因为掌镜人打了个寒颤的关系。

停在这里就行了。R对司机点头示意,又朝导播和摄影师转过眼睛。车外的街角有一座超商,知名的蓝白色招牌正冷冷地发光。

黑发青年的脸庞落在了光里。

透明的,绮丽而寒冷,美到恐怖的东西。就那样凝视着镜头,没有温度也不让人闪避的眼睛。

不晓得为什么,好像突然有哪里不一样了。 


从这里再走过去,就是我住的地方。R静静地说。

“先让我买点东西,我们就回去吧。不介意我抽烟吧?”

 

镜头又颤了一下。没问题,导播的声音听上去突然有点发虚。当然不介意。

反正现在说不去也来不及了。现在说不想看已经太晚了。


你真的想知道我的秘密吗?



-



 “啊,你怎么带人回家!”

 

街道深处,小小的复式公寓。爬上楼梯之后打开门,惊呼声就直接撞进画面里。

摄影师好像被吓到了,镜头向后连退三步。开门的金发青年看向导播,又毫不掩饰地去看R。

你今天想玩这么大啊,他用难以置信的口气问。

“要三个人一起做吗?还请了人来拍啊?我都不知道你喜欢这种——”

 

“别演了。”

R厌烦地说,一边推开他走进屋里。

“我不是跟你讲了吗,电视台的,来录节目。”


金发青年噗哧一声笑出来。刚才做作的夸张神情立刻消失了,他露出可爱的笑容,对导播说:你好啊。

“请进,我只是开个玩笑。他有告诉我你们要过来。”

 

惊魂未定的摄影师跟进屋里。镜头一下子亮了。

可能是这个青年身上所有颜色都太过好看了。透亮的金发,蜜糖色肌肤;画面里的色泽几乎要饱满而甜蜜地滴下来。糖丝睫毛,紫罗兰在其下盛开。

就是如此直观,耀眼到让人冲击的好看。同一期节目里居然能连续遇见两个帅哥,导播的呼吸都掉了一拍。

 

【晚上好。想必你就是他的……】


同居对象?虽说搞乐队的年轻人开放一点也不奇怪,但在阖家观赏的节目里问出这种问题,似乎得先想一想。

导播的声音停了一下。金发青年似乎不介意他的停顿,大方地说:差不多就是你想的那样吧。

“不过,平常不只有我们两个住在这里……”


青年的艺名可以缩写为B。他是吉他手,我是主唱——B一边带着他们往屋里走,一边如此介绍。

“贝斯手有事出门了,今晚大概不回来。” 

那他和你们也是那种关系吗?导播可能忍住了这一句。B调戏地对镜头笑起来。 

“怎么,你想问我们会不会跟他上床吗?”


明明顶着可爱的脸蛋,却能毫不顾忌地说出这种话。幸好不便播出的话题立刻被打断了,R从房里走出来,已经换下了夹克和针织帽,只穿着贴身的黑T(身材很好,镜头连忙对准了胸肌)。

“你们不坐下吗?” 

他问,一边用【不要玩客人】的表情看了看B,显然明白他正在干什么好事。B不满地噘了一下嘴,还是让客人接受了他的解围。

好吧,你们坐吧。他的语气重新开朗起来。

“我刚好弄了点小东西当消夜,要一起吃吗?我把啤酒拿过来……”

 

事实上,说是消夜或小东西或许都太谦虚了。节目很快变成了另一种画风;类似那种大地震发生的时候,东京电视台依然会播出的美食特辑。

真是惊人的手艺——所有的MC都会这样评价吧。或许连美食节目也看不到这么漂亮的料理。堪比高级居酒屋的下酒菜出现在画面上,连摄影师都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你还……真厉害啊。】

 

导播发出由衷的声音。B得意地歪过头,一边对着镜头把啤酒打开。

“是吧?还不错吧?你看你平常多不知足啊。”

最后一句是对R说的。后者只是自顾自点起刚刚在超商买的烟。

你们吃吧,他用平淡的口气对导播说。我在外面吃过了。

 

【啊……抱歉,但这个,采访途中,可能就不吃了。我们一般不……】

 

摄影机跟着歉意地低了一下。B露出失望的神情。 

“真的不行吗?我听他说有客人要来,还特地做多了啊。”

 

搞什么,他要哭了,快点吃——如果观看节目的棚里有女性嘉宾,肯定会立刻如此大叫吧。充分引发女性的怜惜和母爱,有些人就是天生能够让人心软。

 

【真的很不好意思。】

 

但导播听上去非常为难。R轻轻吐出一口烟。

 “你们就吃一点吧。这是他最拿手的。” 

仍然是毫无波动的表情,但明显是护短的意思。B立刻瞪了他一眼。 

“关你什么事啊!你不也没吃吗!”


嚯。R叼着烟笑出来,冷漠的绿眼睛里流露出调侃的味道。

帮你说话还不满意?真难伺候。还是你害羞了?即使没有开口,也能读出这样逗弄的台词。

现在B的眼神好像要起火了。 

“你——”


【真、真的不用了。这是我们的规定,非常对不起。】

 

导播及时出声,阻止了小情侣(应该吧?)的争执。B像一只猫被给出台阶那样顺势溜了下来。

那好吧,他耸耸肩。总不能害你们违反规定。

“不过,至少也和我们喝一杯吧。难得都来了……”


说不定今晚过后就不会再见啦,他说,一边把啤酒倒进桌上的玻璃杯。R又开始抽烟了,你也喝,B命令他,但听上去有点像撒娇。

R淡淡地看他一眼,端起酒,朝镜头举了举杯。看见他把整杯啤酒都喝了下去,导播似乎安心了一点。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非常感谢。】


泡沫,另外两只玻璃杯轻碰的声响。摄影师可能接过了酒,暂时放下镜头。就在同一瞬间,B在画面边缘露出了笑容。

既不像糖也不像蜜,既不可爱也不漂亮的笑容。那是扭曲的,怪异到可怕的——


录像在这里就终止了。突兀地翻倒,陷入黑暗之中。

从街访开头,跟拍到你家的节目。但这段视频永远都无法对观众播出了,摄影机在那之后就被仔细地销毁。

 

你想看我的人生吧。想看我家里的样子,想听我的故事。

 

可惜有些黑暗是不能被窥探的,有些秘密是不能被触碰的。在深夜的城市角落,无法被称为家的安全屋里。

有些人曾有机会不必死去。


夜晚走到尽头之前,城市彼端的电视台里,制作人收到了其实并不由手机主人发出的短信。预定的交件可能会延迟,真的非常抱歉。


说不定今晚过后就不会再见啦。





002  刑警A


您好。

以下是由警察厅直接向我方下达的命令,在此予以转知。

有关贵方近日负责之电视台人员失踪案件(编号42235),请即刻停止一切侦办。公安部将于今日起全权接管此案。

如有疑虑,请联系——

 

收件人: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一课,特殊犯搜查系

来自:警视厅公安部,外事第四课,风见裕也

副本:***(暂无查看权限)



-



“就是这样。”

眼前的上司盖上印章。签核、同意、封存、归档。

“既然公安要插手,这案子就不归我们管了。”


刑警A瞪大眼睛。以下都将如此简称,这是本节的主角。

年轻的某刑警A。

入职警视厅已经一年了,终于被调到向往的搜查一课。积极的热血的,一心想成为更优秀的——至今也抱持着这样坚定的信念。

 

明白了就回去工作,上司平淡地重复。这案子公安拿走了。

“通讯指令中心刚才公告各局处,今天有其他报案。如果判断由我们系接手,会再通知出动。”


身旁的同事们如常应声,各自回到了位子上。新的案件很快要来了,眼前这一件就此算是解决。或者说根本没有解决,只是直接在这里中断了。

浓而安静,看不穿的雾气。案子被那里伸出来的手指抹掉了。

即使已经看了一整年,刑警A仍然无法接受。像公安这样,强行介入其他部门的工作;大多时候根本不给出理由。


一但这个案子消失在公安手里,或许就再也无法得知案情的真相。公安是警视厅里的另一个世界,永远是这样。

明明想对被害人发誓的。明明可以让真相水落石出的。

踏入警界的时候,想要的正义是如此吗?

 

刑警A所视为信念的东西,偶尔也会动摇。



-



编号42235,电视台人员失踪案。

 

不久之前,东都电视台向警方报案,表示内部有员工已经三天没来上班。员工是某节目的导播和摄影师,这两个人在某一晚外出取材之后就彻底失联。

在日本这个国家,每年失踪的人口高达八万五千人。所以这只是另一次不算特別的案子;至少最开始搜查的时候是这样想的。


可是,只是深入调查了一下,就发现案情没那么简单。那两个人并不是普通的员工。他们在一年前进入电视台工作,拿着相当漂亮的履历,很快就参与到理想的项目里去——现在一查,那些履历全是伪造的。这两个人的真实身份,至今也无法确定。

能够制造出毫无破绽的假身份,又让警方查不出本名的能力。在他们背后,或许有什么更为庞大、足以提供这种支持的势力。一开始也怀疑是电视台的商业对手派人来窃取机密,但可能性很快就被排除。


那么,他们潜入电视台的目的又是什么?

外出取材的那一晚,他们遇见了谁?

 

最后见到他们行踪的人,似乎是某位出租车司机。根据这个司机的证词,当时车里还有第三个男人。戴着墨镜,声音也压得很低。没有明确给出目的地,在距离住处还有一段脚程的地方就要求下车。

听起来非常可疑,也无法排除这场失踪和他有关的可能性。案子随即被派发给了搜查一课,专门侦办绑架或劫持的特殊犯搜查系(SIT)。


那一晚发生了什么事?


无故失踪,商业卧底,有能力为两个大活人做出假身份的组织或势力。这样的案子确实并不多见,当时刑警A简直充满了干劲。

但公安就在这时出现了。以下是由警察厅直接向我方下达的命令。

直到今日,刑警A仍然清楚记得命令里每一个字。傲慢的,不容许质疑,也没有挑战的余地。


请即刻停止一切侦办。





003 From Zero


SIT还是有人在查电视台的案子,让他们收手。

不要让我通知你第三次。


收件人:警视厅公安部,外事第四课,风见裕也

来自:(发信号码未显示)



-



轻微变冷的早晨,警视厅。

风见裕也看着眼前的短信。彻底隐藏发话位置的号码,冷漠而简短的语气。一如往常,只可能来自正在潜入搜查的自家上司。

不要让我说第三次…… 

没错,这确实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在上周,降谷发来这样的指令。

 

警视厅有个东都电视台的失踪案,让他们停止调查。失踪的人我已经处理了。


那么,可能是那个组织的事吧。降谷零和诸伏景光正拿着命卧底的,庞大而黑暗、一团迷雾的地方。在那里不得不涉入犯罪的时候,降谷会动用公安进行事后处理。公安擅长的违法搜查,有时也包含这类灰色领域。

或许这一次也是如此。当时风见浏览着失踪案的资料想。


降谷把那两个人杀了吗?


并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猜测,于是他停止这样的想象。风见裕也之所以能成为降谷零手下最受器重的那一个,正是因为他在这种地方从不多事。

该工作了。他重新看向眼前的电脑。上头是第一次收到降谷指示的当天,他发送给搜查一课的通知。

 

以下是由警察厅直接向我方下达的命令。请即刻停止一切侦办。


但是现在看来,似乎仍然有人在偷偷调查。八成是某个过度热血的年轻刑警,不甘心就此把案子放掉吧。风见几乎能想象出那些年轻人在搜查一课据理力争的样子:凭什么要我们中断搜查!


让他们收手。降谷发来的短信上如此要求。或许是书面用语的关系,感觉都客气了许多。如果是平常的公安姬应该会这样说吧。

让他们闭嘴。不要妨碍我——


明明也见过这个人温柔的样子。也见过他高洁、凛冽而正直的样子。但是在某些时候,这个人暴躁又冷血得出乎意料。

风见看着电脑屏幕,那封信最底下的名字。

 

副本:警察厅警备局,警备企划课,降谷零。

 

当时的搜查一课收到时,这行字会显示成【暂无查看权限】。一般人无法看见,保密的名字。风见每一次遵照他的指令送完什么信件,都会同时转寄一份副本到降谷的公务邮箱去。

请您确认一下。一开始风见还会附上这样的请求,后来也不说了。反正这些信从来不会收到回音。

像投石入水一样深不见底,降谷所属的警备局。在名为ZERO的单位里,一片虚无的沉默。

灰色的领域,浓雾之后。在那里他们和无法看透的组织打交道,罪恶埋藏在黑暗之中。降谷零就活在那样的世界里。


——你用什么方式维持天平?

有时候,没人知道正义女神是不是正闭上眼睛。


风见站起身来。您需要什么吗,一旁的部下立刻询问。

他回答:我去一趟SIT。


无论仍然在追查案子的刑警是谁,都不能让他影响降谷的工作。不管使用任何手段……

让他闭嘴。风见裕也确实不喜欢这类用词,但某些时候,公安就是如此办事。他想着电视台的案子。


降谷把那两个人杀了吗?

因为什么原因,把他们灭口了吗?


想让一个人永远无法再开口,有很多方式。风见裕也从来没有杀过人,但他不知道降谷是不是如此。

在一个连警视阶级也能送去卧底,把违法搜查视为常态,沉默又疯狂的单位里。在那个黑暗的,无药可救的,为了爬上去什么都做的组织里。


从清晨开始就起风转凉的东京,现在下起了雨。



-



阴霾天空,隐约雷鸣。几片叶子从麒麟的雕像边飘落。 

风见裕也站在日本桥上。在两条首都高之间,下雨的地方。


“为什么你会知道……”

眼前是名字并不重要的年轻人,继续称之为刑警A好了。他就是搜查一课里那个固执的,在案子被公安拿走后仍然不放弃、擅自继续追查,现在终于被风见抓出来约谈的人。


“为什么我们会知道你还在调查?”

风见反问。刑警A露出不甘心的眼神。

果然还是很年轻。私下调查的时候,肯定认为自己隐藏得毫无破绽吧。


只可惜他追踪的对象是降谷零,而公安警察是国家的猎犬,没有谁的嗅觉能比他们更敏锐。

当然,能把刑警A的行踪嗅出来的,也可能是降谷——波本——在组织的搭档。也许是诸伏景光,或是另一个人。曾被诸伏景光说起的男人。

怪物一样,猎杀的专家。经常待在波本身旁、寸步不离的狼。


因为你的目标很擅长反侦察,最后风见只能如此回答。

“他也是我们关注的对象。”

所以,他对刑警A重复。请你停手。这是公安的领域。

“我也是奉命——”


“是某人对你下令的吗?”

刑警A质问(在阶级严明的警视厅里还真是大胆)。

“风见警部补,你不也是警察吗?那你到底效忠于警界,还是效忠于他?如果我们让被害者就这样消失在世界上——”


公安警察不是一般的警察。风见打断他。

“我确实效忠于某个人,但他效忠的是这个国家。”


公安警察不是一般的警察。说出这种话的时候,也想过自己是不是抛弃了什么。在成为公安之前,他也曾是年轻的新人A。或许所有的人都曾经是新人A。年轻的执着的,不查出真相就不罢休的。

电视台的失踪案,真相是什么呢?

看着刑警A转身离开的样子,风见却想起降谷的身影。这个人也曾经是年轻的警校首席,毕业时向樱花宣誓。现在他走进了没有花的黑夜里。

 

那一晚发生了什么事?





004 白夜

 


你那边怎么样了?

