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要圭中心】BARTER/筹码
※ 基于截至漫画166话为止内容的完全原作剧情补完向同人小说,没有任何CP,有大量基于个人理解的原作数个核心关键回的事件背景补完。类似本专栏里合集里那个条图小作文的进化版。
※ 基本都在讲少棒以及宝谷青少棒时期的事。基于原作65回那类的主旨基调,剧情十分的沉重、抑郁,信息量不小,全文字数2w5的样子,请抽大段时间欣赏。
※ 补完了大量中学硬式棒球背景下的社会化人物冲突推演。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同意我的假说也可以进来长知识,写完我要得精神病了,喜欢看精神病的请点进来看。
※ 同人生涯从未写过的如此精神痛苦的文章,难以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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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基于截至漫画166话为止内容的完全原作剧情补完向同人小说,没有任何CP,有大量基于个人理解的原作数个核心关键回的事件背景补完。类似本专栏里合集里那个条图小作文的进化版。
※ 基本都在讲少棒以及宝谷青少棒时期的事。基于原作65回那类的主旨基调,剧情十分的沉重、抑郁,信息量不小,全文字数2w5的样子,请抽大段时间欣赏。
※ 补完了大量中学硬式棒球背景下的社会化人物冲突推演。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同意我的假说也可以进来长知识,写完我要得精神病了,喜欢看精神病的请点进来看。
※ 同人生涯从未写过的如此精神痛苦的文章,难以言表。
名词解释:
※ Barter(バーター):
原意为贸易术语“以物易物”、“物物交换”。在艺能界或者职业棒球业界使用时,语义为“捆绑销售”、“买一捆一”,作名词时,译作“筹码”。一般为接受方(如名校、职业球团)为了获得真正想要的人才,接受提供方提出的同时接受其不想要的其他选手为条件(筹码),并以此达成交易。有一说为艺能界隐语,即将“束(たば)”的文字倒读形成的熟语。
即便通过捆绑的方式入读名校,也有许多通过持续努力而取得出色表现的选手,请务必不要放弃自己。
※ 五大联盟:
日本初中学生如果要参与硬式棒球活动,主要是参与校外的硬式棒球俱乐部。而日本现今有五大中学硬式棒球联盟,分别为“little Senior”、“Boys”、“Pony”、“Young”和“Fresh”,合计参与队伍数约1630队、选手约5万4000人,各联盟赛事主要独立举行,自办全国赛事以及外交流的日本代表队。
※ Little Senior(リトルシニア):
针对中学生的硬式棒球队组织,旗下设有关东、关西、东北、九州、东海、信越、北海道七个联盟,共558支球队21000名选手,与Boys联盟并列成为实力最强的两个联盟之一。平时各联盟单位进行活动,分别举行春季、夏季、秋季大会。秋季大会获胜的队伍可以参加翌春的全日本选拔大会,夏季大会获胜的队伍可以参加 8 月在明治神宫球场等地举行的日本选手权大会。
该联盟下属的球队均以“XXX Little Senior”为队名,《失忆投捕》原作出现的所有带“senior”后缀的俱乐部原型均捏他自此联盟。
※ NO MARK(ノーマーク):
在职业棒球业界使用时,语义为没有被职业球团指名的选手。历史上存在诸多知名选手没有被指名的先例,它并不构成你放弃棒球的充分条件。
【要圭中心】BARTER/筹码
人们常常将目标设置为眼下的得失盈亏,却惫懒于去思考真正的理想。
我们因不合群的恐惧而追赶主流,尽一切努力融入群体行为,却又在另一层面恐惧着泯然众人而造成的自我缺失感。我们挤在摩肩擦踵的狭窄赛道上倾尽一切彰显优秀,碾压他人突显自我,以此获得同龄人的欣羡、师长的器重、家人的自豪、和自我的满足——我们渴望在群体中胜出,渴望向他人证明自己的有用性,渴望为人所用换取价值。我们以唯经济效率论做出一切抉择,并自以为清醒透彻,大彻大悟。
我们赢下一局,便自以为获知了唯一的航路,知悉了旅途的终点。
我们为何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碾压谁,赢过谁吗?是为了按部就班地完成出生、长大、学业、事业、家庭、养育、死亡的轮回,成为大千世界中微不足道的一环吗?这应是我们真正的理想,是我们人生真正的意义吗?
不,绝对不是。
理想本就是无法与任何利益放在天平两端称量之物,理想是终极的代名词,是或将永远无法抵达的远方,它悬挂在人生的瀚海之中,如灯塔锚定航行的方向一般,锚定我们人生的终极意义。
唯有理想,方能为你的一切行为赋予价值。
那么——
你能为你的理想,付出怎样的代价?
你能为你的理想,牺牲多少东西?
#家人
“——这周末又是远征?去横滨?啊,这可麻烦了…他爸爸出差还没有回来……”
某个周五晚上,时间已近十点。要圭风尘仆仆地踏入家门,刚刚迈进玄关,就听到一楼客厅隐约传来的对话声。他忍不住屏息,轻轻掩上玄关的防盗门,将肩上背着的沉重棒球包悄无声息地搁在了地上。
宝谷Senior是西东京排行前五的名门俱乐部,曾数次蝉联全国大赛冠军,以其设施齐全、师资强大、推荐员额众多、OB阵营强大著称。即便其清规戒律众多、队风严苛传统,是最刻板印象的传统豪强,每年依旧有全国的学生趋之若鹜。俱乐部在平日周一到周五的放学后会安排每周三次的练习,周六日一般是全队练习赛或远征。因俱乐部配有室内练习场,即便雨天也能正常练球,室外练习场有全灯光照明,放学后再练三个小时以上不成问题。
当然这一切优渥条件并不是没有代价的——置装费、诊疗费、远征费、交通费、住宿费、集训费、俱乐部月费,可谓每走一步都要钱。考虑到硬式棒球光是一颗球就要2000日元,算上手套、球棒、钉鞋等等备品,光是置办一套可以开始打球的装备就要接近30万日元。
显而易见的是,家长只是出钱是不行的,俱乐部提供的只是球场、练习机会和指导,诸多繁琐的行政事务,则由每个家长根据当期的时间表进行“茶水轮值”。所谓的“轮值”,那可是从早上起床睁开眼睛的第一瞬间就要跟着球队鞍前马后,一直到解散为止都要包圆餐食、饮料、洗衣、场地整备、打扫、整理等等诸多琐碎事务性工作的稀世苦行。大多数时候,父母的轮班内容是有差异的,选手父亲除了后勤之外,还有车接车送,练习赛计分和裁判等等工作。
根据联盟赛制规则,青少棒级别日本选手权和全国选拔大会的正选大名单可以包括25名选手,其中先发9人,但在日常练习赛中你要负责组织的青少年可远远不止这25个人。即便宝谷只招收年龄在中学一年级以上的青少棒级别选手,每一期的人数都在30-50人上下,远征都要至少派上2辆大巴车——每周都要这么折腾一次,比起上班绝对是累得多得多,令诸多不忍扫却小孩兴趣的家长咬牙硬抗,五味陈杂,有苦难言。
要说都这么辛苦了,真能看到孩子上场比赛倒还有些乐趣。倘若小孩如果跟不上队伍整体进度,整整三年都被排除在大名单外,在应援席一直坐冷板凳也是完全有可能的。而无论小孩在俱乐部球队的表现、位置、贡献度如何,其家长都被纳入父母会,并被无差别的摊派这些义务劳动。一旦你表现得有些许不合群之处,你会在无数个你不知道的LINE群组里被吐沫星子淹死,甚至会影响孩子在球队内的队友评价。
这就是棒球作为一项竞技运动令人最为嫌恶之处——它并不是纯由个人才能决定一切的竞技,场上位置就九个,如何权衡队内人际关系,如何踩着队友的脑袋上位,让孩子尽可能稳妥的取得名校的体育推荐,尽可能让自己已经付出的无数时间精力不会付之一炬,就成了这些和乐融融打棒球的孩子的家长所不得不面对的严苛而阴暗的问题。
作为世界上最复杂的竞技体育运动之一,棒球有着巨大的魅力,但在其过剩的光芒之下也有着巨大的暗影——其投入产出效果十分模糊,成就全靠模糊不清的机缘。
谁都不知道自家儿子能不能靠着打棒球成为下一个大谷翔平,同时谁都能认识到,这是一笔投入巨大,耗时漫长的赌博。
筹码是你亲人的人生。
客厅内那支开了免提的电话还在继续。
“按时间表我是本周六轮值,按理说周日不应该再——”
“要妈妈,话可不能这样说。”
话筒里远远传来一个带着回音的尖锐女声,因为离得太远显得有些失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人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看笑话似的,流露出几分落井下石的刻薄。
“这次远征是临时决定的,父母会为了通渠道走了不少关系,您儿子可是监督点名的先发正捕手,不得给其他球员做榜样吗?周日早上8点开赛,您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您儿子没比赛打吧,这不是落了宝谷的名声吗?咱都是做人父母的,你得大力支持一下父母会的工作,有什么困难就克服一下,您也不想让那个监督挑毛病吧?”
“您误会了,没有的事。肯定不会耽误比赛,我会处理好。”他听见母亲快速缓和语气,向着电话对面的声音低声下气的赔礼道,“只是我需要一些时间安排车子和其他人手,如果这样的话,您看周六的茶水轮值是不是……?”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电话通知你远征安排的。”对方事不关己道,“你自己看着办呗?看看父母会里有谁能和你换班的?反正我不行。”
“……好吧,我知道了。”
“……要妈妈,你可别怪我多说一句。”电话对面的声音沉默了一阵,随即用一种若有所指的语气幽幽道,“宝谷三期上百号人,不是都用来给某些人当陪衬的。我是不管什么世代不世代的,大家都是为了名校推荐而来,谁都不比谁高贵。什么棒球,中学生打着玩玩而已,你不会觉得你儿子真能成为职业选手吧?做人留一线,以后好见面,你最好也多劝劝你家——”
声音猝然而止,显然,电话应该是被接听者直接挂断了。站在玄关的要圭听到一声模糊不清的怒骂,以及手机被重重砸到木制茶几上的声音。
要圭沉默地凝立在原地,他面无表情,眸光幽然,盯着玄关走廊后的一片黑暗,久久未曾开口。
要太太在那之后为了筹备周日在横滨百十号人的衣食住行,连打了几十支电话,试了所有能用上的门路——要知道,在这个预约社会里,临时打点这种大场面有多难——终于有了点眉目之后,她长吁了口气,抬头一看表已经快要半夜十一点了。
她的心脏先是漏了一拍,而后不受控制地陡然狂跳起来。
——小圭今晚是有练习,不过这也太晚了,不会出事了吧?
她一把抄起手机,披上件外套,慌慌张张就往门口跑,出了房门还没走几步,却赫然发现一片黑暗的玄关之中伫立着一个黑黢黢的身影!
“——呜啊……!”
她吓得一哆嗦,差点把手机扔出去,定睛一看,那道人影不是要圭又是谁?
“臭小子!吓死我了!”
她气得腾腾几步走过去,没好气儿的照着直愣愣站在原地不出声的儿子肩膀上来了一记——手感硬邦邦的,像是在砸路边的电线杆。
“回来的话就吱个声,别跟做贼似的在门口一声不吭干杵着,吓到人怎么办!怎么这个点才回来,去哪里鬼混了?”
“……”
她等了半天没听到回复,这才感觉有点不对劲,想及刚才电话里那个父母会委员阴阳怪气的态度,下意识有些担心这些家长之间破事的余波影响到孩子身上,于是她抬头去看要圭的表情,追问道。
“……小圭?你怎么了?队上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时至深夜,没开灯的玄关唯有皎洁月色洒落。要圭用一种说不上是什么的眼神静静盯着她看了许久,令人感觉他几乎有一瞬间想将一切和盘托出,问出某种掩埋在心头许久的究极疑问一般——但最终他只是简单开口解释道:
“没事。电车坐过站了,我重新倒车回来的。”
就如同静止的时钟指针重新走动了一般,他长长出了口气,给了眼前的妈妈一个拥抱。
“抱歉,妈,我听到你打电话了。这次远征要打三场,情况我也是今天刚刚听说的,麻烦你了,我没想到最后会是推给你来做这些……”
“嗨,父母会的事又不是你能决定的,你道歉个啥。”
要太太拍拍已经长得很大只的儿子的背脊,她并不是个对微妙情绪很敏感的人,却不知为何下意识松了口气,安慰道。
“没事儿,这都是大人要解决的问题,你们小孩子开心享受打棒球的过程就行了——周末的比赛和小叶流一起好好打,不论最后打输打赢都无所谓,别有那么大压力,妈妈永远支持你。”
他被母亲温暖的怀抱揽住,内心有什么沸腾的东西逐渐冷却,沉底,与他没能问出口的所有问题一起,化作苦涩的回味,在舌尖肆虐开来。他非常清楚进行这项名为兴趣爱好的苦行给家人造成的负担,但此时此刻,为了履行他应尽的责任,为了完成他应尽的义务,为了实现那个理想,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抽身而去——否则将是对信赖他的朋友最为严酷的背叛。
对不起,妈妈,我不是为了开心才打棒球的。
我是为了,是为了——
#童年
“——要选手从学童棒球开始一直都在打捕手位置?这很辛苦啊,少棒时代自己主动去打捕手位置的小孩子不多呢,是出于怎样的契机选择的呢?”
宝谷青少棒俱乐部更衣室的角落里,时任三年级主将的要圭正在接受体育记者的专访。
这名记者是某综合新闻网站体育板块的年轻实习生,与要圭这种身经百战、态度沉着的中学棒球界名选手相比,更是显得慌里慌张,照本宣科,举着录音笔的手都在微微发抖——针对这种写了报道都不知道能不能刊载出来的小人物,监督和教练显然是怕麻烦不想露面,这种程度的真相大概是不言自明的吧——当然,要圭也无意主动点破。
“自从我接触棒球运动以来,捕手一直是我的第一志愿。”要圭使用恰当好处的社交辞令微笑回答,“因为捕手是全场唯一能看到整个场地人员情况的位置,能够随时随地掌握并控制比赛局面,这会令我感觉很有成就感。”
这个答案无可挑剔,情绪积极向上、主观能动性充分,且符合社会刻板印象,相信对方会接受的。
“哎……这样子。”记者流露一种叹为观止的表情,感慨道,“世界上果然真的存在这种性格的小孩啊……”
他挠了挠头,作为资深数据厨,不禁下意识点评道,“其实看你的打传跑数据都不错,你还这么年轻,道路不止一条的,为什么不多试试——呃,我的意思是——”记者忽然察觉到这番话的失礼之处,不得不生硬地掐断了话头,慌忙地翻着手里的问题笔记本。
要圭不置可否,对媒体的不专业程度保持了极大的容忍。
“要选手少棒时期也是在宝谷?”他急中生智道。
“是的。不过宝谷的少棒与青少棒队只是共用球场,实际是分别运营的。”要圭含蓄提点,“相比青少棒而言,少棒那边的管理会比较松散。”
记者恍然大悟,感情是少棒队的实力比较划水,难怪宝谷只宣传自家的青少棒队。
他顺着这个思路追问:“我听说,青少棒队的日常训练及比赛任务都会比较繁重,一直保持着这样的节奏,队员们是否会感到很有压力呢?”
“……不。”对这类让他代表全队回答的问题,要圭一瞬显得有些迟疑,但他仍然保持了风度,“兼顾棒球与学业的确很难,但能把自己的时间都投注在做自己最喜欢的事上,和大家一起拼搏、同甘共苦,其实是非常开心的,也令人感到非常充实。宝谷今年的阵容很强,想要时刻争先并不容易,大家都是可敬的对手——”
不知是不是错觉,休息室的某个角落似乎隐约传来了“噗嗤”的嗤笑声,记者觉得有点奇怪,但见眼前的要圭神色如常地继续道:
“……中学棒球虽然只是个过渡阶段,但也是要通往甲子园、职业乃至更大的舞台的必经之路。所以哪怕真的有会觉得撑不住的时候,也会告诉自己,不可以在这里放弃。”
“啊,我明白!”终于碰到一个押中的问题,记者如释重负,总结道,“就是那个吧——只要能够和伙伴们团结起来,无论什么困难都能克服!真是青春啊!这或许就是棒球拥有如此魅力的原因吧!”
“哎,我个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宝谷青少棒的年轻主将露出了一个符合社会期待的微笑。
需要提前说明的一点是,要圭并非天性喜好或是擅长说谎之人——像这样满嘴谎言地信口开河,对他自己而言也很难称得上是一段愉快的经历。
但为了最大限度的保护清峰的成长环境“干净清洁”,他就必须在队内维系某种程度上的优势地位。简单点说,不仅脏活累活要接,还需站在成年人的立场上,对队员的需求按照“优先顺位”进行一定程度的取舍——不公平的管理者固然令人愤怒,但背叛自己阶级奸佞小人却更加遭人嫉恨——要圭无意为自己辩解,他深知自己不过也只是扮演每个团体里都必须有的,转嫁上下固有冲突的角色罢了。
要圭承认自己打球的动机和目的并不纯粹,但这也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也是在成长过程中逐步认识到,人与人的利益关系事实上不可弥合。人皆有各种各样的目的,而这些目的的动机,倘若据实以告,非但不会取得他人的谅解与接纳,反而会造成巨大的麻烦。
归根究底,世界是依靠谎言作为润滑油,方能够像这样平安无事地运作下去的。
要圭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打学童棒球,就是随便玩玩的程度,既没什么了不起的契机,也没打算真的打出什么名堂来。
要不是一时鬼迷心窍答应清峰那小子一起进硬式少棒队,他自觉光凭自己是绝对不会主动开启如此艰辛的棒球之路的。小时候的清峰明明胆子小又怯懦,但惟独对投球一事分外执着,扯着他一起进了宝谷不说,每周生拉硬拽也要把他拖到练习场投接球。要圭虽然觉得麻烦,但也不是不能坚持。
彼时的他尚且不像后来这般顾虑深重,正是最无忧无虑的年纪,他脑子机灵,讲义气,自来熟,性格大大咧咧没啥脾气,家里管得也很松散,经常把平板带到球场上给大家播油管上的棒球视频,被其他人拿走打游戏也不在乎,队里没有哪个孩子不愿意和他做朋友。
和天赋异禀经常吃教练小灶的清峰不同,要圭刚入少棒队那阵,球感体能都极差,拎起球棒打不到球,被迫几个吊车尾的新手同期们一起做了大半年的基础体能锻炼——事到如今,他对那些同期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了,只有喧嚣热闹的气氛一直在心里残留着,似一个不真实的梦。
依稀记得某个炎热的夏日午后,大家跑圈累到吐时,他听同样气喘吁吁趴在地上爬起不来的队友如是抱怨过——
“你说我们课外活动干点什么不好,为啥非要来打棒球啊?”
要圭当时老老实实地回答,其实这又臭又累的劳什子棒球他也不是非打不可,主要还是为了陪朋友。
“朋友?”对方汗流浃背地躺在泥泞的场地上,艰难地扭头看他,“谁啊?”
“小叶流。”要圭蔫蔫道,“你见过的吧,前阵子入队的那个高个儿投手,不怎么爱说话的。”
“叶流……你说清峰吗?你陪他来打球的?”对方整个人愣了一下,随即爆笑出声,“噗哈哈哈…你说清峰需要你陪着他打棒球,你脑子没事吧,小圭!”
