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花】万福玛利亚 Ave Maria(下篇)
[11] Priesthood
我也必更加卑微,自己看为轻贱,好叫上帝的荣耀显出来。
伊戈尔神父回到教会的时候,我正在用布一遍遍擦拭银质的十字架。我向他行礼,报告了这几天内发生的事情。
“一个人主持巽先生的弥撒,真是辛苦你了。”
“他的家人不信教,所以一切从简,在仪式的细节上对我也格外宽容。”
神父点头,坐在桌前将厚厚的福音书摊开。“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还有别的事。告解室里跪着的异教徒,层层除下的祭服,越级的赦免,酒精与冰块,欲念,圣灵,欲念,欲念。
我摇头。但我没有忘记神父早已经约定好要和我聊聊,我也向他承认了自己的迷茫。事实上,我怀疑谈话是否有意...
[11] Priesthood
我也必更加卑微,自己看为轻贱,好叫上帝的荣耀显出来。
伊戈尔神父回到教会的时候,我正在用布一遍遍擦拭银质的十字架。我向他行礼,报告了这几天内发生的事情。
“一个人主持巽先生的弥撒,真是辛苦你了。”
“他的家人不信教,所以一切从简,在仪式的细节上对我也格外宽容。”
神父点头,坐在桌前将厚厚的福音书摊开。“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还有别的事。告解室里跪着的异教徒,层层除下的祭服,越级的赦免,酒精与冰块,欲念,圣灵,欲念,欲念。
我摇头。但我没有忘记神父早已经约定好要和我聊聊,我也向他承认了自己的迷茫。事实上,我怀疑谈话是否有意义,因为在伊戈尔神父面前我就像等待解剖的动物一般,所有的罪与不安,凡心与怠惰悉数被曝晒在阳光下。我谦恭地坐在桌子的一侧,等待着严厉的教诲。
“这次回来,我首先想对你说一件事。”伊戈尔神父双手相扣,放在福音书上。“你现在是六品执事,也是全日本最优秀的年轻助祭之一,至少在我心目中如此。下一次你应该就能被荐升为神父了,鸣上,我将把神田的教民交给你。”
我准备好了坦露一切,绝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场白。神父看着我震惊的样子,机敏地微笑起来。
“可是司祭是终身的,伊戈尔神父,难道您…要去别处了吗?”
“可能是离开这里,又或者是旅途的终点将至,谁知道呢?……别难过,我的年轻执事,无论俗世的长短,我们终将在天堂相见,不是吗?”
我无法真正明白神父话里的意思,只是茫然地垂着眼,用目光反复描画桌子上的一小块木纹,一圈一圈直至深色的中心,想着五年来像父亲与老师一样教导着我的人又将离我而去,孤独的旅途没有尽头。
“勇敢一点,我的朋友。”伊戈尔神父倾过身来望着我的眼睛,“你放弃了那么多东西,成为了神的仆人,我想你不应该止步于当我的辅祭。也许你觉得离成为司铎还为时过早,但相信我,鸣上,是时候了。”
“伊戈尔神父,在您得出这样的结论前,我必须坦白一件事。”我终于开口,指甲抠进手心里。
“神教我爱世人,教我爱我的邻人。这些年来我以为那是最简单的,也以为我做得很好。但我现在才意识到,我自愿将家人排出我的生活,也害怕任何亲近的兄弟情谊,我爱世人,但却无法爱周围具体的人,我无法感他们的喜怒如同身受,更未曾真正接纳他们的心,也不把自己向任何人敞开,甚至对您也有所保留。我怜悯世人之苦,但那是不足惜的品质,因为怜悯和爱欲饮食一样出自本能。所以神父,我如何能取代您,成为您那样的人,再去引领信徒?我成为不了……我根本不是上帝合格的侍从。”
我真正想说的是,神父,我夜里无法入睡。这些日子里我闭上眼睛,总是浮现出菜菜子流泪的脸庞,父母厌弃的眼神,鲜血淋漓的丛林,我的断肢。
“你以为我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因为我不知道你这些想法吗?”神父抬起鹰一样锐利的眼睛看我。
“正是因为你是这样,把自己永远放得很低,我才如此欣赏你。”他正色道,“任何领受圣职者,若声称自己从未动摇,从未怀疑自己的信仰,从未感受到无能为力,我都不会将他们视作我最出色的同僚。基督不只为至善至美者而死,难的是为苦难虚弱的灵魂而死,有的人只望着那天使的号角和铺满鲜花的云端之路,而你,我的孩子,苦痛一直伴随着你,让你夜不能寐。”
我睁大眼睛。
“你从未握着十字架,请求主赦免你的苦难,而让你无法入睡的只有痛苦吗?你现在开始谈论爱了,亲爱的朋友,你说你无法爱具体的人,但我想当你向我如此坦白时,你已经会爱了。”
我抬起头,看见阳介站在神父后面,抱着手臂歪头看我,从窗户吹进来的风拂动他的头发,衣襟翩翩飘荡。“塞巴斯蒂安,”他轻声说道。
伊戈尔神父也随我看向身后,好像他也能看见阳介的身影一般,但他只是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圣徒的画像,然后转过头来,第一次对我露出那种慈爱的笑容。那笑容让我知道他什么都看穿了。
我低下头:“可我们被要求……”
“你在谈论僵化的教义,而我在谈论流动的心灵。”他将布满皱纹的大手覆盖在我的手上,紧攥住银色的十字架,“我们与主缔结的关系是无上的,你认为主不会宽恕你爱他人吗?我要这样说:比起两个月前的你,此时此刻的你更接近上帝。”
[12] Brotherhood
天主教教义将同性关系视作越轨的,不被容许的。
罗马天主教的教会法不允许同性恋者被授予圣职。
2023年,教皇方济各正式批准允许神父祝福同性伴侣。
我一定是疯了,不然为什么,凌晨三点,我的浏览器正在热切地向它的主人传达这些无用的知识。
那晚从神田回来之后——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来的了,只记得小熊烧好了洗澡水,我在浴缸里泡了很久很久,手脚的皮肤全都皱起来长出白色丘壑,大脑还是没有析出任何有效成分。
我确信他没有做任何越界的事情,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领受圣职之人。但他越是克制,我就越无法避免地想到其它的事情,与克制背道而驰的事情,与友谊这个词略有偏差的事情。
之后的每一天,他仍旧在下班后来到唱片店里,短暂地待十分钟。有时买一张没有任何人留意过的专辑,有时只是和我说说今天遇到的人。我惊讶于他能记住那么多人的名字和故事,并且从未把任何事当作巷尾闲谈,他为他们苦恼,为他们神伤,即使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波动。他的博爱分送给所有人,我也有幸分得一点。然后我在这少之又少的一点里小心刨挖着,摩挲着,品尝着,终于得出了结论——如果说他对我有什么超越朋友的感情,那应该是怜悯,因为我将自己的心和肉和皮肤全都剜出来给他看,已经没有任何保留了。
而我又是怎么看他的?他庄严的姿态让我失神,他的安慰让我颤抖落泪,他散发的光芒柔和万丈,我看不清那是神性还是爱。我也不确定我分得清这两者,我只知道我不能爱他,于情于理都不能。
我不爱男人,我很清楚这一点,但这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还有另外一个奇怪的声音盘旋在我的脑海中——悠对我来说不是以性别而存在的,他像一个圣洁的灵魂端坐在我触不到的云端,像古希腊那些近乎人的神,被异兽和植物环绕。我更不能爱这样的他。
当我的手机在凌晨三点拨出电话时,我想我离堕入地狱不远了。一声,两声,三声——不要接起来,请不要。
“阳介?”衣衫摩擦的声音,我想象他坐起身来靠在床头。
“今天买的唱片,你听了吗?”我顾左右而言他。
“嗯。”
“……对不起,这么晚给你打电话,鸣上执事。”
“没关系。”他的声音很轻。
“虽然白天见过面了,还是总觉得有些话想说出来。”我把有些发热的手机贴在脸和枕头之间,捕捉他柔软的呼吸。客厅里安安静静的,小熊睡得很熟。
“我也有一件事想说,阳介会介意我先说吗?”
我等着他继续。
“我希望阳介叫我悠就好了。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把父姓从我的身上永远抹去——成神什么的,实在太可笑了。这样想想,佛教的法号很妙,一旦皈依就能完全抛弃那个世俗的自己,在天主教里却只有教宗有这个资格。”
“说起来,我在神学院的时候跟前辈提过改名的事情,他劝我不要——‘麻烦得要死’,这是他的原话。他在读大三的时候把名字从结城理改成了汐见朔也,这样别人就没资格说他和异姓的双胞胎妹妹长得一点也不像。人都很奇怪,对吗?他看上去对别人一点也不关心,现在却在严户台的教会当司祭好几年了,在我看来,他才是真正接近弥赛亚的那种存在,而难以望其项背的我终究只是凡人。”
第一次,他在我面前承认自己的软弱,只懂得仰望的我一时无措。也是第一次,我怯怯地叫出他的名字,在我心里每秒钟念一遍的名字。
“嗯?”
“如果要改名,你想叫什么?”
“……濑多总司?”
“嗯…好奇怪,有种江户时代的感觉。”
“江户啊……”悠懒懒地拖长尾音,“那时候教徒被迫害得很惨呢,还是不要好了。”
“悠是悠就很好了。说不定如果悠不叫这个名字,我们就不会遇见,我就相信这种事情。”我含糊不清地说。
“嗯,那阳介是阳介也太好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说话,我听见电话那头平静绵长的呼吸,猜想他已经再次入睡。“晚安,悠。”我用最小的音量说道,几乎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睡不着。”他清醒的声音传过来。
“我也是。”
“阳介打电话过来,到底是想问什么呢?”
是啊,到底是想问什么呢?连我自己也不明白。问你是否也有凡心,问我是否有资格窥视那颗心,问我们之间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为什么有不明不白的东西地郁结其间。咀嚼半晌,我沙哑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一句苦涩的话。
“悠觉得我可怜吗?”
