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往北去
*全文约2.5w字,祝贺地动动画完结!
*主要为二代三人组cb向,关于他们的末日旅行的故事。
*除文中有提及的特殊日期,其余所有日期均无特殊意义。
*预警:存在大量私设,主要角色死亡描写注意
*日记部分不同人物字迹区分
欧库基
巴德尼
乔兰塔
杜拉卡
推荐搭配BGM:3055——Ólafur Arnalds
以上
2027年3月15日(工作日志)
工作内容:清除南朝向防线的尸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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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约2.5w字,祝贺地动动画完结!
*主要为二代三人组cb向,关于他们的末日旅行的故事。
*除文中有提及的特殊日期,其余所有日期均无特殊意义。
*预警:存在大量私设,主要角色死亡描写注意
*日记部分不同人物字迹区分
欧库基
巴德尼
乔兰塔
杜拉卡
推荐搭配BGM:3055——Ólafur Arnalds
以上
2027年3月15日(工作日志)
工作内容:清除南朝向防线的尸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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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尸群隐匿在松林的树影下,凌厉的北风穿过松树林的间隙,细小似呜咽的声音让人分不清那到底是预示危险来临的喉音,还是北风发出的嘶吼,只有树枝折断的声响在这极为不和谐的交响中显得尤为突出。腐烂肉体与排泄物混合的异味,汽油与木柴燃烧产生的浓烟和水果腐烂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在凌晨五点的北风中飘荡,令人作呕。
施密特合上手中的日记本,接过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站在旁边的明显就一脸疲态的年轻人手中的枪。
“要来了。”
“队长你指的是什么,丧尸群还是朝阳?”
“后者。”
自去年六月起,这场席卷全境的恐慌给各地的应急基础设施带来了致命的打击。医院人满为患,最后关门停业;消防站空无一人,只余留一地的碎玻璃渣和空空如也的器材库;公路上堵满废弃的汽车残骸。人们不再尝试在电池收音机里搜索电台,转而将视线投向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可以搜刮物资的场所、值得团结起来的盟友与可以安全扎营的庇护所。
施密特一行人就是如此——原本只是在旅途中发现了彼此,队伍慢慢壮大,等走到了北境这片极寒之地才发觉头等大事应当是先找个地方安顿休息,于是就地驻扎下来。队伍慢慢壮大,原本只有几个小帐篷的营地变成小有规模的庇护所,人们圈起铁丝网,用木板、铁皮与砖块堆砌筑起高墙。前来投奔的人也日益增多,什么年纪的人都有,甚至还包括十几户带着孩子的家庭,居然也组成了有百来多人的小团体。能拖家带口前来投奔的家庭当然是原本就近的居民,而自南往北前来投奔的人大多形影单只,而且等他们到达庇护所之后,他们大多都变得精神错乱,情绪暴躁易怒,还伴随严重的幻视幻听症状,布满血丝的眼瞳让人不想去深究他们这一路向北到底经历了什么。
”电台......是电台告诉我,到......到了北境就会有绝对安全的庇护所,我们还没有被放弃。我已经受够了!你们骗了我!骗了我!“有这么一个从南边来的人,自从到达这处庇护所之后,每天只瑟缩在角落,终于在一天歇斯底里对着另外想要靠近他的人吼出这句话之后,疯了般奔出庇护所的铁门。几天之后,负责巡视边界围墙的队伍发现他被挂在铁丝网上的尸体。那具尸体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肉,早早腐烂成为蛆虫与蝇虫的栖息之地,还有乌鸦在旁边盘旋,时不时来分一杯羹。
在施密特的追问下,才有部分人讲出实情——他们都曾在同一时间段在电池收音机内收到一条讯息,而那时危机爆发接近半年,电台内除了沙哑低沉的噪音,什么都没有。简短而机械的声音接管了这片寂静。它只是一个词语,简短到人们不明所以,却把这条讯息当做自己的救命稻草,认为它为末世下的幸存者们指引了方向。
“‘往北去,往北去......’,就是这么说的,一直在重复这句话。”
施密特在围墙上架好枪,对准越来越靠近围墙边界、蠢蠢欲动的丧尸群们。一枪,两枪,围墙上的青年们全部都架好了枪,居高临下看着这一桩桩血肉横飞的惨剧发生。血沫与腐肉四处飞溅,枪声与尸潮躁动的低吼交织。
施密特将枪口对准了其中一个满身血污的丧尸。那是一个女孩,她扎着麻花辫,将散未散的金色长发被凝结的血块分成一缕一缕的,让人遐想它在女孩生前是如何飘动在女孩额前。可怜的女孩,施密特默念着,即将扣动扳机。朝阳携着刺眼的光冒出地平线,将这片人间炼狱毫无遮拦地展示在幸存者们眼前。施密特被朝阳的光刺得恍了神,等他再次看清楚,才发现那个“丧尸”手里还抱着一个包裹。
城墙下,光照亮她清亮的眼,让处于丧尸堆中的女孩这才看清城墙上有人拿着枪口对着她。她背对朝阳,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身躯静默如山,满身血污凝固在她的皮肤、凝固在她的衣衫,像蜡一样,一块一块。她就像一块猩红的蜡,无声融入了她身后的朝阳,缓慢地举起了一只手臂,做出投降状,另一只手因为紧紧环抱着那个包裹而没有动作。
施密特此时正利于城墙之上俯视着女孩,女孩在城墙脚下仰视着他们,施密特却肃然起敬。女孩看似较小的身躯实则高大到可以俯视他们所有人。他也看清了女孩手中的包裹长什么样——那不是物件,那是一个褐色皮肤的婴儿。
“都停下!别开枪!都不准再开枪!那不是一个丧尸!那他妈是一个人!是一个人!”
2026年6月14日
你好,日记!
好吧,我完全不知道这本日记的第一句话应该写点什么。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应该不是日记,而是工作日志。在每一天结束的时候,我都要把这本日记上交给上级检查。没人愿意干这份差事,正好我在此之前就喜欢在空暇时间写日记,所以这份差事似乎是理所应当地落在了我手上。(啧,真是有够老好人。)我问过在同一支队伍的前辈我需要在这本工作日志上记录什么,前辈说只要随意发挥就好了,因为就算交上去估计也不会有领导会认真看。
我们队伍接收到上头的紧急通知,将要在今日前往城郊边界线设卡阻拦出城的车辆。上头没有告诉我们所谓的紧急情况到底是什么,只告诉我们这次的行动可能会持续较长一段时间。我的服役时间已经接近两年,原计划在今年的八月退伍,这次的紧急情况着实是打乱了我的计划。希望这次不会出差太长时间。(如果我去找你的时候你不在那里,那之后一旦我找到你,我就对着你的脸来上一拳。)
2026年6月18日
我们今天拦截下一辆预计将于今天下午到达郊外一处酒店的大巴车,车上共计32人。据我们接收到的指令,我们需要把他们送去距离这不远的疫检站。为了不引起恐慌,我们被要求告诉他们这只是一道例行程序。(很没有说服力)真实情况就连我们都不知道,上头把这件事压得死死的,透露不出一点风声,让我隐隐感觉有些不安。
我作为陪护人员一同坐上了这辆大巴车,我的前辈格拉斯坐在大巴车第一排座位,而我坐在靠近大巴车尾部的座位。所有乘客都必须在我们俩所在区间范围内,这是我们接收到的指令,这加剧了我内心的不安。
同时我注意到,靠近大巴车后座的两个相邻位置坐着一对金色头发的男女。为什么只注意到他们呢?可能是因为在整间车厢不安压抑的氛围下,人人都被蒙上一层严肃冷漠的假面,只有他们两个会捧着一本天文杂志,一边在草稿纸上演算一边低声与对方辩论着什么,有时还会相互争夺那唯一一支笔的使用权。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把自己随身携带的圆珠笔借给了他们一支。女孩看起来很惊喜,接过我的笔微笑着对我连声道谢,而那个青年看都没看我一眼,仍旧自顾自地继续着和女孩的话题。虽然他们看着讨论的很是激烈,几乎让我以为他们会吵起来(其实我们已经在吵架了。),但是待在他们身边,听着他们辩论那些我从来没听懂过的问题却让我感到安心。那个女孩看着年纪要比青年小上整整一轮,还是初中生吧?原来他们是兄妹嘛?(其实我是独生子女啦!)
2026年6月19日
发生大麻烦了。
记忆的最后我只听见一声巨响,像是大巴车撞上某种野生动物的声音,随后就是一阵巨大的冲击波,直接令我不省人事。等到我再次睁眼,发现自己正被那个金发青年拖出那辆已经完全倾覆的大巴车,身底下全是玻璃碎屑,刺穿我的皮肤。那个女孩站在不远处的空地,手上紧紧攥着破窗锤,正在急切地朝我们这招手。她的手臂,手掌心,密密麻麻扎满了玻璃碎屑,正在淌着鲜血,一滴一滴顺着玻璃片汇聚。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我们的背后传来一声巨响。大巴车发生了更为剧烈的二次爆炸,熊熊大火已然吞噬了前座的位置,其余人绝无生还的可能了。
组织发下来的无线电沟通设备接收不到讯息,我无法判断是设备损坏还是根本就没有讯息,不过这本身就已经是一条极坏的讯息了。那个金发青年随身有携带小型的医疗急救包,我们暂时先用它处理了一下伤口。说实话我十分感谢他,说他是我的恩人也不为过,怎样的一个人会在火场中想着把身侧的另外一个陌生人一同拖出火场呢?那个女孩看起来是吓坏了,脸色惨白,身体止不住颤抖。虽然没有言语,但是我明显能觉察到金发青年给她的伤口涂抹碘酒的时候动作要轻柔的多。
仅仅依靠那小小的急救包肯定不够,那个女孩的手臂仍然鲜血淋漓,伤口需要缝合,而离这里最近的医疗站也只有疫检站了。事态紧急,我们只得短暂休整后立刻动身前往。不过那个青年对我仍然有一股防备之意,他总是会把我推在前面,自己挡在我和那个女孩中间,手也总无意识护着女孩。为什么总感觉我像是挟持他们两人的劫持犯一样......
2026年6月20日
我第一次杀了一只丧尸。
我们到达疫检站了,在此之前,女孩已经隐隐有了发烧的症状。等我们到达疫检站的时候,那里只余留散落一地的纸质文件,被随意堆砌丢弃的医疗垃圾与铁架,还有刺鼻的消毒水味。我们在推开门的时候与一只丧尸迎面撞上,它和所有电影还有文学作品里面里描述的没有什么不同,发黑腐烂的血肉、残缺不全的躯体、发灰浑浊长满蛆虫的眼睛。那个女孩最先反应过来,直直撞上门,把那只丧尸卡在门缝上。如此小的身躯到底是如何爆发出这样惊人的魄力和反应能力的?我急忙顺手抄起旁边的一根铁棍,对准门缝里那腐烂的嘴脸狠狠敲击,赶在那口腐臭的黑牙咬到女孩之前。发黑的动脉血有节奏地喷涌出来,铁棍敲裂人的头盖骨带来的震颤一路传到我的手腕,让我现在回想起来都有点令我作呕。那位青年在这时才从另外一个房间出来,他刚刚才进去打算要搜刮些物资,正好看到这一幕,直接趴倒在地上大吐特吐。
我们在这间疫检站发现了一台有电池的收音机,那位青年尝试着调试出他记忆里存在的每一个电台,但这根本没必要,因为每个电台所播报的内容都一模一样。不过我终于知道所谓的“紧急情况”到底是什么了-----这确实是一场流行病,不过受到感染的人就会变成刚刚那样毫无灵魂,只被啃食活物欲望驱使着行动的行尸走肉。电台里反反复复播放的内容简单概括来说只有一句话---自己寻找庇护所,然后等待政府的救援。
那个青年气急败坏,脸色阴暗得吓人,我不敢再去打扰他。这些消息几乎差点就把“自求多福”四个字给明晃晃摆出来了。等待救援?什么救援?谁的救援?我已经是受到指令前来支援的了,而在一场流行病中本该最为忙碌的疫检站人走楼空,不用仔细想就能明白问题的严重性。那个女孩还没有意识到,依旧乐观地去安慰青年。我也想和他们说上几句话缓和缓和气氛,但是我又想起敲碎那只丧尸头盖骨时手腕处的战栗,又想起我那位健谈的前辈,胃的深处又传来恶心的感觉。那位前辈和我不一样,他已经在部队里待了很多年了,原本应该和我同期退伍,他平常和我聊得最多的就是关于他的妻儿。他说自己亏欠他们太多,等退伍后一定要多陪伴他们作为弥补。而我呢?我甚至没有必须存活下去的理由,而他的妻儿有可能还在等他。支撑我走下去的如果只有那一个现在已然虚无缥缈的愿望,那未免也太脆弱了些。或许我才是应该死在那里的人。
(请不要这样说,欧库基先生。如果没有你的话,或许我现在也不会存活于世了。你对我和巴德尼先生来说意义重大,这毋庸置疑。)
(人与人之间生命的价值无法进行比较,如果你连这点都不懂的话,那你的命确实足够廉价。)
(我最近翻看前面的内容才看到这些……不管你们今后能不能看到这条,感谢你们。)
(我看到了)
2026年6月22日
距离我们初次到达这处疫检站已经过去了一天,那天晚上我和他们二人进行了一场谈话。原来他们二人不是兄妹,甚至在这之前根本互不相熟,只是恰巧在前往郊外的大巴车上发现彼此都是天文爱好者,然后就一些天文学知识进行了讨论才认识的。
女孩名叫乔兰塔,是初中生,还是趁着暑假父母前往北境出差偷偷溜出家门,想要去郊外观星。她本想着先斩后奏,等到达目的地后再打电话通知他们。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几近哽咽。我知道她为什么哭泣,但是我找不到安慰她的方法,只能轻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这对我帮助很大!)
至于那个青年,他叫巴德尼,不过这不是他告诉我的,是乔兰塔告诉我的。有些奇怪,这比起名字更像是一个姓氏?我不知道该如何去评价他,他在之前几乎没找我说过话,甚至还会防备我。不过在到达疫检站后他主动和我进行了沟通,让我去拿木板或是铁丝加固疫检所大门,还特意叮嘱了我要留意哪些角落可能会被丧尸趁虚而入。短短一天的时间他居然就把这间疫检站的结构给摸透了?他究竟是如何做到想得那么周全的?在这一整天,他都坐在光线较为充足的窗边,一边调试收音机电台一边拿一张地图涂涂改改。收音机电台里的消息还是和前一天一样,找好庇护,无需恐慌,等待救援,甚至连声线都没有变过,让人怀疑这是不是只是一段哄骗人的录音。随着我屡次进出房间,巴德尼先生按压圆珠笔的声音明显变得更加急躁了,所以我决定还是暂时不要去打扰他好。
这个本子原本不是给我拿来作为日记的,现在它的页数有些少了。它和我的寿命到底谁会更短一些,我想知道。但我觉得我的首要任务是先把巴德尼先生给劝出房间走走,他现在的脸色看起来像是要把收音机给吞了。乔兰塔小姐你在哪里……
(?是什么让你不敢来找我)
(……巴德尼先生,你可以在平时多笑一笑,至少让表情温和一些。说实话当时我走进房间的时候也被你的表情吓到了)
(我不需要在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2026年6月26日
乔兰塔今天注意到了我一直在写这本日记,她看起来很感兴趣。当我提起我还在上学的时候曾经在某个网站上连载小说用来赚取生活费的时候,她赶忙问起那是什么网站。我提起那个网站的时候,她看起来异常兴奋,一连串报出了我曾经在上面发过的几篇小说的名字。我有些受宠若惊,一方面我发出的那几篇小说热度一直很低,我从来没想过还会有人真的喜欢;另一方面是我早在两年前应征入伍的时候就没再更新了,我以为就算有寥寥几个人记得我,估计也早忘了我。更让我惊讶的事情是她居然认得出来我,我问过她凭借什么认出的我,她居然说是凭借我的气质?(其实是当时网站上获奖作者简介里面有看到过欧库基先生的照片啦!连照片都被刊登了都不知道,欧库基先生你当时签约的时候真的有认真看合同嘛?)该不该说这个世界真的特别小,小到任何奇妙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在这样的情况下遇到不知道会不会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位小粉丝,我真的有些不知所措。她很是热情,拉着我开始讲起我那几篇小说。说不高兴是不可能的,但是作为一个作者来说被读者面对面地夸赞分析自己的作品还是有些难为情。不过当我真正投入进去反倒是顾不上这点羞耻心了,她真的是一个特别有才思和想法的女孩,给了我特别多启发。我需要把这些都记下来,等将来某天再把这些灵感给复现出来。
当她提起我现在正在写的这一本日记,她兴致勃勃地问我是不是在构思新作,如果是的话务必要让她一睹为快。我拒绝了她,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这本日记不能算是我的作品,顶多算是我个人的思维散发,没有完备到能给其他人阅读的地步。
(我说你们关系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好的?)
