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鳳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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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影子交錯難辨,家處玉屏的侗族人至今尚未明瞭。與他們所熟稔的琵琶不同,在重疊的記憶中,從未聽聞如此美妙的音色,如有鳳兒藏匿,其鳴哀哀,低低地迴響。那聲音像要漫過耳朵,漫過玉屏,天地也為此樂聲淹沒。
玉屏人並不知道,那是簫聲。
簫聲自那時起便時常在玉屏上空盤旋,或潛入玉屏人的夢中,與之一眠。玉屏人雖好歌舞,但簫聲飄蕩山際河畔時,他們總是閉目沉浸其中,惟願就此睡去,再不醒來。
鳳鳴出生在簫聲盤旋的第十月。那日,簫聲中的鳳兒一改往日的淒幽低吟,樂聲急促高昂,響亮地穿透每個人的身心,將十月內所儲蓄的力量傾注此刻——全部迸發出來。
天似為火所灼,紅透十里。他家門前那山亦不...
時間的影子交錯難辨,家處玉屏的侗族人至今尚未明瞭。與他們所熟稔的琵琶不同,在重疊的記憶中,從未聽聞如此美妙的音色,如有鳳兒藏匿,其鳴哀哀,低低地迴響。那聲音像要漫過耳朵,漫過玉屏,天地也為此樂聲淹沒。
玉屏人並不知道,那是簫聲。
簫聲自那時起便時常在玉屏上空盤旋,或潛入玉屏人的夢中,與之一眠。玉屏人雖好歌舞,但簫聲飄蕩山際河畔時,他們總是閉目沉浸其中,惟願就此睡去,再不醒來。
鳳鳴出生在簫聲盤旋的第十月。那日,簫聲中的鳳兒一改往日的淒幽低吟,樂聲急促高昂,響亮地穿透每個人的身心,將十月內所儲蓄的力量傾注此刻——全部迸發出來。
天似為火所灼,紅透十里。他家門前那山亦不尋常,玉屏人覺得是天上有人放火,天火之影才能將一山的樹葉紅遍。紅像是有生命一般,四處遊走,沾染得空氣也有了顏色。
紅色遊到了鳳鳴的頭上,剛落地的鳳鳴一頭赤髮。他不哭亦不喊,只望著遠處那天、那山,隨簫聲而歌。其父鄭氏見此,故取名曰“鳳鳴”。
第二日,天褪去紅,山恢復綠,鳳鳴的頭髮變為烈火燒盡的那般灰黑,簫聲亦不再響起。仿佛那場紅、那簫聲只是玉屏人共同做的一個夢。
鳳鳴自降生以來就未曾言語哭笑。
年三歲,其親墜河而死,鳳鳴成了孤兒。
玉屏人懷疑是因為那場天火犯了薩歲——侗族的創族始母。他們有些懼怕鳳鳴,幾乎無人同鳳鳴說話——即便說了,鳳鳴亦不會言語。但心憐之失其雙親,孤幼無助,遂常趁著鳳鳴出門,悄至其家置些許吃食衣物,或主食或零嘴,或衣服或棉被……
鳳鳴便食米飯侗粑,著侗族服飾,仍不言不語不哭不笑。
玉屏人常常見他坐於門前,呆望天際,眼中只裝得下遠方的雲。風雨大作之時,他亦不閉門窗,於屋前,坐聽風雨。
鳳鳴或至山中,與鳥獸齊歌,歌聲清越非常。玉屏人聞之,則想起數年以前那絕美的簫聲,仿佛又有鳳兒在他們耳中穿梭。如此想著,便覺得鳳鳴癡雖癡,但鄭氏取給他的名字卻是極對的。
十九歲那年的一日,鳳鳴宿山中,覺來忽見一羽冠鶴氅、玉貌丹唇之人,目光清冷,飄飄然有離塵絕俗之韻。鳳鳴的玄色頭巾被摘去,一時間烏髮傾瀉。
那人凝視鳳鳴,話音低低:“此非汝之正色。”
侗族人本不識漢語,鳳鳴卻聽懂了。如往常望著天際那般,他望著他。
自此,失聞已久的簫聲再次回到玉屏微紅的空氣中。
玉屏人念起失而複得的簫聲,沉在往日的記憶中。山中不斷飛來各色鳥雀,牠們焦急的呼喊躍過樹林、躍過河流,在鳳鳴的夢裡蕩起回音。
鳳鳴夢見了一座山峰,巍峨峻拔,林木蔥蘢。一人羽冠鶴氅,手執赤玉簫而吹,身旁丹鳥舒翼鳴舞。鳴聲與簫聲纏結緊繞,合而為一。
又夢其人撫丹鳥之首,曰:“《華山吟》已成一絕。”說畢便騎丹鳥而去。
……
一睡便睡了十九日,鳳鳴醒後立即往山中奔去。屋中餘留他破門而出的響聲,以及地上的頭巾。
冬至,正下著水,非雪非雨,滴在身上卻寒冷異常。
鳳鳴披散著濕噠噠的髮,立于那人面前,看看他腰間赤玉,又看看他的眼。
水滴順著鳳鳴的烏髮遊下,猶如一顆顆斷線珠子,落在地上跳起一個個高低不同的音來。
“可是想學製簫?”