“怎么啦?!”要圭忽然觉得有点不爽,“那小子可是一直由我罩着的!他没了我什么事都干不成!我这不是想要以身作则——”
“你这也太拿自己当一回事了。”对方嗤笑了一声,低声道,“我昨天喝水时偷听到教练和监督聊天,他们都说清峰是业界十年一遇的天才,将来肯定能进甲子园,打职棒!不知道有没有哪个大人物曾经这么说过你啊,伟大的要圭选手?”
“……那倒是没有。”要圭无言以对。
“这就对了,清峰那小子和咱们不一样。”那人笃定地道,“你看他那盘靓条顺的,没准小六就能长到170cm以上,天生就是搞体育的料,就那种上了中学会被全年级女生尖叫着围观他打比赛那种,就这你还想继续让人家给你当跟班啊?想得美!”
“我没——”
要圭苍白无力的反驳,几乎立刻被埋没在小孩子们七嘴八舌地热烈讨论声中:
“——我打算跟我爸说就打到这礼拜了,打棒球实在太辛苦了,而且练了两个月也没个上场机会,每天就跑步的话,我不如直接练田径算了。”
“其实我也……不过我是我妈给我报了私塾……”“现在就开始上私塾,你太拼了吧?!”“唉,其实我觉得念私塾还不如打棒球呢……”
“现在还没上真球,我听说硬式棒球打人超痛的,不戴防具有可能会一球就把脑袋砸开花…”
“真的假的?”
“硬式棒球啊!那基本就是木头球嘛!和我用球棒照你脑袋砸一记是一样的!”
“呜哇我死都不要打硬式……”
要圭跟着听了一会,同样听得后背汗毛倒竖,心生畏惧,但他马上想到了什么,忧郁地嘟囔道,“可是我和小叶流约好了要一起……”
“哎,你放心啦!”刚才那人用胳膊肘拐了拐他,安慰道,“像清峰那样的怪物,马上就会被硬式俱乐部的球探挖走,和一堆高年级强手一起搭档,到那时必然不会想要和你这个吊车尾捆绑在一起打球了。”
“当真?”要圭将信将疑,“可是那小子那个石头脑袋特别认死理,说真的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说话不算数的时候……”他叹了口气,“唉……走一步看一步了啦……”
彼时的他还没有意识到,那一道束缚自己的誓言究竟会以何种形式左右他的人生——
如同那无情的命运本身一般。
自那之后数年,少棒队的成员来去往复,更迭频繁,其中大部分都没能在他记忆中留下印象——惟独他还记得那天和他搭话的那家伙出乎预料地坚持下来了,到高级班的时候还一起打比赛来着。
只是,想不起名字。
而他最后…是为何与自己决裂的?
起因是某场练习赛中的一件小事。
“…都坐。”
少棒队教练办公室里,教练焦头烂额地示意两个刚刚从医务室出来的队员在沙发上坐好,他原本想点一支烟舒缓一下情绪,结果看到在场的两个小学生鼻青脸肿满脸不服气的样子,不得不把手缩了回来,疲惫地抹了把脸,憔悴道:
“说说吧,要,■■,你们俩为什么要打架啊?”
无人回答,漫长的沉默。
很显然,小学生有自己的打架内部逻辑,而这个逻辑是成年人无法参与的。教练早就料到这一点,如果不是这二位小孩哥刚刚堂而皇之在练习赛后的休息室里当着全队成员的面上演全武行,他才不想管这破事呢——而现在哪怕为了给双方家长一个交代,他都必须硬着头皮把原委搞清楚,否则下一个来找他的就是PTA的调查员了。
好歹他也做了这么多年小学教育,深知这个时候的调查方式是有套路的。
“要,我听说是你先动手的?”教练先看向坐在左手侧浅色发色的孩子,苦口婆心道,“你们两个平时不是一直都玩得挺好的,怎么忽然发展到要动手这个地步了呢?是因为刚才的练习赛里,■■冲撞本垒把你绊倒了吗?”
被他点名问话的要圭不吭声,他脑袋上缠着一圈绷带,以手托着侧脸,表情紧绷着,整个人猛烈释放出绝对不会主动开口的氛围。教练瞥了一眼他身上挂着的捕手防具,心想这小子倒挺聪明,出手打人之前知道不要摘防具,直接骑人家身上把对方打成了猪头。但这样撬不开他的嘴,他的确没办法和双方家长交代,他于是使出另一招——
“我已经找了你们双方家长,他们应该很快就到了。”他沉声道,“这件事可大可小,事情闹大的话,我还会继续联系你们各自学校的班主任,到时候就不光是俱乐部的问题了,你们可能会被停学处分。”
两个互不搭理的小学生脸色一下子就变了,面上流露出遮掩不住的慌张感。
“……才不是因为那种——”最后,还是先被问到的要圭闷闷地澄清道,“大家公平比赛,输了的一边就是技不如人,赢了的一边就是比较厉害,我才不会因为这种事打人呢!”
“那你是为了什么呢?”教练强打精神耐着性子,轻声细语地诱导道。
“他跟小叶流说……”要圭显得非常难以启齿的样子,憋了好一阵才用极低的声音勉强道,“说我不愿意接他的球。”
啊,果然又是清峰那小子啊。教练心头浮起一丝不出所料的感想,心道,天才名投手真是祸水,让大人小孩都围绕着他大打出手。
“我那是关心你!”
和他发生肢体冲突的队友原本坐在远离要圭的沙发另一侧,似乎被他的讲述气坏了,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腾腾几步走到了要圭身边,脸上敷着几大块纱布都遮掩不住气得通红的脸色。
“我是不应该在你接球的时候强行滑垒,这是我的不对,算我欠你的,可我也是为了赢!可清峰叶流火又算什么?你是被监督强制换下场了,可他没了你就哭啼啼地拒绝登板——他是哪里来的大少爷,非要你亲自伺候才行吗!”
要圭原本一直很冷静,却似乎容忍不了别人说清峰的不是,他也腾地从原地站了起来,眼神凶狠地瞪着对方:
“你又明白什么!你懂他的心情吗?你知道他才能的价值吗?那种无责任的说法,可能会害他一辈子打不了球的!”
“是,他是天才,他和我们练一样的菜单,却能轻松踩到所有人脑袋顶上,名门球探一个个全都赶着来看他——可这和你要圭有什么关系?!你是他老妈吗?!”对方气炸了。
要圭瞪着他沉默许久,最后斩钉截铁抛出几个字。
“你管不着。”
他的桀骜不驯瞬间引爆了紧绷到极致的气氛,紧接着,便被对方一拳砸在了脸上。
眼看着两个小学生没说两句又打上了,教练被气得几乎脑袋都要炸了,他连忙从茶几另一侧的沙发一跃而起,试图把二人分开——这些天天好吃好喝、系统锻炼的少棒队员平均身高都超过160cm,下手没轻没重,极具破坏力,堪称力大无穷,不是成年男性为了人身安全最好不要介入他们的打架之中,哪怕成年男性也有风险——这不,他刚刚试图介入冲突,就被不知其中哪个人一胳膊肘打到了眼睛,登时泪流满面地蹲下了。
两个年轻人在沙发上扭打在一起,死死钳着对方的手。要圭一时不察被对方按在了沙发上,原本就受伤的脑袋“咣”的一声砸到了木制的沙发扶手上,他一口气没喘上来,眼前金星直冒,就连景色都变得模糊了起来。仓促之间,他只来得及护住脸,就听对方的拳头和声音一起从头上落下:
“我啊……!我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你!是我没看清球路,滑铲到了你的膝盖,我希望你不要受伤,希望你赶紧下场看医生!可是——可清峰叶流火凭什么?他有什么资格让你强留在场上陪他,有什么资格让队伍输掉呢!”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以前亲口对我说,说你打棒球是因为你觉得不能放着清峰一个人不管,你是和他约好了才一直接他的球的——所以我说了,说你也不是非他不可,你也不是自己喜欢才接他的球的——我说错了吗?事到如今,你总不会想说你是主动乐意接球才接的吧!”
要圭气得全身发抖,心脏狂跳,他扯住对方的胳膊,挣扎着试图反击、试图否定这些话。但后脑勺的剧痛令他感觉手脚几乎不属于自己了,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如同溺水之人拼命从肺里挤出些空气一般,从喉咙深处吼出了压抑自己许久的巨大委屈:
“——我一直都有在接球了啊!我难道没有接吗!我既然都这么拼命在接了,和我主不主动、乐不乐意又有什么关系!我有求过你一定要告诉他吗!”
“你认真的?”
许久,他听到对方的声音幽幽传来。
“所以你就打算一直瞒他到底了?…清峰那家伙,可是认真觉得你会和他永远搭档下去的。”
下一瞬,他觉得胸口一松,眼前霍然一亮,不知是对方被缓过劲的教练扯开了,还是主动松开了扯着自己衣领的手。
“要圭,你真是个大骗子。清峰有你这样的搭档,他真可怜。”
这是他在意识彻底坠入黑暗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从那一天,他知道了。
——那是不可以说出口的话。
此事幸好没给任何一方留下什么难以治疗的身体伤害,后续基于双方家长强烈的和解意愿,最后也并没有闹到学校,就这样作为练习赛的冲撞事故内部定性并处理了,但其余味并不那么令人愉快。
那位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与他同甘共苦,一同走过懵懂新手时代的球童队友在那之后直接退出了少棒队。仔细回想起来,自己甚至连他读的是哪间小学都不晓得,那些在炎热漫长的午后一同被教练折腾着跑圈、满场捡滚地球的日子就像是一场梦一般,事到如今,他就连人家姓甚名谁都完全忘记了。
这件事之后几个月,要圭基于强烈的自我意志与清峰一同提前进了宝谷青少棒。当时他们二人正在小六升中学的备考期,在青少棒当了小半年见习生,负责除了打比赛以外的一切杂务,那段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无需赘述。
要圭在离开少棒队之前,曾被当时在场的那位教练叫去谈了一次话。
毕竟是面对将要退出的队员,那位教练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例行勉励慰问了下,并在最后欲言又止地说,“其实你马上就要离开了,我不应该多说什么——
“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在整个选手生涯中,能一直保持着一份喜欢棒球的心情。”
“……否则,你未来的日子将会很难熬的。”
或许最后一句话才是教练真正想说的,但当时的要圭当时并未太过在意,甚至不以为然。
他已经意识到了,对世界上大部分由人主导的事件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各人也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行动,只要资源总量是有限的,人的利益就永远不会一致。
世上有很多手段可以高效率地抹平纠纷,分配资源,达到目的。而展露真心,寻求认同,是其中最舍近求远的一种。
真心只会伤人。
#期待
“——今年的体育推荐情况还是不太理想啊,这期的三年生还是太弱了。”
“当初招生的生源原本就不行,夏季大赛都是靠二年级做主力的。等等明年的清峰世代吧,没准名校录取数能破记录呢。”
宝谷俱乐部配有室内外练习场,自然也有自己专门的事务栋办公室。但考虑到周六日大多数时候都是全天训练,监督教练等自然也得全程在场,为了能少跑两步路,午休时间,大家基本会选择在室外棒球场边上的一层小楼窝上一会——这里原本是用作技战术布置的选手准备室,每当打比赛时,也兼做球队行政办公室。
要圭原本打算去交上午练习赛的计分表,路过准备室的窗外时,听到准备室里传来两个俱乐部经理肆无忌惮的点评声。要圭基于多种目的,协助俱乐部管理层、保护者委员会等完成了不少球队事务性工作,他头脑机灵,做事仔细,情商颇高,擅长沟通,其工作能力广泛受到了诸多在此链条上的成年人的好评。拜此之赐,他也能从多种渠道接触到许多业内人员对选手的看法——当然,大多数并不会很客气。
有才华的年轻球员就是俱乐部的可变现资产,所谓才能的原石,基于多种因素权衡被压榨干净最后一分价值的先例并不少见。
他并没打算偷听,却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他无论如何都不希望清峰叶流火成为其中的一员。
“清峰那可是不折不扣的怪物,中二的球速就能稳定超过135km/h,同龄人中能排进全国前五!他的打击其实也相当不错,有球感有体格,可惜了,就是个性上的这个问题……”
“啊——我懂我懂!不过天才,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才正常嘛!”
“说得倒是简单,他的问题让人不知道怎么指导啦?目前就是,如果你不能同时启用要和他搭档,清峰的投球质量和威慑效能就会大幅度下降,倒也不是他故意不认真,只是——要圭的确是个不错的捕手,不过……对吧?所以这对组合没办法拆开来用,只能一起带走。”
“哎,中学生的事又有谁说得好呢?感觉派速投就是这样的,感觉对了就投得出,感觉不对就投不出。还好同队里还有个清峰认可的搭档,能拴着他别做什么出太出格的事,这不是挺两全其美的吗?”
“话是这么说,但所谓的‘投捕组合’本身就是比赛开始后才成立的定义。他们还是中学生呢,这种有意图的捆绑组合是不是有点为时过早了……”
“你可真是有够担心的!要作为捕手真是没啥可挑的,他那种程度的思考深度,大部分高中生都做不到吧?事实上,他不是驾驶着清峰这架人形重炮,一路把夏季大会*杀穿了嘛!”(*原型为Little Senior关东联盟夏季大会,2024年有103队参赛)
“他总是想太多才是个问题吧?虽说现在都提倡要用脑袋而不是毅力去打球了,但那孩子未免有点矫枉过正了还是什么……总觉得有点——”
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往前凑了凑——
“——啊呀,这不是要圭同学吗?”
一个刻意拖长的响亮声音冷不丁地从背后响起。
“怎么了我们的正捕手,午休快结束了,还有闲情逸致在这种地方偷懒啊?”
他一听这个惹人嫌的声音就知道来人是谁了——只见一个阴恻恻的和尚头四眼仔从球场方向走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社交笑容。要圭在短时间内快速权衡了当下的局面,最后选择直接离场,并且向着来人朗声招呼道:
“金城,我正在找你。我看监督似乎不在准备室,我等下还有比赛,麻烦你帮忙把上午练习赛的计分表送到事务栋办公室吧。”
要圭走到对方身边,平静地把手里的计分板递给带着眼镜的同期捕手,后者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用一种颇为轻蔑的审视眼光盯着他,低声挑衅道:
“怎么,有能耐偷听,没能耐承认?”
“承认什么?”要圭瞥了他一眼,“你刚才听到什么了?”
“我——”
金城刚想说什么就猛地意识到,如果自己先点破,要圭一定会先发制人把这盆脏水全都抢先扣在他头上。他还没想到如何布局反将一军,就感觉要圭把手里的文件夹往他怀里一塞,自己优哉游哉地往球场方向走了。
要是令人火大也像体育推荐那样存在等级,那么要圭肯定能稳拿特S推荐。
金城显然不是专门跑来给要圭背黑锅的,他把计分板往胳膊下一夹,追着要圭就向球场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给要圭做B角一年零五个月,他非常肯定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讨厌要圭的人。他和要圭没有任何私交,见了面彼此都不主动打招呼,甚至连LINE号码都没交换过,但他从未发自内心觉得一个同龄人如此面目可憎。不是说要圭长得帅、受女生欢迎、被后辈尊敬、受监督器重、被王牌依赖、一切事交给他都能完美解决——不是这个层面的事。虽然听着很酸,但只是这些,还不足以让自己如此生理性地厌恶他。
他有一种强烈的感受,自己眼前名叫“要圭”的这个人物其实是假的。
都说人类是一种缺陷重重的生物,因此太过完美的事物因其虚假而令人讨厌。在他看来,要圭已经超过“装相”的范畴了,他从这家伙身上几乎感受不到什么“人味”,就像是从互联网对于选手名宿的刻板印象里走出来的人物一样,非常做作,令人恶心——尽管他对要圭的动机并不清楚,但唯有他自己的想法是很清楚的。
——我一定要揭开你那张假面具,让所有人看看你的真面目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你听说了吗?”
金城夹着个文件夹追在要圭身后,就像是电视剧里总是亦步亦趋的总裁秘书似的,强制与后者分享一些生怕对方不知道的队内快讯。
“本届三年级名校内定率很不理想,父母会群聊里有家长发长文谴责俱乐部培养资源失衡,把公式战上露脸的机会都留给某二年级的投捕组合。听说还列举了几大罪状,包括不给野手表现机会,战术组织只为突显自己,整个夏季大赛打下来,外野连球都没碰过几次,你说可笑不——”
要圭的脚步突然一停,金城闪躲不及,一头撞到了他的后背,结结实实地一屁股跌坐在了满是尘土的球场上。
“怎么?”要圭转身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好笑在哪里,你继续说啊?”
金城忽然感觉有点犯怵。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忽然觉得今天的要圭与之前相比拟人多了——他在生气?他为了什么事生气?这家伙有正常人类喜怒哀乐的功能的吗?难道他刚才鬼鬼祟祟站在准备室窗外,真的听到了什么令人震撼的真相不成?
能让他真正意义上认真以待的,大概也就只有……
金城尽管视要圭为最大的假想敌,但他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最理解要圭的人。思念急转,他很快想通了关节,抽动嘴角冷笑道:
“你这么担心出来投球影响清峰的风评,不如干脆把他养在你家后院里算了?”
他眼见着要圭望着他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就知道自己猜对了——竟然让他抓住了要圭的痛脚,这个事实令他感到无比兴奋,他甚至顾不得自己此时正狼狈不堪地坐在红土场地上,将歪掉的眼镜扶正,摊开手掌耸肩道。
“中学硬式棒球的本质就是选拔,在这里称王称霸都不算什么,真正的胜负从踏入高中才开始。同样是赢,也有正道和邪道之分——你真觉得自己拿了个夏季大赛优胜就是英雄了?你知道因为你和清峰的关系,宝谷有多少人退队了吗?你猜为什么?”
金城露出一个货真价值的笑容,要圭不说话他也不恼,开开心心地自己回答道。
“因为出不了头!你若是自己吃饭能给大家留口汤喝的风格也就算了,但可惜,你是一个只想着你自己的自私小人!替补阵、野手、打线?这些打球把脑子都打傻了的蠢货能不能上高中,未来的人生会不会一片黑暗,你才懒得管呢!你只要控制住清峰那傻小子就能赢,连带拉动一波自己的股价,真是畅通无阻的快速路!换成是我,我也不想从上面下来!”
他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
“但你可要看好清峰啊,要圭?现在队里队外对他意见大了去了,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出,清峰那小子脑子里根本装不了完整三句话——大家都以为他才是真的怪物呢?你如果不好好处理这个局面,没准真的会发生不可挽回的事情哦?毕竟他是你的长期饭票,你可得好好捧在手心里才行!”
他眉飞色舞地说完,一抬头,猛不丁与要圭四目相对。
只见要圭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了他面前,面无表情地直勾勾地盯着他,不知这样看他多久了——那一瞬,他感到头皮发麻,耳边嗡的一声,后背一下子就被冷汗浸透了。
“你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要圭很有耐性地等到他闭嘴了一阵子后,才终于开口问道。
“哈?”金城被他问话中的某种无形恐惧所慑,硬是没说出话来。
“你是来这里做什么的?”要圭原封不动地又问了一次,“是来玩棒球游戏的吗?是让队上的每一个人都尽情享受课余生活,开开心心打棒球的吗?是让中学生不用好好学习也靠推荐额进名校,棒球不过就只是那样的一种媒介,一种玩物而已,是吗?”
“不是那样的吧。”
要圭非常认真地望进他的眼睛,平静地道。
“你是来杀人的。”
金城当时只有一个想法。
——他疯了!