2026年7月8日
今天巴德尼先生终于不再对着那张地图勾画了,与之同时收音机里能够收听的电台越来越少。终于,电台里被遗留下的只有嘈杂的电流,让人几乎能看到空中漂浮着的噪点。这比纯粹的寂静更加可怕,如果没有任何信号或者是声音,那么我们起码可以安慰自己说可能是收音机电池耗尽了。但是没有,被留下的只有沙沙作响的声音,无情向我们宣告---已经没有任何一个电台存在了。
巴德尼先生把那台收音机收了起来,放在了我不知道的角落,不再去尝试调试它,我们都心照不宣隐瞒着这个秘密。乔兰塔小姐最近变得更加健谈了,或许是我们更加熟悉了的缘故,或许也有其他原因。她会贴心地收集好我们生活所需要用到的干柴,向我请教该如何生火。在我制作好了工具,向她演示该如何用弓钻法取火时,她向我提起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很忙,几乎没有时间去陪伴她,但会在每次暑假都抽出时间陪她去郊外露营一次。这次出走她预谋已久,因为她的父亲失约了,她想用这种方式小小地报复一下。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我也没有继续追问。她用那把弓钻用得十分笨拙,磕磕绊绊的,好几次弓钻都差点脱手,把她的手都磨破了皮,起了几个水泡。在丝丝黑烟终于从那块柴木上方飘出时,她几乎惊喜到要叫出声来,却大气也不敢出,急忙捂住了口鼻,用另一只手包裹住引燃物,温柔地拢住了那团火焰。她眼神发亮,抬起眼看向我,颤抖着身子,捂着口鼻指着那团新生的火焰,生怕它被自己欣喜的笑声扼杀。我只感觉到眼角一阵酸涩,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回应她。
2026年7月9日
她的确还是一个孩子,但她更成熟,也比我们想象的更加敏锐,没有过多久就明白发生了什么。等到我再次走进巴德尼先生所在的那个房间,他们之间的争吵已经接近白热化。
乔兰塔小姐坚持要前往北境,她已经收拾好行李了,本来是想来找我和巴德尼先生告别的。她希望能找到她在北境出差的父母,也不希望自己会让我们二人为难,所以打算只身前往。在与巴德尼先生争论时,沉重的包袱在压倒在她的身躯上,摇摇欲坠,似乎还有点点泪花从她的眼角处溢出。
巴德尼先生当然不同意。说实话,我也认为乔兰塔小姐这样的举动太过冒险,不过我也能理解她。巴德尼先生显然已经不想再多说些什么,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告诉乔兰塔,虽然等待救援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但是现在这座疫检站刚刚被我给修缮完毕,显然和我们一起待在这里要比居无定所、担惊受怕地漂泊要好得多。乔兰塔小姐也没再说什么,却瞪圆了眼,死死直视着巴德尼先生。血丝布满她的眼瞳,泪水充满她的眼眶,她的表情又好像委屈到马上就能哭出来,却强行抑制着眼泪。死一般的寂静蔓延在我们之间开来。她不会妥协,她想做什么就一定会去做到,只是时间问题。我们只认识了一周左右,但我知道,她就是这样一个倔强的女孩。
那我们三个一起去吧,一起去北境。我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两张脸同时转向我,一张是错愕中带有惊喜,一张是几乎压抑不住的怒不可遏。
怎么连你也开始说胡话。巴德先生说。且先不说从这里到北境的路途,光是路上所要面临的危险就已经足够成为我们留在这里的理由了,就是用你那样小的大脑想想这根本就是不可能……
巴德尼先生骗人。我又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这是我们见面以来第一次,我那么高声,又那么坚定地反驳他。其实我也有自己的私心,如果没有这场灾难,那么现在的我估计也在北境。在去军队之前,我就已经考上了北境的一所大学。过于昂贵的学费打破了我的美好幻想,退伍军人减免补贴学费的政策又给了我一丝希望。保留学位,煎熬两年,等来的是让曾经触手可及的梦想彻底破灭的灾难。
事已至此,那就一起踏上这趟旅程吧,我还想看一看我还没来得及触碰的梦想长什么样,起码这样就不至于停滞于此,起码这样还会对这个世界有所期待。
如果不可能,那巴德尼先生就不会拿着那张地图在那里勾画了。如果不可能,那么为什么每次那只笔最终都会在北境停留。我的视力很好,每次在巴德尼身边路过,我都看到了,绝对不会看错。
我直视那双眼睛,那双眼瞳冷得吓人,却让我有了把被堵在嗓子眼的话尽数吐出的勇气。
巴德尼先生在之前也知道乔兰塔小姐的父母都在北境的吧。我相信,只要是巴德尼先生想出的办法就一定有效,只要是巴德尼先生就一定可以安全带着我们到达北境。
巴德尼先生还是没有说话,但我知道,我赢了。
(你们简直就是两个疯子。)
(对不起……)
2026年7月15日
今天是我们踏上旅程的第一天。
我说的没有错,巴德尼先生的确在之前就制订好了详细的计划,比我们想象中要周全的多。他甚至已经根据电台讯号消失的先后顺序判断哪座城市已经沦陷,哪座城市会更安全。我们的第一个目的地是他们之前所在的那座城市,这几天我们只能勉强靠巴德尼先生带来的压缩饼干充饥,所以我们先得到那座城市中补充物资。
这本工作日志的空白页数已经彻底被我消耗完了,没想到它居然寿命会比我还要短。我把这个令人遗憾的消息告诉了乔兰塔,没想到她听见之后两眼放光,即刻就把现在这本空本子递给了我。这原本是她将要用来写观星笔记的本子,在扉页还贴着一张小狗的贴纸---她告诉我那是伯恩山。这当然不是免费的,作为条件,这本日记已经不专属于我一个人了,它将会在我们三个人之间传阅并且书写,谁都可以在这上面留下批注之类的话语,当然主笔还是我。
我把之前那本日记有字的部分都撕了下来,把它夹在了新本子的前面。这样的话总会遗失其中一些页数,之后总要想一想办法。今天是这本日记的新生日,希望明年的这个时候还能给它过个生日吧。
(生日快乐。)
好吧,果然还是有些难为情的。
(别这样嘛!我之前就十分期待欧库基先生的新作!)
(?为什么非得拉上我)
2026年7月17日
路途的周遭太过于安静了,除了风的呼啸就是丧尸的低吼。我们除了从疫检站带出来的铁棍以外没有多余又称手的武器,所以我们不能正面和丧尸对抗上,只能尽量选择绕开他们,这导致我们一度精神紧绷。我已经习惯了长途跋涉,但是对于他们两人来说,不眠不休地走上一天一夜,几乎对他们来说算得上是酷刑了。
精神与肉体的双重疲惫让我们的赶路效率大大降低,再这样下去不知道何时才能走出这片树林。乔兰塔小姐在这时提议说,要不我们三人每人唱一首歌,至少让这路上不会那么寂静。
没有等巴德尼先生同意参与,乔兰塔小姐率先领头低声吟唱了一首歌。那曲调婉和优美,温柔得像是摇篮曲一样,又像是某种精灵才能吟唱的歌谣?(这赞誉也太过高了!)接下来便轮到我了,我已经在军营中待了两年,只会唱一首军歌。(欧库基先生唱的十分有力!很令人安心!)(我说怎么后半段路程我们几乎没有遇见过丧尸)轮到巴德尼先生,我和乔兰塔都以为他不会唱,没想到他居然没有任何不情愿。不过他只是哼哼了一段旋律,没有唱任何歌词,听着像是古典乐。一首完毕,空气重归寂静。
乔兰塔问他,为什么哼了一首没有歌词的歌。巴德尼先生只说,他的歌单里除了古典,其他就是爆裂摇滚乐曲,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哼唱出来。
我已经忘记了是谁先笑出声,总之在前往城市的路途上,我们已经不再在乎先后顺序,只要想到熟悉的旋律,谁都会哼上几句。或许,也没有那么坏,起码踏上这次旅程让我又对世界有所期待。
2026年7月19日
我们到达了城市。说实话,即使已经想象过无数次,但真实情况实在是惨不忍睹。除了城市上空盘旋的乌鸦,我甚至不知道这座城市是否还存在其他生命。好在药店和商店里还有些许物资没被掠夺,让我们得以在这里休整。
我们路过一栋大厦时,乔兰塔在这栋大厦前久久驻足,直到我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她才恍然回神,匆匆跟上了我们的脚步。事后我们才知道,那里是她的家。其实她可以说出来,不必担心顾忌会拖累旅程。我们甚至可以陪同她一起回去看看,毕竟这可能就是她最后一次回家了。但是她没有,甚至向我们奔来时的脚步都那么轻快。
(我已经和它道过别了,请不用担心我。)
(你应该说出来的。)
2026年7月24日
今天晚上,我们短暂在一家商店内休整。我们需要光源,但我们不能在室内生火,于是我们爬上了这家商店的顶上。我们也是在这时候才知道,巴德尼的眼神不是特别好。或许之前从郊外到达城内的道路比较平坦,所以他的视力问题才没有暴露。光是爬上消防梯,他就因为看不清阶梯打滑了三四次,还需要我先爬上去拉着他,乔兰塔在后面把他往上推才能勉强爬上来。
(空说无凭)
(我作证:))
出于安全考虑,晚上必须有一个人来守夜,这就是我为什么现在还醒着的缘故。虽然现在还是夏天,但是这里的昼夜温差十分吓人,生起火堆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没有灯光作为人类存在的痕迹,这片星空就算是在城市里也如此清晰可见。没有来往的车流,没有喧闹的人群,仅仅是寂静的高楼大厦,如星空下的石碑群一般庄严肃穆。要是我会画画就好了,真想把这片星空印在我的记忆深处。
2026年7月26日
好消息,我们找到了一把消防斧,一把铁锹,甚至还有一把枪!这无疑对我们是个好消息,要知道这几天我们唯一的防身武器只有从疫检站拿出的两把铁棍,乔兰塔甚至还拿着她从大巴车上拿下来的破窗锤。就在前几天,我才刚刚教会乔兰塔如何更加高效率地使用手上的武器,以及如何最快将一只丧尸至于死地。根据这几天的经验,丧尸的弱点和正常人类几乎无异,只不过要完全杀死他们,需要将他们的大脑完全破坏,这样他们才不会再动弹。
她学得很快,明明在前不久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因为事故吓得全身无法动弹的女孩,现在已经能够面不改色用那把被绑上铁棍的破窗锤砸穿一只丧尸的脑壳了。我十分担心,在这样环境下,如此迅速的成长对她来说到底是好还是坏?
巴德尼拿上了那把消防斧,我带上了那把铁锹,考虑到乔兰塔的年龄和体力,我们都一致决定由乔兰塔拿上那把枪。我简单教了她保险栓的位置,还有正确的开枪姿势,如何才能不会让枪脱手,还有平时该将枪放在哪里才方便佩戴。在我们短暂休整的时候,她主动提出要让我协助她练习。我把一个空罐头放在距离我们不远的位置,作为目标。她第一次开枪的时候,被那把枪突然的响声和后坐力吓坏了。第二次开枪,我捂住她的耳朵,一边尽可能调整她的姿势。该不该说她真的学什么都是天才,仅仅是第二次开枪就击中了目标。
听巴德尼说,我们现在的位置离北境要越来越近了,而且速度比先前预想得要快。一切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2026年8月13日
我们在出城路口的马路旁边发现一辆还未完全报废的小汽车,油箱里还有一点油,足够开一段路程。但由谁来开车,这是一个问题。乔兰塔最先被排除,而我高中一毕业就进入军营,还没来得及考取驾照,虽然我也不知道在这样的末世遵守规则有什么用......但是总之开车的重任落在了我们当中唯一有驾照的巴德尼身上。顺利的话,甚至再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到达北境。
2026年8月14日
巴德尼先生把车撞到树上了。
(你们居然让一个视力有问题的人开车,光是这样我就已经很震惊了。想必你们也一定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巴德尼先生,开车的时候明明最兴奋的那个人是你。如果不是车撞在树上开不了了,你再开一会我和欧库基都得吐在后座上。)
2026年8月15日
我始终没能从昨天巴德尼先生开车带给我的冲击的余韵中缓过来(也不见你去考个驾照回来?)(巴德尼先生,我高中刚毕业就进部队了……)好在我们今天的旅途还算顺利,就算是走路也无妨了,当做欣赏沿途的风景。(如果你口中的“风景”是漏着肠子的丧尸和被曝尸野外的尸体的话,那你确实重口味。)
2026年8月24日
乔兰塔最近总会时不时拿起这本日记,不为往上面记录一些什么,只为了翻看前面的记录。她期待这本日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会记录下我们怎样的故事。我根本没有把握我能不能写好它,毕竟到目前为止,我所记录下的都只是路途上零散的事件,也不知道它有没有给人阅读的价值。
(我希望在十年后,二十年后,甚至是百年之后也能看到它,我会努力让这成为现实的。)
2026年9月3日
我们这几天都在尽量绕开先前人口密集的城市走,那里的丧尸数量太多。巴德尼把他的那把消防斧给了乔兰塔,毕竟弹药对于我们来说还是珍贵的,而她已经能够熟练运用那把斧头为我们排除前路可能的隐患。我跟在最后面,确保后方不会有威胁。而巴德尼先生作为时刻需要注意方位的人,在我们中间始终拿着那张地图和从医院带出来的指南针,被我们夹在中间,时不时被我们磕碰,已经隐隐有了不耐烦的意思。好在这一带的丧尸数量很少,我们大多数时候不用正面对上他们。
2026年9月18日
今晚的休整,我们再一次点起了篝火。乔兰塔已经能够很熟练地使用我给她制作的工具了,我所要做的大多是收集柴火和在她脱力的时候接替她。
我们一般不在夜间赶路,所以在夜空中判别方向对于我们来说似乎是无意义的。但是,今天的夜空令我格外在意。我指着夜空中那颗尤其亮的星星,问乔兰塔,为什么感觉今夜的北极星异常地亮。
她呆滞住了几秒,努力眯起眼睛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试图找出我所指的那一颗星星。
那不是北极星,那是金星。还没等到乔兰塔回答,巴德尼冷不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乔兰塔恍然大悟,“啊”轻叫了一声。说起来,今天确实是金星满盈的日子呢。她激动得猛然回头,卷起的风晃动了火苗。
借着这个由头,我们打开了话题,接续着夜空给我们抛下的光聊了下去。提起人类文明,明明还是几个月前的事情,现在仿佛已经过了几个世纪之久。在这场灾难中,一切都被停滞甚至是倒退,只有不断移动的夜空告诉我们地球仍在运转。
巴德尼主动提起了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之前从他的谈吐与能力我就知道他肯定不一般。他是一位专攻天文学方面的大学教授,年纪轻轻就取得了多项成就。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多嘴问了一句他所教书的学校是哪所,没想到居然和我将来要上的那所大学在同一个大学城区内!或许等文明复苏后,我们还能在那里再次相遇也说不定呢?
他年轻有为,却在几年前因当众指出某位学生论文存在抄袭行为,就被那个学生蓄意报复,落下了后遗症,眼睛已经不能再看清太远的东西,只要光线昏暗就几乎丧失了全部视力。
幸好现在是在现代,不用绝佳的视力得以窥见星空,不用费劲心思就能获取最为精准的数据资料。他在说起这些的时候,神色语气都淡漠平常,把那些关于伤痛的苦楚都轻轻揭过,仿佛自己失去的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明亮开阔的视野,而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物件。
这不一样。
他听见我的话,眉头微蹙看向我,就连刚刚在旁边全神贯注倾听,想要安慰他也无从开口的乔兰塔也略带惊讶看向我。
虽然我不理解,但通过望远镜与通过肉眼窥视星空给人带来的直观感受一定是不一样的吧。望远镜是一口井,它存在是为了让我们往更深更远的星空去;我们的视野是一片网,它的存在是为了让我们捕捉那些我们拼尽全力想要留住的感动。
(这里有一大块晕染开的墨渍)
于是我讲起了我的军旅生活,关于某个孤独的小海岛,关于每次暴风雨来临前灰蒙蒙的天与压过来的黑云,关于在鱼鳞般的云中漏下来的夕阳,关于我们休假时的烧烤,关于那些海岛上雷达滴滴作响的声音---这个我可没有细讲,如果将来文明复苏,我可不想被以泄密罪的罪名指控。
我很想再继续讲下去,但是仅仅靠聊天可不能补充体力。我们逐渐靠近北境,时间也已经进入了九月,我能明显感觉到温度越来越低。我把我的那件极其保暖的军大衣给了他们,虽然很小,但是挤一挤凑合的话,把它当成被褥来盖真的会很保暖。现在能够倾听我说话的只有你了,我的日记。就算人类文明就此停滞,起码还有我们三个人,起码还有你,会记得那段文明,那段历史,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2026年9月20日
按我们的分工,后半夜由乔兰塔来守夜。她现在已经有了远超她年龄的成熟稳定的气质了,作为朋友,我由衷地替她感到高兴,而作为一个人,我却只会觉得悲哀---除了我们刚刚见面那次,她有多久没有表达过悲伤的情绪了?哪怕是一次?。或许在这之后我得找机会和她谈谈。(我知道了,我会去的。)
话说回来,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我小学时候的老师。她是一位中年女人,头发被整齐利落地梳成麻花辫,随意披在一边,发尾干枯似稻草,但在光线下散发着金色柔和的光。我已经记不清她长什么样,我只记得她那和她的头发一样,温和慈祥的气质,令人安心。
我变成孩子的模样,抱着比我半个身体还要大的书本,对她说,老师,我想写一个故事。
她轻笑,我根本看不见她的脸,但是我就是知道她在笑,随后她揉了揉我的短头发,说,好啊,那你想写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梦到这里就结束了,现在我的面前只剩下篝火熄灭后的灰烬,还有正在等我的巴德尼(和他的臭脸)(?)和乔兰塔,还有刺眼的阳光。
2026年9月22日
或许,我知道我想写什么了。
(J:这太狡猾了!你甚至不愿意告诉我故事的梗概!哪怕只有一点点呢?)
(O:抱歉乔兰塔……我希望给你们一个惊喜,所以想要将它完成之后再全部给你们看。)
(B:为什么你们讲话开始带上了这个前标,这是什么地方?哪个社交软件下的评论区嘛?)
(J:方便区分嘛,而且巴德尼你不也带上了这个前标嘛?)
(B:我不陪你们玩了,以后别再叫我来写这个愚蠢的日记。)
2026年9月23日
(:我赢了哦,两位先生∧∧(B:你当初到底想写什么?(O:对不起……(B:我看过你之前写的东西了?你到底想写什么?如果就是这些扯皮的东西的话,无聊透顶,还不如一开始就听我的把这本日记扔掉。(O:偶尔玩一玩也好,娱乐身心。(B:这不一样……(J: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巴德尼你不也在玩?(B:?不是你们怎么还玩起了这种游戏?你们到底几岁?(O:那我就是第二个(J:我是今天第一个往这本日记上书写的人!))))))))))