“为什么这么问?我一直把阳介放在对等的位置上。”他的语速加快了些,仿佛急于让我安心。
“我最近时常在想,悠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和我相处呢?我的生活,我的过去,悠都看得清清楚楚了吧。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人,如果不是出于对异教徒的怜悯,那仅仅是出于兄弟情谊吗?”我的脸颊被屏幕烤得发烫,呼吸变得急促,“如果是那样,我会很感激悠愿意做我的朋友,我从来没有过你这么特别的朋友。”
“……如果我说不仅仅如此呢?”
如果不仅仅如此,我要亲吻你的额头,你的鼻尖,把锁住你脖子的领片抽出来,轻咬你的喉结,扯断你手中的玫瑰念珠,你紧咬着下唇喘息变得不稳,于是我一颗一颗解开你前襟的扣子,指尖深陷进腰的两侧,将嘴唇紧贴你胸前的十字架,一寸寸往下滑落,直到你难以自控地呻吟起来,然后我虔诚地跪在你脚边,乞求你原谅我的亵渎。
“悠,我——”
“对不起,请忘了我刚刚的假设。”悠说,“阳介也是我最特别的朋友。”
嘟、嘟、嘟、嘟……电话挂断了。
[13] The Cross
“对不起,请忘了我刚刚的假设。”我打断了他说到一半的话,“阳介也是我最特别的朋友。”
挂断电话,指尖触碰前额,胸口,左肩,右肩。
原谅我的无礼。我知道阳介想说什么——但我不能让他说出来。躺回冰冷的单人床上,我眼前浮现出一个年轻的背影,黑发垂在背上,费力地提着巨大的行李箱,站在上野火车站前准备离开。
“哥哥,”她转过身,眼泪簌簌落下来,冲过来扑进我的怀里。“你还是不让我爱你吗?”
我想起第一次见她,还没有我一半高的小家伙。我穿着严实的长袖,仍然被她发现了后背的血痕和手腕一条条的印记。她没有哭,只是默默地把剪刀和菜刀都放进了上锁的抽屉里,然后缠着我给她讲故事,从伊邪那岐的创世神话到青蛙王子的变身,不让我停下来。那一年里,她每天回家都要检查我的房间、背包和口袋,再绘声绘色地讲些学校的见闻,期间故意透露些对她爸爸的不满,顺便夸我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然后才会放心地去睡觉。
那是我第一次想到「爱」这个词。菜菜子的爱太多了,太温暖了,但一年短得像日历上随手划过的一道笔迹,撕掉这页后,再多的爱也填不满日后无尽的深渊。坐上火车离开时,我身上的血痕早已愈合,但我的心比认识她之前还要破碎,那是我第一次恨「爱」这个词。如果爱不能给人永恒的安宁,为什么还要飞蛾扑火?
我亲爱的妹妹,过了这么多年,我离开了那个家,也学会了刀具的正确用法——我甚至很会做饭了,你为我高兴吗?你一定会的。伊戈尔神父说我如今敢谈论爱了,又说主会宽恕我爱他人,我想他或许是对的,我相信他,正如我绝无保留地相信你一样。但我还是害怕。我害怕被爱,因为我的爱终究不是能与他人对等的浓烈的爱,失衡的天平到头来只会伤害对方,直到他人的爱因为太沉重而撒了满地,再也不能复原。
什么是世人期待的爱?礼拜日的野餐,起床时的吻,三世同堂的平安夜,猫咪窝在脚边打着呼噜,争执,和好,宣誓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无瑕的友谊,旋转的唱片,纱布与医用胶带,圣像前摇曳的蜡烛,深夜留着的一丝门缝,这是我能给出的爱,仅此而已。那些无法现身的部分,我已全部献给神祇,在神学院埋头苦读的日夜里我下定了决心:爱只有在主手中才是绝对安全的。
无法获得回报的爱是一种浪费,请赠予他人吧,勿同情布施于我。
指尖触碰前额,胸口,左肩,右肩。
尽管我爱你。
[14] Shadow World
早上我照常醒来,除了头有些痛之外,竟睡了完整的几小时。有时候就是这样,偏偏在你以为要彻夜失眠的时候,睡意排山倒海侵袭而来。偏偏在你执意要为一件事伤心到底时,生活给你塞进数不清的怪事,彻底分散了注意力。
我回想起睡着前发生了什么。我执意冒犯,悠明确拒绝,我们之间的线啪地一声断掉,我想那不是电话线。还来不及细想,雪子就打电话进来说里中跑步扭伤脚了,她今天不能来店里。
不过人或许是不顺到了一定的地步,忽然能获得一些零星的好运气。走进店里的一瞬间,天刚好阴沉下来,没过五分钟就下起了大雨,我刚好安全躲过。然后再过了五分钟,一个熟面孔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只是我单方面宣布熟悉,对方对我一无所知。
“真是的——糟糕透了!”久慈川理世在门口跺跺碎步,把双马尾举到眼前,对着滴着水的发梢唉声叹气,然后像突然发现这死气沉沉的店里还有人一般。“哎呀抱歉,忘带伞了,请别介意我躲一会儿……”
我在心里惊呼起来,当红偶像——或许没那么当红,高中时风靡全日本的小理世两年前决定去上大学,减少了演艺活动,不过人气依旧不减——在我无人问津的店里躲雨。我的第一反应是等下午悠来店里的时候,我终于也有新鲜事可以讲给他听。但只过了半秒钟我就意识到他不会再来了。
“没关系,久慈川小姐,”我无精打采地说,就好像是因为她不打算贡献营业额而了无兴致,而这显然让大明星有些不满。
“喂喂,明明认出了人家还那么失望!好啦,作为回报我会买唱片的啦!”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回过神来,赶紧从收银台下面的柜子里找出一条干净的毛巾递给她。“不介意的话请用吧。”
理世接过去,把发辫卷在毛巾里压干,一边皱起眉头打量着店里,把每一排货架都细细查看了一遍。然后突然两眼放光:“这是我刚出道的第一张专辑!就连公司手上都没有多少张了——喔连这一张也有!上次见到已经是很久以前了,算你这家伙有品位——”不知道被当红偶像叫「你这家伙」算不算一种荣幸,我姑且当作如此了。
理世咬着嘴唇看看我,又环顾了一圈,像在心里打着什么主意。她当然不打算和我这个陌生人分享,我也懒得打探,于是转而问她来神田做什么。
“是关于新专辑的事情啦——可别对别人说哦!这是理世的重·要·机·密~专辑下周就要发布了,封面还没着落!公司说要设计成和风,但是他们挑的衣服颜色太难看了,理世不喜欢!朋友推荐我来这附近找一家染坊,他们有全东京最好的布料。我打算背着经纪人偷偷来挑和服,结果走了半天,地方没找到,还被淋成这样了,呜——”
“如果你说的是巽屋的话,我知道在哪里,不过我得留在这里看店。既然雨这么大,你不如打电话过去,让他们家的儿子把东西送过来。”我说得好像对神田的一切熟稔于心,其实这些都是悠告诉我的。似乎只要我一开口,一抬手,悠的影子一直黏在上面,我无法不想起他。
“可是理世不想这样麻烦别人……”
“照做就是了,那家伙不会介意的。”大概吧,我根本不认识他。
十分钟后,我听见摩托车轰鸣着在门口急刹的尖锐噪音。一个高大的金发男恶狠狠湿淋淋地冲进店里,甩下头盔,然后从防水夹克里面小心地掏出一大包叠得整齐熨帖的布料。
我自觉地把收银台的长桌腾出一块空地,完二细心地把眼花缭乱的彩色布料依次铺开,即使对和服一无所知的我也看得出它们质量上乘。理世显然是那种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她只花了两分钟就从中挑出了一匹紫藤色闪着细腻光泽的布,上面缀有大朵大朵的白色蔷薇。
“好看吗?”她把布料披在肩上活泼地转了一圈,意识到面前傻站着两个完全不识货的男人,又自讨没趣地放下。
“我说这句话可能有些冒犯,巽屋有那么出名吗?听说只是规模不大的家庭生意呢。”我和完二闲聊起来,想起悠说每次去店里都看见完二在百无聊赖地做手工,还非要把他按下来不让走,教他用毛线编小动物。
理世欢快地抢答道:“是我大学的学姐推荐的啦,她在神田警署工作。”
“白、白白白钟?学姐……学姐?!!”完二张大了嘴,突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理世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在大学当乐队主唱的事情,完二的魂魄还飘在九霄云外,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剩下我充当她的忠实听众。“…………就把已经毕业的直斗学姐拉回来救场了,不然没有键盘手可怎么办!……不过学姐的女粉丝真多啊,我都有点嫉妒了……我去警署找过她一次,有个戴红色墨镜的警官好帅啊,学姐说是她的上级…………”
我默默点头如捣蒜,想着下雨天真是糟糕,今天连一张唱片都没卖出去。或许这店就快要倒闭了,或许它应该早点倒闭,不然每个冷清的日子里我都会想着悠的事情,想起他来买过的每一张唱片,想起他靠在柜台狡黠地看着我,想起里中说要和雪子独处于是把我们双双赶出店外,我们踩着落叶边走边点评着路过的每一家店,然后悠认真地说他觉得我的店就是整个神田最好的,想起他轻声笑起来,想起电话那头他急促的呼吸声,想起我被打断的告白。
悠的动作、眼睛和笑缠绕着我,我想我应该彻底离开神田,离开东京,然后假装惨淡的店和惨淡的感情都是幻梦一场。
“……喂,阳介,你在听吗?”理世伸着手在我眼前用力晃。
“嗯?”我心不在焉地答道。
“怎么完全不听人说话啊,我算是知道为什么没人来光顾你的生意了。”她嘟着嘴,甩甩已经半干的双马尾,双手撑在柜台上凑近我的脸,“我——说——新专辑发出来之后,第一站我要在这家店里签售。”
“哦。”我敷衍答道,过了一秒钟才回味过来,“嗯?……什么?!!!”