“日本全国的棒球人口大概是150万左右,与此同时,全国高校硬式棒球队的队员数大概是15万,NPB(*日本职业棒球)选手的注册人数不到1万,每个环节的入场率不到1%,相当于100人中你必须淘汰99个,才能取得下一阶段的入场券——这还仅仅是入场券而已。”
“那么问题来了,被淘汰的99个人去哪里了呢?”
不等他回答,要圭自顾自地道。
“消失了,不存在了,或者说——死了。”
“若将棒球视作一切的价值,那么不打棒球的人等于不存在。扼杀一个人继续打棒球的动力,本质等同于杀人。只因棒球是你进我退的运动,唯有真正的天才方有资格走到最后。全年龄段的无级别淘汰赛——这就是棒球的本质。”
要圭用一种平淡至极的语气询问道。
“而你,真的有觉悟打棒球吗?”
棒球与一切竞技体育运动一般,都是用自己的人生为筹码,以天价倍率加杠杆去搏取巨大收益可能性的豪赌。
在这局赌博中,身体、心智、才能、情感、自我价值都是消耗品,将无数青少年的可能性量化成数字,投入到一局,十局,一百局的比赛中去,以此业火灼身,方能淬炼真正的钻石。尽管这里是赢家通吃,输家失去一切的残酷战场,但成功后能斩获的与投入不成比例的巨大收益,依旧搅动所有参与者的理智,诱人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那是践踏人心之罪。
摧折他人理想的代价,摧折他人人生的代价,摧折他人可能性的代价,时常如阴影一般跟随着你。现在此刻你所负担的东西,亦如幽影一般同时盘旋在你所有的队友、对手的眼前——
倘若你被那种对于死亡的恐惧追上、吞噬,你最终也只能沦入败者的行列,赔上你的人生和目前为止积累的一切作为代价,成为这个世界中“不存在的人”。
如何成为幸存到最后的那一个?
唯无心者立于顶峰。
“你脑子有毛病吧……”金城方寸大乱,下意识将真心话讲了出来,“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打算靠着棒球过一辈子的!”
“那他们就活该被人杀死。”要圭冷冷道,“这里是战场,不是给没有觉悟的家伙玩乐的。既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自己全部的人生押注在此,那趁早退场也是为了他们好——别再轻率地拿自己的未来与可能性下注了,趁早清醒过来,抓紧时间享受剩下的青春岁月吧。”
他顿了顿。
“我这话也是对你说的,金城。你一直很犹豫自己要不要继续打下去吧?”
要圭的视线投过来,带着某种洞彻一切的森寒。
“你是个聪明人,你那半吊子的觉悟究竟能支撑你走到哪里,我想你自己大概心里有数。正面对上的话,我很乐意不惜一切代价摧毁你。”
金城被迫与他对视一眼,霎时悚然震骇,遍体生寒。
“退场吧。这不是你应该滞留的地方——这是属于心无旁骛地将自己的一切燃烧殆尽,只为照亮眼前寸许空间之人的战场。”
金城在此后的人生中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但内心其实早已接受的一个真相是,要圭的确对他的若干人生选择产生了巨大影响——那份不经意间展露的巨大可怖的意志,的确是能够轻易摧毁选手的心。
……但如果自己被要圭随便威慑一下就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走,不就代表他真的输给要圭了?明明对决都没对决过,他就要这样承认自己全面败北了吗?
他真的是凭借一口不服输的意气,拼了命的精进技战术和思考,浑然忘我般努力,试图求得一个与要圭正面对决的机会——他并不愿意就这样真的被对方三言两语定义人生,他也不觉得自己的人生是能被任何人定性的。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亲自用自己的配球狠狠抽上那混蛋一耳光,然后让他心服口服地承认——
是我小看你了,你其实是个优秀的捕手。
可惜,世事难遂人愿。
拜那对投捕所赐,他在整个青少棒时代几乎一直坐替补席,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最后升上正选的契机却是要圭的脱队。
当时队里传得煞有介事,说是因为大阪阳盟的推荐名额,清峰和要大吵一架最终拆伙,二人踢掉了所有名校的特招名额,最后不约而同选择退队,似乎不打算继续打棒球了。
宝谷青少棒两大看板内讧决裂、折戟沉沙,世代第一投捕组合的传说还未开始便已草草落幕,如此悲剧,如此宿命,如此戏剧性,如此令人扼腕。有人大感唏嘘,有人含恨落泪。匿名版上传闻沸腾,成为一代都市怪谈。鉴于这个题材实在太好炒作了,宝谷自己也没有做舆论管控,似乎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自己是有阳盟馆的推荐额的一般。
他原本打从内心觉得这些谣言纯粹扯淡,直到自己被匆忙选中升上正选,才意识到此事有可能是真的。
——巨大的愤怒席卷了他。
要圭的确是个大骗子,他那天煞有介事用来威胁自己的话其实都是假的。
你不是把人生献给棒球了吗?棒球对你而言就是如此轻松就能放弃的东西吗?你不是说过放弃棒球就和死没两样,就连我甚至都还没放弃,你为何能如此轻易地退场,如此轻易地接受自己的死亡?依你的性格,不是应该哪怕满身泥泞、失去记忆、折断手脚,即便如此爬也要爬到终局吗?你终究只是个表里不一的虚伪小人,终究只会高高在上的在云端睥睨凡间吗?
你让我太失望了。
失去了彻底击垮要圭这个最大的动力,宝谷的日常训练变得过于繁重且索然无味,气氛也窒息到令人难以忍受起来。到了备考季,他彻底停止了训练,最终升学也没走体育推荐,而是普通地考了离家比较近的都立高中,茫然地行走于当初要圭提点他去享受的青春岁月之中。
现在想想,或许那一天的要圭对他说过的话,至今还在潜移默化地影响他的处事方式。又或许,他其实是被那样周身犹如燃烧着业火的要圭折服、触动了心灵,甚至于篡改了心中对于完美球员的想象也说不定——
或许,还能有人给这个已经完结的遗憾故事,书写上新的篇章。
但那大概是下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了吧。
#友情
“——小叶流!原来你藏在这种地方!快出来,大家都在找你!”
儿时某个记忆模糊的黄昏。
晚霞染红天际的时分,放学后无人的空教室中,白纱窗帘随风摇曳,临近强制离校时间,就连部活动的喧嚣都逐渐隐去。一片黑暗之中,唯有寂静如潮水般弥漫。他捂着耳朵躲藏在讲台桌斗下的狭窄空间里,心跳声剧烈地回荡在耳畔。
如果就这样没被任何人找到,那我……
日已西斜,夜色渐深,他捂着嘴巴挨过了最后一波警卫的巡查,却仍然没有人找到自己。黑板上方悬挂的钟表指针“滴答”“滴答”的读秒声是如此清晰,就连塞住耳朵都能直接回荡在脑海里。饥饿、愤怒与委屈萦绕着他,但违背与朋友约定的恐惧化作坚固的牢笼,使他不敢踏出原地一步。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眼前将讲台桌斗堵得严严实实的椅子被人搬开了。来人用手表照明,一束光刺破黑暗,照亮在了他的脸上。他下意识抬头,模糊的视野中映出对方的身影。
那是要圭。
“呜哇,你怎么哭成这样啊……”要圭见到他的脸,露出了十分复杂的窘迫表情,“不就是鬼抓人时藏得太深没人能找到你就被丢下了嘛,多大点事,至于嘛!”他嘟囔道,“你啊,作为躲藏的一方得学会适可而止,哪有真往死里藏的,你这孩子可真是有够死脑筋的……哎,算了,我跟大家说说,下次让你当鬼好了。”
要圭站在光里,向他伸出一只手。
“来,抓住我的手!”
清峰叶流火小时候并不是一个很机灵的孩子——尤其是和相差近十岁,近乎于无所不能的大哥叶流马相比,对比就更加惨烈了。
清峰叶流马是一个非常才华横溢且自我中心的人,其行事风格有着近乎绝对王政的杀伐果断。印象中,从小到大,只要大哥决定的事就绝对没有任何更改余地,除非你能说动大哥回心转意——后者或许比半夜偷偷摸摸潜入房间里暗杀掉他还难。
对清峰叶流火而言,拥有这么一位自我主张过强的兄长,其直接影响就是培养了他从小察言观色的本事:对于大哥指示的部分,最好原封不动乖乖照做;对于大哥没有指示的部分,最好仔细检查这样做是否符合大哥的心意然后再做——毕竟叶流马可不是什么非常有耐性手把手教他一步步长进的幼儿园教师,此人受天赋之才眷顾,自视颇高、唯我独尊,进而更是眼光极高、心高气傲、容不得丝毫抱怨与懈怠,要求要做便要抵达至臻之境——拜此之赐,即便他从小谨小慎微,尽可能试图揣摩大人的心思而后动,仍然在彼时年轻气盛的大哥口中落得个“整天哭哭啼啼的”的印象。
他在少棒时期被扛着球棒的大哥监督着做基础体能与投球训练,其残酷严格几乎不堪回首,也不适合在任何公开场合被详细讲述——这也间接使得他在中学时期成为了一个面无表情完成全套地狱训练菜单,被棒球砸到脑袋依旧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狠人——但那都是后话了。
事实上,在他模糊不清的童年记忆里,基本每天都被诸如“我这么做对吗?”或者“这不是我的错吧?”之类忐忑不安的想法追赶,逐渐成了一个战战兢兢,凡事只为讨好他人而不得法的小孩。
生怕惹恼了别人被吼,生怕做错了事被吼,生怕自己不够努力被吼,生怕自己不够强大被吼。
他深知自己意志不坚定,性格很懦弱,过分在意他人眼光,和近乎完美天成的大哥相比,可以说浑身上下找不出一样能看的优点——惟独被这份劣等感督促着,他肯付出常人百倍、千倍的努力,去努力,去追赶。从幼稚园到小学,他一直试图通过努力让自己变得足够外向、足够坚强,可以成为与旁人对等交流的存在,可以不用再去揣摩他人的脸色做事。
但显然事情没那么简单,所谓的社交大抵泛泛,过于认死理的小孩会被同伴排挤。很多时候,需要违心去玩自己不想玩的游戏,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佯装欢笑,才能保持“合群”的假象,才能被视作团体的一员。很多时候他没有拒绝对方的勇气,也不敢承担让对方生气的结果,但一旦因怯懦选择逃避,从固定团体的活动脱落几次,转眼就会被视作掉队者。
我也想成为受人欢迎的人。
我也想要……朋友。
“你问咱们年级谁最有人气?”正在吃便当的同桌闻言沉思了半晌,随口道,“唔…二班的小圭吧?他鬼点子可多了!”
那个孩子总是位于人群的中央,是所有同龄人视线的焦点。
因为一直不同班,他只是隔着人群远远旁观过几次他和他的小团体旁若无人的玩乐逗趣、嬉笑打闹的场面——明明讲话内容只是对小学男生而言非常平常的斗嘴而已,那种无拘无束的气氛,却让他感觉到无可抑制的向往。
如果我也能成为那孩子的朋友,是不是我也能像他们一样……开心呢?
方法不是没有,只是他总觉得这样抢跑似乎是在耍诈,对于从小被老哥铁拳灌输要必须成为一个清廉正直之人观念的他而言,不能在学校以堂堂正正的方式结识那孩子,对当时的他而言会造成相当程度的负罪感与心理压力。
但是——但是。
经过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激烈心理斗争,他最终还是迈出了在小学生的价值观里十分丢脸的一步——通过大人的门路。简单来说,就是去求老妈,希望她带着自己去要圭家串门,试探能不能让他与要圭做朋友。
此事的真相其实非常简单,因为他和要圭家是邻居,出门几步路就能走到。
小时候,他总能听到附近的小孩在要圭家楼下大声喊他出去玩的声音,对当时的他而言,这些声音总让他感到混杂着诸如羡慕、嫉妒、羞愧等无比复杂的情绪,这也是为何他明明住在隔壁,却始终没能认识要圭的缘由。正因后者的交友范围可以称得上是十分广泛,他总忍不住去想,为什么他不主动喊我出去玩呢?他知道我住在这里吗?他是故意绕开我的吗?
果然还是因为我没什么特别擅长的事,所以不配做他的朋友吗?
这些他耻于承认的阴暗心思在母亲行将带着他去拜访要家的时候大爆发,他在临将出门前哭着打退堂鼓,说不然还是不去了吧,如果我被人家讨厌了怎么办,我还是在学校试试能不能有机会——
清峰叶流马当时上高中,正要出门参加社团活动,他见到这小鬼哭哭啼啼没出息的样子直接就是脸色一黑,扯着他背后的衣领硬是把他一路拖到了要圭家门口,而后视他的大哭大闹于无物,转身扬长而去。直到他被闻讯赶来的母亲带进要家打招呼为止,他都因为面临注定失败的后果而瑟瑟发抖、恐慌不已。
事实证明,他哪怕进了要圭家的门,见到了要圭本人,甚至被要圭面露狐疑之色上下打量了好一阵,都不敢主动问出“你能和我做朋友吗”这句话。
——他太害怕被拒绝了。
要圭对素未谋面的邻家小孩并未抱有基准以上的兴趣,他只是觉得大人都在的社交场合或许会给小孩子造成额外的精神压力——毕竟他也没有心大到觉得可以放任邻居家小孩趴在自家走廊上大哭,还能不闻不问的程度——找点由头带他出去玩一玩,以缓解尴尬气氛罢了。
至于舒缓气氛的载体是漫画书、平板电脑、游戏机、英雄模型,或者说是买来之后闲置数月压箱底的软式棒球和手套,其实本质都是一样的。
只是会导向不一样的结局而已。
而人生不是游戏,是没有存档与再来一次的。
已然发生的一切,铸成了你我无从更改的“过去”。
清峰叶流火一直非常清楚地理解自己拥有何等的棒球才能。
正因他多年以来一直承受着身为凡庸之辈的痛苦,因此才更能理解这份才能对他而言是何等宝贵的东西,是绝望的深渊垂下的蛛丝,是溺水之人手中攥着的最后一根稻草。自他第一次接触棒球至今,无论再怎么艰难痛苦时刻,他都雷打不动、风雨无阻,没有任何一天停止过自主练习。他知道唯有棒球方能衡量自己的自我价值,唯有在棒球场上,在投手丘上,他方能不需顾忌任何人的眼光,作为凌驾一切压倒性的绝对而存在。
那是“我”能作为“我”而存在的最终归宿。
他将自我的存在意义悉数投注于棒球之上,将自己的一部分仅仅为了棒球而熔化、捶打、再锻造,力图挣脱过往束缚他的一切,力图在这一领域登峰造极。
“想变强”——这是任何选手都无法挣脱的,唯一也是原初的动力。
但在这堪称绝对的目的之下,他仍抱有私心。
正是因为棒球,他才能结识要圭。
正是因为棒球,他才能和要圭成为朋友。
正是因为棒球,他才有自信、有资格成为与要圭比肩的投手、搭档,与他一起击败诸多强队,不光打垮了众多同龄人及前辈,甚至使得无数成年人都由衷折服。他被誉为天才、神童、未来之星,随之而来的荣冠、奖牌、如潮赞美,让他站在了前所未有的盛大的光芒之下,棒球让他度过了无数以他为主角的,辉煌无比的胜利时刻。
他此前从来不敢想象,世上竟有如打棒球一般开心的事情,道路前方,通往无穷无尽的快乐。
如果——能和小圭一起,永远开心地打下去就好了。
如果说棒球的一切都需要证明,那么或许唯有这个愿望是无需证明的。
但光辉的幕后往往伴随着暗影。
清峰叶流火加入少棒队几个月后就意识到,只有才能是打不了棒球的。打击姑且不论,一投需有一捕,无论他有何等才能,起码得找个捕手来接他的球,棒球这项运动方能成立。
彼时他自诩已经是要圭的朋友——起码是朋友之一了。走投无路的他无人可找,依旧只能腆着脸找要圭搭档练习接投球。谁知要圭听说他的近况后大感光火,说要去队上给他讨回公道。
事实证明,所谓的“公道”是很难找得回来,甚至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
小孩子间有一个朴素的价值观叫做“公平”,而所谓才能的多寡有无,本就是这世上最大的不公平。面对蒙受上天恩赐的才能的结晶,此般落差别说小孩子,换了成年人都难以轻易接受。虽说是无意识的,但其他成员投来的如看怪物般的凝视,近乎刁难的态度,小团体内的排挤意识,似有若无的恶意萦绕,饶是社交手腕十分了得的要圭也意识到,此事或许没有办法通过外部手段强制解决。
要想站得直,只能靠自己。
强者立于众人之巅,但亦会永远失去人群的庇护,这亦是一种代价。
这份才能对于生性怯懦软弱,爱看他人眼色行事的清峰叶流火来说,终究是太过棘手的东西。
但要圭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鸡群中有可能成为雄鹰的雏鸟,因受到排挤,最终受困于凡尘泥泞的地面上,永远失去飞上天空的翅膀。雄鹰若要汲取足够的养料,必将导致鸡群中的大多数因饥饿而衰竭、死亡;但倘若雄鹰过于在意鸡群的心情,就永远难以争抢到足够的饵料,最终连翅膀都无从张开,沦为芸芸众生的一员。
——他就只能从旁看着吗?
当时同样是个小学生的要圭无法得出答案。但他自诩是罩着清峰的老大,那个笨拙孩子唯一能依靠的人。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决定在找出保护这份才能的方法之前,无论如何辛苦都不会放弃打棒球。他想,与那个完全不适应社会的小叶流相比,自己好歹算是稍微能说会道一些的,或许能给那孩子一些适当的支援……
让他在何种绝境下都不会失去这份,觉得棒球很有趣的心。
……那份愿望,又是什么时候变质的呢?
为了遵守约定,为了践行诺言,要圭投注了不可计量程度的时间,将人生的大半奉献给棒球。作为清峰叶流火最为可靠的搭档与依靠,作为世代第一名捕手,他始终悉心呵护着那孩子的才能,使其不会因为不合理的现实熄灭,不会因为棒球以外的事摧折。
并不是没觉得不公平过。
并不是没觉得没有回报过。
并不是没觉得无人理解,想要放弃过。
只是——只是。
就是有那样的价值。就是有那样的义务。就是有那样的责任。
事到如今,就连这样的责任与义务的起点都被潮水一般的不公所淹没,许许多多的痛苦之事,倘若将其一一记住,一定没办法继续打棒球了吧。一定会被徘徊在这条单行道上的,名为“放弃”的怪物追上、吞没、蚕食,沦为无法将自己初心贯彻到最后一秒的失败者。
要圭无论如何都不想变成那样。
他反复告诫自己,是我自己决定要开始打的棒球,这一切都是基于我自己的选择,我自己的意志,我一定能坚持到最后,坚持到名为清峰叶流火的才能开花结果的那一天。
我永远不会把责任推给那孩子。
不过,就他所知,清峰叶流火的心灵远比自己纤细脆弱,他对人类细微的情绪很敏感,因为善良,因为正直,更是从不忍心动手去杀伤、斩断他人的“心情”,他恰恰是最能理解这所谓的棒球运动的背面需要承载的一切“代价”之人。若以他的本性,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真的会因为彻底理解了这项竞技内在的残酷性,心灵遭到重挫,进而彻底成为这条道路上的脱退者。
这条道路,名为“将整个人生奉献给棒球”的不归路,唯有胜利方能前进。
一旦放弃,就会被自己的恐惧残忍杀死,成为不存在的人,成为“亡灵”。
这个真相的内核是如此冷酷,一旦理解,就再也回不去那个凭借着一点点的喜好与热爱为契机、纯粹觉得打棒球很有趣的自己了。
那么——不要理解就好了。
不要去感受就好了。
成为“无心之人”就好了。
“败者就是死人。没必要记得死人的名字。全部忘了吧。”
“嗯。”
情感源自记忆,减少记忆的累积,就能减少情感的判断素材。
“叶流火,不要往下思考了——你不用去想这些。队友的心情,对手的心情,全都交给我去处理。相信我,我是你的搭档,我的说法是绝对正确的。”
“好。”
只要有意图的不去理解感情,就不会被感情左右。
“你虽然杀死了他们,但你没有任何理由为此感到自责。你记得,我是你的共犯,是我唆使你杀死了所有人,一切仇恨的指向都是我,即便有不长眼的亡灵试图回归人世,我也会负责让他们重新安眠的。你只要思考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变强。”
“我知道了。”
成为怪物不一定被人畏惧,只有压倒性的力量与压倒性的无情,方能成就厮杀到最后一秒,仍站在原地的无心之人。
……这样一来,就能将清峰叶流火送上通往最强投手之路——
—————………………………………—————
这样就行了。
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这样就行了。
“小圭。”
搬家前的那一天,清峰叶流火背着书包站在他家门口,泫然欲泣。
“我不会忘记的。”
“啊?”要圭被即将到来的练习赛数据折腾得焦头烂额,头晕脑胀地说,“什么?你又把什么忘了?”