2026年9月27日
我们找到了一处电视塔,这里地势高,而且视野也很好,很方便地让我们对路线和地形有大概的认知。走上电视塔一路上,我们看见了城市分崩离析后残存的废墟,还有各种残缺不全的人类躯体,无论是丧尸也好还是尸体也好。我以为经历过这些之后我已经习惯了血与死亡,但是越靠近城市中心,看到那些死状惨烈、我无法用言语去形容的尸体,我还是止不住生理性干呕。
我以为我又开始害怕了,害怕死后虚无缥缈的世界。但是我闭上眼,倒在血泊中的不是我,而是巴德尼和乔兰塔。真正让我恐惧的现在变成了其他人的死亡,或许这次相遇比我意识到的还要意义重大。
我开始思考,现在的我能他们做点什么,把这一切都记下来,路上的风景,那些闲碎时间说出口的话,那些填满旅途的歌谣,把它们整理成册,或者是现在就着手把那个故事写出来。可这又需要保证有人在我无法带上这本日记时妥善保存它。
我和巴德尼提起这件事。我向他请求,如果将来有一天发生了我们无法解决的困境,需要牺牲,那么请把那个机会给我,唯一的条件就是让他代替我将这本日记保存下去,即使它还未完成。另外,我还再三请求他,别把我们对话的内容告诉乔兰塔。
他没答应,转头就把我说的话告诉了乔兰塔。
(我什么时候会到需要你牺牲的地步?你的这种想法就是极端自私的,对我也是,对她也是。还有,我很早就想说了,你的那本日记早就破烂得不成样,掉页漏页难以携带,路上还要为了你的那些文字寻找可以书写的笔墨,除了我们和那群只想着咬穿你脖子的丧尸根本没人会读到你的日记,再带着它也是累赘。如果你真的有胆子把它留给我,等我拿到它的第一天,它就会出现在火堆里。)
2026年9月28日
乔兰塔第一次对我也生那么大的气。
她打开了电视塔的录音设备,郑重地和我们说,往北去现在是我们三个人共同的诺言,每个人都不许违反,更不许单独退出。这个诺言会被锁在这个录音设备里,就算千百年后也会有它来记录这个诺言。
(…乔兰塔,其实刚刚你按的按钮把那段录音以信号方式向全境区域的电台发送了。)
(啊啊?!真的十分抱歉!我一时间根本没有注意到我按下了什么按钮!!)
(现在估计没有什么人会收听电台了,所以不会有什么人听见的……吧?)
(也不想想罪魁祸首是谁。)
(对不起……)
2026年9月29日
因为电视塔比较封闭安全,所以我们昨天晚上难得没有安排人守夜。今天一大早起来,我发现一左一右两个金色的脑袋靠着我的臂膀,让我撑了半个多小时没敢动弹。
(其实你可以把我们叫醒的……啊啊啊好难为情!)
今天我们要再次动身,从电视塔里走出去,继续我们的旅途。
2026年9月30日
按照目前的速度,我们明天再穿越一座城市就可以到达北境了!我们都已经明显感觉到逐渐朝我们逼近的寒意,但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欣喜。
我还没有见过雪,关于雪的印象全都是通过他人的描述在脑子里模糊描绘地出来的。正好我之前读过很多雪地关于荒野求生的书,也许我还能运用这些小说里的知识?(那是什么,小学生课外读物嘛。)
2026年10月4日
我们已经到达城市边界了,再穿越边界,我们就能到达北境。乔兰塔提议我们应该在边界的路牌边休息一阵,结果却演变成了和路牌“合照”留念。我们当然没有相机,所谓的相机就是四根手指拼起来的框,胶片是我们的视网膜,我们所做的仅仅只是在路牌边摆出各种姿势来罢了。
那这样拍照的人不是永远都进不到镜框里面来?(本来就是这样。)(……嗯?)乔兰塔说。她招呼我们过去,一左一右夹着她在中间。她努力伸长手臂,让那四根手指头形成的框尽量远离我们的脸,在最远处稍稍弯了弯手指头,还口头配了个音“咔嚓”。
这是自拍,她看着有些得意地说。这样我们三个人就全都在镜框里了。
2026年10月17日
这座城市的人口比我们一路上所经历的所有城市还要多相应的,丧尸也更多。
我们猝不及防被丧尸群冲散,我最后殿底,在我以为我要被后背的一个丧尸追上的时候,耳边呼啸过一阵风,然后是短暂的耳鸣,我便发现自己居然平安无事了。
是巴德尼开的枪。
待安全之后,我问起巴德尼那把枪的来历,我们在之前从来没发现他身上还带有一把枪。他说,那是他最初在疫检站就找到的,只有三发子弹。
那为什么没有和我们提起过这把枪的存在。
原因很简单,当遇到无法选择的情况时候,那么唯一能控制的只有死亡的方式了,不是嘛。他还是那样淡漠,把关乎生命的,关于痛楚的话题就这样轻飘飘的揭过。(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第一次和巴德尼吵了一架。在这之前,我一直都敬畏着他,以至于我每次都不会对他说的话有什么异议。但是今天不一样。
如果有一把能够结束自己生命的枪在那里,那么巴德尼就一直会去想着这把这把枪里的子弹打出来吧。这不是违背了我们三个人一同前往北境的诺言嘛。
他冷笑着,对我的话嗤之以鼻。
那你又有好到哪里去?还说有随时为我们牺牲的觉悟与准备?那只不过是你自己的臆想,只关乎你自己的自私想法。你只不过是基于自己的幻想逞英雄,而我是基于现实做了第二手准备,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乔兰塔在中间一直都很着急,我对不住她,居然在她面前和巴德尼这样吵起来。我也不知道最后这场争吵到底是如何平息的,总之公平起见,巴德尼的那把枪现在交由乔兰塔保管了。
2026年10月26日
我和巴德尼已经近一周没有讲过话了,最近他也从来不翻看这本日记。
(虽然我不太好介入,但是我希望欧库基你能够主动去找巴德尼沟通,你不知道这几天我夹在你们中间快尴尬死了。)
(……好吧。)
2026年10月27日
虽然这不知道算不算和好的意思……但是我昨天去找了巴德尼,他还是和先前一样使唤我去做了别的事情,表现得好像之前那次争吵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这算是和好了嘛?
2026年11月2日
我今天晚上又梦见我的老师了。
我的视线终于与她平齐,我昂首挺胸,将摊开的日记本献上。我的想法还未在上面呈现,但现在已经在我的大脑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所以它其实不能在这本日记上看到,但我希望她能够知道这一个消息。
她轻笑着,周身还是那股令人安心祥和的气质。
她问我,你想好想要写一个怎样的故事了嘛。
我骄傲且沉重地点了点头。
2026年11月16日
我被咬了。
不过没有什么大碍,乔兰塔及时用酒精给我的伤口周边消了毒,现在它看起来就和擦破了皮没什么区别,我在军营里受过的伤比这个严重的多了。除了我的手臂有点胀痛外,其他都没有问题。
我们停下稍加休息了一会,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才重新动身出发。
可能是快要到达北境了吧,旅途的终点就在前方,感觉他们的步伐比先前要快得多了。
我今天的注意力总是有些涣散,就写到这里吧。
2026年11月16日
欧库基的情况不太好,除了发高烧,他精神异常涣散,一句话要和他说好几次才能被他听清。他开始经常性地晕倒昏迷,刚刚更是走着走着路就一脸惨白地栽倒,还是我把他半拽半拖地拖进这个较为安全的屋子里的。该死,这个人平时到底吃的什么东西,长那么大只,早知道就应该把他丢在大街上喂给那群丧尸算了。
我们的旅途不能再继续下去。
他躺着的样子对我造成了极大的视觉冲击,特别有违和感,我无法把这个人和虚弱无力这个词联系起来。乔兰塔忙前忙后,又是用酒精擦拭他的额头尝试给他降体温,又是把她自己的围巾给他戴上企图让他更暖和一点。虽然她竭力掩饰,但她的眼睛已经红了。他拼尽全力向我和乔兰塔挤出一个苦笑,愧疚而又无奈,好像他做错了什么一样。我不想再看见他那张脸,光是看见那副表情我就有一肚子火气,我可不想被说虐待伤员。
…
■■■■。
2026年11月17日
我昨天结合记忆和我手上的地图,跑遍了周边所有在人类文明存在时的药店,一无所获,被留下的只有废墟与垃圾。
我回到这里的时候,只看见乔兰塔蹲在门口,一只手的指甲狠狠掐进另一只手的手臂,溢出了几滴血珠。她已经靠近崩溃的边缘,眼神黯淡,呆滞无光。
我上去拨开她那只掐着她自己手臂的手,转而让她的几根手指环成环,环住她自己的手腕,让她好好感受属于她自己的脉搏。她惊得一跳,随后又没有了反应。
这样无济于事。我尽量用自己最为轻柔的声音说。
但她还是没有流哪怕一滴眼泪。
2026年11月18日
他的样子比昨天好,起码要比昨天那副样子清醒。短暂地清醒过来之后,他就对着我说他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还做出要马上起身的架势来,说要立刻动身。
我真搞不懂,他脑子里到底都是些什么?我把他又强行按了回去,他没有反抗,或许说他根本没有力气。我让乔兰塔再陪他多说几句话,聊会天,怎样都好。
计划有变,我得重新规划行进路线,这次只是一次教训,我要重新考虑哪条路可以既安全又快速地让我们三个都能到达北境。
……
(这里有一团极大的墨渍)
(O:亻 #€__又寸爪£__฿见●)
2026年11月19日
我是被乔兰塔摇醒的。
欧库基不见了。和他一起不见的还有那把由乔兰塔保管的,只剩下两发子弹的枪。
我不想往不好的方向去猜想,但是乔兰塔平时小心谨慎,平时都把枪收在最为隐蔽的位置。他教给她如何扣动扳机,如何佩戴枪支,将枪支收在哪里才能隐蔽又安全。除了他我想不出其他人。
2026年11月19日
我们找到了他,就在不远的树林里。
我们只来得及听到枪声。
他几乎把一半的枪管都含进去了,这让他的大脑被完全破坏,没有变成丧尸的可能。他的嘴边全是火药烧焦的痕迹,这不适合他,一点都不适合。乔兰塔把她的围巾盖在他的头上,起码能够掩饰那狰狞可怕的伤口。那条围巾我听她提过,是和她的手套配套的,她父亲送给她的礼物。
我不敢再去看她的表情。我们甚至没有机会挖个坑埋葬他,枪声太大了,很快就会吸引丧尸群,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2026年12月9日
距离欧库基的死过去了有几周时间。
我们已经进入了北境区域,我们所处的地区甚至已经零星飘起了雪花。乔兰塔看起来像是完全走出阴影了,她经常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但是我知道,这几周以来,她没有再翻开这本日记,一次都没有。
现在,最经常翻开这本日记的人反倒变成了我。
或许我真的应该找个时间和她谈谈。
2026年12月14日
越往北境深入,我们路途上遇见的丧尸就越少,这是一个好消息。唯独让我担心的是乔兰塔,她面上仍是那副开朗活泼的样子,但是她掩饰不了她日渐憔悴的事实。每次守夜都是她自己主动要求的,还用我的视力问题拒绝了我顶替她守夜的建议,她真的有睡够觉嘛?
我应该做一些什么。
2026年12月18日
乔兰塔,如果你能看见这句话的话,那么请偶尔也翻一翻前面的内容吧。
2026年12月21日
下了很大的雪,我们打了一场雪仗。
当然,我们不会在城市的中心打。那里已经遍地都是尸体和血污,恐怕连那里的雪都有沾染些许。
我们找了一处空地,那里之前是公园,旁边几乎没有多少栋建筑。我们没有打得多激烈,我只觉得刺骨得冷。她悄悄团了一团雪,从我的后背塞进我的衣领。我只是象征性往她的方向扬了一堆雪。雪里好似藏了绵针,刺的我们都脸颊发红,刺的我们止不住地颤抖。
她在雪地上堆起一个雪人,在它的头部团了一个小团子,还手动给那个小团子捏了一个发尾。这是谁,我们都心知肚明。她的脸上凝出了几滴冰珠,在太阳底下发着亮光。
2027年1月1日
新年快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2027年1月15日
我们居然找到了一处人类幸存者据点。
他们很快接纳了我们,给予了我们临时的安顿之所,还告诉了我们一些信息。如果往身上涂抹丧尸的血污的话,那么混在丧尸群中就不会被发现。但同时他们又开始向我们打探消息,打听我们身上是否还有携带多余的药品,或是武器与弹药之类的。
他们领头的那个人问起我们,要不要留在那里。我拒绝了他,告诉他,北境已经有人在等我们,虽然十分感激他对我们的照顾,但我们必须尽快前往。
防人之心不可无,在这里短暂休整过后我得尽快带乔兰塔离开。
2027年1月19日
还有另外一伙幸存者,他们搜集物资和武器就是为了和那另一伙幸存者开战。
不能再拖下去了,明天我们必须得出发。
2027年1月20日
乔兰塔,请一定要认真看完这一条消息。记得明天我们离开的时候,把你身上的枪换一个地方藏好,一定不要露出来让其他人看到。
2027年1月21日
我错了,我不应该轻信那个人的话,我不应该抛下巴德尼独自和那个人一起。那个人试图趁我不在试图偷袭杀死巴德尼,等我到达那里时,他们两人正扭打在一起。那把匕首的利刃离巴德尼的咽喉不到几厘米,巴德尼死死钳制住那人的手,却也无法抵抗那只手不断往下刺。
我开了枪,用的是那把只剩下一发子弹的枪,第一次不是为了杀死一只丧尸,而是为了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巴德尼的眼睛被血糊住,头上也有一个遭受重创后的伤口,正汩汩往外冒着鲜血。他笑了,称赞了我一句。
枪法很准,他说。
他为什么还笑得出来?