[15] Hallelujah
接连很多天——我不知道多少天,因为每一天都毫无分别——我一丝不苟地做着教会的工作,没有出一点差错,甚至比往常对教徒更关心了一些,就连比赛完回到神田的东乡也被吓了一跳,下班后的晚上我主动坐到棋盘的另一边,啪地一声——“王手飞车!”她抬起头,眯起细长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多半是认为我脑子出了什么问题,但又默默地将视线转回棋盘,“执事,看来你的棋艺比雨宫同学高不少,现在我隐藏的右手开始作痛,王者之力即将解放……”
我看着她垂下的红色发饰,在心里为她祈求尘世的幸福。像是突然多出来的好意无处释放,我大方地赠予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礼拜日的弥撒阳介没有来,再接下来的礼拜日也没有来,就好像从未在我的生活里出现过一样,我们很有默契地在那通电话之后各自决定了不再联络。「最特别的朋友」,我一边整理文书时想起这句话,不禁苦笑起来,我想这世界上还没有哪两个人互相以此称呼之后就断绝来往。
最特别的朋友。
我把资料放进散发着轻微腐木味的书柜里,坐在书桌前,凝视着伊戈尔神父没有合上的福音书。「亲爱的兄弟啊,我愿你凡事兴盛,身体健壮,正如你的灵魂兴盛一样。」神父没有再找我谈心灵、爱或日后的出路,但我知道他一直在注视着我,并且坚信我能引导自己的旅途,于是我也努力不辜负他,用十字架与玫瑰串珠重新搭建起新的虔诚,并将这虔诚毫无保留地献给主。
我关上文书室的灯准备回家。回到教堂时,我刻意不去看左手边漆黑一团的告解室,但我越是不愿去想,那漆黑越是吸引着我上前。他的过去,他年少的爱意与悔恨,十年来折磨着他的创伤,他不再伪装快乐之后流下的眼泪,他长久停留在我手上的吻,全都涌动着包围着我,我见过那样美丽的灵魂,我的心再也无法重归永恒的宁静。
万籁俱寂中,我跪在长凳上。
“天主,祢的爱吸引我到祢跟前,在这夜幕低垂时刻,我虔诚地祈祷——”
我听见什么东西咚地倒在地上发出巨响。不是这里,似乎在门外。我站起身推开虚掩的大门,昏暗的台阶下立着一个硕大的圆球,仔细一看圆球还长了四肢,正在疯狂地蠕动着。
“是什么东西?”我强装镇定地走上前去。
“师父呜呜呜呜呜……救救我熊熊……”
我定睛一看,怪物一般的暗影原来是倒栽在地上的玩偶服。我把圆球扶起来,摸索着找到背后的拉链,里面的少年终于委屈地露出了头。
“打工辛苦了小熊。这么晚了你来教会做什么?”确定他没有皮外伤后,我帮他从玩偶服里钻出来,我们双双在教堂前的台阶上坐下。
“想师父了熊熊。”他大声说道,湛蓝的眼睛直视着我。小熊的温暖和笨拙很像阳介,但从不观察氛围也不忌惮表达感情这一点却又像是他与生俱来的,不像任何人。我爱怜地摸摸他柔软的头发,飘来和阳介一样的洗发水香味。
“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会担心的。”我想着不在场的那个人,刻意省略了主语却显得欲盖弥彰。
他抱住我的手臂不放,脸颊在衬衫上蹭来蹭去。“小熊、小熊头好痛,没有办法自己走回家呜呜呜……”
“要我帮你叫出租车吗?”
“师父……”他拉住我的袖子,“你能送我回家吗?”
小熊之心路人皆知,我不想戳穿他并不精湛的演技,但我也无法就这样坦然地走进他的家里。看着面前这个天真单纯的少年,我不知道如何开口——阳介是否和他说了我们之间的事情?他们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或许兄弟之间是无所不言的,又或许什么也不必说。在他眼中,我背叛了阳介吗?
背叛这个词太沉重了。秋天的夜晚凉意更深,我穿着风衣还是打了个寒颤。“小熊,我想你可能知道,我和阳介有一段时间不见面了。”我低头看着地上,把手插进口袋里,摸到一个凉得刺骨的十字架,我猛地缩回手,又一点一点握回去,直到十字架变成我的体温。
“师父……阳介和我都很担心你。”小熊放开我的手臂,抱着自己的膝盖,把头埋下去,他的声音透过衣服的布料沉闷地传来,失去了平常的开朗。“他没有说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说你一定很孤独,希望我能来陪陪你。小熊虽然很多事情搞不明白,不过和阳介住在一起十几年了,我知道他现在肯定也一样孤独得要死。小熊很笨,没有办法同时陪伴两个孤独的人……但是师父之前不是说过吗,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来找你,对不对熊熊?师父真的很温柔……所以现在我要求助了,阳介需要你,我也需要你——你能原谅小熊这么任性吗?”
他抬起头,眼里盈着泪水,我在他的脸上一瞬间看到了菜菜子的模样,知道我无法拒绝。出租车上,红色的玩偶服滑稽地堆在我们的座位中间,小熊不发一言看着窗外。我攥紧口袋中已经温热的十字架,尽量不去想任何事。
“欢迎回家——”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倚在棕色沙发上没有回头,聚精会神地给谁发着消息。这是一个真正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是我在梦里也不敢奢望的家的模样,暖黄色的灯光,长绒地毯,墙上挂着乐队海报,角落里摆着吉他,到处都是可爱的小物件——小熊确实吹嘘过自己擅长DIY,只是我很失礼地没有当真,之后我会向他道歉的,我想。
“打扰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生硬,但沙发上的人还是弹了起来。他扔下手机跑到玄关,光脚站在地板上,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呃…小熊在教会门口摔了一跤,所以我……”我的话毫无信服力,即使它不能算谎言。
“阳介,快让师父进来啦,外面冻死我们了——小熊摔得好痛哦,现在要去洗澡治愈熊熊身心,拜拜啰!”小熊不由分说率先冲进客厅,然后消失在我的视线外,剩下我们二人面面相觑。我有很多话想说——本应有的,但阳介穿着印满了小狗的睡衣睡裤,把我本来就乱的思绪打得更乱。我看着小狗们互相追逐,从袖子到肩膀,被缝线打断,又从翻开的领口一路到垂在地面的裤脚,阳介顺着我的目光往下看,似乎才意识到他是这副打扮,脸霎时红到了耳根。
“好冷,进来吧,悠。”他害羞地说道,侧身越过我关上了门,但我没有往里走。我想我有点不敢踏进这个家,它散发着可怕的、诱人的、陷阱般的温暖和光亮,我害怕每朝前走一步就下沉一点,然后再也无法回到那个冰冷惨白的居所。阳介看出了我的退缩,于是也不再邀请我坐下。
“我以为你不会再出现了。”他揪着衣襟下摆,把一只小狗揉皱了攥在手心。
“我想神职人员有义务探访教区里需要安慰的人。”目睹了小熊的活蹦乱跳之后,我们都知道我说的另有其人。
“即使这位神职人员就是罪魁祸首?”他轻声笑道,没有抬头。
我想我应该道歉,但道歉意味着我准备好了再次面对我们之间的关系,而我显然没做好任何准备,我只是因为小熊的眼泪而被迫站在这里和他面对面——我开始怀疑那眼泪是否真实。小熊说阳介很孤独,我看不出那是真是假,我想问他是否孤独,但孤独和爱恨一样太重了,甚至比生死更重,我说不出口。
“店里最近怎么样?”我望着他瘦得骨节分明的手,良久只吐出一句干枯的话。
“很好。”一定是我露出了狐疑的表情,于是阳介又笃定地重复了一次,“真的很好。”
我点点头,“你在给谁发信息?”
“悠,问题太多了。我们两周没见面。”他果然在生气,为我越界的问题,为我主动推开他,又主动跑上门来自取其辱,我向天父起誓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我把手伸回风衣口袋里,银色的金属已经再次失去了温度。我从未向祂祈求回答,但此时此刻,主啊,我该如何是好?——没有指示,没有回音,我可笑的问题只收获了神的沉默。我绝望地转身,我要走了,阳介,我要走了,请原谅我一言不发地离开。
“你不是说神职人员有义务探访需要安慰的人吗?”阳介用力地一把拉住我。我回过头,对上他复杂的眼神,里面混合着挑衅、冷淡与哀愁。“现在你来了,安慰呢?”
