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神论者的旅行 第八章
跌入乌黑的龙卷内围,磨弓的视线被混乱的滚滚流云所遮蔽,一时间竟失去了色彩的感知力。她被飓风扯得东倒西歪,又被抛到更高的空中。即便力大无穷,缺乏支点,无法动用全身的力量,想要抵抗这股涡流而挥动剑刃简直难如登天,只得听凭摆布。好在那并不是全然无情的风暴,而是饥渴的恶鬼。为了一口将猎物吞下,龙卷上诡异地开出一道真空的口子,暴风如轰轰烈烈的水潮把这个看上去毫无抵抗之力的女孩推进风眼之中。尽管风力在暴风眼处稍显微弱,向上螺旋的气流再度把磨弓抛到空中,眼见要从顶端被喷出,龙卷中心的风鬼——磨弓瞧见了它被乌云似的缕缕布片缠绕住的身形,倒不如说乌云本身就是它衣装的延展;它调转了手中双刃剑旋转的方向,风...
跌入乌黑的龙卷内围,磨弓的视线被混乱的滚滚流云所遮蔽,一时间竟失去了色彩的感知力。她被飓风扯得东倒西歪,又被抛到更高的空中。即便力大无穷,缺乏支点,无法动用全身的力量,想要抵抗这股涡流而挥动剑刃简直难如登天,只得听凭摆布。好在那并不是全然无情的风暴,而是饥渴的恶鬼。为了一口将猎物吞下,龙卷上诡异地开出一道真空的口子,暴风如轰轰烈烈的水潮把这个看上去毫无抵抗之力的女孩推进风眼之中。尽管风力在暴风眼处稍显微弱,向上螺旋的气流再度把磨弓抛到空中,眼见要从顶端被喷出,龙卷中心的风鬼——磨弓瞧见了它被乌云似的缕缕布片缠绕住的身形,倒不如说乌云本身就是它衣装的延展;它调转了手中双刃剑旋转的方向,风暴被它的动作抵消,衰弱下来,流云滑落,连外层的吉吊也暂时能瞧见风鬼的模样。她立刻伸出手指,朝风鬼发射鳞状的连弹,风墙却立即再度升起——与其说是升起,准确来讲是像闸门一样从顶部劈落,吉吊的连弹统统被挡开。风暴的顶端此时变成了入风口,被抛在半空的磨弓立刻头上脚下地向风鬼直坠而去,磨弓仿佛已经昏头转向,失去意识,不见有任何动作。伴随风幕落下,吉吊再也看不见她了,喧嚣的灰暗再度隔绝了猩红的灼热地狱,好似狂乱的笔画抹杀了所有的光与色。几乎是在同时,袿姬也暴躁地涂抹着不能顺利进行下去的绘画。她失去了耐心,她的表情只有面对画布的时候才是诚实的,于是诚实地恼怒,深蹙的眉头下双眼几乎要冒出火,紧夹着眼珠的上下眼睑,挤出透露着厌恶之情的细纹。她双唇紧闭,腮帮也和随时准备承受上勾拳的斗士一般愤怒地咬紧。袿姬再也无法忍受似的,把笔杆掷向画布。那支笔被画布弹开,在空中打转,笔头上金黄色的颜料溅到袿姬脸上,她紧急地闭上了眼,伸手去擦时,却盖住了脸颊。在画布面前,她把表情隐藏了起来。但她的双肩颤抖个不停。
下落时想要控制住身体,做出动作,首先要克服的不是失重,而是内心对坠落的恐惧感。见到磨弓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不论是谁都会认为这个坚韧但易碎的陶瓷人胆怯了。风鬼急切地伸出爪子,就在它以为抓住了磨弓,欣喜地要把她往嘴里送时,掌心却传来刺痛。磨弓以微小、灵巧的动作,在即将被抓住的瞬间抽出了剑,借着下坠的力量,剑尖深深刺进它的手心,磨弓向外挑拨剑刃,那一下甚至分开了它的尺骨和桡骨,原本要将她死死箍住的手指像是草一样无力地摊倒。磨弓踏上风鬼的手臂,以其为发力点起跳,横刀向风鬼的脖子砍去。风鬼甩开手臂拍向磨弓,紧接着把双刃剑调至身前,那只被割开的手臂怪异地痉挛着,竟然贴合在一起,又能自如活动,那只手把上了长柄,它扭转身体,双手挥动武器,势头比起风时还要凶猛,决计要把磨弓一切两半。趁着风幕减弱,吉吊的子弹骤雨般袭来。磨弓并未闪躲,任由风鬼的剑刃“哐当”一声砸到她的身上。剑刃再锋利,也不能在造型神的陶瓷上留下伤痕。磨弓反而死死地抓住了它的刀刃,当它意识到吉吊的子弹已经打到身上,却来不及抽刀防御了。
“不讲弹幕规则的战斗还真是胡来啊。”见到攻击奏效的吉吊快活地嘲讽。风鬼惊觉它卷入的猎物并不是人类,恼怒地挥舞刀刃,想要把这来路不明的人形怪物甩掉。磨弓借力跃起,高举刀刃猛力下劈。风鬼举过双刃剑抵挡,磨弓的刀正好劈在它刀柄的中心,正如磨弓预料,伴随清脆的断裂声,那刀柄从当中裂开——即便不能砍伤它,也能通过破坏它的道具,让风鬼无法再刮起飓风。沉进去的刀刃却硌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不能往前进一寸。风鬼拉扯开分成两把的刀,绷紧连结着双刀的锁链,弹开了磨弓的攻击。这下不仅没有破坏风鬼的武器,它使用链剑的招数,更是难以招架。风鬼朝磨弓掷出双刃,尽管刀剑无法毁伤陶土人偶,那根锁链扑向磨弓,她抬剑拨挡开这一道,那两把刀刃却被风驾驭着,围着磨弓旋转,还未预备好挡开下一击,磨弓便已身陷网罗之中,自选择挥刀格挡而不是飞离的那刻起,她便已经中了圈套。重重锁链将她死死捆住,天知道那刀柄里是如何藏下这么长的锁链的?风鬼恶毒地拉扯着两把刀刃,把链子收得更紧。它从容地靠近了动弹不得的磨弓,打落了她手上的刀子,观察着她身上被锁链勒出的裂纹和爆开的碎片。不过对于鬼而言,思考是了无意义的,于是它干脆拔掉了磨弓的头颅,又掰断了磨弓的胳膊,只是为了更快地取下缠在她身上的锁链。
“杖刀偶,别装死了,快站起来,不中用的东西!”眼见风鬼要朝她攻过来,吉吊对磨弓的残骸怒吼。风鬼摇起锁链,两把旋转的刀刃再次鼓起飓风,拉扯住转身欲逃的吉吊。突然,有什么东西也随着飓风飞起,并揪住了风鬼的锁链——那是磨弓的断肢。磨弓无头无臂的躯干,先是踢起了自己的胳膊,之后侧过身子去接,然后抓起自己的头颅,盖在断了的脖子上。她再拔出被风鬼打落、插在赤红骸骨之间的刀刃,毫不犹豫地捅进它的后背。
“无论怎么样也不想把那只胳膊弄丢。”磨弓无视了暴怒的风鬼,忧心地看向抓着它链刃的那根断臂。那一抹蓝色还在。她没有管还插在风鬼背上的剑,后空翻躲开回身斩击,在对方的刀刃飞来的电光石火之间,她迅速地抓住仍挂在链子上的胳膊,接了回去。那给了磨弓灵感。比力量,究竟是鬼,还是为战争而生的陶土人偶更胜一筹呢?像是拔河一样,磨弓争夺着对方的武器,竟然牵制住了它。磨弓以为吉吊会继续射出子弹压制风鬼,然而她已经连人影都瞧不见了。所有的攻击都不见奏效,当然是找得到逃跑的机会就立即逃跑了……吉吊的做法似乎无可厚非,磨弓却只能独自面对强大的鬼。尽管埴轮不会疲倦,受到损伤也能立即修复,但与风鬼缠斗下去,根本毫无意义。对方却被磨弓的攻击完全激怒了,不把她拆碎成一千片就决不罢休。
“说好了一起去地上……”尽管早就知道吉吊说自己比袿姬还要伟大是完全在吹嘘,但落荒而逃并把自己抛在身后,让磨弓倍感惆怅。果然作为物件的埴轮被抛弃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和吉吊的羁绊已经宣判了死刑。磨弓下定决心,如果再有人秉着对物件的随意态度看待她,那她就绝不和对方产生联系,再孤独也要按捺住交往的心思。吉吊、袿姬……尽管提起来难免觉得痛苦,与其是磨弓拒绝了她们,不如说她们早就把磨弓抛弃了。那么她也应该放下过往。她摈弃了杂念,与风鬼斗作一团。这期间她的身体部位反复被砸碎,磨弓巧妙地拾起碎片拼接回去修复自身,这点被风鬼识破。于是它尝试着将磨弓剥离成小块,再鼓起大风吹走。再持续下去,与风鬼打斗的就只剩下磨弓的骨架——或许该说是素胎了。
“喂——叫你躲开暴风,没叫你让暴风停下啊!”正打斗的两者谁都没在意这声嘹亮的号叫。“搞什么啊,来到地狱的人一个赛一个强悍。竟然还和平安时期的凶鬼肉搏……弹幕规则呢?”久侘歌直摇头。她张开华丽的金色羽翼,洒下羽毛形状的子弹。“攻击人类的话是不能坐视不管的,而且——你们挡在我下班的关口上了!”想到因为风鬼的关系,先是满地狱的跑,现在还要加班,久侘歌的声音有些崩溃。风鬼并没有因为二羽渡神的出现而丧失战意,毕竟是“平安时期的凶鬼”。磨弓倒是想提醒她自己并非人类,不过,能被视作人类,不正是磨弓渴望的吗?于是,她表现地更加勇敢,扛起比自己还高的风鬼的剑奋力砍去。
二人的联合攻击很快便让风鬼处于劣势。这番打斗渐渐消磨掉它的怒气,而劣势更能引人深思。一个不能送入口中充饥的陶瓷人,还有一个地狱口岸的守护神,即便战胜了她们也没什么好处。风鬼停止了动作,挑开身披的乌云似的破布,指了指磨弓,再狠狠指了指地面,要她放下自己的武器。
“它不想打下去了。”久侘歌解释后,磨弓才照做,仍警惕地盯着风鬼。磨弓持用它的双刀时,分明觉得很沉重,但风鬼抽回武器的样子就像抽回一张纸片。它对着磨弓,发出了有节奏的呼啸声。听起来,就像是在笑。
“啊,毕竟地狱里的都是些实力至上主义者呢。虽然被承认了,它还是想让你粉身碎骨。所以和鬼打交道很麻烦啊。”
打斗起来蛮横无比的风鬼此时如舞者旋转身体,化作了细瘦的龙卷,钻到了其中一只红色骸骨的眼孔里,消失不见了,大概堆放着的骸骨之下并不是地面,而是地狱的深层。
“你也是,赶紧穿过口岸,回到你自己的地方去——”久侘歌催促着磨弓。但她看见磨弓走向陶片散落处,挥舞的四肢吸附起陶片,修补身上的伤痕,哪怕愚钝如她也能知道磨弓并非人类了。“你……究竟是什么?”磨弓木讷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样子和人类一模一样,但是没在你体内看到灵魂。奇怪……我记起来了,你和那个龙龟是一伙的吧?那么不管你是什么,你应该回的地方是畜生界,而非人间啊。”久侘歌本想督促磨弓赶紧回去,但考虑到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再者如果拖到天黑,她连回家的路都看不见了。想到从彼岸到妖怪山的通勤时间,久侘歌就直叹气。“快点回家,可千万别趁着交班的空隙偷偷溜到三途河去了啊。”
“……知道了。”磨弓并没有说谎,只不过她晓得的不是赶紧回家,而是彼岸的关口暂时空虚,可以蒙混过关的事情。她装模作样地往回走,抽出风鬼化成龙卷后抛飞的刀子,看了看缺刃的地方,拖拖拉拉地把它收到鞘里。借着刀刃上的倒影,她看到久侘歌已经离开,放心地回头记下久侘歌离去的路线。起飞时,磨弓的身体前所未有的沉重。左摇右摆好一阵,才维持住低空悬停的状态。尽管担忧在此状态下能否顺利穿越三途河,她仍为第一次感受到身体上的疲惫而兴奋。吉吊不在身边,她放下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好奇地打量着天色的变化。焦灼的赤红残云被冲淡、洗退,浸入水天一色的青蓝。磨弓垂下手,心有余悸地拂过河原上盛开的彼岸花丛。那使人能忘却一切烦忧的江风吹鼓她残破的衣裙,磨弓惆怅地意识到,从此处开始,她彻底是孤身一人了。
涉过河原,漂浮在弥漫着雾气的河心,逆流而上,孤寂之感愈发浓烈。磨弓拖着沉重的身躯,被细密又浓重的大雾缠绕着,犹如摆脱不了的愁绪,她缓慢地飞行。河水保持着使人昏昏欲睡的节奏,徐徐流去。她接着听见船桨搅动水波,还有摇橹时发出的单调吱呀声。阴影浮现在牛乳一般深重的浓雾之中,船首刺破了帷幕,在波浪中上下摆头,笨重地朝磨弓靠近。像是拉开屏风,雾气让开。船上侧身坐着的女性,臂弯中抱着尚在襁褓中,似乎在沉睡的安静的婴孩,另一手则摇着船桨。磨弓警惕地盯着她头上的鬼角,握紧了腰间的刀刃。那人卷曲的头发被黑白两色从中间分开。从头发中露出的兽耳,白发那侧的为白色,而黑发那侧的为黑色。那协调和泾渭分明反而让人感到不安了。她成熟的面庞,垂下如牲畜那般浓密的睫毛,泰然自若的神情,浮现的神秘微笑,反倒像是在责怪抱有警惕之心的磨弓不识礼数了。她随意地披着一身白底黑斑的罩袍,也不管它从圆润的肩膀滑落,没闭合的门襟坦露出勾勒身形的紧致内衣。
“诶,在这种地方居然还有人啊?”她嬉笑道,放下船桨,向磨弓招手。“小姑娘,在三途河旅行的话,还是坐在船上比较好哦?过来,坐到我身边。”
“不了。”
“真可惜。啊,这孩子……”她抱紧了怀中的婴儿。“只要你帮我抱着她一会儿,我就可以划船载你去想去的地方哦?毕竟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划船划不快嘛。”她把婴儿的面庞对着自己的胸前,仿佛是在进行哺乳一般的温柔。她看起来分明像慈爱的母亲,磨弓不自觉地放下戒心。
“我从没抱过小孩子……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轻轻地放在臂弯里就好。你是不是也想被这位大姐姐抱一会儿呢?”她伸出手指,拨弄着襁褓内婴儿的脸。那孩子似乎睡得很熟,她的话语和动作也尽量轻柔,即便是在逗弄,也没有把孩子吵醒。磨弓想,只是把婴儿放在臂弯上的话,她应该能控制住力量。
“那么……请让我试试。您也好好休息会儿吧。”磨弓上了船,原本紧捏着腰间刀刃的手也放下,转而伸出双臂,要捧过那人怀中的婴儿。
“客人你可真贴心……都弄得我有点不舍得了。”
“客人?”磨弓仍未参悟她神秘的微笑中,到底是什么让磨弓隐隐不快。像是真正的母亲那样,她嘴里发出安抚的嘘声,轻轻摇晃着婴儿,稳妥地把孩子交到磨弓的手上。直到将婴儿抱到怀里,看到那其实是一尊石像时,磨弓也没有半点怀疑她。
“要好好抱紧哦,即使沉到河底。”牛鬼得意地微笑,几乎要将嘴角扯向耳边。她突然站起来,小船剧烈颠簸着,还不等磨弓发出质问,怀中的婴儿瞬间有千钧之重,几乎要把她的胳膊拽掉。牛鬼跃至空中,脚下的小船瞬间失去平衡,被压得翻倒,顺势把磨弓抽到了水里。石头做的婴孩压在磨弓的胸口,将她迫向河水汹涌的深处。
“就沉没在三途河中忘却一切吧,毕竟这里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而且你这家伙,是从地狱的方向逃出来的啊,呵呵……可不能让那种事发生。”牛崎润美踩上翻倒的船底,从清澈的河水中,依然能看见磨弓摊开四肢,无助地下沉的模样。因为石制的婴儿是重要的道具,她会耐心地等候对方溺亡,再取回婴孩。包裹它的红色襁褓先浮上水面。润美摘走了这块红布,河中冲出长蛇状的阴影,推波助澜,使润美脚下翻倒的船摇晃不止。她的脸上再次露出了暗藏杀机的微笑。或许不必等待磨弓溺亡了。只是,有个细节让她稍微有些困惑:磨弓的口中并没有吐出泡泡。
“最讨厌蛇颈龙了,会把鱼都吓跑啊。”
磨弓正尽全力把压在身上的石头推开,却越陷越深。她的头发像藻类一样,朝河面无助地伸展,攀上她的脸颊,盖住她的视线,仿佛它们也要掐灭她的生欲,要她安然地放弃挣扎。她丝毫没有注意到像列车一样冲撞而来的蛇颈龙。胸口上的石头被蛇颈龙的吻部撞翻,磨弓则嵌进了它满口的尖牙当中,随着它猛力咬合,发出心酸的尖锐剐蹭声。由于惯性,它衔着磨弓冲出好远,它的尾巴挑出水面,一阵抽打,就钻到水底的更深处。蛇颈龙长条状的黑影融入了河底,天光不能照见的暗处。河面上的润美什么也看不到了。石头做的婴孩,方才有千钧重,此刻却漂浮在水面上。润美将它拾起来,重新把船翻过,也没等水干透就坐了进去。她恢复了一边抱着婴孩,一边划船的姿势,打算离开。血液像魔术师袖子里无尽的手绢,被河流一段段向外拉扯,染红河面拍打着的浪花。
“虽然说那女孩有点可怜,但血液破坏了这里的景致啊。灵体们可受不了这么刺激的场面。”润美并不想让那血浪拍到自己的小船上,她调转方向,打算逆流行进一段,等到河水把血液完全淘净。
浪花诡异地颤动着,河面以下一团阴影逐渐扩散,愈发接近河面,轮廓愈加清晰,不消辨认,那东西立刻破开了河面露出真容——方才见到的披甲少女,双手握着残缺的剑刃,捅进了蛇颈龙的眼睛,她挂在蛇颈龙的脸侧,随着暴起的它一同冲出了河面。蛇颈龙失重顿住的当下,磨弓翻身踏上它的前脸,把刀子从它的伤处剜出来,在半空中画出个血红的月亮。剧痛的蛇颈龙疯狂地摆动头颅,磨弓已飞身跃到空中,下一刺朝准了它的脑门。
“别杀保护鱼类啊!”牛崎润美忍不住叫喊道。
那只残破的刀子刚触到蛇颈龙的颅骨,便断成两半,崩飞出去。磨弓失控地从它头顶跌落,蛇颈龙再从水里探出一节身子,脊柱弯成半圆,扭过头,一口咬断了磨弓伸出来,想要抓住它脊背上的倒刺的那只胳膊。没有任何血液从断臂飞溅出来,润美认识到她并非人类了。
“真是——受够了!”磨弓面无表情地怒吼着,扑通一下掉入了水中。受伤的蛇颈龙钻回了水底的暗处。润美慢悠悠地划着船,靠近了被河水吐出来,半边身子露在水面上的陶土人偶。
“吓了我一跳,你这家伙,根本不是人类啊。”润美打量着她断臂处的空洞。“上来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才不要。”
“哎呀,就先别闹别扭了好不好?这次是认真的,我会负责送你到想去的地方哦?”
“我的胳膊……”
“能在蛇颈龙口下捡条命就差不多行啦。反正只是个土人偶的样子,胳膊什么,再做一个不就好了?”