2027年1月25日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巴德尼先生彻底看不见了,或许是头部遭受到重创的缘故,再加上大病初愈,他先前本来的旧伤复发了。我不能抛下他,又担心那个人的其他同伙会回来找到我们,所以我只能拖着巴德尼就近躲起来。
他断断续续发了好几天高烧,昏迷的时候嘴里说着些我听不懂的胡话,平时引以为傲的天才大脑现在滚烫得吓人。我们再没有多余的医疗用品,就连包扎伤口的绷带都是我临时从衣角上撕扯下来的破布条。我把欧库基留给我们的那件保暖大衣盖在他身上,尝试照着记忆中父亲照顾生病发烧的我那样,用蘸水的湿布轻轻擦拭他的脸颊和额头。所有方法都没用。我只能祈祷,万一他的失明是暂时性的呢?万一第二天他就退烧了呢?万一,万一,万一……
2027年1月29日
我以前常常听父亲讲过,只要我听话,并且诚心向神明祈祷,那么神明会给我一切我想要的东西。如果遭遇这一切是我对我没有听话的惩罚,那么我在此诚心悔过。如果神明真的在看,真的在听的话,请拜托您给我们一瓶医疗酒精和些许干净的绷带。我知道这是十分无礼的请求,但是这真的是我最后一次向你索取,拜托您了。
2027年2月1日
神明或许真的在听。巴德尼先生今天难得清醒过来了,虽然烧还没退,视力仍然没有恢复,但是脸色要比先前昏迷的时候要红润得多。他短暂与我搭上了几句话,虽然有气无力,但总比之前那副随时会断气的样子好。
我轻搂住他的脖子,毫无保留地在他的胸口哭泣,分享着我的欣喜,现在想来还有些丢人,我可能把我的眼泪还有鼻涕抹到一个病人身上了。他看不见我,但能感觉到我,摸索着拍了拍我的后背,期间还误扯住我的头发。虽然有点痛,但是从我接收到的痛楚联想到他还会动,这具身体的血液仍在流淌,仍然滚烫,我就从心底感到安心。
我尝试着讲了几个笑话,关于灾难发生前的,关于网络的,关于欧库基还在时我们三个人的。他久违地笑出了声,慢慢地,我们的笑声重叠,在夜空中越抛越远。
*2026年12月14日
你好,乔兰塔小姐。
好吧,在这样的情况下说你好确实是有些古怪。就在我写下这封信的时候,你甚至就在旁边靠着我的手臂睡觉。为此我需要谴责你,你一看就极度缺少睡眠,而你只会在每次我提出和你轮班守夜的时候强撑精神挤出笑容来用我的视力问题调侃我,再以此拒绝我的提议。就连今天由我来守夜都是因为我们暂时躲避到了这个较为安全的环境,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你才睡下的。天哪,你真应该看看你那时眼里的血丝有多可怕。
我不知道这封信会以何种方式到达你手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到达你的手上,甚至它会不会被你看到我都一无所知。我无法控制事态的走向,所以这封信大概也只会被我作为一个预备方案。这大概是我做过最不理智的行为,不过算了,自从和你们两个一同踏上这趟旅程,我做过的不理智的事情还少嘛。
这封信在完成之后不会先到达你的手上,我会先将它保存在我的上衣口袋里。在我原本的预想里,如果我先于你一步死亡,那么它将会出现在那本日记的某一页夹页中——当然前提是我能提前知晓自己的死亡;如果你先我一步死亡,那么我会烧掉这封信,然后继续向北。当然,如果你能够看到这封信的话,说明我已经死了——对,很老套的套路。
死亡是我们必然的结局,也是我们恐惧且无法逃脱的课题。自从欧库基死之后,你就再也没有翻看过那本日记。我知道你在逃避,逃避再也看不到他的字迹的现实。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自作主张地认为我藏起那把枪违背了我们三人间的诺言,然后又自作主张用那把枪送走了自己,那从来就不是你的错。他的告别太过匆忙,甚至没来得及留下多少话语。还有你对于他的死亡的态度,让我不得不意识到提前写下这封信的重要性。
我不像欧库基,说不了多少煽情的话。你才十五岁,在这场危机爆发时你甚至还没有这个岁数,但是你是我目前所见过的最为倔强、勇敢而又有魄力的人。虽然我的岁数已经比你要大一轮,但你已经是可以与我平视、能够因为相同的爱好而畅谈、能够指着同一片星空窃窃私语、也可以随意闲散地聊些日常话题的挚友了。遇见你们两个是我在这个危机爆发后的狗屎世界最为幸运的一件事。我常常会想,如果没有这什么狗屁病毒,我们三个现在会怎么样。这样的话我们可能不会那么早遇见欧库基,我和你会在那次郊外观星后交换联系方式,在某个周末或是某个特殊天文现象出现的夜晚分享被圈在手机屏幕里的那一块小小的夜空;或者是我给你发去几篇我确信我们二人都会感兴趣的课题,然后像我们在前往郊外的大巴车上第一次相遇那样相谈甚欢。等到欧库基退伍后就会到他所说的那所大学就读,我会去找他,然后督促他去考驾照。你会在父母的陪伴下在仍然鲜活的世界长大,考上我教书的这所大学,我们三个都会到达北境。等欧库基考到驾照,我们三个会在某个晴朗的夜晚驾车出游到郊区,在某个山丘上,总之就是地势较高的地方,立好三脚架、架上望远镜、相互争夺那个目镜前的位置然后再接连发出惊叹。
一不留神写下了许多很是情绪化的文字,或许是这几天受这本日记的影响。我这几天除了在续写这本日记,还在翻看前面由他书写下来的内容,以及补上那些批注。如果哪天你看见我停笔了,那么一定是他留下的字迹已经不足够来让我做上批注了。不得不说,文字真的是一个方便的工具,你既可以便利地使用它,又可以透过别人所书写的文字来看透这个人。他是个懦弱悲观的、却又纯粹专一的、无可救药的老好人。虽然之前一直在否认,但是现在,我承认留下这本日记是他做过的最为明智的事。如果这本日记被困于我和他之间,那就浪费他所留下的这份价值了。
我不会告诉你要坚强或者是不要在意之类的话,去他的,你再怎么成熟,再怎么坚强,生理上也只有十五岁,你拥有哭泣的权利。我们的方向在旅途的起点就已经被你指明了,你只需要在剩下的旅途中偶尔想起我们,然后翻开这本日记,捡起我们,捡起那些我们还在这里的回忆,别把我们扔下就好。
现在,大哭一场,然后继续往北去吧。
篝火又在劈啪作响,还炸出些星星点点的灰,应该是柴火受潮。我刚刚挑选了些许干燥的木柴添加在里面,强行压抑住了把这封刚刚写好的信直接烧毁的冲动,还得缩小动作幅度别把你吵醒。希望这封信不会有派上用场那一天。
(这一页纸是后来被粘贴上去的,带有毛边,上面还带有大块的的血污与墨渍)
2027年2月2日
巴德尼先生死了。
明明昨天晚上他的面色看着比先前红润,明明他昨天才刚刚从昏迷中醒过来,明明他有力气被我讲的笑话逗笑,明明我昨天久违地靠着他的手臂睡着。太多事情接连磋磨我的神经,我太累了,以至于我什么时候睡在地板上都不知道。
他把自己的左手手臂缠在门边的铁网上,离我睡着的地方有一段距离。他用的是铁丝,打了个很简易的扣,但是出奇的牢固。铁丝已经深深勒进他的血肉,混着干涸的血滴嵌进他的左手手臂。我不想看到他偏向一边毫无生机的脸,可是我甚至不知道该把我的视线往哪里放,我只能愣愣盯着那些带血的伤痕和冰冷到刺眼的铁丝相互缠绕,把巴德尼先生钉死在那片铁网。温热的、还在止不住渗出的血珠、还在流淌的血痕起码会让我认为他还活着。他几乎丧失了所有视力,凭一己之力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些的?他既然还有力气做下这些事情,为什么不把我叫醒,哪怕是告别呢?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先兆,没有只言片语。
我抓住巴德尼先生右手的手腕,没有脉搏、关节僵硬、冰的、冷的、没有体温。我就这么攥着他的手腕一直傻坐,或许我应该夺门而出寻找是否有其他过路的幸存者愿意帮助我,或许巴德尼先生还有救。他瞳色本来就很浅,现在敷上了一层灰色的薄膜,变得和那些丧尸无异,再过不久他也许会扑过来撕咬我的喉咙,那样一切就结束了。我知道他不愿意这样,他更不愿意变成那样一幅没有灵魂的躯壳,他宁愿自己动手。
不远处放着消防斧,那是巴德尼先生常备着的,一直被他随身携带,现在就在不远处。
2027年2月3日
我只用了两下,对着他的脸。很幸运,赶在他即将挣脱铁丝之前。
我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掉。看着我给他造成的伤口,我止不住干呕,胃里却已经没有东西可以让我呕出来了,只能任由胃液灼烧我的喉咙。我没有多余的布料,我甚至不能像对欧库基先生那样拿什么来遮挡那两道丑陋的疤痕。
2027年2月13日
我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这本日记了。
距离上一次翻开这本日记大约有一周时间,准确来说,应该是距离上一次我提笔在这本日记写下点什么有一周时间。
我不知道这一周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当初由我亲自提出来的,三个人一同前往北境的诺言,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到底算是一种祝福还是诅咒。如果当初我没有天真地提出那个提议,和他们一起留在那座城市,会不会他们可以不用那么早离我而去?或是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坐上那辆大巴车,一开始就不应该擅自出走,一开始就不应该遇见他们。不对,我不会后悔,我不应该后悔,遇见他们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可事到如今我为什么会迷惘?我到底在迷惘什么?有时看着那些行走于道路上的行尸,我感觉自己和他们是同类,都是被生物本能驱使着前进的、空洞的躯壳。我会期盼着他们上前来啃食我的脖颈,撕咬我的肉体,让这一切都结束。
我开始会做梦。我梦见我在漫无边际的雪原奔跑,白茫茫的一片,根本无法判别方向,风与雪呼啸着朝我压来,我将要被埋在这片天地了。更为强劲的风骤然吹来,它把我向唯一一个方向推去,费力挪动着我的脚跟,几乎要将我绊倒。我的身后空无一人。醒来之后,些许冰珠混合着雾气凝结在我的脸上,几乎要划破我的眼脸。巴德尼先生常常让我多加休息,但是昏迷着做梦可比清醒着行走要累多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会需要睡眠,谁知道我下一次醒来是什么时候?那时的我是否还会存活于世?翻开日记的目的变成了记录日期,我没有胆量再去翻看前面的内容。
就这样吧。我不知道我下一次打开这本日记会是什么时候。也许也还是一周后,也许永远不会。
2027年3月5日
今天发生了一系列我难以简单就用三言两语概括的事情,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翻开这本日记了。
这座城市的街道聚集了大批的尸潮,为了确保安全,我必须从建筑物的顶端穿越这座城市。在我即将跨越两栋楼房的间隙时,这本尘封已久的日记就这么滑出来,一张令我十分在意的小纸片在纸页的间隙滑出来。那肯定不是脱落的任何一页纸,因为那上面有明显整洁的折痕,和渗透纸张的墨渍。我没有抓住这张纸片,在注意到它的那一瞬间,我就尝试去够着它,为此我甚至脚一滑摔在了底下一层楼的阳台。在因为脑部遭受重创而发黑的眼界中,那张纸片飘落、坠落、慢慢陷进楼底如泥潭般的血污中。我不能再这样,我已经把他们两个都扔下了,我不能再失去任何有关他们的事物,我必须要捡起它。
顺着消防梯一路下滑,到达楼底时脚踝处的痛觉才后知后觉翻涌上来,让我几乎是连滚带爬滚下了楼梯,发出的巨响吸引了巷子尽头的一只丧尸。我没有力气再挥动那把消防斧,不得已还是使用了枪。那张纸片现在已经沾满了血污,我从未见过那张纸片,以至于我激动得手抖,几次差点再次把它滑落。我才发觉嘴里有一股铁锈味,是刚刚的坠落,让牙齿咬穿了我的舌面。
疼痛刺激我的大脑让我清醒,我才看清巷子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包裹---那是一个活生生的婴儿。小小一只,被丢弃在污水与建筑垃圾中,用来包裹着她的布料被浸泡在血污之中,她褐色的小脸却看着十分安详。如果刚刚我没有下来,那么她肯定会丧命于那只丧尸底下了。婴儿不可能自己到这座城市,只有一种可能---她是被遗弃在这里的。在这么低的温度下,不用先被丧尸发现,她就先会被冻死。
理智告诉我,我不应该带上她,我尚且还自身难保。我只是抱着她,她沉甸甸的,暖暖的,缩在襁褓里,像个小麻薯团子。生命是那么沉重,或许我应该在这里把她杀死,总比让她与我一同踏上旅途历经磨难或是被冻死要好,只要放手,轻轻一摔,就什么也没有了。我刚刚已经感受过坠落的痛苦,要不是那张纸片,我也不可能发现她,这或许也是所谓命运?
我往我们两个身上都涂抹上了丧尸的血污,如果她不会哭闹,那么我们就可以顺利穿过尸群,到达下一个安身之所。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没有错。
2027年3月6日
那是巴德尼先生的遗书。
他是什么时候写下那封信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还是那一片雪原,与先前不同的是,我的双手,一左一右,抓住了两只明显要比我大的多的手。我拉着他们肆意地奔跑,直直往着一个方向。白色的世界向着我们盖过来,我没有畏惧,产生了只要抓住这两只手,就会有无尽的勇气涌上心头的错觉。我们的笑声成为了风,卷着雪被我们吞入腹中,任由这股风在胃里肆虐。左边的身影明显步幅更大,但他明显不适应在雪地行走,好几次快要扑倒在雪中;右边的身影步幅相对较小,但由于跑动的速度太快,明显也摇晃着即将倒入雪中。清脆的响声在我们的脚底炸响,雪水在我们脚底融化。被我们抛在身后的,黑色的脚印盘曲变化,变成了文字的形状。或许我们现在该围成圈,跳支舞,这样脚印就是被晕染开的墨渍了。
我在梦中再一次翻开这本日记,倒着从后往前仔细翻阅,顺着书脊奔跑,有新生的嫩芽搔挠我的脚心。前方春意盎然,而我们又在纸上活了一次。突然,两只手臂将我轻轻抬起,他们像是荡秋千那样,将我往前荡,往前抛。我重重落地,顾不得自己,急匆匆回头看。一高一低的身影并排站着,他们所站立的地方依旧在下雪。我再看不清他们的容貌了,他们只是朝我的方向挥手,没有和我说一句再见。墨色的足迹还在延伸,不是我踏出它们,而是它们牵引着我。那么急切,那么仓促,不给我再次看清他们的机会。
我被春雷声惊醒,那是孩子的哭声。我抱着她,也嚎啕大哭起来。根本不用觉得难为情,因为除了游荡的丧尸,我们的哭声根本没有人会听见。
我把那张信纸收好,仔细张贴在了它本该出现的那一页,然后继续踏上了旅程。
2027年3月9日
我花了好几天时间去回想起他们,除了带着孩子赶路,就是在干这件事。他们分别是什么样的人,我的脑海里总是有着最为清晰的画面与形象,在那里他们仍旧鲜活,会笑着同我打趣,会沉默听取我诉说我的委屈,但我却迟迟未能将这些誊写到纸上。我想尽一切世界上最为美好的词汇去形容他们,但是我发现我做不到。
人是多面的,怎能仅仅凭借纸上的三言两语就简短概括了一个人的全部?我笔下的我与他们真的是现实中的我与他们嘛?这好比一张胶片定格住我们的那一个瞬间,谁又能知道那时候的我们在想什么,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甚至是因为什么才造就了现在的我们,什么让我们得以相遇。这些在纸上不得而知,一切都要靠看到这行字的读者去猜测,形成千千万万个我们,但唯一的那个“我们”只有现在的我知道。所以我想,我无需再费心力去描绘他们的样子,接下来是独属于我自己的故事,我要接替他们,把这个故事讲完。
2027年3月10日
这个孩子出奇的乖巧,大部分时间不哭也不闹,只是安静地睡着,让我数次以为她已经死去,探了探她的鼻息才确定她还存活着。我尝试按照记忆中抱着亲戚家孩子的方式去抱着她,小小的一团就这么缩在我的怀里,隔着襁褓向我传递她的温度,让我不止一次感叹生命的奇迹。
我得给她起一个名字。在我遇见她那天时,那座城市上空盘旋着成群的乌鸦,它们没有带来死亡,反倒是将她带到我身边。就叫你“杜拉卡”吧,和它们的叫声很像,感谢你将生的希望带给我。
(原来我的名字起的那么随意嘛?!)
(不好听嘛?)
(……一般般)
2027年3月15日
我终于带着她走到了北境,在一处人类庇护所安顿了下来。其实是无计可施了,如果再走下去,她和我可能都会饿死在路上。
我向他们打听了北境的幸存者情况,他们说,他们只是迁徙到此处驻扎下来的,在那之前,这里已经几乎没有幸存者。我惊讶于自己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没有任何反应,或许死亡现在带给我的只有麻木。
…好吧,或许我还是做不到对此完全麻木的。
(这一页纸张上有着明显的褶皱与水渍)
......
2035年6月14日
杜拉卡长大的很快,我总觉得前不久她还是那个缩在我怀里的小婴儿。与此同时,她也展现出了对数字运算惊人的天赋。如果文明还未破灭的话,她现在就是应该上学的年纪吧。也不知道她是和谁学的,小小年纪就伶牙俐齿,口才一套一套的,能把人说的哑口无言。现在更是几乎天天和施密特吵架,
好消息,我们的人口日益增加,文明正在复苏。坏消息,物资匮乏始终是我们无法解决的问题。施密特在此前就已经就有关再次迁徙庇护所的问题与我讨论过了。这是个大工程,必须慎重,花上几年甚至数十年来建设都不为过。
杜拉卡在前不久就发现这本日记的存在了,这八年以来,我书写这本日记的频率明显下降了很多,大多数时候只是把它拿出来翻看前面的内容。她看起来对这本日记非常感兴趣,我也就把它当作识字材料和她一起从头到尾看完了它。
也许我终会有一天要把它留给她的,就和他们把它留给了我一样。
......
2042年9月20日
乔兰塔女士被咬了。
几周前,乔兰塔女士带我去新据点踩点,顺带将那一带的丧尸都清除。我们还是低估了那一带丧尸的凶狠程度,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屋子躲避,还没来得及插上门栓,丧尸就如潮流般向门扑过来。乔兰塔女士直接将身子撞上门,抵住了想要推门而入的丧尸们,才让我得以把门关上。等到我们都冷静下来,才发现她的手臂上多了一排发黑的牙印。
她看到那一排伤口,没有说话,反倒是闭眼笑了起来。她看起来很疲惫,大口喘着气,无力倚靠在墙角,费力将手中的消防斧递给了我。
她告诉我,我必须要做出选择。
我只记得那时眼前模糊一片,我呼出的湿气在眼前氤氲开来,引以为傲的记忆力在这时毫无用处,大脑空白一片。脑内深处的声音告诉我,要尽快做出选择。
不,我的记忆力还是有用处的。自我出生起,我就已经生活在这个末世,唯一一个被丧尸咬后抢救回来的案例,突然蹦进了我的脑海。
我砍下了她的手臂。
往后的记忆太过恍惚,施密特带着救援赶到。乔兰塔女士痛晕了过去,但她的伤口被我紧急做了止血包扎处理。在拖着昏睡的她回到庇护所的路上,我当然很害怕,害怕她一睡不醒。回到庇护所之后,她在昏迷中反复发高热,好几次都让我们以为她没救了。一周之后,她醒了。
她醒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是盯着自己空落落的右手衣袖发呆,随即将眼神望向医疗站的窗口,望的很远很远,好似在思考什么东西。
有一天,她叫住我说,杜拉卡,你能代替我写点什么嘛。她的右手衣袖现在被我绑了一个结,在我的视线中随着我进出门带来的气流摇晃。
她沉睡一周之后,要我记录下来的所谓极其重要的事情,居然只是她沉睡这一周做的梦。她梦见一个年龄不过八九岁的黑色短发小男孩,头发毛毛躁躁的,让她不得不对此印象深刻。小男孩怯生生的,抱着一本厚本子,对她说,老师,我想写一个故事。
她在梦中揉了揉小男孩的脑袋,手感很好。她说,好啊,那你想要写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一瞬间,她再次坠入了意识的深海,不知漂浮了多久,等到她再一次见到那个男孩的时候,男孩的身高已经和她齐肩。他仍旧是那头黑色短发,站得要比先前挺拔。他把摊开的厚本子献宝般递给了她,扬起头笨拙地笑着,眼睛明亮,脸上还带着未脱去的稚气。
她听见自己说,你想好想要写一个怎样的故事了嘛。
他重重地点了头。
等到记下这些之后,我问她我该把这本日记放在哪里。她笑了,说,这本日记不用再还给她了,它现在已经属于我了。
我不懂,自我记事以来,她就从来随身携带着这本日记。她说这本日记是她珍贵的宝物,不仅会自己往上记录,还会时不时翻看前面的内容。如果她的右手不能写字了,我相信如果是她,就算是现在开始练习用左手写字也会坚持书写这本日记,更何况她还能通过转述让我代为记录,为什么她一定要把这本日记给我?
她只告诉我,偶尔也往上面写点什么吧。
......