今晚有两个人摸到安全屋来了,和你说一声。是组织的人,不晓得是谁派来的,好像在怀疑我或莱伊是卧底。可能琴酒又在发病了。

不管怎样我们收拾好了,但这里也没法再久待下去。你任务结束就早点回来收东西。 

不确定有没有人也去找你,总之一切小心。


收件人:S

来自:B



-



送出短信之前,波本重新检视了一次措词。虽然清楚苏格兰是个处变不惊的男人,但还是不想让他担心。

我们已经收拾好了——这样讲应该没问题吧。那两个人已经永远不会说话了。电视台的导播和摄影师;或者说,伪装成导播和摄影师的。


在街头相遇的时候,莱伊只是觉得他们有点可疑而已。即使如此还是让他们跟来了。

现在证明他的直觉是对的。波本右手握着手机,一边无意识地把左手又放回泡沫里。厨房流理台,洗过的盘子又洗了一次。无论是血迹或药物都已经一点不留地消失了。


当时那些精致的下酒菜里,全都混进了安眠药。就像要求来访时的过度热烈一样,那两个人也对料理表现出了过度的警戒。

直到看见莱伊喝了酒,他们才安心地喝了另外兩杯。毕竟是波本当着他们的面、从同一个瓶子里倒出来,似乎没有机会动手脚的酒。


波本看着当时的玻璃杯。杯子也洗得很干净了,晶莹地闪了一下。

莱伊的绿眼睛。你也喝啊,那时波本用撒娇的语气说。是往三个杯子里一视同仁,加进了大量安眠药的酒。

他能记得莱伊端起杯子的神情。似笑非笑,从玻璃后面凝视他的眼睛。当然,如果到了这一步那两个人仍然不跟着喝,那就只能来硬的把人打昏了。


幸好他们跌入了陷阱。猎物失去意识之后,波本搜了他们身上的东西。通联记录,电子设备,破解加密的传输器。伪装成电视台的员工,其实是黑暗组织的成员。似乎是新进情报组不久,连代号都还没拿到的成员。

看来是对莱伊或波本(也可能是苏格兰)生出了怀疑,才想出这种方法接近他们。或者威士忌只是他们的目标之一。看似无害的节目Staff——确实是很方便接触陌生人的身份,或许这一年里,他们早就用这种方式见过了更多可疑的组织成员。


“说实话还挺有创意的。”

翻看他们的假证件时,波本如此评价。居然能想出这种计划。

 

不过,在组织里的高级干部来看,仍然只是拿不出手的伪装吧。莱伊在一开始的直觉确实很精准。

真正野性的动物那样,近乎本能的嗅觉。冰冷得不像人类,锐利到恐怖的绿眼睛。


“你在做什么?”

莱伊的声音从厨房门口打断他思绪。波本没有回头,任由他走到自己身后。

“我要给苏格兰发消息,让他早点回来。” 

他回答,仍然盯着眼前的流理台。手上的泡沫都洗干净了,说不出是哪里仍然留着血腥气,带来轻微的眩晕感和恶心。

接着鲜血里混进了第二种气味。第三种。冷冽的男士香水,苦涩的烟味。


莱伊从他身后贴了上来,把波本整个人困进怀里。他的左手环到波本身前,从小腹一路轻柔地往上摸,直到虎口卡住对方的颈子。另一只手从后面握住波本的右手,接着冷不防把那里的手机抽走了。

想要寄给苏格兰的短信,还来不及发送。


他也不必那么早回来,莱伊轻声说。

“我没有那种爱好。”


你今天想玩这么大啊?要三个人一起做吗?

我都不知道你喜欢这种——


当时的恶趣味现在自食恶果了。波本的喉结在他手底微微颤了一下。


【底下见评论】



Fin.


蝶骨

【赤安】V的自白 (中)

上篇连结,一发布就屏只能把某些字码掉了抱歉(


*莱伊说的"I was in the funeral business"是《Polar》里黑凯撒的台词


-


V for Viper.


002 Tuesday


像老式刑侦剧的片头那样浮现出来,喀啦喀啦的打字机。


时间:周二凌晨,两点十九分

地点:洛杉矶警察局,劫案-谋杀司


从第一个字母开始交代背景,时间地点,登场人物的姓名。在警方的资料,电脑和纸張上。一天前那个私家侦探交出了自己的名片:缩写,一点,花体字。以V开头的姓氏。

喀啦喀啦,打字机停了。赤井秀一站在那里...

上篇连结,一发布就屏只能把某些字码掉了抱歉(

 

*莱伊说的"I was in the funeral business"是《Polar》里黑凯撒的台词



-



V for Viper.



002 Tuesday


像老式刑侦剧的片头那样浮现出来,喀啦喀啦的打字机。


时间:周二凌晨,两点十九分

地点:洛杉矶警察局,劫案-谋杀司


从第一个字母开始交代背景,时间地点,登场人物的姓名。在警方的资料,电脑和纸張上。一天前那个私家侦探交出了自己的名片:缩写,一点,花体字。以V开头的姓氏。

喀啦喀啦,打字机停了。赤井秀一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假名。


(D.Viper)


“怎么啦?”

身旁有人狐疑地问。喂,你还好吧?

“……你在听我说话吗,赤井探员?”


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那些杂讯又出现了,水的波纹和声音。水底的海妖似乎在歌唱。

幽柔的,诱惑的,泫然欲泣。渴望被聆听的。


再靠近一点。朝我俯下身来,看着我的眼睛。


水面一瞬间荡漾。坠入最深的地方,血色无声漫开。

警告的颜色,危险的信号。大朵血红的花在水波里盛放,一朵接一朵。

盛开,洇没,而后死去。浓云的血色深处,吐信的蛇睁开眼睛。


那就是,我想对你说的——



-



很久以前,在赤井秀一的雪佛兰和福特野马之前,莱伊的车是道奇第五代Viper。

所有数据都极具侵略性,剽悍的美式跑车。像莱伊本人那样,漆黑而野蛮的毒蛇。

那时苏格兰曾经向他借过一次车。忘记是因为什么任务了,总之开起来显然不符合对方的斯文人设。引擎、制动、极端推重比,风格原始的操控;回到安全屋之后,苏格兰很快把钥匙还给了莱伊。

——谢了,给你。下次不用了。

Ho,莱伊对他挑眉。

——你不喜欢我的车?

——敬谢不敏。

苏格兰耸了耸肩:看来我没法驾驭她。

波本在一旁笑出来。原来如此,他打趣似地说。你不是那种喜欢征服的类型啊,苏格兰。


现在想想,那好像也不是很久之前的事。或许只是短短的几年,但已经足够让波本再也无法笑着对苏格兰说话。足够让莱伊从组织叛变,而一切都再也回不去安全屋里的那一天。

Dodge Viper。极端、野蛮、难以驾驭,道奇的第五代蝰蛇。现在波本追着莱伊来到美国,就这样直接把他的座驾拿来当假名——

简直难以置信。仿佛赤裸裸的*暗示,某种最低级的挑衅。


你再说一次,他叫什么名字?


“这就是我的名字。”

視频里的波本说,露出了笑容。



-


 

赤井秀一终于抵达洛杉矶的时候,四十八小时确实已经过去了。现在他只能站在洛城警署的办公室,让他们替他重播波本被问话的样子。

模糊,对焦,拉近。他看见波本的眼睛。 

从他逃离组织后就再没见过的。像猫一样,蓝灰色,在强光照射下瞳孔稍微变化。

然后,变得像蛇一样。


我爱你。


“你们好啊。”

镜头底下,波本歪过头。当时他对面似乎不只一个人。

“在开始之前,我可以先喝杯水吗?”


这是波本惯用的伎俩,拖延,观察环境,摆出无害的模样。赤井抱起胳膊,心想他不可能得到水或任何友善的待遇。在过去半个世纪里,LAPD差不多就是暴力执法的代名词。洛杉矶警局上下信奉结果论,并以最高效率取得供述闻名。

出乎意料,在赤井身后,某位警官叹了一口气。

给他一杯水好像也不会怎样,他说。赤井回过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视频里,同一位警官正对波本说:不行。

“说两句话也不会渴死。何况你越配合,就能越快离开这里。”

那好吧。波本说,一边用舌尖润了一下嘴唇。嫣红的,像小小的蛇吐出信子,又很快收起来。

“出去之后我再给自己买咖啡。”


很显然是故意的。赤井听见有人因为这个动作而咽下唾沫,清了清喉咙。自己喝不了水就让别人和他一样渴起来;确实很符合波本的小恶魔做派。

隔着冰冷的、无法碰触的显示屏,赤井盯着他的眼睛。

以出现在警局的嫌疑犯来讲,一双少见的漂亮眼睛。澄澈而干净,仿佛水里倒映天空,只有在入夜瞬间,才会掠过一丝天真有邪的阴影。

转瞬即逝的。

案件的调查组里,另外几个警察聚集过来。赤井想这些人无疑都不曾见过那种阴影,毕竟波本的外表依然相当具有欺骗性。

比青少年更无辜,又带着诱惑的异国风情。甜美的金发,肌肤如同榛子奶油或焦糖。在他身上的一切,似乎全都是可以利用的东西。


“所以你不是美国人?”

视频里的警官拿着波本的护照:

“你是拉丁裔?印地安?混血?”

 

莱伊和苏格兰出任务时都得带上枪,但波本这个人本身就是武器。他只需要出现在那里,用他的时尚感,话术,眼神、品味和口音;有时用他为自己编造的故事里不幸的命运。高雅的、放浪的、惹人怜爱的;莱伊曾经无数次见过他在不同场合里换上不同面貌,只靠着演技就拿下目標。


印欧混血,波本看着那本护照露出微笑:墨西哥。

“我在加西亚出生。”

 

利用他的一切,微笑和谎言。就像此刻一样。

赤井盯着那双蓝灰色眼睛。即使正在鬼扯,面不改色编出另一个身份,说谎的波本仍然像往常一样美丽。

像他们初次见面,在那个黑暗的组织,波本也毫不在意地站在阳光里。太阳穿透他轻盈的前发,把那双眼睛映成更淡的颜色。水在天空底下是一片海。

莱伊的目光落入了海里。


在我小时候,视频里的波本继续:街头总是会有谋杀案。

“后来我开始当私家侦探,看看人们都为什么被杀……有时也处理那些遇到跟踪狂的委托,或是查查出轨什么的。”

但不是每天都有工作上门。他俏皮地摊开手。

“所以我就到美国来发展了。”


在组织里提起工作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爱用的说法,就像琴酒热衷于老鼠狩猎一样。情报贩子确实是组织的侦探,出轨的人是组织里的背叛者,跟踪狂是盯上组织的警察。侦探会把这些人抓出来,接着杀手就上场。

在赤井还是莱伊的时候。

那时他也用同样的方式,云淡风轻描述自己的工作。很久以前有一次,波本给出了一个叛徒的名字,让莱伊到某间酒吧里杀他。

很显然不是一个好地点。莱伊等待目标时不断有女人过来搭讪,让他无法盯紧酒吧入口,造成很大麻烦。然后他想波本可能是故意的。

那些女人只是一无所知地对他笑。我能坐在这里吗?你的眼睛真漂亮。喝点什么?我没有在这里看过你。它们是绿色的?你是混血儿吗?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殡葬行业的。

那一次莱伊回答,一边在大衣底下旋转着装好灭音器:

一些死人,替他们安排葬礼……你懂的。


别想了。赤井在脑里掐灭烟头。烟上那一点星火熄灭了。

但是,又重新亮起来。不断出现,无法死去,过去的记忆。

星火是危险的红色。


屏幕里的警官问:你怎么进入美国的?

波本又笑了。从西北,他回答。蒂华纳到圣地亚哥,直接跨过去。

“毕竟边境上没有墙不是吗。总统什么时候要把墙盖好啊?”


“——他在拖延时间。”

赤井终于受不了了。他按下遥控器,监控画面停住了:

“你们为什么不问他重点?

“案重初供,探员。他的信息是越详细越好。”

洛城警官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显然认为他话不在理:

“而且,我们怎么知道他要说的事和案子没有关系?”


因为我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我知道他都怎么对付你们;作为犯罪组织的干部,绕着圈子和警方巧妙地周旋,在说出想说的话之前大把浪费时间。

因为我知道他是谁。因为我,和他——


因为他在等待这四十八小时过去。赤井叹了口气。

“难道你们觉得总统盖墙和这案子有关系?”

“嘿,FBI的。”

对方的语气不满起来。看来赤井的态度终于惹恼他了。

“我知道联邦警察颐指气使惯了,但这是我们的案子。如果你对这里的流程有异议……”

“他很危险。”

赤井说: 

“我只是认为你们应该更小心一点。”


监控醒了过来。波本继续说:来到美国之后。

“来到美国之后,一切都很不错。我的工作也很顺利。人们对我还算友好,很久以前有一个美国人称赞过我的眼睛。”



——它们很漂亮,你的眼睛。有点像勿忘我的颜色。


很久以前确实有个美国人说过这句话;当然不是莱伊。他还没那么恶心。

这句话是贝尔摩德说的。但那一天莱伊也在场,他看着贝尔摩德托起波本的下巴,替他为稍后即将混入的宴会化妆。波本一副乖顺的样子任由她打理,眼神还是不安分地朝一旁的莱伊投过去。

——不要再偷看那边了。

贝尔摩德没好气地把他的脸转正。消停一点。

——你们不是刚搞过吗?

你怎么知道,波本做出惊讶的声音。莱伊事不关己地垂下睫毛,抽了一口烟。

你说呢。贝尔摩德冷笑,开始给波本颈上的吻痕扑粉。


它们是勿忘我的颜色。


漂亮的、朝他看过来的,夹着灰的蓝紫色;现在的赤井秀一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却仍然能够轻易想起的颜色。在那一天,在成为下雨的天空或哭泣的海之前,波本的眼睛也曾像过花。几乎沉迷地凝视着莱伊,只为了他绽放。


不要忘记我。


呢喃的诅咒,永恒的爱意。或许连死也无法摆脱,这就是勿忘我的花语。


永远、不要、忘记——



“所以我很喜欢这里。我是不会谋杀美国人的。”

屏幕上的波本如此结论。他终于编完自己出生至今的故事,对面前的警察(没错,美国人)眨了下眼睛。甜蜜地。

有够明显。但这次赤井忍住了这句话,没有说出来。

波本就是这样的,莱伊对他太熟悉了。他被某人惹恼的时候,态度反而会暧昧起来。大约是怒极反笑里比较致命的那一种,附送在甜美的调情之后,【我等等就弄死你】这样的心意。

谁叫你不给他那杯水,让他记恨到现在。赤井看看身旁的警官,也就是屏幕里的那一位。看来这人下班前得提醒他小心安全,以免他今天一踏出警局,就成为第三个被波本谋杀的美国人。

 

当然,这前提是波本确实杀掉了第一和第二个人。这次案件的两位死者。赤井重新看向监控,感谢上帝这场问话终于进入正题。

案子就像他在电话里听到的一样。企业家的妻子怀疑丈夫出轨,于是找来了私家侦探。侦探到酒店盯梢,却看见陌生男人离开目标的房间。等到破门而入时,企业家和外遇对象已经被杀死在床上。

 

大约是这样的故事。凌晨的洛杉矶,赤井看向窗外,想着天亮之后得要厘清的案情。

就算妻子拥有不在场证明,丈夫出轨也是无法忽视的动机。更何况企业家死后,她就是庞大遗产的唯一受益人。此外,也得寻找更多酒店周边的目击者。凶手是逃走的陌生男人——这肯定是波本编出来的谎话,但赤井总觉得事情没这么单纯。

如果是波本的话。


他会怎么做?赤井不得不试着开始回忆组织时期,波本策划任务的样子。他的布局,行为模式,惯用的诡计和方法。

他都是怎么做的?

第一次,第二次,莱伊陪在波本身旁的无数次。赤井秀一没能亲眼看见的这一次。

他在想什么?他做了什么?

波本想要的是什么?

不断不断,告诉自己别再回想的那段日子,现在成了唯一的线索。

 

“所以,你有没有任何头绪?”

洛杉矶的警官问:

“关于他为何如此刻意针对你,比如挟怨报复,或是其他的可能性……要是有适当条件,或许我们可以展开通缉。”

赤井沉默下来。通缉一个跨国组织的罪犯很简单,但他拿不出实质证据;要想亮明波本的身份只能靠赤井秀一的证词,但在眼下FBI和黑暗组织的关系也不是能对地方警局说明的事情。

任务,卧底,他在组织的过去。莱伊和波本的关系。如果说出口的话,八成会被这么追问吧。

 

他是你的谁?

 

我也不清楚,最后赤井说。

“可能我长得很像他的仇人,或是让他怀恨在心的旧情人吧。”


知名的推理小说里,曾有这么一句话。在侦探指认凶手的时刻,被冤枉的人会发怒,但真正的犯人会发笑。

那么,自己现在是愤怒还是想要笑呢?

赤井的视线回到屏幕上,波本仍然在那里看着他。就像往日一样。

 

你在想什么?