“不可以,只有那个是绝对不想弄丢的。”磨弓在把脑袋扎下去前,又愤愤地说,“无论丢了什么都想着再做一个,这类不负责任的想法真讨厌。”
“付丧神么?”润美有些歉疚地看着磨弓再潜入水里。“鱼只有在被钓的时候才会精明的分辨饵食啊。什么嘛,连陶土人偶都要一口吞下。”
河底天光照不到的地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磨弓对找回自己胳膊这件事渐渐失去了信心。河水顺着她胳膊的空洞,灌进她的体内,她游动时能听见水在瓷瓶中晃荡的声音。如果找不到的话,她该怎么办呢?垂头丧气地回到灵长园,求袿姬为她再接上一只?她嘲弄着自己软弱的想法,却又觉得一个独臂的人偶,不单自己看了难过,其他人也会抱着或是嘲弄,或是悲悯的心态看待她。最重要的,是束在她手腕上的袿姬的头发。尽管想起她会让磨弓感到痛苦,但如果连那份痛苦都无法寄托在某件事物上,无法被铭记与缅怀,磨弓总感觉自己的心也与那束头发一样,是可以随时抛弃的东西,她绝不允许这样。如果找不到的话,就和那束头发一起永远沉沦在河水中吧。磨弓不再游动,并不是出于身体的疲劳,而是在那完全的黑暗中,她的内心浸没入茫然。或许,她一直很害怕黑,不过就连她自己也未曾关心过这点。汹涌的暗流将她颠来倒去,她时而能看到幽蓝色的光芒,伸手去捞,闭合时,手指却与空空如也的掌心相互捏在一起。
“这个时候,袿姬大人在干什么呢?她肯定想不到我沉没在三途河里了吧。不,或许压根就记不起我也说不定。难道说,呆在她的身边才是正确的吗?恐怕呆在她身边,她的遗忘才会显得更加残酷吧。现在这样反而很好。我……一点也不后悔。”疲倦的感觉再度袭来,那对于埴轮而言是新鲜却痛苦的领悟,尤其是处在险境时。在那样的黑暗中,睁眼和闭眼都没有区别,于是她放松了自己的眼睑,舒展躯体,摆出宗教画上的死者才有的安详又肃穆的神情。她逐渐忘却了使她心神不宁的往事,空旷的心灵中,最为久远,最为依稀的记忆点滴浮现。磨弓想起,其实袿姬在点染她眼睛的当时,磨弓便有了知觉,并瞧见了她。炉中的火光好像夕阳似的,在她脸上投着晚霞般醉人的色彩,而的她长发,仿佛来自惬意而纯净的青空,又像是带有白日余温的晚风,在空中舞动着,马上要扑在磨弓的身上,她羞涩地揽回她的发丝,仔细地束在身后,随后那双满溢着痴狂的眼睛再度与磨弓四目相对。磨弓从她桃红色眼眸中的倒影,首次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但磨弓完全不能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她已经沉迷在袿姬那因感到满意而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的小小微笑之中。一直以来并不算困扰的黑暗瞬间面目可憎,而等待她再次回到自己身边,则成了只有磨弓清楚的甜蜜的折磨。她好想一切只是个糟糕的梦,而再睁开眼时,袿姬正用刷子,轻轻刮紧实她眼中的金箔。
“……醒一醒,请醒过来……”磨弓听到微弱的呼唤声,那并不是从汹涌的河水中穿透而来,更像是在她体内回响。她睁开眼,却发现只有失意的黑暗包围着她。
“到底是什么在说话?”
“我们可以帮你找到想要寻到的东西……”
磨弓看到一些银白色,散发着微光的小鱼凑近。不,那并不是鱼,而是拖拽着像三角旗一样的尾巴,吃力游动着的微小幽魂。
“是真的吗?请帮帮我。”磨弓并没有说话,在心中默念。她伸出手,想要把它们护到怀里,避免被水流卷走。
“我们这副样子撑不了多久……水里的东西,都想要吃掉我们。除非你同意把我们装到身体里,否则我们没有办法带你前进……”
“那么,都过来吧。”磨弓肯定它们能听见自己内心的念想。她刚这样决定,那群银白色的小鱼,纷纷钻进她的眉心。她突然又担忧起自己想念袿姬的事情会不会全被它们知道了。她询问在哪可以找到她的手臂,却没了回答。“难道我又上当了?”磨弓懊悔地想,自己肯定是容易受骗的类型,出走以来吃的亏,还没学到教训。
“向着有幽魂环绕的地方游去吧。你的手臂上,有很神奇的东西,能使本来该被消灭的我们一息尚存……如果这是命运的安排,你就敞开心扉,把它们也收进身躯中吧……那些都是无缘渡河的孩子们啊。”
“原来那就是神明的力量……别担心,我不会让你们孤零零地消逝。”磨弓重新鼓起勇气,专心地搜集着每一颗细弱的灵魂,甚至不急于马上找到自己的胳膊了。反而是越远离神明发束的灵魂们处境更加危险。找回失物的事,被她一放再放。直到体内越来越喧闹的声音告诉她已经足够,她才来到了断臂所沉淀的河段,再三确认没有掉队的孩子,才把胳膊接了回去。
“向上游吧,带我们回到那个有阳光的世界吧。”
尽管浑身灌满了水,身体较以往异常沉重,为了回应它们渴望的呼唤,磨弓拼尽全力地向上游去。她的身上已经收集了太多幽魂,乏味的陶土,此时竟然也散发出灵魂的香气。水里凶险的怪物也跟了上来。赤手空拳是没有战胜它们的可能的。她低头警戒地注释着水底纷杂的阴影,突然被什么东西钳住了后领,磨弓手伸到背后,却只揪住了一根渔线。她想要把这根线扯断,另一头却传来兴奋的颤动,磨弓被飞速地拖上水面。当她冒出脑袋时,她听见了那个牛鬼的笑声。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鱼呢。钓鱼什么都能钓上,除了鱼。付丧神,你找到自己的胳膊了?那就把你的两只手都给我。”
“我不是妖怪。”被润美拉上船时,磨弓微弱抗议了一句。
“要去哪?”润美没有忘记自己之前的承诺。
“看得到阳光的地方。”
“那就是人间界啦,人间。不过我的船只能把你送到赛之河原。你有没有什么旱地行舟的本事?那样我可以把你送的远一点。”
“和刚才装出来的母亲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呢。你的演技真不错。”
“哎呀,这是挖苦吗?”润美嬉笑着,这次再也没有让磨弓感到不快的东西了。“比起演戏,我还是更喜欢鱼啊。对了,我是牛崎润美。你是?”
“杖刀偶磨弓。”
“很有武士风格的名字呢。”润美并不纠结磨弓的寡言少语。令磨弓感到不舒服的话题,她也绝对不提起。在均匀的浪花拍打声,她单调的摇橹声中,磨弓闭上了双眼,侧身躺下。埴轮是不可能睡着的,她只是需要……冥想?身体里的那些细小的声音,又都到哪里去了呢?她本想再思考下去,却觉得自己的意识掉入了比冥河更要浓稠,更要久远的深潭之中。
磨弓头一次睡着了。
无神论者的旅行 第七章
枯萎的棣棠花像是羽毛粘结成团的死鸟躺在磨弓的手心。她曾把它放在冷库里,好延长它的花期。她看见筋络浮现在卷曲起皱的花瓣上,像是因窒息而萎缩干瘪的肺叶。花朵散发出潮湿又辛辣的臭味,她稍微张开嘴,那气味便如微小的针滚过她的舌头。花朵的颜色,先是变得越发深重,越发焦灼,像是凝结了瘀血,从金黄色的黎明直坠入了无生气的日落余晖。它被放在架子上,孤零零地被框定在规整、平滑而坚硬的工业制品中。那并非是出于人们将花草装点在居处,时刻体验与自然环境和一的趣味,仅仅是一个可怜的人想要挽留点什么,却敌不过它将尽的命数。磨弓的脑袋自然没...
枯萎的棣棠花像是羽毛粘结成团的死鸟躺在磨弓的手心。她曾把它放在冷库里,好延长它的花期。她看见筋络浮现在卷曲起皱的花瓣上,像是因窒息而萎缩干瘪的肺叶。花朵散发出潮湿又辛辣的臭味,她稍微张开嘴,那气味便如微小的针滚过她的舌头。花朵的颜色,先是变得越发深重,越发焦灼,像是凝结了瘀血,从金黄色的黎明直坠入了无生气的日落余晖。它被放在架子上,孤零零地被框定在规整、平滑而坚硬的工业制品中。那并非是出于人们将花草装点在居处,时刻体验与自然环境和一的趣味,仅仅是一个可怜的人想要挽留点什么,却敌不过它将尽的命数。磨弓的脑袋自然没装下什么起死回生的办法。她把它带到灵长园边缘的树林,往昔动物灵们曾凭借此疗养它们在城市生活中受到损伤的自然习性。磨弓先是把它放在土坑里,时不时地看看它有没有复苏的迹象。花朵褪掉了深重的脓血色,变得干硬而蜡黄。磨弓天真地以为只是需要浇水。她小心地捧起尖端枯萎,似乎一触即碎的花朵,躺在了园艺喷头正洒下细雨的绿茵中。纸折成的蜂蝶在她的头顶上方起舞,磨弓伸出手,想让其中一只蝴蝶站在手指上稍作休息。飞溅的水滴沁入它的翅膀,像是中弹一般,湿重的翅膀拖拽着它滚落在草地,在不断扑来的水雾中融成纸浆。磨弓的衣服被浸透,瘫软在她坚固的身体框架上,盔甲和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扑满了水珠。水珠在她的眼窝中聚集,汇入眼球,磨弓大睁着双眼,任由它在眼瞳中划过。演员都有时哭时笑的本事,据说也有临时在脸上滴几滴水充作眼泪的,不过凭借生动的表情,即便是虚假的眼泪也能引人湿衫。那么悲伤之情是真实的,却无法流泪的情况呢?磨弓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几乎从不见掉泪的袿姬。她眨了眨眼,水滴被挤出眼眶,从眼角淌下。
无望成活,完全萎败的棣棠花与能够指挥所有埴轮兵人的舞蹈埴轮,被一同弃置在了神域的鸟居之前。
动物灵们最开始对这个孤零零的埴轮的闯入无比警惕,磨弓所到之处,碰上的动物灵无不龇牙咧嘴,紧张兮兮地拿着小方盒子凑到耳边,捂着嘴巴窃窃私语什么。它们无法伤害埴轮,于是只得识趣地避让。即便是这类敌意的关注也没能在瞬息万变的城市生活中持续多久,它们发现这个失魂落魄的埴轮连武器都忘记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穿行,对挑衅的嚎叫和冲着她的鸣笛声视若无睹时,它们不再在意她,板起面上的肌肉,变回了冷酷、专业又随时可以被替换的熟练工,为了停留在原地,不被甩出去而各自奔忙。她好想找到吉吊,却不知道在哪能找到她。或许吉吊还没有回到畜生界。磨弓想,为什么大家都叫她吉吊,而不是更加亲近地叫她八千慧呢?或许吉吊从未和任何人亲近过。于是,她明明看见了经过却没有搭理她的水獭灵,却打住了上前问话的步伐。此刻的磨弓比灵体们更像是鬼魂。或许她应该拿上旅行手册,即便地图上不会标明吉吊的所在,至少也能把她的面庞和钢筋混凝土丛林隔开,留下仅有一臂宽的安全区域。她乱闯乱撞,被埋没在其中,早就走出了一回头就能看见深绿的灵长园的距离。磨弓不可避免地畏怯,一时间满脑子都是逃回去的冲动。袿姬会怎么看呢?磨弓好希望看到她长舒一口气,接着笑话起磨弓出奔的念头,在轻松的氛围中突然记起手头未完成的活计,撂下话头和她,回到画架或是窑炉跟前。磨弓掐着绑有袿姬头发的那只手腕,忆起了她沉重的危机感,她们如陶瓷一般坚硬又轻易会崩溃的关系。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再多承受,是否能从来不去思考得失。对于几乎拥有一切的神来说,磨弓的筹码,仅仅是自身,而就连她自身的筹码,也是从神明那儿租借而来。在神明回心转意前,想要维持自我存在,就赶紧逃跑吧。她还有想见的人,必须鼓起勇气。
她拦住了所见的水獭灵,向它询问吉吊的去向。它先是抽抽嗒嗒地哼叫着,似乎是在逃跑和克服恐惧之间纠结。首先发出的并不是彬彬有礼的回答,而是毫不留情的斥责。无论是在久远的战争还是最近的骚乱中,磨弓都曾击杀过为数不少的动物灵。她只能连连道歉,希望这样能稍微安抚对方。那根本无法拉近距离,正如吉吊所说,她是永远的陌生人。只是屈从于上级命令,水獭灵才暂时压抑住恐惧和冤仇,刁难似的,用最难懂的说法拐弯抹角地给予含糊的提示。其实那也是吉吊的意思,为了报复磨弓爽约,故意晾她一会儿。
磨弓晕头转向地先后被好几个鬼杰组的成员牵着走,即便想要记住去往鬼杰组总部的路也做不太到了。被领着走进吉吊的办公室时,她一边歪过脑袋夹着手机,嘴里应承着,一边飘逸地在纸上写下什么。座机发出蜂鸣,她立马挂断了手机,按下了对讲的按钮。磨弓疑惑地看到她裱在墙上的书画中,其中一幅居然是袿姬的手稿。
“随便坐。”她在空隙中招待了磨弓。这倒是磨弓人生中第一次被邀请坐下。吉吊又朝门外打打响指,在玻璃幕门外等候的动物灵立即进来询问:是要茶,咖啡还是酒?磨弓摇了摇头。对方仍贴心地询问是否要在她背后加垫一个枕头,空调的温度如何,需不需毯子或是垫脚的板凳。这倒使磨弓难为情来。装着香烟与点心的盒子是不需要询问就必须呈上的。事实上,除了情报,鬼杰组也经营走私的勾当,因此在物质享受方面丝毫不俭省。磨弓想动物灵们应该都知道她是埴轮,而埴轮不用吃喝也感觉不到舒适与否。所以那套贴心的服务,只是在体现专业素养与鬼杰组的财力而已。
“不怕你知道,自从我打败袿姬后,威望高涨,趁此机会拿下了许多地盘和生意……”吉吊接过咖啡,温度刚刚好,香气使人满意,她浅浅地啜饮一口,洋洋得意地向磨弓夸耀起来。恐怕吉吊那难以捉摸的阴谋家性格中还有着贪慕虚荣的可爱之处。吉吊得闲便夹出香烟,服侍的动物灵见状,从口袋中掏出火柴并划燃,恭敬地护着火凑到吉吊的嘴边。如果袿姬的物欲也像吉吊一般充盈,磨弓想她或许也要做到这种无微不至的程度才行。
“……身边都是无能的部下,我去地上也不过几天时间,要料理的事就堆积成山。尽管有进军地上的野心,不过这边的事也抽不开身。”吉吊坐的那把定制的椅子,足以让她舒舒服服地把龟甲和尾巴根部埋进去。她惬意地向后仰,呼出一长串烟雾。
“去不了地上吗?”磨弓担心起自己的目的。
“除了彻底杀死埴安神袿姬,其他的事我都不会轻易说做不到呢。看看我的组员们,也不全是因为我的特殊能力而服从我的。我满足他们,就像袿姬满足人类灵信徒一样。她嘛,万事可以依赖神力,我却是在辛辛苦苦地解决组员们的问题,关心他们的福利,才得到了支持啊。我也许比神明还要伟大哦?也就是说,那个完全听不进去磨弓的话的袿姬做不到的事,我吉吊八千慧就必须做得到。”
“不过,我需要回报。不是什么今天宣誓明天就能改变的信仰,而是切实的利益。磨弓是逃出来的吧?说不定已经丧失埴轮军队的指挥权了。虽然说不完全被袿姬控制,能自由选择要效忠的对象,对我而言确实有吸引力……但我给你的报价,会比你预计的要低很多。”吉吊稍作思考,不自觉用手指碰了碰桌边的计算器,又马上抽回来,捏起嘴边的香烟,朝烟灰缸重重掸了一下。“还有,磨弓需要向我赔偿打碎我烟具的损失——开玩笑的啦。卷烟也算不错。”
“你想要什么?”磨弓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再多受一秒吉吊的评估。刚刚苦苦要寻找的人到底是谁?
“为我效力吧。当然,不会让你在这儿,亲自为了我和你心爱的主人敌对。我可不敢把我的性命横在你俩的关系上。”
“请不要这么说。”磨弓盖住了她的手腕。
“埴轮也会闹别扭吗?算了。我对你的安排是让你去到地上,辅佐我选出来的代表呢。人选还没确定就是,你也趁着这个时候好好在人间玩玩吧。早些时候棣棠和丁香开得都很好呢,趁你还赶得上去看一眼吧。”条件已然谈妥,吉吊也立刻换上朋友的面孔,说些如同春风般暖融融的话来。
“所以呢,要怎么过去?”磨弓没有和她讲价的余地,只能郁闷地接受。不过,她也没有打算全心遵从吉吊的命令。或许吉吊也明白这点,纯粹只是想借磨弓之手威慑那位远在人间界的代言人吧。
“首先要穿过环绕畜生界的暴风……”吉吊拉开挂轴,上面画着类似星系的图画,那其实是描述着畜生界、地狱和三途河的地图。“我们从障壁薄弱处,也就是这里出发。”她指向畜生界地图的一角,那里是所有走私路线的始终点。吉吊精心打理过,上了一层甲油的指甲像是陶瓷那样反射着莹润的光彩。
“我们?”
“没错,具体来说,我和你。你应该还可以飞吧?那样我就不用叫部下来把你背过去了。还有,别两手空空的到地狱去啊,拿上武器,途中会遇到地狱的妖精和鬼哦?”
“明白了。”磨弓本打算知道路线后独自前往地上。
“都变成我的部下了,是不是应该说‘遵命’呢?”
“……不。”磨弓发誓如果吉吊再把她称作自己的部下,她和吉吊其中有一个必须死。
“这是什么,忠贞的叛逃者?你真有意思。”
与吉吊一同接近暴风最薄弱的障壁时,磨弓回头望了一眼畜生界的风景。以往她都是从灵长园的那边眺望着这座大都会,如今来到了它荒凉的背面。
“怎么,还舍不得吗?大不了你再回来好了。”吉吊站在高处,等待前往探路的水獭灵回报消息。在狂风附近,说什么都要靠吼的。而且,烟也点不着。所以她的表情看起来不同往日平静,仿佛被那暴风的狂怒感染了。
“不会了。”磨弓低声的呢喃被风暴撕碎。她的发丝和头上的发带向着灵长园倾倒而去,那里大概仍然一片平和。她想即便是丢了手稿,袿姬不以为意地重新画了一幅。无论丢失了什么,重新再做一份便是,这就是她一直以来的行事作风。磨弓双手垫着头颅,安抚着她烦忧的发丝,被双臂夹住,她也无法轻易回头了。水獭灵从障壁中飞扑出来,在地上滑行了好一段距离,跳起来,拍拍肚皮,滑稽地拖着尾巴摇摇晃晃地走向吉吊。
“磨弓,我们走了!”吉吊飞身跃到磨弓面前,伸出了手。“过了障壁,还有地狱的业风,抓紧了。”磨弓把抱在脑后的胳膊放下。由于吉吊先伸出来的是右手,磨弓习惯性地也伸出右手。两人都看见了磨弓手腕上的一抹蓝色。吉吊还特意把她的手腕扭到上方,确认清楚后“啧”了一声。磨弓把手抽了回去。
“不是吧?”吉吊夸张地喊叫道。
“才不是你想的那样!”以防吉吊听不清,磨弓特意抬高了嗓门。
“人不可貌相啊。埴轮啊,埴轮也一样呢。”
“住嘴。”
吉吊不过多纠结,转而拉起磨弓的左手,自己领在前头。跟在某人身后的体验并不新奇,但磨弓这是头一次与某人携手并进。不过造化弄人,偏偏对方是吉吊。不是每个初体验都是美好的,磨弓慎重地总结。此外,她微妙地感觉到,吉吊的手好像比袿姬要小一些。穿过障壁时,风沙撞在磨弓的皮肤上,发出了铮铮的响声。吉吊压低脑袋,抬起的胳膊护着面颊,艰难地顶撞开暴风向前飞行。那狂风像是捶打到耳边的无数记摆拳似的,阵阵轰隆声快要把耳膜击破。磨弓并未受到太大影响,风沙刺入她的眼睛,她连头都没低一下。磨弓觉得,让吉吊冲在前面也太过勉强。她移到吉吊身前,用背部抵挡着袭来的狂风,让吉吊好受一些。吉吊重重地点头,两人心领神会地加速飞越风墙。尽管风势依然很大,沙子却已然被淘净,烈风中只有被切割开的焦灼的气息,伴随着硫磺与脂肪的味道。
“已经到地狱了。”吉吊越过磨弓的肩头,看了眼遍布红色骸骨的地面。
“这里的风,应该受得了吧?”因为太过安逸,吉吊的双手都已经不知不觉搭在磨弓的肩上。她难为情地提醒着。
“我说受不了的话可以一直抱着磨弓吗?”吉吊戏谑地笑着,友善地把磨弓轻轻推远。“啊,这也算约会吧,在地狱约会?感觉真不错啊。”
“约会是什么意思?”
“恋爱白痴?”