我没有答案,只能无助地看着他,紧紧攥着十字架的手心被勒得生疼。
然后阳介抓着我的手臂吻了上来。触感只停留了一瞬间,他迅速离开我的嘴唇。“算你任务完成,”说完把我推出去关上了门,我甚至没看见他的表情。
我靠在走廊的栏杆上,冷风一阵阵灌进领口,眩晕依旧。我想祷告,但没有一句经文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没过半分钟,手机震动起来:「这周六有空?晚上七点店里见。」
阳介,这世界和其上的情欲都要过去,唯独遵行神旨意的是永远常存。
[16] Idol
“啊……我实在受不了了。”雪子整个人面如死灰地趴在柜台上,红色发卡从她的长发里滑出落到地板,她无意去捡,而我像一只僵死的虫直直地挂在椅子上,嘴里只能发出单音节回应她。
推门的声音。“啊欢迎光——是你啊。”我像漏气一样又陷回椅子里。“该干的事情都差不多了,只需要你当当苦力帮忙把前面两排架子挪开,小心别让唱片掉下来,我们真的动不了了……”
完二环视一周,充满干劲地撸起袖子:“还有两个多小时,对不对?放心交给我吧!”本来完二对给我们帮忙答应得很含糊,他对理世的偶像生涯毫无兴趣,但听说她的乐队成员也都会来捧场之后,他突然像上了发条一样主动忙前忙后,殷勤得黏糊糊的几乎叫人恶心。不,我没有嫌弃完二的意思,不如说我们对他感激不尽才是,和外表不一样,他是个很细心的人,很快把这家门可罗雀的店收拾得纤尘不染,甚至挂上了他和小熊一起做的挂饰——让我再次修正我的话,门可罗雀对我们来说已经是过去式了,自从理世在IG上宣布要在神田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唱片店签售新专辑,「Shadow World」就被宅男踏破了门槛,入场券早在两天前就发放一空,收银机的抽屉都快拉坏了。
“从中年发烧友自留地变成御宅天堂,简直让人笑不出来。”我对雪子哀叹,悼念着我想开一家小众唱片店的初心,人永远不知道财富自由、椎前盘突出和审美断崖式降级哪一个先来。但她不仅笑得出来,还笑得很吵,甚至准备给宅男们设计一条从秋叶原一路扫街过来的路线图,幸好被里中强行拦下。更加幸好的是,里中这家伙最近正在忙研究生毕业设计,没有时间过来捣乱以及强抢雪子,不然我只能跪在理世面前以死谢罪了——这部分会不会也是宅男爱看的内容?我猛地摇头,制止自己再想下去。
“我还用多余的布料缝了这些。”完二从挎包里掏出十几个可爱的人形玩偶,虽然梳着日式发髻,但一眼就能看出是理世,还穿着简化版的紫藤色和服。他把它们摆在柜台上,坐着,躺着,比我见过的所有玩偶都要灵动。尽管动弹不得,我和身旁的女性木乃伊二号还是从口中发出了连连赞叹。
理世走了进来,穿着简单的毛衣和牛仔裤。有一瞬间我以为她会穿成封面那样,但她说那样太做作了,邻家一些会让粉丝感觉更亲近,偶像不愧是偶像,我默默点头对她的周全考虑表示肯定。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对马上要开始的签售充满了憧憬,这让我和雪子的僵死度降低了一些。她把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玩偶拿在手里捏了又捏:“我要跟井上先生说把这些都买下来,完二,下个月你做一百个出来!”
“这种事情回头再说吧,外面的队快要排到上野动物园了!”穿着西装、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推开门喊道,“再过五分钟就开始吧。”作为理世的经纪人,他百思不得其解这家小店对她到底有怎样的吸引力,或许他还暗自揣测了我和理世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因为我时不时感觉自己被怀疑的目光盯着——但总之他还是尊重了她的决定,没有多问什么。
虽然发入场券时已经预料到会是盛况,我还是不敢出门接受炽热的洗礼,毕竟水泄不通的店内光景已经让我和雪子吓得想钻进柜台下面。偶像的魅力固然让人沉醉,但宅男的痴迷也让人窒息。除了签名握手之后久久不愿离去的粉丝之外,理世的朋友们也都陆陆续续聚集了过来,靠在墙边脸颊红红的短发女孩听说在管乐团吹长号,偶尔和理世一起演出。她身边是一位个子不高但俊美沉着的青年,不用说,我已经猜到是谁了,因为完二的眼睛完全长在了她身上,她拿起一个理世玩偶仔细端详着——我想有个人马上要昏过去了。这位警官来得很晚,似乎特意换了常服才来,进门的时候一个茶色长发、别着粉色发卡的女孩和她打招呼,是我没见过的人。
挂钟显示八点了,悠没有来。
店里终于松动了一些,打完工的小熊来了,我嘱咐他别乱动店里的东西,然后走到街上透气,一面感谢着理世让这家店起死回生,又祈祷着这样的炼狱还是少一点为好。我看着排队的人延伸到街角,长叹了一口气——两个月前我和雪子怎么都不会想到,今天我们竟会因为店里过分热闹而叹气。这样想着我突然笑了起来,然后看见悠站在街角,和那天穿着一样的衣服,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他也看见我了,我们朝彼此走过去。
“怎么不进来?”
“我看大家都拿着入场券排队,我没有……”他歪着头看向人群。
“你这家伙,意外地在有些事情上很笨啊,这家店对你来说不是来去自由吗?你可是我的朋友。”「朋友」这个词在我舌头上微妙地滚了一圈,有些发烫,我悄悄含回舌下,“况且我还正式发短信邀请你了。”
悠点点头。“原来阳介说店里很好,确实没有说谎。”
“怎么敢不对执事大人说真话呢。”我挤开几个占着门口的宅男,把悠拉进里面。店里暖和喧闹得甚至有些闷热,雪子向他招了招手,小熊则举起双手夸张地摇晃起身体,对他心爱的师父表示热烈欢迎。
“你应该知道久慈川理世吧,”我小声介绍着,我们悄悄站在角落里,尽量不打扰她的工作。“她有天突然闯进店里来,对了,就是你挂掉我电话的第二天。”
悠不安地搓着手,像犯错的小学生一样不敢看我。我装作无事发生,继续说下去:“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完二来帮了很多忙,不管是理世的专辑还是店里的事情,他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是个很不错的人,不过我想你也能猜到他的心思啦。”悠笑了,正好完二和白钟齐齐把视线投过来,他向他们抬手致意。
“然后角落里那些是理世的熟人,我不太认识,除了她的经纪人井上先生之外,那两个女孩是她大学乐队的,其实白钟警官也会弹……悠?”
他没有听完我的话,径直朝角落里走去,但又停在了半路。理世的朋友,那个茶色长发的女孩抬起头,在看见悠的瞬间呆住了,像是受到了剧烈的冲击一般睁大双眼。
“哥…哥……?”
悠看起来有些喘不过气——甚至要更严重,他几乎是踉跄着摸到门框走到店外。女孩没有犹豫追了出去,我也本能地跟上前去,虽然似乎不应该插手他们的家事,但我着实放心不下。
“菜菜子……”悠靠在墙上,抱着手臂像防御着什么,深秋的夜晚很冷了,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我见过几次他表露脆弱的时刻,但像这样痛苦的样子还是第一回,我的心为他揪了起来。
“哥哥…为什么会来理世的签售会呢?”名叫菜菜子的女孩表情复杂,我从她的脸上读出了悲伤,困惑,担忧,甚至还有一些欣喜,但没有读出怨恨。这一瞬间我知道了她的心。
“啊,悠是我的朋友,”我想我有义务照顾好今晚的这两位特别客人,哪怕不出于对悠的感情,至少出于我的职责。“是我邀请他来的,我叫花村阳介,是这家店的店主。菜菜子…妹妹,你是理世的大学同学对吗?”
她点点头。“我在她的乐队里当键盘手……”
“原来上次白钟警官是代替你上台了,”我凑近她,“告诉你个秘密,看到今天跟她聊天那个人了吗,那家伙一度以为白钟警官是男的,还怀疑了自己的性取向好长时间呢。他是个十足的笨蛋,受了你哥哥很多照顾……我也是,很多人都是。”
菜菜子看向悠,又看看我,眼睛有些湿润。“是这样啊……哥哥交到朋友了呢。”她小声得仿佛在对空气说话。
悠不回答,低着头,用鞋尖在地上来回画着。他只是站在那里,但我忽然觉得他离我、离菜菜子都很远,仔细一看,他的身体被一串沉重的、巨大的枷锁束缚着,那枷锁从未向任何人显形,也没有紧勒得他无法呼吸,但它长长的末端与看不见的黑暗相连,锁链相碰发出叮叮铛铛的警告声,让他只要渴望往前便不得不退却。而他的神一直对此保持沉默,这让我感到愤怒。沉默必须被打破,即使那要花掉我全部的勇气和自尊。
我深吸一口气,对菜菜子说——但这话是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的,包括我自己和在我们头顶冷眼旁观的上帝,如果后者真的存在。
“允许我坦白一件事。”我抬头看着夜空,“我喜欢悠,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我也根本不在乎。我知道我的爱对他来说太少了,无论如何也无法拯救他,但我有什么资格拯救?或者说,谁有资格拯救任何人呢?我们这样渺小,只拿得出那么一点少得可怜的感情赠送别人。”
“我曾经以为爱是轻松的,是一起吃早餐,是晚安的吻,是小狗窝在脚边,但是悠教会了我面对生死,我知道了爱和死是一样重的。一开始我有些害怕,但谁让我那么讨厌无聊呢?所以我最终决定了,我不要轻松的爱,我宁愿痛苦。而我不希望悠回以对等的爱,爱就是不对等的,被爱也一定让他害怕吧……所以悠只要忍受我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喜欢就够了,哪怕我们再也不见面,哪怕他将全部的爱都献给神——那已经与我无关了。”
我听见悠粗重的呼吸声,他动了一下,我没有听见枷锁拖拽的声音,只有衣服的窸窸窣窣。我没有看他。
“我不怪你一直逃避,哥哥。”菜菜子轻声说道,“但我没有办法不爱你。我真高兴今天来了,看到你也被其他人爱着,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不是吗?即使那让你痛苦,但那其中难道也没有一点快乐吗?”
门里传来粉丝簇拥着理世的欢呼声,小熊怪叫着满场跑,完二大声吼着不要偷走他的玩偶,雪子止不住地大笑起来。悠也一定听到了。爱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我们所有人都在穷尽一生笨拙地学习。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白钟探出头来:“签售结束了,进来吧。”我这才发现街角已经不知不觉空了,只剩下树叶的沙沙声。
我朝店里走去,菜菜子跟在我后面。
“菜菜子,”悠叫住她,“生日快乐。我知道是上周,对不起,我错过了,去年也是……还有,很多事情都对不起。”
我回头,看见菜菜子笑了,我从没见过比那更舒展的笑容。
[17] Psalm
「哥哥,下周课很少,我和理世去教会找你,好吗?」
我终于醒来,前所未见地睡了八个小时,但我想我沉睡了更久。我给菜菜子回信息,然后起床做早餐,餐前祷告,收拾盘子,刷牙,换上平时穿的衬衫。今天是礼拜日,但和以往的礼拜日有些不同,我决定提前一些时间出门。走在去神田教会的路上,我打开手机通讯录,拨出电话。
“今天是基督普世君王节。”
“啊早上好,悠……你说什么节?”
“基·督·普·世·君·王·节。”
“哦……那真是…可喜可贺啊……所以呢?”对面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完全没睡醒的样子。
“所以阳介不来参加弥撒吗?”