 

赤井很想这么问。

你做了什么,波本?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没有回答。灰蓝色的、下雨的天空。于是赤井不合时宜地想起,莱伊从组织叛逃的那一天,什么也没有对波本说。

背叛他的时候,离开他的时候。此时此刻,波本的眼神如同一句反问,静静地停在了那里。


你在想什么,莱伊?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



天亮之后发生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显得相当荒谬。大约在地铁早高峰前后,一段视频在网上疯传开来。时长只有短短几分钟,却转眼创下惊人的点击率。

赤井在警局里看到了这个视频。其他人也和他一起看了。

接着他们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

 

视频开头是一座机场,巨大的候机楼。根据大厅钟面,拍摄时间是昨夜七点。

西塔科国际机场。

镜头翻转晃动。掌镜的显然是某个普通民众。手机偷拍的视角,压到非常低以至于听不出性别,掌镜人兴奋的嗓音。

 

“姊妹们——兄弟们,我爱的小婊子们,都来看看这个!天,我从没在美国见过这么性感的男人……”


斜斜向后的镜头里,一个漆黑长发的男人大步踏进航厦。黑色风衣,牛仔裤和切尔西靴,黑色的棒球帽压得很低。仿佛落地窗外的瓢泼大雨也跟在他身后卷了进来,隔着屏幕都散发出寒气,一团阴冷而狠戾的黑云。


“哦,我敢打赌,他的航班延误了……向柜台说他趕时间,一点点英国口音,如果我没听错?我就说在美国见不到这么……”


镜头追着他转到座位上。赤井对这之后的发展太熟悉了;打火机,地勤,MLB。航厦的巡警上前盘问,他把证件掏出来,用不悦的动作摘下帽子。周围的乘客和镜头一起打了个寒噤。


“好吧,还挺吓人。我想他们在检查他的身份……是的,他看上去确实很像杀了什么人才来,或者正准备去杀一个。但他真辣,不是吗?看看他翘二郎腿的样子——”


在旁白逐渐失控(从“上帝,如果他要杀的是我”成为“死前能睡到他就行”)的同时,警官们终于识趣地关上手机。 

…… 

现在是理当吵杂的,最忙碌的上班时刻,但洛城警局从未拥有一个这么死寂的早晨。连一声调侃的口哨都没有,很显然是因为赤井的脸色。那看上去已经比视频里更吓人了。

有什么好不爽的,至少他(或她)称赞你很辣——

没有人胆敢说出这样的实话。



第二件事情甚至比这更荒谬。

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能够真正阻止一则话题被扩散。就算是FBI也做不到。赤井秀一完全相信,即使他们找出拍摄和传播的民众,请求对方删掉视频,也无法让它在网上彻底消失。

就在可怕的机场帅哥席卷了网络之后。就在“#长发”和“#黑色风衣”这类话题差点要见鬼地登上推特趋势的时候。

另一个民众联系了洛杉矶警察局。

 

“呃,我看见通报,警方想寻找一起谋杀案的目击者……”

 

这也许是一条新线索,调查组上下立刻振奋起来。是的,没错,请说。

目击者说:谋杀案发生当晚,我在酒店电梯里遇见了一个男人。

 

“如果我没记错,他按了死者住的那一层。当时我没有太在意他。”

 

问话是警方的工作,赤井秀一在审讯室的玻璃外看着他。这看上去是个普通民众,说的应该是实话。

 

“但是今天早上我看了个视频。就是那个,机场的男人。黑发,身高好像也差不多……绿眼睛,是吧?突然觉得有点像。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关系,但我想还是向警方说一声……”

 

等等。你说什么有点像?

 

“那个机场的男人啊。和谋杀案当晚,我在酒店看见的有点像——”

 

玻璃之外,洛城警局陷入了当天的第二次死寂。人们看赤井的眼神从难以言喻变成了无法置信。


在侦探指认凶手的时刻,真正的犯人会发笑。

 

赤井突然又想起这句话。很久很久以前,波本俏皮地对他眨眼睛。


你不能笑一笑吗,莱伊?




003 Wednesday


雨天。


行人打开鲜红的雨伞。湿透的斑马线,黑与白。花一样的伞接连开放,在十字路口彼此交错,圆舞曲似地旋转。

鲜红、交错、旋转。赤井秀一闭上眼再睁开。

幻觉消失了。洛杉矶并没有下雨,他眼前也没有伞。那些鲜红、圆形的东西只是血迹,在他眼前的照片上铺天盖地。

案发现场的照片。堆满了案件相关的资料,洛城警方临时借给他的办公桌。


时间:周三晚上,八点四十分

地点:洛杉矶警察局,劫案-谋杀司


虽然昨日出现了古怪的新线索(确实有目击者在现场看见了和赤井相似的人——),但赤井本人的不在场证明依然牢不可破。既然如此,合理的解释就只有一个。

那就是波本刻意找来了和赤井相似的男人。这个人可能是凶手也可能不是,但总之和案件脱不了关系。

制造一个酷似赤井的嫌疑犯,把真正的赤井秀一逼到自己面前来。这样想想,波本这一次的把戏似乎并不算难。事实上,经过这两天的调查,赤井已经几乎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企业家的遗孀供述,前些日子,她发现丈夫在移转部分产业,动用不同户头的资金。一开始以为是工作需要,直到她偶然发现丈夫在和某人秘密联系,商量离开美国的事宜。

那是私奔吗?她不得不这么想。如果对象是商业伙伴,没必要瞒住自己的伴侣。

于是她雇请了私家侦探。没想到这桩委托最后结束在酒店里,外遇对象确实出现了,但已经和企业家一起死在床上。昨天警方终于查出她的身份,似乎是相关新药的研发代表。有人证实不久之前,她曾在一场发布会上主动接近男方。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块拼图。赤井看了一眼屏幕,发出的信息仍在等待回音。今早他请求了FBI情报部的技术协助,调查被害人的制药公司和黑暗组织的关系。

当时詹姆斯听上去像是叹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


很显然他也发现,暂时把人调走这件事完全失去了意义。即使初衷只是为他好而已,但赤井秀一本质上就是离不开战场的人。

世界上有一些热病不会痊愈,不需要休养或远方。有些人本身就是风暴的核心,而有些风暴永远都不会停下。

更何况,在这里——

 

赤井凝视着眼前的照片。他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合眼,血的颜色看上去也有点像花。在禁忌之园里盛放,悖理红的恶之花。

无法逃离的乐园,至死方休的战场。更何况那个人都追到这里来了。

命运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刺耳的电话铃声在这时响起。

 

“洛杉矶警局。”

隔着半个办公室,赤井听见接线员的声音。

“请说明您的情况,需要医护、警察还是消防?”

 

类似的报警电话一天会有上百通。他重新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案子上。

但是接线员的声音停了。过了几秒,赤井听见她用古怪的语气回答:这个,我不……请稍等。

于是他抬头看了过去。与此同时接线员按住电话,视线对上了他的。

FBI?赤井看见她的口型。一旁几个警官也跟着看了过来,赤井反过拇指朝自己比了一下,做出确认的表情。

接线员点了点头。找你的,她用口型说,眼神仍然显得古怪。


赤井不明白她为什么露出这种样子。如果是FBI或相关单位打来找人确实不太妥当,毕竟他们大可以直接连络赤井,没必要占用警局线路。但话又说回来,FBI的所有行为都有目的,地方部门一般也不会提出质疑。

“你好。”

他压下眼前的转接键,一边接起电话:

“我姓赤井。我不是这里的常驻——”


啊。


线路的那一头,来电人笑了起来。你好?他重复。几乎显得装模作样,墨西哥腔的西语。即使混着某种干扰、杂讯和不稳的呼吸,赤井仍然能清楚认出这个声音。

呢喃的诅咒,永恒的爱意。或许连死也无法摆脱的。


“你好啊,”波本说,“好久不见了,莱伊。”



-


 

鲜红、闪烁、旋转。


红色光点,代表电话正在录音。赤井秀一盯着眼前的座机。

在他身后,整个调查组已经全速动员起来。嫌犯打来了电话——没有什么比这更挑衅了。指证的时候一副不认识赤井的样子,现在却能精准要求和他对话;就算之前没能发布通缉,现在也算坐实了波本有问题。

反向追踪,启动定位系统。有人示意赤井尽可能延长通话时间。


好久不见,波本装模作样地继续。希望没打扰你工作。

“但是你猜猜,我今天、嗯,看到了什么?”

不合理的顿挫,夹着一次突兀的呼吸。仔细听的话背景有另一个人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赤井反问。久别后的第一次开口,语气居然很平静。

波本笑出声来。呼吸变重了。

好凶啊,他说。你连猜都不想猜吗?

“真大牌。不愧是风靡西雅图,机场的,名人……”


背景里的人声一瞬间变大了。尖锐的电波干扰。像是另一台手机或播放器被猛然凑近话筒,混着杂讯和波本发笑的动静。

突兀,凌乱,不稳。停顿和呼吸。赤井突然明白他在干什么了。


【小婊子们,都来看看这个!天,我从没在美国见过……】


早上听过的荒谬台词再一次响起,波本对着那段机场的视频大笑出声。又喘又笑的,几乎让人怀疑他下一秒就会窒息。

莱伊,他低语,一边凌乱地喘息。航班、延误了,很不爽对吧?

“我,啊,真喜欢你这副样子。你生气的、时候,可真是……”


赤井凝视着眼前的红点。闪烁着,迫近的红色。

警告,危险,邪恶的。

 

你不能笑一笑吗?

很久以前,波本这样说。一边用双手捧住莱伊的脸,不怕死地歪过头。

真可怕。虽然你生气的表情也挺不赖——


莱伊生气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赤井对波本此刻的声音太熟悉了。快乐的痛苦的,凌乱又毫不压抑。最危险的游戏也当成刺激,在那些差点被莱伊搞死在床上的时候。在他拿莱伊发怒的模样取悦自己的时候。


【好吧,还挺吓人。我想他们在检查他的身份……】


“你在做什么?”

赤井重复。別装了,波本喘息着笑出来。你不知道?

“还是、你不高兴了?是不是,啊,不想让你的同伴一起听……”


此刻他想必也正对着那段视频做同样的事,电话在办公室里被扩音。几个年轻警官微微变了脸色,可能他们终于意识到嫌犯在做什么了,还没想过世上会有这么变态的事情。

赤井看了他们一眼。

有几个人仓皇低下视线,但另一些人露出探究的意味。欲言又止的怀疑。


你们真的没有关系吗?


好久不见。伪证,诱饵,四十八小时。他喊他莱伊。一切都指向太明显的结论,这种怀疑也不是不合理。


你要承认吗?


罪恶的自白。真实的过去,在那段潮湿黑暗、荒唐盛开的日子里。

赤井闭了闭眼。一片黑暗里,浮现出鲜红的颜色。


血的记忆。花从某人心脏里爆炸,毒蛇吐出致命的低语。波本的嘴唇,莱伊扣住扳机。情报贩子布下陷阱,接着杀手就上场;如此重复无数次,无法忘记的过去。

过去不停不停地下雨。

于是,在潮湿的日子里,逐渐坏掉的收音机。


【上帝,如果他要杀的是我……】


混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似乎是把自己推到极限了,电话那头的喘息开始变得毫无章法,夹着短促而沉迷的哭腔。你说点什么,过去在床上的每一次,波本都会在这时候要求。说点什么啊,莱伊——


赤井睁开眼睛。他说:波本。


波本。这就是自白了。这就是承认了。在夜晚的洛杉矶,重案组的警局里。用一个这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名字,在他们都不知道的过去。

我曾如此称呼你。

 

好久不见了,莱伊。


波本疯狂地大笑出声。像是要崩溃了,又像从来不曾这么快乐。赤井比谁都更熟悉这种声音。

莱伊,他听见波本的喘息。我的天,你还是像……


像以前一样。低沉的、性感的、最侮辱人的;波本喜欢的。那些逼近失控的时刻里,莱伊随便在波本耳边说点什么下流话,都能让他一瞬间*出来。


“像以前一样?”

赤井淡淡地问。波本喘了一会,呼吸在电话那头逐渐变轻了。软绵绵地,透着*潮的余韵。

是啊,他用棉花糖似的口气回答。被满足的猫一样,或许正眯着眼睛吧。

“你不这样觉得吗?”


鲜红色,不停闪烁的光。调查组的屏幕上,系统正在分析位置,搜索波本的发信地点。

赤井用指尖按住侧颈,轻轻吐了一口气。即使再怎么冷静,那里的跳动仍然比平时快了一点。有些年轻人已经在掩饰地咳嗽,局促地背过身去。

有些本能是无法忍耐的,在压倒性的欲望面前。在波本面前。

过去的莱伊从来不需要压抑。


“所以,你千里迢迢把我叫来洛杉矶,就为了做这种事情?”


Location Lock。某个区域被锁定了,定位再放大。技术员和分析官屏气凝神地盯住那里,但赤井想:你们什么也不会找到的。

波本就是这样。组织的所有人都是这样。藏在难以捉摸的夜里,不可能轻易就被抓出来——

Target Acquired。闪烁的红点停住了,屏幕亮出追踪终止的一行字。目标的所在位置,准确座标,一瞬间就打破赤井的预料。

我们找到他了,分析官用口型说。波本重新大笑起来。他没有再回答赤井的问题,电话突兀地被切断。

喀。

别让他跑了,应该是指挥的警官厉声下令。调查组立刻行动起来。最终的定位地点是某座电话亭,出发同时得要联络当地分局,围堵附近所有街区。

不是吧,赤井听见有人咋舌。在电话亭做这种事……

他妈的疯子。

 

这句话没有被说完,那个人看了赤井一眼。事实上好几个人都看了过来。

如果这些人的表情在刚才只是怀疑,那现在就成了一言难尽。他到底是谁?或许所有人都想问吧。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指挥官问:“你们的人也会过来吗?”

 

这是上述所有问题的含蓄问法。如果他认识你,那和你们单位也脱不了关系。

赤井站起身,套上了风衣。现在他身上的FBI夹克被吞进了黑暗里。

不会,他回答:我自己去。

 

“毕竟他是冲着我来的——很抱歉之前没能告诉你们。”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知怎么,似乎松了一口气。

自白的时刻,坦诚的时刻。终于直面过去的时刻;至死也无法逃避,世上有一些结局注定要发生。

他是为我而来的。

站在赴死之前的叹息桥上,赤井却觉得想要笑。在侦探指认的时刻,真正的犯人会发笑。

所以他早就不无辜了。他们是一样的。在那些潮湿、黑暗的日子,犯下放纵的罪行。打从很久以前,莱伊在组织里招惹了波本开始。从他们第一次相遇,他看进那双天空一样的蓝眼睛。

说不定从那时候起,雨就落下来了。

 

“你确定不请求FBI增援吗?”

指挥的警司又问了一次。他看上去仍然很怀疑。

“如果他是你们的罪犯——”


不必了,赤井重复。有需要的话他们会来的。

“但是,他是我自己的……”

他在这里停住了。波本是什么?

很久很久以前,基安蒂的血色指甲油。苏格兰的眼睛。


波本不是你的情人吗?


我也不清楚,昨天赤井如此告诉警察局。波本曾是他的共犯,他的过去,他的无数个夜晚,他的一场罪行。此刻是他追捕的猎物,但陷阱在哪里?

 

离开警局之前,赤井看见那个负责审讯波本的警官。他似乎不会到现场去,应该是打算留守在这里,负责联络和后勤。


看来这人下班前得提醒他小心安全,以免他一踏出警局——


赤井什么也没有对他说。



tbc.




针真
 “不如,让我们的交易继续吧。...

“不如,让我们的交易继续吧。”



“不如,让我们的交易继续吧。”


蝶骨

【赤安】V的自白 (上)

赤波,刚脱离组织的FBI×某谋杀案的嫌疑犯


*标题来自安德列耶夫《毒蛇的自白》


祝大家白色情人节快乐,二月没写现在補贺吧 (


-


V for Valentine.



000 恨之欲其生


“真有你的,莱伊。”


贝尔摩德看着波本的脸说。她的语气如同叹息。

此刻这是被她化妆成莱伊——或者说赤井的一张脸。赤井秀一的肌肤是偏暗的象牙白,几乎可以说是细腻的,一种漂亮而淡漠的颜色。 

波本用漂亮而淡漠的眼神回看她。赤井秀一的绿眼睛。


“你到底对我们小波本做了什么,搞得他神魂颠倒,连你死了...

赤波,刚脱离组织的FBI×某谋杀案的嫌疑犯


*标题来自安德列耶夫《毒蛇的自白》


祝大家白色情人节快乐,二月没写现在補贺吧 (



-



V for Valentine.