2052年12月21日
乔兰塔女士于今日为掩护最后一批运送物资的车队前往新据点,只身返回旧据点引爆了炸药,将围困运送物资车队的尸潮吸引到旧据点。在此,北境新人类据点首领杜拉卡、施密特对乔兰塔女士致以崇高敬意,感谢她为北境新人类据点建设做出的杰出贡献。
在此,作为北境新人类据点首领之一的我,杜拉卡,在此承诺,待人类文明恢复后,会将这本日记以乔兰塔女士的名义出版发行,所得收益将全部用于灾后重建人类文明。愿乔兰塔女士安息。
【欧库巴德无差】上帝保佑
*现代双医生au公路片,全文约1.8万字,存在可预见的角色死亡
*本篇之中巴德尼的视力没问题,因为他需要负责开车
*cb/cp向解读自由,我会抓走随意出警者的麻麻
一
从附属楼十八层的安宁疗护中心到本栋三层的神经外科门诊部,阻碍欧库基此行的最大难题正是电梯。众所周知,电梯是大型医院里最能治疗低血压的东西,光是等轿厢升上来就得好一会儿,进去之后多是满载,下行还几乎层层都停,有进有出。纵使他身材高大,也得抓着扶手将自己贴在角落里,尽量让重心压在左脚上,以免被人流挤倒。他摸索着,把左手袖子捋上去,一头扎进两个陌生人后背挤出来的夹缝,在艰难的深潜之中寻觅自己的手...
*现代双医生au公路片,全文约1.8万字,存在可预见的角色死亡
*本篇之中巴德尼的视力没问题,因为他需要负责开车
*cb/cp向解读自由,我会抓走随意出警者的麻麻
一
从附属楼十八层的安宁疗护中心到本栋三层的神经外科门诊部,阻碍欧库基此行的最大难题正是电梯。众所周知,电梯是大型医院里最能治疗低血压的东西,光是等轿厢升上来就得好一会儿,进去之后多是满载,下行还几乎层层都停,有进有出。纵使他身材高大,也得抓着扶手将自己贴在角落里,尽量让重心压在左脚上,以免被人流挤倒。他摸索着,把左手袖子捋上去,一头扎进两个陌生人后背挤出来的夹缝,在艰难的深潜之中寻觅自己的手腕。腕表的指针显示12点已过,午休时间所剩无几。
欧库基把头拔出来,转过身,面对轿厢的墙角。厢壁的铁皮锃亮,他盯着自己映照出的模糊人影,那个披着红色运动夹克的短发小伙子也愣愣地回盯。自己看起来与以前并没有什么区别。过去的几天里,他神经质地照镜子,试图找出其他变化发生的蛛丝马迹,结果一无所获。幸而一无所获。侥幸心理无疑是人类的通病,如果他不是医生,他恐怕就会回归病患确诊心理周期之中著名的否认期。但他每周辗转于全科医学科、安宁疗护科和社区诊所,工作见闻令他深谙物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所以他现在决定去见一个人。他熟悉那个人的工作时间表,此时此刻正是极佳的见面机会,所以他把白大褂留在了办公室门背后的挂钩上——走廊里被家属拦住问路时他总是不好意思敷衍了事,因而这趟要从根本上杜绝此事发生的可能。
终于到了三层。欧库基踉跄着挤出电梯,汇入前往本栋的人流。连接两栋大楼的空中廊桥并不短,足够他一路上充分活动已经麻木的脚踝,调整走路姿势,顺便做好心理准备。他进入神经外科门诊,拐过九曲十八弯,跟几个熟人打完招呼,然后他终于推开了储藏室的门。
那颗黄澄澄的脑袋就在眼前。巴德尼浸浴着无比暗淡昏黄的顶灯,趴倒在台面上,全无动静,身躯以一种不太舒适的拧曲姿势靠坐着,白大褂的下摆揉皱成一团。他与门口的自己相隔几垛打印纸和十多个堆叠的纸箱。这个储藏室里停着一架废弃的超净台,巴德尼当初与它一见钟情,直接将其据为己有,当成了专属储物柜,双肩包、资料夹之类全部往里乱塞。他有时也会拖过两箱盐水袋用来垫屁股,调出适合的坐高,以便趴倒在超净台上打盹。他完全把单位的储藏室当做了自己家。此时此刻他也的确在补觉,只留给欧库基一个肩膀起伏的背影。他很少在中午打瞌睡,欧库基心中暗道不好,这表明他昨天可能帮了好几台手术,甚至值班通宵。巴德尼的睡眠向来是不能轻易打扰的。欧库基犹豫了,他又低头看一眼腕表,咬咬牙,快步走入那片昏黄,伸手握住对方的肩膀,用力晃了晃。
“你是谁?”那人的身体没什么反馈,只是从双臂环抱之中发出了闷闷的质问,胸腔共鸣带动肩胛,在欧库基的手掌下振动。
“我是欧库基。”
“滚。”言简意赅。
“我看到你找我了,先是下班去车库那边打乒乓球,再就是那个肿瘤项目的细节。很抱歉我前几天没来上班,也不回短信消息,那是因为我……”
“滚。谁要管你这些?我说滚。”
“我查出了渐冻症。”
那人终于动了。
欧库基看见了他想象过无数次的那种反应。巴德尼支撑起了上半身,晃了晃脑袋,从旁边的台面上抓过没折好的细框眼镜,以他那种惯有的不疾不徐的态度架在了鼻梁上。然后他转过身来,面对欧库基,眼珠缓慢地移动着,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脸上没有出现额外的表情。巴德尼的眼睛颜色本来就很浅,容易显得空茫,配合着脸颊上没消退的衣褶压痕,让他看起来像是没睡醒。他只是在处理他接收到的信息,欧库基熟悉这种反应。
“我去体检了。我的右脚脚指头麻痹很久了,我本来以为是保暖之类的问题,所以没有太在意,但是它在蔓延。从上周开始,我的右脚脚板也开始发麻,我上楼的时候,它没像我想象的那样完全抬起来,我就结结实实摔了一跤,“他小心翼翼地关注着巴德尼,补充道,“我做了很多检查,花了不少钱。最后他们告诉我,这是渐冻症,治不了。”
巴德尼烦躁地一挥手:“检查报告掏出来给我看。”
欧库基早有准备,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叠大小不一的打印纸,被巴德尼一把扯走。昏暗的黄光灯下,巴德尼眯着眼睛一目十行,翻页的速度堪比学生时代通宵备考。看完了,他捏着许多报告单的手一下子砸在大腿上。他抬头,平静地望向欧库基:“没错,治不了,等死吧。”
久违的苦涩爬上嘴角。为了与之抗衡,欧库基努力咧嘴,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脸。全科医生永远在和老弱病残打交道,那仿佛是另外一个天地,被一个活力迸发、永远在加速行驶的世界碾入角落,漏在框架之外,不见天日,就连时间的流速也像变慢了。这种隐性的隔绝同时让他感到本能的安适。他踏踏实实地兼顾着双向转诊的工作,为安宁科的老人看诊,检查他们居高不下的血压和血糖,简化药物,保证关节炎得到控制,脚指甲得到修剪,三餐都能吃好。他和他的同事会留意患者们的孤独迹象,让社工检查他们家的布置是否足够安全。在这个小世界的勤奋工作让他有能力支撑在加速世界的正常生活。他并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只是对踏实的感觉食髓知味。他就这么期盼着日子一天一天好起来,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好。可惜他的脚趾似乎对此持反对意见。于是他二十九岁这年,一摞诊断报告拍在了他的脸上,通知他逆水行舟的现状。日子会一天一天坏下去。这是他本人推掉工作、花了几天时间闷想才想明白的事,他不指望这位好同事只花两分钟就能共情——说起来,为什么执着于把这件事首先告诉巴德尼?因为他们在读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了?因为那个野心勃勃的跨科室合作项目?因为他们是在同一家医院工作、下班吃饭和打球的搭子?不,现在想来,也许是因为相处过程中某种微妙的感觉,令他发现两人的生活态度完全不同。
我在渴望某种变化,他想,也许我做对了,毕竟他也没质问我为什么要找过来。
巴德尼几下把那叠检查报告捅进欧库基的提包,拉上拉链,甩还给他,伴以冷冰冰的视线。他嘴上更是毫不避讳:“你有考虑过遗愿清单之类的事情吗?这算是某种确诊了绝症的惯例吧。趁着你还能动,想做什么趁早去做。”
“还没有。”
“现在想出来。时间不等人。”
“说真的,我不知道,唔,呃,对不起,那就......吃豪华自助餐?去市立博物馆?养猫?学会吹笛子?到国家公园爬那座据说有奇怪石头的山?还是......”
“好啊。”巴德尼说。
欧库基一愣,搓着手,惊慌地盯着他。
“你这是什么表情?把你的东西收拾好,这周末就去爬山。我开车。”巴德尼说,“至于现在,我刚刚说的话仍然有效。滚出去,让我享受最后十分钟的睡眠。你不会想知道我下午有多少事情要忙的。”
储藏室的门外突然响起嘈杂的声音,伴随着越来越杂乱的脚步,欧库基本能地转过身去看。他背后的巴德尼顺势从超净台上的那堆杂物里抽出了一块板夹,毫不客气地砸在他的背上,紧接着又是一下。欧库基狼狈地躲开,板夹上夹着的那页表格翻卷着,朝他露出背面,像一面未知的白色旗帜。他不愿承受这种驱赶,提起包,打开门,一头扎进走廊。白光灯劈头盖脸地罩住他,刺痛他已经适应了昏暗的眼睛,恍若隔世。有患者在等待看诊的时候中风发作了,两名护士与一名护工正朝着这里冲过来,推着亮蓝色的折叠床,在门口与他擦肩而过。
二
巴德尼把车从麦当劳开出来。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半个小时。初秋的清晨,天气总是很冷,车里开着些微的暖气。他压下心中渐渐升起的烦躁,放松身体,倒向门侧,一条胳膊支着车窗,目光透过玻璃投向更远的地方。
地铁站与小楼的交界处冒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形小点,急匆匆地往他这里移动。那正是提着帆布大包、拖着箱子的欧库基,他披了件挡风的夹克,穿着宽松的运动裤。到了能看清脸的距离,巴德尼与他对上眼,从内侧敲了敲玻璃窗,用大拇指指向后备箱的方向。那人立刻改变目标,转向车尾。巴德尼等待着,直到车尾一沉,前门开了又关,那副高大的身躯带着扑面的冷空气挤入副驾驶座。于是他把始终攥在手里的麦当劳纸袋甩到欧库基身上,猛地踩下油门踏板。轿车隆隆响起来,冲向广阔的公路。站牌在退却,楼宇在退却,一整座城市在退却。沥青路面黑白分明,铺向无穷远处,那儿的天际线趋近于连贯,天空蓝得出奇,丘陵与农田从车窗两侧张开臂膀,将他们拥入怀中。
这辆车满载着巴德尼早早规划好的各种必需品,从饮水速食、备用衣物到气泵、千斤顶一应俱全。这趟旅途并不会太长,在留有容错的前提下,往返都会花费一天时间。他们预计今晚到达景区,在当地的旅店留宿一夜,第二天早上起床后他们可以四处逛逛,然后开始爬山。那座在社交媒体上炒得很火的小山其实坡度平缓,甚至可以说是公园里开发最完全、老少咸宜的一处景点,早就铺设了完善的健步道。它的山下、山腰都分布着石滩,岩石颗粒很大,远古的冲刷造就了山岩奇特的外形,因此很适合打卡出片。登顶之后他们再下山,在那儿又度过一晚后,他们就会踏上归途。
巴德尼皱着眉头,盯着导航,一边顺手打开了车载音响,洒脱的民歌流淌出来,吹拉弹唱好不热闹。他瞥了眼欧库基,这家伙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的原野,似乎心情很好,直接跟着调子小声哼了起来,手指笨拙地拆着外卖纸袋。巴德尼回忆了一下自己包罗万象的歌单,决定不提醒他下一首将会无缝衔接重金属。
欧库基终于从纸袋里掏出一个薯饼。他带着他惯有的小心翼翼的表情转过来,问道:“巴德尼,你要来一点吗?你吃过早饭了吗?”
“我不吃。这是买给你的。”他生硬地回答。
“你上星期非常忙,我知道的。你脸色不太好,大概是晚上没睡好觉,还是要多补充营养。我给你掰一点,要不要?”
巴德尼猛回头,瞪了他一眼,心头积攒了数日的烦躁此刻沉渣泛起。这个蠢得要死的人就这么垂着头坐在旁边,拨弄包装纸,絮絮叨叨地对自己说些无关紧要的关心,关键是表情还如此无辜,令人无从发火——他职业病犯了?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是他科室里那些没人陪的老人家吗?他以为自己是因为什么才没有睡好!
事实上,昨天巴德尼又一次失眠了。半夜两点,他一把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摸黑掀开电脑,几乎凭着肌肉记忆点进了论文库。他熟练地输入几个关键词,查阅那些他这几天来已经确认过无数次的前沿进展和报告。渐冻症,即肌萎缩侧索硬化症。只能延缓,不能治疗,事实便是如此。曾有家资巨富之辈不幸罹患此病,为了治疗研发投入了天文数字的金钱,可惜连激起的水花都没能看到,捐赠者就已经撒手人寰。黑暗之中的荧屏实在刺眼,他终于停止了用鼠标小手为论文来回搔痒。“将来的运动会变得困难,我恐怕没法打乒乓球了。所以现在有时间的话,可以多叫我去车库那边的乒乓桌玩。”欧库基的这句话在脑海之中重播。
以怎样的心情合拢电脑,巴德尼已经不记得了。而为他带来诸般烦恼的那个罪魁祸首,正在副驾驶座上垂着头咀嚼早餐。此人刚刚挨了一记眼刀,时不时还悻悻地偷瞄自己。
“脚趾怎么样了?”巴德尼突兀地问。
欧库基动作一顿,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正在感受自己的肢体。然后他说:“没知觉。脚掌也有点麻。”他放弃了探索巴德尼喜怒无常的精神世界,转而对后视镜背面挂着的一串念珠产生了兴趣。一长列棕色的木纹念珠串在丝绳上,最中间还夹着一个象牙白的小十字架,雕刻出耶稣受难的样子。珠串随着车辆行驶彼此摩擦,发出簌簌的脆响,连带着受难的圣人一起晃悠。
巴德尼读懂了对方目光里包含的疑惑,直接开口解释:“我家里很多人是天主教徒,你可以把这个当做某种亲人送的护身符。我小时候也上过教会学校。”
“从来没听你说过啊。”欧库基小心翼翼地回复。他把刚刚的提问当做了某种解除僵局的示好。
“因为我觉得祈祷无用。除了暴露自己那些不知道能不能见人的欲求之外,这还有什么价值?所以我羞于提起。说白了,这就是找个精神寄托。你永远想不到人能无条件相信点什么的时候,日子能过得多舒坦。人一舒坦,就要放弃思考了。照我看,放任这些情绪化的东西滋长实在是弊大于利,还不如趁早把它们从脑子里删干净,做点实际的。”
“噢,噢。抱歉。天主教嘛,没什么的。我那儿的工作环境,你也知道,信仰这些的见得比较多,种类也很复杂。”欧库基连连摆手,“说起来,巴德尼,你认识转经筒吗?上个月就有一位病人转到我们那里,她和她的子女空闲的时候就把这个握在手里摇晃,跟拨浪鼓似的。这类器具我们见得少,大家都觉得特别新鲜。”
这种永远坦荡、永远好奇的态度,时刻提醒着巴德尼身边的青年是一个多么纯粹的人,以至于令人联想到他的年龄。二十九岁。时至今日,巴德尼才深深地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完全了解过欧库基。工作使人麻木。在外科,这样的事时有发生:抢救失败,或者治疗无效,于是家属都围上来,对着一具没有生命的肉体流眼泪,喃喃自语,捶胸顿足。他太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了。他修的是疑难重症,这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他是个替死神递请帖的。他站在旁边,等着护工把一张白被单铺上来。随后护工们把尸体拖走,也捎走了压不住悲痛的人群。于是他转身离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平静地栽入转椅,拉开抽屉,伸手去够他的餐卡。他照常去等电梯,把卡上串着的几把钥匙搓得哗哗响。他冷观一切。他满不在乎。他超脱世俗。他的心里有且只有那个项目,能让他有机会飞黄腾达的项目——
直到那个中午。
轿车在布满晨雾的杉树林间穿梭。风吹树叶的声音之中,巴德尼听见巨大翅膀的鼓动。他不要回头,因为阴森的吐息正喷在他们的后颈上,镰刀弯过一个弧度,勒住欧库基的动脉。
三
“闭嘴。你的表情把你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了。假如你想去,那么现在就去,原本的计划打乱了也无所谓,总归有调整空间。别等你以后走不动路了再后悔,那样谁也帮不了你。”
欧库基便不敢作声了。巴德尼打着方向盘。车下了主路,开进一条通往不远处农庄的小道,轮胎时不时碾碎掉落在路面上的干草杆儿,发出毛茸茸的刺响。正午过后,阳光暖融融的,对于颠簸半日的旅人而言,很适合下车走走。
一切源于欧库基偶然的一个发现。如果他的眼力没那么惊人,他就不会在眺望风景的时候看到远处的牛羊圈和广告牌,也就不会想起那是一家小有名气的动物农场,饲养着从豚鼠到马匹的诸多家养动物,付了门票钱便可以玩摸,里面甚至还开设了农家乐餐厅。而把这件事告知巴德尼的结果就是,这位旅伴立刻把它列入了目的地名单,任凭欧库基如何劝说都不为所动。
两人下了车,跟随稀稀拉拉的游客走向大门。一番交涉之后,他们成功付费入场。不得不说,院子里的环境的确优美,而且打理得不错,动物粪尿清理及时,没有明显的臭味,只有扎鼻子的干燥草香。长耳肉兔和花色纷繁的豚鼠被栅栏隔开,彼此拱动,咀嚼铺盖地面的草叶、蔬菜。一些游客停在了此处,伸手去摸这些小动物。巴德尼瞟了一眼,继续往前走,“看到前面了吗?喂食费真贵。找他们要一桶蔬菜来喂食,明明是替农庄省了力,却还得自己掏钱。还有餐饮行,新鲜现宰,更是贵得肉痛。但凡是个有理智的人,都不会上这种骗钱的当。”
欧库基点头如捣蒜。巴德尼都走到前面去了,他也不好意思折回去抱兔子,只得迈开步子,也朝屋外草场上的那群羊羔走去。他们脚下的草地介于枯萎和青绿之间,被脚底板蹭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随着他们的靠近,那群小羊们抬起头,好奇地观望,眼神中带着一丝警惕。欧库基蹲下身子,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静静地等待着。一只白色的小羊犹豫了一下,随后迈着小步走了过来。它的毛茸茸的身体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边。它用鼻子轻轻嗅了嗅欧库基的手,随后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掌心,然后又低头扒拉草皮。欧库基忍不住笑出声来,声音低沉而温和,像是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共鸣。他轻轻抚摸着那只小羊的头,手指梳过它柔软的毛发,摸到了它偏高的体温和微微的颤动。
“你真可爱。”欧库基低声说道。小羊停止咀嚼,抬起头,用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睛望着他。然后它身子一歪,靠在他腿上磨蹭起来,几条细腿颤颤巍巍地踏来踏去。已经习惯了找游客讨食物吗?他想。他站起身,小羊跟在他的脚边,像是他的小跟班。欧库基走到一棵灌木旁,枝丫的树荫洒在地上,形成一片凉爽的阴影。他坐了下来,背靠着灌木,小羊也顺势趴在他的腿边,头靠在他的膝盖上,闭上了眼睛,仿佛在享受这一刻的宁静。欧库基也闭上眼,用手轻轻抚摸着它的背,感受着它均匀的呼吸和温暖的体温。
欧库基再次睁眼时,一双脚停在了他的面前。他抬起头仰望,看到了巴德尼绷得死紧的下巴。巴德尼把一个红色的塑料桶放在他跟前。小羊鼻翼翕动,立刻跳起来去拱那个桶,欧库基把羊头拨开,看到桶里面装着新鲜采摘的菜叶和萝卜。他瞠目结舌:“你……”
“对,我买了。废话少说,拿去喂你的羊。瞧瞧这蔬果的质量,都能给人吃了。”巴德尼白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把手伸进桶里,掏走一根最水灵的胡萝卜,又从自己牛仔裤的口袋里翻出一把瑞士军刀。他绕到灌木的另一侧,那里刚好有一块平整的石头。他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直面阳光的烘烤,顺便开始给手里的胡萝卜削皮。从他背后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咀嚼声。欧库基开始用菜叶喂羊了。大概是觉得自己应该打破僵局,他决定跟巴德尼搭话:“你猜我现在想到了什么?我想到了几个养老院的试点项目。哦,你别误会,我没那个能力参与,只是有所了解,访问过其中的一处。毕竟我资历尚浅,分身乏术……你在听吗?巴德尼?”