磨弓想,骂人的话也不必搞太明白,没有追问下去。她的手搭在腰间别着的剑上,随时留意着远处的动静。
“那束头发……可以和我讲讲吗?”吉吊甩着手,反倒悠闲地跟在磨弓身后了。
“不。”
“我没有别的意思,神明的头发有什么特殊的作用的吧?或许有人会出个好价钱——”
磨弓拔刀把冲出来的幽魂斩成了两半。她用极小的动作调转刀刃的方向,灵巧地挥击,接连冲出来的家伙全都恰好碰到了刀刃,由自身的速度带动而被开膛破肚。出于习惯,磨弓将刀子猛地下戳,以此甩掉刀上的血迹。
“你说什么?”她刚刚没有听到吉吊提到的开价的话。
“没什么,你专心观察敌人的动向吧。”即便磨弓不能指挥埴轮军团,单纯论武艺也很高超,吉吊不免将磨弓与自己的部下对比起来,不能对她使用能力,着实太可惜。除开武艺,忠诚心和奉献的诚意,也让吉吊相当眼热。但那就不得不提起磨弓可恨的创造者埴安神袿姬了。不仅是外在,磨弓的性格应该也是袿姬所塑造。理想就像是一面镜子,照出内心缺憾之处。从磨弓的身上,吉吊看见了外在表现出强烈的控制欲,而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袿姬。她解开了最后一个绳结。不过那也遗憾地意味着,这个被放跑的土偶在袿姬那儿已经讨不到半点好处了。毕竟为了源源不断地提供安全感,吉吊并不相信袿姬会把所有的期望寄托在仅一个土偶身上。就在吉吊怀疑自己花大心力离间她们是否值得时,磨弓手腕上的头发又使她稍微动摇。究竟在磨弓身上投入多少呢?能在她身上实现多大程度的野心呢?吉吊一面盘算着,一面抱着残酷的好奇心与半是怜悯、半是讥讽的态度,看着磨弓在前方与越涌越多的敌人战斗,挥剑跳起一场场致命的舞蹈。
“磨弓,靠过来,把刀子收好。”吉吊看见金色羽翼的地狱守卫接近,她对磨弓下达了简短的命令,脑海中则翻起地狱官员的名册,打算机灵地先说出恭迎的话语。“是二羽渡大人啊,在地狱中可不常见到您……烦请问有何贵干呢?”吉吊不紧不慢的招待反而让面前行色匆匆的少女眉头紧皱。
“动物灵?还有这个……是什么?赶快回到你们的地方去吧。”被吉吊称作“二羽渡”的少女无情地下达驱逐令。尽管快要被烈风吹跑,尤其顶着两片风帆似的羽翼,她的声音倒是坚定又嘹亮。吉吊悄声告诉磨弓,这是地狱口岸的守卫,名唤庭渡久侘歌。
“这其中可能有些误会,不,还是请让鄙人先自我介绍吧,我是鬼杰组的组长,吉吊八千慧,我和您的上司曾达成协议,暂时持有地狱的通行权……”地狱的官员,大部分是些见钱眼开的家伙,想要走私活动顺利进行,少不了上下打点。吉吊向久侘歌搬弄着她在地狱的人际关系,久侘歌撅起嘴,吉吊并不知是她天性驽钝,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明晃晃的小判。
“从一开始就不知道你到底要干嘛,都说了快点回去了!”久侘歌根本没在意到吉吊的贿赂。“地狱的大暴风要来了!”
“您不是在把守要道,而是传达暴风的消息吗?”
“真迟钝啊,别再想些有的没的了,快点回去吧。”
“多谢您的好意,可以再告诉我,风暴的范围有多大,到这里还有多久呢?”
“我才不记得这些……”看来,阎魔应该是告诉过她,不过她记性并不太好。“问那么多是干什么啦,不想被卷到深层去的话就快点回去啊?”
“如果暴风是和畜生界周边的风墙一样的程度的话,我应该没问题。”磨弓捏紧了腰间的剑。既然踏出了第一步,她不会轻易回头了。“吉吊你……可以暂时撤回畜生界。只要告诉我线路的话——”
“开什么玩笑,怎么会让你知道我们鬼杰组的秘密路线?啊,小磨弓是想趁机甩掉累赘是吧?”
“喂喂,有没有听进我说的话啊?”
“抱歉,我们不会回去。”辜负了对方的善意,磨弓做不出什么歉疚的表情,只是微微垂首。那反而显得她更顽固了。
“在这里纠结的话,说不定暴风就跟上来了哦?二羽渡大人还是优先关照其他人吧。”吉吊附和道。
“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久侘歌连连摇头,忧心忡忡地还想要说些什么。两人已经越过她继续前行。
“速度够快的话,应该可以擦过暴风的边缘。如果情况变得糟糕的话,就拜托磨弓像之前那样护着我啦?”
“没问题。”
“和磨弓一起来,真的太正确了呢。磨弓说没问题的话,我是相信的。”吉吊想,回去一定要把负责探路的水獭灵臭骂一顿,接着盘剥尽它的价值。在业风之中加速飞行,说话和倾听都异常吃力。吉吊勉强接受了磨弓的冷淡,而磨弓满怀感激地受用吉吊的沉默。吉吊偶尔从领子里掏出袖珍罗盘确认方向,告诉磨弓应该还有多久飞出地狱。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三途河岸。地狱的风景也差不多看腻了。话说那个鸡神提醒的危险的大暴风,根本没瞧见影子……地狱的官员都喜欢小题大做吗?”吉吊不屑地把被吹乱的头发撩到耳后。磨弓倒是再见识到吉吊的表里不一:明明方才还称呼对方为“二羽渡大人”。磨弓并不懂得揣摩人心,所有思维敏捷的人在她眼里都不可捉摸——甚至让她吃了不少苦头。快些到达地上,也能快些与吉吊分别,她宽慰自己。
“天色还不见亮……是我的表没有调到人间界的时间吗?不,距离能看得到阳光的地方,还远得很。这不对劲。”吉吊“啪”的一声合上了怀表。那似乎按下了某种可怕事物的开关,红色的闪电在阴暗的天顶上爬窜,侵略性地亲吻,击碎任何触及之物。连串的雷鸣声在灰暗的云墙中敲打,犹如怪兽的无数只饥饿的胃袋。刀片一样的业风,似乎能将肉体和灵魂都一并切碎,送入风暴口中。吉吊完全看不到风暴的边界,她在心中咒骂着自己的过于乐观,她叫喊着,让磨弓赶紧带她撤离。但当她们亲眼看见暴风时,已经太晚了。旋风拉拽着她们,轰鸣声越来越近,她们已然涉入了漩涡。
“会被卷到深层……希望我的人际关系还好使。”吉吊见挣脱无望,干脆计划起下一步的行动。磨弓却执着地护着她,乃至不计前嫌地用身体挡住吉吊除了龟甲以外的柔软的部位,并罕见的强硬地把她的脸按到自己怀里。磨弓腾出一只手臂持剑,驱赶着向她们冲过来的怪异的风刃。“这风暴很不自然,好像在狩猎活物。吉吊,你能辨认出风暴里面的东西吗?”任何话语声在出奇剧烈的暴风中都像是马上破裂的肥皂泡,磨弓只能凑近吉吊的耳边如此说着。
“我明白了……那里面是风鬼啊。说到地狱,任何的东西都和鬼有关才对吧。”
“是鬼的话,打败它,风就能停下来。”
“不如说必须战斗呢。被鬼抓住肯定会死吧。”
“还能坚持住,暂时不被卷进去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磨弓放开了她,坠向暴风中心。
无神论者的旅行 第六章
时间:四月
不知是由于磨弓爽约,还是已经动身前往地上的吉吊分身乏术,她们之间的秘密通信中断了。磨弓仍惦记着给吉吊回信,遇到机会便旁敲侧击地询问袿姬自己是否可以借用纸笔。
“磨弓要纸笔做什么?”
“这个……想要稍微练一下字。”
“真稀奇,磨弓什么时候会写字的?”
“既然能认识字,稍微学一下应该就会啦。”
“可别是在逞强啊。”带着好奇,袿姬半信半疑地把她拉到书案旁,取出纸,铺平压实。磨弓没有闲着,赶紧预备好了笔墨,如果袿姬不是清楚往常都是为她准备,磨弓的动作才如此熟练,她定会以为磨弓胸有成竹...
时间:四月
不知是由于磨弓爽约,还是已经动身前往地上的吉吊分身乏术,她们之间的秘密通信中断了。磨弓仍惦记着给吉吊回信,遇到机会便旁敲侧击地询问袿姬自己是否可以借用纸笔。
“磨弓要纸笔做什么?”
“这个……想要稍微练一下字。”
“真稀奇,磨弓什么时候会写字的?”
“既然能认识字,稍微学一下应该就会啦。”
“可别是在逞强啊。”带着好奇,袿姬半信半疑地把她拉到书案旁,取出纸,铺平压实。磨弓没有闲着,赶紧预备好了笔墨,如果袿姬不是清楚往常都是为她准备,磨弓的动作才如此熟练,她定会以为磨弓胸有成竹。磨弓先是用握剑的那只手提起笔,却犹豫再三,几滴墨水掉到洁白的纸上,尽管面上没有变化,磨弓的肩膀垂下去,似乎是在懊悔。袿姬忍不住轻声嗤笑。
“挥剑的时候倒是很自信呢,对付不了小小的一支笔?”
“您说的对。”磨弓习惯性地回答着,少见地没有在意袿姬的话。她将笔腾到另一只手上,颤抖着落了笔。
“左利手?”袿姬惋惜地想,换成钢笔就好了,磨弓一定会满手沾满墨水,把字迹蹭花。那的确是捉弄磨弓的良机。她马上关注起磨弓笨拙的字迹来。忍笑很辛苦,尤其是她试图在一个墨团中艰难地识别出任何对的上的符号。接连尝试几次后,清晰的字迹竟从墨团做成的卵中脱胎,原先像是虫子,后来则是羽翼未丰,光秃秃的雏鸟。再试下去,磨弓像是控制住剑刃那般,完全控制住了笔锋。她另起一行,写上了首不知是何时,不知在何处看见过的和歌:
花好终难留 飞花点点散不休 空惹一腔愁
“居然是和歌?我还以为磨弓会先写自己的名字来着。”
“啊……我没见过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吉吊彬彬有礼的来信倒是只会写上“杖刀偶”,而早鬼则是画个埴轮了事。能够学习到的地方实在有限。
“只是凭印象照抄吗?”袿姬舒了口气,浅浅笑道,“那我来教磨弓写自己的名字吧。”
“承蒙厚恩——”来不及多客套,袿姬的右手抓住了她握笔的左手。令袿姬失望的是,只是示范了一遍,磨弓就能很流畅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不过,她仍是以写得不够好为由,提出模棱两可的修改意见,较劲似的拉着磨弓的手一遍又一遍地示范,从磨弓的名字,到自己的名字,再到和歌。磨弓委婉地提醒袿姬,轮到她值守了,袿姬装作没听见。
“我是十足的笨蛋,袿姬大人身为书画的天才,教了这么多遍,我还是没学会……着实冥顽不灵,请绕过我,让我老老实实遵守本份,持剑维生吧。”
“是的呢,磨弓还差得远呢。去干你该干的事吧。”听到这话,磨弓松了口气。虽然顺利脱身,但没能成功讨到纸笔,如何给吉吊回信呢?磨弓马上又苦恼起来,止步不动。
“……堆放在这儿的藏品太多了,我打算腾一部分到别的展馆去,磨弓帮我的话,我就送麻纸和笔墨给你哦,作为奖励。”
“好……太好了,什么时候?啊,抱歉,首先应该表示感谢……”磨弓手足无措,言语失状,只得深深鞠了一躬。从头顶传来袿姬的笑声,让磨弓更感难堪。她努力地不去在意吉吊的批评:她只不过是袿姬的玩具。
搬运藏品仅仅是赠礼的由头,对于不会感到疲倦的埴轮而言相当轻松,即使袿姬在藏品的选择和展出位置不断纠结,要求磨弓来回搬运调整,也比她预计的耗时更快地完成了工作。干劲十足的磨弓呆立在原地,望着两手空空的袿姬,以为工作尚未结束,等待她发出下一个命令。如果再不说点什么,磨弓的脑袋便会难过地垂下去了。她受挫的样子尤其能使袿姬感到愉悦。袿姬拖了好一会儿,才告诉磨弓在原地等待,她会去取约定好的赠礼。
“因为是新做的,花时间准备了。要耐心地等待惊喜揭晓的那一刻,可不能擅自跟上来哦。”即便不用提醒,磨弓也会乖乖遵照指示,她并不想给袿姬任何反悔的机会。袿姬却心安理得地将其解读为忠犬的百依百顺。
走出展馆的袿姬接到了人类来访的报告。她从传递来的视讯中辨认出来访者的身份,正是之前被动物灵附身,击败她的人类之一,普通的魔法使雾雨魔理沙。此时她正对着镜头欢快地招手,曾以纯粹的人类的身份到访过一次,魔理沙便认为自己是熟客,催促看门的埴轮们赶紧放行。袿姬想起上次魔理沙到访,她未能亲自见上这个强大的人类一面,只是通过磨弓的报告稍微地了解了魔理沙的事,心中仍有些好奇。
“哟,你是那个……”魔理沙见到袿姬,马上摆出老相识的样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该如何称呼。
“造型神啦。”
“词都溜到嘴边啦,我记得的。真是的,你看起来像是本土的神吧,怎么会有那么拗口的名字啊。如果不是那么拗口,我早就说出来了哦,绝不是没想起来。”
“那你就称呼我为邪神吧。”
“哈哈……还没忘记被误会的事啊……在小气这方面,神明都是共通的。”魔理沙虽然在挠头,但并未有半分愧色。“话说灵长园的造物可真了不起……”魔理沙马上转移了话题。
“……要是你选择站在我们这边,一起改变畜生界的话,这里所有的道具任你取用哦。”袿姬表示着欢迎,随后抛出了招揽的话头。
“这倒很有吸引力……”看上去天真无邪的魔法使随口应付着,却狡黠地没有作出承诺。“不过我到现在都没有搞懂纷争的源头呢,再卷进去可不明智。冷静地旁观也是在全力避免给您添麻烦啊,这不是冷漠,而是我这个可爱魔法使的善意哦。”
“被很干脆地拒绝了啊。”
“才没有这么无情呢。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答复。”
“那么,想不想要一个你的雕像呢?”
“敬谢不敏了,毕竟刚见面时你说过很可怕的话啊。”魔理沙突然想到什么,“对了,你的塑像都会自主行动吗?万一我同意了,我的复制土偶不就成了你的工具了吗?”
“啊,被发现了,只能来硬的了吗?”
“喂喂,可别乱开玩笑啊,差点就要开火了。”看到袿姬只是在微笑,并没有采取行动,魔理沙把八卦炉收了回去。“我来到这儿可不是给你当模特的,磨弓呢?”
“磨弓?”
“这副一点也不记得自己的埴轮兵长的语气是做什么啦?她没有跟着你吗?”
“啊,她有自己的事要忙呢。”
“看在我大老远赶来的份上,你作为她的主人,就不能稍微让她休息一下,过来见见我?”
“不。”袿姬不假思索地拒绝。“你找她是有什么事呢?”
“朋友之间相见是不需要有什么特别的契机的啦。”
“朋友?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只是你单方面这么认为吧?”
“就因为对方是土人偶,所以认为我单方面地对其灌输感情,把她视为陪伴吗?是呢,毕竟是亲手做出来的,会对她作为人偶的部分深信不疑也很正常。即便能对人的言语和行为做出回应,也能视为是人工智能的作用。但为什么每次提及自己的感受,她都会避而不答呢?明明顺着说话者的意思撒谎也是一种选择,还更让人心安哩。磨弓反复强调埴轮没有自我,其实是在微弱地给出提示啊。”魔理沙回忆起她遗憾的神情,她关切地冲上来的样子。
“明明只见过一面,你也太多愁善感了吧?”
“真不好意思,我可是神经大条的那类,反过来,是作为监护人的你很迟钝哦?不管你怎么说,我都把磨弓视为朋友。”
“行了,我会告诉她你来过。”袿姬平静地下达了逐客令。
“就不能再通融一下?好歹也是神明大人啊?”魔理沙还想说下去,却意识到这样不会有结果。她逃离的那个家也曾给她带来类似的感受。“好了好了,下次再来就是,真不巧,撞见的是你。”
“下次来要带着来做模特的自觉哦。不然就把你的肉身当作伴手礼了。”
“没人会蠢到违抗神明,不是吗?所以随你高兴。”魔理沙撂下这话,闷闷不乐地飞走了。
袿姬进来时,磨弓正对照着展牌,用手指描摹着上面的字迹。她的脚步声听起来比平常更要急切,却并不因欢快而变得细碎,倒是有如大敌当前般的坚定。磨弓并不想在最后时刻出岔子,她谨慎地转过身,恭敬地等候着袿姬发话。即便看见她怀里千代纸所包裹的礼品,磨弓匆忙地瞟了一眼,便盯向地面,绝不展现出过多的兴趣。
“跟我走。”考虑到可能会被人类灵撞见,袿姬叫上磨弓,回到神域。磨弓大感疑惑,随即马上把自己过往的行为评估了个遍,却越寻思越困惑。唯一的可能就是她与吉吊的会面,她们的秘密通讯败露。磨弓仍在纠结是自己先一步认错,还是装傻到底。如往常一样采取防守姿态或许是最稳妥的选择。于是,袿姬不说话,她也坚决不开口。
“那个魔法使来过了。”袿姬把给磨弓的礼物放在了一边,随后操起言辞的利剑,磨弓的战斗直觉告诉她那是一次引蛇出洞式的攻击。防守,却不能太消极,采取格挡的架势,向前移动脚步。
“啊,她是来过,不是得到了您的允许,可以参观您的作品吗,那次是我接见的。”
“仅仅是接见了吗?”
“我给您做了详细的报告,如果还有疑问,我马上再核查一遍,并再向您报告。”拨挡开这一击是不够的,那样便无法预测下一击的动向,最好将其引诱至自己期望的方向……磨弓暗暗觉得这样能行。
“不必了。”袿姬抽回了进攻的势头,磨弓暂时得以喘息,但她并没有掉以轻心。她专心思考着袿姬的下一句会指摘她什么地方。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劈过来的并不是利剑,而是另一手的斗篷,磨弓并不知晓那里面有什么。
“我说的不是你接待的那次,就在刚才,她又来过了哦。”
“是……是这样吗?”磨弓几乎脱口而出,要代替魔理沙向袿姬道歉。然而,主动地把其他人的过错揽到身上,不正好又给了袿姬处罚她的理由吗?这次她尤为谨慎地等待袿姬先表明态度。
“是啊。而且是专程来找磨弓的哦。”
“可是……她没有见到我就走了……不是远道而来的吗?从地上过来一趟应该很辛苦吧?魔理沙小姐是那种容易放弃的性格吗?”提及魔理沙,她再也无心进行言辞上的决斗了。不如说,磨弓的要处已经受了伤,无法维持战斗的姿态。“我……是不是被讨厌了?”
“才没有。磨弓比自己想象的要受欢迎哦。她说磨弓是她的朋友来着。”
“朋友……魔理沙小姐真是这么说的吗?竟然想和土偶交朋友。”虽然在自嘲,磨弓的语气却罕见地轻松。
“是啊,是她单方面以为和磨弓是朋友哦。但是,成为朋友是不可能的。我把她打发走了。”
“为什么——”磨弓发出了短促的质疑,但袿姬并没有注意到,我行我素地讲了下去。
“对她的承诺是,要先加入我和人类灵,一起改变畜生界,才可以任意使用灵长园内的道具呢。但被她拒绝了。那么,她也就没有权限指挥你,让你扮演她的朋友。”
“扮演?”吉吊挑衅的话语,再度在她耳畔回响。终于,磨弓也忍不住问了出来:“我是玩具吗?”
“对于想和你交朋友的人?当然是。玩娃娃的小孩子,不都把它们当作朋友吗,稍微懂点事,就甩在身后了。”
“所以呢,您不也是把我当作和小孩子交易的玩具吗?如果魔理沙小姐最后会厌倦我,把我抛弃掉,那为了得到她的支持,把我也算在交易筹码内的您不是更残忍吗?至少在刚得到我的那刻,她会真心地感到高兴吧?您倒是随时做好了舍弃我的准备呢。不,这很合理,毕竟您可以想造多少个就造多少个。”
许久,袿姬才说出一句话。
“磨弓,这就是你一直试图藏在石头般的外表下的真实的你吗?”
“我不知道。一直不都是您说了算吗?”磨弓预感到被毁灭的结局,绝望地回答道。“您一定很讨厌我吧,不然,您怎么会把唯一能使埴轮感到痛苦的东西,加到我的身上呢?”
“讨厌?我还以为你有多聪明呢。你为什么不用仅有的一点自我,问问自己怎么还好好站在这?”
“我猜,大概是我的痛苦能让您感到愉快吧。某种程度上而言,确实是我的殊荣。是啊,只要能让您开心,我也就尽到了我的义务——身为玩具的义务。”
“这是你自己的真心话,还是别人这么告诉你的?”袿姬冷笑着,“埴轮只会工作,根本不知道玩具是什么吧?你说的话,好像是从卑鄙的动物灵嘴里说出来的。”
“您很了解您的敌人。而您的敌人……他们已经了解了我。”磨弓闭上眼,承认了一切。“处死人类灵的时候,就早该被毁灭了。我只有一个遗愿……请告诉魔理沙小姐,有机会的话,我真的很想和她做朋友。”
“不。”
“好吧,您说了算。毁灭会自我修复的埴轮需要用到什么工具?”磨弓走到了工具架前。
“我说了,不。”
“您介意再说得明白些吗?啊,毕竟我是蠢材嘛。”
“不会让你传达出那样的遗言。连最后的话都不是留给我的,怎么可以?”
“那么,就再附带几句好了。”大难临头时,反而再也感觉不到紧张了。“我完全不能理解袿姬大人在想什么呢。拼命地追上您的脚步也好,逐字逐句地解读您的深意也好,无论如何都相差甚远。您将自我意识送给了错误的人偶。虽然不敢说没了我,您就会变得幸福,但请施予我一些慈悲,结束我的痛苦吧。”
“不,不,不会答应你自私的要求。就这么想要摆脱我吗?”