“我……”清峰畏畏缩缩地道,“……我很害怕。我……如果我不住在小圭家旁边的话,我……你一定会忘记我,然后觉得没有必要继续和我打球的。我只有小圭一个朋友,所以——……”他忽然自暴自弃地大声道,“我不想忘记!即便小圭忘记了,即便只有我一个,我也一定会记得的!”
要圭哭笑不得。
“谁让你忘记了?再说了,你就搬个家而已,我们球队和上学都还在一起啊,唉,其实你只要别忘记上学就行了……”他有些迟疑地停顿了下,提议道,“以及你带那个‘小’字的称呼,我们进青少棒队之前还是趁早改掉为好。我觉得以后还是称呼彼此的姓氏吧,不然——”
门口的清峰叶流火看起来马上就要哭了。
“啊啊……行了行了,好啦!别总用这招,我可不是你妈!”他烦闷地抓了抓头发,这家伙一表人才一米七高个,动辄就哭个不停的场面总令人控制不住直起鸡皮疙瘩,“真拿你没办法……我就叫你叶流火吧,你也直接用名字叫我就好。”
又寒暄了几句,把应该叮嘱的事项叮嘱完,他却发现清峰依旧很执着地站在门口,不愿离去。
“啊——是了,你是特意来说这个的。”
要圭想了想,倒是没特别把这事放在心上,他笑着拍了拍清峰的肩膀,安慰道。
“别担心,我记性好得很,不会忘记的——即便你自己忘记了,我也会负责全部帮你记在脑子里。你只需要负责变强就行了,王牌。”
有一点光在清峰眼瞳中擦亮。
“真的吗……?只要我继续变强,小圭——啊,那个——圭,就会和我继续做朋友吗?会继续和我打棒球吗?”
要圭觉得他的话似乎有点怪怪的,似乎哪里的齿轮没有对上的样子。
但他没有去深究。
毕竟选手为了成为最强而打球天经地义,哪怕赋予再多意义和情绪的附加价值,惟独变强一事,不可以有任何懈怠。如果叶流火能有这种纯粹的动机与意识,对他这种个性而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为了让你成为日本第一的投手,这都是理所当然的吧。”
他回答道。
清峰叶流火接受了这个答案,毕竟要圭总是正确的。
这条道路,以及为此付出的代价,一定也是正确的。
#记忆
——那仿佛是,直击眉心的弹丸。
投手丘距离本垒的距离是18.44米,假定一颗棒球以时速150km/h的速度被投出,其跑完全程只需0.4秒——这段时间甚至不够你眨一下眼睛,更别说判断球路与方位了。
因此,一流的捕手和打者,都是凭借投手投球时身体动作的些许蛛丝马迹,以成千上万次捕球或打球的身体本能,去应对这颗难以在视网膜留下烙印的子弹。
现代棒球一场比赛的平均总投球数大概在130球上下,这些球原则上都是直接飞向捕手眼前的。
因此捕手有一个最为核心的品质,那就是不能怕球。
更精确点说,既不能怕球,也不能怕打者近在咫尺的球棒。
——尽管它们如是如此锋利的凶器,有时看起来像是能够直接斩下你头颅。
“……!!”
水龙头的哗哗声中,要圭陡然清醒过来。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在洗脸池前呆站了许久,在此之间的一整段记忆全都飞掉了。洗脸池此时已被热水完全灌满,水面摇曳满溢,水流四溅,他的衣襟裤腿都已湿透了。
他慌忙关上水龙头,在心脏剧烈的跳动声中,凝视着池水泛起涟漪,在涡流中缓缓排空。而后找了条毛巾,对着镜子极慢地擦了擦脸。
“真是糟糕的脸色。”
镜子里的他这么评价道。
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开始变得害怕棒球了。
这是影响选手生命的重大心理障碍,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克服。青少棒队配有专职医师与定期心理辅导,但他不能去。坦白来说,青少棒选手最后一年的表现犹如货架上的商品最后被撰写的明细,一旦这件事被任何成年人知道,自己的股价立刻会暴跌式崩落——坦白说,那种事与死没两样。
药物治疗——有副作用,会诱发不可避免的身体与神经性状改变。他并不害怕不可治愈的后遗症,但万一症状在比赛时发作就完蛋了。
适当投药。
他随手将抽屉翻得一团凌乱,拽下了粘在抽屉板上方的塑胶袋。完全卸除外包装和药盒的几袋白色药片,即便万一真的运气不好被家长发现,也能糊弄过去。
所幸这个国家对精神类药品的管控并不严格,琳琅满目的药妆店货架上,总能找到添加了那么一两样有效成分且不用医嘱的非管制药品——其疗效在于消除情绪,缓解焦虑,镇定中枢神经,增强注意力。至于因此引发的失眠、眩晕、头痛、幻觉、记忆丧失等副作用,能以意志力扛过去的就忽略不计,算是很划算了。
“代价不仅仅如此,你知道的。”
房间某个角落传来他自己的声音。
SSRI離脱症候群。(*抗抑郁药戒断综合征:是在连续使用抗抑郁药至少一个月后中断、减少或停止使用抗抑郁药后可能出现的一种病症。症状可能包括睡眠困难、恶心、感觉变化、静坐不能、侵入性思维、人格解体和现实解体、躁狂、焦虑和抑郁。)
如在万米高空无保护措施走钢丝,一阵微风吹过,就能使他彻底粉身碎骨。
世间的法则是何等的不公啊。
“他没有给过你任何回报。”
没关系,这个念头不过也只是一道侵入性思维罢了。
“我不是为了回报才和他一起打球的。”
意识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把这句反驳大声说了出来。
终于到了这一步吗。
他心头隐约泛起一丝苦涩的绝望,心底某处确实地认知到,这些幻觉与并发症事实上是无法通过意志力克服的,这令过往数年一直坚信唯意志论的他颇感挫败。为了甩掉脑海中一瞬不受控制浮现出的“完蛋了”的巨大不安情绪,他决定再出门跑个步。尽管今天早上已经跑过了……
跑过了吗?
他本来已经坐在玄关穿鞋了,直到此时才想到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身上仍然穿着那身被水浸湿的训练服。
哦……原来我还没有跑。
——记忆很浑浊。没办法精确地回忆起很多东西。
现在是几月几号?今天是假日吗?
“小圭……”
他听到身后传来母亲小心翼翼的声音,带着些令人烦躁的谨小慎微,似乎生怕触怒他一般。
“这个时间出门,你……想去做什么?你没事吗?”
“我去晨跑。”要圭强压下心头瞬间泛起的巨大情绪,强忍不适向母亲多解释了两句,“等下就回来了,不用管我。”
他没看到,在他身后的母亲脸上浮现出的痛苦表情,她再三挣扎之后开口。
“……昨晚俱乐部打电话来道歉了,监督说他已经和阳盟馆那边谈过了,如果你还——”
“我不打棒球了。”
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你随便应付吧,和我没关系了。”
……我不打了吗?为什么我不打了呢?
现在正是各大名门高校体育推荐名额评选的最关键时刻,我得给各校球探看到最佳表现才行——我为何没有在练习?为何会站在这里?我为何不用再打棒球了?
眼前的景色如被晕染的颜料,在眩晕中扭曲成一团。
我……又是为了什么,才一定要打棒球的呢?
既然这么痛苦,不打不就好了?人生自由,天地广阔,人有这么多选择,这么多可能性,为何我一定要困死在打棒球上呢?
——巨大的委屈与不甘瞬间吞没了他。
他从玄关一跃而出,如同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一般,在未届黎明时分,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奔跑着。
剧烈无氧运动能够暂时改变人体的激素分泌逻辑,使人更加专注当下,无暇思考纷乱烦躁的情绪之海的潮涌所带来的感情浪潮。他奋力奔跑着,像是这样就能从追逐自己的一切,从恐惧,不安,迷茫中逃走一般。
他付出了自我认知限度内的最大努力,赌上一切,放弃一切,杀死诸多东西,放弃诸多东西,终于走到了这里,走到了这条路的起点。但在这仅以棒球才能为评断基准的世界里,这些事物的价值仍然不值一提。
他太理解事物对人的价值随着锚定之人的价值观变化而波动,绝不是努力便会被认可这么单纯的构造。
但另一个内在的,不理智的,更加纯粹的自己仍然无法控制地去想,我都这么拼了——为什么我还要放弃不可?就因为没有办法和天才比肩,所以我的一切都可以不被评价吗?我的一切都没办法留下来吗?这世上,有如此荒谬无稽的道理,如此忽视人类意志可贵性的规则吗?
他现在已然知晓了,真正吞没人的不是才能的差异,而是自己的付出没有收获应有的回报,是将自我价值交由他人评断,又丧失我对“我”的定义权的不安。是自己加诸于自己脑子里的,对失败、对落选、对未来人生不可预期的恐惧。
我并不是想要证明什么,并不是想要被人肯定。
我只是想做我喜欢的事,想成为我自己的骄傲。
这才应是我真正的信念,真正的意志。
我希望我,能去肯定我自己。
肯定我自己的爱好、审美、兴趣,肯定我的人格、意志、信念。
世间万物对我的价值,因我自己而锚定。我对世间的价值,也只能由我自己决定。
我若喜欢打棒球,即便只能打打业余棒球,它对我而言依旧价值千金;我若不喜欢打棒球,即便站上东京巨蛋先发选手位,它对我而言依旧一钱不值。
而你呢?
你有自己喜欢的事吗?你会为此感到开心吗?
这是一个关于理想的对价的故事。
曾经有个男人,为了追寻理想,燃烧了自我的一切。
但他在最后关头后悔了,他将理想与为之牺牲的东西作为筹码放在价值的天平两侧衡量,巨大的失衡令他精神崩溃,他满怀不甘与痛苦死去,徒然留下了充满遗憾的躯壳。
如果还有下一次,如果还能再来一次。
希望他不要再次忘记来时的路。
希望你也能找回那个,开心享受自己最喜欢的事情的你自己。
END.
【忘バ/圭圭/微智主?】TOKYO HOlIDAying
本文发布时原作进度:165话
*原作向,字数1w7
*一日约会流水账,双人格普通地谈恋爱,小甜饼……吗?
*作为本文前提的双人格关系:智将是真正的主人格,主人是副人格——不过不认同这个设定也可以随便看看,基本来说不影响(大部分时间在普通地约会贴贴)
*相处模式大概是温柔苏好男友(吗?)智将和恋爱中的少女jk主人,有难分上下的擦边独轮车,给人感觉上大概偏向智主多一点(吗?),请视个人接受程度选择性阅读
*标点符号使用规则:普通的互相说话是“”,意识世界的思考活动则用「」(主人)和『』(智将),由于不能发出声音自言自语,在外人面前时使用身体的一方说的话都是用方括号——不过其实就是为了阅读...
本文发布时原作进度:165话
*原作向,字数1w7
*一日约会流水账,双人格普通地谈恋爱,小甜饼……吗?
*作为本文前提的双人格关系:智将是真正的主人格,主人是副人格——不过不认同这个设定也可以随便看看,基本来说不影响(大部分时间在普通地约会贴贴)
*相处模式大概是温柔苏好男友(吗?)智将和恋爱中的少女jk主人,有难分上下的擦边独轮车,给人感觉上大概偏向智主多一点(吗?),请视个人接受程度选择性阅读
*标点符号使用规则:普通的互相说话是“”,意识世界的思考活动则用「」(主人)和『』(智将),由于不能发出声音自言自语,在外人面前时使用身体的一方说的话都是用方括号——不过其实就是为了阅读时好分辨,能起到分辨作用就行了,作者自己也会乱用
*作者一直因为将智将称为智将而有点别扭——毕竟他也是要圭,不能只将主人称为要圭,所以在这篇里学习了车容老师的人称代词使用逻辑:哪一方使用身体,哪一方就是“要圭”。
*对于角色、双人格关系以及感情脉络的理解建立在作者阅读到原作当前进度基础上的个人解读,随时会根据原作剧情推进而发生180度转变,无可避免地受到本人喜好以及情感倾向的影响,带有偏颇和选择性放大某些点的滤镜,同时受表达能力所限制,请不要把作者的私人滤镜当成原作要表达的东西,牢记唯有原作者美川绘子老师拥有对作品、角色以及人物关系的最终解释权。
以上都能接受的话↓
要圭正蹲在收纳箱前面翻找。
作为一个隶属运动社团的男高中生,就算怀着一颗现充心,还是免不了天天除了穿校服就是穿棒球服和运动服的宿命。周末和假期几乎都要去学校操场训练,私服最多穿个一两次就过季了,又被老妈洗干净叠起来放进箱子。一来二去,除非是千早瞬平这样既热爱时尚穿搭,家里又有足够空间放得下大衣柜的人,不然临时出门去个超市便利店商店街之类的就拿挂在外面的校服或是运动服对付一下得了。
但今天不一样。他兴致勃勃举起这件看看,又举起那件在身上比划。
“把你手里那件蠢毙了的夸张外套放下。穿最普通的。普通的休闲裤,普通的卫衣,对,第一次约会我可不想刚走到半路就回来换衣服。”
从身后传来的冷漠声线,无情地将要圭“约会当然要穿最好的衣服”的念头粉碎了。圭回过头看他——被称作“智将”的人格,他的服装品味仿佛跳过了青春期,直接进入30后半成功商务人士的阶段,恨不得天天一身黑。
不过今天他倒是没让圭陪他穿商务套装。胸前绣着英文字母的卫衣,纯色加绒的休闲裤,兼顾保暖与出街,是最正常的十六七岁男生打扮,融进东京的人潮中就像水融进水,没什么人会多回头看一眼,尽最大可能保护了主人敏感的内心。
“走在外面或许有点冷,那件驼色的外套你可以试试。”智将回忆早晨看的天气预报气温,指指垫在箱底,被圭忽视的大衣。圭把它扯出来,摞在上面叠得齐整的几件衣服全被他弄乱了。呢子材质羊角扣的外套,带着淡淡的樟脑丸气味,倒是很适合乍暖还寒的早春。
“我都没印象,什么时候买的……感觉压箱底很久了。”
“是过生日时妈妈给我买的。”智将说。他语气平静,仿佛事不关己,就像被充分晾晒烘干后收起来的衣服,挤不出一滴怀念的水分,“虽然我也没穿过几次。因为还在生长期,size买得大了一点,你也许还能穿。”
那是他对身高最耿耿于怀的时候,抱着“说不定下半年就会长到一米七五”的希望挑选的尺码。
圭麻利地将其披在身上,正正好好。他原地转了一圈,笑问:“感觉怎么样?”
“不错。”
圭把脸埋在立起来的领子里,哼哼地笑得很开心。
「感觉在穿男朋友的衣服。呀~!」
恋人没有付诸于口的少女心从相连的意识里传来,智将没有说“都是要圭,我的衣服也是你的衣服”这样扫兴的话,算是默许了他的一点点小欢喜。圭尝试着收拾了一下其他衣服——被他叠得乱七八糟,也就放弃了,等着老妈来收,也不知她是怎么把衣服码成箱子里两排整齐的方块的——钱包手机塞进衣兜,他咚咚跑下楼,妈妈坐在厅里喝茶看电视:啊啦,小圭要出门?
跟朋友去吉祥寺,晚饭前回来!
自从在极其偶然的机会下得知了是两情相悦,圭便孜孜不倦地向体内另一人格求交往。做出的举动包括但不限于买一束玫瑰花抱回家、当着他的面苦思冥想地写情书、弹空气吉他为他演唱情歌、在练习赛前提议“如果我打出全垒打就和我在一起”,让智将怀疑这个笨蛋到底是想打动自己,还是想让自己尴尬到实在受不了干脆松口答应他,好让他别再胡闹。
最后智将还是妥协了,他再理性主义也撑不住喜欢的人天天近距离直球狂轰滥炸。当感受到主人的意识中一瞬间闪过“智将可能真的不愿意谈这样离谱的恋爱吧”的犹豫和伤心时,所有“不该答应他”的理由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说到底,“狠心拒绝”这一选项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并非人格主导权层面上的问题,而是更加单纯、任性的事物。经过一番一半时间在眼泪汪汪互诉衷肠另一半时间讲精神病学的讨论后,最终他们约定,在不影响打棒球的前提下,可以交往到圭主动提出分手,或是智将消失为止。
不过说是成了恋人,相处也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只是圭看比赛录像和专业书的时候智将会从后面搂着他,头靠在他肩膀上一起看,练习累了会在他脸颊上亲一下作为激励,偶尔也亲嘴唇(反正外人看不见),睡前惯例的闭着眼睛脑内聊天环节多了些你爱我我爱你的情话。
这次约会是圭主动提出的。智将想了想说,你要是能把周末的学习任务在这周内全部完成就可以。他自认没有出于私心放水,是主人真的很努力,课间和午休都对着笔记本写配球预测,看得山田太郎流下欣慰的眼泪:要同学终于长大了。
无论失忆前后,要圭都没有过恋爱的经验,两个人格都是人生第一次约会。主人格自告奋勇设计流程,他说如果让智将决定就会变成去看棒球比赛、去打击中心、逛街去体育用品店,浪漫气氛都要被搞没了,小圭只想尝试普通情侣的青春,仅限于这一天里拜托你听我的!智将则不满道就算是我也不会把初次约会搞得这么没有情调,看电影喝咖啡聊天吃饭逛商场开房这种老掉牙的流程也不是只有主人知道。于是他们很快达成一致:就按前人的约会教科书来,只不过开房肯定是开不了,吃饭也只有一个人吃,碍于客观原因,抄课本都抄不到满分。至于“仅限于这一天里听主人的”,智将沉默了一会,倒是答应了下来。
“……你刚才是趁着犹豫的时间读了我的心,看看我有没有想提过分的要求吧?”