“我在听。”巴德尼把黏在刀刃上的一截萝卜皮甩在草地上。
“嗯。我想说的是,由于经常照顾临终老人,我们对于健康的看法和像你这样的外科医生很不同。我想,假如健康是一条延伸的平直函数,你的工作总是去修正它下落的部分,让它恢复之前的数值,也就是所谓的回归正轨。不过,对于我和我的同事而言,我们的病人的健康函数总是在走下坡路,它总会下降到零的。区别主要在于,我们可以用一些手段进行干预,让这个下降的整体趋势变得平缓,或者在它急性下降的时候施予缓冲。总有些小手段能帮助我们达成目标,让病人的生活更幸福,更有尊严,就比如说——如果我为一个老人开更不易于引起干渴的药,就可以减少对方的尿量,进一步减少行动量,从而减少跌倒损伤发生的可能。毕竟跌倒对于他们而言,比慢性病要致命千百倍。”他温和地笑笑,身旁的羊羔轻轻叫了一声。他身后的男人没有回应,那儿只传来萝卜皮落地的声音。所以他继续说,“刚才我提到的养老院项目,就是用引入小动物来充实临终老人的生活。项目负责人和院长签署协议,他们为老人们带来了兔子,猫咪,狗,还有许多的宠物鹦鹉。鹦鹉至少有一百只,有些笼养,分配给情绪抑郁的老人;有些在院子里散养。这样一来,人们每天早上醒来都能听见清脆的鸣叫声。事实证明,与宠物生活在一起,甚至部分地负责照看宠物,对于老人们的健康具有统计学意义上的改善。”
“它们是永远生机盎然的港湾,”黑发的青年人如此作结,“于是老人不再思考自己还剩多少时间。”
秋风和煦,在彼此背对着的两人之间安静流淌。灌木丛的叶片哗哗作响。刀片忽然一歪,把巴德尼的左手拇指划破了。巴德尼把手指举到眼前,伤口里那一瞬袒露的白肉迅速被血液染红填充。他收拢刀片,左手仍然抓着那根胡萝卜。他平静地坐在原地,看着自己的血流过关节,流过掌心,啪嗒一声断了线,滴落在草丛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想起接待处应该会有应急的包扎用品,他准备起身,却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匆忙转过身,看向自己的左侧。
一颗壮硕的羊头在他的视野里快速放大。一只即将成年的花斑白羊直冲过来,它呲着两排大牙,从鼻孔里喷出粗气,玻璃球一样凸出的双眼转瞬之间就到了近前。巴德尼的身体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整个人就被顶得飞了出去,胡萝卜与瑞士军刀同时脱手。他一屁股跌坐在草地和几颗粪蛋之间。这头蠢羊立刻弃他于不顾,转而去啃咬地上那根削好了皮的脆嫩萝卜。小羊羔在叫唤,欧库基在呼喊,那肇事羊不语,只一味地吧唧嘴。乱七八糟的声音之中,巴德尼挣扎着爬起,伸手去搀扶牧场的围栏,暴怒比他腹部和臀部的疼痛更先燃烧起来。
“狗娘养的牲口。”三刻钟后,巴德尼如此宣布。
他用拇指包了绷带的左手抓住叉子,牢牢插住面前餐盘里的一大片烤羊排,右手握紧餐刀,奋力拉锯,脸上的表情完全属于一个凶神恶煞的分尸杀人狂。他身侧是一轮金红色的夕阳,正悄然滑过农家乐餐厅的窗沿。坐在他对面的欧库基敏锐地察觉到几位别的游客正对他们这一桌侧目而视,于是他悄悄扯了扯巴德尼的衣角,“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要不你先把手里的汉堡肉放下,查查它属于哪头牛?”巴德尼瞪着他。
欧库基回应得唯唯诺诺。为了逃避尴尬,他只好埋头咀嚼,同时也打开手机,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不断滑动着。过了一会儿,他的动作突然停顿了,“巴德尼,突发情况,也许我们遇到麻烦了。”
“什么?”
“公园那里的住宿问题。我刚刚查到,他们那里的住宿约满了。”
“我知道现在放假,游客很多,但你不是提前跟客服打过电话了吗?没给我们留住处?”
“她说给我们留的房间所在的一整层楼刚刚被人包场了。可能对方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我要投诉。”
“她还说,连现场订购的那些房间也快要没有了,叫我们尽快过去。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如果我们今天一刻不停地赶路,现在就已经到目的地了。但是,呃,我们毕竟在农场玩了很久。这也就是说……”
对面的巴德尼终于切下一片羊肉塞进了嘴里。沉默的咀嚼过后,他带着某种牙疼般的表情下了判断:“我们今晚得在车里过夜。”
四
巴德尼手提午餐,大步流星。午餐是从员工食堂里外带的,纸袋子里面装着三明治,油脂的芳香正从袋口的缝隙里冒出来。番茄新鲜切片,埋藏在生菜叶的波浪之间。培根泛着粉色,边缘发焦,煎得香喷喷。刚才他看着厨师煎培根,觉得营养不够,就让厨师又夹了一块蛋进去。他的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小塑料袋,里面的盒装牛奶随他的步伐摇曳。
他轻车熟路地穿过廊桥。长久的等待之后,电梯的数字跳动,他上升,抵达附属楼十八层,踏入安宁疗护中心。他来这里很正常,他和欧库基都参与了一个跨科室合作项目。但是他完全没必要带午饭过来。巴德尼的思维浮动着,他感到迷惑,不过某种怠惰干扰了他,使他没能分出精力改变现状,所以他放任自流,直到双腿把他带向走廊尽头的角落。他推开了一间病房的门。这样一套流程他好像已经走过几百遍,不知来由的熟悉感甚至叫他感到安心。
然后他看到了欧库基。
这是一个多么苍白的男人,脸颊已经有了凹陷的痕迹,全身的肌肉都不同程度地萎缩了,病号服穿在他的身上,像是被挂上了过大的衣架。他陷在靠窗的那台治疗床里,半坐着,姿势有些蜷缩,手指上夹着血氧饱和探测器。几条心电监测仪的黑线从他的衣服底下垂挂出来。他也看到了巴德尼,大约是呼吸肌运动受阻的原因,他说话的声音里带着轻微的喘息:“你来啦。”
巴德尼迈开步子,绕过房间内的其他治疗床,余光从那两个浑身插管的老人身上掠过。他走到欧库基跟前,发觉欧库基明亮的眼睛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他突然感到无法面对,所以他撇开目光,木然地盯着欧库基的床头桌。那上面除了几样水果、明信片和护士的记录板,还放着最新一期的晚报——有填字游戏和数独可以玩的那种,两三本外科医学杂志,一个灰色带斜条纹的电脑包。那是巴德尼自己的电脑包。毫无疑问,他经常来探望这个病人,无论白天黑夜。他无数次提着员工食堂的餐食而来,给病人开个小灶。他曾在这间病房之中手执报纸、大声朗读新闻。他曾把电脑搁在床旁,听着熟睡之人均匀的呼吸声,伏案办公。欧库基精神些的时候,他还会陪他玩数独。一切证据都摆在巴德尼眼前,由不得他不相信。
但是有什么地方一定是错误的。
巴德尼开始头疼,他感到古怪,却说不出来个中缘由。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呐喊,他却听不清楚。他到安宁疗护中心,肯定是来找欧库基的,好像自始至终都是如此。错误究竟在哪里?
“巴德尼,我有点冷,你能帮我调节一下空调温度吗?”欧库基在叫他。
巴德尼去拿空调遥控器。他看了眼数值,又看看欧库基的两位老年病友,估算了一下他们的身体状况。接着,他抬起手腕,把遥控器对准空调机,上调了两度。他放回遥控器,回到床旁。欧库基慢慢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小臂。他冷不丁打了个颤。他想不明白,欧库基究竟是怎么了?一个活人的身体怎么能凉成这样呢?他用另一只手覆盖上欧库基的手,又凉又硬,骨节分明,疾病早已使它脱了形。巴德尼慌了,他甩开那只手,快步朝门外跑去。两分钟后他从护士站踉跄着跑回来,将怀里满把的棉絮被褥全都铺到欧库基的病床上。他手忙脚乱地拉扯着,用被单一层层把欧库基裹严实。欧库基一直看着他,任他摆弄,眼睛一眨不眨,虚弱地微笑着。巴德尼终于完工,他喘着粗气重新握住对方的双手,它们仍然又凉又硬,食指还戴着笨重的血糖指夹。他感觉自己像是握住了树根或者石头,只能徒劳地搓动手掌,希望能把体温渡过去。
欧库基忽然不笑了。他蜷缩着,柔软地倒下去,带着全身上下层层叠叠的被褥,重新陷进治疗床的枕席之中。
“还是好冷。”他说。
然后他死了。
巴德尼扑过去。心电监测仪尖锐的鸣叫声中,他扯开碍事的被褥,疯狂地抚摸欧库基的手腕、颈侧,把头贴着他的胸腔。凉的,硬的,没有声音,没有跳动。事情的进展猝不及防。这不对,这不正常,欧库基的症状尚且处于中期,他的吞咽肌和咬肌还没有萎缩,甚至能吃下自己带来的大份三明治。他能被放在轮椅里,被推出去走走,到廊桥看风景,去花园里抚摸猫咪。他会在院子里没有别人的时候,带着羞涩的神情练习短笛,气息不稳的症状让他吹两声就得停一下。巴德尼抬起头来,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手指缝卡住了丝丝缕缕的头发,他下意识地拉拽着,毫无痛感。一切皆为荒诞,他从荒诞之中回忆起一切。他向来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每个人都说他有天赋,他是个考试奇才,耳朵能录音,眼睛像扫描仪。他就是为了这个学医的。这一切都能给他带来名气,地位,财富。他要因此受人尊敬。然后现实给了他结结实实一闷棍,叫他意识到自己忽略的东西,那就是医生和病人从来不是泾渭分明的。医生是人。这一切的结果就是,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要一个人活下去。
而一旦他意识到这一点,带来绝望的魔鬼就遂了心意,顺着他的脊背蜿蜒而上了。他生自己的气,因为从未发现自己在什么事情上如此无能。这些虚无的东西融化在空气里,掐住他的喉骨,挤压他的肺部,从每一根血管深处爆开,倒灌进入脑海之中,轰然回响,叫他不知道何为语言。死神对他微笑。他是个无能的人——他是个无能的人。他是个无能的人。
巴德尼从喉咙深处呕出凄厉的惨叫。胃液翻腾,感官回笼,从梦中清醒过来的一瞬间,划过他脑海的念头是不想吐在车里。欧库基今天的情绪相当高涨,他不希望这家伙的回忆里带上胃酸的气味。所以他弓起身子,绷紧腹部的肌肉,感觉到它们和脏器彼此挤压。那种潮水一样的腐蚀感顺着食道爬升,似乎马上要流上来了,他僵持着,忍受着,坚持了十多秒,火烧般的感觉把他烤出汗来,直到那些液体终于放弃了与平滑肌的角力,缓缓落回去。太阳穴一下一下跳着疼,巴德尼撑着放倒的皮椅,把自己从驾驶座上支起来,一点气流钻入他后背空出的缝隙,这让他察觉冷汗早已浸湿了里衣。
“巴德尼?巴德尼?”身边的副驾驶座上传来一阵衣被的摩挲声。此刻已是子夜,夜色早已侵蚀到轿车内部的角角落落,巴德尼早已睁开双眼,却只能看见不辨五指的黑暗。从他身边伸出的双手同样因此找错了位置,不小心一巴掌拍在了他的额头上,赶紧缩了回去。欧库基马上反应过来,按亮了顶灯,两个人被迫眯起眼睛去适应刺眼的白光灯,彼此的疲惫化为眼底的青黑,无所遁形。欧库基重新伸出双手,搭着巴德尼的肩膀,把他扳过来,迫使他面向自己。他上下打量着巴德尼,面带忧虑:“你怎么了?悠着点啊。现在好些了没有?”
“我,我......”巴德尼还没完全驯服自己抽搐的喉头。他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吐不出哪怕一句完整的句子,只是本能地、怔楞地看着面前的人。欧库基扶着自己的肩膀,紧紧盯着自己,眼神关切而慌张。他健壮、挺拔,手指有力,皮肤温热,呼吸平稳,心跳规律。他是活着的,除了脚有点麻以外。不错,只是有点麻而已。在狭窄的车里打盹,这种事发生是很正常的。这太正常了。
“我梦见你死了。”他终于说。
只需要短短的一句话,便足以道尽所有的惊恐、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悔恨。浅灰的双眼与棕黑的双眼彼此对视,两张面庞上写满了疲惫与无奈,一切尽在不言中。那双搭在巴德尼肩膀上的手迟疑地落下,砸在堆叠的衣被上,然后缩回去了。他们撇过头去,各怀心事,凝望着车窗外的夜色。又过了一会儿,欧库基只是说:“没事了。我在这里。我还好好的。快睡吧。”他伸手去按顶灯按钮。啪嚓一声,灯灭了。
安谧的黑暗再次把他们包围。巴德尼摸索着,调整了一下座椅高度,抓起被子胡乱盖在自己身上,又从屁股底下扯出几件不小心压住的备用衣服,随便铺在上面。他艰难地闭上眼,尽全力催眠自己,内心却十分矛盾,因为他害怕一闭上眼就又回到他的工作单位。门诊部、电梯、廊桥、员工食堂,还有安宁疗护中心,此时此刻,它们无一不是他的梦魇。时间的流速已经无法判断,他好像只是刚刚阖眼,却又觉得自己已经躺了一百万年。他的睡眠向来很浅。他的精神一会儿在混沌的水波里浮浮沉沉,一会儿又飞到高天之上。他挣扎过了,但他还是向浩渺的宇宙飘去,什么都抓不住。星星是无数个无法抵达的地方,所以星星什么也不是。
整整一刻钟过去了,巴德尼还是没能彻底睡着。每当他思维涣散,觉得自己即将沉入幽甜的深眠,他就又清醒过来了。这种拉锯几乎要把他逼疯。半梦半醒的间隙,他在脑海中努力回忆以前看到的各种入睡小窍门。他已经准备好了采取最老土的手段——数羊。一只花斑白羊,两只花斑白羊,第三只......操,凭什么又是花斑的?突然,他寒毛一炸,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头颈两侧动弹。他紧闭双眼,躯体纹丝不动,只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听觉和触觉上,于是他很快察觉到那是欧库基的手。欧库基正在帮他掖被子。那双手轻柔地移动着,避开他的躯体,以免惊醒他。欧库基把他随便乱扔的衣服扯来扯去,小心翼翼地调整被子的位置,堵住盖得不严实的地方。巴德尼感觉到身子渐渐被捂暖了,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好继续装睡。
“你是个很好的人。”那个熟悉的嗓音突然出现了,它非常轻,几乎完全是气音,轻得不易察觉。它的出现和消失一样叫人失落,仿佛天地之间从来只有朦胧的黑暗,而那声音只是巴德尼的幻听。
“我很高兴遇见你。”那个声音又说。
“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我很抱歉。”
掖被子的触感消失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副驾驶座传来,那是欧库基在把他自己裹回被子里。然后他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副驾驶座传来低沉而平稳的呼吸声。
巴德尼觉得喉咙很不舒服,仿佛刚才所有的疼痛都攒集到此刻才爆发出来。他用力地吞咽唾液,想把这种感觉也洗刷下去。掀开眼皮仿佛会耗走他全部的力气,所以他放任自己沉寂在黑暗里。他脑袋里的杂念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应和着车窗外面模糊的风声,好似一群细小鱼儿,砰砰地撞击玻璃缸壁。又过了一会儿,他忘记了那些风。他睡着了。
五
“你要知道,我只是听说你们俩去国家公园玩了,看了眼天气预报,觉得放心不下,所以才打过来的。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啊,巴德尼!”