“失去忠诚心的埴轮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吧。啊,埴轮是没有心的呢。”
“是谁把你变成这样的?是那个人类吗?还是吉吊?他们不都伤害过你吗?把你打碎,蛊惑你犯下可怕的罪过……你宁愿相信她们?”袿姬声音颤抖,自言自语,或许根本没有听进磨弓的话。
“原本是更想要全心相信您的呢。”笑容是磨弓永远无法掌握的表情,因此所有的自嘲仅剩未被稀释的苦闷。
“你必须相信我,你只能相信我。畜生界到处都是危险,只有我——”
“不是还有地上的世界吗?”磨弓轻描淡写地回答。她听见筒中的金属片互相撞击,齐齐砸落在地上的声响。收纳的竹筒碾过刀片,发出略微刺耳的咔滋声,骨碌碌的滚动声。磨弓这时才回过头,惊恐地发觉袿姬手持剪刀,即将向自己划去。她冲上去抓住了袿姬的手腕,无暇顾及自己的力道会不会把对方揪痛。
“杀了我吧,怎么都好,但请不要这样!”袿姬仍顽固地尝试把剪刀凑到耳畔,磨弓只能死死扼住她的手腕,另一只胳膊扣到她的胸前。袿姬扭转身体和手腕却纹丝不动,她抓挠着磨弓的胳膊,又握拳击打了上去,却没留下半点伤痕。
“放开。”她停止了挣扎,甚至无力站着,干脆拖着双腿,将全身倚靠在磨弓身上。但她仍然在颤抖,磨弓看到她被抓握住的手腕处浮现了一大块红斑。袿姬忍耐着疼痛,镇定地命令道。
“不,您先把剪刀放下。”磨弓惊叹于她的毅力,在承受痛苦的状况下,仍没有松手。她减小了力度,顺着袿姬的手腕缓缓滑向手背,掰开她捏着剪刀的手指。此外,磨弓伸出一只脚,随时预备把落下的剪刀踢得远远的。
“好痛……我没准备做蠢事……”听到袿姬痛苦的低吟,磨弓才看见她的脖子根部漫起大片的红晕,青色的血管几乎要从透明的肌肤里跳脱出来。几滴泪水顺着她的面庞滑落,汇集到下颏并撞在一起,砸到磨弓的胳膊上。
“我不想伤害您……”磨弓松开了她。
“磨弓已经那样做了。”她挑起一绺头发,将其剪下。磨弓错愕地看着缺角处。她想拿来梳子,帮袿姬把短一截的头发掖进深层。袿姬拉起了她的手,解开了磨弓固定护臂的红绳,把她赤裸的手从中剥离出来。陶瓷人偶的手并未因持剑、控弦和捻箭而变得有半点粗糙,光滑到诡异的地步,比例完美,形状匀称,尽管磨弓的手掌比袿姬还要大上一圈,却并未有笨重之感。倒不如说,那是极具有女性气质的一双手。手背的掌骨清晰可见,显得单薄而柔弱,手指的线条舒缓地于指尖收拢,她的指腹并未因追求稳定的持握而被雕琢得肥厚、圆润,那更像是落在玻璃窗上的雨滴的形状,轻盈,可爱,使人心碎。而那摊开的细腻平滑的掌心,似乎随时准备好稳定地托起对方的手,像是呵护雏鸟一般给予安抚和慰藉。袿姬克制住了把脸埋进去的冲动,那只不过是她无数杰作中的其一,微不足道的成就,不可能痴迷其中无法自拔。她必须反过来,统治自己的作品,郑重地留下个人的印记。于是,她把她水蓝色的头发绑在了磨弓的手腕上,紧实地绕了好几圈,并打了个漂亮的死结。接着再把磨弓的护臂穿回去,重新绑好红绳,确认内层的头发被稳妥地保护在内。
“为了让你记住……你是我的。”
“嗯。”磨弓前所未有地感到疲倦。“如果袿姬大人能告诉我,我是您的什么,就更好了呢。不过,或许还是不要知道的好。”磨弓抱着那只胳膊,等待袿姬继续说下去。在片刻沉默后,她惯常地深深鞠躬,说了声抱歉,然后告退了。
无神论者的旅行 第五章
时间:四月
“有人说你死了。也有人说,现在的埴轮兵长是和上一个一模一样的全新土偶。”吉吊将手上夹着的卷烟凑到唇边,深吸一口,烟丝滋滋地燃烧着,不规则的火红圆环向着她的指节奔去,留下一节仍保持着筒状的疏松的烟灰。“看到你之后,我才放下心,你还是你。这段时间你去哪了?过得怎么样?啊,不想和我说也没有关系,我应该先和你道歉?”烟雾从她戏谑微笑着的嘴角跑出来。吉吊扬起眉毛,却盖上了眼帘,那使她染上了些许忧虑的色彩。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并不是为了谁而忧虑,仅仅是怀念起用烟斗品尝烟草的滋味。仅在对物件的喜爱这方面,她才稍微靠近了袿姬。“放心吧,我的手下办事谨慎,没人知道我们的会面。”这句话倒不假,光是...
时间:四月
“有人说你死了。也有人说,现在的埴轮兵长是和上一个一模一样的全新土偶。”吉吊将手上夹着的卷烟凑到唇边,深吸一口,烟丝滋滋地燃烧着,不规则的火红圆环向着她的指节奔去,留下一节仍保持着筒状的疏松的烟灰。“看到你之后,我才放下心,你还是你。这段时间你去哪了?过得怎么样?啊,不想和我说也没有关系,我应该先和你道歉?”烟雾从她戏谑微笑着的嘴角跑出来。吉吊扬起眉毛,却盖上了眼帘,那使她染上了些许忧虑的色彩。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并不是为了谁而忧虑,仅仅是怀念起用烟斗品尝烟草的滋味。仅在对物件的喜爱这方面,她才稍微靠近了袿姬。“放心吧,我的手下办事谨慎,没人知道我们的会面。”这句话倒不假,光是能摸清磨弓的习惯却没有被发现,已经相当能证明鬼杰组组员的能力。
水獭灵在灵长园边缘出现时,磨弓才把前来参观的人类送出去。那是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她身着富有西洋趣味的服装,戴着夸张的尖顶宽帽,与崇尚着忧郁与静美的东洋审美并不相似,脸上总挂着活泼而兴致勃勃的表情。她用类似扫把的道具才能够飞翔于空中,却丝毫没有因被缚于地面而丧失神气,踢踏着轻快的脚步,使得跟在后面的磨弓也不自觉加快速度。像是行进乐队队首的指挥家,她将手中的扫帚当指挥杖,变着花样地挥舞。无论是谁在她的身边,都会不自觉地放松并露出微笑吧。磨弓也尝试抱着轻松的心态,听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
“唉呀,能造出有自我意识的人偶还真是厉害。我有个家里蹲朋友,一直都想要做出类似的人偶呢。到底是差了什么呢?啊,难道是材料的问题?不过,叫那种都市派去玩泥巴,她肯定是一万个不情愿的。
”家里蹲?都市派?净是磨弓不了解的词语。她含糊地接受着。“袿姬大人的作品,能够吸引灵魂寄宿其中。我们埴轮能自主活动正是因为这点。”
“诶?所以驱动你们的不是魔法,而是灵魂?不,怎么说也挺暗黑的吧?听起来就像是把人的灵魂灌输到人偶里的邪恶魔法啊。”魔理沙脸色大变,神神秘秘地靠近磨弓,将手举到耳边合成筒状,“喂喂,有人在里面吗?啊,磨弓不要说话,我听见了!你的身体里有个人在求救呢!还有还有,砰!砰!”
“什么?”
“它敲着你的胸膛,拼了老命想要出来!”
“……魔理沙小姐是在开玩笑,对吧?”
“切,磨弓没有被吓到啊。”魔理沙摆了摆手。“没劲没劲,就算里面真有什么灵魂,也只能是老爷爷的吧。磨弓你啊,千万别和那个红白巫女一样,明明是个小女孩,但心里其实已经是大叔了!”
“您说的是博丽灵梦小姐吗?她的强大确实让人印象深刻,袿姬大人对她相当感兴趣。”
“造出你这种性格的人偶,自然也会对暮气沉沉的巫女感兴趣啦。不过,那两人都算得上天赋型呢。”说到这,脸上什么也藏不住的魔理沙沮丧地撇了撇嘴,但很快便恢复了轻松的样子。对于少女而言,心中的阴霾不过是万里晴空中的一缕卷云。那使磨弓短暂地忘记了自身处在时刻淘汰着这类天真的畜生界,以及比那畜生界更要成熟,更要坚固的要塞。
“话说回来,这地方还真是苦闷。你那位不靠谱的大人想要往上跑也能理解啦。”
“请不要这么评价袿姬大人。”
“生气了?抱歉抱歉啦。”
“埴轮是没有感情的,谈不上生气。维护袿姬大人的名誉也是我的义务。”
“我倒是不觉得意外就是,毕竟地上也有像你一样视主人高于一切的从者。净是些奇怪的家伙,换句话来说就是很有个性。”
“个性……”
“光说是理解不了的啦。磨弓要不要也上来看看?真是的,神明到处乱逛,搞得灵梦也紧张兮兮的,虽然懒得做出行动就是。一直留你看家也太不公平了。”
“灵长园必须有人值守。另外,既然袿姬大人让灵梦小姐感到紧张,再添一个埴轮兵长,她就更焦头烂额了吧?多为灵梦小姐着想一下啊。”
“虽然是反驳我的话,但我很喜欢哦,你这家伙也不是毫无个性嘛。磨弓你啊还是太嫩了,有一类人表面上不想被打扰,但真没人看望的话,就会过得相当凄惨,明明向其他人求助就好,非要一个人在漩涡里打转……在这种情况下打扰就不能叫打扰,那是在拯救其他人的生活啊。”
“魔理沙小姐知道那个鬼杰组的组长吗?”
“之前就是她带我来的畜生界啊。”
“你们诡辩的样子如出一辙呢。”
“不对吧,我明明是可爱的魔法使,和那个笑里藏刀的货色不一样吧?还有啊,那种光是触碰到其他人就让其失去反抗意志的做法,和用真心感染其他人肯定是不一样的。”
“嗯,就当您说得对。”
“倒是把对主人百依百顺的态度放在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的身上啊。”魔理沙虽然在抱怨,但仍然嬉笑着。那使本在纠结自己的话语是否有些过分的磨弓彻底放宽心。穿过深绿色的密林,磨弓看到了她熟悉的畜生界大都会风景,此时却觉得无比遗憾。
“就只能到这里了吗?算了,毕竟灵长园必须有人值守嘛。”
“魔理沙小姐可别被饥饿的动物灵吃了啊。”
“诶,刚见面的时候也说了类似的话。这么怀旧,难道真是大叔?”她打了个响指,扫帚便横在空中。魔理沙先是背身倚靠过去,漂浮着的扫帚向后滑动了一小段,磨弓几乎要冲上去拉着她的手,避免她真的摔倒。魔理沙借着惯性,华丽地抬起腿并翻身跨上扫帚。骑着扫帚飞行本就需要绝佳的平衡感。磨弓呆立在原地,尴尬地将双手背在身后,站得比平时更挺拔。
“该道别了哦。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是得告诉你,挤一挤的话还有空位。”魔理沙漫不经心地拍着扫帚头。那并不是真的用来扫地的扫把,上面并没有灰尘。反之,它呈现出动物毛皮般的顺滑。“不高兴的话离家出走也是可以的。你没什么表情,但硬要让人判断的话,还是不高兴的吧?”
“埴轮是没有感情的。也谈不上高不高兴。”
“这就是问题所在啊。”魔理沙不耐烦地回答到。“怎么想都觉得有点过分。”
“感谢关心,不过我必须留在这。接下来也是有事情要办。”
“啊,算了算了。偶尔也要尊重一下不想被打扰的人的意愿呢。再见啦。”
磨弓并未过多思虑魔理沙的话。目送她离去,磨弓盘算起接下来要做的事。“为我摘一朵白色的花来。”袿姬许久以前和她说过。那时的磨弓结束巡逻,便赶紧抱着满怀的花束来到袿姬面前。她先是笑了,而后数落着磨弓没有好好听清楚命令,她只需要一朵。于是磨弓低下了头。袿姬拉着磨弓的手,要她再选出一朵,而后将磨弓选出来的花戴在了自己胸前。次日却一改温和,严肃地把磨弓叫了过去,昨日的花也不见了。“没有叫你停下,不可以偷懒,以后的每天都要摘一朵白色的花来,不是随随便便就交差了事,而是仔细地选出一朵足以托付心意的花,知道吗?”磨弓慌慌张张地点头,赶紧去到灵长园边缘的树林,特意采了一朵和昨日不一样的花,忐忑地交给了袿姬。袿姬看着她狼狈的样子,轻声笑着,拈走了夹在磨弓头发里的树叶和杂草。磨弓紧揪着的心也随之放松。此后摘一朵白花带给她便成了磨弓每日的重要事项。她曾试过将不同品种的白花按照一定的顺序交过去,却被袿姬轻易识破,又挨了顿数落。于是摘什么花回去成了每日需要慎之又慎思考的课题。但只要在脑海中想象袿姬戴上那朵花的样子,磨弓不再觉得她被刁难,而是被看重,被喜爱着。她无比感激袿姬赋予独属于她一人的任务。最近袿姬忙于在人间奔走,并不在灵长园,但磨弓还是坚持每日采一朵花,放在她的梳妆台前,再把前一日采的,已有衰颓迹象的花拿走。
“离家出走……怎么做的到。”尽管这么说,磨弓猜测着袿姬回来后找不着她的反应。她几乎无法想象袿姬崩溃的样子。她的质地比愤怒和悲伤更轻盈,她贴近时,总是漂浮其上,浅饮一口但绝不沉湎其中。或许神明有着与生俱来的无情特质,不会轻易动摇,注定要成就伟业。那些只对她一个人的轻言细语,最后会遍寻不着吧。
“地上……奇怪的家伙很多。应该很热闹吧。”她想袿姬并不会牵挂笨拙又无用的土偶。她无奈地承认那是合理的,并尽力摆脱荒诞的想法。今日是什么呢?海棠,鸢尾,还是山茶花?或许袿姬今日就会回来,磨弓更不敢怠慢。思忖之时,在畜生界大都会与灵长园的交界,磨弓的视野之内,水獭灵在混凝土路面放上了一朵纯白的杜鹃。磨弓的头脑中警铃声大作,不仅因为害她受罚的吉吊,再一次想联系上她。就在磨弓并不知晓的时候,吉吊已经摸清了只有她和袿姬才知道的秘密。
那的确是和吉吊做个了断的好机会,但磨弓搜肠刮肚,却找不到任何怨恨对方的理由。相反,因为那朵白花,磨弓产生了被理解的错觉。她鬼使神差地上前捡起杜鹃花,拐角处的水獭灵伸出短小的前肢,指了指磨弓不远处的一把雨伞,示意她撑开伞,遮挡住有可能来自上方的窥视。街道提前被清空,以确保会面的安全。吉吊在废弃的大酒店门口的雨棚处等待着。在往昔,灵长园仍是动物灵赏玩被囚禁的人类灵的乐园时,周围的地段自然也是黄金地段。著名景点变成了危险的要塞后,处在附近的酒店失去客源,就此颓圮了。
“磨弓,你来了。”吉吊的脚边已经落了一地烟头。“有人说……”她又点燃了一根。
“那朵花怎么样?我也不太懂植物和插花什么的。我只是想如果你需要,我就提供给你。这样你就会听我说两句话了。”吉吊唠叨了许多,磨弓依然一声不吭。花朵是敌人送来的,应该马上丢掉,但磨弓觉得袿姬戴上白花牡丹的样子一定很美。如果吉吊完全不知道用途,她或许可以收下。
“……听动物灵们的回报,地上的情况颇为有趣,我对灵长园失去兴趣了,所以,我们不再是敌人。能找到一个有肉身的代理人对控制地上大有裨益。袿姬似乎也想把手伸到地上呢,到处想和人讲人类灵的悲惨故事,讲自己如何拯救了他们……这是传教啊,好在上面的那帮人根本不关心。那里没有信仰她的环境,这时宗教就不如暴力组织好用了。”
“我说这些的意思是,磨弓如果逃到上面去的话,她是不可能抓得到你的哦。”
“我为什么要逃跑呢?”磨弓不明白为什么今天遇见的一个两个都要她抛弃袿姬,去到地上。
“那还用说吗?因为磨弓你啊——是个没用的孩子。”吉吊笑着露出獠牙。“为了淡化处决人类灵的影响,袿姬让你消失了一段时间。不过,即便没有你,灵长园的一切也运转得井然有序。真失败啊,对上动物灵们战无不胜的埴轮兵长,完全不敌有肉身的人类不说,日常守备的工作也被袿姬游刃有余地处理了。随着我们动物灵的战略向地面上转换,磨弓你只会越来越闲吧?那个时候你打算干什么?啊,要不要和我说说作为袿姬的玩具,你平时都怎么和她玩耍的?”
“住嘴。”吉吊的领子被磨弓一把抓住,几乎要把她从地上提起来。周围的水獭灵纷纷伏低身体,从牙缝中发出警戒的嘶嘶声。吉吊的脸上仍然挂着戏谑的表情,嘴边叼着的卷烟掉下一节灰烬,在磨弓的手臂上摔碎并像雪片一样滚落。这会儿同时站在地上,她才发现磨弓确实比她高挑,虽然顶着张稚气未脱的脸,磨弓迅捷的动作和透过揪着她的臂膀所传来的力量,意外地使吉吊感知到她身上那股独属于青少年的雌雄莫辨的魅力。吉吊想,袿姬还真够恶趣味的,不禁嗤笑出声,得寸进尺地摘下嘴边正燃烧的烟蒂,戳向磨弓的虎口,对着她的脸吐出一大团烟雾。磨弓金色的头发被烟雾轻轻拨动,她眼都没眨一下。
“真好啊,我也想要你这样的人偶。不,到底是人偶还是宠物呢?”
话音刚落,吉吊被猛地掀出去,她扬起双臂,重重地摔在酒店的玻璃幕墙上,发出一声闷响。幸亏玻璃是较为坚固的那类,而她的龟甲也缓解了相当多的冲击,她一挺身子就稳稳当当地站着了。那把让磨弓撑着的雨伞,以柄头为支点在地上划着弧线。吉吊抬起眼,磨弓的拳头便已经冲到面前。她的脖子承受着来自头颅的巨大扭力,带动身体旋转,再次惨烈的摔在玻璃幕墙上。裂纹和可怕的碎裂声以她紧贴着玻璃的脸颊和胳膊肘为原点爆散。
“坏狗,坏狗。主人不在就对着别人龇牙?要是把我漂亮的角打断了,就算是埴轮也把你碎尸万段。”吉吊将两根指头捅进嘴里,清点自己的牙齿,好在一颗没少也没有松动。她揉捏着下巴,冰凉的手使伤处的灼热感渐弱,她也很快恢复了冷静。
“把我杀了也改变不了事实。倒不如说,除了我,谁还理解你的处境?说是知心好友也不为过。这样还白白挨了一拳……”吉吊啐了口唾沫。
“你从来不是谁的朋友。”磨弓悲哀地盯着被碾碎的白花杜鹃。
“你也是。”
“我不是——玩具。”出于羞耻,她的声音变小了。
“那你自己说说,你对袿姬而言是什么?得力的部下?值得信赖的埴轮兵长?或许在攘除动物灵的那会儿是吧。当我们不再是敌人,埴轮军队便没有半点存在的意义了。你要依靠什么继续存在?如果你一开始就是没有自我意志的埴轮就好了,那样甚至连被抛弃的痛苦都感觉不到。”
“痛苦?埴轮不会感到痛苦……”
“遇到无法应对的局面,就把自我缩在石头一样的外表下,到底谁才是乌龟啊。提起袿姬,想要藏着的情绪就全暴露了。揍我这拳的力度可说不上是心平气和。埴轮没有感情,只是自欺欺人的说辞罢了。磨弓,你明明就和人类一样,却不能哭泣,不能欢笑……处在不能理解的神明,不会思考的埴轮和无法融入的人类灵之中,你是永远的陌生人。”
“想要交朋友吗,和你身份平等的朋友。”吉吊将散乱在面前的短发向后撩去,碰到头顶那对让她自傲的鹿角,炫耀似的转动脖子,让那对坚固,外形优雅的角灵巧地抖动。“和仅有一个的神明不同,朋友可是可以有很多个的哦,越多就越热闹。虽然在畜生界没有关系好的说法,不过我们都懂得如何合作让时间度过得更愉快。”吉吊在心里嘲讽着早鬼的品味,再敲出一支早鬼送给她的卷烟。“怎么样呢,朋友是不嫌多的。我可以成为磨弓的第一个朋友哦。不怕你的动物灵,也只有我们几个组长了吧。”
“不。但谢谢你的好意了。”磨弓想起魔理沙无邪的笑脸。
“不错,至少我们把话说开了。等到袿姬回来后,我会去到地上亲自侦察。一起吗?穿越地狱的旅途并不有趣,有个伙伴就好很多。不是劝你逃跑,只是去地上看一眼也没什么的吧?马上就回来的话,袿姬甚至都不会发现你离开过。毕竟你也不是不可或缺的嘛。”
磨弓没有作答。但离开时,她与吉吊道了别。
送走了前来参观的魔理沙,与吉吊秘密会面后,又过了约莫一周的时间。磨弓仍然像往常一样执勤、训练,与其他的埴轮别无二致。她将自己的巡逻路线安排在最外环,竭力避开她曾伤害过的人类灵。这段时间,她开始留意起畜生界的都市风景,辨认出灵长园周遭可见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幢高楼。据说外界也有座都市的构造与畜生界十分相似,密集的高楼大厦,棋盘一般的街道,以及中心大片的绿地,这些地方一模一样。她好奇地窥视着从钢筋水泥丛林中探出身子的动物灵,看它们穿过马路,在某个入口停下,然后高楼中千百扇昏暗的窗户亮起一盏等待他们归来的灯光。令人意外的是,野兽们凶残的面貌在日常的城市生活中几乎无所得见,就和那造型规整的建筑一般,被死死地框定在某种理性又神经质的外壳之下。偶尔,她会瞧见动物灵像彗星那样从高楼砸向地面。或许因为那个地方不归神明统治,才充斥着不幸。无法交付信仰,也无缘得到拯救。她面无表情地哀思,原本焦虑期盼着袿姬回来的心情一分一秒地黯淡下去。
其实自从和吉吊会面后,磨弓就再没有去为袿姬采花,她原本期望袿姬回来后斥责她一顿,然后她可以把和吉吊的会面与袿姬和盘托出。日子风平浪静地过去,磨弓没有等到忏悔的机会,在默许中成为了吉吊的同谋。鬼杰组的密探用白花扎成了显眼的花环,挂在了灵长园边缘的树上。当磨弓为自己的怠惰而悔过,预备重拾起之前的习惯,走入树林寻找白花时,在花环下的树洞里发现了吉吊留给她的信件。
磨弓原以为她是更习惯使用毛笔的东洋派,看到信上清晰又美观的钢笔字迹后,奇妙地对她有些改观。吉吊的书面语比她亲口说的话更要恭敬,更加难寻觅到真意,磨弓读了好几次,没有看太懂,但也没有随意将其丢掉。自那之后磨弓会有意无意地回到花环处查看,仿佛是被看穿心思般,树洞内这次放的是明信片,背面是灵长园仍是游乐园时的上色风景照。照片中被装点成滑稽的动物外形的娱乐设施,磨弓叫不出名字,却暗自神往。玩乐对于这个为工作而生的埴轮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奢侈。吉吊的书面用语依然客套,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无聊,并顺手在空白处画了只长翅膀的蠢驴子,在眼睛处划了个大大的X,嘲讽早鬼进军地上的失败。见识到吉吊幼稚的画技,磨弓的眉毛怪异地抽动着,似乎是想笑但笑不出来。对美术,对雕刻,对袿姬的嫉恨,大概全体现在此处。次日磨弓收到了别样的邮件,纸包里装着一小瓶烈酒,一张牛仔电影海报的明信片,以及骊驹早鬼和吉吊八千慧的合照。磨弓读了明信片后面的文字,才知道吉吊对自己的杰作过于满意,竟把自己的画复印成传单,撒出去羞辱劲牙组。照片里的早鬼脸上贴着大小的绷带贴,颇具挑衅意味地笑着,一把揽来满脸不爽的吉吊。吉吊故意歪过脑袋,角快要戳到早鬼的眼睛里,因此照片里的早鬼挤眉弄眼,像是对着镜头外的人搔首弄姿。磨弓二话没说,点燃了烈酒,把照片和明信片烧掉了。早鬼过于亲密的口吻和赠礼让她开始感到害怕。就在她犹豫要不要把这棵树砍倒以明志时,埴轮兵赶来,告知磨弓袿姬正在找她。磨弓一时慌了神,随手摘了束白丁香便匆匆赶回去。
磨弓进入工作间时,袿姬正一手扶着木框,夹着画布,另一手拿着钉枪。她赶紧上去稳住木框,帮她把画布绷紧,让袿姬一气呵成地打上钉子。
“袿姬大人今天不做喜欢的塑像吗?”为了掩盖心虚,磨弓主动挑起话。
“嗯,毕竟被博丽的巫女拒绝了嘛,打造御神体的事。”袿姬把滑落到肩膀前的头发撩到身后,等磨弓把画框固定在架子上。
“地上有许多您感兴趣的东西吧?”