“我?我为什么要去?为了看你穿好看的衣服吗?”他说完笑了起来,我也忍不住笑了。
“那如果是我想听阳介唱歌呢?”
“哎呀,我可不会跑去合唱什么纪念耶稣道成肉身的歌,别指望我这个无神论者啊!想听的话以后有的是机会给你唱。”对面说完停顿了一下,我想象红晕爬上了他的脸颊,因为我的心也扑通扑通地跳着。
“昨晚谢谢你,阳介。”
“要谢不如谢你自己才是——哦不,要谢还是当面谢我吧,下午我去找你。”
在CD店明亮的橘色灯光下,一切都像慢镜头一般。小熊和完二倚着玻璃门,为了谁更擅长做手工争执不已,最后上升到了完二染的金发没有小熊天生的正宗;雪子和理世都喝多了,在收银台后方哭着抱在一起说千万不能倒追任何人;直斗像审犯人一样面对着我和菜菜子,认真分析着我们的五官到底有哪些地方相似;千枝来得最晚,在角落里缠着松永教她吹长号,阳介冲过去阻止她们说邻居会报警,结果被千枝骂了一顿……最后理世给我们所有人签了名,我们在夜色里笑着告别,各自回家。
“发生什么好事了吗?鸣上执事。”伊戈尔神父等着我为他披上白色的祭服,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角正无意识地扬起。
“为了基督的神人合一,在这个日子降临为王,受到天使和人的崇拜……”我像上课被老师发现走神的好学生一样,心虚地答道。
神父狡黠的眼神戳破了我的掩饰。“主赐给我们的幸福诚然是无上的,但我们只是神的仆人,凡间的悲喜必将左右我们。”他握住我的手,“我的孩子,不要害怕承认尘世的幸福。”
我笑着点头,不再掩饰内心的绽放。节日来的教徒比以往多,他们闭上眼睛聆听着神父的教诲,虔诚地接过圣餐,唱起祝祷的诗篇。我热忱地观察着他们每一个人,胸中充满了喜悦,他们是脆弱的,坚实的,渺小的,与我别无二致。然后我意识到,当我有勇气接受被爱时,我也更清晰地听到主的召唤。
“啊……你把衣服换回来了。”阳介穿着厚毛衣站在教堂前的台阶上,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我。我猜他也说不上有多失望,因为他马上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好了,猜猜今天我们要去哪里?”
我挑了挑眉毛。
“超市,然后你家,我要吃咖喱。啊啊,天气太冷了——”阳介说完抱起手臂,自顾自地朝街上走去,把我留在门口发愣。阳介就是这样浓烈的人,不由分说地侵入你的生活,我似乎终于明白了他说的「不求回报」是什么意思,大约是无视对方的防线,也无视任何规则,长车直入,不讲道理地把你的棋子一个个拨到地上去——将军。
“阳介的意思是,你要做给我吃?”看着他快要消失在街角了,我急忙追上去。冷风吹得厉害,阳介瑟缩着脖子,毛衣领口空荡荡的,我拦住他的脚步站到面前去,解下我的围巾,把他的脖颈包裹得严严实实。围巾应该很暖和,因为阳介的脸马上变得红扑扑的。
“谢谢……呃,对、对啊,别看我这样,我也不是完全不做饭!”虚张声势的样子太明显了,叫人不能不在意他用突然变小的音量补充的这句话:“至少洗米煮饭这种事情我现在已经会了。”等到他在超市里对着手机备忘录慌乱地挑选食材,对着白洋葱和红洋葱难以抉择发愁叹气时,他终于承认那是雨宫去唱片店时教他的某咖啡馆独家秘方,目前对他来说还只是备忘录谈兵,从未付诸实践。
“没关系,我来做。但是阳介别被我家里的样子吓到就好。”我安慰道。
他撇撇嘴。“预防针打一次就够啦,我对你那个家徒四壁的地方早就不指望了。”
结果还是被吓到了。阳介走到客厅的架子前,几个完二教我做的玩偶歪七扭八地倒在上面,他拿起一个橘色的小狗,针法惨不忍睹,毛线炸开像个松果。
“这是我?”他皱着眉头看我,“好丑。”
我很不好意思,伸手打算夺过来,结果阳介直接塞进了口袋里。“送我了,悠。”
我想抗议却只是无声地张了张嘴,任由他点评着家里其他增加的物件。唱片机和很多唱片——每一张他都很熟悉,当然,因为每一张都是他亲手包好递到我手里的——伊戈尔神父送我的羽毛笔,理世的签名海报,菜菜子昨晚塞给我的平安符。
“报告大人,这是异教。”阳介指着平安符说。
我笑出了声:“主会宽恕我和菜菜子的。”
做饭的过程很顺利,即使阳介一直在我身边晃来晃去,试图用备忘录里的秘方来指指点点,我还是心无旁骛地准备好了所有食材。
“这个别放,悠。”阳介从我手中拿走苹果。
“咖喱里放苹果很好吃哦。”
“我知道,但我有点舍不得吃它。”他把红色的水果放在餐桌上,手指抚摸着光滑的、毫无杂色的表面,我不再坚持。
「园中各样树上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只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
餐毕我们收拾好厨房,面对面坐在餐桌前。
“悠做餐前祷告时不是要赞美主赐予你食物吗?”阳介撑着头看我,“我很难理解,我觉得悠才是那个应该被赞美的人,毕竟神又不会给我变出这么美味的咖喱。”
我拿起桌上毫发无伤的苹果。“宗教当然不是魔法,不过我们总会把吃饭这种微小的快乐视作理所当然,对吗?所以我想,餐前祷告对我来说,更多是让我记起生命里美好的事物,为现在拥有的东西感到知足。”
“悠感到知足吗?”
我没有答话,只是把苹果举到嘴边,咬下一口,然后递给阳介。他的手很温暖,像我们第一次握手时那样。阳介接过去,沉默地、小口地把苹果吃得干干净净,瘦弱的苹果核躺在盘子里迅速氧化变黄。他看着我,眼里有某种我无法拒绝的东西。
我隔着桌子握住他的手。“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去皇居御苑吗?我说我接受圣职是因为可以不用做选择。”阳介点点头,我接着说,“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不过是很小的事情。”
我放开他的手,解开左手袖口的扣子,然后把衬衫一点点往上卷起,直到整条小臂露出来,一条条平行的白色刀痕醒目得让人无法挪开视线。
“在教会工作一年四季永远遮得严严实实的,这样的秘密就不会有人发现了……只有菜菜子知道,所以这些年害她一直担心。伊戈尔神父…?或许他也知道,虽然我永远都无法明白他是怎么看穿我的。”我望着阳介,奇怪的是,心里没有响起任何悲伤的声音,甚至我的脸上此时此刻可能还带着微笑,“神职人员有这样脆弱不堪的过去是不是很失格?但这也是我的一部分,我想阳介有权知道,我希望阳介知道。”
“……为什么?”阳介小声地问。我想他问的不是为什么告诉他,而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有些忘了,只记得我很害怕,可能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给了我一种解脱感?……再后来我就对那些身体暴力和情感虐待麻木了,只有疼痛是真实的。”我试着回忆起那个家,但眼前只有一片模糊昏暗,我的双手颤抖起来。
阳介拉起我的手。“悠,跟我过来。”
不知为何,我坐在自己冰冷的单人床上,阳介跪在床前,抽出我的罗马领,然后从领口开始解我衬衫的扣子。他温柔地动作,不发一言,直到我的上身完全敞露在他面前。他仔仔细细地观察着,抚摸着。
“他们打我的伤早就愈合了,毕竟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然后我指指小臂上的疤痕,“这些似乎会一直留在身上,但我已经不在意了。都过去了,我也不会再伤害自己了。”
“躺下来吧,悠。”
我完全仰躺在床上,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阳介坐上来,双腿跪在我的腰间,他把纤细但滚烫的手贴在我的胸口,然后俯下身,从手腕一路向上,一遍一遍吻我经年累月的伤痕。
“很痛吧,悠……要是能早点认识就好了,我绝不会让你这样对自己……”他轻声叹道,把头埋进我的颈窝里,双臂像用尽全部力气一样抱住我,我感觉到他的体温一点点传递到我的皮肤,融融地渗入身体里……那么温暖。
我第一次哭了。
[18] Grace
“花村,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里中抓住我的双手娇羞地晃着,圆圆的眼睛对我忽闪忽闪。我应该是在做梦,不,我做梦也梦不到她做出这样扭捏的动作,说出这样礼貌过了头的话。这可是里中千枝。
“你可是里中千枝,正常点,拜托。”我甩开她的手。
“好啦好啦!总之花村你会帮我的对吧?!”她变回了正常的样子,叉着腰神气活现地看着我,完全没有求人的样子。我判断为驱魔成功。
“如果你是说帮忙养一段时间穆克的话,可以。”我摸摸里中手里牵着的大狗的头,他亲昵地把脸颊贴在我的小腿上,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谁要你养狗了啊!”里中猛敲了一下我的头,我痛得叫起来。“我是说我和雪子的事情。你看,我们已经交往了一年多了,我也终于要毕业了,所以我想,我想……”
“你想求婚?”我漫不经心地踢着皇居御苑的石子。路面很松软,樱花应该快开了。
里中惊异地看着我,用力点头。我明白她的犹豫,在她们的关系里主动的一直是雪子,没有安全感的是里中,她常常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不敢掌握主动权。