000 恨之欲其生



“真有你的,莱伊。”

 

贝尔摩德看着波本的脸说。她的语气如同叹息。

此刻这是被她化妆成莱伊——或者说赤井的一张脸。赤井秀一的肌肤是偏暗的象牙白,几乎可以说是细腻的,一种漂亮而淡漠的颜色。 

波本用漂亮而淡漠的眼神回看她。赤井秀一的绿眼睛。

 

“你到底对我们小波本做了什么,搞得他神魂颠倒,连你死了都不放过……”

贝尔摩德装模作样地继续。她的台词功底仍然很动人,这是一场对死人低语的独角戏。

“赤井秀一没有死。”

而她唯一的观众回应。他仍然顶着那张脸,场面就一时显得猎奇。看上去像死人本人正在为自己辩护。

贝尔摩德耸肩:对对,你说一万次了。

“他没有死。所以快点出来吧莱伊,你的小甜心都被逼疯了,你还舍得和我们玩捉迷藏?真了不起。”

“……”

那双绿眼睛里出现了一点愠怒。这是一个属于波本的表情。

“他还活着。”

波本第一万零一次重复。贝尔摩德安抚似地举起手,看上去依旧不以为然。

“随便,你说了算。反正你们两个本来就很奇怪。”


“自从很久以前,你飞去美国那一次——”


 

(这就是、很久以前那一次的故事。)

 



001 Monday



赤井秀一透过舷窗往外看,跑道正在夜色里加速后退。


窗上的雨点向后奔流。机舱外头是大雨的深夜,这趟班机延迟了两小时终于起飞。他知道自己很可能要赶不上时限。

请将您的手机关闭。头上传来甜美而平滑的声音。或调整为飞行模式——


赤井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数字往后跳了一位。

而飞机的引擎发出轰鸣。现在这感觉像某种刑侦剧的经典片头,告示牌啪啦啦一阵翻动,无机质的数字在背景里逐帧切换,最后定格下来交代时空。

 

时间:周一深夜,十一点零三分

地点:达美航空,DL868航班上


就是这样。从西雅图飞往洛杉矶的直达航班,预计航程是两个小时又四十分钟。

降落的时候肯定已经过午夜了。赤井看着窗外,跑道尽头闪烁着红色指示灯。

警告的颜色。危险的颜色。不可接近,不能碰触,在夜里依然耀眼的颜色。

 

不久之前,莱伊从组织里叛逃。就在同一天他离开日本,飞机在夜色的掩护里升空。

那时他往下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见了一些光点。闪烁、迫近的红色;或许那只是跑道灯。也可能来自追杀的枪口,红外线瞄准镜。或者那是警车吗?地面已经太过遥远,他看不清晰。

那些鲜红的光点盯着他离去。有一瞬间那感觉像无数只眼睛。

 

从此他的身影烙在了某个人眼里。从那一夜开始,追逐在他身后的人。赤井秀一把那个人的眼睛染成了鲜红色,用他的名字,他的血,他们曾一起做过的事。

禁忌之园的苹果树下,蛇信吐出鲜红诱惑。悖理红的恶之花在园里盛放,那些屈服于欲望的夜晚,分不清是莱伊还是波本的血滴在床上。

苹果花,血和夜晚的香气。波本的声音。

 

此刻的赤井秀一凝视着窗外,有鲜红的灯重新出现在夜里。

警告。危险。邪恶的,那条蛇睁开眼睛。

嘶嘶吐信,分明温柔,充满爱意的声音。

 

我爱你。



-



(两小时前。)

 

西雅图,西塔科国际机场。主航站楼。


所有旅客都看着他大步流星走进来,身后一路滴水的痕迹。落地窗外疾风骤雨,闪电从夜色里劈落,划亮他眼前一些人的表情。

那些人不自觉地让开了。赤井想自己的脸色八成不太好看。

 

——太可怕了。

莱伊第一次对波本沉下脸时,对方曾这样说。仍然带着肆无忌惮的笑容,一边点了点他不悦的唇角: 

你的脸。这样出门会把小孩子吓哭的哦?

 

现在赤井秀一的脸可能比莱伊更可怕。不远处有个小女孩已经缩进了母亲怀里,似乎之前的闪电都不曾让她如此恐惧。

赤井看了手机一眼。时间和雨一样匆匆流去。

因为天气恶劣的关系,预定航班已经延误了半小时。大雨影响起降,广播里的时间不断更动。

这样下去他肯定会迟到的。等到他抵达洛杉矶——


明明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机场了。他甚至没空收拾任何行李,随身只带着配枪。

点四零口径,FBI常用的格洛克手枪。他在来时路上才匆匆申请权限,让上头给他核发持枪登机的证明。

你要做什么?电话那头的詹姆斯问。赤井想自己的回答听上去毫无意义。

“我要去洛杉矶。”


迫切地。本能一样,无暇思考,像奔赴一场无法迟到的约会,即使他带的是枪而非一把玫瑰。

那么,那个人肯定在那里嘲笑着吧。航班延误想必也在他的掌握里。他精确地计算发出邀请的时刻,让赤井注定赶不上这场约会。

赤井清楚地晓得这件事。自己肯定会迟到的。

但他仍然用最短的时间赶过来了。


而西雅图的候机楼外仍然大雨滂沱。赤井的视线朝大厅扫了一圈。

在他身旁有个少年戴着耳机,盯着手上的屏幕。这是目前唯一没有远离赤井的人了。或许他沉浸在手机里,没注意到大家都对这个一身寒意的男人敬而远之。

那只手机上是某一场MLB重播。开季以来就被连续横扫的西雅图水手队,这一次客场作战,对手是洛杉矶天使队——


狙击手的视力有时也是一种困扰,擅自看清别人的屏幕并不礼貌。赤井移开眼神,重新望向窗外的夜空。

在那里不停不停下着大雨。波诡云谲的夜色里,阴云如同海浪翻涌。

西雅图水手队。

现在他想,水手很快要穿过这片危险的海了,但在洛杉矶迎接他的并不是天使。或许是海妖之类的怪物,等着把他拖进深深的海底。用魅惑的、夺命的歌声,轻而易举就让人死去。

波本的眼睛。


赤井不无情绪地翘起了腿。起飞时间仍旧遥遥无期,他想抽烟,往口袋里摸到打火机,但机场当然是禁烟的。这让他越发烦躁起来。

啪擦。

轻敲两下,打火机点起又熄灭。这个动作在他指尖重复了一遍。啪擦。

……

身旁的少年好像终于意识到不妙了。但现在起身也不对,他僵硬地坐在原地,甚至不敢放下手机。小女孩的母亲把她抱得更紧一点,露出害怕的眼神。某位老人窥视赤井几秒,终于像下定决心那样看向服务柜台。


“——抱歉,先生。”


机场地勤站到他面前时,赤井终于从棒球帽底下抬起眼。他当然早就意识到有人走来了,只是懒得提前反应:

“什么事?” 

被受惊旅客找来的地勤抖了一下。他也只是个普通人,难以承受FBI王牌的超级低气压。

“打、打火机是危险物品,恐怕您得在上机前把它交出去,而且这里……”

“我知道了。”

赤井冷冷看他一眼,把打火机收回了口袋里。现在地勤好像要哭了。

 

“不好意思,先生。”


然后第二个人来了。这次是航厦的巡警,几个旅客躲在他身后指指点点,简直像发现了潜在的恐怖份子那样。

太过分了。赤井想。我不是很配合吗?

 

——太可怕了。

当时的波本又出现在他脑海里,俏皮地叹气。你怎么办呢莱伊。

顶着这——么凶的一张脸,除了我还能有谁不怕你?


“很抱歉,这是例行工作。请问大名?”

眼前的航警说。措辞显得很客气,但眼神很严厉。他和那些乘客一样戒备地看着赤井。

不是吧,你认真怀疑我是恐怖份子啊?

赤井把手探进另一侧口袋,先摸到自己的手机。他从手机边上抽出证件,FBI的工作证上夹着执法徽章。

联邦调查局,他说。西雅图分部。

“我姓赤井。”


航警的眼神从戒备变成了难以理解。他翻过赤井的证件,来回把照片看了三次,直到赤井终于不耐烦地摘下帽子。

现在航警确实看清了他的脸。但他这一抬手也带起了外套下摆,对方同时看见了底下的佩枪。

 

“……我明白了。”

倒楣航警生硬地开口。赤井,呃,探员。

“但是,如果没有事先申请,你不能直接携枪上机。请把枪和子弹分开,空膛上锁,进行托运……”

赤井把刚刚得到的持枪证扔给了他。

就在那一瞬间,他察觉到一种微妙的不和谐。

又来了。就是这种感觉。


莱伊在组织里出任务时,有时候也需要带枪。那时他就像这样,朝海关出示几可乱真的许可证;在他身旁有个伪造这种玩意的专家。

那似乎只是不久前的事。一次又一次,波本替他把照片印上假证件,在那里写着诸星或其他什么假名。每一次成功混过检查,莱伊就在心里松一口气。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那时波本就会抱怨。连不满的样子都很可爱。

——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你不相信我吗?

 

那确实只是不久前的事。此刻赤井秀一能拿出真正的证件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留着莱伊的习惯。莱伊会在交出假护照时屏住呼吸。

波本的眼睛。

甜美的,含着笑的,抱怨的。这张照片应该拍帅一点。算了,你长得太凶了。

——你不能笑一笑吗?


闪电照亮大雨。

波本。一次又一次,这个名字出现在夜里。天使一样,海妖一样。呢喃的爱语,死神的诅咒一样。

这是致命的邀约,一场向死的约会。或许连死也无法摆脱的。

 

波本。

 

赤井微微扭曲了一下唇角,他想自己应该是笑了。这个表情肯定很吓人,因为他方圆十公尺内的旅客全都打了个寒噤。

眼前的航警手一抖,把他的持枪证掉在了地上。

那个小女孩终于大哭起来。

 

 

(四小时前)


西雅图,丹尼三角街区。

 

赤井被调来西雅图并不太久。最近FBI正和当地警方合作,排查一些寄给州长的爆裂物包裹。他们安装的秘密监控显示,那些包裹就从这附近寄出。

结果还没来得及细看,监控就遇上了一点小意外。西雅图电力公司在街区进行维修时,意外发现了那些秘密摄像头。现在FBI不得不前来交涉,让电力公司不要拆掉这些东西,也别把这件事情说出去。

只是很寻常的工作而已。赤井对这类交涉已经驾轻就熟。或者说比起交涉,更合适的用语是谈判,压制,直接抬出联调局的头衔——

即使在那里,似乎有某种微妙的不和谐。

就是那种感觉。

 

事实上,擅长谈判的人从来都不是赤井秀一。在最初加入FBI时,他的学位是数据工程专业。修了四年都和谈判毫不沾边。

那个擅长谈判的人是莱伊。是在组织摸爬滚打过几年、不择手段的卧底。他经手了无数交易,每一次都顶着压力不容失败,就这样变成让人闻风丧胆,无情的谈判机器。

当然狙击手的技能并不点在说话上。后来那些交易对象提起莱伊,都说他交涉风格太不优雅。讲好听点是雷厉风行,白话就是乐于使用暴力。在莱伊出现的谈判桌上,最高纪录是坐下到拔枪只花三十秒。

 


(或许并不很久的很久以前)


——你太糟糕了。这样一点美学都没有。

有一回波本如此评价。这是个真正的说话专家,对兵不血刃的艺术向来很有一套。

莱伊只是对他吹掉枪口上的烟。

——那下次你来。

 

于是下一次波本真的和他一起去了。确实是相当难得的一次。

——好吧,你们的条件是什么?

当时波本站在他身旁,抱着胳膊。交易对象来了超过十个人;这和说好的不太一样。

——我们老大要他。

结果为首的人往波本一指,语气毫不掩饰。波本微微抬了一下眉,莱伊仍然是不为所动的扑克脸。

——......。

——如何,给你三分钟考虑。

对方朝莱伊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像是认定波本只是个花瓶副手一样,完全没向他投去一眼。

——比原本的条件划算吧。也就一晚上而已,反正你们组织常干这种勾当不是吗?只要把他交出来,说好的货就......

 

他甚至没能把这句话说完,莱伊就干脆地反手一拳,狠狠打在波本小腹上。这一下猝不及防,波本连叫都叫不出声,踉跄两步剧痛地弯下了腰。

——!

莱伊右手接住他身体,左手又果断朝他颈侧一压。这是阻断意识最快的方法,透过感压反射造成晕厥,用时甚至不超过一秒。

——三分钟太多了。 

他淡淡地说。失去意识的波本像布娃娃那样软在他怀里,脑袋无力地垂下。

——我做决定向来很快。

 


就在他把波本交出去的同时,基安蒂震撼地放下望远镜。

——搞什么啊?!

她就在远方的观察点上,替这次任务盯场。在她身旁还有另一个狙击手,对方性格绅士枪法也准,和他搭档时基安蒂通常很好心情。

但今天她的心情大受影响。这是搞什么啊?她重复了一次。

身旁的苏格兰微微偏过头。他似乎并不惊讶。

 ——打起来的话,就拿不到货了。那样琴酒会不开心吧。

 

你很上道啊,在他们的镜头彼端,交易对象正眯起眼睛说。莱伊漠然地看他一眼:东西给我。 

这一次的局面和从前确实不一样。对方比说好的来了更多人,可能对莱伊的作风早有听闻,一言不合就准备开打。

那么。 

如果是这样的阵仗,就算是莱伊加上波本,估计也很难脱身。交易也选在不便瞄准的地点,远方这两个狙击手今天其实起不了太大作用。

 

——所以,交出波本才是最有效率的方法。

苏格兰说。他俐落收起自己的枪。

——走吧,我们还得去和莱伊接头。

不是啊,基安蒂瞪大眼:怎么连你也这样。这就能把人让给他们?

——莱伊脑子没病吧,波本不是他的这个吗?

 

这个。小指的意思是情人,外面的女人。苏格兰看着她竖起的小指,血红色指甲在那里闪了一下。

危险的。美丽的。邪恶的。

波本不是他的情人吗?

 

苏格兰轻轻笑了。笑意未达眼底,不置可否,他的语气仍然很温柔。

基安蒂,他说。

——你的指甲油真漂亮。



几分钟后他们和莱伊碰面,基安蒂仍然留在震惊里。苏格兰清点完那批货(把她那一半工作也做了),还对莱伊说:辛苦了。

你比较辛苦。莱伊熄掉手里的烟:我不想回去应付琴酒。

——后面就拜托你了。

 

看来是不打算和他们一起回去交货。苏格兰用一种随意的动作对他摆摆手,基安蒂看着莱伊转身离去,简直难以置信。

——等等,你又要去哪?

 

虽说组织里本来也没什么纪律,但这个人到底为什么能这么为所欲为啊?基安蒂本能地对他不爽起来。即使说实话,她也不晓得这种情绪从何而来。

不,说不定是知道的。或许是这样。

或许是因为,即使在最冷血的组织里,即使在她这种人看来。

连情人都能毫不犹豫就出让的人,依然下等到难以想象吧。


你又要去哪?


她甚至不觉得这个男人会浪费时间回答。然而出乎意料,莱伊居然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然後他往下一瞟,看着她的小指笑了。

——我要去找女人啊。



-



即使在人人我行我素的组织里,基安蒂也被视为最失控的人之一。最容易激动的,亢奋而残暴的——这种样子,后来她想,在真正的怪物面前,也不过是一只扑棱的蝴蝶。

那一天她看见莱伊的笑容。和平常那张心不在焉的扑克脸完全不同;像终于有什么东西勾起他的兴致,让他同时被激怒又取悦了那样,高昂到几乎嗜血的笑容。


——他只是被逗乐了而已。

苏格兰说。他明显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仍然对基安蒂很有耐心。

——再怎么说也是第一次吧,有人敢从他手上要走波本……

 

在组织里,人尽皆知的。扭曲的着魔、冲突、占有欲,莱伊和波本的关系。

 

波本是他的情人吗?

 

基安蒂也不晓得。或许连苏格兰都不晓得。这一切都诡异得几乎变态,莱伊打昏波本的样子,被这种事情逗笑的样子。那一天的最后,波本看着莱伊的样子。

没错。甚至连那一天都还没结束,波本一颗扣子也来不及掉,莱伊又把人救了回来。单枪匹马闯进不知道哪里,回到组织时一身恶战的伤,被带回来的波本还要和他打一架。确切来说是波本单方面把他打了一顿。

 

——你居然敢偷袭我。

基安蒂听见波本轻声说。他抹掉莱伊唇边的血,距离近得像是想要吻他:

——你这个混账。

 

和几乎温柔的语气相反,另一记耳光狠狠甩在莱伊脸上。那些血立刻又冒了出来。莱伊被打得一下偏过头去,似乎也没有还手的打算。

——......。

 

如果放在平常,很难想象他会舍不得和波本打架。基安蒂想他只是懒得再动了,毕竟刚和外头十几个人干完一场。莱伊就这么放任波本对他发了一通脾气,最后一记右勾拳毁掉他的漂亮脸蛋之前,他终于从流下的鲜血之间抬起眼。

心不在焉,似笑非笑,这是基安蒂平时熟悉的那种神情。然后在那里,顺服而缓慢地(她瞪大了眼睛),他在波本面前单膝跪了下去。

 

明明是示弱的动作,这个男人做起来也像挑衅。莱伊就那样稍稍仰着头,看着波本,指尖抚上他的小腹:

——还痛吗?