圭一语中的。同居了大半年,交往了半个多月,再往前追溯的话,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就算没法使用读心术的外挂,他对这个黑衣男鬼一般的副人格也有一定的了解。不等智将开启siri模式装傻充愣,他率先开口:只是一些细枝末节的愿望而已,如果我让你干什么实在不想干的事,你依然有一票否决权。
什么“一票否决”,说得和两个人格间还要投票一样,除了2:0和1:1,也没有第三种结果。智将耸耸肩,说:那就这么定了。
上午九点还不到周末的东京街头热闹起来的时候。上班族趁着休息日补觉,夜生活high到天亮的年轻人才刚睡下不久,大部分店铺还没开门。经过一家商店的橱窗,圭停下了脚步,落地玻璃窗上仅仅反射出一个人的身影。
「智将,拜托你站在这里,背靠着玻璃……唔,再向右边一点。」
另一人格在自己眼中是什么样子,完全取决于大脑的想象。穿着一身黑T恤黑短裤的样子就是对要圭的大脑来说最习惯、最节省资源的造型,但如果有意识地分出一部分思考空间,也不是不能给他换身衣服——这是两个人格在之前的闲聊中讨论过的。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今天还是个阴天,最高气温仅有10℃,就算智将感觉不到,圭看着他一身短袖短裤就下意识地觉得冷。凭空捏造一个建模或许很累,拿自己的穿搭改个颜色倒是不怎么费力,圭满意地看着和自己穿着情侣装的另一人格,点了点头。
「嗯,很帅气。」
“又在做没意义的事。”
说是这么说,声音里透出的几分快乐却不会撒谎。圭稍稍向旁边伸出左手:「把手放上来啦。只是这样牵着手的话,在外人眼里也不会觉得奇怪吧?」
好好好,今天陪你约会,按照约定,你说了算。智将乖乖照办。圭让手指轻微弯曲,握住手心里那只没有温度和触感的,虚无缥缈的右手。
除了他们之外,再没有第三人会看到这样的一幕。
穿着同样款式衣服,有着相同的面容,如同双胞胎的两个少年牵着手,和最普通的笨蛋高中生情侣一样,走过了东京近郊区的街头。
一进电影院大厅,迎面而来三个大展板:《哆○A梦》、《鬼○之刃》、《S○AM D○NK》。
“主人想看哪个?”
「哪个都没有约会的气氛吧!这种时候难道不该看爱情电影?谁和男朋友第一次约会看哆○A梦啊难道不该是结婚八年后带着孩子一起来看吗!」
不,按照生物学来讲,要圭生不出孩子。——倒是他自己可能还真算带着“孩子”来看?
在智将关闭队内语音频道心里吐槽他的时候,圭勉强选中一部宣传海报是男女主角笑脸大头,片名钢笔手写体,一看就很小清新风格的电影:「这个怎么样?」
“挺好的。”准确来说,除了棒球,看什么对智将来说都大差不差。决定了要看的片子,圭点下“两张电影票+爆米花”套餐的购买键。
“买一张票就够了。”
「这叫仪式感。」
智将想,我倒觉得是浪费零用钱。上午的电影院人不多,又是冷门作品,放映厅里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座位显示已售票,一看就跟他们一样是约会的情侣。如果主人想坐在一起,只要随便挑个没人的地方坐就好了。
「而且我要拍照片!」圭左手举着两张票,背景是刚盛了满满一杯的爆米花,右手按下手机屏幕的拍摄键,「不会发sns的,只是自己留个纪念。」
交往这件事对其他所有人暂时还是保密状态——尤其是清峰叶流火,智将生怕把他只能装得下棒球的cpu干烧了。包含队友在内,“ケイちゃん”的两千多个followers都不会看到这张照片,它只会存在于手机相册里。
抛开圭执念的“氛围感”“仪式感”不谈,其实16,7岁的男孩也没有那么爱看恋爱电影。故事内容又跟海报一样慢热小清新,圭看着看着总是忍不住扭头去看旁边人。不过随着剧情渐入佳境,他也慢慢投入其中,到最后结束放映走出影院的时候眼睛还是红着的,手里还抱着吃剩下的半桶爆米花。
女主角因事故去世,转世投胎后又回到男主角身边,这种老套的生离死别来生续缘也能看得他泪流满面,一般来说此时男朋友应该温柔地递上纸巾和肩膀,智将只能提醒“纸巾在裤子右边的口袋里”。
「我在想啊,如果智将未来真的消失了,也会转世重生吗?」
作为入戏太深的后遗症,在等网红奶茶店排队取餐的闲暇时间,圭于脑内向另一个人格提问:
「你看,如果以“进入甲子园,打败大阪阳盟”作为“超越智将”的标准,高三的夏天结束后就要引退,在那之前必须做到,就是最多还有一年零五个月……实在是太短了,我想跟智将一辈子都在一起啊。」
智将有点懵逼。他偏向唯物主义,人格分裂还能用医学心理学解释,灵魂啊转生啊这样的东西他的理智着实没法信任,这个话题算是碰到思考盲区了。
不过不懂这方面没关系,他懂怎么哄主人!反正麻烦男友问你的时候,想听的也不是你给他泼脑科学和人格理论的冷水。
“……嘛,要是重生了并且保有记忆的话,我会来找主人的。”
首先这个前提就不可能成立,圭却因为这样的回答而轻易得到满足。他以刚哭过的眼睛露出笑容,又开始心里絮絮叨叨当然智将不消失是再好不过的,你再对世界和小圭多一点留恋嘛,比如说我刚点的新品碳烤黑糖波波奶茶评价超棒,还额外加了芝士小料,等会儿要不要智将来喝第一口?
说实话相当担心。
单纯得自己说什么就信什么——虽然这点某种程度上是帮大忙了,可是和仅仅相处半年多,交往还不到一个月的人就能约定来生再会,自己消失以后他真的没问题吗?怎么看都像是会轻易被骗感情。
……在我离开之后,主人大概会哭上很久吧?
「抱歉啊,是不是问了奇怪的问题……」
圭突然凑近自己,脸上写满了担忧。智将不解:“?”
「因为,胸口很痛。我刚才的话让你伤心了吧。」
“……只是由主人的话想到了电影的情节,不必要地伤感了一下。我这边才要道歉。”
他立刻强迫自己把刚才的思绪赶出脑海,让情绪平静下来。圭松了一口气:「已经好多了。下次一起看电影的话我会提前做好准备,有虐心情节的NG。」
“也没什么关系。主人刚才哭得很痛快吧,我不讨厌这种被虚拟作品打动落泪的感觉。”
「啊,难道智将也在哭?」
他们共享一个身体,无论哪个人格感到悲伤,眼泪都只会从使用身体的一方眼中流出。智将摇头——虚构的物语无法牵动我的心弦,使胸口揪紧的是此刻与你的恋情。
无法读心的主人想必是不知道的——我可能比你想象得更加坠入爱河。
「智将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吉祥寺周边的平价餐馆密集。适合运动少年的大碗拉面、适合女孩子的甜品店、麦当劳、萨莉亚、回转寿司、自助烤肉、天妇罗盖饭,只有想不到,没有吃不到。夏天以来,圭和小手指棒球部的朋友们一起逛街聚餐过好几次,智将被迫同行,对附近的店铺也还算熟悉。他在记忆里搜索着——
「啊,不许说健康的饮食!」
智将诚恳地秒答:“那就没有。”
圭一边喝着奶茶一边逛了一大圈,差点选择困难。在智将“实在不知道吃什么就去吃轻食沙拉”的写作推荐读作恐吓之下,他最后还是走进了最普通的家庭餐厅,找了个二人桌,贴心地拉开两张椅子。
「我之前就想吃这个苹果派了。」
圭翻开菜单的某一页,指给在对面坐下的的另一人格看。宣传图用上一整页的篇幅印着切开一角,流出大量果肉馅料,看着就很好吃的酥皮点心照片,辅以“招牌必点!现烤手工苹果派”的字样。
『啊……』
眼前的图片稍许勾起了智将的记忆。当时他还在上中学,这家餐厅也刚开没多久,店员在周边的街道上发广告,他从学校和棒球队回家时恰好走这条路,也碰到过几次。那是个冬天,天黑得早,结束自主训练天已经黑透了,太阳下山后气温比白天还要再降上两到三度,穿着羽绒服也挡不住刺骨的寒意往骨子里钻。商店街的装饰彩灯和玻璃窗透出的光却是暖的,伴着行人的谈笑声从四面八方来,如冬季早晚的薄雾一般,朦胧地环绕着他。家庭餐厅的宣传单就是在这时递到十四岁的要圭手中的。
“我们店的招牌是纯手工制作,现烤的苹果派哦!热乎乎的!要来尝尝吗?”
透过铜版纸印刷品,圭似乎能感受到刚切开的派冒着热气,并不存在的甜香气味钻过围巾缝隙,往他鼻子里撞。他想,自己确实是饿了。跑步热身、肌肉训练、接五百个不规则反弹球,在冬天的低温下,午饭摄入的热量早就被消耗殆尽,肠胃用咕咕响声向身体的主人宣告:给我吃刚出炉的点心!
可是他不能吃。
自从上了中学以来,和清峰叶流火的身高差距就越拉越大。被焦躁感驱动着,每天饮食摄入的激素和微量元素恨不得精确到毫克,一日三餐都是提前在网上查好食谱交给妈妈做的营养餐,多少运动量对应摄入多少碳水、蛋白质、脂肪,能轻易列个表格出来。自律不允许他在饭前吃下高热量的苹果派,会扰乱今天的营养吸收。
圭礼貌地点头致谢,走过转角就将那张宣传单随手塞进了书包里。后来它去哪了,大概是扔进了垃圾桶,妈妈帮忙收拾房间时跟其他的可回收垃圾一起丢掉了吧,他没印象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确实是“之前就想吃了”。三年前,好久啊。
冬去春来,时间回到现在。眼前的主人就坐在这个餐厅里,一页页帮他翻菜单:「除了苹果派还要点些什么呢……咖喱饭?意大利面?智将喜欢什么?」
“主人今天已经吃过爆米花了,多摄入一些蛋白质比较好。”
「那就煎鱼排吧。」圭倒是没有对智将营养健康至上的提议表现出反对,可能是因为他什么都想吃,「智将也选一些你想吃的东西吧?吃到一半我们换过来,这样就可以“一起吃饭”了。」
“没那个必要——”
话说到一半,对面的人就鼓起了嘴:「我觉得有必要。」
“哈啊……那就帮我点个鸡蛋沙拉,和玉米浓汤。”
说是一起吃饭,考虑到胃只有一人份的容量,智将便选了小吃。他们随意翻看菜单,在心中闲聊着点评餐品:这个看着好吃,那个看着也不错,下次有机会和大家一起来的话小圭要尝试这个。不到午餐高峰时段,圭点的东西很快被端上桌来,不愧是物美价廉的家庭餐厅,量大管饱,玉米浓汤还搭配了长条状的面包。他将足足有九寸大小,看着像个小蛋糕的苹果派和表皮煎得焦黄的三文鱼对半切开,看来是打定主意给智将留下一半;至于智将选的沙拉和汤,他也在尝过后,发表「听上去很健康不过意外地好吃嘛!」的感想——看来口味这种东西和肉体高度绑定,两个人格在饮食喜好上并无区别。
圭以很符合体育系高中男生的风卷残云吃相把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消灭掉后,便迫不及待地要智将同他交换身体使用权。他嘴角还残留着酸奶油和黑胡椒的酱料,自己没注意到,智将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当进入身体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抽餐巾纸擦干净。
『主人的吃相太豪迈了。』明明之前吃了爆米花,有那么饿吗?
“因为好吃!你也快点尝尝,感觉怎么样?”变成坐在桌子另一侧的主人期待地看着他。
『还不错。』
提前切开的苹果派放凉得恰到好处,不会被流出的馅料烫到舌头,又保留了外皮的酥脆口感,和圭想象中的一样美味;煎鱼排附带的酸奶油蘸料,放在过去他会觉得稍显油腻而拒绝,但其实不讨厌这种浓厚的口感;配上清爽的沙拉,杂粮、蔬菜、肉类都有摄入,即使只是家庭餐厅,也是勉强做到了营养均衡的一餐。
以自己的人格和记忆作为标准的话,是有多久没像这样在外面吃过东西了?
明明主人已经往胃里塞了不少东西,身体没有饥饿感,食物的鲜香依然刺激着味蕾。不仅味觉,无论是以刚好不会令人觉得冷清,也不会觉得吵的音量持续播放的流行音乐,还是弥漫在店内淡淡的香草气味,无论是用冰杯接自助畅饮时泡沫溢出来的声音,还是嵌入房顶内的柔光灯带和中央空调吹出的暖风,一切的一切,都是人间烟火的气息。它们扑面而来,将他团团包围,不由分说地填满了要圭的五感,让他嘴角不由就有了放松的笑意。圭随手拿过旁边的奶茶,芝士碎融化在杯底,他吸上来一口,排队二十分钟的人气店铺小料加得相当足,比起喝饮料不如说更像在吃甜品——他想,明天的训练得加量。
坐在对面的主人突然睁大了眼睛:
“刚才,智将用的是我用过的吸管吧。……感觉有点像,间接接吻?”
『突然说什么呢?已经用过很多次了吧?』
圭根本没在意过,反正是同一个身体,水壶啊杯子啊之类的,他向来是换过来之后直接用。
“一旦察觉到就开始觉得害羞了!但是小圭好开心~”
主人格仗着外人看不到,捧着脸在椅子上左右扭动着身体。圭看看他,又低头看看手里的杯子:
『哦?……间接接吻,是这样吗?』
他刻意地用嘴唇磨蹭了一下吸管。就算那里并没有残留“要圭”以外的体温,心跳还是瞬间比平时加速了两拍,也不知是因为哪个人格在心动。主人一头栽在桌子上碎碎念智将居然这么会煽情,以后我都没法直视自己的水壶了,逗完了他的罪魁祸首装作没听见,以比刚才斯文得多的进食速度继续吃午餐——该说不愧是“立若芍药,坐如牡丹”的要圭大人,家庭餐厅的刀叉在他手里都能用出法国米其林top10的感觉。
“那个,请问这里有人坐吗……?”
圭抬起头来。面前站着一位未曾谋面的女生,面带羞涩不安的表情,看起来也是高中生的年纪。他以余光扫视一下店内,并不缺空着的座位,还有两个女生坐在不远处的隔板后面,不停向这边张望——看来是几个朋友假期结伴出游,其中一个人被怂恿着过来搭讪的样子。
在同龄的男生中,要圭的外表毫无疑问偏向帅气美型的那一边。平时大部分时间被主人白痴耍宝的作风掩盖,动不动泪流满面,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偶尔还咧开嘴表演冷爆了的一发艺,自然显得不受女生欢迎。换成“智将”的人格后气质沉稳下来,会发生这种事也不奇怪。
至于坐在对面的主人不停用手指着自己的脸“有人了哦!小圭正坐在这里呢!”的一幕,外人自然是看不到也听不到的。圭露出招牌的完美无缺人造笑容,说:
“抱歉,我的恋人去取自助饮料了,很快就回来。”
『放心吧,我好好拒绝掉啰。』
碰了个钉子的女孩脸红着道歉“对对对不起打扰了!”跑开后,圭在脑内频道安抚道。第一次在公开场合被智将称为“恋人”,搞得主人稍微萌生出来的醋意全变成了甜蜜:“你也太会了吧……”
明明自己是主人格,却感觉时时刻刻被这家伙拿捏得死死的!
『普通的应对罢了。假设换成主人被搭讪……』
反驳立刻到来:“我从没被搭讪过!”
『想象一下。使用身体的是你,其他人看不到的是我,你会如何回答?』
主人认真地思考了几秒,露出淡淡的微笑:“我也会说这个位置上坐的是我的男朋友,他只是暂时离开一下。”
无法表现得跟智将那样自信就是了。会很害羞,磕磕巴巴,咬到舌头,变成和女生互相道歉个不停的场面,引来周围路人的目光,压力增加到让他出来处理烂摊子——但是要说的东西一定是相同的。
『是吧?』
“但是智将真的比我更受欢迎诶。明明都是同一张脸,球队的经理同学也是只喜欢你……”主人忍不住觉得有点不甘心。哪怕对方就是“自己”,而且还是自己的男朋友,他还是会下意识比个高低。
『不喜欢主人,只喜欢我的话,就没有意义。』
就在一瞬间,要圭身上散发的气场改变了。从温和有礼的少年,变得冰冷刺人。
『你才是真正的要圭。人不可能身处亲密关系中依然长久戴着装腔作势的面具,疲劳感会把自己压垮,对方也总有一天会察觉到这是虚情假意而受伤。接受“你”,爱着“你”,对要圭来说是必要的。』
主人歪头窥探着“自己”脸上的神情:“如果这么说的话……现在和我的‘亲密关系’,会让智将觉得累吗?”
『我并非戴着面具,我就是面具本身。』
头顶和胸口同时闪过一瞬间的刺痛,圭若无其事地喝下一口奶茶,将痛楚感一并吞下。对面的家伙托着下巴嗯嗯唔唔地自言自语:“所以,外人如果要喜欢‘要圭’,就要连同你我一起喜欢,但我们又是两个独立的人格……两个都喜欢,算不算脚踩两条船?好复杂……”
『不算。』
“?”
『要确定恋爱关系才能叫脚踩两条船,现在我在和你交往,你在和我交往,前提就不成立。』
圭不知不觉又敛去了一身坚冰,微笑着用叉子指了他一下。
——在未来的某天,我从你身边消失后,再去和可爱的女孩子谈一场“只喜欢你”的恋爱吧。
放进嘴里的最后一块苹果派,似乎比之前稍带了一点点苦涩。
吃完饭的安排是逛街。圭没有同主人切换,难得地表示他还有想干的事。
“哎?要帮小圭买衣服吗?”
『嗯。今天你找衣服的时候,我充分意识到了,主人的服装品味真的很糟糕。为什么这么喜欢直接拉到黑道电影拍摄片场也不奇怪的夸张衣服啊。』
两个人格归根结底是同一个人。针对主人和自己不同的兴趣和行为,圭在认真揣摩自身、回忆儿时的记忆后也多少能理解一些,只有衣品他怎么都理解不能——这大概就是青春期?而且主人喜欢的衣服还都很贵,一件的价格能顶六七件优衣库。他今天准备买几件普通的衣服,再找机会把“龙全勤”挂上二手交易网站。
“诶~可是小圭不想穿黑色的,一看就是大叔们会喜欢的衣服啊。”
『放心,我没打算给主人买那样的。』对于适合如今的要圭的服装打扮,圭的心里也基本有大致的概念。色调鲜亮一点,青春一点,曾经的自己想穿又没机会穿的那些衣服,他都想看喜欢的人穿在身上。
综合商场从楼下到楼上少说二十家服装店,作为餐后的消食运动,他们慢悠悠地一层层逛过来——小学加入宝谷青少棒队后到中学三年级这段时间自不必说,高一夏天以来也从未这么悠闲过,至于主人失忆后最清闲的那段时间,智将的人格又在潜意识里沉睡。
——比起给主人放个假,不如说像是我在放假。
心中又浮现出一丝对于“虚度光阴”的焦躁。圭保持这样的思维方式太久了,效率至上的想法根深蒂固,一不小心就会不解风情地跳出来打扰。他在被主人发现走神前摇摇头,把不快的情绪暂时赶出脑内。
一时的转换心情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要想让要圭不受这堪称强迫症的负面思维侵蚀,只能像做根除手术一般,将自己的存在整体切掉。
但在那之前,至少今天,还可以用名为恋爱的止痛药保守治疗。
由于阴天的缘故,午后的气温稍许回升,幅度有限。圭懒得一次次脱衣试穿,干脆向主人看齐,玩起脑内换装。除了操控身体,似乎对大脑的控制也是自己更为娴熟,只需拿起衣服在旁边的幻影身上比一比,对方穿上后的样子就自动浮现在眼前。主人还不知道自己被副人格玩成了奇迹○暖,在脑子里想到哪聊到哪:早晨起太早加练,上课控制不住睡过去了,考试可能又要靠补考,小卖部的新品炒面面包据说超级受欢迎,下次想踩着下课铃跑去抢,啊这个圣诞风格的袜子在打折,帮我买下来,回头送给瞬亲——
『圣诞节是三个月前的事,我猜他自己早就买了。』
该说主人不愧是男儿身,JK心。副人格说帮他选衣服,他就真全交给对方,自己专注于看帽子围巾手套袜子之类的各种小配件,搞得逛街时间整整翻了一倍。圭在他的强烈推荐下买了一顶英伦风的八角帽,戴上后受到了主人的强烈好评:比起打棒球,智将该不会更适合当模特。感觉你这样走在街上会被星探挖角,有没有考虑过进入演艺圈?