但漫长的冬天过去,蛰伏在地底的东西开始萌芽。理世的新专辑大受好评,连着巽屋的生意也蒸蒸日上起来,完二终于开始学着经营,一边盘算着和小熊在附近开家手工制品店。我和雪子改造了「Shadow World」的格局,腾出一半地方做小型live演出,理世和菜菜子经常一起来驻场,只要她们出现店里一定人满为患,如果直斗也上台的话更是挤到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除了这些熟人,偶尔还有一个自称Michelle的蓝毛吉他手来凑热闹,兴致高了我也会上去弹唱两首——这种时候悠一定会悄悄出现在角落里,和小熊抢着第一个为我鼓掌。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喂,雪子,里中有话要跟你说——这是我脑子里演练的,多么潇洒。实际上我说出来的是:“喂,雪子,里中要跟你求婚。”
胫骨接到一击飞踢的同时,听筒里传来雪子的声音:“哦好啊。”
礼拜日的下午,除了悠之外的所有人聚集在唱片店里,话题的中心自然而然地成了雪子和里中。大家争论着她们中谁应该穿婚纱,又讨论起去加拿大还是新西兰登记更合适,这时候里中忽然站了起来。
“我想就在这里举办婚礼。”
“东京吗?”直斗用指尖敲着桌面,“但日本还不允许……”
“不,我是说这家店里。我想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了……”
雪子和我都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愿意当证婚人。”悠推门进来。“只要不被伊戈尔神父发现。”
雪子咯咯地笑起来。
两周后,全世界最奇怪的婚礼在神田的一家唱片店里举办。墙上挂满了「Yukiko × Chie」字样的气球,还有数不清的爱心,无疑出自热情过头的熊吉之手。店中间摆着两列椅子,旁边靠着高耸的CD架,椅子中间留出的过道铺着一条窄窄的红毯——准确说是一条红绿相间毯,由完二耗时五天制作而成,剩下的日子他几乎不眠不休地缝出了两条婚纱裙,也是一红一绿,完成后他宣称自己的眼睛已再也无法识别交通信号灯。椅子上,过道尽头的桌子上,整家店的地板上,撒满了理世友情赞助的花瓣——事后友情清理的人当然会是我。
无论如何,我们所有人还是穿了正装,即使在这家店里显得有些滑稽。但当悠手里捧着圣经在中间站定,雪子和里中牵着手走到我们面前时,我把违和感全都抛到了脑后。我想起里中冒冒失失闯进来的那一天,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这家店真是奇怪啊,我们因为逃避而把虚假的理想寄托在这里,然后半死不活地撑了几年,就快要放弃的时候,这群人一个接一个出现了,昏黄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来,我们的生命也互相照亮了,从此再也不害怕黑暗。
“天城雪子小姐,里中千枝小姐,现在你们两个人在众人面前已经缔结这重要的盟约,你们当时常照约彼此相待,方能增加你们的福份,并使人得益处。现在我为你们二人证婚成为伴侣。”悠庄重地说道,我看见银色十字架在他的胸前闪着温润的光。“如果此时此刻我们在教堂里,我应说愿耶和华赐福保护你们,愿耶和华的脸光照你们,愿耶和华欢喜的脸看顾你们,赐你们平安。但我们在这里,在这个让我们所有人相遇的地方,我要对你们这两位重要的友人说:人所配合的,神不可分开。”
“神赐给我们,不是胆怯的心,乃是刚强、仁爱、谨守的心。”悠把福音书合上,我知道他想说的话已不需要从经文里得到启示,“而我祝福你们,不因任何神之名,只因你们比常人更勇敢,比我更勇敢。你们知道如何去爱,于是你们的爱也告诉了我什么是爱。我爱你们,祝愿你们地久天长。”
雪子直接把手捧花塞到我手里时,理世和小熊还在抱着大哭,菜菜子在和她的哥哥亲密地聊着什么,完二一个人在角落里揉眼睛,直斗急忙给他递手帕。墙角堆放着给新人的礼物,和我们这群人一样千奇百怪,我送了一大捆功夫片蓝光碟,悠送了厨具套组——我怀疑这在日后会造成不必要的灾难。
“哪有把捧花送给男人的啊!”吐槽归吐槽,我还是接了过来,一并接受她的好意,就当她脑子进的水至今还没完全晃出去。
“有什么关系,我希望你得到幸福。”雪子的脸和裙子一样红红的,像喝醉了一样,但我知道她异常清醒。
“只要你答应绝不婚后隐退,把店全部扔给我,那么,以后也多多指教了,天城小姐。”我朝她鞠躬。
“我发誓。”雪子虔诚地抬起手。
“你们这是发的哪门子誓啊?!”里中冲过来把雪子拉走,对我翻了个白眼。我们一齐笑起来。
“我也有一件事想对阳介说。”悠走过来,看着我手上的捧花。这件事一定让他纠结很久了,从他的表情我就能看出来。“伊戈尔神父说我下一次能晋升为司祭了,阳介,我想我会接受。”
“那很好,不是吗?”我把白色的香豌豆花束放在收银台上。
“你不会觉得我离你越来越远吗?成为神父就意味着抛弃了尘世的……”悠眯起眼睛。
“我想过,我甚至怨恨过你为什么不是个普通人。”我低下头,“我想,如果你不是已经将自己交给了神,我是不是就能更加坦诚地面对这份感情?但那错了,我一定高估了自己的勇气,因为我就是那样谨慎胆小的人,哪怕你不是这样的身份,没有神职的束缚,我也无法自然地牵起你的手在公园散步。”
然后我抬头望着他灰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正如你也接受了绝不完美的我,无论你的过去和未来是怎样的道路,我都会接受。悠,我爱你的全部,即使我们将永远无法得到神的祝福。”
“不,神会祝福我们的。”
悠的指尖触碰他的前额,胸口,左肩,右肩,嘴唇,然后伸过来贴在我的唇上。
END
【主花】万福玛利亚 Ave Maria(上篇)
引子:
上帝的子民啊!请勿高声谈论爱情,圣灵正憩息于此。
Notes:
本文配有歌单,每一章都有对应歌曲,对我来说几乎像是文字的脚注,甚至想为每一首歌再写一段话。但我不确定它们是否适合作为BGM,因为章节长短不一,可能频繁切歌会影响阅读体验,所以大家自行决定就好:)
wyy:金桢辜(之前放的歌单名好像谜之搜不到…对不起)
[1] Yosuke
Yosuke。上唇与下唇分开,吐息从腹腔送出,掠过舌面,消散在虚空。一下,两下,三下。Yo,su,ke。
为着念出他的名,我请求主宽恕我的罪。
我第二次见他,也是第七个夜晚失眠。然而我不愿承认后者。...
引子:
上帝的子民啊!请勿高声谈论爱情,圣灵正憩息于此。
Notes:
本文配有歌单,每一章都有对应歌曲,对我来说几乎像是文字的脚注,甚至想为每一首歌再写一段话。但我不确定它们是否适合作为BGM,因为章节长短不一,可能频繁切歌会影响阅读体验,所以大家自行决定就好:)
wyy:金桢辜(之前放的歌单名好像谜之搜不到…对不起)
[1] Yosuke
Yosuke。上唇与下唇分开,吐息从腹腔送出,掠过舌面,消散在虚空。一下,两下,三下。Yo,su,ke。
为着念出他的名,我请求主宽恕我的罪。
我第二次见他,也是第七个夜晚失眠。然而我不愿承认后者。
上个礼拜日,他在弥撒结束后冲进教堂——准确地说,是被一个金发高中生吵嚷着拽进来,按在了忏悔凳上。旅居东京的外国人常来这里,我已司空见惯,引起我注意的反倒是被少年拉进教堂的人,似乎察觉到他们在平和的祈祷声中显得喧闹,怯弱茫然地抬起头东张西望,最终对上了我的视线,露出善于共情者所特有的那种目光,尴尬,歉疚,羞涩。
他低下头祷告。
他并非教徒,我一瞬间就看出来了。这无关于他跪坐在长凳上明显不自在的姿态,也无关于他过于时尚的穿着,而是他的一切都散发着不属于这里的气息,一种不容置喙的,世俗的气息,逼迫着我的目光一再逗留。
来到神田的年轻人里,非教徒也不在少数。黑发的年轻女棋手,一周有三个夜晚坐在离祭坛最近的长凳上,静默观摩着棋盘,走棋时却大喝出舞台剧演员一般夸张的台词。起初伊戈尔神父陪她下一两局,后来一个戴眼镜的卷发男子取而代之,深夜留在文书室整理资料时,我听见外面不时传来清脆的棋子声,知道她已找到她的信仰,而那信仰并非总需要向天祈求。
信仰流行偶像,信仰党派,信仰美与知识,信仰小狗。信仰早已不再崇高,与社交媒体上的标签别无二致。
但我知道这个人不信仰任何。在离我五排教堂椅的距离之外,我看见他是完全透明的。在教会待的时间一长,来往之人都像面目模糊的色块,求解脱的苦痛者是皴成一团的炭黑,虔心为所爱之人祈求幸福者染上绛红,剩下大多数人则如同成群迷茫的羔羊挤在灰色雾霭中,一如东京城市的颜色。而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透明的人,透明但又耀眼,如同夕阳下的一颗玻璃球,那阖上的双眼、固执的发梢和双手合十时的骨节分明在说,他只为这一世的生命,用尽气力而活。
但如果这判断是正确的,我却又不知道他在祷告什么。旁边外国人模样的男孩是他的家人吗?除了头发各自以不同的方式乱翘着之外,我找不出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又或许只是朋友,又或许是……恋人?作为上帝的仆人照看前来祷告者的我,现在却怀着窥视的冲动揣测着素昧平生者的生活——主从未告诉我卑劣竟也能致人愉快。直到他被身边人再次一把拽起,急匆匆地冲出去。
“阳介我们还和小千有约会!快走吧熊熊!”
伊戈尔神父正在和一位戴黑纱的老妇人聊天,幸而浑然不觉。我在心里复述了一遍他的名字,阳介,这名字里生长着一个家庭对孩子平凡的、幸福的、茂盛的寄望。
他被拉着无可奈何地跑向教堂大门,刻意把脚步放得很轻,然后回过头看我,抱歉地将双手合十贴在唇边,露出一个对于抱歉而言过于灿烂的笑容。
整整一周,我试图忘记那笑容,但他又在弥撒后来了,这次是一个人来的,把自己装在宽大的橙色薄外套里,我这才发觉他的身形清瘦颀长,秋风一吹就散。他径直朝我走来站定,甩甩褐色的头发,把秋天抖了一些下来摊开在我眼前。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又或是停跳了几拍,我分不清。
但他马上又怯怯地后退半步。“抱歉,神父,我能这样跟您说话吗?”