 

波本居然笑了。

这是基安蒂第一次亲眼见到那种样子。只在传闻里听过,和人设大相径庭的。她从没想过那个心高气傲的波本也能露出这种样子,荒诞的、陶醉的、沉迷在愚蠢恋爱里的神情。


——痛死了。

波本说。几乎像撒娇一样,又甜又横的语气:

——你得好好地向我道歉才行……

 

这很显然是个邀请,而莱伊没有打算拒绝。他暧昧地吻了一下波本的小腹,就在他自己先前打了一拳的地方,从那里一路往下。波本毫不掩饰地叫出声,一把抓住莱伊的长发。在那件衬衫下摆扯出来之前莱伊终于愿意起身,他们靠在墙边纠缠了一会,又跌跌撞撞转进邻近的隔间。莱伊的血一路把地板弄脏。

喀。

比起门锁落下,更像是皮带扣解开的声音。就是如此毫不掩饰,在组织共用的休息地点,这两个人也依然旁若无人。基安蒂看看周围没有代号的低阶成员(全都正在认真扮演空气),又对眼前的苏格兰皱起眉头。

苏格兰轻轻笑了。

 

——抱歉,基安蒂。他们就是这样。

他说。然后他重复道:波本就是这样。 

——再来这里可能会很吵吧。我请你出去喝酒如何?

 

像是想佐证他的话一样,与此同时,传来什么东西碰地撞上门板的声响。莱伊低低说了些什么,波本放纵地发出笑声。喘息和笑声。

苏格兰露出了无奈的眼神。



-

 

  

小指的意思是情人。

 

后来基安蒂已经分不清楚更乱来的人是哪一个。一切都太过荒诞,没有谁是正常人。最初她想莱伊很冷静,波本才是常常冲动的那一个(扑上去抓直升机——这是人干事?);但之后她见到的莱伊动不动就开打,在那些场合里波本更擅长全盘计划。

然后这两个不正常的人搞在一起。没有更合适的用语了,至少基安蒂无法认同那是在谈恋爱。而苏格兰对此不置可否,贝尔摩德嗤之以鼻。

扭曲的,病态的,难以言喻的。在这个无可救药的组织里。

有时基安蒂想他们自己怎么看待这段关系。或许真的有人认为那是爱也说不定。

直到很久之后,赤井秀一都死了之后,她也偶尔会想起那一天,波本喘息着笑出来的神情。那么迷恋又快乐,像是他真心爱上了莱伊,那样的神情。

 

 

(回到四小时前)

 

西雅图,丹尼三角街区。

 

雨势越来越大,赤井在FBI夹克外面披上深色雨衣。想起了谈判,就想起更多乱七八糟的事情。确切来说,他不断不断想起同样的事情。

和同一个人相关的事情。

倾盆大雨模糊了视线,回忆却很清晰。他离开组织也只是不久前而已。

 

而那之后,这段日子,他的情绪一直显得很差。压抑又显而易见的,矛盾如同一种暴躁的沉默。那时他一回国就投入工作,拒绝休息,所有人都能看出这种状态并不对劲,即使他仍然通过局里每一次心理评估,流畅得像标准程序已经刻进基因。

最近一次评估过后,詹姆斯把他叫进了办公室里。

 

“我没有通过吗?”

那时赤井问。不,詹姆斯轻轻推了一下镜框。我们都知道你能通过,不管你用了什么方法。

“但我要把你暂时调到其他分部。你需要换个环境,喘口气——”

 

詹姆斯布莱克不是魔鬼上司的类型,他看上去依然很温和,但也不容质疑。赤井没有打算挑战他,反正此刻提出任何意见都必然被驳回。

要是我离开这里,谁能负责我的工作——你卧底期间带回来的情报整理已经告一段落了。那么下一步计划马上就要展开,不能把我排除在外——没错,计划一被批准就会让你回来。我的工作能力很正常,没有心理创伤,身分转换困难,应激障碍——嗯哼,你说了算。

 

所以我怎么了?


这答案很简单,也没有办法被说出来。詹姆斯轻轻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可以离开了。或许整个FBI都不晓得赤井在组织里发生什么事,遇见了谁,但他身上确实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FBI的年轻王牌,冷静到几乎冷酷、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搜查官。

现在他被影响了。

走出办公室的剎那,赤井突然很想抽烟。他摸到口袋里的打火机,指尖烦闷地敲了两下。在脑子里打开,点火又关上。

啪擦。


“无论如何,你都是一个FBI。”

正式把他调到西雅图的前一天,詹姆斯这样告诉他。



-



西雅图是多雨的城市,但很少有极端天气。然而赤井才被调来不久,就遇见了这场暴雨。

简直像某种凶兆一样,反常恶劣的天气。连日大雨让戶外工作变得困难许多,无线耳机也许失灵了。赤井一边处理恼人的电力公司,一边用指腹轻拍耳机,试图听清那里头夹着杂讯的声音。

这是一通电话,在大雨中打来。他从雷声之间捕捉到断续的词汇。

 

……探员。这里是洛杉矶。你……案件。嫌疑犯指称……


洛杉矶警察局。现在赤井有点不悦了,那里的案件根本和他八竿子打不着。

很抱歉,他回答:我想那不归我管辖。

“我目前被派驻在西雅图——你们找错人了?”

不。耳机那头的声音终于清楚了一点,至少清楚叫出了他的名字。不,赤井秀一探员。

“我们要找的就是你。”



简而言之,洛杉矶发生了一起谋杀案。

谋杀本身并不稀奇,都市里每天都有人死去。所以这一开始只是普通的刑案,由洛杉矶当地警方负责调查。

然后他们抓到了并不普通的嫌犯。

 

案件死者是一对男女,被人枪杀在酒店床上。男方是当地知名的企业家,主要经营生物科技和制葯公司。女方的身份还不确定;但是很显然,是男方正在婚外偷情的对象。

所以一开始,拥有最高嫌疑的是企业家的妻子。这阵子她正好怀疑丈夫外遇,还请来私家侦探调查。如果是因为抓到丈夫的奸情才愤而杀人,似乎也不奇怪。

可惜妻子拿出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洛城警方只好转向另一个目标,也就是妻子请来的侦探,谋杀案的第一发现人。

侦探给出了这样的证词。

 

“当天我就坐在自己车里,停在酒店后门……原本是打算盯到他们离开,拍点照片什么的。”

 

然后呢?


“然后,接近……差不多午夜的时候,有个男人从窗户翻出来,沿着阳台和排水管溜到一楼逃走了。喂,那个就是凶手吧?整个晚上我只看见他啊。”

 

轮不到你作结论。所以你就找酒店员工去开了房门?

 

“对啊。一个男人从他们房间爬出来,谁都觉得有问题吧?谁知道上楼一开门,我们就看见——”

 

企业家和外遇对象死在了床上。

也就是说,某个男人闯入房间杀了他们,又从窗户逃走,刚好被侦探目击。剧情看似还算合理,但一切都是侦探的一面之词。监控形同虚设——也许是为了偷情的关系,他们选择了避人耳目的小酒店,完全不重视管理的那一种——深夜的酒店后门也没有其他人,没有谁能为这个故事作证。

 

“那么……”

 

没错。谋杀入门课:百分之三十七的案件里,凶手就是第一发现人。侦探也依然有嫌疑,但案子陷入了僵局。如果只是怀疑而没有证据,那么对他的拘留有一定时限。警方以协助调查的名义把这个侦探扣在局里,时间不能超过四十八小时。

没有不在场证明,但也没有杀人动机。无论身份和证词都很可疑的侦探,对洛杉矶警方露出了笑容。

就在第四十四个小时,他们即将不得不把他放走之后。

侦探说:我想起来了。

“虽然那时候很暗,不能完全清楚……但我还是有看到一点的。”

 

那个男人的长相。眼神阴郁,漂亮的下颌线条。身高六呎到六呎三吋——拼凑的线索零星往外吐,侧写师根据侦探的证词,刷刷画出那个男人的画像。

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讲?警方质问。我吓坏了啊,侦探露出无辜的眼神。我可是看到两个人被枪杀,你们又突然把我抓来,我也很混乱。

“刚刚冷静一点才开始想起来的。啊,没错,他就长这样。眼睛,这里的阴影再画重一点……”

那他是长发或短发?

“这个我忘了。”


嫌疑人的肖像画。那个男人的容貌在纸上一点一点成形。洛城警局里也曾有人和FBI交手,一些人逐渐露出惊愕的神情。

几年前,刚刚加入联调局就大出风头的新人。在知名的跨州绑架案里,一枪就解救人质的狙击手。在最受瞩目的时候,突然从美国消失的年轻搜查官。据说不久前他又回来了,轰动FBI的消息自然也传到各地警局。

然后侦探给出了最后一击。


“在他点烟的时候……”


根据他的说法,在那个男人逃走之前,像是想冷静下来一样,为自己点了一根烟。

他点烟的时候,侦探说:有个奇特的动作。

 

“我看见他轻轻敲了两下打火机。”



-



在组织里的那段日子,莱伊的打火机经常不灵光。

可能是安全屋湿气太重的关系。可能是他时常打架磕碰的关系。不是进水就是撞坏了,总之每一次他都得先敲一敲,才能顺利点起火来。

这是莱伊的习惯。现在他刚回美国,重新成了FBI的赤井秀一,却还没改过来。

波本熟悉的、莱伊的习惯。

 

所以,赤井秀一探员。电话那头的洛杉矶警方说。我们询问过联邦调查局,确认了这个习惯;另一些人认出了你的画像。

“似乎我们的嫌疑人想指控你是凶手。”

似乎,嫌疑人,指控。这句话里依然夹着杂讯。低而破碎的,让赤井想起坏掉的收音机。时好时坏、断断续续,细微又缓慢,仿佛一再重复的执拗的呢喃。

无法抹去的杂音。你在听吗,探员。赤井,秀一。

嫌疑人。沙沙沙。啪嚓。沙沙沙沙。他,指控——

 

我爱你。

 

记忆沉在忘却的水底。滂沱大雨的西雅图,赤井的指尖离开耳机。他把手放进口袋里,想要摸出烟盒,却先碰到了另一个东西。

 

你的打火机又坏了?

 

水一样,天空一样。灰蓝色,在潮湿的安全屋里,波本含笑的眼睛。

 

我送你一个新的吧,就当生日礼物。喂,莱伊,你的生日是哪一天啊?

 

潮湿的雾气。潮湿的日子。潮湿的记忆。

在放着收音机的安全屋里。

赤井抬起头,看着西雅图的天空。破了个洞、不停下雨的灰蓝色天空。


“那你们还能这样打给我?”

他听见自己反问。语调平静,像他手里的打火机一样冷:

“调查呢?你们不用先怀疑我的——”

我们已经调查完了。对方听上去像耸了耸肩。

“得到你的不在场证明只需要一分钟。FBI证实你那晚一直在工作;但我们也没法证明嫌疑人在说谎。”

 

毕竟他没有说出你的名字,看上去只是单纯描述他看见的事。电话那头可能又耸了一次肩:更何况他通过了测谎。

“所以我们才联络你。如果你有任何头绪——比如他为何刻意指认你?你们有过节吗?我们在档案库里找不到他的前科,他和你过去处理的案件有关吗?”

我明白了,赤井冰冷地说。

“请拘留他,不管用什么理由。我现在过去洛杉矶。”

很抱歉,这就是问题。那头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恐怕我们做不到。嫌疑人提出新证词不能算是续押理由,如果没有其他证据,四十八小时一到我们就得放人……”

 

现在是第四十四,或者四十五小时。就是这么精准而狡猾,在时限之前吐出织网的最后一根丝。即使赤井秀一现在就离开西雅图,恶劣的天气也必然造成航班延误。等他到达洛杉矶,四十八小时大约刚好走到尽头。

而那个人就会大摇大摆走出警局。那个突然出现的私家侦探,充满疑点的嫌疑犯。赤井注定赶不上的、这场约会的对象——

 

那好吧,赤井对电话那头说。最后一个问题。

“我刚才没听清楚,他说他叫什么名字?”

 

在他头顶,西雅图的雨声如同哭泣。这个嘛,洛杉矶警察回答:他的护照看上去是真的,我想不需要怀疑他的身分。

 

——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哦。


那个人。曾对他微笑的眼睛。得意而可爱,灰蓝色的,水一样的声音。


你不相信我吗,莱伊




tbc.

橘黑紅白

【赤安】《綁架泰迪熊》下

1.穿越時空題材

2.惡搞/OOC/角色崩壞

3.大量赤井務武跟瑪麗

 (官設世良瑪麗53歲,因為沒赤井務武資料本人私設夫妻同年齡)

4.慶祝7-11推出泰迪谷


前文:【赤安】《綁架泰迪熊》上


【赤安】《綁架泰迪熊》下


赤井秀一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你應該先確保你自己得到解藥!而且還這樣上竄下跳的是想加速毒發嗎?」


「在有限的時間內我只能先取得一人的解藥,而且你是因為我而中毒,我當然要負責先幫你得到解藥。」降谷零覺得自己的行動策略合乎邏輯,完全沒有任何問題。


很好,好極了!赤井務武與瑪麗黑著臉!由於降谷零從出現到現在實在過於生龍活虎,滿倫敦活蹦亂...

1.穿越時空題材

2.惡搞/OOC/角色崩壞

3.大量赤井務武跟瑪麗

 (官設世良瑪麗53歲,因為沒赤井務武資料本人私設夫妻同年齡)

4.慶祝7-11推出泰迪谷


前文:【赤安】《綁架泰迪熊》上


【赤安】《綁架泰迪熊》下


赤井秀一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你應該先確保你自己得到解藥!而且還這樣上竄下跳的是想加速毒發嗎?」


「在有限的時間內我只能先取得一人的解藥,而且你是因為我而中毒,我當然要負責先幫你得到解藥。」降谷零覺得自己的行動策略合乎邏輯,完全沒有任何問題。


很好,好極了!赤井務武與瑪麗黑著臉!由於降谷零從出現到現在實在過於生龍活虎,滿倫敦活蹦亂跳,憑這裡赤井一家的推理力也完全沒發現這個人也是一名快要蒙主寵召的中毒者。



爸爸媽媽瞬間理解了未來大兒子的怒意是怎麼冒出來的,不是因為他自己生命垂危,而是這個金髮藍眼的年輕人好像不太把自己的小命當一回事。他們原本以為即將順利解決大兒子的危機,卻忽然多冒出來一個必須破關的超緊急副本。



降谷零不自覺瑟縮了一下,原本赤井秀一自帶的威壓他頂得住,但一下子遽增了三個赤井家族瞪著自己的壓迫力,很難扛住啊!而且為什麼連5歲的赤井秀一都能有相當強悍的氣勢。


明明自己說的都是實話,這家子怎麼都一副被騙了的感覺?



「那你還在磨磨蹭蹭什麼?飛機開快一點!」赤井務武趕忙催促駕駛座上的兒子。


「已經是最快了。」不用人催,赤井秀一自己也想要快點更快點,最好能像他的狙擊子彈一般前進。


瑪麗寒著臉,一把揪起降谷零的衣領嚴厲追問:「這時代的你已經出生了嗎?是在日本嗎?你應該知道你在哪裡?」確認情報性正確非常重要。


「啊,是的。」降谷零連忙乖巧點頭。


「什麼?你竟然有超過27歲?」雖然得到肯定的答案是很好,赤井瑪麗還是皺著眉頭半信半疑。那頂多就是比現在26歲的自己略虛長1歲多一點吧。


「是的,我已經29歲了。」


「?」


可能未來的人保養方法比較進步,不過未來的赤井秀一看上去又沒有這樣的落差感?