“是啊,人类灵在那边会更好呢。不过,还是被博丽的巫女拒绝了。”袿姬翻看着自己的水彩本,思考一会儿先画什么。
“博丽的巫女也太神通广大了吧?明明是巫女,代言的神呢?您和她交涉实在是屈尊了。”
“磨弓在这里为我打抱不平没用哦,所以没有夸奖。”
“不是为了得到您的夸奖才这么说。”磨弓嘟囔着。“道理就是那样。”
“好了,看在你这么明事理的份上,还是要奖励一下呢。把手摊开。”
磨弓照例伸出双手。袿姬神神秘秘地把手背过去,眼神俏皮地游移着,时而踮起脚尖,又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看到那副雀跃的姿态,磨弓被感染的同时,也不禁思考,地上真有这么好吗?幸好磨弓做不出什么表情,心中的阴云也丝毫没有显露,败坏了袿姬的兴致可就糟了。袿姬双手盖着要交给磨弓的东西,挪到她的掌上,而后像是鸟儿振翅那般,指头次第打开,而后完全舒展开双手,一朵与磨弓发色一至的棣棠花落在她的掌心。
“真漂亮啊。这朵花很幸福呢,被袿姬大人选中了。”
“诶——”袿姬听闻此话,突然愣住,然后马上转过身去不看磨弓。“磨弓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嗯。需要我把它和您要的白花扎在一起吗?”
“是送给你的啦,所以不用……”她把脸埋在双手里,希望这样能快点降温。
“诚惶诚恐,感激不尽,我一定会倍加珍惜。”虽然这么说,可不需要休息的埴轮也没有定居处,磨弓苦恼着怎么收纳这朵花。她想干脆就放在军械库里。“您要的花……”
“不用啦,你看。”磨弓这才注意到她胸前别着一朵从没见过的花。“地上的春天好像快结束了,我找到了一支开得很早的荼蘼。”
“啊,确实是没见过的花,比之前见过的都要漂亮呢,不愧是地上。”
“是啊,樱花像红云一样延绵不绝呢。”袿姬垂下眼眸,略带怀念地说着,没有过多在意磨弓平淡的反应。以不打扰袿姬的工作为由,磨弓退了出去。她以往总是在外守候,直到居屋中的灯光黯淡。并不是每次袿姬都会立即呼唤她。近似恐慌,她在心中仔细清点待办的事项。像是一件派不上用场的工具,比如全新却并不顺手的毛刷,某个特殊却生硬拗口的词语,她被妥当地安放在空闲的时间段中,静静地等待再被提起。磨弓绝望地察觉到其中的不公平之处。她想要给吉吊回信,假设有属于自己的纸笔,苦思要写下什么。
“我一定会说,‘您香槟色的头发看着真是漂亮’。如果对方不是敌人,而是可以普通地交谈的对象的话。但是,这样在意别人的外貌,是不是过于轻佻了呢?毕竟并不能像是赞美自然山川那样,直白地赞美另一个人。我真想说,自我明事理以来,言辞和沉默的效用完全一致,或许更糟……当伸出胳膊,举剑攻击时,也将自己的手腕暴露在敌人的跟前。只要对面稍微一抖剑锋——整个握剑的手就掉下来啦。不,她应该不会对武术感兴趣吧。”
磨弓就这样在脑海中反复涂改给吉吊的信件。但直到次日吉吊邀请她一起出发去往人间界的信件送到了花环下,磨弓也一字未著。
无神论者的旅行 第四章
第四章
时间:三月末
跨过材质不明的鸟居,便来到了神域。灵长园内的造物绝非来自自然,又远远超越了畜生界的技术水平,在巨大的冲击之下,除了拜倒并大声赞颂其为神迹,便是完全放弃思考。后者对吉吊而言容易得多。倒不如说,抱着初生婴儿的心态去打量完全陌生的世界,反而更有益于维护自己的理智。她拜别了人类灵,以步行的方式踏上同样是材质未明的参道。说是参道,更像是包裹在黑暗中的一条陡峭的自动扶梯。像是慵懒的大蛇,肚皮贴着树木,在寂静中缓缓向上爬行。吉吊有站在其上的错觉。那些她原以为是漆黑的墙壁,或是暗中的子虚乌有之事,渐渐发出微弱的亮...
第四章
时间:三月末
跨过材质不明的鸟居,便来到了神域。灵长园内的造物绝非来自自然,又远远超越了畜生界的技术水平,在巨大的冲击之下,除了拜倒并大声赞颂其为神迹,便是完全放弃思考。后者对吉吊而言容易得多。倒不如说,抱着初生婴儿的心态去打量完全陌生的世界,反而更有益于维护自己的理智。她拜别了人类灵,以步行的方式踏上同样是材质未明的参道。说是参道,更像是包裹在黑暗中的一条陡峭的自动扶梯。像是慵懒的大蛇,肚皮贴着树木,在寂静中缓缓向上爬行。吉吊有站在其上的错觉。那些她原以为是漆黑的墙壁,或是暗中的子虚乌有之事,渐渐发出微弱的亮光,耐心牵引着在黑暗处钝化的双眼。她以为那不过是视讯仪所播放的扁平的信号。或许是出于挑刺的心理,又或许只是这一幕成功地引起她的好奇心,她感官的边界在这团象征着无限的黑暗中蔓延扩张,如同分形,敏锐到能够捕捉最为轻微的刺激。
原本像雨滴一样柔和地亲吻着视野,分不清形状和颜色,只是在对比之中稍亮一些的微光变成了清晰的线条。即便无限放大下去,那也只是线条,是为纯粹。神更为钟爱曲线,只是凭着直觉,不需要任何辅助,就能画出完美的各式螺旋。吉吊感到天旋地转,似乎脚下扶梯的轨道也随之转圜。在那一组组拗转的线条中,能够见到曾认识过的所有自然事物的形象。涟漪、叶序、星轨……无论什么。她逐渐无法用近大远小的原则来目测距离。是接受这一切,迷失其中,还是直接从陡峭且不知道离地几高的扶梯上摔下去,感受真实的疼痛比较好呢?犹豫之时,那些划着舞步的曲线汇聚到前路上的大块明光之中。吉吊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像是掀掉了真实世界的幕布,不可能的几何以端庄、肃穆又荒谬的方式,重构着她身处的空间。这下不仅是远近,所有原来可被感知到,一直被依赖着的方向,此时都露出了嘲弄的面目,互相撕扯着。吉吊低下头,先伸出惯用的右手,再伸出左手,紧握住双拳直到指甲嵌进皮肤,然后紧紧地抱住双臂,掐着自己的肋间。她确信自己仍然存在,缓缓稳定了心神。吉吊有着先仔细观察,再细致地思考,稳重地下结论的优良行事准则。那习惯类似于她的龟甲,能够在大多数未知的情况下保护住自己。
“在这里向袿姬低头的话就太可笑了。”她行事准则的前提是确信自己是绝对的。去支配别人,而不是被支配,吉吊从来都是如此。虽然大睁着眼睛,她忽视了所看到的一切,平稳地来到了参道的终点。经历了强烈的视觉刺激之后,吉吊不敢相信,眼前那可以说得上是凄惨的小型建筑便是袿姬的居屋。
从狭小的窗户中漫出暖色的灯光。居屋没有门关阻拦,只是在入口处设置了曲折的走廊。对比起外面的一切,室内显得古朴而怀旧,吉吊逐渐能够辨认物件的材质,却强烈地认为这也是不真实的。她的脚步在丝绒地毯上飘忽。密集地从天花板上垂下的钢索挂着一幅又一幅装裱好的美术品,那居屋确实太小了,需要充分地利用上所有立体的空间,它们高低错落着,而雕塑、屏风和装置艺术品则安放于千万画面之下的地板上。透过分析它们的朝向,吉吊找到了一条参观的道路。那些朝向略有歪斜的美术品,则引起了她的兴趣。她摆弄起其中一幅时,发现钢索是可以滑动的。轨道和轮盘藏在灯影之中,她又想起那些迷幻的曲线,不由头痛。有一盏灯比其他的灯更要明亮,透过筒状的陶瓷灯罩,那强光照射到悬在空中的其中一幅画面。吉吊认出那上面的图形正是之前在参拜道上所见过的。
“原来不是神居,是幻灯片机啊。”吉吊的笑容中少见地透露出傲气。她觉得好像又多了解了自己的敌人一点。
“神的话,改变周围的景致,打个响指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用如此笨拙的方式呢?虽然笨拙,但有着惊人的感染力。啊,这就是造型神吧。”
吉吊穿过了展品室,来到了居屋后半部的工作间。为了容纳下那大的夸张的窑炉,整个工作间呈现出半露天的结构。她首先打量着那足以称得上是另一个小屋的窑炉。窑炉并未封上,因为里面没有生火,黑洞洞的,一眼望不到底。如果整个神居处在高山上的话,吉吊没来由地觉得这窑炉的内部就是被挖空的山体,要不然怎么解释埴轮大军呢?她的兴趣转向了其他的陈设。先是数着挂钩上的围裙,再敲打着颜料架上的罐子。她拉开抽屉,拇指拨过标签,拿起放在小格子里的矿石把玩一番,又随手把夹在画架上的图纸扯了下来,折了几道,收到自己口袋里。那图纸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首先不能证明上面画着什么有实际效用的东西,其次水獭灵们也不一定看得懂。不过只要能打断袿姬的工作,就足够让吉吊愉悦了。工作间里的素材虽然纷杂,但都处在各自该在的位置。没有飞溅的颜料痕迹,没有满地的尘土,水槽里没有积水,霉斑更是无从谈起,车床里也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碎屑,大小陶轮在一尘不染中安静地等待着。如果不是因从未开始工作所以一直能维持整洁的样子,那就是有人勤快地打扫。吉吊想,即便压迫埴轮一刻不停地工作,它们不会疲倦也不会抱怨,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用的奴隶。她最终在角落的一张极狭小的单人床旁止步,拿起床头奇形怪状的袖珍摆件,一边把玩一边坐下。她的大尾巴和龟甲快要把她从床上推下去,吉吊只能盘过尾巴,把它放在膝上,侧身坐着,这样也不算舒服。
“就是因为从来没有待客的准备,所以才没有朋友啊。”吉吊抱怨着,开始想念自己的烟斗。“磨弓到底有没有在好好处决人类灵呢?真是慢死了,现在一点动静也没有。”她起身,随手在架子上抽出一本书册。吉吊想起那个肌肉笨蛋翻开图书,也只是为了看漫画,所以吉吊更会执着于书上难懂的文字部分。不过四下无人的时候,她也不介意欣赏图片。
窗框不安地拍打着。藏品间所吊着的美术品,像是风铃一样摇晃,仿佛被顽童齐齐拨动。灯盏摆头,雕像的脸上跃动着闪电似的光,使那本就栩栩如生的表情更为鲜活。吉吊手中的书页自己翻了篇。窑炉内喷出了火光,不,仔细一看,那兽形的火焰在窑炉之外,离自己只有两三步远的地方。这间屋子毕竟还是太小了。
“欢迎回来?”
“滚出去。”
“谢谢款待咯,你触了霉头的样子。啊,对了,回礼啊,必须给你回礼。先提醒你要打也出去再打,我无所谓你的地方被弄得一团糟哦?倒是收拾的埴轮会头痛吧?如果埴轮会头痛的话。”
“你到底在说什么?都叫你快点滚出去了。”袿姬甚至不屑于用戒备的目光紧盯着吉吊。她走向案旁的镜子,左右转动自己的脸庞,除了多出烦躁和忧虑的神色,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她扶着自己的头巾,似乎想要将其拆下来再重新穿戴好。她瞄到了吉吊的倒影,颇为不悦地撇了撇嘴,就此作罢。
“还真有闲情逸致。就一点也不关心灵长园发生的事吗?”
“迟钝又自以为是的动物灵,这是在给你们逃跑的时间啊。还有十秒,我就会把还留在灵长园里的动物灵全都杀掉。”袿姬拉开镜子下的首饰盒,拿出一只小梳子,打理起头发。
“这会儿的时间观念倒是清晰了起来呢。你甚至都不知道你消散了多久——”
“七秒。”
“喂喂,我可是叫属下把人类灵保护起来了啊,这不是在实现你的理想吗,和平相处?”
“五秒。”袿姬把梳子放回原位,调整了腕带的松紧,从围裙的口袋里抽出刻刀。
“切,还是一幅不可一世的样子。你还真以为被我打败后,你的人望依旧如初吗?”
“三,二……”
“埴轮是会头痛的哦。毕竟,杀了那么多人类灵,好不容易让你回来。”
“你说什么?”
“果然是有着用不完的时间的神明啊,时间观念真的很糟糕。刚才的读秒就算作废了吧?看在我第一个赶到你身边,向你汇报现状的份上?”
“你把自己看的太重要了吧,吉吊八千慧?嘴上说着自己帮助了别人,有恩于别人,装出一幅良友的样子,其实把无辜的人当作玩偶一样摆弄,没有用了就马上丢掉,内心毫无悲悯,甚至一点也瞧不起那些被你利用的可怜人。我为什么要因为你主动送上门就放你一马呢?自首可减轻不了死刑啊。”
“是因为我利用了有肉身的人类把你和埴轮军团打的落花流水而生气吗?还是说你把磨弓处决人类灵的举动归咎于我了?不,埴安神袿姬,你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的傲慢。诱饵稍微在眼前晃动,便急不可耐地吞了下去,把能够保护自己的要塞抛在身后,而你丝毫没有作为灵长园的核心的自觉,孤身陷入敌阵。不错,我们是不可能消灭神明的,不过那些人类灵缺少了你的保护呢?你冲出来之前有想到过他们吗?弱肉强食,就是动物灵的本分。你自己没有遵守好作为保护神的本分,反而责怪起遵守本分的我们来?”尽管已经处在灭亡的边缘,被袿姬撕掉面具而恼怒的吉吊,选择孤注一掷。
“你对人类灵的管理也是一团糟,把他们都视作无害而无用的羔羊,用根本不通人性的埴轮充作牧人,安排他们劳动以消磨空虚,却从未正视过他们想要向上爬的野心……你给了他们以无所不能的幻觉,他们却只能看见自己在原地踏步。该说是感到不满的他们不知感恩吗?袿姬,你为什么不能多信任他们一点,而是选择依靠永远不会反抗你的埴轮呢?”
“不要说得你很了解我一样。”
“我确实不了解,在我踏进这个几乎没有动物灵能幸存的要塞之前,我确实一点也不了解你。根本不需要什么钻营人心的技巧,只需要睁开眼,就能看到灵长园内正在酝酿的惨剧。袿姬,你呆在你这小破屋里究竟多久了?所以说神明真是一点时间观念也没有啊。”吉吊发现袿姬的眼睛不再直视自己。她得意地将书本拍在桌上,宣告最后一波攻势。
“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埴轮的首长,杖刀偶磨弓,从外表上看简直和人类女孩一样呢,好像也能独立思考的样子。你是出于什么心态将她塑造成那样?即需要埴轮的忠诚,又需要人类的陪伴?也太贪心了吧?你根本没想过离开你,磨弓会怎么办吧?那些微的自由意志只会让她变成一个易于受环境影响,任人摆布的幼童。更糟糕的是她似乎根本无法和你命令她保护的人类灵建立联系哦?毕竟埴轮的全身心都属于你嘛。所以在人类灵和你之间,要怎么选,根本不用我指使。”吉吊用像是唱歌的音调如此说着,轻快地走到了露台处,面对着袿姬,尾巴悄悄地推开背后的窗户。
“为了重建你的信仰,杀死背叛你的人类灵,以恐怖的手段使摇摆不定者屈服。真是漂亮且符合畜生之理的做法啊。人们对你的信仰,你最完美的作品,都被一只凡俗的动物灵所改变了,埴安神袿姬,我彻底赢了你!”话音刚落,还未等袿姬使出造型术,吉吊夺窗而逃。她没有再追上去。
磨弓在匍匐颤抖着的人类灵和千言万语的颂声中凄苦地等待。
人类灵们起初以为她会代表袿姬,将灵长园的管理权渡让出去。他们喜气洋洋地将这个土偶奉为上宾,第一次敞开心扉地与这个“前埴轮首长”交流。他们向磨弓诉说着别处的风景,仍记挂着的某人,不一样的生活,磨弓静默无声,在他们的簇拥下前进。见到小心翼翼的试探没有遭到拒绝,人类灵们的声音越来越热烈,他们争先恐后地提出对未来的规划,似乎袿姬的造物与技术已经成为了赠予他们的遗产。谈论到如何改变现状,也少不了批判和抱怨的声音。磨弓麻木地朝着他们一次次地点点下巴,被人类灵们欢欣地视作首肯。他们转而关心起这个像极了人类女孩的埴轮。
“要拿你怎么办呢?赶走一个女孩子实在是太残忍了。小磨弓以后也和我们一起生活好不好?”