『主人也是同样的脸,说这样的话显得像自恋狂。』
“本人在搞笑艺人方面更有自信!”
『那个就算了。』
要说的话,喜欢上“自己”,和“自己”交往的时候,他们已经算是自恋狂的范畴了,现在再提这个,未免贻笑大方。跟主人相处的时候智将偶尔会想,要圭原来是自我认同感如此之高的人啊——这不属于自己“理想型”的范畴,那么就是“要圭”这个个体先天自带,还未被现实磨损时的模样了。“无论如何都不觉得你会输给那家伙”——当初听到主人这么说的时候智将试着读过心,并非有意哄自己开心,而是真心实意如此认为;现在也是如此,他的想法里没有半点甜言蜜语的刻意。
会因为这样单纯的夸奖感到开心,自己可能也被传染了笨蛋吧。
走进下一家店,两个人格同时被门口模特身上的一件卫衣吸引了目光。左右两边不同颜色的插肩袖,相当不常见的设计,在饱和度不高的配色下却又显得协调。不等主人发话,圭先动手从衣架上拿了一件同款下来。
“智将原来也会喜欢这样的?我们的审美很一致嘛!”
『是给你挑,我又不穿。』他又顺手取下旁边的一条经典款格子裤。这家连锁店主打平价的青春时尚潮流风格,不知店员是不是受过穿搭方面的培训,挂在同一衣架上的套装、假人模特身上的搭配看上去都不错,千早来了都得点头。
『要买稍微大一点的尺寸吗?』
“为什么?衣服合身才最好吧?”
听主人的语气,似乎是真的不理解圭为什么要这么问。圭没再接话,挑了正好的尺码,背后灵一般的主人格也自然而然跟着他走进试衣间,搞得小小的格子间稍显拥挤。待换好衣服,主人发出了“唔哦~”的感叹声:
“明明智将穿上也很好看啊!”
——镜子里的男孩身着轻快流行的春装,纵然神态稍显成熟,也掩盖不了仅有十七岁这个事实。圭恍惚了一下子,他现在倒是理解早晨主人说的“感觉像在穿男朋友的衣服”是什么心情了。
『我是以适合主人的风格作为基准选的。你感觉怎样?』
“非常可爱!小圭很喜欢!想就这样直接剪掉标签穿着回家!”
『还不到春天,会冷的。』他又活动了一下身体感受尺寸是否合适——活动的方法是习惯性做了五个深蹲——再换回原本的衣服,用要圭的手机结了账,顺便看了眼余额,那里显示的是一个对高中生而言过于宽裕的数字。
作为小康家庭的独生子,要圭从小到大一向不缺零花钱,父母对唯一的爱子几乎可以说是有求必应,除了健康快乐地长大成人外,对他没有其他的要求。中学时代,圭的花销始终围着棒球用具和书籍转,没怎么找妈妈要过额外的零用钱——说是这么说,实际供养一位运动员对家庭的负担一点都不小,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在娱乐上,倒也无形中减少了家庭开支。
要是当时开一张属于自己的信用卡就好了……
“怎么了?……难道是钱不够?我记得钱包的夹层里还有——”看到圭沉默着陷入思考,主人一下担心了起来。约会没带够钱也太尴尬了!他前一天特地不顾男友“不要带那么多现金出门弄丢了怎么办,有paypay就够了”的反对,特意在钱包里放了张福泽谕吉!
『非常足够。』圭抬手挠了挠头发,『……衣服,其实是想送给你的。话虽这么说,我也没有属于自己的零用钱,一整天的开销都要主人来出……作为约会,总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这家伙太、太可爱了吧~!难道这就是反差萌!看着圭脸颊泛红微微扭头的样子,主人在心里无声地尖叫。
『喊太大声了。很吵。』
「刻意板起脸来但脸更红了的样子也可爱……!」
圭感觉还是不太能应付被男朋友一天真情实感夸一百次的状况,尤其当自己使用身体控制不住脸红心跳的时候。
『……衣服也帮你买完了,现在可以换过来了,主人。』
“啊,想逃跑了。”
『想逃也逃不了吧。』要圭无奈回答,他们毕竟在同一个大脑里。明明两个人格都是捕手,这状况却形如自己在打席上,主人在投手丘上,连续投来160km/h的直球,他被连续三振完封都下不了场,要多地狱有多地狱。
“不过刚才智将说送我礼物,我想到了一件你能做到的事……拜托你再跟我去个地方!”
主人的目的地是摆在商场外面的大头贴机器。
“智将先拍,换成我以后再拍,然后用电脑拼在一起,就是合影了。智将会操作吗?”
小学时和叶流火一起拍过。他熟练操作机器按钮,让脸处于屏幕的一侧,给主人留出空间。主人在一旁指手画脚,给他示意怎样的pose好看:“只是这样站着好无趣……摆个造型摆个造型,用两个人的手组成心形之类的!喂智将,情侣一起拍大头贴的时候就不要假笑了!”
『有点不适合我。』
主人看了看,确实,让智将要圭摆JK pose怎么看怎么有违和感:“还是来个最普通的剪刀手吧!”
圭没走脑子,习惯性地一抬手——
“你那不是剪刀手,是二出局!不过现在倒是很自然,就这么拍!”
帘子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没过多久便消停了。已经换成“主人”人格的要圭走出来,满意地将刚才打印了好几张的大头贴放进钱包——他甚至还手机扫描二维码下载了个电子版。
圭其实有不少单独拍摄“智将”的照片。那还是在交往之前的事,佐古记者写小手指的专题报道,来采访选手,拍了不少他们训练的照片,当时接受采访的人格正是智将。圭拜托铃兰前辈帮忙拷贝了有“自己”出镜的部分,在手机相册里单独建立了一个文件夹存放。今天这里又增加了第一张合照,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在咖啡厅里稍许歇脚(智将:整整两个小时都是我在逛,主人刚上来就要休息,看来体能训练还得增加。主人:不管是谁用身体,走久了都会脚疼啊!)后,圭又一头扎进了百货大楼。他对各种花里胡哨的文具的喜爱让智将忍不住怀疑,要圭不仅是失忆,还顺便变了个心理性别——还好他对满大街的美妆店没什么兴趣。
由智将要圭所写的“绝对笔记”,从小到大,用的都是最普通的条格笔记本,自打去年夏天由这个笨蛋接手后,风格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现在的圭恨不得把笔记本弄成手账册,五颜六色荧光笔标注和便利贴贴得密密麻麻,智将给他提的建议他会换一支不同颜色的笔写下来,画上“很重要!”的对话框,旁边再贴一张三丽鸥的贴纸;倒是之前留下来的那二十几本,圭说应该没人喜欢别人在自己笔记本上乱涂乱画,一直保持着原貌。
在文具店里买了便利贴、书签、中性笔这些消耗品,又买下了一对情侣挂饰准备挂在书包上,加上之前的衣服,圭的两手都提着纸袋,这一天也算收获满满。
“天黑前回家吧,别让身体着凉。”智将提议。由于天气缘故,虽然刚刚下午四点,街上已经开始暗下来,一些店铺早早打开了灯牌,倒也有种华灯初上的气氛。这并非不近人情的扫兴,他知道主人心里的约会计划列表已经在每一项上都打了勾。
「我还要买炸肉饼给老妈带回去。」
吉祥寺名产的炸肉饼,一口爆汁,之前小手指众人来逛街的时候吃过,全员一致好评。午饭时间早就过了,晚饭时间还不到,队伍依然排到拐角,刚从超市购物结束拎着菜篮的大妈,跟朋友出来玩的中学生,加完班回家路上顺便买晚饭的社畜,全都被牛肉和洋葱的香味吸引了过来。好在队伍移动得很快,在脑子里和自己聊聊天,等待的时间也不算难熬。
「一起风就觉得冷了!智将再靠过来一点!」
“我又没有体温……”
「感觉上会变暖和。」
智将叹息一声,站在圭的身边,搂住了他的肩膀。北风从他身体里穿过,吹不起想象中的衣摆,紧靠在一起的身体,也无法阻挡只有一人份的体温流失。他没有身体对于冷暖的感知,只知道从主人意识中传来的「真的好像暖和了起来」带着笑意的声音,并不是谎言。
“精神论啊……我不太习惯。要互相取暖的话,对象应该是真实存在的人类。”
如果能够作为不同的人存在于世上,现在就可以真正拥抱着怕冷的恋人,用带着自己温度的外套和围巾把他裹得严严实实,被路人当做到处放闪光弹的弱智小情侣,投来嫌弃的目光也不在乎。智将很清楚,就算说“只限于今天内像普通的情侣一般约会”,也不过是表面上扮演成普通而已。双重人格已经属于精神疾病的范畴,将恋爱感情投向分裂的另一个自己更是雪上加霜,毫无疑问要圭的人生已经严重脱轨。
中学时代,自己期望过“能获得和大家一样单纯平凡的幸福”,讽刺的是,如今将新生的要圭度过普通人生的可能性夺走的人正是自己。这是神明的什么恶趣味吗?
果然,我还是应该快点消失掉,这样才是对“要圭”最好的结果——
「才不是精神论。」
圭露出“真拿你没办法”的神情:
「和智将贴在一起的时候,心脏会比平时跳动得更快,更用力。就算没有其他人的体温,我也可以靠自己产生热量唷。」
就像最兴奋快乐的时候,就算是身处三九隆冬,身体也会出一层薄汗;亦或是刚刚跑完两公里,手心和脚心都热乎乎的一样。看吧,队伍里那个年轻人不停原地跺着脚蹦跳着,那个女孩子用力摩擦着双手。将吃下去的食物靠代谢转化为热能,从自身内部温暖自己——若人类的身体没有这样的机制,那么早在智慧与社会性出现之前就已经灭绝。
“我们”也是一样的。
「所以,你就算不是“要圭以外的人”也没有关系,我们这样就好,这样就是最好的。」
正因为我们身处在一个身体内,才能成为彼此永不消失的火种、热源、心脏和脊梁。若是有人说这是某种疯狂、自私、不可理喻,若是世人皆觉得这只手若不牵住“自己以外的某个人”就会变冷,那就对他们张开这布满伤痕的右手——它空挥过成千上万次、投球过成千上万次才变成了如此模样,每一次,每一次,流淌的血液都会将体内燃烧的热度带到指尖——
无需他人承认,掌心里永不消失的炽热便是意义所在。
「……不过如果能吃到刚出锅的炸肉饼就更暖和了!我想吃我想吃,我现在就想吃!」
捧在手里的袋子冒着热气,圭在智将“在冷风里吃东西会得胃病,现在回家刚好赶上妈妈做饭的时间,到时候再吃也来得及”的碎碎念攻击下才忍住没站在路边就炫掉一个。吉祥寺离家不远,想来的话随时都可以再来,明明知道这样的道理,圭还是忍不住站在商店街的入口处停步凝视。
「感觉稍微有点寂寞……」
智将以感受不到力量的手刀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今天结束之前都算是在约会,笨蛋不要杵在这里伤感。”
是哦。接下来他们还会牵着手一起回家,吃完晚饭在同一个房间里看着电视聊天,睡前交换晚安吻。普通的恋人会在约会结束时依依不舍,那是因为共度的时间就要结束;而他们直到终点来临为止,还要在唯一的身体里一天二十四小时地同居呢。
要圭转过身,将喧嚣耀眼的夜景留在背后,他不再回头。
“好舒服~~!”
泡在浴缸的热水中,热量从皮肤渗透到肌肉和骨骼,驱走了室外的寒意。圭擦着头发回到房间时整个人都热腾腾的,裸露在外的脸和脖子、双手和脚腕都泛着红,活像刚从开水里捞出来的一只虾。屋里空调提前开着暖风,就算刚出浴也不会着凉。
以前圭跟智将开过玩笑:嘿siri,你能连上全屋的智能家居吗?智将说,我控制着要圭的身体打开空调,预约热水器,而你的意识屏蔽掉这些行动的话,主观感觉上就像人工智能帮你做完了一切,实际上在外人看来是你自己在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其实不需要双重人格,这种事在每个人身上都很常见,最典型的例子是出门后下意识地锁门,走到车站又忘了自己锁没锁回去确认——简单来说就是不过脑子的行动,身体记忆。
他确实不记得自己有开过空调,可能是下意识的行动,也可能是智将的部分帮他做的。回到家里,恋人的幻象又恢复成身着熟悉的黑色短衣短裤的姿态坐在床边。刚才晚饭的时候妈妈笑着说小圭看起来很开心真是太好了,今天和朋友玩得很尽兴吧,圭突然全身一个激灵,下意识觉得老妈的语气有哪里不对——她该不会看出来自己是去约会了吧?也不知说她是迟钝好还是敏锐好……
AOOO:60832990
纸巾团扔进垃圾桶,又洗过手,清理完残局,圭裹在被子里,看着智将侧身躺在他旁边,将单人床挤得满满当当。每天晚上从躺在床上到沉入梦乡前是仅属于两个人格的聊天时间——虽然大部分时候是圭白天训练累得够呛,一沾枕头在脑子里说句晚安就睡着了。
“下次有休息时间的话,去做智将想做的事情吧。……比如说看棒球比赛之类的?可以去现场看,在家里看电视也很好。”
“主人不是不愿意休息日也围着棒球转吗?昨天还说‘想要像普通情侣那样约会!’什么的。”智将模仿着圭的语气。
“因为,仔细想想,其他情侣约会是因为没办法随时呆在一起,所以才特意两个人都空出一天时间,看电影逛街也是为了有共同话题,能一起做点什么事……但我们在同一个身体里,不需要约会也24小时都在一起。”
是同居呢。想到这里,圭的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虽然我想像普通的恋人那样过一天,但是现在看来,我们或许比普通更幸福?”
圭的声音带着甜蜜的笑意。以智将的角度,如果是失忆前的自己,不可能对人格分裂这种事产生如此阳光积极的看法,笨蛋倒也有只属于笨蛋的好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自从得了精神病,要圭精神多了……
“你看,如果交了女朋友却每天都在打棒球的话,也可能被她问‘更喜欢棒球还是我’之类的,我们就无所谓。无论是在上课还是在打棒球还是在玩游戏,是在学校还是回家,你一直都在我的身体里,在离我最近的地方。”
“因为可以读心,我们不可能产生误会,智将随时都能知道我的想法,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我有多喜欢你吧,这样就不会不安了;更不用担心是否配得上彼此——这世界上还有比我自己更和我般配的吗?”
说到最后,圭已经在床上扭成了一条蛆,哼哼地傻乐。这不是越想越觉得我们是天生一对吗!
“如果要说的话,想给你个惊喜却没办法,只有这点比较不方便……”
“这个就算了,主人的惊喜感觉会成为惊吓。”
“呜噫!智将的光速拒绝给小圭造成了100点伤害!”圭大惊小怪地捂住了胸口。
“今天的事情也是——主人提议约会的理由,我全都知道。”
就像放弃抵抗的犯人终于供述罪行,智将的声音轻若叹息。知晓你抱持着怎样的心情,所以才会答应在今天内听从你的要求,甚至由自己主动提出更进一步的亲昵行为。
圭不好意思地把半张脸缩进被子里:“……虽说瞒不过你……”智将就不能有情调一点,装成不知道吗?
想要让智将感受到幸福。就算还是不觉得打棒球开心,也可以去做一些其他开心的事情嘛,像是这样和恋人约会啦,吃好吃的东西啦……可能觉得快乐了就不会想消失了呢?
这便是在主人脑内徘徊了好几日的念头。我对此一清二楚——就算清楚,又能怎样?就算约定了在小事上听从你的安排,也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弥补,隐藏于那些细枝末节的心愿之下,未曾宣之于口的真正愿望,我绝对无法将其实现。
“不过,后来主人的想法改变了吧。”
“嗯。”
就如同对如今的圭来说,与另一个自己陷入的这场热恋,比“谈一场普通的恋爱”更加幸福一样——圭察觉到,怎样才是真正的幸福,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决定。
“如果智将无论如何都想要消失的话,如果你说那就是你的幸福的话……虽然很寂寞,我不会勉强你。在那之前尽量多制造些回忆,能让你心满意足没有遗憾地离开就好了……”
智将已经给我留下了很多东西。成对的纪念品、一起拍的大头贴、为我挑选的衣服、绝对笔记上的重点标注、还有幸福的记忆。
以及,被你改变了人生轨迹的,如今的我。
那些由你在肉体上、灵魂上留下的刻痕,它们会代替你长长久久地陪伴我。哭过笑过、拼搏过奋斗过、胜利过失败过,你所经历过的一切,那个跌跌撞撞,带着泪水的咸味和难堪的污点,一度想要遗忘的的青春时代,我已经能够将其视作无可替代的珍宝,终生铭刻于心,以此为荣——这样的感情,有哪里比不上“永远在一起”?
智将用手指点了点圭发酸的鼻尖:“我看你今天就是要让我跟你一起抱头痛哭才罢休。”
“嗯。”
“还嗯。”智将板起脸,“嗯什么嗯。没对主人说过,我对感情也是蛮沉重的,可能跟主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再让我变得更喜欢你,我可能真的没法升天,死了都会当你的背后灵,就算主人看不见也听不见,还是会一直呆在你身边看着你,直到要圭的生命终结,再和你一起去另一个世界。”
难得从智将口中听到如此露骨的告白,圭瞪大了眼睛。值得纪念的初次约会是个阴天,窗帘与云层将月光遮得严严实实,关了灯后,屋里就是一片黑暗。视网膜收不到光线,唯有智将此刻的表情凌驾于一切感受器官之上,直接刻印于大脑中。
而后,他抬起虚幻的手,蒙住了圭的双眼。
“再聊下去,太兴奋的话主人要失眠了。睡吧,晚安。”
这样就好,更深层的事物,你已经无需窥见了。
说什么一票否决权,我和主人不同,没有那种半吊子的温柔。
我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将你夺走——无论是其他人,是世界,是我,还是你自己。
END
*小圭的真实动机:想让智将感受各种各样幸福快乐的事,从而对世界感到留恋,放弃消失。
智将从头到尾都知道,但他没法放弃消失,为了保证更加不稳定的小圭人格能够留下,他只能让自己消失。对于无法回应小圭的善意抱有愧疚,所以在这一天里对他言听计从扮演拎包好男友,其实从头至尾,他都在行使那个“一票否决权”,可以说是一种……各怀鬼胎。
*对着镜子拿自己的造型尝试给智将换2p色衣服比凭空想象更省大脑算力这个设定来自车容老师,感谢作者的女神车容老师提供的支持!