多虧阿笠博士的飛機隱匿性極佳,起飛離開時也沒遇到英國空軍攔截,一轉眼就順利抵達海上,白棉花般的雲層與機身齊平,逐漸越過雲頂,雖然兩位MI6稍微擔憂了一下英國的領空這麼來去自如不太好,不過當務之急還是找到現年2歲的降谷零。



「赤井,飛機還是交給我來駕駛吧。」進入平流層後飛行平穩,降谷零企圖走向駕駛艙,雖然這架飛機操控不困難,自動化程度很高,但畢竟本來就是阿笠博士借給他的,也不是說像駕駛跑車一樣直接說開就開,再加上赤井應該也才從醫院出來,不該這麼操勞。



「你先去處理你的傷勢,而且也需要好好休息。」赤井秀一陰沉著臉拒絕。


「等一等,什麼傷勢?你又隱瞞什麼?」抓到重要關鍵字,赤井務武跟瑪麗同時森然地瞪過去。


「不,我沒……」


降谷零立刻收到若再敢說剛才他們沒有問就要揍人的鋒利目光,趕緊乖巧承認:


「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一點跌打損傷。」


「是嗎?」赤井瑪麗可不吃這套,不分由說一把掀起降谷零的單薄T恤,整個腹部胸膛都一覽無遺。


「咳,瑪麗,別這樣,這是性騷擾。」赤井務武不自然地咳了聲,在老公面前這樣太刺激,對受害年輕男子也可能造成心理陰影,還是節制一點比較好。


「哼。」瑪麗沒有理會丈夫的廢話,瞇起綠眸仔細查看,幸而沒有肉模糊的傷口,但卻有幾處擦挫傷跟瘀青紅腫,一些部位還發紫黑,不是重傷,但也不該置之不理。


「主要是之前逮捕組織成員時,掃蕩任務中發生一些衝突造成的,還沒時間處理。」降谷零試圖爭取坦白從寬。


但在駕駛艙中的赤井秀一沒有放過輕描淡寫的解釋,遠遠地道:「不只如此吧,是不是還有剛才你們三個在頂樓交手落下的傷?」


尤其降谷君只顧防守,應該也承受了不少拳腳打擊。


……


雙方沉默了幾秒,瑪麗皺著眉頭,回身轉向丈夫,很不以為然地道:「務武,我就說你對年輕人下手太沒輕重了。」


「明明瑪麗妳才是動手更加暴力吧?!」赤井務武直搖頭,通通推給老公也太不應該了,一副我沒有不是我幹的犯人不是我的態度。


赤井夫婦一齊回過頭,露出真誠的眼神,特此澄清:「降谷君,雖然剛才想要把你扔進英吉利海峽,但那只是我們特工習慣放狠話,不會真的這麼幹的。」


降谷零露出這些我都理解的微笑道:「反正不是很嚴重,休養一下就沒事。」


「但是追根究柢產生誤會是因為資訊不足的關係,以後這些重要的事情一開始就要說明清楚,儘管是很難讓人置信的狀況,但只要有充足完整的情報,好好解釋,事情才能順利解決。」赤井瑪麗循循善誘諄諄教誨,希望年輕人了解沒有先一五一十交代清楚就直接綁架小孩是不對的。


「是,您說的沒錯。」降谷零表示會認真反省,以後改進。


5歲的赤井秀一已經自動自發在飛機上巡視,把各項設施裝備確認過一輪,順利在機尾附近找出一些包裝食物與醫藥箱,拿出簡單藥品。


「總之先包紮吧。」赤井夫婦雖還想多了解狀況,反正飛行時間也要幾個小時,決定先讓降谷零上藥治療。


更何況再急,也沒急過又到了幫秀吉換尿布與餵母乳的時間。暫且讓大兒子協助療傷,赤井夫妻兩則分工照顧秀吉。



眼看自己沒經過赤井一家子同意恐怕無法靠近駕駛艙一步,降谷零也只得配合,況且在掃蕩組織任務後,直接前往拜託阿笠博士來到這個時空,接著一刻也不停連軸轉的行動,實在也很需要休息。


「之前你說過,我們之後會忘記遇到你的事?可是我的記憶力很好的。」五歲的赤井秀一雖然年幼,上藥手法不熟練但卻很仔細,一邊幫忙擦藥一邊認真地問。


「阿笠博士說明過,未來的我們原本不該介入這個時空,世界似乎會自動收束,排除掉不應存在的情況,回歸成我們不該在這時候相遇的世界,這也是我們無法待在這裡太久的原因,你們則在我們離開以後會自動忘記這段記憶,與你的記性無關。」


「但是我不想忘記你,我要努力記住現在。」年幼的赤井秀一固執地望著降谷零。


「忘記自己被綁架的事比較好吧?」降谷零將繃帶纏好,苦笑道:「而且以後即使你再不情願,我們也終將相遇。」


「我才不會不情願。」5歲的赤井秀一垂下嘴角,深不以為然地反駁。


「話別說得太早。」降谷零正經地告誡,5歲赤井果然還是天真單純的小孩啊!別提自己現在已經破壞他們珍貴的家庭出遊,他和成年的赤井秀一可是經歷了各種大小不愉快的狀況。


「就連長大的你會受傷中毒,也是被我牽連的。」降谷零垂下眼簾。


當時逮捕黑組織成員任務不太順利,他遇上做困獸之鬥的琴酒,儘管琴酒當時已經失去槍彈跟刀械之類的武器,仍然極度危險,尤其那個人的戰鬥能力本來就是組織中的翹楚,任何物品在琴酒手中都可能成為凶器。


追逐纏鬥過程中移動到了研究藥物的實驗室,琴酒逮到機會一把抄起組織開發的毒藥甩過去。他閃避不了,只得承受毒藥潑灑到自己的身上。正當以為難逃一劫時,一道精悍的身影迅雷不及掩耳地出現在他的前方,完全阻擋住毒藥的噴濺。


「是我嗎?」五歲的赤井秀一平靜地問。


「嗯。」


降谷零懊惱萬分,雖然他立刻去除赤井秀一遭受污染的衣物,但皮膚還是接觸到了毒藥。


「還不只如此,之後還因為組織意圖滅證的炸彈引爆,那傢伙又撲到我身上,幸好我們已經離那顆炸彈有段距離,威力有限,但衝擊波把他震暈了,還好沒有受到嚴重傷害。」仍然讓赤井秀一被抬進醫院救治,而他自己卻沒什麼大礙。


「抱歉。全都是我沒能快速俐落地打倒壞人的關係。因此至少我一定要取得他的血清。」


降谷零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低聲說道:「所以,如果你之後真的能記得住什麼的話,那麼就記得以後遇到我時,別對我太溫柔。」


免得什麼時候被他害死都不知道。


「我明白了。」5歲的赤井秀一點頭,深呼吸了一口氣,十分沉痛地道:


「對不起,我沒想到我長大以後竟然變成了一個廢物。」


「欸?」降谷零一下子愣住,這是什麼結論?


「不但沒自己解決掉壞人,連中了毒找解藥還要別人幫忙出手。」赤井秀一很是低落,發現自己長大以後很沒用是很打擊的。


「不不不,我剛才說的話不是這個意思,你千萬別誤會。」降谷零連忙澄清,這個小孩的理解方向怎麼有點奇葩?


「不僅如此而已,父親還說過,讓喜歡的人難過的男人就是廢物。」


「欸欸?!」降谷零睜大眼睛,為什麼又轉了這麼大的彎扯到這裡?


「唉,那個傢伙連這都沒有說嗎?」5歲的赤井嘆息著看向駕駛艙方向,果然是個廢物。


「咳咳嗯!赤井家的教育真是嚴格啊,不過若說到喜歡,這個思維就太跳躍了。」


「別提我之前給赤井製造的困擾太多了,其實那傢伙只是習慣對人溫柔,不是因為喜歡的關係。」降谷零雖然覺得小孩子的解讀角度不太對,但還是趕緊亡羊補牢一下:


「而且其實你長大以後很厲害的,你可是FBI王牌搜查官,世界數一數二的精銳狙擊手,距離再遠都能一槍打爆壞人的頭。」


降谷零覺得這好像不是該對小孩說的內容,但為了建立小孩子的自信心,先暫且不管。


「你不用安慰我沒關係。」5歲的赤井秀一把臉別過一邊,黯然地道:「明明連收拾個壞蛋都能搞得亂七八糟。」


「這不是安慰,是這個犯罪組織太難對付。」降谷零一本正經地強調,「而且為了打倒組織,你不惜易容假死都要持續追查,工作態度非常認真。」


「假死?」


「偽裝得非常完美,成功騙過了許多人,連我都無法拆穿呢!」雖然自己被耍得團團轉,還是必須讚賞這點。


「是這樣啊?」五歲的赤井秀一若有所思望著降谷零。





照顧秀吉告一段落,赤井夫婦就地取材用了一些墊子做成簡易嬰兒床,花了點功夫哄秀吉午睡,幸好第一次坐飛機沒有不適應的樣子,補充過飲水食物,赤井務武拿著瓶裝水走到機艙駕駛座旁。


離日本領空越來越近,他想把握這個奇妙的時光,可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能提前跟未來年上的兒子說話。


「那小子挺喜歡降谷君的樣子。」赤井務武把水遞給長子,看著另外一頭五歲的兒子跟降谷零聊得挺融洽。


秀一面對不熟的人向來矜持克制,保持禮貌的距離,極少看到兒子主動親近他人。


「降谷君一向很有親和力。」赤井秀一老早有體認,米花市的小孩子都喜歡那個咖啡廳的大哥哥店員。


「是啊,我難得看到兒子這麼愉快的樣子。」赤井務武不無感嘆地道。


比起一般的父母,他跟瑪麗陪伴兒子的時間少很多,只有在難得親子共讀福爾摩斯全集,或偶而家庭出遊時光才能見到。


反倒是現年32歲的赤井秀一,到現在一直繃著一張冷硬堅冰般的臉,沒有半分放鬆,唉唉,變不可愛了,該不會因為童年陪伴不足造成性格扭曲,身為老父親忍不住煩惱起來。


「怎麼了?」赤井秀一察覺父親的表情有些微妙。


「沒什麼,只是我現在都跟秀一說英語。跟你卻是說日語,感覺很新奇。」另外一邊的降谷零君則是在跟五歲的秀一說英語,赤井務武不禁覺得眼前一切十分奇妙。


「我可以改說英語。」赤井秀一表示切換自如。


「無妨,這樣也很有趣。」只要能兒子好好溝通,他跟兒子說什麼語言都可以。


「倒是你日語出乎我意料地熟練。」


「主要現在在日本辦案,也都跟降谷君說日語。」


赤井秀一默默看著另外一頭降谷零與5歲的自己相處融洽,自然和諧,表情也很柔和,眼底隱隱藏著一絲羨慕。


「所以,你們真的沒在交往嗎?」赤井務武明明白白看在眼裡,詢問旁邊大兒子。


赤井秀一身形一頓,清了下喉嚨,壓低了音量提醒父親:


「降谷君很討厭我,說這種話會造成困擾的。」


「噢~原來27年後,討厭已經變成跟喜歡是同義詞,時代真是改變了不少啊!」赤井務武撫摸下巴,故作一臉自己已經跟不上時代的感嘆表情。


赤井秀一眼角一抽,輕嘆:「我和降谷君之間發生過許多狀況,不適合開這種玩笑。」


「我不清楚你們發生了什麼,但那個很討厭你的降谷君現在可是賭上自己的性命要救你呢。」赤井務武指出顯而易見,鐵一般的事實。


「降谷君誤會了,他以為那是他的錯。」赤井秀一不禁揉了揉眉心,那個日本公安的責任心又特別強烈。


「實情不是那樣,他沒有牽連我,反而是我犯下的錯誤連累他。」


「怎麼回事?」


赤井秀一很清楚自己對事態演變成這樣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因為琴酒是十分危險的人物,為了降低追捕行動人員的傷亡,上級下達了狙殺令,但當赤井秀一的狙擊鏡對準正在頑強抵抗的琴酒額心時,卻沒有立刻扣下扳機,他沒有一槍終結對方的生命,而是選擇擊落琴酒的槍枝跟其他刀械武器,讓他手無寸鐵。


赤井秀一不想就這麼殺死琴酒,就算對方惡貫滿盈,他還是希望這個人活著站上法庭接受審判。


但這是一個錯誤判斷,琴酒沒了武器依舊是行走凶器,他擺脫了追捕的FBI,轉身往根據地的大樓內奔去,即使赤井秀一立刻追上前,卻還是慢了一步。


降谷零作為潛伏組織到最後的臥底,原本打算繼續隱藏他的身分,後續清除餘黨時波本的身分還能發揮作用。當時組織為了滅證,在據點建築內安裝了許多炸藥,因此降谷零被命令拆除這些炸彈,不能讓烏丸集團作惡多端的證據灰飛煙滅。


然而進行到準備拆除最後一顆炸彈時,就跟闖入的琴酒撞個正著。


不僅瞬間就讓波本身分曝光,降谷零也不得不停止拆彈作業以對抗琴酒的攻擊。


當赤井秀一趕到時,正看到毒藥被甩向降谷零,幾乎是本能反應,不假思索衝過去擋到了他的身前。


赤井務武並不意外兒子會做這種事。


「你就是這樣中毒的,那麼降谷君又是?」


赤井秀一咬緊了牙,罕見露出懊悔的神情。


他還是太天真了,以為接著制伏琴酒就能解除危機。


但是琴酒看到突然現身的赤井秀一大受刺激,情緒激動亢奮,這無疑是給他親手解決銀色子彈的大好機會,攻擊更增暴戾不留餘地,大有同歸於盡的氣勢。


同時降谷零也很憤怒,他喝令琴酒交出解藥,雙方不顧一切地打鬥,身上的傷勢不斷增加。但畢竟是二對一,在首屈一指的日本公安跟FBI合力聯手之下,琴酒終究還是難敵這個差距落於下風。


就在要被降谷零和赤井秀一逮捕之前,混戰中琴酒搶到了另管裝著毒藥的針筒,然後毫不猶豫往自己的脖子扎下去。


琴酒寧願自盡也不願被逮捕歸案。


但針筒沒有扎到他自己。


降谷零伸手攔住針筒,針尖扎到他的手臂上。


最後一顆來不及拆除的炸彈也在此時爆炸,他只能及時撲倒護住降谷零。


赤井秀一沉默了片刻,緩緩地道:「我早該依照指令一槍解決琴酒,就沒有後面這一連串嚴重後果。」


「原來如此,其實你不是在氣降谷君,是在氣你自己。」赤井瑪麗走過來,完全理解兒子的脾氣。


「賠上自己也就罷了,如果搭上降谷君,我無法承受。」


赤井秀一看到毒藥刺入降谷零手臂的那一瞬,自己的心臟也像被狠狠重捶,無法呼吸。


赤井務武直視長子,那雙碧色的眼眸滿是痛苦,嘆息道:「你跟降谷君都做出了相同的選擇,沒有奪走那個人的生命,那麼就只能一起承擔這個後果,但是代價的確太大了,別說你,我跟瑪麗也無法承受。」


要赤井夫婦看著大兒子以及他重要的人喪命,這件事免談。


赤井務武又像想起什麼,問道:「說起來你因為去了趟醫院,比降谷君晚一些到這個時空,所以你在這裡同樣也能停留24小時嗎?」


「無法確定,但可能不行。」赤井秀一思索,「阿笠博士提到時空會收束修正,自動排除不屬於這個時空的事物,從27年後開啟時空通道,當第一個人到達這個時空後開始觸發,週期為地球自轉一圈後發動。」


「也就是必須回歸原來時空的時間點是固定的,不能當作比較晚到就能夠停留得比降谷君晚。」


「嗯,到日本後可不能再這麼拖拖拉拉了。」



飛抵日本時,東京也難得在下雪,飛機總算順利降落到阿笠博士的宅邸,幸好私闖日本也沒遇到自衛隊的攔阻,這樣英國空軍應該能稍稍平衡一下吧,若是被逮到他們幾個英國MI6非法入境也是會出現很多麻煩的。


抵達前已經先行聯繫過阿笠博士準備好抽血與製造血清的器材,看著幾小時前原本應該在地球另外一端的這家子,非常佩服降谷零的效率。


5歲的赤井秀一眼睛眨也不眨,一刻也不耽擱拿起抽血用針筒,毫不猶豫地戳進自己的臂彎,前後花不到30秒,超過50ml的鮮紅色液體就已經流淌在管子內,完全不需要大人出手幫忙。


「這樣份量夠了嗎?後續拜託博士製造血清了。」5歲的赤井秀一很有禮貌地道:「很抱歉沒有時間和您好好打招呼,我們得盡速趕去找小時候的降谷零君。」


時間剩不到三小時,分秒必爭。


「我這就著手進行。」阿笠博士讚嘆這小孩子真是果敢冷靜。不久前臨時聽說必須多做出降谷零君的解藥也是一驚。他先前也完全沒有發現這個精力充沛的年輕人需要解毒,隱瞞這種事也太不應該了,話說回來這個時代的降谷君到底出生了沒有啊?


難以例外地阿笠博士也同樣出現跟赤井夫婦一樣的疑惑。


「對了,秀吉也想拜託您幫忙照顧一下。」赤井夫妻向阿笠博士借了車,上車前乾脆俐落地回過身,把還在睡眠中的小兒子臨時托嬰。


「欸欸~~?」阿笠博士的眼鏡差點滑落,就算他能製造飛機,未來還能發明時光機器,他還是不知道怎麼照料幼兒啊?!