“我需要你提醒吗?我不会自己看天?空气这么湿,我感觉不出来?谁不知道你是想叫我回去陪你加班?我谢谢你啊!我可太谢谢你了!”巴德尼缩着脖子抵御寒风,对手机咆哮的气势却分毫不减。他挂断了库拉伯夫斯基的电话。明明已经日上三竿,松风却如此凛冽,完全没有被阳光烘暖的迹象,逼得他又把兜帽拉紧了几分。事实上,他正身处此行的目的地。两人清早入园之后就马不停蹄地往山头那儿赶,见识到了知名的石滩,欧库基甚至捡了两块很小的石头塞进背包里,他觉得它们之中褐色的那块长得像切片披萨饼,灰色的那块长得像科室主任阴鸷的侧脸。随后两人前往登山健步道的原点,开始跋涉。清晨的雾气总是寒冷,几乎把他们的鼻子冻掉。不过这儿生态确实好,除了湿冷没什么缺点。尚未枯萎的野花星星点点,从茂盛的树丛里探出头来,送来微末的甜香。他们还见到了松鼠过路,它就是从他们脚跟前窜过去的,嘴里的坚果没叼稳,掉了一粒在健步道上。路边的告示牌隔一段路就有一个,提示着游客还有多少步可以登顶。经过几小时的跋涉,他们已经到达了高过山腰的休息站。欧库基越走越慢,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两人决定就近在休息站逗留一阵。
正如传闻所说,山上也绝对不缺奇形怪状的石头。巴德尼扶着护栏,居高临下,探出头随便扫了一眼。遒劲的杉树和松树从缓和的山坡上生长出来,直刺天空,四季常青的叶片在高处彼此交叠,为土地投下大片大片模糊的荫蔽,阳光透过树梢的缝隙洒在石头上,使得散落山坡的诸多怪石显得更加奇诡。他挪开目光,移向更遥远的地方。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山脚下石滩的边缘,再远些便是漂亮的草坡,散落的平顶矮房,各个都小如麦粒,看不分明。那是一些游客补给站。他们两人就是走这条线路来到山下的,由于出发得早,他们在行进中几乎目睹了红日跃出天际线的全过程,吸饱了带草香的新鲜空气,裤脚也沾染了晨露。他们偶尔也会停下脚步,欣赏沿途的风景,或是拍几张照片。景区不愧是景区,物价比外头贵了不少。考虑到可能的体能消耗,他们路过一个补给站的时候买了两瓶运动饮料和一些小吃。巴德尼负责管账,掏钱掏得直呲牙。
金发的青年长叹一声,将手机揣进裤子口袋里,然后便不愿意把手抽出来挨冻了。这里的风太大、太冷,仿佛从北极来的寒流冲入大平原之后全部汇集到了这片地区。目前唯一的难题就是天气。一路走来,他总觉得湿度高得不正常,先前欧库基和他只当是夜深露重,有所残余。除此之外,天空中的云层也过于密集了,一点一点侵吞着阳光的地盘。巴德尼很快开始查询天气预报和云图,得出了与库拉伯夫斯基在电话中所说的相同的结论,证实了他最坏的猜想——冷锋来袭,天气突变,下午或晚上就会开始连日的暴雨。对于一座多土石的山而言,这还代表着滚石的风险。如果想要登顶,考虑到回程的容错,留给他们的时间实在不宽裕,幸而他们先前的攀登速度不慢,剩下的路程很短,赶一赶,应该来得及。
巴德尼离开健步道,返回休息站。欧库基仍然披着冲锋衣,套着兜帽,坐在那儿的长椅上,没有移动过。分给他的运动饮料已经喝完了,他咔咔地搓着手里的空塑料瓶子,似乎在发愣。
“没多少路了。上去。咱们跑上去。喝了贵得要死的饮料,你就得上去。”巴德尼上前,一把夺过那个瓶子,扔进垃圾桶。他看到欧库基还是没反应,就开始恨铁不成钢地推搡,“都坐了十几分钟了,快走啊。”
“巴德尼,”欧库基喃喃自语,“我的右脚好像彻底不能动了。”
巴德尼撒了手,呆滞地盯着他。欧库基抬起头,面带歉意地看回去,眼神躲闪,仿佛自己犯了天底下最大的过错。一瞬哑然,然后他们仿佛心有灵犀,同时迎着风转头,望向那条通往山顶的健步道。松风裹着冰冷的水汽,顺着小路高歌猛进,当即给了他俩一人一耳光。那我陪你走这一趟是为了什么?巴德尼想。大抵是脸被冻僵了,肌肉的反应比他的想法慢太多,所以他没能说出口。
健步道上,零散的游客已经开始下行,与他们走向相反。天气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差,很少有旅人愿意冒着冷风继续上山,原因很简单:下次再来,总有机会再次登临山顶,摸一摸那座标志性的、充满孔洞的石头纪念碑,何必执着于此刻,被迫栉风沐雨?但是他们两人向医院提出延长之后的假期只有三日,正如欧库基早已没有下次。旅途总是藏着太多始料未及,巴德尼对自己说。作为一个健全人,要是想出游,你大可以独自启程。车轮碾过柏油路面,风声在窗外低语,播放器里的旋律成为唯一的陪伴。你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方向,或是干脆停在某处荒凉的路边,看夕阳将天空染成血色。但是一个旅伴会彻底改变一切——就这样,你们带着各自的心事和一只麻木的脚,莫名其妙地上路了。他会在你最喜欢的重金属响起时被吓一大跳,用那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看过来,那双眼睛什么都没说,却什么都说了;他会在你专注驾驶时突然指着远处农庄的广告牌,兴奋地讲起小时候住在农村摸羊逗狗的经历。你无法甩开他和盘旋在他背后的死神,因为你们共享了过多的当下和曾经:大学那些突如其来的随堂考试、深夜值班室里充饥的大份外卖热狗,以及在储物间里的摸鱼玩乐和东拉西扯的畅谈。你习惯了他的存在,这种习惯甚至会转变成依赖。所以当你踏上终末的旅行,你将永远无法遏制心头山呼海啸的不安。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往他的人生里掺了这一脚,妄图把一场倒计时过成他妈的追逐目标的马拉松。自虐就是自虐,哪来那么多冠冕堂皇?于是他的每一次入睡都激起你巨大的恐慌,你怕的是他睡着之后就此冻成一个醒不来的木人,你给他列好的清单上所有的方框从此空置,你再也不能用恰到好处的角度帮他打上哪怕一个恰到好处的勾。这件事实在没什么道理好讲,他必将冻死在车里,而车外的暴雨不由分说要漏进来,泼你一身,因为他想逃离死亡,你想逃离裁决。
又是一个大弯。轿车减速慢行,雨水在轮胎底下滋滋地榨着。欧库基的头撞到了车门内侧,回程的旅途中,他第三次醒来。两人互相搀扶着下山返回,直到坐进车里,他们一路无话。天色愈发昏暗,雷鸣阵阵,接着是瓢泼的雨点。巴德尼沉默地打着方向盘。欧库基干脆换到后座,横着躺下。他抱着自己没知觉的脚,把衣服被子全部堆在身上打盹。偶尔醒来,他也继续闭目养神,等待着睡意不声不响地把他再次掳走。发动机隆隆作响,轮子盲目地前驱,带着轿车去追道路尽头那轮不断退却的月亮。整个世界只剩下冰凉的雨声。
欧库基摸了摸撞疼的地方,把自己的毛衣扯过去垫着,然后再一次地闭上眼睛。他仿佛回到了漆黑的子宫,混沌的声音是混沌的羊水,在他的耳畔轻盈荡漾。他蜷缩于其中,逃避着一切,乃至于自己害病的躯壳。下一个瞬间,他突然听到驾驶座上的人嘴边滑出一句嘶哑的话来:
“……为什么偏偏是你?”
欧库基僵硬地拨开铺在身上的衣服和被子,支起上半身,动作尽可能地悄无声息。他若有所感,从后视镜里望向他的旅伴。一道清楚的水迹从巴德尼的眼角挂到下颌,车前灯的漫反射使它微微发亮。
六
晚上九点,轿车驶入了他们工作的那家医院。找停车位,倒车,锁定。巴德尼操作得行云流水,一如往常。欧库基的症状发展得出乎预料,他需要及时对接神经科医生,做相应的检查,顺便还要配一根拐杖。
欧库基推开车门,从里面钻出来。他把伞撑开,然后站在旁边等候。雨点噼里啪啦落在防水布上,打得欢畅。巴德尼也从车里钻出来,直接接过欧库基手里的那把。欧库基用右手环住他的肩膀,稍稍借力。就这样,两个人开始扶持着往门诊大厅的方向挪动。沿途的路灯不多,光线很暗,欧库基用空闲的左手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去照地上积攒的水洼。巴德尼托着他,他们从一大片水洼的边缘一点一点绕过去。巴德尼抬起头。在医院围墙和伞面防水布的两面围堵之间,他的视野仍然留有一线空阔。远方的诸多高楼大厦兀自耸立,建筑表面的招商标语、变幻的品牌字样,全都化作五颜六色的霓虹,被雨帘晕染开,每一个字母都看不清楚了。他挤在伞底下,一点点往前挪动,仰望着那些缤纷的色彩,只感觉到彻骨的湿冷。
“不,不,不......去他妈的拐杖。”他颤抖着说。
他突然一把甩开了雨伞。这把棕黄相间的格子伞在冷风里滑行了一段距离,伞柄朝上,飘入了排水沟旁边巨大的水洼,上下都是无星的黑暗,它便成为倒行天空的航船。豆大的雨点无情落下,敲击着他们的脑袋,洇湿他们的外套,灌入他们的脖子。欧库基惊诧地扬起手,手电筒雪亮的光芒一下子扩大,铺展到前方无尽的雨幕之中,照彻千万条流离的银线。巴德尼把嘴唇凑近他的耳朵,声嘶力竭:“我不要过去。我不想过去。做点什么。求你了,欧库基,做点什么。你想跳舞吗?你会吗?你学过吗?大学毕业的时候,你难道没参加过舞会吗?咳,说话啊!求你了。”
雨声太大,他们湿漉漉的脑袋要挨在一起才能听清对方的声音。欧库基注视着镜片之后那双迷茫的灰色眸子,他的嘴角不断抽动着,似乎非常渴望说些什么,但他最后只是狠狠眨了眨眼睛,甩掉睫毛上的水珠,轻声回答:“我会。”他会简单的男步。这很适合他,毕竟脚部的动作很少。他大学毕业的时候突击学习过,就是为了不在同学聚会上出洋相。那段记忆早已离他远去,不再会有悠扬的管弦乐、欢声笑语和糕点红酒的甜香。此刻他耳畔除了雨点密集的敲击,便是围墙外车轮摩擦路面的刺响,以及遥远的喇叭声。他握着巴德尼的手,让背景音遮去他的一声叹息——请不要误会,那只是在追念逝去的时光。那时他很幸福,并且一无所知。
他的将来会与巴德尼在车上做的那个梦一样。其实根本不需要巴德尼描述给他听,拿到检查报告的当天,打开手机反复确认疾病后果的当天,他曾经在脑海之中无数次勾勒那样的场景。先是右侧,然后是左侧,从小腿蔓延到大腿。他将要去配单拐,过不了太久,单拐就要变成双拐。双拐倒在地上,而他倒入轮椅。气息不稳,语言囫囵,咬肌僵硬,吞咽流食。经常锻炼的身体瘦得如同麻杆,现在的衣服穿在身上,会变成袍子那样宽大。接着,他无法自理,和自己科室所有的老人一样,终日颓坐在床上,针头和软管把营养液直接送进血液。他的膈肌萎缩了,于是呼吸机的管子捅入喉咙。最后,他的全身上下一齐罢工,只有眼睛能玻璃球一样瞪着前方,直到护工抱着一席白布前来,郑重其事地将他遮盖。这就是他往后的人生。雨水蔽目,前方是一座令人望而生畏的悬崖,他凝视着悬崖,久久地凝视。然后他突然回过头,背对着时间轴狂奔。他将从起点重新出发,生活是一双脱不下的红舞鞋,所以他拼了命地迈步,脚步轻盈而沉重,像踩着满地炭火。四岁的欧库基在地板上爬行,四周散落着毛绒玩具和积木块,一位亲戚一把将他抱起,她的面目已经模糊。九岁的欧库基从小学下课了,他蹲在操场边上,用铲子堆起一座座沙堡,观察蚂蚁列队搬运面包屑。十五岁的欧库基单手运球,在人群里几次闪躲,然后高高跃起,把篮球砸进筐里。接着十八岁的欧库基升入大学,他试着留长发,把脑后的头发扎成圆圆的形状,不过医学院的课业比想象中繁重太多,为了节省打理时间,二十一岁的欧库基把头发剪了,似乎还是蓬松的短发更合自己的意思。二十六岁的欧库基找到了工作,市立医院的午餐便宜又大份,实在叫他欣喜。二十七岁的欧库基非常荣幸能参与一个很了不得的跨科室肿瘤学课题,被分配来与他合作的那位同事他早已认识,是个不太好相处的好人。现在,二十九岁的欧库基,正和这位亲爱的、不太好相处的同事一起在雨里跳舞,那人半长的头发被过多的雨水黏成一缕一缕,水珠糊满了他的镜片,他正在冲自己嘶吼,声音穿透了雨幕:“欧库基,你他妈踩了我的脚!踩了我的脚!”
他还能踩他的脚。大腿的肌肉对抗着重力,他感觉到关节模糊地旋转着,右脚和小腿被提到空中,再掉落下去,就像践踏一个水坑。他正在践踏一个水坑。水花四溅,他不知道坑底有没有残留的泥巴,脚掌已经封冻的神经没能为他带来任何反馈,但是小腿一片冰凉,即使神经有所延迟,他也知道,他们的裤子肯定彻底湿透了。他们都看不清了,也许乱了步伐的不是他,而是巴德尼。会不会感冒之类的事情也已经无所谓,没有人能比他们病得更重,也没有人能比他们更为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因为看到了终点,所以有资格选择怎样结局。
欧库基终于绊了一跤,他退了几步,向后摔去,坐倒在附属楼的墙根底下,浑身疼痛。巴德尼被他拉扯着,无法保持住平衡,也倒在他身上,咒骂了一声。疼痛意味着生命。感知到疼痛意味着仍然在活着。墙根之下全是水洼,身旁的墙壁上挂着医院的灯牌,巨大的图样中心立着生命的权杖,一条蛇蜿蜒而上。它发出赤红色的光芒,把他们的轮廓映照得发烫。巴德尼靠在他怀里,把头埋入那件吸饱了雨水的衣服。欧库基摸了摸他正在滴水的发梢。他抬起眼睛,注视着欧库基,嗓音非常嘶哑:“你会死的,欧库基。”
“嗯。”
“但是在那之前,我会经常来看你。”
“嗯。”
“我会给你带员工餐。我会帮你收拾拐杖。我会帮你推轮椅。我没有事做,就到你身边去。”
“嗯。”
“.......直到奇迹发生。”
“嗯。”
“上帝保佑。”他垂下眼睛。
那一刻欧库基重新听见念珠摩挲的沙沙声,一尊小像摇来晃去,圣人的面孔模糊不清。他后背抵住的白墙里,有无数的祈祷声渗出来,无关所属,无关目的,它们敲响每扇房门,吹开挂了雨珠的窗户,找到一个统一的方向,涌向天穹,川流不息。无数的人拜服于相通的共鸣之下,这共鸣只源于他们自己。在这广阔的夜里,灵魂循路而前,寂静地飞升。
于是他也轻轻地说:“上帝保佑。”
(全文完)
后记
本篇的题材是@山巧不工点的,希望她看得开心。第一次写完全脱离原作背景的au,体验还不错,实践了一下思考了一学期的部分技巧。这一篇完全着重于两人的关系和相处模式,我用各种手段尽可能地描述了他们各自的心理状态,也许分析起来会是一件有趣的事。下次写作我会更加注意效率问题,并且逐步延长写作篇幅。然后,抖个机灵吧:为什么欧库基的病从脚开始发展?因为众所周知,欧库基的脚脖子和格拉斯的脊椎是地动世界观里最坚硬的东西。
最后,还是照常讨要一下评论,我会非常珍惜地阅读每一条评论,这也有助于我确认文章的表达效果,扬长补短,继续进步。非常非常感谢愿意看到此处的你!咱们下次再见。
【拉法尔水仙】朝觐
*拉法尔老师与小拉法尔的意识流短故事,前者第一人称视角,全文约6000字
*cb/cp向解读自由,接受一切对角色设定和关系的合理解读,我会抓走随意出警者的麻麻
阳光把一切照得发白。风很大,把天上的云丝都吹走了,体感却并不寒冷。这是一个很适合户外漫步的上午,尤其是对于儿童而言。
他穿得很漂亮,掐金丝的水蓝色衬衫熨烫整齐,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亮点,袖口和领口都装饰了蕾丝花边。他头顶和后脑的金发以澄空为背景,轻盈地浮动着。他走在我右上方的喷泉台上,从这个仰视角,我只能看到他因笑容而鼓起的半边脸颊。就在刚才,他理所当然地把一只左手伸给我。我没马上去接,只是笑起来,盯...