*作者自己没去过日本不知道吉祥寺什么样,可以想象一下他们逛万达广场(……)小圭买文具逛九木杂物社酷乐潮玩(……)大概就是差不多的感觉。
*一开始的标题是东京假日,后来觉得太烂大街了太俗了,就泽野化了一下(?)HOlIDAying,取holidaying的度假和lying的撒谎之意,不过主要是为了………………装逼一点不要那么烂大街。
不看也没关系的作者碎碎念(给自己不更新找理由):
在162之后,我对于智将心态的理解,对于圭圭之间关系的理解都发生了惊天大逆转,从主→智,智感受到主对他的爱意和温柔,对他日久生情,变成了主→(←←←←←←←)智……也是因此之前写到一半的几篇基本上都没法按原思路写下去了,旧的理解被自己否了就很难继续,情感上脑子回不去了,新的理解又只有个大方向概念,缺少绘子的新剧情修正路线,所以整整两个月都不知该怎么写。之前在私博感叹过,在忘却电池搞同人是一种大家都在跟原作连载进度赛跑的刺激行为,可能今天按照某种思路写了,明天绘子老师更新,你写出来的东西就被否了;而产出原作向的圭圭更是要正面挑战原作最大谜团,在主线上来回蹦迪的作大死,只要真情实感喜欢要圭,认真思考过原作,可以说是十个人里二十种理解,别说人跟人不一样了,今天的自己跟昨天的自己理解都不一定一样,我也完全不敢说我的理解就是对的,只能是今天这么理解了就先爽完今天的,明天被打脸了再修正想法搞新的(在想法逆转之前赶着写完了白色圣诞节真是太好了呢!!!),产了几万字都完全没法确定我cp两(?)位究竟是怎样的存在,这在我的搞同人生涯中也算是……超级新鲜的体验,人生头一遭。不过我也觉得,要圭这个角色的魅力正在于复杂矛盾立体多面的深度,绘子老师究极细腻真实引人共鸣的塑造简直达到了这不是纸片人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地步,无法也不该以模式和标签将其扁平化;而双重人格的成因,谁是主人格谁是副人格谁会消失为什么要消失的问题更是主线至今只出了题没有解谜,那么读者群体有十人十色的理解才是正常的,每个人的理解和嗑法都不一样,不同思想的碰撞同样也是乐趣。所以比起单纯对于我产出的赞美,单纯夸夸老师的解读真好的love and peace,我更喜欢看同担们以各自不同的理解互相交流。如果我的文章对于你来说能够成为引出你自己思考,勾起你的表达冲动乃至创作冲动的东西(哪怕是因为看了觉得这人理解的什么勾八东西我忍不了了我要写篇比她更好的把她砸碎),在我这里就比收到单纯的夸奖更开心!
大家都爱你
这些年走过来,什么情绪都算林林总总经历过一遍了,遇到了很多特别特别好的同担,跟一些人挥手告别又和新的人说你好,怨气有时,痛苦有时,但是在此时此刻只剩下感激,去年我在,今年我也在,不管未来怎样,这个瞬间我跟大家心连心❤️,爱你们
想说的很多,这两个月算是都过一遍了,尽管没有说完,阿七的故事也不是短短几张画可以概括的,但是我没说完和没表达和释放的感情,这次让画替我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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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爱你
这些年走过来,什么情绪都算林林总总经历过一遍了,遇到了很多特别特别好的同担,跟一些人挥手告别又和新的人说你好,怨气有时,痛苦有时,但是在此时此刻只剩下感激,去年我在,今年我也在,不管未来怎样,这个瞬间我跟大家心连心❤️,爱你们
想说的很多,这两个月算是都过一遍了,尽管没有说完,阿七的故事也不是短短几张画可以概括的,但是我没说完和没表达和释放的感情,这次让画替我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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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病
summary:幽灵鸡大保和它的少年刺客
鸡大保从很早之前就发现了伍六七一个毛病。
此人睡觉不爱盖被子。
每次鸡大保半夜喝水路过,时常发现伍六七躺在小床上睡得四仰八叉,被子要么可怜巴巴地蜷缩在床下早没了容身之地,要么被搂成一筒地全抱在怀里,完全没发挥一点防风保暖的功能。每个大家长都见不得小孩肚子着凉。鸡大保不得不过去替他把被子盖好:有时候还不那么顺利,得使出一股拗劲儿与被伍六七压住抱住的被子搏斗一番,日夜如此,才能让它们家首席发型师幸免于感冒。
他刚来的时候倒不是这么个睡姿,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睡觉的时候双手放在身体两侧,闭眼睡得很安稳,半天一动不动,也没有气息,活像睡在棺材里。鸡大保...
summary:幽灵鸡大保和它的少年刺客
鸡大保从很早之前就发现了伍六七一个毛病。
此人睡觉不爱盖被子。
每次鸡大保半夜喝水路过,时常发现伍六七躺在小床上睡得四仰八叉,被子要么可怜巴巴地蜷缩在床下早没了容身之地,要么被搂成一筒地全抱在怀里,完全没发挥一点防风保暖的功能。每个大家长都见不得小孩肚子着凉。鸡大保不得不过去替他把被子盖好:有时候还不那么顺利,得使出一股拗劲儿与被伍六七压住抱住的被子搏斗一番,日夜如此,才能让它们家首席发型师幸免于感冒。
他刚来的时候倒不是这么个睡姿,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睡觉的时候双手放在身体两侧,闭眼睡得很安稳,半天一动不动,也没有气息,活像睡在棺材里。鸡大保时常忍不住要过去看他是不是还在喘气。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不爱盖被子。鸡大保给他铺的小床,往往第二天早上起来也还是干干净净、一丝不苟,连个褶皱都没有,前一天晚上被子是什么样,第二天早上也还是什么样。清清白白一个小豆腐块,比陈伯的军中内务整肃多了。
当时他和鸡大保还不太熟,鸡大保把这个捡来的浑身谜团的神秘人当还债工具,自然不会像现在一样整天像个老母鸡似的帮他盖被子。更何况伍六七的觉浅得吓人,稍微一有动静,他就睁眼。
虽然小鸡岛常年温暖湿润,一年有三百天都近似夏天,但总有没那么暖和的时候。眼见着一天天更深露重起来,鸡大保某天给小飞盖完被子,一回头发现伍六七还是像往常那样,闭眼安安静静睡着,被子蜷成一个小方块躺在角落里,忽然就有点替他在小鸡岛的秋日里发冷。
他也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犹豫不定地瞅了他一会儿,还是胆战心惊地抽出那床大概就没被使用过的被子,一股脑抖散盖在了伍六七身上。
伍六七没醒,自然也没有反应。
鸡大保松口气,转身回去睡觉。发廊很小,它躺下没多久,听见有人翻了个身。
……然后它才想起自己忘了喝水。
第二天伍六七罕见地起晚了。他卷着被子蜷缩着,睡姿没那么板正了,头发散在枕头上,把脸半埋在被子里,看起来还有点乖。睡得很香。
鸡大保没有喊他起床,把早饭留好放在桌上,给他留了张字迹潇洒的便条叮嘱他吃完早饭之后继续练剪刀,就推着牛杂车出摊了。等它推着牛杂车回来,伍六七煮好了晚饭晾好了衣服,正以气御剪歪歪扭扭地修阳台的仙人掌,小飞看得很高兴,叽叽叫着给他鼓劲。见到鸡大保回来,一人一鸡双双抬起头:“大保,你回来啦。”“叽叽叽叽!”
鸡大保心里一动,嗯了一声:“晚上吃什么啊?”
那之后鸡大保就莫名被迫养成了给这两个小仔盖被子的习惯。这个习惯持续了很久,以至于很难改正。有时候鸡大保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规训出了某种条件反射,在不盖被子的伍六七和被子同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它就总是要控制不住自己的鸡翼。当没法执行这么一个动作的时候,它就觉得浑身上下哪里都不对劲。
真的很难受。
鸡大保唉声叹气:“这破习惯到底哪里来的啊?”
少年听不到它的抱怨,散着黑发,安安静静躺在枕上,合着双眼,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姿势肃穆工整得仿佛要入殓。那把嗜血无数的魔刀躺在他的左手掌心下,比随便躺在床脚的被子受宠太多。
但谁家好人抱着魔刀睡觉?
鸡大保很想替他把被弃之不顾的被子捡过来抖开盖好,可惜它低头一看自己,鸡翼泛着幽灵特有的半透明,一眼就知道不像能拿到东西干涉现状的样子。
鸡大保来到这里,实属意外。
在海边玩的时候,小飞捡到了一个奇怪的能量球。伍六七也没研究出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出于谨慎,鸡大保赶紧下令两个嚣仔不要再碰它,并上脚把它一脚踢远。不幸的是,能量球直击礁石,高速回弹,咣叽一声撞在鸡大保头上,在伍六七和小飞惊恐的喊声里,它直接眼前一黑,晕菜了。
睁眼先直面了一线刀光。
冷而凝练,静而无声,很难说那到底是刀光还是死亡的具象化。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颤栗后知后觉爬上皮肤的时候,杀气已经归刀入鞘。
鸡大保怔在原地,脑子嗡嗡直叫。
紫衣的少年刺客走过它身边,对身后倒下的尸体和弥漫的血泊视若无睹。他的眉宇线条比鸡大保所熟悉的样子要更稚气些,脸上是陌生、却又不完全陌生的表情,无星无月的黑夜大约也不会比他的眼睛更空无一物。
玄武国的风比小鸡岛凌厉许多,吹得他的袍摆和头发都簌簌作响。
鸡大保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这个年轻版的阿七看不到它。
还没等它琢磨明白,一股牵引力猛地拖着它一拽,把它被迫朝年轻刺客离去的方向拉了过去,鸡大保猝不及防:“搞什么啊!拖拉鸡啊?!”
鸡大保被迫成了柒的背后灵……背后鸡?总之,灵体状态的鸡大保没法离开柒太远,原因暂不可考,回去方式暂且不明,持续时间不得而知。鸡大保尝试了一切它能想到的办法,包括但不限于在年轻首席面前跳草裙舞、扒在他肩膀上大唱鸡中霸王之歌、在首席吃饭的时候试图抢走被下药的食物……他甚至曾经趁柒进入暗影大殿和首领汇报工作的时候,仗着谁也看不见,毛着胆子怒而冲上去猛打首领的后脑勺。以及此刻——它不信邪地上手又拉又拽,可惜努力半天,除了论证“幽灵确实碰不到东西”这个命题的正确性,依然没有半点收获。
鸡大保气得踢了一脚床尾:“什么破被子啊。”
它背着双手绕回床头,看刺客少年沉默的睡相,十分恨铁不成钢:“到底谁教的啊?玄武国这么冷,感冒有你受的啦!到时候不要找我哭喔!”
柒当然不会找它哭。姑且不说他似乎根本不会生病,他也根本听不见它的声音。月光落在窗户边上,在少年睡着的侧脸上剪出一道暧昧的摇晃光影,仿佛一道正流着银色血液的不愈合的伤口。他合眼睡着,气息很轻,仿佛一个既不需要呼吸、也不需要热度的雪人。
鸡大保怏怏地坐在柒的对面,看着那床从没被使用过的被子发呆。
兴许是乌云被风吹得散了,那月光的影子越来越亮,似乎正离得越来越近。鸡大保心里忽然一跳:不对,那不是月光!
“阿七!”
无论过了多久,它还是改不掉明知柒听不见但还是要出声提醒的毛病。狠厉狰狞的刀光穿透薄若蝉翼的窗户纸,刹那间直逼眼眉,鸡大保如果不是灵体状态,恐怕已经被掀飞出去了。那两个无人听见的字还没落地,它眼前一花,就听到铮然响了一声。
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一声也来不及吭,又掉下窗户去了。
柒按在魔刀上的手指一推,一枚闪烁着紫光的碎片悄然入鞘,刚刚被推开一线的魔刀带着餍足的血腥气复归平静。它的主人将刀一抱,平静至极地翻了个身,枕着刚刚被刀风斩开两段的枕头,没事人一般又睡了。他连眼都没睁。
鸡大保壮着胆子凑过去,发现那个刺客虽然受了重伤,但还是勉强挣扎着爬起来,逃窜进了街角里。
鸡大保跟着柒的这段时间里,这种事不知发生了多少次。它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刷新对玄武国这个地方和刺客联盟这个组织认知的下限:
原来哪怕是不做任务的时候,柒的身边也始终萦绕着恶意与杀戮,他杀死别人,别人也总是在试图杀死他。首席暗影刺客说来光鲜亮丽、威风八面,实际上却似乎是个颇烫手的山芋,不服者、挑衅者比比皆是。走在路上会有不知何处来的暗器,睡在床上会有刀突然从床下刺出,餐馆端上来的茶水有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对于这个国家的人来说,武力似乎是最底层的逻辑和构成一切秩序的前提,杀意就像吃饭一样简单。
鸡大保觉得这简直是一群野蛮人。
即便是这么个刺客比芝麻还多的地方,也没有人能在柒手下讨得了好。无论是来路不明的毒、莫名其妙的暗器、不间断的被刺杀还是他自己无休止的任务,他都一视同仁,应付起来好像都和喝白水没什么区别。暗器一偏头就能躲开,再一抬手暗器来源之人就已倒下。什么毒什么药似乎都杀不死他,所以哪怕是下了药的食物他也眼也不眨地往下咽。躺的床被砍坏了,那就找个没坏的角落继续睡。他似乎没什么喜好,不在乎娱乐,也无所谓受伤,随便把绷带一裹,提刀又走了。他那工作强度让黑心老板鸡大保都恨不得骂压榨员工,但他也没有怨言。何止是没有怨言,反对的想法好像根本就不会出现他的脑子里,除了刺客守则从不遵守其他规则,比斯特国的机器人更像机器人。他吃什么都能活,不吃也不会死。他居无定所,睡哪里都一样。毕竟总是在做任务的路上,睡树上、船上或者山洞的情况时有发生,彻夜不眠也不算少见,像今夜这样正经入住客栈才是少之又少,睡的时间也短。哪怕空闲了回到暗影刺客联盟里,也就是抱着魔刀把兜帽一拉,像个蘑菇似的随便种在哪个角落里,一个晚上又被混过去。
鸡大保被迫跟着他颠沛流离,感觉自己都活生生成了野鸡。
这么看来,睡觉不爱用被子似乎也不能怪他:他甚至都很少睡床。
黑眼圈难道就是这么来的吗?
还我家阿七妈生少年感啊。
破了一半的窗户吱吱嘎嘎地摇晃着,没了窗户纸的遮挡,月光泼墨似的洒进来,明晃晃淌了一屋。原来今夜确实是个难得的好月色。床榻一半被洒满了月亮,一小半还勉强隐在黑暗里。柒躺了一会儿,兴许是觉得刺眼,少见地没再维持他那可以即刻入殓的睡姿,而是皱着眉躲到了黑暗里。这么个姿势看起来,他似乎更小了。
本来也是比可乐也大不了几岁的年纪。
这就是他在成为伍六七之前的过去。独来独往、无人知晓,天下第一和首席暗影刺客的肃杀光芒遮掩之下的过去。
即使后来的伍六七再想起来,他也不会把这样的经历放在心上。对那时的伍六七而言,他有重要的事要做,有要保护的人。而对于此刻……对于过去这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的他自己,他只会记得他曾经见死不救,曾经助纣为虐,曾经沾过满手血腥,曾经犯下过要用一生来赎的罪。
所以,这一刻独自蜷缩在月夜的黑暗里的少年刺客,再也不会有人记得。
他被遗落在玄武国永不止歇的风雨中,终年不化的霜雪里,偶尔惊鸿一瞥的月色之外。不会有人知道他独自走过多长的路,经历过多大的危险,受过多少伤。鸡大保和伍六七认识那么久,哪怕是记忆恢复之后,他也从不会把这些拿出来说。
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他自己好像都从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值得在乎。
这算啥啊?
鸡大保心想。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忍受这一切啊?
柒当然回答不了它。 对他来说,这一切比呼吸更自然,他大概也并不觉得自己在忍受。
所以呢?真就没有人在乎啊?
鸡大保站起来,踏进月光里,第一万次去拖那张崭新的小被子块。
开什么玩笑。
我在乎啊!
它一边徒劳无功地用翅膀戳着那张根本碰不到的被子,一边愤怒至极地唠叨:“我告诉你啊,你不许摆出这幅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喔!我们家阿七很多毛病的!吃牛杂他不吃牛肺,调味只喜欢港式,辣椒酱放多两勺他就要觉得辣啦!夏天吃冰棒他不爱吃果汁冰棒喔,喜欢吃奶油布丁。吃水果也很挑的啦,他喜欢吃香蕉,不过这个我猜是因为他懒得削其他水果的皮……”
“还有嘞,他其实很怕太阳晒,大家一起玩水的时候经常躲到遮阳伞下面睡大觉。睡觉也很怕亮!要把发廊里的窗帘拉得很严实他才睡得香。最烦就是盖被子了,每天晚上都要给他盖被子。小飞现在都不用我帮忙盖被子啦!真是不害羞啊!”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感冒。”
鸡大保唠叨得上头,可惜它都使出暴揍养鸡场老板的劲儿了,被子也还是风雨不动安如山。柒依旧蜷缩在角落里,睡得熟视无睹。只是月亮可恶,丝毫不知道体谅一个难得机会有个好眠的少年,变本加厉地偏了过来,满室清晖侵占原本就狭窄的阴暗角落,得寸进尺地落在柒睡着的侧脸上,在少年的眼角割出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仿佛暴露出一颗银色的心。
大概是怕光,柒的眉毛拧了起来。
鸡大保于是踮起脚,徒劳无功地举着半透明的翅膀,试图给他遮挡那点恼人的月亮。
“所以我告诉你喔,不许再过得这么随便。也不许不把自己当回事!”
“饿了要好好吃饭,别人都下了毒了,你都看出来了为什么还要吃啊!你是那么爱惜食物的人吗!还有啊,不许累了偷懒就直接睡觉不吃饭啊,以后在小鸡岛上犯胃痛的毛病辛苦的是我你知不知道啊?!”
“有床睡的时候就要睡床啦!那个破刺客首领又不是没给你拨经费,上次我都看到啦,他给你的银行卡里划了好大一笔钱喔!都可以再开一个发廊啦!”
“你那些破同事对你一点都不好,没事离他们远点啦……真是,玄武国这个破地方,连个正常人都没有……”
“……还有,要盖被子啊!玄武国这么冷,你以为这里是小鸡岛吗?你都给了钱了,为什么不盖啊。被子难道会吃了你吗?!”
鸡大保说得起劲,没注意到它的翅膀似乎吸饱了月光,变得更加透明起来。
“我现在是管不到你啦,你翅膀是硬啦。天下第一,好厉害的啵……但是我警告你啊,别以为以后我也管不到你!有的是我管你的时候喔!”
“所以呢!”
“……再想起来的时候,”鸡大保说,“也不许把你经历过的这些忘掉喔。”
兴许是不忍心继续打扰一个再怎么努力也庇佑不到的清梦,长风吹彻里,云浪飞滚,月色藏进夜色之中。房间里彻底暗了下来。
破了一半的窗户还在吱呀响着。
鸡大保回过神来。
满室清晖,海风卷着咸咸的海腥味,在它鼻尖快乐地歌舞。它茫然往旁边一看,药柜、对联、诊台,是喵手回春馆。摸摸自己的额头,余痛未消。小飞睡得像个小球,圆滚滚地趴在一边。伍六七坐在地上,俯首半趴在床边,用一个很拧巴的姿势睡着了。神医大概也去睡了,屋子里安静得吓人。
看起来似乎是它被撞晕之后,伍六七和小飞就送它来神医这里了。
那它莫名其妙变成幽灵跑回去玄武国又是怎么回事,做梦吗?还是灵魂出窍啊?