磨弓想,人类灵们的记性一定不好,非常不好。他们忘记了自己已经死了,自然地说出了“生活”的字眼。他们忘记了磨弓并不是女孩,而是武器。最重要的是,他们一点一滴地忘记了袿姬。那副因内心崩溃而流露出的滑稽表情,误让人类灵们以为她已经被感化。
在欢笑声中第一次敲击落了下去。还没反应过来的人类灵以为磨弓只是开了个有点过火的玩笑。接着是第二次敲击,如同拍散一团灰尘,没有任何击打的实感,这次传到耳边的是绵软的求饶声,紧随其后的是如层层叠叠涟漪一般的惊叫。她依旧充耳不闻。像是一个顽固又笨拙的乐师气愤地弹奏着低劣的乐器,乐器发出嘲哳的声音,反而更加激怒了她。她发狂似的不断弹拨、击打、纠正,反复哼唱出正确的曲调,向怀中的死物传授得救的口诀,在一次次的不得要领中,她的自我也被那绝对正确的曲调,她坚信的可以得救的方式,她全身心信仰却仍然没有来临的神明给夺走。那类迷狂并不会让人获得真正的艺术成就,只会在世上多留下一个可悲的疯子。好在无法继续承受压力的乐器,那些习惯于屈服多过习惯于被毁灭的人类灵放过了她。磨弓终于在他们嘴里听见了呼唤袿姬的声音。就像是所有的钟表被调整成在同一个整点齐声响起,她在混乱至极的合奏声中幸福地等待着那个接近的时刻,又深深惧怕着期望落空。她预想到了毁灭人类灵会受到袿姬的惩罚,却还是期待袿姬对她露出明媚又颇具捉弄意味的笑容。没有容纳她身影的天空是多么残酷啊。
内容被切换成通知和谈会召开的广播停止了,动物灵犹如洪水来临前的老鼠一般四散逃窜,伴随着机械深沉的颤音,自动防御系统被重启。之前受磨弓指挥,再度拼凑成型的埴轮们活动起来,默默地清理着动物灵们留下的废墟。畜生界苦闷的空气中鼓动起一阵清风。它激励虔信之人,令他们翘首以盼;它警告不敬之人,使他们伏倒在地。但经历了埴轮兵长的清洗之后,如果不将自己视作十足的虔信徒,便只能身怀曾背弃信仰的污点,时刻承受随时遭到抹杀的恐怖。于是幸存者在神明归来的预兆中争先恐后地表达着忠心。袿姬本来想安慰道“一切都会恢复原状”,却又觉得这句话是多么不合时宜。她沉默地接受顶礼膜拜。
“磨弓。”她们的距离太远,磨弓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是通过识别口型,磨弓明白她在悄声呼唤自己。动作、口型,任何细微的指令她都被要求捕捉到,针对此项的训练自她诞生起便在贯彻着,乃至于在意识运作前,身体先一步动了起来,宛如听见铃声的狗。然而,除了呼唤她的名字外,磨弓没有接触到更清晰的指令。她胡乱猜度着,忐忑不安地跟上去。回到神域的路上,袿姬什么也没有和她说,而磨弓的话语正如同她的步伐那样,永远趋在袿姬之后。
“你知道的吧?做错的事。”袿姬随意抛下一句没头尾的话。磨弓警惕地思索着。
“我实在是很愚钝,不能一一道尽。任何惩罚都是合理的。”
“我是在问做错的事哦。”
“没能阻拦人类,让她们冒犯了神域;没有及时赶到支援被围攻的您;违反了绝不伤害人类灵的规定……”
“磨弓在避重就轻吗?”
“我——您说的对。”过往的经验告诉她,更明智的做法是不要解释,爽快地接受袿姬所说的一切,哪怕那并不是事实,磨弓也必须削足适履。这样做的好处是不必袿姬亲自动手。
“什么啊,装成一块石头,自我防备的样子。再多努力一下啊,回答我的问题。”
“毁灭了人类灵,与畜生无异,只能以死谢罪了吧。”
“再说这种话就罪加一等了。”
“说出让您不悦的话也是我不好。”
她听见袿姬浅浅叹了口气,顿感晕头转向。令这具土偶活动起来的生命力全部寄存在袿姬的身上,而她却常常开玩笑一般将其放逐。磨弓的心绪随着她的腿肚拍动的裙摆一同若即若离。不可思议的景象,劈头盖脸而来的挂画,磨弓只要牢牢地盯紧袿姬的背影,那些袭扰她的理智,即将倾轧在她身上的危机便都烟消云散。即便袿姬将她引向黑暗,她不假思索地跟上去。
“磨弓,究竟有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呢?”袿姬的声音在漆黑而空荡的封闭空间中回响。磨弓的躯壳随着她话语的余韵微微震颤。那被黑暗填满,使两人的距离无限缩小的空间给予磨弓一种亲近的错觉。
“我一直都——”
“错了哦。不过,无论你说什么,说还是不说,我都会说你错了呢。毕竟还没受到惩罚怎么能先晓得了教训呢?那肯定是骗人的。”磨弓这才意识到她在黑暗中看不见袿姬的表情。袿姬撇下磨弓走出门外,关上了窑炉的门。磨弓倚靠着炉壁抱膝坐下,盯着炉顶的气孔。时间在白日下奔跑,在夜晚中却半梦半醒地蠕行,在永远的黑暗中则化作了绝壁。忍无可忍的磨弓站起来,突然挥拳、推掌,重重地踱步,来回奔跑。埴轮不会疲惫,磨弓在那几乎没有消耗的活动中完全感知不到时间的流动。她扶着墙壁,重重地把脑袋叩上去,碎屑落到她的鼻子与嘴唇上,好像时间也被剥落成沙子终于开始流动,她抽搐着却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她抓挠起自己的脸颊和胳膊,剐蹭出刺耳的声音,直到每一个指甲盖被掀翻。任何的变化都足以让磨弓感到慰藉。她受了启发,也许是抓住了唯一救赎的机会,她扯烂了自己的衣物,将连缀在一起的甲片统统拔掉,护臂被扯得内外翻转,垂挂在她的腕部。她的双手探进头发,而后猛地攥紧,拼命地撕扯。伴随迸裂之声,手上便多了几块即称得上头皮又能称作颅骨的陶片。磨弓顺着缺口,一点一点地掰下去。她很珍惜,总是掰得很小块。她希望那碎块与流逝的分秒等重,却忘记了自己数到了第几块。犹豫时,碎裂的陶片又被吸附回来,将磨弓重新变回完璧。于是,她重复地击碎自己,直到最后,自己也将自己的存在遗忘了,再没任何动作。
阀门转动,遥远得像是从世纪的末尾驶来的车轮。弹簧、闭锁和门闩清脆地叩响。另一头的光线顺着那扇厚重的门的轮廓将其切开,洞开了内里的虚无,透过其拖割出的整齐伤口,磨弓瞥见了外面,那可以用形状和颜色概括,可以触摸并感知到的真实世界。太多需要辨认的事物,以至于她认为它们是充满敌意地一拥而上。如果她可以放声哭泣,她必定会那样做。
敌意化作了一个女人的样子,她身上斑斓的颜色,她强烈的香气,她的温度,以及轻柔的声音都像箭一样扎过来。
“磨弓。”
磨弓到底是谁呢?她不知道那个女人究竟在呼唤什么。这个把自己搞得衣衫褴褛的陶土人偶警戒地缩成一团。当袿姬过于靠近,磨弓竟然想要试一试她是不是和自己一样无法被毁坏。磨弓探出双手,缓缓地扣上了袿姬的脖子。
“做得到就做啊。”磨弓惊恐地发现她居然笑了出来。她柔软的肌肤,顺滑的头发,以及突如其来的笑声,使磨弓受了莫大的刺激,撒开手连连退向更深的黑暗。
“诶?还要呆在那里面吗?那我就继续把你关起来咯。”袿姬拖长了尾音,轻蔑地耸耸肩,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她听到了那串熟悉的脚步声,就如同之前磨弓乖乖地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她故意驻足良久,磨弓便畏怯地等待,那使她真正尝到被击败的苦涩。她垂下头,抬起胳膊,托着脸颊,仿佛陷入沉思。
“出来吧,已经够了。”袿姬揪着围裙,擦干了手上的泪水,用不易察觉的轻叹吹走了胸怀中的哀伤。只是这么说或许还不够,转过身去迎接,则会把磨弓再吓回到阴影中。她只能径自走远,等待磨弓跟上来。她坐在了那张仅供她在繁杂工作中休息片刻的,并不能让人感到舒服的小床边缘,歪过脑袋,视线滑到一边,恍若漫不经心地休憩。她摆动灵巧的手指,由食指开始到小指结束,轻叩着床板,又逆向从小指轮换到食指,再叩了一遍,直到磨弓落魄的身形越来越近,袿姬嗅到她身上的陶土与煤灰的味道,对于以制陶而生的人而言,那味道通常使他们安心,从未觉得厌烦。
“过来。”她招手并轻声呼唤磨弓。这也是能引起她条件反射的命令之一。磨弓耷拉着脑袋接近,绝不以比袿姬更高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磨弓跪倒在端坐着的袿姬的身侧。她满意地微笑,以示奖励,袿姬抚摸着她的头发,将一双膝盖向她挪近,按下磨弓的肩背,使她引过脖子,侧耳贴在她的腿上。“我允许的哦。”袿姬接着这么说。于是磨弓抱住了她的小腿。
“磨弓,听到我在喊你,就要回答啊。”
“是,袿姬大人……”磨弓的手指无意识地顺着她小腿上的系带滑行。
“做错的最严重的事,你想明白了吗?”
磨弓无助地摇头。为了不让她再度崩溃,袿姬没有停止抚摸。她将磨弓的手放置于膝上,紧紧盖住,无名指与中指交替着在磨弓的手腕处打转。
“磨弓果然很笨呢。”她在磨弓的额头上敲了敲。“毁灭了人类灵,固然是不可原谅的。但磨弓做的最错的事,是听了那个吉吊八千慧的话。不,不是因为对方是居心叵测的死敌,我才生气的。无论对方是谁,我都不允许磨弓听信别人的命令。”
“磨弓啊,只能听我一个人的话。”她轻声细语着。对于磨弓而言,她的每一句话都是甜蜜又阴森的魔咒,磨弓对这句话反而没有多大感觉,所以,那顶多算得上自我宽慰。
无神论者的旅行 第三章
第三章
时间:回溯至畜生界合战后,三月
积雪从屋檐上,从凄苦晃动着的枝叶上砸落,发出簌簌的声响。丝丝寒风从废屋的墙缝挤进,掸落原本盘桓在屋顶的,腐旧又生涩的尘埃。磨弓在冷汗中惊醒。火焰尚未熄灭,像是慵懒的猫蜷缩成一团。她小心地掀起遮盖的衣物,借着光,看到星点的血迹从包扎好的伤处渗出。身旁熟睡着的袿姬,含混地嘟囔了一声,磨弓赶紧靠近,将包裹二人的衣物掖紧实。因为受凉,突然变得严肃的睡颜,在逐渐升腾的暖意中重新舒展。雪没有到访,睡意被驱赶的夜晚,苦闷而真实。磨弓不安地贴近了袿姬的面庞,在她呼出的气息,颈间温暖而甜蜜的香气中...
第三章
时间:回溯至畜生界合战后,三月
积雪从屋檐上,从凄苦晃动着的枝叶上砸落,发出簌簌的声响。丝丝寒风从废屋的墙缝挤进,掸落原本盘桓在屋顶的,腐旧又生涩的尘埃。磨弓在冷汗中惊醒。火焰尚未熄灭,像是慵懒的猫蜷缩成一团。她小心地掀起遮盖的衣物,借着光,看到星点的血迹从包扎好的伤处渗出。身旁熟睡着的袿姬,含混地嘟囔了一声,磨弓赶紧靠近,将包裹二人的衣物掖紧实。因为受凉,突然变得严肃的睡颜,在逐渐升腾的暖意中重新舒展。雪没有到访,睡意被驱赶的夜晚,苦闷而真实。磨弓不安地贴近了袿姬的面庞,在她呼出的气息,颈间温暖而甜蜜的香气中寻得慰藉。
“袿姬大人很坚强呢。我啊,却实在是没用。”磨弓回想起袿姬的神躯在耀目的光芒与末日来临般的弹幕中破裂消散,急切地摸索着她的身体,乃至五指嵌进她的肌肤,眼泪悄然滑落。伴随着吸气声,袿姬的睫毛一阵抖动,眼睑缓缓张开缝隙。她桃红色的双眼中仍是朦胧的迷雾,如春花般满盈笑意,似乎在嘲弄着不解风情而在春光中落泪的人。见到晶莹的泪痕划过磨弓的鼻梁,虽然不明白她为何哀伤,袿姬却乐意怜惜。她迷迷糊糊地凑了过去,吻干了磨弓的泪水。
“味道好差劲。”她喃喃着,呼吸再度深沉下去。
“半梦半醒比清醒的时候更辛辣了呢,难道是放弃了伪装吗?”磨弓静候片刻,没有等到回应。她叹了口气,轻轻地捏了捏袿姬的手。即便在睡梦中,依然傲气和执着,袿姬反把磨弓的手盖在自己手下,紧紧攥着。磨弓不禁莞尔。她放开心胸倾听寂寥长夜的呼唤,渐渐有勇气揭开苦闷回忆的盖子。
她回忆起被暴风孤立的畜生界。漂浮于灵长园上,能够望见远处林立的高楼,它们焦灼地挤成一片,摩肩接踵。彼处的空气有如大雨降临前那样沉重,倾轧着在那之下的一切,使人烦闷,使畜生们皮毛倒立,任何小小的争执都能立马演变成激烈的冲突。就在那样一触即发的氛围中,大雨始终不会来到。弹幕发射的亮光反复撕裂着被映照成土黄色的夜空,犹如干枯的闪电敲打着一面贫瘠的鼓。
自由落体的磨弓,则化作了第一颗雨滴。
裂纹在落点处喷溅。她的四肢朝着不同的方向滑行出去,仿佛她的身体被拉成了长条。原本处在头顶的密林和在脚下的黑曜石板交替在磨弓眼前滚过。她的头颅滚动到远处,又无力地摆了回来,恰好能看见自己四分五裂的躯体。磨弓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对于活人来说,那张脸太呆板。对于惨烈死去的人来说,那张脸又太平静。她试着牵动手指,摆动双腿,想要一点点将飞离躯体的四肢推回原位。她的造物主从上方掠过,却没有看她一眼。磨弓停止了挣扎。
被视讯终端的喧闹光彩映照成青蓝色的树叶顽固地抵挡着灵长园之外的景象。磨弓期望叶子落下,至少能让出一丝缝隙。她郁闷的等待没有持续太久。叶影在天顶上颤动,猛烈的气浪于树冠外摔打,从缝隙中漏出猛烈无匹的反常强光,仿佛电闪雷鸣。她的心中升起危险的预感。恍若雷电的强光骤然消逝,在畜生界的失意夜空烙上了更加黑暗的斑块。之后是一片死寂。电流微弱的滋滋声,像是丢进深井的小石子,空洞地回荡在灵长园的街巷之中。
树叶落下,一片,两片,之后倾泻而下。动物灵们俯冲入灵长园,撕裂了树冠,像一场急雨,被砸中的人类灵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悲哀音色。磨弓张开嘴,想要发出嘶吼,气流却无法从断掉的喉咙涌向嘴边。动物灵们嬉笑着聚集到她的身边,看着她四散的肢体以奇异的方式扭动着,拼命想要拼凑在一起。它们抬起脚,把她的四肢踢得更远。看到这副它们平常碰也不敢碰的埴轮任由摆布,畜生们无不觉得扬眉吐气,欣快地大笑着。
“这家伙的眼睛,好像是用金子做的。”
“毕竟是那个邪神的造物,不奢侈才奇怪吧。”
“抠下来买个好价钱怎么样?”
“不错啊。被那种空洞的眼睛盯着,我正觉得恼火呢。”动物灵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向磨弓的头颅逼近。
“喂喂,别太得意了,毕竟她还有牙齿。不知道埴轮会不会像畜生一样咬人。”要伸出爪子的时候,动物灵们却犹豫了。
“我说你们几个,到底在干什么?”磨弓的一侧耳朵贴着地面,早就听见了从脑后传来的沉重踏步声,那是结实的皮靴所踩出的声响,伴随着脚后跟的马刺发出的金属碰撞之声。来者怒吼着,毫不客气地抬起一脚,重重踩在磨弓头上。“野狼灵全都跟我走,不要浪费时间!这里就交给吉吊。”
“老大——”
“用奇策成功地打败了埴安神袿姬,吉吊的威望一定会暴涨吧。劲牙组,我们可不能输!随我进攻地上!”
野狼灵们引吭长啸,粗暴地挤开身边其他的动物灵和正遭受凌虐的人类灵,聚集到踩着磨弓头颅的那个人周围。
“虽然要离开这儿进攻地上,但可不能让那帮可恨的鬼杰组好过。不过嘛,我才不像他们,有背刺队友的恶习。”说话者终于把脚从磨弓头上挪开。那人揪住磨弓的头发,把她的脑袋提了起来。她拐过胳膊,让磨弓的脸朝向自己,骄傲地抬起下巴,另一只手弹了一下帽檐。来者有着一头浓密的黑发,全身的肌肤如同灼热的沙丘那般呈现出麦色。她鼻梁的线条清晰而硬朗,而脸颊和嘴唇的线条却舒缓又柔顺,似乎兼具着食草动物的坚毅与谦和。但那双炯炯有神的深色眼瞳时常射出凶光,渗出如毒汁似的浓厚的欲望,那是捕食者贪得无厌的双眼。
“你好啊,埴轮首长?自我介绍一下,我就是劲牙组的组长,漆黑的天马,骊驹早鬼。你叫什么来着……杖刀人?啊,你的话应该是杖刀偶吧。杖刀偶什么来着?不管了,我只要记住强者的名字就好。你这家伙,只是凭借自己身为埴轮的优势暂时胜过我们而已。”骊驹早鬼露出整齐而洁白的牙齿,傲慢地笑着。“但对付鬼杰组应该足够了。”
早鬼招呼野狼灵,把磨弓的躯体拼凑整齐。野狼灵们郁闷地叼回了之前被踢得老远的四肢。
“不愧是邪神袿姬创造的土偶,拼在一起,就瞬间修复到看不出裂痕的样子。我也要加把劲锻炼肌肉,拥有同等恐怖的恢复力!”野狼灵们纷纷为早鬼的豪言壮语叫好。早鬼低下头,忽而把磨弓的头颅举到面前,忽而拿的稍远一些。
“啊,这张脸原来不是照着袿姬自己雕的啊。”早鬼此时才发现了这个明显的事实。“嗯,倒是有些可爱。”她接着把磨弓的头颅举过自己的头顶,朝着磨弓的脖子向里面张望。“什么都没有?原来只是一层空壳啊,埴轮。”早鬼很快玩腻了,一把将磨弓的头颅抛到空中,落下时,她扭转腰胯,踢出一记漂亮的侧蹬,把磨弓的脑袋踹到被野狼灵们抬起的无头身体上。磨弓伸出手,正好兜住了要飞出去的头。
“漂亮。我还在想要是你接不住这一下,也就没资格面对鬼杰组了。干脆死掉好啦。”
脖子的断面正好贴上,开始飞速愈合。但磨弓的头颅完全扭到了背后去。她的双臂一前一后交叠在头颅上,紧扣住耳朵周围,猛力往外拉扯,刚愈合的脖子连接处应声断裂。磨弓调整好方向,将脑袋扣了上去。被切断两次的创面,无情地交融,抹消了裂痕。瞬息之间便再看不出损坏的痕迹了。
“所以你们埴轮才让人觉得恶心啊。”早鬼幽幽地说着。
“袿姬大人呢?”还不等磨弓动手,野狼灵便纷纷退避出了一段距离。她走上前去,想要一把揪住早鬼,尽管背着一对强劲却沉重的双翼,早鬼灵巧地闪身躲开。
“杖刀偶小妹妹,这样就不可爱了。我可是很敬重你的主人的,对于她被打散一事,我是切身地感到难受啊。不过,我可没参与吉吊的谋划。顺便好心提醒你,为了防止你的主人复活,吉吊又在人类灵身上玩鬼把戏哦?”
“放任不管的话,袿姬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早鬼轻描淡写地补充着。磨弓已经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动物灵们完全不能理解袿姬的技术造物,只是粗暴地将其击碎,推翻。任何能发出悲鸣的事物,哪怕仅仅是碎裂的视讯数据板在即将停摆的瞬息爆发出万花筒似的强光,也能使他们获得以暴力取胜的快感。无论多么高深,多么美丽,最后却变成了一堆废墟。一个头生鹿角,背披鳞片丛生的龟甲,拖着长长尾巴,却有着少女面貌的动物灵,阴郁地坐在堆积成山的报废造物之上,似乎昭示着这场破坏的元凶。她拿着烟斗,随意地在柜子形状的造物上敲打着,将烟灰通通倾倒出来。然后,不紧不慢地从随身的口袋里拿出早已切分好的烟丝,添入烟斗。在点火时,口衔烟嘴,吧嗒吧嗒地吸气。烟丝终于燃烧了起来。吉吊八千慧浅浅地呷了一口,呼出烟雾时,肩膀也降了下去。
“嗯,一点也不意外,那个肌肉笨蛋想和我耍心机还嫩着呢。我倒要谢谢她。所作所为都很合我的心意。”吉吊不屑地用鼻子喷出烟雾,在飘飘然中幻想着云中的龙。负责报信的水獭灵在废墟脚下点头哈腰。“差不多也闹够了。灵长园内的通讯网络,都弄明白了吗?”
“是是,托您的福,已经全部掌握了。现在正按照您的意思,向人类灵广播讯息呢。”
“不错。‘诱饵’呢?”