*拉法尔老师与小拉法尔的意识流短故事,前者第一人称视角,全文约6000字
*cb/cp向解读自由,接受一切对角色设定和关系的合理解读,我会抓走随意出警者的麻麻
阳光把一切照得发白。风很大,把天上的云丝都吹走了,体感却并不寒冷。这是一个很适合户外漫步的上午,尤其是对于儿童而言。
他穿得很漂亮,掐金丝的水蓝色衬衫熨烫整齐,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亮点,袖口和领口都装饰了蕾丝花边。他头顶和后脑的金发以澄空为背景,轻盈地浮动着。他走在我右上方的喷泉台上,从这个仰视角,我只能看到他因笑容而鼓起的半边脸颊。就在刚才,他理所当然地把一只左手伸给我。我没马上去接,只是笑起来,盯着他的侧脸问:“小绅士,这是想邀请我跳舞吗?”他瞟我一眼,血色浮上他的双颊:“不是!我是想......我是想让你牵着我走!这台面太高了,我有一点儿恐高。”于是我欣然应允,将右臂伸得高过肩膀,把那只小手柔韧的骨节攥在我的掌心里。我和他同时迈步。我登上一级象牙白的石阶,而他径直往前走。
上百级石阶从我脚下铺向至高处,每一条大理石都盛满了雪亮的阳光;上百条狭长的阴影在石板堆叠的缝隙里往左右两侧延伸,彼此平行,分毫不差。喷泉台横平竖直,与石阶相伴上行,它的每一段对应七八级石阶的高度,侧截面呈底面较长的“L”形,像是某种更为扁平、宏伟的台阶。流水从最高的喷泉池流下来,将下游的池子按照高低次序一一灌满,让人想起某些古老的计时方法。在这座宏伟的阶梯上,我和他的身形显得很小,投下的影子也长不到哪里去。我们是无数条谱线上的两个孤单的音符。
我脚步不停,又瞥了他一眼。小孩子总是喜欢走在高处,获取某种俯瞰世界的感觉。从很久以前,他就喜欢坐在屋顶上、坐在靠窗的凳子上往低处看。我当然知道他是谁。12岁的我自己,毫无疑问。也许这是插入我繁忙生活的一个短梦;也许地下学会的那个蹩脚医生也有责任,他制作的试用装新方子出现了致幻的副作用。总的来说,我现在有可能在任何地方,唯独不是现实。幸好,我向来引以为傲的思维此刻也非常清晰,当我在明亮的街道上看见他的时候,我就想通了这一切。他怯生生地叫我带他去大图书馆,他说自己一直很想去那儿看书。所以我就带着他一起去图书馆——说是带他去,其实我也不知道那地方是什么、在哪里。我们穿过许多空无一人的街道,完全是在闲逛,反正按照某种规律,我们总归会走到大图书馆的。这个小家伙特别有意思。我想起一些往事,干脆教他叫我老师,一路上都在逗他玩,可以解闷儿。我讲故事给他听,告诉他我了解的许多东西,包括教会严厉禁止的那些。
“有一种印刷书籍的方法,比你知道的快好多。制作活字字模,就不必印一本书雕刻一套木板了。就是那台机器实在是大,搬运起来不太方便。你看,它足足有——这么大。”我说。他惊奇地看着我,我用手在空中抓握,凭空比划出一架夸张的古腾堡印刷机,冲他拼命眨巴眼睛。他突然回过味来,觉得我在把他当小屁孩哄,所以他哼了一声,言不由衷:“听起来还是挺不错的。”
这个年龄的孩子便是如此,爱跟大人闹别扭。不过,只要稍加观察,就会从他身上的种种细节读出他的真实想法。就比如说,一路陪他走过来,我已经向他透露了许多前沿知识,每一点都控制着不说全,事事吊着他。这成功赢得了他的钦佩,他不愿意轻易放我走了,甚至用两只手抱住我的一条手臂,边走边摇晃。“还有什么?你再多讲点。”他老是这样说。
然后我们就来到了大图书馆。那是一幢与四周格格不入的建筑,像是神创造的世界发生了某种谬误。阳光很亮,它更是白得发光。我们所处的位置太低,只能看到几百级石阶层叠而上,拥起一座高台。一种微妙的感觉涌上来,即使没有任何标志物,我和他都意识到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也许藏书的地方要登上去才能看到。事实证明,庄严而单一的环境确实能使人心绪平稳。至少此时此刻,他在喷泉台的边缘行走之时已不再向我提问,而是仰望着更高的地方,面带若有所思的微笑,唯有那只与我相握的手传来时松时紧的力度。
“要到顶层了。累吗?我抱你下来怎么样?”我提醒他,捏了捏他的手。
“拉法尔老师,”他突然转过来,郑重地低着头看我,翘起的发丝在他脸上投下清晰的影子,他还有点不习惯以这个与他相同的名字称呼我,“谢谢你带我来这里,我想邀请你和我一起入场。不过在那之前,你愿意也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吗?有关于......我自己的事情。”
我放开了他的左手,然后把身体正面转向他,朝他伸开双臂。他的阴影投在了我身上,他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伸着双手朝我倒下来。我的肩膀靠住了他,他的双手立刻收拢,抱紧我的脖子。于是我也抱住他的腰,把他从高台上托举下来。幼儿的躯体尚且柔软,我隔着衣料捕捉到肋骨在他皮肤下滑动的感觉,就停止了继续施加力度,只是把他轻轻放下来,放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我没有立刻起身,保持着这种亲密的姿势把嘴唇贴在他的耳边:“好孩子,我们可以一起讲。也许我们讲的会是相同的故事。”然后我直起身,远离他开始泛红的耳朵尖,向他微笑。
现在又回到了他要仰视我的情况。他很不自然地瞟我一眼,叹了口气,还是自暴自弃般牵起了我的右手,领着我爬升最后两级石阶。石阶顶端的第一缕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清脆的吐字把空气擦亮:“当我把那包罂粟籽装入布袋里的时候;当我把布袋贴身藏好、迫使自己入睡的时候,你说,我是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笑着回答,“被子很舒服,床垫也非常柔软。等我进了监狱,就没有这么好的地方可以过夜了。”
“......倒也没错。不过有一种情绪是无法回避的。当晚,父亲突然问我是否相信地动说的时候,我看着他冒汗的脸,他目光呆滞,朝我眨眼睛。他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从来没有这么僵硬过。他是个实诚的好父亲,很难瞒住什么事。你说,看到他的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扯平了嘴角,“哦,不,如果你要讨论那个的产生,那么你的时间定位就不够准确了。我们不妨把时间往前推一推?回溯到那张没烧干净的草稿纸重新出现,带着父亲修改过的笔记明晃晃躺在桌上。嗯,我想我们都足够敏锐,所以时间还能往前推一些......”
“哦,是的,在那个星夜,休伯特先生向我展示了那个被教会禁止的美丽的天文学说。我看着那些圆环形的轨道,想到的是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以及父亲拿着它劝告我的时候恳切的神情。我当时没有细想,但是我应该把那些杂念当做预言的——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你说,我当时回避思考,是因为感受到了什么?”他问我。
我沉默了。他一直站在比我高的台阶上,安静地看着我。
过了很久,我低声回复:“我感到恐惧。”
我一步迈过了最后一级石阶。平台是片广场,从脚下延伸到目力极限,六根粗壮的大理石柱拔地而起,竖纹被阳光刷出阴影的痕迹,它们撑起一座巨型拱顶,浮雕层层盘花,圣母垂下慈悲的泪水,天使播撒圣贤的意志,一者挥出利剑,一者手执号角,一者托起经书。无云的蓝空之下,矗立着一座雪白的圣城,而他曾经那样真诚地告诉我,这是一座图书馆。
他安静地听了我的叹息,点点头,牵着我的手,引我穿过广场。他穿着一双布鞋,而我穿着尖头皮鞋,鞋面落地的闷响带领着鞋跟的敲击声。石柱之后是一条空空荡荡的漫长走廊,通往一所紧闭着大门的厅堂。它的两侧同样矗立着成排的石柱,一切皆是雪白,宛如巨人的宫殿。“大图书馆!”他指着遥远的厅堂,对我叫嚷,“我自己来的时候,它总是不开门。我以为有人带我来,它就会开门了。”
我们作为此地仅有的两个生灵,从一座石柱旁边走过,它投下的阴影笼罩住我们之后还绰绰有余,雕刻了繁复花纹的底座超过了这孩子半个人的高度。我注视着它,无数异教徒智者斜披着衣服或站或坐、举起酒杯畅谈的身影在我的脑海之中浮现,借形还魂。
而他已经走累了。这么长的旅途,对他来说是很耗体力的,所以他打算休息一会儿。我们在石板长廊中停下脚步,选了一座石柱,并排坐在它的底座上。高而远的穹顶投下歪斜的阴影,恰好能替我们遮去部分阳光。他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我,如同两粒玻璃珠,在日照的分割下,呈现为半明半暗的澄澈冰蓝。面对这样一双好奇的眼睛,你似乎更应该跟他谈论宇宙的奥秘、公理和社会发展的规律,而不是十几年前一个孩子面对的的残酷判决。
“没错,我感到恐惧,这样的恐惧来源于我的父亲。”清脆的童音把话头接起,“从听说地动说的那个夜晚,我就该想到的。我的父亲如何能与一位教会的异端相熟,对方出狱时还派他唯一的儿子去接?除了他也对这些僭越之事有所了解,还能有别的解释么?”
“的确如此,亲爱的孩子。没有人敢于在他面前提起地动说,无论是我,还是休伯特先生。因为他会在听到那串单词的瞬间成为惊弓之鸟,在他的心目中,天文学已经是死去的学科。他被抓进监狱,又因忏悔出狱。而与他一起研究过禁忌学说的同伴,有的死了,有的像休伯特先生那样受尽折磨。休伯特先生把木球给我的时候,我也明白了他的决意。真正在忏悔中软了骨头、委曲求全的,只有父亲一人而已。不过我有什么资格责备他呢?他养育了我,他是一个公认的、标杆级别的好家长,富裕而博学,在神学领域颇有钻研......不是吗?”
“不管怎么说,他听了那些人的话。他还想上天堂。他相信那些人的嘴有资格替上帝铸造前往天堂的通行证。既然如此,那么天文学就真的死了。作为一位学者,唯一的解脱之路便是下地狱。老师,我猜你也对这件事相当坦荡吧。”
“是的,我很坦荡,人不会死而复生,不经历一死,如何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但是当我意识到这一切,再去看我的父亲,我就感到深深的恐惧。我恐惧这种坦荡还能持续多久。我反复翻看自己推算出的星轨,多么完美。我仰头去看星空,它也是完美的。但是一场被刑具吓出来的忏悔就能把它们尽数毁灭。我也会忘了它们吗?我就要去大学里学神学了,惊涛骇浪一样的激情就要熄灭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了吗?我该怎么办,才不会成为父亲的影子?我该怎么办才好,孩子?”
“自杀是重罪。”他咧开嘴笑了,眼神却那么平静。
“但我还是准备了一包罂粟籽。我抱着它入睡,享受着它粗糙的布面贴在我胸口的感觉,那足以驱散我的恐惧。”我说。我抚摸着他软塌塌的金发,将他揽进怀里,然后把下巴轻轻搁在他的头顶。他的发音带来温和的震动,顺着头顶的骨骼传递给我:“第二天我醒了。我被他们带走了,关在铁栅栏的后面。我抬头看着窗口透进来的夜空,手隔着袋子,揉搓里面剧毒的花种。那时我觉得,死在那块方形的星芒之下,也算是不枉此生。”
“那正是我当时所想的。我随后又思考了很多很多事情。我背靠着墙,想了很久。有关我的人生,我的亲人和同学。我做了一个非常痛苦的决定,但是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决定了如何应对第二天的庭审。”
我听见他气若游丝的笑声。他说:“是的,我爱地动说。我爱地动说!你真该看看那审判官听我说这话的时候多么惊恐。他还以为我为他下毒了。不,我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我只是伤透了父亲的心,可惜那没有办法。我太恐惧那种变迁:热血要冷却,年轻化作苍老。永恒的怀抱在召唤我,我哪有不去的道理呢?撕成两片的录取通知就是我的投名状。”
我愣住了。
我把他从怀里推开,扳着他的下巴,迫使他面对我。我完全忘记了维持自己的温和面具,但他丝毫没有被吓倒,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我的脸。一颗眼泪从他的眼角慢慢滑下,而他越说越快:“如果昆虫唯有冻在琥珀里才能保持形体而不腐,那就往松脂里跳吧!我其实不喜欢酒的气味啊,老师。但我还能怎么办呢?我的感动是谁也不能玷污的。谁也不能玷污。”
我低声质问:“你不是我。你是谁?”
他并不回答我的问题。眼泪安静地滑下他的颧骨,“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该你了,老师。”
我瞪着他,摇摇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将他放开。他揉着自己发痛的下巴,长叹一声。我沉默地看向远处。最后我很慢很慢地说:“我失去了石箱。我去了神学院。但我并没有当个好学生,我什么都做过,也什么都敢做。监狱中的那一晚,我下定决心:对待求知,我不会顾惜任何手段。我可以假意逢迎,可以诉诸暴力,但必须永远保持我十二岁的心性,否则苟活于世的我还不如立刻去死。我向权贵俯首,骗取他们的信任,然后将他们背叛。我成立地下学会,捕捉一切学科、一切水平的知识,任何被教廷禁止的思想和实验,在我的主持下一律畅行无阻。我甚至在审判庭待过一段时间,以神学毕业生的身份为他们整理资料——最危险的地方正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为自己搞了好几个化名,因为我正被许多地区通缉。但是我终究失去了石箱,永远失去了那套理论和那些数据。重新找到并复制那样的研究,是我毕生的夙愿。为了与它重逢,我可以付出一切,我的财产,我的肉体,我的道德,我的灵魂。我不在乎。”
我看看他,他不怎么意外,仿佛早就从我光鲜的穿着打扮中知道了一切。所以我问他:“好孩子,我的故事也已经讲完。你还想听什么吗?我还有资格对你说什么吗?”
“谢谢你,我没有想听的了。”他轻轻说。
与我相比,他是最终的胜利者,因为他从根源上结束了这场长跑。我被对于流于庸俗的恐惧追猎着,于是我不得不成为追猎知识的奴隶。我将终生如此,用以维护我的骄傲。因为我在第一次委曲求全的时候沾了尘土,所以我把自己活成尘世里的变色龙,比他生存得更长久、知道得更多,钻研得更深,他因此而深深地崇拜我,但我更应该崇拜他。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没有露出多余的表情,只是安静地注视着我。他的眼睛润过了泪水,无比清澈,此时看起来更像无生命的冰蓝色玻璃了。这种漠然的表情很少在他脸上出现,但这才是我们共同的本质。他把那个石箱保了下来,祭品是一条十二岁的命。他与魔鬼做了交易,无所谓因此这个世界将面临怎样的天翻地覆——又或者,分毫未变。
因为他只负责盗火。
这个纯洁而残忍的男孩向世界投去注视,那注视饱含怜悯。我在此作出更正,我当然知道他是谁。那是我亲爱的、求知欲的化身——我的梦魇。我的决心。我的信仰。我的纯真而骄傲的国王。长风穿堂而过,从无穷远处的碧蓝色天空里捎来鸟鸣,到我们身旁吟唱。巨人的宫廷巍然不动。我捧起他的脸,拨开额前那些飘动的金丝般的碎发,将嘴唇烙在他光洁的额头上。我顺着水迹去吻他的下颌,尝到泪珠苦咸的味道。然后我寻找到他的幼小的双手,把它们合拢在我掌心的包裹之中。我起身,在他身前的地面上单膝跪地,向他俯首,把我的额头贴在我们交叠的四只手上。
“注视我,宽恕我吧,”我叹息道,“拉法尔,我向你宣誓效忠。我献上我的知性,向你立誓,我必为求索穷尽一生,我必不惜任何代价。我要新的模式降生在你的臂弯里,敞开喉咙,发出毁天灭地的啼哭。崭新的未来由我篡夺,为你加冕。”
最后一个字落下,引发走廊尽头的轰然回响。我放开他的双手,我们一齐回头望去。厅堂的巨型双开木门终于大敞,它正对着我们所处的空旷走廊,露出藏在腹中的迷蒙烛光、幢幢书架。“那是谁的图书馆?”我起身,拍了拍膝盖,整理好自己褶皱的正装。
“那是一切人类的图书馆。真好,我终于能去看书了。”他看起来很高兴,尽管显得疲惫。他翻身从石柱的底座上跳下来,走向走廊的中央,走向那扇大门。诸多石柱顶天立地,在宽阔的地板上投下倾斜的阴影,没有遮挡的白色地板则被清晨的阳光擦得闪亮。光与影彼此平行排列,建构为巨大的囚笼。他漫步于虚幻的囚笼之中,任凭那些阳光和阴影从面颊上路过,怡然自乐。我面对这个小小的身影深深鞠下一躬,转过身,往来时的路走去。崭新的皮鞋跟敲击在白石板上,除却风声,这是巨大厅堂之中唯一的动静,回音坠在我身后,脆得像是逗点。那孩子暂停了脚步,我能感觉到他冰蓝色的视线投向我的后背。
“你要回去了。这里又要只剩我一个人了吗?”他问我。
“不……”我笑了。我该说什么?我想着图书馆敞开的大门,最后只是说,“你自由了。”
(全文完)
后记
本篇是@向死而生的终点是? 点的。拉法尔是我很喜欢的角色,在原作中承担了重要的结构性作用,就像衔尾之蛇。我一直很想找个机会阐释自己对拉法尔的角色解读,刚好身为拉法厨的落须老师最近也苦于一些二创对于拉法尔老师的刻板化表现,我就写了这篇,为这个(或者这两个)角色的解读方式提供一些新的思路。
我在这篇文章里顺便练习了一下场景构图,参考是前天在qq空间看到的画手构图教程九宫格,我从里面选了两幅来写,效果还可以。希望以后构造场景可以更熟练。
最后,我又来要评论了🥺🥺🫶欢迎看到这里的大家留下一些感想,有助于我分析表达效果,继续进步。我会超级感激地回复每一条。咱们下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