鳳鳴點頭。
那人盯著鳳鳴,雙目忽然放光,鳳鳴感到有甚麼東西自眼中穿來。
“製簫之法已授畢。”那人的清冷落在遠天,“吾名蕭史。”
鳳鳴眉間長出了山坡,額頭模糊的雪花凝成一滴,滴在他心裡某處死灰。
冰水有時竟也能如火熱烈,那時候牠會被自己蒸發。
他滾燙的心將要燒起來。
鳳鳴至山北尋得鳳尾竹,刨製、鑽孔、打磨、揩色……
耗半月,一簫成。簫上刻篆文“鳳鳴”,名亦曰“鳳鳴”。
簫是綠的,綠得讓鳳鳴認為這並不是他的顏色。每一次,鳳鳴將下唇貼著吹孔,他的咽喉仿佛被人死死扼住。
他呼不出一絲氣息。
鳳鳴遂捧著鳳鳴簫,不分晝夜地坐於山頂望天,眼中卻空無一物。蕭史嘗尋竹根予他,鳳鳴不食。
有許多鳥兒繞著鳳鳴盤飛,一聲又一聲地哀鳴,回聲傳到每一座山上每一棵樹的葉裏,傳到每一家門內每一個人的心中。
鳥叫聲一日響過一日,天和山一日紅於一日。風雨不至,鳥鳴不停,簫聲尚在空中沉浮。
河水流動得越來越慢,慢到開始原地打轉。
連大地也在靜靜等待。
等到那鳥叫淒厲得使人落淚,等到那漫山漫天的紅深至赤色,等到氣息變成氣焰。玉屏人聽到了兩種天籟——簫聲,以及真正的鳳鳴。
那一日,蕭史取了鳳鳴簫來吹——正是夢裏《華山吟》第一弄。簫聲中,鳳鳴閉起雙目,他的烏髮自根至梢皆變回赤色,一如降生之時。
待再次睜開眼,他已化身為鳳。
死灰終有複燃的一日。
火光中閃過的又不止一日。
“南邊的鳳尾竹好吃一些。”
“南邊暖和一些。”
“南邊……”
……
“想去便去。”
“我會做一隻簫給你。”
……
我並不想在玉屏就停下。只是離開那雙清冷目光以後,我自己就變成了一團火。
火焰在身上跳竄,是夢寐以求的熱度。熱度撕開了嘴。
可我仍覺得自己是笑著的。應該帶著熱和笑去南方。那樣就能,就能擺脫不冷不熱的太華山,或許也能學會控制自己的火焰。
尾羽先開始燒……如果火也愛憐……然後爪……眼裡掉出的水就看不見……再是身……從嘴巴裏衝出一聲鳴叫……頸部……南邊的天和山……大約是灰……一定非同尋常的紅……
赤鳳和著簫聲而鳴,鳴叫著又如夢境中一般於空翔舞,舞了十九圓周。
圓周裏飛過山林百鳥,百鳥集為鳳的形狀吞吐著火焰。
火焰將赤鳳送至更加高遠的天空。天空此刻,任他暢遊。
鳳鳴在天,簫聲在地。許久許久,恍夢恍夢。它們彼此呼應,彼此纏繞,乃成絕音。
玉屏人望得癡了,聽得癡了。
曲終,天地間餘音嫋嫋。蕭史於鳳鳴曰:“隨吾歸太華罷。”
於是赤鳳一聲鳴叫,載其遠去。百鳥之“鳳”落於昔日鳳鳴呆望天際的山頂。
紅色漸漸退去,該藍的藍,該綠的綠,侗族依舊歌舞。
那山綠的十分普通,但玉屏人覺得百鳥凝成的“鳳”仍於山頂棲息,俯瞰人間,始稱此山為“飛鳳山”。
山中常常有鳥兒飛出,至河中而死,第二天流動的水就會送來一段鳳尾竹製成的簫。有人吹之研之,初興吹簫製簫。
這些人仍會夢見那日的絕音與赤鳳,當所有重疊的記憶隨那場奇幻一同逝去,玉屏的故事便再也無人提起。
源:馮夢龍《東周列國志》第四十七回、清乾隆《玉屏顯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