我朝他伸出手。“我不是神父,只是助祭,也就是教会的执事。我叫鸣上悠,你不用顾虑,有什么话都可以对我说。”
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初次见面时的危险笑容又回到了脸上:“我叫花村阳介,上礼拜在教堂那么吵闹真是不好意思……”
阳介,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早已知道了。
“那没什么大不了的,阳介——我可以叫你阳介吗?”我确信自己的表情没有流露出任何异常,即便是这样面对面地第一次念出他的名字,即便有滚烫的黑色浪潮啸叫着向我扑来,扯着我的四肢下坠。
“当然,鸣上执事。”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从肩膀到衣襟,多少显得有些惊奇。我深知我选择的路异于常人,也因此早已习惯被人审视,但阳介不是,我知道他绝没有在审判我,他干净透亮的双眼仿佛不曾见过黑暗。
伊戈尔神父在叫我了。我对阳介说希望他再来,看见他欲言又止,但我来不及多想了。前面还有漫长的无眠夜晚留给我思考这些事情,即使我不该。
在神田教会当助祭的第四年零七个月,我睡前祷告时紧握十字架念出主的名,但我晦暗的心无法遏制地在一旁默念他的名。
[2] Halo
我承认我的人生就是一出又一出的滑稽剧,从十几岁在商场门口捡到臭熊,莫名其妙让他成了家里的第四个成员起……不,远在那之前,可能上帝早给我分配好了名为喜剧演员的角色。
话虽如此,我倒也不信上帝——除非他愿意多匀给我一些好运气。我自认为还算个好人,但遇到的尽是倒霉事,在东京长大却被扔回乡下读书,被镇上的居民指指点点,好不容易读上了普通的大学,普通地毕了业,成为一个乏善可陈的,异性缘和正式工作都没有的,经常撞电线杆的人。
不过最近我萌生出另一种想法:是不是正因为我不信,所以神才不来眷顾我?人们说神爱世人,但世人至少得先跪在他脚边才行。对,哪怕是宗教也是有来有往的,没有什么神会闲到无缘无故降福到我花村阳介头上,毕竟我能回报的只有东京哪些地方有干净垃圾桶的情报,诸如此类。
我会产生这个想法纯粹是因为悠——鸣上执事,我应该这么叫他,但我们年纪相仿,我还是决定在心里偷偷地直呼他的名字——我发誓我活到现在没见过这么完美的人。他毫无疑问被上帝全方位无死角地眷顾了,这样的恩典会不会是因为他首先信奉着他的神?
一边这么想的时候,我上下打量着面前比我高出一些的人。他穿着修身的黑色衬衫和长裤,除了衬衫是领口立起的制式,露出一道我叫不出名字的白边卡在喉结上方,其他与一般人无异。我可能是漫画看得太多了,以为神职人员都穿着遮得严严实实的宽大袍子,搭上五颜六色的披带,胸前挂着巨型的十字架,浑身散发着圣光。
悠没有散发圣光,但这不妨碍他很好看,除了表情肌不太发达——当然,常常被人说表情肌过于发达的我也没什么资格点评,而且不如说,寡淡的表情与他浅灰的头发和瞳色正相称——我为他感到一丝遗憾,如果不是决定了侍奉上帝,他一定会是身边花团锦簇的那种家伙。
我喜欢这个新朋友,虽然我们才说过几句话而已。握住他的手时,我感觉他的手心有些潮湿,但心虚的是我才对。他似乎把我当作信众才期待着再次见面,那样温和的眼神让我无法拒绝,当然我也不会拒绝的——早知道如今教会里会有悠这样讨人喜欢的人就好了,我以为只盛产说话缓慢、头发花白的长鼻子老头……天知道上次熊吉把我拽进来才是我第一次进教堂!至于他为什么把我按在长凳上忏悔,我不会说的,我发誓我不会说。
一个无神论者没事跑来教堂见助祭是否有些奇怪?但我今天出现在神田也已经足够牵强了。当然不只是为了道歉,我还没有闲到那样。我想我只是……想认识他?如果上周不是和小熊里中莫名其妙约好了去电影院看最新的《成龙传说》,我会千方百计留下来和他搭上话。结果那电影一丝一毫都没有钻进我的脑子里,刀光剑影在眼前飞来闪去,而我麻木地吸着加了大量冰块的可乐,想着悠的事情——哦,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引发了我巨大的好奇心,我想知道他为什么选择了这样的人生,想知道他这样是否孤独,想知道他的喜好,想知道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一种巨大的神秘引力牵扯着我朝他靠近,我希望那不是什么圣灵的召唤,我还没做好准备让那降临于我——
又或者,实际上我满心期待?
我拖着步子走回两个街区开外的店里,雪子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
“今天卖了几张?”问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没对回答抱有任何期待。雪子左手伸出两根指头,我们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失败者的默契让失败更加板上钉钉。
究竟为什么要合伙开一家唱片店?两年间我们应该已经自问互问了八百五十七次这个问题,而答案只有一个:脑子进了水。除了一些举止怪异的中年发烧友之外(请别说我以后也会变成那样),店里几乎没有常客,零零散散的人来买走一两张黑胶或CD,有时为了摆在家里装饰,更多时候是当作顺手人情,就这样勉强维持着收支平衡,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但大脑含水量与我不相上下的雪子,在这趟生意里却算不上全盘皆输。如果不是开了这间店,里中千枝就不会为了买功夫片而误闯进来。她冒冒失失地一把推开门,扫视一圈后又猛地一把拉门出去,那之后三天两头来店里,在每一个架子前踟蹰流连,仿佛音乐是她毕生挚爱,最后买下一张和穿着运动服的她万般不搭的偶像CD,扭捏地等着结账。直到雪子有一天终于忍不住了,在打包的时候抓住这位顾客的肩膀爆笑起来——现在好了,她们可以堂而皇之地牵手去逛街,然后把店扔给我这个可怜虫看管,而店里的营收就连里中的那份也失去了。
“说起来,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天职是什么?”我问身边的脑子进水二号。
雪子打开收银抽屉看了一眼,又推了回去,仿佛里面的东西脏了她的眼睛。“可能是继承天城屋?但那好像也说不上是天的旨意,只是我逃不了的命运。”
“可别告诉我你总有一天要回稻羽去,留我一个人收拾这烂摊子。”我警铃大作,但我早就隐隐有种预感,雪子终究是要走的,她对稻羽的眷恋比我深太多。
“谁知道呢?”雪子狡黠地笑起来,“店能不能撑到那时候还难说呢。”
我仰天叹气,我们两年来叹的气吹成气球估计能把整个日本岛吊在空中。
“所以,”雪子凑到我的脸前来,“这就是你连续两周跑到神田教会去的原因?就因为多看了帅哥两眼你就要信教了?”她盯得我发毛。可恶的管不住嘴的熊吉!我在脑内狠狠扒了一层他的熊皮。
悠看上去就是那种心无旁骛的,生来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人。我羡慕他,但又甚至没有资格羡慕他。我活得像一团毛线球,盼望着有人来帮我理理顺。
——所以这可以解释为什么第二天一大早,我又站在神田教会门口了。只不过这一次不幸被拒之门外。
[3] Ripples (in your eyes)
祂出现确如晨光,祂必临到像甘雨,像滋润田地的春雨。神的眼目恒久看着我,我的目光也时时追寻着神。祂将生命的道路指示我,必不希望我走上岔路。
但神要考验我。不然为何我一心向着那有光的道路,却又在神的殿堂前见到梦之深渊中的身影?
“啊,鸣上执事,天转凉了。”枫叶般的人簌簌起来,摘下耳机,风把褐色的头发拢到耳后。他眯起眼睛看我。
“阳介,你怎么在这里?神田教会每周一是休息日,今天无法祷告。”见他有些窘迫,我想道歉说是我昨天没能好好说明开放时间,但他涨红了脸的样子实在有趣,我于是饶有兴味地望着,如同期待着初生的小鹿第一次学会颤颤巍巍站起来。
“我……我不是来祷告的。”阳介抱起手臂,鞋尖无意识地敲着地面,他的视线落在我们之间的石板路上。“怎么说呢,毕竟我…其实……”
“其实不信教?”我笑出了声,“我早就猜到了。”
阳介惊奇地抬头,用力地眨了几次眼睛。“那、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教会吗?”窘迫和茫然转移到了我的脸上。
“我喜欢,”他扳回一城,得意地笑起来,“我喜欢秋天,既然你今天休息,我们去散步吧,我有很多事情想和你聊聊——前提是你不嫌弃我这个无神论者。”
从神田教会到皇居御苑,四年七个月间,我独自一人无数次走过这条路。散步是这样空荡的动作,如果不想些什么就会被风吹走,于是我在路上默背福音书里的语句,思考生命的本质,揣摩伊戈尔神父晦涩的箴言,做出与家人不再往来的决定,或只是喂路边的小猫。这是我第一次走过这条路时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了。
阳介一路上说个不停,他喜欢的颜色,他的坏运气,他在来时路上听的歌,他的家庭和他异父异母的同居弟弟——我承认这让我的手颤动了一下,他毫无察觉,因为他的手一直在挥舞个不停,掩盖了我响亮的心跳声。我猜他向我说这些是因为我的职责就是倾听,而事实也是如此,除了当听众之外我再也不擅长做任何事情了,我那无可救药的沉闷溢到路面上,几乎把我们淹没。直到阳介在东御苑花园的长椅上坐下来,面对着二之丸庭园的池塘,我谨慎地坐在了另一头,擅自将对圣灵的顺服铺在我们之间。
都内的秋天来得晚,看不到一片红叶,灌木被修剪得圆润可爱,和池塘里的浮萍一样毛绒绒的。
“我很喜欢这里——”“像老年人来的地方——”
我们同时开口,意识到说了完全相反的话,阳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哈哈,我不该说这种话,明明是我约你来散步的。”
“所以休息日跑到教堂来,是有什么事呢?”