……话说这下又要多出来多少医药费的欠条?
鸡大保心里滴血。真是两个败家仔啦,好端端又没什么大事,看什么医生嘛……
它先看看小飞,发现它没什么变化,便放下心来,去打量床边的伍六七。唔,总觉得黑眼圈更重了。这个傻仔,是不是又没有好好睡觉啊?
它把盖在自己身上的毛毯抽出一半,搭在伍六七背上。
谁知它这一动,伍六七醒了过来,揉揉眼睛,惊喜道:“大保,你醒了啊?”
鸡大保赶紧嘘道:“那么大声干嘛啦?!小飞还在睡啊!”
“哦……”伍六七打了个哈欠,“你睡了好久喔。我们都吓死了,但是神医又说你没事,只是在睡觉。你都梦见什么了啊?”
“这个……”鸡大保瞅了瞅他。大概是睡姿问题,伍六七的小辫被蹭乱了,要掉不掉地散着头发,见鸡大保不说话,茫然地在脸上飘出一个带着困意的问号。
小鸡岛的月光比玄武国更亮,神医没拉好窗帘,一线月光沏着海风,在房间里没完没了地起伏出光影的波浪,伍六七正对着窗口,那光便总若有若无地撩在他脸上,照在那双眼睛里,好像点了星星一样那么亮。
“没事啦。”鸡大保说。它拍拍自己身边,“你上来睡吧!”
“啊?”
“啊什么啊,这床那么大,睡两只鸡一个人不是很绰绰有余吗?床位费交都交了,当然要睡回本啊。”
“哦……”伍六七困倦的脑子开始有点无法运转了,他听话地爬上床,躺着看鸡大保给小飞盖好被子,又把一半的被子盖在他身上。他忽然嘿嘿笑了两声,说:“大保,谢谢你。”
鸡大保吓一跳:“突然干嘛啦?”
“我好多毛病哦,”伍六七说,“我知道你每天晚上有偷偷给我盖被子。以前从来没有人会这样对我。”
“……你以前……在玄武国过得……不好吗?”
“嗯……”伍六七想了一想,“其实我以前倒也没觉得哪里不好……都差不多。”他嘿嘿笑了一下,“不过和现在比起来,那当然算过得很糟糕啦……呃?大保?”
鸡大保跳下床,把窗帘拉得很严实。屋子里顿时只剩下了海风的声音。
“……好啦,”鸡大保也躺下了,“你盖好被子,不要感冒了喔,明天还要开店卖牛杂。”
伍六七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鸡大保看看他,又伸出翅膀,把被子往他那边掖了掖。
“阿七啊。”
“嗯?”
“明天再继续说给我听啊。你以前的事情。”
过了很久,久到鸡大保都快睡着了,它听见伍六七说了一声“好”。
海风吹着窗户,轻轻地响着。
碎片
summary:假如记忆融合后没有所谓的缓冲
“那个什么,”鸡大保迟疑地说,它的眼神本能地瞟来瞟去,“你想起来一点什么没有啊?”
傻仔坐在木桩上,还是穿着那套白卫衣黑短裤,但也许是膝上放着魔刀的缘故,衣服胸口上“六七”二字的棱角都莫名带出了一分刀锋般的肃杀,看起来好像没那么傻了。这件衣服是鸡大保亲手给他裁的,虽然当时只是为了给关于他们从小就是发小、乃至于他的名字叫“伍六七”这样的说辞增加可信度——出于这样的考虑,外带一点对那套沾满血迹的紫色刺客长袍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也许还有节省成本的考量,多重因素叠加之下,鸡大保不辞辛苦,挥着双翅,没日没夜赶工了十件一模一样的白卫衣。衣服上的字样是小飞写...
summary:假如记忆融合后没有所谓的缓冲
“那个什么,”鸡大保迟疑地说,它的眼神本能地瞟来瞟去,“你想起来一点什么没有啊?”
傻仔坐在木桩上,还是穿着那套白卫衣黑短裤,但也许是膝上放着魔刀的缘故,衣服胸口上“六七”二字的棱角都莫名带出了一分刀锋般的肃杀,看起来好像没那么傻了。这件衣服是鸡大保亲手给他裁的,虽然当时只是为了给关于他们从小就是发小、乃至于他的名字叫“伍六七”这样的说辞增加可信度——出于这样的考虑,外带一点对那套沾满血迹的紫色刺客长袍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也许还有节省成本的考量,多重因素叠加之下,鸡大保不辞辛苦,挥着双翅,没日没夜赶工了十件一模一样的白卫衣。衣服上的字样是小飞写的,它当时在学写字。因此无论是正面的“六七”还是背后的圈圈七,都笔画圆润,看起来颇有一种Q弹的呆,鸡大保后来才意识到这种行为颇类似给幼儿园小孩在衣服上缝名牌。
当时刚刚醒来、对什么都一团空白的伍六七对此并无意见,那段时间他好像对什么都很没有所谓,鸡大保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无论是卖牛杂、剪头发还是做刺客,似乎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两样。鸡大保猜想这也许也是一种变相的雏鸟情节,虽然伍六七从没有表达过,但这份没有条件的信赖赤诚得有些过分,让它很快就感觉到了隐隐的愧疚。
但伍六七似乎穿那卫衣穿得很习惯了,有一次撞见它在阳台有点愧疚地举着刚洗好的卫衣打量,他很自然地凑上来炫耀:“大保,你看这件,是我保存得最好的一件!一点牛杂的汤汁也没有溅到,也没有在练习潮流发型大全的时候被剪刀不小心剪到,更没有……呃……”
鸡大保知道他想说什么:伍六七有好几件衣服不是这里破个大洞就是那里烂了半边,位置千奇百怪,全是因为它们的主人穿着它们的时候受的伤。手臂部位已经不值一提,大部分集中在心口、胸膛、肩膀这种要害。鸡大保事后提起针线给他修补的时候,往往控制不了地感觉到后怕。
当时它哼了一声,举着鸡翼把卫衣挂好。小鸡岛的黄昏里,鸡大保的黑西裤、伍六七的白卫衣和小飞的红领巾一齐在“大保J发廊”的灯牌上迎风招展。
鸡大保不是很能辨认出来伍六七现在穿着的这件卫衣它有没有缝补过。鸡大保擅长做细活,针脚和画画的笔触一样细致入微,补完之后整件衣服看上去仍旧崭新。但它们到底是藏着那么多补丁,就像它们的主人藏着数不清的伤疤一样。
伍六七垂眸看了它一眼,点了点头。
鸡大保心里打鼓。
“说来听听啊?”一旁的药王随口接话,“你是谁啊?”
鸡大保差点想喷他,这什么问题?
“伍六七。”伍六七很顺从地答。
“你在哪里读的小学啊?”
“我没读过。”伍六七说,“我一直是刺客。”
他说的是普通话,语气也很平静,但也许是眼神与语气一样都过于平静了,反而让气氛有些僵硬。他顿了顿:“……也没读过中学。”
他似乎只是试图陈述一个事实,也可能是在尝试着模仿搞怪。那对他来说有点陌生,他做得不太成功,鸡大保没被他逗笑,可他还是忍不住觉得这傻仔看起来似乎又开始有点傻了。他走神地心想那按这个说法,伍六七也许还得和小飞一块上学。
看来名字也没缝错啊。
“你们刺客组织也有扫盲班啊?”烂命华问。伍六七显然是会认字和算数的,卖牛杂和剪头发的时候心算得很爽脆。
“师傅教的。”
烂命华没有问他师傅是谁,也没问为什么是师傅而不是父母,点点头,这个话题就算过了。
在伍六七记忆融合之后,大家似乎都有些掌握不好与他相处的节奏和距离。大约伍六七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鸡大保忽然发现他扣在魔刀刀鞘的手指很谨慎地微微屈起。
鸡大保以前有点怕这把看起来就很不祥的刀,此刻这把邪性逼人的魔刀看起来好像也没那么叫人闻风丧胆了,毕竟它天下第一的主人好像在紧张。
它的心一下软了,软得仿佛伍六七夏天买回来的红糖冰豆花。
鸡大保很想出声让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但它开口前,异能国大祭司上手摸了摸魔刀千刃,好奇道:“你这个是从哪儿弄来的?”
“神锻国。”
“这玩意咋用,你还记得吗?”药王说。
伍六七扯了一下嘴角,这好像是他清醒过来之后第一次笑。他从木桩上站起身。
他之前虽然一直坐在木桩上,但肩背都绷得笔直,和在家里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伍六七几乎半点不相似。他一站起来,顿时显得高了,被阴影吞噬的鸡大保心里忽然就跳了一下:“那个……”
伍六七看了它一眼,烂命华的眼神突然变了。他的余光飞快扫了一眼身后空无一物的遥远半空,立刻出声制止:“喂,等等——”
伍六七已经出鞘了。
魔刀在那一瞬间破碎、演化、延伸,难以想象的磅礴杀气凝成匕首般的实质,眨眼间悍然直击半空,几乎斩出音爆。鸡大保眼前一花,耳边传来巨大的爆炸,飞船机械碎片四下乱飞,烟幕滚滚,就地坐成沸腾云山。伍六七持刀站在乱卷的狂风里,刚才勉强用小皮筋扎好的头发倏忽散了,眼睛漆黑,嘴角那点生疏的笑压平了,冰冷地说:“用来杀人。”
鸡大保的心忽然凉了。
它抱着小飞混乱地想,会不会真是它错了?他们凭什么认为在小鸡岛上那零散单薄又没有意义的两年,能冲散刺客少年前十七年的人生呢?
如果真要捡起记忆的碎片,恐怕也不是伍六七去捡起过去那十七年的记忆,而应该是……应该是那个年轻的、举世无双的首席刺客来捡起这潦草的两年吧?
在它心里闪着光的平淡日子,被杀伐果断的天下第一刺客捏在手里,难道不会觉得只是一块过于荒诞滑稽的废旧玻璃,觉得厌烦可笑、丢尽颜面,索性一并丢进垃圾桶吗?
如果是伍六七,鸡大保有一百个信心回答他不会。
可世界上本来也没有什么伍六七。
半空中远远传来烂命华的声音,他的笑也从胡子拉碴的脸上消失了,居高临下说话的时候,表情几乎显得有些怜悯。他手中提着两个晕头转向的斯特国人。
“看来,”他说,“我放出了一头恶魔啊哈?”
他丢掉那两个斯特国人,说:“你要学会控制你自己,靓仔。杀了他们对你有什么好处?只会给这里的人惹麻烦。”
伍六七提着刀站在地上,自下而上冷漠地望着他,白卫衣被风吹得簌簌,单薄的后背上那只被圈住的“七”还是圆滚滚的,看起来却一点都不可爱了。
“他们是斯特国人。”他说。
“斯特国人就都要死吗?”烂命华说,他叹了口气,“我以前明明听说你不杀任务以外的人。”
伍六七没有说话。
“对于杀戮机器来说,这两个指令有优先级吗?”烂命华问。他的措辞近乎很辛辣了。鸡大保很想跳起来大喊“阿七不是机器”,可它抱着小飞蹲在木桩后,仍然忍不住要想起刚才那泼天般的恐怖杀气。那几乎是没有指向性的一种杀意。
“后面那个不是指令。”伍六七终于说。
烂命华审视着他。
“所以前面那个高于它吗?”
伍六七……也许不太能叫他伍六七了吧?总之,他闭了闭眼睛。
“你要打乜?”他平静地问。
他有些过于平静了,就好像没什么能激起他的情绪。鸡大保不知道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对于它和小飞来说是个过于堆砌的符号,天下第一刺客、暗影刺客首席、魔刀千刃的主人、独自刺杀斯特国国王……这些听起来吓死人的名头和履历过于缥缈,好像还不如晾在大保J发廊上的红领巾和白卫衣来得真实。
即使鸡大保在海边亲手捡到了那个浑身是血、穿着刺客长袍的刺客,捡到了他不祥的魔刀和贵重的令牌,看到了那个言简意赅的“柒”,鸡大保似乎也依然很难把它们和那个会扯着卫衣袖子显摆没被牛杂汁弄脏、半夜了还打着手电在码头学潮流发型大全、喜欢喝少冰冻奶茶、自称小鸡岛最好发型师的伍六七联系在一起。
可那个伍六七,本来也只是一枚被丢掉的碎片而已。
鸡大保突然有些发抖。
它一开始以为自己是在害怕,可当小飞开始担心地叽叽叫着拱它的时候,它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在愤怒。
那种近乎饥饿一般无法制止的怒火在心里越烧越旺,鸡大保差不多以为自己快和面对养鸡场老板一样愤怒了。它抱着小飞,意识到自己的双翅抖得越来越厉害。在它们藏身的树桩背后,仍旧是铺天盖地的烟尘与杀气,不怀好意的飞船碎片躺了一地,有人穿着不知道被它缝缝补补过多少次的白卫衣站在那里,持着生来就是万刃碎片的魔刀,头发乱飞,看起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要对刚刚帮了自己的烂命华拔刀相向。
“我不想和你打。”烂命华掏了掏耳朵,“但这取决于你的态度了,靓仔。”
“记忆融合之后嘞,出现短暂的迷茫是正常的。毕竟你过去和现在太不一样啦。不要说你自己,别人看到恐怕都不敢认啦。”烂命华说,“但是嘞,靓仔,既然已经好不容易走过来人间,就不要再回到去做魔鬼啦。你也该想想,你解开记忆追寻这么久,获得这么强大的力量,究竟是为了什么?”
“就为了杀人?”
“还是为了救人呐?”
刺客望着他,他的神色好像近乎于一种“无动于衷”。回答他的是缓缓抬起来的魔刀。
烂命华叹了口气,他的身上闪出鳞片一般的金色光芒:“好吧,看来今天我……”
“阿七!”
鸡大保从木桩后跳了起来,它带着巨大的愤怒,站在那根伍六七刚刚坐过的木桩上,羽毛好像都快张开了,大喊道:
“阿七!”
刺客回过头。
他依然持着魔刀,眼神扫过来的时候几乎带着与刀锋一般无二的冰凉,眼睫漆黑,眼瞳也漆黑,身前的“六七”和背后的“七”都笔触圆润,有一种格格不入的矛盾。他安静地看着鸡大保。
而鸡大保快气炸了。
“你刚刚说!”它喊道,“你是谁啊?!!”
“伍六七。”伍六七说。
烂命华愣了一下,似乎注意到了之前从未注意到的事,手中闪烁的金芒也跟着停顿了。
“那你现在呢?你在干嘛?!”鸡大保愤怒地喊。
它瞪着站在满地狼藉之中的伍六七,后者还是安静地看着它,表情看起来竟然好像还有点乖。
乖他个死人头扑街仔。
“我问你!你什么意思啊?!”鸡大保跳下木桩,气势汹汹地闯过飞船残骸和奇奇怪怪的研究机器,“故意摆出这种吓死人的样子,说什么杀人不杀人,一副你只会打打杀杀蛮不讲理不要靠近的样子!啊?你在虚张声势给谁看呐?!我再问你一次好啦!你是谁啊?!”
伍六七垂下眼睛,“我是伍六七。”
烂命华“哦”了一声,像面条一样滑到木桩后:“早说嘛,我还飞那么久。”
鸡大保心想,这个扑街仔。
它早该知道的。伍六七始终穿着它亲手缝缝补补、小飞趴在上面一笔一划描字的白卫衣。他从来没有嫌弃过衣服底下针脚细密的补丁,就像从没有挑剔过大保J发廊永远修不好的空调、已经被翻得破破烂烂的潮流发型大全和那把只有一个型号的剪刀——那把剪刀甚至是鸡大保图便宜从文具店买的,对于发型师来说未免过于捉襟见肘了。
他唯一一次换上曾经的刺客长袍,是为了背负着那些不属于小鸡岛的一切,去玄武国。
记忆融合之后表现出来的冷漠、好杀、无情,固然是原本的样貌,可也未必不是穿在身上的一件刺客的外衣。
不然,为什么此刻他扣在魔刀刀柄上的手指要紧张得微微屈起?他现在又没有在打架。
他在紧张什么啊?
总不能是在紧张这里离小鸡岛太远,他回不去了吧?
鸡大保突然电光石火地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黄昏,他们站在天台晾衣服的时候,阿七跟它显摆那是他保存得最好最好的一件衣服,它当时随口问:“那要不要给你换几套衣服来穿啊?”
伍六七愣了一下,哇了一声:“有新衫?不过我穿这个也够了喔。都穿习惯了啦。”
这个世界上本来没有什么伍六七。
这个随便的名字是鸡大保随便想的,为了让这个名字更有可信度,它不辞劳苦地缝了好多件衣服,小飞因此练了很多字。好在那些圆润的笔画虽然简单,可穿针走线地缝起了两年的时光,穿做一件白色的柔软铠甲,即便打了无数个摇摇欲坠的补丁,还是在十七年的腥风血雨里固若金汤地保护着一颗弥足珍贵的心。
它早该知道的。
鸡大保快被自己气死了。
它在迟疑什么,担心什么呢?他从醒来开始,就一直小心翼翼地承认着自己是阿七呀。
世界上本来也没有什么伍六七,那只是一个谎言拼成的荒唐的玻璃碎片,折射着一些平淡日子里乏味可陈的闪光。也许和废品也没什么两样。
可它家那个独一无二的傻仔捡起了那个碎片,并没有丢掉,而是珍而重之地镶嵌在生命里,去填补一颗心脏的空白。
“那,阿七,”好像有一碗红糖冰豆花在胸膛里稀里哗啦地撞来撞去,鸡大保心疼地说,“不要再打啦。你才刚刚好啊。”
饮血繁多的魔刀缓缓归鞘了。
伍六七站在那儿,低着脑袋。小飞懵懂地跳出木桩,扑棱着翅膀降落在他头上,似乎对这个没扎辫子的状态也还算满意。
“我可能学不会。”伍六七低声说,“我可能克制不了。我可能……是你们想象不到的。”他还是面无表情的,可看起来莫名让人觉得有些委屈。也许是卫衣上的字太Q弹了。小飞啄了啄他的头发。
鸡大保迈着外八走到伍六七面前。
“不省心啊!”鸡大保摇头叹气,“没了我你们俩要怎么办啊?”
它鸡大保一路当爹当妈,含辛茹苦拉扯这两个嚣仔,管东管西管天管地,上到电费租金下到任务目标,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怕它不管他。
“我和你说啊,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的嘛。”鸡大保说,“谁能一口吃成个老母鸡啊?那谁会谁去好啦。”
伍六七安静地听着。
“你想做什么,我们一起去做。想去哪里,我们就一起去。遇到什么,我们都一起商量。遇到斯特国人,只要不是他们先打我们,我蒙上你的眼睛就跑啦。无论在哪里都一样。不要以为这里不是小鸡岛我就不能管你了。”鸡大保重申道,“像上次那样把我和小飞丢下一个人去玄武国的事绝对不可以再做第二遍!”
“你放心,”鸡大保说,“阿七,不要害怕你自己,也不要害怕我们。”
它本来想说“你可是小鸡岛上最好的发型师”,念头一动,鸡大保说:
“你可是伍六七啊。”
“……嗯。
过了一会,鸡大保听见伍六七小声补充道:“大保J发廊的。”
他衣服背后的“七”字被快要止息的风吹得簌簌,好像快要飞走。可也许是因为始终被一个笔画温柔的圆牢牢地地圈着,那个字看起来像永不离开、永不褪色那样长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