“已经准备好了。啊,看来那个无所不能的埴安神袿姬,似乎也不能满足人类灵所有的愿望呢。这为我们的工作带来很大便利,着实要道声感谢呢。”
“人类,说到底只是最失败的那类畜生吧。幸福只能通过自己亲手取得,绝非是他人所能赐予之物。真可悲……袿姬。我会证明她的存在就是个错误。”吉吊所在的地区的音阵系统传来电流通过的颗粒声。她安静地抽着烟斗。
“致所有灵长园的居民,你们好。这里是动物灵组织鬼杰组。邪神埴安神袿姬已经被消灭,她伪装成你们的庇护主,迫使你们生活在埴轮的暴政之下,强迫你们劳动,并榨取你们的信仰。我们鬼杰组击败了埴安神袿姬,并有着更为崇高的理想,那就是与人类灵共同统治这片美丽的灵长园。人类灵朋友们,为何还要忍受被没有灵魂的土偶骑在头上的生活?加入鬼杰组,让我们一起夺回灵长园的主导权,不再假借他人之手,自己创造属于自己的幸福吧。”
“幸福……呵呵……”吉吊稍作沉思。广播不断重复着。
“还不赖就是了。虽然我感觉煽动性的词句应该要更多一些才对。对了,我们的组员,没有做什么留下不好印象的事吧?”或许是烟草的作用,吉吊阴沉的脸色稍微舒展。要戴着那副彬彬有礼的面具生活,原本就是件使人筋疲力尽的事。
“我们毕竟对暴力的兴趣不大嘛。”
“很好。早鬼的那帮野狼灵,现在应该以地上为目标,向地狱发起进攻了吧。刚欲同盟的大鹫灵们也没有组长坐镇。在这个关头,揍一下管不住自己的畜生也不会有什么后果。你们就放开手脚去演戏,稍微庇护一下被虐待的人类灵吧。”
“还有,小心埴轮。你们都是组织中重要的人才,可别丢了性命。选拔出几个听话的诱饵,让他们挡在面前就是。”吉吊慵懒地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现在就找个人类灵给我带路吧。”
“没问题,老大。但是请告诉我您要去哪吧,我们需要到那个地方向您汇报进度吗?”
“嗯,只要你们不怕被造型术干掉的话。保持通信设备畅通。”吉吊浅浅地笑着,虚握着拳头并伸出拇指和小指,比出电话的手势贴在耳侧,脑袋向一边歪去,看上去轻松而愉快。
磨弓向着灵长园的深处飞去。饥渴的动物灵攻击人类灵所引发的骚乱,竟然逐渐平息。野狼灵撤出了灵长园,而大鹫灵们傲立在天顶的树冠上,秉着冷眼,伸长脖子等待着。在水獭灵的宽慰下,人类灵们撤下原本供奉在神龛里的埴轮,将它们摔碎。大街的两侧布满了蔚为壮观的陶片。磨弓挥舞着手中的舞蹈埴轮,指挥它们站起来。那些原本不分彼此的陶片,再度拼凑出空洞的士兵形象。磨弓满不在乎地认为,砸碎埴轮只是动物灵们取得精神胜利的幼稚手段。
“步战队,重启自动防御系统,驱逐所有动物灵;骑兵队和我一起,夺回音阵系统的控制权,切断诽谤袿姬大人的广播!”磨弓厉声吼着。能够复原成士兵模样的埴轮少之又少,而能够行动的则所剩无几。她铿锵的命令抛向了一潭死水。广播冷酷地重复播报着,仿佛在人耳旁揉捏着一张玻璃纸。
“邪神的力量已经消散了!”
“没有灵魂的怪物!不会再让你欺压我们了!”
“怎么会这样?动不了的埴轮士兵什么也保护不了……难道我们真的被抛弃了?”
水獭灵的尖啸,人类灵不安的低语声,宛如迫近的汹涌海浪,冲向磨弓,这块从不通情达理的礁石。她捏紧了手上的舞蹈埴轮。必要时,她会把它当作警棍,将狡诈的动物灵狠狠敲至魂飞魄散。她的眼睛左右打量,不是因为动摇,而是在找出藏身在人类灵当中的畜生。磨弓很清楚,只需要精准的一击,就能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骚动。她并没有发现任何动物灵的身影,而人类灵却已经将她团团围住,她被夹在自己的立足之地上动弹不得。
“袿姬大人会回来的。只要还有信仰……”
“不,我们不需要她回来。我们人类灵会和鬼杰组一起争取自由。”
“忘记了它们是怎么对待人类灵的吗?不要被骗了。”
“我们值得拥有更多。”
“还有什么是袿姬大人没有给你们的吗?”
“我们值得拥有更多。”人类灵们只是重复着这句。“所以,请你离开。”
“不,我是不会听忘恩负义的叛徒的话的。”磨弓并未感到失望和愤怒,她只是认为继续说下去没有半点效用。她毫不避让地向前走去,穿过了由人类灵构成的苍白火墙。眼底浮现出草绿色的身影,它鬼祟地匍匐在地面。磨弓薅住它脖子上的皮肤,一把将其揪起来。
“我……我什么也没做!”水獭灵扭动身体,双腿徒劳地在空中乱蹬。盈满恐惧的眼珠死死地瞪着磨弓,露出了大块的眼白,仿佛随时会从眼眶中迸射出去。它左右扯着脑袋,龇牙咧嘴,挥舞着前肢,拼命地想要够到磨弓的手臂。那挣扎的场景太过鲜活,使旁观的人类灵发出了阵阵悲鸣。
“就算只剩下我一个,也会把你们动物灵全都驱逐出去。”磨弓高举起舞蹈埴轮,瞄准它的脑袋,在远处的吉吊,微笑地注目着。水獭灵哭喊着,祈求同为灵体的人类灵救救它。没有骨骼的爆裂之声,没有飞溅的血液。伴随着破空的啸声,灵体寂静地消散。
“杖刀偶磨弓!”吉吊喝住了即将冲向下一个水獭灵的磨弓。磨弓循声望去,几颗人类灵正簇拥在吉吊的身边。尽管灵体们看上去一模一样,吉吊与他们接触的时间并不长,但吉吊竟然一一叫起他们的名字,让他们退到自己身后。她稍稍侧过身子,让飞矢从她耳边擦了过去。
“即便干掉我,袿姬也不会回来的哦?不过真是难为你,就算她不在了,也严格遵循着不伤害人类灵的规定呢。”磨弓挥洒出的弹幕看似气势汹汹,实则稀疏。吉吊不禁会心一笑。
“我只要消灭敌人就够了。”
“不对,不对,磨弓。”吉吊亲昵地叫着她的名字,满怀期待地看着埴轮是否会露出嫌恶的表情。“就算是敌人也会为你的袿姬大人归来而祈祷哦?”
“胡说八道。”
“我不是正在实现袿姬的理想吗?让人类灵和动物灵和平共处。你为什么非要把我看作敌人呢?”吉吊飞离正冲向自己的磨弓,欢快地呼喊着。
“那就把诽谤的广播停下啊?满嘴谎话的混蛋!你只是想消灭大家对袿姬大人的信仰!”
“啊呀,你把我想的太伟大了,真是多谢!恰恰相反,我是来纠正你们对袿姬的信仰的,是完全友善的啊。”吉吊停了下来,不再逃了。“磨弓,我们一起让袿姬回来吧。我的能力对你没有作用,与你合作,我可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哦。这样可以证明我的诚意吗?”
舞蹈埴轮差些就要从吉吊的肩膀切入另一侧的肋下。吉吊仍然笑意盈盈。磨弓没有看到她藏在身后的那只手正攥着一只即将为她抵挡伤害的水獭灵。
“别说笑了,没有你,袿姬大人照样会回来。不,正是应该除掉蛊惑人心的你,她才可以回来。”
“袿姬有没有说过你太认真了?这样的话,你永远也无法理解自己的主人哦?”
“你还是先操心更要紧的事吧,比如你的小命。”
“知道了知道了,那为了我的小命着想,你先把埴轮从我鼻子前拿开怎么样?作为回报,我会告诉你让袿姬回来的方法。”吉吊用烟杆轻轻拨开指着她的埴轮,磨弓抖了一下手腕,便将吉吊的烟杆挑飞。看着自己爱用的烟具被摔断,吉吊微妙地流露出一丝恼怒,那丝不易察觉的不悦随着她抬眼望向磨弓,一瞬间消失了。
“磨弓,没有见到她,其实你也快要崩溃了吧?”吉吊不再嬉皮笑脸,而是露出了几乎不示于人前的疲态。那使她自信的形象大打折扣,却也好像更加真诚。她将真实的意图藏在了关切的目光中,饶有兴味地观察着这具犹豫的土偶。吉吊窃喜地发现,在那副不近人情的外表下,磨弓已经被吉吊颓丧的样子暗暗影响。那具土偶,竟然会做出为难的表情吗?吉吊看着她呆板的眉毛像是两棵相扶的树木僵硬地撞在一起,她差点要笑出来。
“我没猜错。磨弓,你果然是特殊的啊。”磨弓移开了手中的舞蹈埴轮。吉吊喃喃自语着,伸出手,似乎要贴上磨弓胸前的盔甲。磨弓戒备地紧盯着吉吊,她尴尬地微笑着,把手攥成拳头放下了。“袿姬一定是抱着让你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的期望创造的你。不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像真正的女孩子呢?但对于武器而言,这类特征是不必要且矛盾的。袿姬……自己创造了可以陪伴自己的存在吗,哪怕是埴轮?抱歉,对你而言有些复杂了吧,毕竟你只是埴轮嘛。”磨弓只是被动地接受着吉吊的话语,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那么,依照承诺,我来告诉你让袿姬回来的方法吧。”吉吊微笑着朝磨弓伸出手,似乎要她牵上,磨弓并不领情。吉吊不以为意地将手收了回来,撩起耳侧散落的淡金色短发。她引着磨弓,来到了人类灵和水獭灵聚集之处。
“我花了很多时间思考,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就败给了袿姬呢?是她制造出埴轮大军的那一刻吗?不。是我们建起灵长园,把绝望的人类灵全都聚集起来的那一刻。人类灵弱小至极,不得不团结一致。当第一个人类灵呼喊着神的救赎,虽然只是谎言,却被其他的人类灵所相信,乃至于模仿。当其蔚然成风,渴望抱团的人类灵,哪怕在心里不认同,也会模仿着其他人的样子一起祈祷。情绪和信仰就这么在人类灵之中爆发,谎言也在不断累加的因果中变为了现实。动物灵越是强大,越是暴虐,人类灵对救世主的呼喊声便越是急切和热诚。败给袿姬的局面,是对人类灵步步紧逼的动物灵们一手造成的。”
“袿姬的心里也很清楚吧,即便无人能敌,她也没有将我们三大组织连根拔起。毕竟消灭了所有的威胁,她还有什么被信仰的价值呢?”
“不,袿姬大人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满脑子都是消灭和被消灭。她想要和你们和平共处。”
“看看,你也不认同这点,但还是盲目地背诵着她告诉你的话。”吉吊看着手握武器的磨弓,轻蔑地笑了笑。“所以这次我放弃了将人类灵逼至绝境。利用人类灵对你们的不满,淡化袿姬的影响。话说,人类灵还真是不争气。之前由动物灵统治,又屈从于埴轮。只要稍微给他们一点掌权的幻觉,他们就像是见到肉的狗一样扑上来。毕竟比起虔诚的僧侣,大部分人都是见利忘义的实用主义者呢。”
“不过嘛,我也没觉得自己能彻底让一位神明消失。我只是为了证明我的观点而发动了这场战斗哦?这个被人所背弃的局面,我很满意,得赶紧让袿姬醒过来瞧瞧自己的失败才行啊。难题在于信仰的缺失。刚刚我的部下们,不是劝诱人类灵亲手砸了埴轮吗?在圣像被毁坏的同时,信仰也一去不返了。做的这么过火是有必要的,磨弓,不要生气嘛。不给袿姬一点不在场的时间,怎么把人类灵中的叛徒逼出来呢?”
“信仰啊,可是由两部分组成的哦。一面是对神所施予的恩惠的感激、敬畏,乃至于爱意。另一方面呢,则是对残酷至极的神罚的深切恐惧。人类灵很聪慧,却没有靠自己摆脱作为奴隶的命运,那正是因为他们聪明到记得住刑罚的痛苦,不敢因僭越招致祸患。一味地给予恩惠,只会让他们错估形势,忘记自己的本分,妄图突破围栏,咬断主人的脖子……”
“磨弓啊,你就成为神罚吧。让那些叛徒回忆起当初召唤救世主时所面临的巨大苦痛吧。是的,只有你才能代表袿姬。尽情地向那些人类灵展现力量,昭示信仰的正义吧。”
“他们都不理解……只有我知道。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爱着袿姬,那就只有你了。如果你什么也不做,她该有多失望?”吉吊见磨弓还在犹豫,如此说着,拍了拍磨弓的肩膀。磨弓猛地将她推开。吉吊心虚地看着磨弓那双直勾勾盯着自己,没有半点生气的眼睛。如果对峙再多持续上几秒钟,吉吊便会服从畜生的本能落荒而逃。她飞速回想着灵长园的构造,计划出逃跑路线,到最紧要的关头却仍然想着:再多等一秒,再一秒。磨弓移开了视线,吉吊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重新打开了感官。她仿佛觉得,以那个土偶为中心,空气的温度降低了一些。磨弓冲向了地上的人类灵。
“太好了,果然破坏力最强的是‘爱’啊。”吉吊擦掉额前的冷汗,无不嘲弄地说着,欢欣大笑。
无神论者的旅行 第二章
第二章
时间:次年二月
透过纸拉门,阴郁的天光探进昏暗的屋内。冬日的天色毫无预兆地沉下来,从乳白渡向暗紫灰,纸拉门投下的,原本清晰的格纹阴影随之朦胧。屋内落满灰尘的陈设在深浅不一的蓝色中昏昏欲睡。这时,从门外传来积雪碎裂的沙沙声响。依靠在一起,蹒跚走来的两人的阴影在纸拉门上浮现。伴随门框滑动的簌簌声,寒风裹挟着雪花扑进屋内,渐渐暗沉的天光使出最后一丝余力把屋内模糊一团的形与色利落地切开。袿姬扶着磨弓摇摇晃晃地跨上玄关处的台阶,领着她到火堆旁坐下。说...
第二章
时间:次年二月
透过纸拉门,阴郁的天光探进昏暗的屋内。冬日的天色毫无预兆地沉下来,从乳白渡向暗紫灰,纸拉门投下的,原本清晰的格纹阴影随之朦胧。屋内落满灰尘的陈设在深浅不一的蓝色中昏昏欲睡。这时,从门外传来积雪碎裂的沙沙声响。依靠在一起,蹒跚走来的两人的阴影在纸拉门上浮现。伴随门框滑动的簌簌声,寒风裹挟着雪花扑进屋内,渐渐暗沉的天光使出最后一丝余力把屋内模糊一团的形与色利落地切开。袿姬扶着磨弓摇摇晃晃地跨上玄关处的台阶,领着她到火堆旁坐下。说是火堆,除了灰烬和炭化的动物骨头,已经什么也不剩下了。袿姬转回去关上门,接着从衣领中拽出自己佩戴的勾玉——通过神宝,可以驾驭多种自然的力量。她紧握住其中一只勾玉,手心里便钻出了光亮,随后她将那光亮撒向了灰堆,飞出去的几颗火星在接触到地面的刹那迸发成猛烈的火焰,一跃而起,窜升至一人的高度。磨弓被这狂野的景象和突然扑面而来的炽热吓得连忙踢腿,向后滑去,却牵动了肋下的伤口,疼得面容扭曲。
“啊啊,没事的。”看到袿姬因她的反应而怔住,磨弓赶紧说道。“害怕火焰的土偶,还真是不像话啊。”
袿姬没有回答。火焰一点点落下,温顺而缓和地舔舐着上方的空气。在磨弓的距离,却感觉不到什么暖意了,她又一点点地向前挪动。火焰明亮而变化多端,会使得取暖的人不自觉地凝视它,好像全世界只有此物存在。磨弓暂时放空了脑袋,呆望着这团无源之火。身侧穿过的丝丝寒风戛然而止,某人温暖的身躯,几近要倚靠过来,却停在咫尺之间。感觉到袿姬挪近,磨弓假装关注着火焰。
“磨弓,伤口……”
“有好好压着。啊,是的,该简单处理一下。请您稍候。”磨弓简单地屈身致意,接着便转了过去,背对着袿姬。她扯开衣襟,顶出肩膀,再抽出两臂,如此把上半身的衣物剥下。或许是火光的温暖,使磨弓暂时忘却了忧虑。她忘却了袿姬的目光,利落地拆下衣袖,避免使用到伤处所在的半身的手臂,而用牙咬着衣袖,靠单臂将其撕成适合包扎的布条。偶尔,会因为牵扯到伤口而停下动作,连忙挺直身子,低头瞧瞧有没有新的血液渗出。摇曳的火光中,袿姬出神地盯着磨弓赤裸的后背,看着她抬起又没入的肩胛,时屈时伸的脊椎,在柔软的肌肤上错落出温润的阴影。
磨弓将肋间的伤处裹了几圈,然后将布条绕上另一侧的肩膀,穿过前胸并扎紧。耳后传来袿姬幽幽的询问。
“磨弓能长高的话,应该发育了,对吧?”
“诶?这……”磨弓转过脸,却又扭了回来。脑袋垂了下去,好像在确认什么。
“很遗憾呢。”磨弓装作惋惜地长叹了一口气。她听见了袿姬轻轻的笑声,于是也跟着一起微笑。重新套上衣服时,袿姬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磨弓身上。磨弓连连致谢,赶紧把衣服接了过来,将自己裹紧。两人就各自抱着膝盖坐在火旁。
“和之前的气势又不一样了呢。”
“之前?啊,您说那个……”磨弓垂下头,把嘴埋进了包裹她的外套里。衣物香甜的气味在温暖的空气中蒸腾,填满鼻腔并沁入体内,在更深处徐徐冷却消散。为了抓住它,磨弓深深吸气,再小心翼翼地呼出,避免将那香气吹跑。她有些目眩,但尚不确定是如此呼吸导致,还是因为回忆起了那个吻。沉思良久,也只能说出“抱歉”。
“抱歉?不,这不对吧?”袿姬戒备地挺直身子,转过脸盯着磨弓。磨弓不敢抬头,只是用余光瞥见她颤抖的双肩。“自顾自地说着抱歉,以为仁至义尽,然后又要跑掉了吗?”
“再怎么说,您是神明大人,凡人光是生出亲近您的念头,就足够冒犯了吧?”
“啊,是啊,你已经从头到尾地把我冒犯了个遍呢。不能就这么算了。”
袿姬漫不经心地歪过头,将长发拢到一边,似是慵懒随意地向磨弓靠去。她方才将脸颊托在磨弓的肩膀上,磨弓便颤抖了一下。“疼也不许动。”袿姬这么说。磨弓并不是因为疼痛才颤抖的。她感觉到某样软和而富有弹性的东西压上自己的胳膊,脑子里全是袿姬那关于发育的玩笑话和她嘲弄的轻笑。而她发丝和颈间的香味,弄得磨弓阵阵口渴,煎熬不已。她转而去想自己身上的味道是什么样的。被雪打湿的衣物在火旁吐出含混着烟灰味与雨味的蒸汽。磨弓沮丧地认为自己闻起来一定很糟糕。那挫折感使她暂时冷静下来。她微微抬起手掌,舒张开五指,好让火焰快些把它们烘暖和。袿姬也伸出手,她拂过磨弓的小臂,像蛇一样鬼祟地攀上她的手背,双掌相合时,手指嵌入磨弓五指的缝隙。磨弓像是触电一般挣脱,把手藏在了肋间。
“明明一边说着‘这是我想要变成人的原因’,一边亲了过来,现在却避之不及。磨弓对待自己也是这副回避的态度吗?”
“不……不是袿姬大人想的那样啦。”磨弓担忧地看了过去。袿姬仍然一副开朗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坐直,手则无力地垂下。
“我可什么都没在想。有着冒犯的想法的人一直是你哦。”
“啊。既然袿姬大人这么说的话。”磨弓在身侧摸索着。她的五指贴近地板,然后向前摸索,触碰到袿姬的指尖的一瞬间,两只手便交缠在一起。
“袿姬大人对我想要变成人的原因好奇吗?”