「別擔心,博士您以後很擅長跟小孩子們相處的。」赤井秀一信誓旦旦向他掛保證。


「秀吉很乖的,我們很快就回來。」雖然初次見面,看大兒子跟降谷零君都十分信任這位阿笠博士的樣子,所以赤井夫婦也同樣很放心。



由於只有降谷零知道地點,所以還是由他開車,而且是他熟悉的日本道路,更能發揮出神入化的車技,在容易塞車的路段都以不可思議的刁鑽角度切過去,赤井一家子仍舊保持面無表情被安全帶勒得兩眼發直。


「降谷君,你的父母沒有像我和務武一樣難搞吧?」赤井瑪麗提出問題,為了確保行動順暢,得掌握一切可能遇到的阻礙,希望不是也在當特工之類的。


就算難應付也不要緊,如果降谷零本尊出馬還搞不定的話,大不了硬幹一架搶走孩子,反正她跟務武應該可以對付。


「呃不,這個……」正在駕車的降谷零欲言又止,看赤井一家一身準備大幹一場的氣勢,好像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總之,應該會比較容易。」


車子一路狂飆靠近東京近郊,停在一處建築前方。不像單純的民宅,有個小小的庭院,架設一些簡易的遊樂設施,環境雖有些陳舊,但整體還算乾淨整齊。


大門掛著兒童福利之家的牌子,這裡是一家孤兒院。


「我2歲時應該住在這裡。」降谷零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


「……」赤井一家互相交換眼神,誰也沒有多說什麼。


「但現在到底在哪個房間裡,就不太確定了。」降谷零苦惱。


「好,現在立刻進去找出2歲的降谷君。」



工作人員看到一行人氣勢洶洶進入機構大門,面露疑惑地想請他們在櫃台做訪客登記。


「抱歉,我們趕時間。」32歲的赤井秀一並不打算解釋來意,二話不說一手刀敲在工作人員的後頸上。


「沒時間了,直接綁架走吧。」赤井瑪麗一聲令下,一家子堂而皇之闖入。


「好,我來處理監視器設備。」赤井務武不待老婆指令已經自動自發找到主機及硬碟。


父母兒子三人合作無間,雷厲風行完全不拖泥帶水。


「欸?不是要先好好解釋前因後果,爭取理解合作嗎?」降谷零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赤井瑪麗之前明明不是這樣說的啊?


「哈?誰有空在那邊慢慢解釋,浪費時間,也沒有人會相信啦!」赤井瑪麗冷然拍暈再一個工作人員,腳步不停前進,看到來一個就俐落解決一個。


「非常時期本來就有非常做法。」


所以就算出現說法前後不一致,多重標準的情況,也不用大驚小怪。


「……」降谷零默默覺得自己果然很不擅長應付赤井一家。


還好這裡都是普通人很好解決,福利院規模不算大,人員配置本來也很有限,可以快速擺平。


「瑪麗你控制一下力度,讓工作人員睡大約15分鐘就好。」赤井務武提醒,機構裡還有其他小孩子需要照顧呢。


「嘖,這是強人所難,還不能讓這些人受傷……簡直比打敗恐怖分子還高難度。」雖然嘴上埋怨,出手的勁道控制依舊巧妙得宜,工作人員暈倒倒地時還會扶一下。


「呃嗯……」身為日本公安眼睜睜看一群外國特務目無王法強搶日本幼兒還是有點心情複雜。


降谷零指著福利機構牆上的平面圖,這建築雖然不大,也具有活動室、學習區、餐廳、寢室等區域樓層。


「我們分頭尋找比較有效率,一發現就立刻帶回。」



赤井秀一沒有花費太多功夫。像是出於某種奇妙的直覺,他走進機構內的圖書室,室內正播放輕柔的音樂,還有好幾個小孩子在閱讀。


其他孩童一看到身材高大的陌生男人闖入,面色不善周身壟罩厚重低氣壓,都顯出懼怕或警戒的神色,自動閃躲退避。


赤井秀一一眼就看到有個細軟金色髮絲的男孩坐在地墊上,只比他現在1歲的弟弟秀吉大一點。


同樣完全不需要多餘的佐證或詢問就能確定,年幼的降谷零就坐在那裡,腿旁擺著不少善心人士捐贈的童書,他正在讀其中一本的繪本。


2歲的降谷零當然也注意到圖書室裡出現一個沒看過的陌生人,仰起腦袋,那雙藍色水晶般的瞳眸一瞬不瞬盯著赤井秀一,充滿了好奇。


赤井秀一深深覺得,這個純潔的天使,肯定是隨著雪花片片,從最高的天空降落到這個世界。


赤井秀一走到他的眼前,蹲跪下來,發現自己還是太高了,他再次伏低整個身體,讓自己的目光與小降谷零平行。


「零君,我終於找到你了。」赤井秀一思索要怎麼跟這麼小的孩子開口。


「綠色……」2歲的降谷零還不太會講話,有點口齒不清,聲音軟軟嫩嫩。


「嗯?」


「綠色,熊熊的眼睛。」


赤井秀一微愣,低頭一看,繪本上水彩畫的主角駕駛一台白色的車子,載著一條白色的小狗,以及一隻棕紅色的泰迪熊,熊穿著皮夾克,頭戴針織帽,眼睛是青翠的湖綠色,打扮意外地跟自己有些相近。


「是的,我是你的泰迪熊。」


赤井秀一以前所未有輕柔的語氣低聲道。


降谷零聽了很高興,伸出雙手放到赤井秀一的臉頰上,很有興趣地看了又看,不時還覺得很好玩似地揉來揉去。


「我有熊熊~」降谷零笑了起來,對自己得到大尺寸泰迪熊很滿意的樣子。


赤井秀一小心翼翼抱起軟軟小小的降谷零,極為溫柔地問:


「零君,你願意跟我來一下嗎?」


「要做什麼?」降谷零睜大了圓溜溜的藍眼睛。


「我們開車去兜風。」


「要去哪裡呢?」


「你想去哪都可以。」


「你也會去嗎?」


「當然。」


「那你會一直陪我嗎?」


「我發誓。」


赤井秀一無比嚴肅地回答他。


發誓這個詞彙對兩歲的降谷零太抽象,但他還是知道赤井秀一答應了自己,於是很開心地笑了起來。


「好哇,那我們走吧!」降谷零快樂地撲住赤井秀一。


……


走出圖書室,29歲的降谷零就站在外面,靜靜地凝望赤井秀一。


是受到那個什麼時空收束的影響嗎?原來他也忘記了這麼久,現在才模模糊糊地想起來,自己曾經在這麼幼小的時候,遇見了翠綠色眼睛的溫柔泰迪熊。


「該回去找阿笠博士了。」赤井務武與瑪麗走過來提醒,「外面很冷,幫降谷君穿好外套,戴好圍巾。」


車子火速飆回阿笠博士的宅邸,車上小小的降谷零看到另外一位小小的赤井秀一更高興,感覺熊熊變成了兩隻,而大小泰迪熊都很親切地陪著他,把他抱在懷裡看風景,車窗外面正下著雪,白色的雪片紛飛飄落,更是看得目不轉睛,一路上都非常興奮。


不過等到達阿笠博士宅邸要取血時,就笑不出來了,就算2歲很幼小,也還是認得針筒是什麼東西,哭喪著臉抵死不肯配合,完全不懂為什麼跟熊熊出來遊玩變成要被打針。


「動作快一點。」赤井瑪麗冷冷催促。


「……」向來泰山崩於前不改其色的赤井秀一臉色凝重,針頭停滯在半空遲遲無法下手。


「他還這麼小,萬一抽走50ml的血就失血過多怎麼辦?」赤井秀一鐵青著臉表示他不能背叛小降谷零。


而且正常人都不會去傷害天使的吧,他無法把針扎進淚眼汪汪看著自己的降谷君手臂,簡直罪大惡極,做這種事的人必須被FBI逮捕判刑。


5歲的赤井秀一十分無言地看著大隻的自己,都這種時候了還在消耗時間,29歲的降谷君明明說過長大後的自己很厲害,怎麼這個傢伙越看越沒用呢?果然什麼地表最強狙擊手都是安慰他的吧?


感到沉默中的質疑視線,32歲赤井秀一回以你行你上的目光。


5歲的赤井秀一冷哼一聲接過針筒,走過去,看到2歲的小降谷一邊發抖一邊努力勉強自己忍著眼淚。


「對不起,我做不到。萬一零君被抽血就失血過多了怎麼辦?」5歲的赤井秀一瞬間被打敗,跪地做出失意體前屈的姿勢。


「你們兩個到底在搞什麼?」29歲的降谷零面無表情取走針筒,完全不哄小孩子,毫不留情直接戳進手臂,快狠準一氣呵成,小降谷隨即嚎啕大哭。


「怎麼戳這麼用力,降谷君好過分……」兩個赤井秀一都很不忍心,趕緊把淚眼汪汪的小降谷抱到懷中拍背,連聲輕哄,孩子受委屈了。


「就算2歲,失血50ml也不會死。」降谷零冷淡表示。


降谷零臉色也不太好看,自己小時候也太不爭氣,這樣就大哭很丟臉耶,而且還是在赤井一家面前,跟剛剛自立自強抽血的5歲赤井秀一比起來,他面子往哪放啊?某公安的好勝心又不合時宜冒了出來。


取血作業順利完成,看著那兩大兩小的互動,赤井務武長長出了一口氣,不管怎麼樣,拯救後輩的任務應該達成了。


「總之,現在就等解藥製作好就沒事了吧?」,大家長笑容滿面地把視線投向阿笠博士,「終於能鬆一口氣了呢,阿笠博士!」


「……」


阿笠博士站在實驗桌檯前,默不作聲,背影看起來很有凝重的感覺。


「博士?」


「……」


「那個……血清的……」進度還順利嗎?


赤井務武戰戰兢兢地問,笑容有點僵硬。


「這……」阿笠博士轉過頭,額上冒著一層汗,面色為難:「進度比原先預估的慢,製作一個人的應該可以,兩個人的時間就不知……」


沒有說出口,但在場眾人都理解的話:不知道趕不趕得上。


「不能同時製作嗎?」瑪麗皺眉。


「我這裡只有一套器材。」阿笠博士也想同時進行,但畢竟自己只是個人戶的科學家,裝備器材有限。


「那就現在先製造降谷君的血清。」赤井秀一立刻提出要求。


「可是赤井先生的製作到一半……」


「等一下再重新取血,晚點處理。」赤井秀一當機立斷,強硬決定優先順序。


「不行!赤井比我先中毒,他必須比我早解毒。」降谷零果斷否決。

 

「我是潑在皮膚表層,不一定有事,你是直接扎進身體裡,必須盡快處理。」


「製作中途停下重來太沒效益了,先來後到,按照順序製造也是應該的吧!」


「你要我眼睜睜看你毒發身亡,想都別想!」


「又不一定趕不上,而且你跟我不一樣,我無親也無故,你還有家人在等你。」


「才沒有這回事!」赤井秀一怒斥道:「我絕對不可能放你獨自一人不管!」


赤井務武與瑪麗看著大兒子與降谷零激烈爭吵,甚至幾乎到了要互毆勝負決定製作血清的順序。


「務武,你對日本比較熟吧?」赤井瑪麗目露凶光,一身殺氣騰騰,冷冽地問,「現在去哪可以立刻搶到齊全器材。」


「讓我想想,比較近的應該就東大裡的實驗室。」赤井務武眼眸精光一閃。


「那列好清單就出發吧。」


「不,這樣是不好的。」5歲的赤井秀一及時出言規勸父母親,一針見血指出:「器材不見得能隨便搬動,跑一趟拿回來用也太耗時……不如就直接挾持實驗室裡的人幫忙製造吧。」


「說的也是,那就把解藥製作方法帶著出發。」


「等等、等一等啊!我試著拜託一下我的科學界朋友幫忙看看。」阿笠博士急忙阻止。


每個人都想以自己的方式解決危機,就在場面一團混亂,眾人群情激憤,一旁傳來突兀冷靜淡定的聲音。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眾人轉過頭,房間的另一側聚集了一團金色的光圈,一個茶色短髮、穿著實驗白袍的年輕女性從光芒中走了出來,環視一圈現場混亂狀況。


「柯南君說的果然不錯。這裡不來幫忙還真的不行啊。」


「小哀……不,志保,妳怎麼在這裡?」兩位未來的特工訝然。


「這位是?」赤井夫婦跟年輕的阿笠博士一頭霧水。也是27年後的訪客嗎?


宮野志保看著25歲的阿笠博士,挑了挑眉,「啊啦,阿笠博士年輕時身材還不錯啊,要多多注重養生保持才行喔。」


轉過頭,再向另一邊兩位MI6打招呼:


「赤井叔叔、阿姨好,我是宮野志保,我自己帶了另一套器材,可以同時製作血清,事不宜遲,這就開始吧。」


宮野志保朝他們頷首,然後側過身,從光團中拉出一台堆滿各式儀器的大推車。


「宮野?」這個姓氏並不陌生,赤井夫婦需要消化一下訊息。


「妳也穿越來這裡了?那這樣米花市豈不是在24小時內三度大停電。」降谷零心想東京電力公司大概會被罵死吧。


「現在是管這種事的時候嗎?再說比起來米花市每天都發生命案,停電一下又沒什麼大不的。」


而且東電本來就已經被罵死了,沒什麼差別。


「這……」降谷零抹汗,好像不能說錯。小哀還是這麼伶牙俐齒。


「志保,幸好有妳在,萬事拜託了。」赤井秀一很是感激。


雖然這個時代的人都不認識這位女性,但是這位年輕人一看就是聰明能幹、精明可靠的樣子,未來的赤井秀一與降谷零也對她非常信賴,不須多言,立刻全力協助,所有物品儀器的搬運放置、接上電源測試安裝等以最快速度備妥就位。


製作解藥方法原本就是宮野志保所提供,有了她親自上場的助力,製造2人血清效率大幅提升,比原先預計更短時間內就完成並注射,總算及時解除了兩位搜查官的危機,甚至還有一點點餘下的時間可以安排。



即使阿笠博士將家裡庫存的棒棒糖塞給小降谷,仍止不住抽搭,危機解除後,一行人只好祭出大絕招,帶去小孩最愛的麥當勞。


「等一下帶零君回去前,先帶他去遊樂園玩好不好?」5歲的赤井秀一幫小降谷戴好圍兜,切好雞塊與蘋果派,儘管小降谷牙齒還沒長好,吃得有些辛苦,但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時間可能不太夠……」赤井務武抱著秀吉,表情有點遺憾,他得確保時限一到時,所有人都會待在適切的場所。


「那可以不還回去嗎?」5歲的赤井秀一努力吹涼玉米濃湯,很依依不捨地問。


「嗯嗯,我想想……」赤井瑪麗擰起眉心,似乎在考慮會遇到哪些麻煩需要解決的樣子。


「當然要還。」降谷零斬釘截鐵地道。這位媽媽別一臉認真考慮啊。


等下喝完玉米濃湯就趕緊送去給交番,再請日本警察送回福利院吧。


降谷零深感帶小孩真不容易,不禁佩服赤井秀一不愧有當大哥的風範,才5歲就已經很會照顧更小的孩子,即使長大以後,他的溫柔也依然沒有改變……抬起頭,剛好對上32歲赤井秀一凝視自己的視線,又趕緊移開目光,裝作若無其事地轉移焦點。


降谷零離開座位,站直了身體,來了個標準日本人式90度鞠躬。


「這次勞煩大家這麼多,實在很過意不去,非常感謝!」降谷零覺得經過這一大串勞師動眾,實在麻煩好多人,沒有在離開前鄭重道謝救命之恩可說不過去。


「哈哈,不用客氣,這是應該的。」年輕的阿笠博士爽朗一笑,一點也不介意,原本他就是熱心助人的性格,也很高興自己的科學技術可以派上用場。


赤井務武沒有接受日本式隆重的道謝,反而挑起了眉毛,似笑非笑地道:


「降谷君好像沒有搞清楚自己的立場呢。」


「立場?」有什麼立場自己弄沒清楚,降谷零緊張了一下,該不會哪裡沒注意,做了失禮的事?


「就是說,你不知道你已經被我們赤井家綁架了嗎?」


「欸?兩歲的那個……」


「不,我說的是你。」


29歲的降谷零。


「在倫敦,從那該死的92層大樓樓頂開始。」赤井瑪麗表示,綁架無親無故的孩子最方便了。


「沒錯,所以你現在是我們赤井家的人質。」5歲的赤井秀一提醒他。


「是這樣……?!」猛然驚覺肉票竟然是他自己。降谷零抹汗,再度跟不上赤井一家人的思維,雖然仔細想想好像也沒哪裡說錯,從大樓頂開始就被赤井一家拉著跑,完全沒有置喙餘地。


赤井務武點頭,相當正經八百、理所當然地宣告:


「因此,如果有誰想要你的命,或者想要傷害你,都必須經過赤井家的同意。」


這句話再清楚不過傳達了一個意志:赤井一家是你的後盾。


「……」降谷零睜大了雙眼,一時說不出話。


「而且,救你也等於在救我兒子。」赤井務武放緩了語氣,意味深長地道:「那小子一副若沒了你,他也活不下去的樣子。」


「您真愛開玩笑……」降谷零一下子侷促起來,就算是英式幽默,尷尬的可是他兒子啊。


「哈哈,不好意思,我的確愛開玩笑,」赤井務武咧嘴一笑,然後倏地臉色一斂,笑意全無,「但我不會拿兒子的小命開玩笑。」


「畢竟比起我,還有許多人在等著赤井秀……」


降谷零話還沒說完,眼前就有把氣勢凜然的截拳道手刀橫在眼前。


「你再說這種話,不僅秀一要揍你,我也要揍你。」赤井務武沉下臉,嚴肅阻止這番言論。


「沒錯,會被打斷幾顆牙的程度。」赤井瑪麗目光凶狠地舉起拳頭。


「我雖然不認識的那個琴酒,但是,如果你和秀一都認為那個人不該被奪走生命,那麼你就更應該活著。請你重視自己,我衷心希望,你能和秀一一起活下去。」


「不准再說沒有人在等你,我兒子不是人嗎?」赤井瑪麗搖頭,頗不以為然地道:「雖然似乎長一長不小心長歪了,然而我可以確信,他一定是全世界最執著等著你的人。」


何況就算長歪了,媽媽也會想辦法看能不能及時矯正,轉頭看了眼旁邊不遠之處的5歲,應該還來得及吧?