“啊……嗯……算是吧……”当磨弓的指腹轻柔地拨着她的掌骨时,袿姬什么也没有思考。
“以前虽然距离相近,却完全不能理解袿姬大人在想什么呢。毕竟埴轮没有思想嘛,就算被打碎、被抛弃,也不会感到哀伤。那个叫吉吊的动物灵,拿被毁灭这件事恐吓我,说如果作为敌人的动物灵消散,埴轮也会被一并抛弃——毕竟已经快代替袿姬大人,成为被信仰的对象,肯定很碍事吧?那时,我的心里根本没有任何感觉,毕竟是埴轮嘛。”
“袿姬大人是我的创造者,我的主人,是我永远且唯一效忠的对象。如果真要被您毁灭,那时的我,会爽快地去死。不过,我对袿姬大人而言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呢?虽然被赐予了名字,看上去好像很特别,但只要您愿意,就随时可以创造出一个更新更好的埴轮兵长——尤其是没能阻止那些人类的时候,我认为您不会再需要我了。”
“之后,好像发生了一些糟糕的事情,不过我记不太清了。但有一点我是肯定的。虽然说是绝对的忠诚,但连心都没有的埴轮又怎么输诚呢?就算您偶尔会露出寂寞的表情,想和我分享些什么,空洞的埴轮也不会感到同情和理解的。”
“在那种危险的地方,比起一个能理解您的伙伴,还是武器更靠谱一些。不过,当您造出的武器堆起来比山还要高时,您就已经被那个地方所改变了。虽然不会回应,但我知道温柔的您一定很抗拒被改变吧?或许作为造型神的您能像改造灵长园一样,改变整个弱肉强食的畜生界。不过到那个时候,武器也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我必须学会离开您。”
“而为了在心灵上靠近您,我想要拥有自己的灵魂。”
“竟然就在我眼皮底下,有了这样成熟的想法吗?你那张空洞的脸,很能藏住事情呢。磨弓在离开我之前就成长到我不认识的程度了啊。作为主人,我却一点也没察觉,很不称职呢。”她俏皮地耸了耸肩,被拉扯的锁骨在胸前刻出令人心醉的形状。在袿姬苦涩的语气中,磨弓更觉得眼前所见有着微妙的甜蜜。
“我从未奢望得到您的关注……”磨弓顿住,深吸了口气,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但吐字时,却比春雨还要轻柔。“那种想法……是不对的,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对不起啊,不管是说了谎,还是有着冒犯的想法。虽然想说,只要袿姬大人快乐,我就会觉得幸福,但是,我也想要与您……一同欢笑……”火焰变得灼人。磨弓的心跳声已经高过了她说话的声音。于是她在眩晕中闭上了嘴,被袿姬握着的那只手颤抖不已。
“磨弓,真是坏心眼啊。对我说这些粘腻的话,当初可是很干脆地离开了我呢。自顾自地认为我没有关注你,像个被冷落的小孩子一样闹别扭吗?啊啊,又要说没用的道歉的话了,不准说。”她放开了磨弓的手,转而攀到她的膝盖上。将半边身子都压了过来。磨弓的脸,被橙黄色的火光与她所投下的深蓝色的阴影分成两半。她金色的眼瞳却一齐收缩了。当对方的呼吸扑在面庞上,磨弓几乎不敢呼吸。
“……袿姬大人如果不是神明的话,就只能是麻烦的女人了。”
“你现在可是很轻松就会死掉的人类哦?诶——什么啊?难道磨弓结识了什么好对付的女人吗?到哪一步了?难怪你会摘花送人,言辞变得狡猾……”
“才没有这回事。您看,还是让我好好道歉比较简单吧?神明大人,请宽恕我的罪责——”
“如果你祈祷的对象是我的话,绝不会原谅的。”
“啊,如果是别的神明大人呢?”
“那磨弓就死定了哦。”
“还真麻烦啊。”虽然在抱怨,磨弓的表情却很柔和。“那样就信仰不了任何神了呢。我从没打算放弃罪责。”
“阎魔托人传来的话,是这个意思啊。”袿姬从她面前滑落,将耳朵贴在了磨弓的胸口上。“心跳声好吵啊。”
“不会再想要毁灭我的肉体,把我变回埴轮吧?”
“不会哦。越来越吵了,到底是为什么呢?喂,磨弓,抱我。”
“什么?”
“果然更吵了。磨弓没有自己的心跳诚实呢。刚才说的话你听的很清楚吧?还是作数的哦。”
磨弓垂下眼帘。袿姬的头发被火焰映照成紫色的夕云,像水一般柔顺地在身体上流淌,她的目光甫一接触便顷刻滑落,被推向袿姬单薄的后背。磨弓谨慎而满怀感激地收下了她仅仅在这一刻的脆弱,如愿以偿地抚摸着袿姬柔顺的长发,双臂于她的后背交替摩挲着。
“听说人的心脏跳到一定的次数,就会停止哦。磨弓你啊,不要太激动了。”袿姬在她的怀里嘟囔着。
“对啊,所以才要拼命地远离您啊。”磨弓威胁似的,把她箍得更紧了。
“不可以轻易死掉啊,阎魔说,你是没有可能接受审判的。因为你的灵魂,都是原本沉入三途河的无名罪人和自杀者的灵拼凑成的。死后,就会彻底消散。”
“啊。我早就知道了。没有关系的。”
“我不想失去你。就乖乖地被我变回埴轮,好不好?”
“这很难办了啊。毕竟,我现在信仰不了任何神明了啊。就算袿姬大人也不行哦。在自己要成为什么的问题上,袿姬大人就让我自己做决定吧。”
“不可能再让你自顾自地做荒唐的决定——”原本搭在磨弓胸前的双手紧握成拳。袿姬抬起头,想用那副带着几分哀伤的怒容压迫磨弓向她妥协。磨弓却撩拨开她额前的头发,在她紧蹙的眉心处轻轻一吻。她霎时就融化了,失去重心,把磨弓扑倒在地。
“虽然的确到了要睡觉的时间,不过直接躺下是不行的啊。会着凉的哦,腰也会受不了的。袿姬大人以前会睡觉吗?啊,我记不得了,但埴轮是不需要睡觉的呢。”被狼狈地扑在地上,磨弓自己也觉得好笑,尤其是袿姬垂下的头发把她的鼻子搔得痒痒的,使磨弓一阵挤眉弄眼。
“闭嘴。”
她突如其来的严厉语气,着实把磨弓吓得一动也不动,笑意像受惊的鸽子一样飞跑了。像是在月下闭合的昙花,她眉眼低垂。余下清冷又落寞的香气。磨弓心惊胆战地等待着她释放下一个信号。袿姬在无言中脱下一件衣服,铺在地上。
“先躺在这上面。”她的语气中没有斡旋的余地。磨弓闭上嘴巴,乖乖照做。她抬起头,想要对袿姬说“这样就可以了吧?”,却突然怔住了。所见之景,如新雪般细腻,沉静而无暇,又好像柔美的浪潮吹起泡沫。她屏息凝望。
袿姬解开了最内层的衣服。将这件衣物,连同自己,盖在了磨弓的身上。
无神论者的旅行
本文是基于东方project系列作品的二创
主CP:埴安神袿姬x杖刀偶磨弓(控制欲s女王x逆来顺受忠犬)
本文含有以下要素:
1、ooc(但角色应该没有崩坏吧?)
2、百合剧情
3、有毒关系
4、对于部分官方剧情的个人解释
如果这些都能接受的话,那么请愉快地欣赏吧!
第一章
时间:次年二月
天空仿佛挂着含混杂质,质地不均的纸浆。光在这样的天空中无助地弥散开来。雪片从云层的袖间倾泻而下,喧闹地降落到四处雪白...
本文是基于东方project系列作品的二创
主CP:埴安神袿姬x杖刀偶磨弓(控制欲s女王x逆来顺受忠犬)
本文含有以下要素:
1、ooc(但角色应该没有崩坏吧?)
2、百合剧情
3、有毒关系
4、对于部分官方剧情的个人解释
如果这些都能接受的话,那么请愉快地欣赏吧!
第一章
时间:次年二月
天空仿佛挂着含混杂质,质地不均的纸浆。光在这样的天空中无助地弥散开来。雪片从云层的袖间倾泻而下,喧闹地降落到四处雪白,不见一片阴霾的地上。地上的山石树木脱去了一切可供人辨识的特点,沉默地埋在雪中。事物的界限变得暧昧,而颜色因为被洗退,变得无限的无聊,相似,相近。就算是那样,在冰冷的空气中,也没有丝毫交融在一起的热烈。在暧昧不清的苍白中,除了脚下,一切都在无声无息地退后。而这时,双眼在更为煞白的急雪中再也无法辨认出什么景象了。磨弓低下了头,反复地踢开脚下的积雪,倾听它们在脚下发出的“咔滋,咔滋”,先是清脆,而后因为被压实变得沉闷的声响。落在头顶的雪花最先融化,凉丝丝的雪水渗进她的发丝中,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肩。
“应该带把伞来。”磨弓暗暗想着。在这样的大雪天,能够缩在伞下,心中不由浮现些许惬意。尽管鞋袜尽湿,寒气顺着因浸水而变得沉重的下摆侵入,爬到小腿上。是从何时起畏惧寒冷,而知晓了,并惦念着身体上的舒适的呢?身处于苍白天地的风雪中,她的内心也无法装下半点阴暗,不,是无法去思考。炉火,温泉,辛辣的食物,狭小但四面都有遮盖,温暖的房间,床铺,以及某个暖融融的人……她只能想得到这些。最后一个想法让她有些害怕,不自觉颤抖,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遮住双眼,但又频频地张开指缝望去。
积雪中的河水冲刷声随着她迫近的脚步渐渐清晰,她微微侧过身子,注视着割开雪地的乌黑涓流。在感到肃穆的片刻,磨弓无奈地意识到自己走偏了路。她转过头,望向河流归去的方向,一座拱形木桥立在两岸之间。她远眺过去,任由视线虚化,使那座桥的侧影只留下一条优雅的,不断被雪花破开,又无数次重新连接在一起的弧线。雪花连续拍打着,她连连眨眼,只见一点暗影缓缓跳动,在边栏,抬起了人的身影。磨弓慌张地睁大眼睛,集中了视线。雪花依然接连在她眼前滚动着,她的凝神眺望无济于事。桥上的人默默地将一只手放在栏上,一团积雪便被推下去,掉进了乌黑的河水中。磨弓不得不把头按了下去。
心眼是仅凭想象就能看到景象的,尽管所见之人无论靠多近都像是被雾包围着,那层柔和的雾气让磨弓感到安全。风雪不解人意地变小了,她缓步踏上桥面,心想如果在这时,桥突然破个洞该有多好。她努力地压低眼睑,好将来者保持在视域之外,只能看见深蓝色的虚影。不过,终究是抵不住好奇。尤其是那女子的双足已经进入了磨弓过分谨慎的视线。冬天是能让一切藏起来的季节,在磨弓记忆中那双套在系带凉鞋里,在舒展时亦富有活力,紧绷时则如水鸟般优雅的双脚,藏进了略微被沾湿的雪白色足袋中。磨弓顺着她的竹皮草屐向上打量,任由仅仅是伫立着的她划开那层往昔的薄雾。湖蓝的外套下,叠穿着米黄和珊瑚色的冬衣,衣物上则有着山纹和雏菊的图案,单是注视着便觉得饶有兴味。磨弓忘记了寒意。她水蓝色的头发被仔细地掖进深色的头巾里,头巾由颈间的围巾固定着。即便那发丝的颜色无疑是美丽的,她也从来不想让其落在作品上。磨弓的眼周放松下去。任何人都不能够用坚毅的眼神凝视她的面庞,不是吗?那层往昔的迷雾若隐若现,磨弓似乎能再次看见那副率直,俏皮又略有落寞的表情。她微微抬起下巴,脑袋向朝着桥外的那只肩膀倚靠过去,桃红色的眼瞳只是半睁着,倦怠地在一去不回的河水和磨弓之间流转。
“袿姬大人?”磨弓的心中本来没有一丝阴霾。她以尽量明媚而轻松的语调,试探性地呼喊着。
“啊,原来还记得我的吗?”袿姬若有所思地望向天空。
“您说笑了,一直记得的。”
“磨弓,什么时候学会说谎的呢?”袿姬随后轻叹一声,磨弓听在耳里,窘迫地绷紧了嘴唇。她对此感到满意。
“你好像长高了,头发也变长了呢。”
“是吗?”磨弓来不及感激她换了个话题。自己真的长高了吗?或许只是在袿姬面前,她习惯性地躬身,而如今却忘记那样做。至于头发,她伸出手指,在垂下的发丝中打转。那一绺金黄色的头发,绕了四圈才飞出去。
“是的呢。因为我不记得我的磨弓是这副样子的。”
“那真是让人为难。您可以重新再造一个吧?以您的神通,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是啊,很快就再造了一个呢。不过,也不能放着这个不管。”
“让您劳心,实在是十分抱歉。放着不管也没事的,绝不会拖累您。”
“诶?我只是为了回收报废品啊。”
磨弓深吸一口气,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愤怒的力量无疑是强大的。一个再怎么不擅长交流,眼神时常躲闪的人,在愤怒的状态下,也会通过凝视对方的双眼把自己坚决的态度传达过去。她毫无顾忌地直视着袿姬的双眼,而对方一贯毫不避让。磨弓的嘴角抽动着,袿姬则为她生动的表情感到疑惑和不快。
突然,磨弓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哎呀,您什么时候学会了和土偶吵架啊?”
“你不还嘴的话,不就不叫吵架了吗?说到底,是你变得油嘴滑舌导致的。”
“好好,对不起啦。小的这就谢罪。”虽然这么说了,也没有别的动作,磨弓的腰杆依然挺直着。她在袖子里摸索了一番,拈出一枝红梅,递到了袿姬面前。
“就当赔礼啦。”
“骗人,提前就准备好了,原本是要送给别人的吧?”
“就此刻而言,真的是献给您的呢。全心全意。”磨弓似乎觉得天光稍亮,周身的白雪略微眩目。而袿姬低下头,脸庞沉进了丁香色的阴翳中。或明或晦,磨弓都觉得十足有趣味,怎么也看不腻烦。
“明明已经习惯了没有我……”袿姬的声音渐小,出于习惯,磨弓低下脑袋,侧耳倾听。她只听见一阵颤抖的鼻息,在河水敲打岩石的声响中,几不可闻。于是她适时地表现出遗憾的姿态,将那双空洞的眼睛缓缓阖上,递出梅枝去的手渐要缩回。冰凉,干爽又细腻的指尖,攀上磨弓的指背,拾级而上,像是怀着心事的少女从筒中慎而又慎地抽出签条,袿姬接过了缀着梅花花苞的木枝。
“献给神明的供品还想拿回去吗,磨弓是不是越来越没把我放在眼里了?”袿姬侧过身,依靠着桥栏,漫不经心地将梅花贴上鼻尖。“只有很淡的香味呢。不过,我也不喜欢过于浓烈的香气。对了,回去就烧制一个花瓶吧?必须要做一个能与这花相映成趣的陶瓶……干脆就做出让插上去的花朵不会凋谢的瓶子,怎么样?”
“啊。”磨弓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因为袿姬的动作,她怀中与两袖之间吐露出馨香。磨弓记起了自己被冰到失去知觉的鼻子。很快,风中就只剩下如刀子一样的寒气了,磨弓只能闻见凝结的血液气味。
“地上的人都会祭祀埴安神以求丰收呢。袿姬大人在哪里都很受敬爱。这是应该的。我也很高兴您能有如此多的信仰。”
“嗯。那磨弓呢?”提及信仰的话题,袿姬明显不及之前热情。或许她正陷入创作的沉思,无暇顾及其他。但她仍冷不防地用言辞戳了戳磨弓。
“埴轮没有灵魂,想要提供信仰也很难办啊。”
“有没有灵魂根本不重要吧?埴轮替我收集信仰就可以了。灵魂寄宿在表面,就可以使埴轮自主活动,我并不讨厌,反而很依赖呢。但是物件生出灵魂,不就成付丧神了吗?付丧神会找主人复仇,一想到这点我就坐立难安。”
“您又说笑了,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变成妖怪的。真要那样,您不用出手,巫女自会料理我。和那个巫女比起来,地狱的火炎都温柔三分呢。”
“比起妖怪,磨弓更想变成人吧。”袿姬停止把玩手中的枝条,抬眼望向磨弓。磨弓的双眼被她点染成明亮的金黄色,眼神却是空洞的。配上她呆板的表情,则更像是盲人了。她的双眼里依旧没有什么光彩,但眉头深蹙,眼睑倦怠地半耷拉着。雪片肆意地骑上磨弓被吹乱的头发,融化的雪水将她的发丝捻成湿重的金缕,像泪水一样从脸颊滑下。扑面的寒风吹的磨弓连连眨眼,睫毛上落满了冰晶,在翩跹翕动间闪着微微的光。袿姬意识到为时已晚。她的目光顺着磨弓的鼻梁滑下去,磨弓微微张开嘴,呼出了温暖的水汽。
“或者说,磨弓好像已经变成人了呢。这是不行的,绝对的不行。我的能力是造出‘形’,而非生命啊。”袿姬端详着手中的梅树枝,眉头缓缓抬起,双眼却好像陷入沉睡,从中溢出的并非欣喜的神色,而是无限的怀念与惋惜。她郑重地将它收在怀里,却好像在之后再也不会看它一眼。
“你目前的状态,我无法把你带回畜生界。”
“好像是这样。但是,不是已经再创造了一个埴轮兵长吗?一定要回去吗?”
“无论你变得多像人,你都不属于这里。不,不论谁给你做出承诺。”
“袿姬大人不是说我已经变成人了吗?已经不是像不像的程度了吧?”
“不,还有机会改变。”袿姬从另一边的内袋,取出一条由白绢包裹着的东西。“这是回礼。我来地上之前就准备好了。精美,坚固,耐用,甚至能吸引灵魂寄宿其中……我摒弃了这些一贯以来的优点。取而代之的是——”
“绝对的致命。”她将“礼物”摊在手心,缓缓展开包裹的白布。一片短刀的刀条静卧其中。磨弓双手接过。刀刃上火焰一般的纹路撕裂着她的倒影。
“该说不愧是袿姬大人吗?虽然是杀人武器,艺术性也丝毫不减呢。让其他人看到,一定会产生想要把它供奉在神社里的冲动吧?交给我是不是有些浪费了?毕竟我很久都不用武器,以后也没有使用武器的想法啊。”磨弓握紧刀刃,似乎这样,就能把它藏在手心里。
“没有以后了。”袿姬向她逼近。她握住了磨弓紧攥刀刃的手,像是劝说一般,反复揉捏着磨弓的皮肉筋骨,驯服她调转了刀尖的方向。磨弓不再洋洋得意地对答如流,她脸色铁青,呆板又沉默,像从前一样。即便袿姬已经放开手,磨弓仍死死地抓着那把朝着自己的刀。她忽然猛烈地颤抖起来,胸口剧烈起伏,青色的血管,像裂纹一样在肌肤上浮现。她几乎要碎了。
“嘘,嘘,我就在这里,不用害怕。”袿姬搭着她的肩膀,仅仅是通过抬起胳膊的感觉,她知道磨弓的确是长高了。她的另一只手,从磨弓的腹部向上推去,直到触碰到坚硬的肋骨,指头分开,像是走路的小人,往上跨了三级。“从这里进入,保持斜上的角度插进去。运气好的话,来不及感到疼痛。”
她抓住磨弓的手腕,将刀尖抵上方才指出的位置。浅浅刺入的瞬间,磨弓抖得更厉害了。袿姬看见一团鲜红缓缓从刀尖处扩散开。磨弓猛烈摇晃着,马上要倒下了。袿姬扶住她,二人缓缓跪立下去。血还在流,可磨弓还是没有丢掉手上的刀刃。她空洞地凝视着前方,视线中,巨大的黑点汹涌喧闹地重重砸下。她什么也看不见,眼中谁的身影也没有。直到袿姬强硬地按下她的后脑勺,使她们的前额贴在一起。
“请让我看看吧,埴轮的心脏。”
当袿姬轻柔地用拇指刮蹭着磨弓的额角,拭去她的冷汗时,磨弓仅有的神智,像是纤细的针,扎进了肉体和迫近的巨大苦痛之间的夹缝中。她开始啜泣。
“袿姬大人……总会平静地说出很可怕的话。”磨弓拼命扭动身子,想要挣脱,袿姬紧攥着她的后领与衣袖,十指几乎要掐进肉里,狼狈地大口喘息着。她的头巾滑落,水蓝色的长发凌乱地扫到面前,和磨弓的泪水粘在一起。
“真是的,我每次都搞不懂您是不是认真的,会被吓得半死。这次好像是认真的,对吧?我肯定会死的。可我不想死啊,袿姬大人,我不想死,您听到了吗?”像是被冷落的孩子,磨弓不安而急切地摇动着,用冰冷的鼻尖蹭着那个可以被称作是母亲的女子的面庞,似乎是想要将对方从睡梦中唤醒,直到她温柔地将自己揽入怀中,告诉自己糟糕的事情只是一场噩梦。磨弓口中一直喃喃着“您听见了吗”,一边努力地想把嘴唇凑到袿姬的耳边。但她倔强地按着磨弓,刻意地对她的反常视而不见,对她的哀求充耳不闻。磨弓的嘟囔声渐小,挣扎的幅度也越来越微弱,好像溺水的人。她安静下来,静静等候疼痛嚼碎她的躯体。风雪停了,这片空旷的雪地,比之前更要寒冷,更要寂静,寂静到能够听见原本听不见的声响。
“您也在哭吗?”
袿姬没有回答,稍稍把脸别了过去。
“我应该是最恶劣的家伙吧?明明让袿姬大人流泪了,心里却感到愉快。这是埴轮没有办法做到的事呢。对了,我就是因为这样,才想变成人的啊。”
磨弓将刀划向身侧,松开了手,沾血的刀刃在白绢的包裹下无声地跌入雪地。捏住袿姬的肩膀,缓缓扶正她的身子,磨弓想要拂去袿姬脸上的泪水,她的满面悲戚中却突然刺出一丝恼怒,飞快地低下头,拉过衣袖,轻点掉泪渍,接着分开手指理好了面前凌乱的发丝。磨弓不由得微笑起来。她捧住袿姬即将扭到一边去的脸,轻柔地将对方的目光调转到自己身上。磨弓看着袿姬不知所措的样子,甜蜜地轻叹一声,而后吻了上去,一遍,两遍。袿姬的双臂环上她的脖子,磨弓的嘴唇与她的便没有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