「抱歉……」被長輩教訓的降谷零很慚愧,「我會好好反省。」


赤井夫婦點點頭,欣慰好孩子很受教。


爸媽只能幫到這了,兒子你好自為之。




在旁側之處,赤井秀一則發現被5歲的自己直直盯著看。


「……怎麼了?」自己看自己,沒什麼好看的吧?


「想抓緊最後機會看看以後還有什麼需要改進的地方。」


「反正你不會記得。」


「降谷君說過,你的狙擊技術是世界數一數二?」


「稱世界第一也太狂妄了……不過目前好像還沒發現比我更強的。」做人還是要多謙虛一點才行。


「所以你可以射中距離很遠的目標嗎?可以有多遠?」


「幾百上千碼什麼的還可以。」


「降谷君的心?」


「……那個太遠了。」


5歲的赤井秀一黯然嘆息道:「果然降谷君是安慰我的。你連遠近都判斷不了怎麼當狙擊手?」


「不要亂講話,會造成降谷君的困擾。」赤井秀一不悅道,他和降谷君間的複雜狀況豈是這個毛頭小孩可以了解的。


「以後變成沒用的大人才會造成我的困擾。」


「你有什麼困擾?」32歲的赤井秀一瞪過去。


「我的困擾就是你的困擾。」5歲的赤井秀一不甘示弱回瞪。


「……」



大小雙方還在拌嘴,三位未來訪客的周身開始圍繞一點一點的亮光。


「看來時限差不多到了。」宮野志保提醒。


「回去以後,不要太亂來啊。」赤井務武叮嚀,這次對父母親的心臟實在很不好,到現在還覺得餘悸猶存。


「年輕一代要爭氣點,解決個不知哪來的組織耗這麼大周章,很不像樣。」赤井瑪麗批評教育兒子。


「就是啊,要是交給我和瑪麗,一定三兩下就處理掉了!」赤井務武雙手抱胸,要好好向爸媽學一學。


「嗯嗯,沒錯。」瑪麗也很有自信地點頭,年輕人可要多加油。


「原來你們立過這種FLAG啊……」


32歲的赤井秀一露出本來想說點什麼但想想還是算了的表情。


他年輕的父母正意氣風發,事業有成,家庭和樂,不需要知道多餘的事。而且比起那些,還有更需要表達的。


「這次若非你們出手,恐怕我沒辦法救得了降谷君。」赤井秀一感謝父母出手相助。


赤井務武微笑,抓抓腦袋,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嗯,你知道,爸爸媽媽一直很忙,常常不在家,很多重要節日、親子活動都沒辦法參加,能陪伴你的時間不多,能為你做到的事情也不多,所以……」


赤井務武跟瑪麗同時伸出了手。


「秀一,很榮幸能幫上你的忙。」


赤井秀一有力地回握父母親的手。


宮野志保微微一笑,禮貌地點頭:「赤井叔叔、阿姨,我們27年後見。」




******



27年後現代。


阿笠博士的宅邸,在經過3次全市大停電,終於勉強恢復電力,分別送三個人回到過去已經是極限。


「啊,都回來了!」工藤新一很緊張地看著從一陣炫光中出現的3人,連聲追問:「赤井先生和降谷先生都已經得到血清了吧?」


「有志保親自出馬,當然就一切順利了。」赤井秀一不忘恭維表妹。


宮野志保嘴角上揚輕哼一聲,拜託兩位大人,不要老是令人操心。


「真是太好了!」工藤新一大大呼了一口氣,這24小時都快要把他緊張死了。


赤井務武夫婦和羽田秀吉、世良真純也到了阿笠博士宅邸。


「歡迎回來,降谷君、志保、秀一。」赤井務武微笑道。


「27年前真是大幹了一場呢。」世良瑪麗感歎過去年輕歲月。


「嗯,我也記得那時很熱鬧。」羽田秀吉雖然當時才1歲,但世界第一的記憶力還是正常發揮,「特別是爬樓梯那裡很有趣。」


赤井家次男立刻收到母親嚴厲的瞪視。


「27年?!你們穿越回這麼久以前啊?」工藤新一瞠目結舌。


「我都還沒出生呢!太過分了。」世良真純不滿居然錯過。


「這也沒辦法吧。」秀吉表示自己也是很勉強趕上的。


「你們都還記得嗎?」赤井秀一訝然,他還以為那個什麼時空收束的機制會讓人忘卻遇到穿越的那段時間的事。


「之前確實忘了,是直到剛才才漸漸記起一些。」


阿笠博士思考了一下,推論可能原因:「可能你們回來後,時空回復正軌,已經不需要排除這些影響空的因素。」


於是某些塵封已久的記憶自動慢慢浮上來,回歸原本經歷者的腦海中。


「說起來,降谷先生怎麼穿著秀哥的皮夾克?」真純疑惑地看降谷零很自然而然套著大哥的衣物。


現在是夏季,之前經歷3次大停電,空調還沒恢復,屋子內十分悶熱,大哥平常老這樣穿不嫌熱就算了,但是降谷君披著大哥的皮夾克好像就不太對勁。


「啊,27年前那邊是冬天才……!」降谷零猛然驚覺,想趕緊脫下歸還,可是想想又覺得不對,自己不知不覺就穿了十來個小時,大概都沾滿汗水與灰塵髒污,赤井怎麼都不提醒他一下呢?


「我……洗乾淨以後再歸還!」不能現在就還給赤井,於是就硬著頭皮繼續穿著。


赤井務武溫和一笑:「別緊張,就算不洗或者不還,秀一也不會介意吧?」看向一旁默不作聲的長子。


「我會介意!」日本人的性格可沒這麼粗枝大葉。


「不過現在跟27年前不一樣,天氣炎熱,降谷君臉好紅,小心中暑。」世良瑪麗噙著微笑,好意提醒年輕人。


「沒事!我不要緊!」


事件落幕,眾人終於能放下一顆心。不管怎麼樣,回來以後該做的詳細檢查還是得做,抽血化驗觀察各項生理指標,確認完成解毒,後續還必須追蹤,防範其他後遺症,兩人繼續在宮野志保那邊又忙碌了一陣,好不容易才被認可放行。


眼看時間差不多,降谷零表示:「如果沒特別的事,我想要去醫院一趟。」


「什麼?你還有哪裡不舒服嗎?先給志保檢查,任何狀況都不能輕忽。」


聽到要去醫院,赤井秀一立刻提高警覺,本來稍微放鬆的神經又繃緊了。


「我沒有不舒服。」降谷零解釋,「我是要去探望琴酒。」


「探望……琴酒?」赤井秀一頓住。


「嗯,畢竟那時他也被炸飛了,送到醫院治療。」


當然已被五花大綁,層層戒護鎖起來防止脫逃。


「你也不用急著現在就審訊……」


他知道降谷君有點工作狂傾向,琴酒也應該盡快接受司法審判,但也不用急於一時,多休息一下比較好。


「我不是要去審訊。」


降谷零搖頭,他藍色的眼眸裡透著光輝,神情肅然地道:


「我是想站到他眼前,明確地告訴他,只要有我在,永遠都別想再為非作歹,無論他想要殺我、殺你,或者殺了他自己,全都不會得逞,我會阻止他的惡行,並且保護送他上法庭。」


赤井秀一默然,只覺得降谷零整個人都耀眼無比,閃閃發亮,看過一眼就再也無法移開目光,與記憶中的印象分毫不差。


「原來如此……他本來沒死,但是很有可能會被你氣死。」赤井秀一莞爾一笑,還挺期待那個畫面。


「那我只好先幫他準備好降血壓的針。」降谷零也笑了,琴酒害大小的他挨了這麼多針,必須討回公道。


「好,那我陪你一起去。」赤井秀一決定同路。


「……不用啦,我自己去就好。」本來正氣凜然的公安突然之間變得有些侷促,「你比較需要陪伴家人吧?」


「那可不行,那個時候,你要求我一直陪你。」赤井秀一微微挑眉,家人可以再找機會聚聚。


「……你不能把無行為能力2歲小孩的話當真。」降谷零表示那只是小孩子不懂事亂講話,「雖然你願意放低身段哄小孩,很令人感動,但現在我已經長大,所以不用再顧慮我。」


「……是這樣的嗎?」


「嗯嗯……」


赤井秀一看著微微低下頭的降谷零,輕聲嘆息。


「降谷君,我不是在哄小孩,也沒放低身段,我是以具完全行為能力成年男人在發誓。」赤井秀一嚴肅表明,「而且,29歲的你也在場見證。」


「……你也該想起來了,我那時曾說過,你不能對我太溫柔,會被我牽連。」


「我的確記得這件事,那個時我就在想……」赤井緩緩地道:


「我以後一定得對你更溫柔才行。」


「所以說,你就是因為這樣,這次才差點被我害死。」降谷零很頭痛,小孩子是不是喜歡反其道而行。


「不是這樣。」他們之間確實有很多複雜難解的狀況,但先從解決這個誤會開始吧。赤井秀一說明了自己沒有依照指令開槍後的一連串效應。


「很抱歉,其實不是你的問題,是我讓琴酒有可乘之機。你有權生氣,如果想揍我就動手吧。」


赤井秀一自首後,降谷零只是靜靜地望著他,沒有原本預估的發怒。


如果不生氣,那就是失望嗎?他不由得有些忐忑。


「我想到那時候,很煩惱自己長大會變成一個廢物。」


赤井秀一自嘲,結果還是……他忍不住揉揉自己額角。


喂喂,你若說自己廢物,誰敢說自己有用啊……降谷零只覺得這個FBI實在很不厚道。


「因為在喜歡的人面前,如果表現得太沒用,會很困擾。」


「……?!!」


降谷零一驚,這個FBI在說什麼啊?


這種說法,簡直就像是那個什麼……電視劇經常會演到的……


……告……白……?


不不,在喜歡的人面前想多點好表現是正常的,重點是那個對象是誰?


該不會……


降谷零的心臟開始加速收縮,偷偷瞄了眼赤井秀一,對方一臉認真又苦惱地望著自己。


不行,他得保持冷靜思考,不該自以為是,也不能抱著期望,搞錯了多尷尬,以後還要在職場上打交道的。


但是,萬一是那個萬一呢……?


「雖然想試著變得再帥氣一點,總算勉強成為了一個狙擊手。」赤井秀一有些苦笑,似乎覺得還不夠帥。


--是啊,目前還不知道有誰比他更優秀的那種。降谷零內心吐槽。


赤井秀一沒有發現降谷零其實腦內已經開始陷入混亂。


「身為狙擊手只知道一件事,扣下扳機的子彈,直到命中目標,不會停止。」


「所以我必須發誓,誓言就是我的子彈。」


赤井秀一握住降谷零的手,覆蓋在他的胸口上,感受到內側有力的鼓動,輕輕地問:


「降谷零君,我可以把子彈……把我的誓言停在這個地方嗎?」


降谷零睜大了眼睛瞪著赤井秀一,這個FBI居然是認真的啊?


「如果你想讓子彈停在這裡,那就再也拿不走了。」降谷零正經地警告他。


這裡不是隨便能停下子彈的地方,恐怕得付出一輩子作為代價。


「樂意之至。」赤井秀一已經做好覺悟,子彈只有一發,一旦命中目標,必然就會貫徹永遠。


「……還有,關於你沒按指令射殺琴酒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降谷零深深吸了口氣,天藍色的眼眸回望赤井秀一:


「因為你的子彈,不可能失手。」


只要那個FBI希望,他的子彈哪有可能不命中他鎖定的目標呢?雖然自己這麼說還是很令人火大啊。降谷零內心複雜,轉過頭不再看那個FBI。


赤井秀一無奈一笑,這個評價過高了,他並不是那麼了不起的狙擊手,連判斷遠近都戰戰兢兢地,深怕一個輕舉妄動,降谷君的心一下子就會不見蹤影,但看來是,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遠。


赤井秀一伸手到他的腦袋旁,輕觸耳側的金色鬢髮,某公安就像被碰到鬍鬚的貓,一臉惱怒地把臉轉回來瞪他,赤井秀一輕柔撥開前額交錯的髮絲,吻了吻他的額頭。


「降谷君,你的臉很紅。」


「所、所以就說是停電空調沒恢復,很悶熱的關係!」


「我也這麼覺得。」赤井點頭,這一次,親吻落在降谷零的雙唇上。


「那探望完琴酒之後,我們就去開車兜風透透氣吧。」


帶著哈囉君一起。





********


27年前。


在離交番不遠之處,赤井務武夫婦回過神來,一臉茫然看著周圍都是寫滿日文的環境,建築景物與倫敦完全不同,周圍幾乎全是亞洲人來來去去,顯然這裡不是英國。


「我們在東京?什麼時候來的?」瞬間冒出一連串的疑問。


明明記得夫妻都請了休假,一家人難得去倫敦的公園郊遊,然後就不知怎麼回事突然身處在日本。


查看時間,竟然已經過了一天,難道他們全家不知不覺買了機票坐飛機來日本?


好像腦袋裡有很模糊的記憶,但無論怎麼努力都沒辦法想起來,很不對勁,他們的記憶力明明都是一等一的,該不會被下了什麼迷藥或中了什麼陰謀吧?


「嗯……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嗎?」一個人忘了就算,親子三個人都忘記不太可能吧?


「莫非是倫敦七大不思議之一?」赤井務武沉吟。


「沒有那種東西。」瑪麗太太吐槽老公。


「我好像想起了什麼東西……」5歲的赤井秀一表示,「好像想起有一樣技術,我以後會很擅長。」


「哦?是什麼?」雖然好像跟為何跑到日本無關,不過如果能想起一些蛛絲馬跡的線索總是好的。


赤井秀一絞盡了腦汁,還是無法抓住具體輪廓,但有個感覺朦朦朧朧。


「嗯嗯……」


好不容易靈光一閃,似乎有個人稱讚過他表現不錯。


「有了,好像是……裝死。」


「……裝死?」父母親一臉莫名。


「秀一以後想要當演員嗎?」專門演屍體的那種。


「不知道,並沒有特別想。」五歲小孩很不負責任地搖搖頭。


雖然不太了解兒子的腦袋構造。不過不管怎麼樣已經確認全家人的健康安全,周遭看起來也不存在任何需要排除的威脅,一切風平浪靜。


算了,想太多也沒用,來都來了,反正也沒有發生什麼狀況,秀吉沒哭還精神挺好,大眼睛到處張望,很開心的樣子,完全沒有遇到事故受到驚嚇的樣子……


「那就直接在東京旅遊吧!」赤井務武就地宣布,反正也好久沒來日本了。


「晚點再去找艾蓮娜和厚司。」瑪麗覺得也許久沒見到妹妹、妹夫了,剛好順便。


就這麼決定了,之後再聯繫MI6上司或英國領事館,看看怎麼回倫敦吧,兩人都決定隨遇而安。


赤井務武彎下腰,和氣地對赤井秀一道:


「本來預定要去哈洛德百貨公司逛街買禮物,直接改在東京買也可以,可以買日本限定的禮物喔。」


「不需要。」5歲的赤井秀一搖搖頭。


「嗯?你不是一直很期待買禮物?」


「我有禮物了。」


「欸?什麼時候買的?」


「不是買的,但以後會遇到。」


「???」不是買的難道是搶的?爸爸媽媽滿頭霧水。


「似乎是……」


雖然依然很模糊,赤井秀一還是努力描繪了那個朦朧不清的印象,閃閃發亮,看過一眼就再也無法移開目光。


是天藍色眼睛,全世界最棒、最美好的的泰迪熊。



END




P.S

1.柯南中角色常有家族,但降谷零基本完全看不到親戚,本文私設為孤兒。

2.現在狙擊世界紀錄是3871碼(3540公尺),還在寫射程700碼的話怪怪的,就沒這樣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