阳介凝视着我们之间圣灵安坐的椅面,但于他而言只是盯着虚空:“你知道,我很羡慕你,鸣上执事。”
我愚钝地还给对方一个困惑的表情。
“天职,我从没想过这个词。我知道我今天想做什么,后悔昨天没做或做了什么,或许还期待明天能做什么,但仅此而已,再不会更远了。”阳介倾下身,手肘撑在膝盖上托腮思考着,任由风把他的头发往一边吹,“我活了二十八年,每一天都是这么过来的,我只知道和什么人出去玩,穿什么样的衣服,吃西式还是和式的早餐,但是直到认识你,我才发现我有多么幼稚浅薄……我真羡慕你,在这么年轻的时候找到自己的天职,我猜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吧?”
“幸福”这个词让我苦笑起来。阳介,我只知道在肉身消散于这个世界那一刻,我必是幸福的,我将为那一刻安然承受这一世的罪与罚。
“主召唤我成为他的侍从,但我不确定那是否就是你所说的天职……阳介,我也很羡慕你。”我闭上眼睛,听着风吹过尚未落叶的树梢,“因为和你恰恰相反,我不知道每一天应该和什么人出去玩,穿什么样的衣服,吃西式还是和式的早餐。我想今晚我一定会为接下来的话忏悔,但我想告诉你,神职工作对我来说,意味着我可以不必做出那些我不擅长的选择。”
我感觉到阳介的目光又落在我身上了,但我没有转头。我将自己交给上帝,甘愿把自己钉死在日复一日的仪式里,放逐生活中所有的细小的雀跃与感伤,我想这将持续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天。但自从有个人带着他的莽撞和热情一头冲进教堂,我似乎对许多细枝末节重新有了感知,哪怕只是一丝丝而已。
主啊,这是否也算是奇迹降临?
“你会告诉我更多你的故事的,对吗?敬爱的助祭大人。”阳介突然舒展了眉头,迅速对我换上了一套亲切的笑容。我马上读懂了这笑容——他一直是那样活着的吗?恒温地、小心地捧着他人的情绪,不由自主地当一个好人。
这样也会疲惫的。
但我只是对他微微点头。阳介刚准备再次照料我们之间的沉默,这时从他的背后远远冒出了一阵绿色的风,裹着热情的嘶吼朝我狂奔而来。
“鸣上!!!————”
那身影气喘吁吁地冲到我面前,然后转头看了看长椅那头的人,忽然像被噎到一样连连后退好几步。阳介也同样瞪大了眼睛,两人异口同声地震碎了我的耳膜。
“你们认识?!!!”
如果圣灵刚刚还小憩于此,他此时早已不堪其扰拂袖而去。我清净的、一成不变的生活就此被震起涟漪。
[4] Quartet (Grey, Orange, Green, Red)
礼拜一的上午十点,究竟是什么让四个形态各异的人面面相觑?还是站在我的店里。
认识当天主教执事的悠已经足够奇怪了,和他在皇居御苑遇到晨跑的里中千枝更是匪夷所思。更叫人惊掉下巴的是他们不仅认识,而且比我认识悠早得多。
“鸣上,你竟然休息日偷偷和花村这种人约会!”里中叉着腰,神气活现地土足踏入了我们之间的神圣领地,她的话和她的动作全都让我忿忿不平。
“喂喂,什么叫花村这种人?我怎么了?还有,对执事直呼其名也太没礼貌了!”我把手指直直戳到她鼻子前,被她一掌拍开,“再说了,约会这种词是能随便对神职人员说的吗?!哦哦,还是说你根本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里中对我翻了个白眼。“你傻呀?叫同龄人名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又不信教。不过鸣上早就教过我天主教常识了,结了婚的人也可以当执事的。依我看,不懂的只有你吧!”
悠对里中笑了,拍了拍她的肩膀。“千枝懂得真多,小心伊戈尔神父下次又要对你传教了。”
“什么,你早就去过教会了?!”我听见自己发出一种扭曲沙哑的声音。
“那是当然,从我第一次在这里碰到鸣上都已经多久了?半年了吧!”得意洋洋的里中转头对我说,“你上次骑车把我的《成龙传说》压坏了之后,我可是在神田跪着诚心祷告,希望你走在路上无缘无故被雷劈几下。”
雪子是怎么看上这种家伙的?我愤然咬着牙关。但里中好像有读心术一般,又乘胜追击指责起我来。
“喂我说花村,你这一大早就跑出来和性感执事在花园散步,把雪子自己扔在店里,太过分了吧!”
“那怎么了,反正生意又不好。你还不是天天和她溜出去,让我一个人独守空房?”我用白眼回敬她,来不及咀嚼“性感执事”这个词,但据我的大脑初步判断,这个描述也不算太夸张。
性感执事把两手插进风衣口袋,敞开的衣襟里是灰色纽扣领衬衫——穿常服的悠有一种不一样的气质,如果他的天职不是献给了宗教,我想当模特也会很适合——他歪头看看里中,又看看我,我知道他怀揣一两个困惑等不及要问出口。又或许是三个。
“雪子?店?独守空房?”
于是礼拜一的上午十点,位于上野和秋叶原交界处的一块飞地,唱片店「Shadow World」里第一次这么热闹,足足有四个人,其中两个是店主。
“我来神田工作快五年了,竟然一次也没有经过这条路,真是不可思议。”悠在一排排黑胶架子间缓慢穿行,指尖轻轻刮过塑封的侧面,发出清脆的咔声。
“毕竟不在主路上,好处是房租便宜,坏处嘛就显而易见了——除了特别支持我们的回头客之外,也就只有这条街的居民偶尔进来看看。”我瞥了眼角落里正在和雪子窃窃私语的家伙,“还有某些莫名其妙冲进来要买蓝光碟的笨蛋。”
雪子按下了里中正要对我竖起的手指,对悠说道:“我和花村家里都是经营生意的,我们是高中同班同学,都不想接手家里的事情,姑且开了这么一间小店,竟然两年还没倒闭……”
“别说这种丧气话啊!就不能编一点什么热情啊、使命啊之类的词吗……”我抗议道。在和悠聊过天职之后马上被他见到我毫无起色的事业,实在是没有比这更丢人的了。
悠走到我面前,比我高半个头的他盯着我,目光如炬,但表情没有一丝波澜,我第一次从他身上察觉到了那种严肃甚至神圣的压迫感,他低沉的嗓音穿透我的心脏。
“阳介,难道你要对神职人员说谎吗。”
我的膝盖瞬间有些发软。
我不安地回望他,却发现悠的面无表情实际上是在憋笑,没过一秒钟他就笑出了声,亲昵地拍拍我的脸颊:“开玩笑的,阳介真好骗啊,哈哈哈。”
我时常想这个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所有人都可以明目张胆地欺负我,所有人。哪怕是悠这种理应是世界上最正直最温和最诚恳的人——但好吧,我承认我也有一点乐在其中。
“与其思考天职这种空洞的概念,只是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是很值得高兴吗?”悠的视线从我身上挪开。“天城也是这么想的吧?”
“非要说的话,嗯,”雪子坚定地看回去,“我属于五音不全、一窍不通的那种类型。”
悠又大笑起来,我第一次见他如此高兴。“我之后会常来的,今天就不耽搁你们太久了。可以的话,让我有幸成为你们今天的第一个顾客?”
“我们没有那种教堂音乐的唱片,如果你需要的话之后我可以……”悠没有理我,径自走向窗边,伸手轻松去碰最高一排写着「Electroclash」的架子。
“这个,麻烦帮我包起来。”悠把Soulwax的《Nite Versions》递到我面前,冲我狡黠地眨眨眼,“没想到这里还能找到十几年前的专辑,阳介真厉害。”
我茫然地把粉色格栅封面的CD放进橙色的塑料袋里,目送悠离去,心里没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神对他漂亮的、爱捉弄人的、迷恋电子乐的侍从确实很宽容——他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不能再想下去了,无神论者的渎神也是不礼貌的。还好我的思路马上被雪子打断:“没想到这么快……”
“什么这么快?”千枝问。
“这么快就见到花村倒追的神父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看起来她已经忍了很久了,笑声震得我担心唱片会接连从架子上掉出来。
“首先,他不是神父,其次——啊不对,不是其次——同样重要的是,我没有倒追他,且不论追神职人员的合理性,我可是直男,直男啊!你们忘了吗?!”
“咦,有这种事?”
[5] Celibacy
这恩典训练我们除去不敬虔的心,和属世的私欲,在今生过着自律、公正、敬虔的生活。
有一件事千枝说错了。已婚者诚然可以成为执事,但如若独身时已领受圣职,日后却不得再触碰任何情欲。
我有时觉得「celibacy」是一个美妙的词汇,四个音节像玻璃珠倒在桌子上一样,有节奏地顺着唇齿间的缝隙而下,被语义禁止的快感在语音中重获新生。我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尝试不用声带把这个词吐到空中。
当喉咙不震动时,衬衫里的罗马领就不会紧紧勒住我的脖子。我早已习惯了这僵硬的白色插片,它象征着我对主的服从,也提醒着我谨言慎行——在低头和人说话的时候尤甚。
我将插片抽出来,和十字架一起安放在床头。窗外传来小猫的叫声,夜已深了。
我明白,宗教对很多人来说是束缚,但对我来说不是。俗世的束缚又何曾少过?就连这小小的一方居室,也是我在二十岁以前不敢奢想的。出生在外人看来堪称完美的家庭,却像傀儡一样被安排好了人生,从小被斥责弱者不配活在世上,哭泣便是承认一败涂地,必须成为律师,成为医生,成为大学老师,成为丈夫,成为头戴世俗光环利益至上的人。差一点,真的只差一点,我就要被那个光鲜的陷阱勾住皮肉,死死咬进身体深处再不能脱逃。
或者我其实已经被猎获了,我挣扎着,鲜血淋漓,终于自断了一条腿,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弱肉强食的丛林,不顾一切地向迷雾中逃窜。那条腿里生长着父母凶恶的寄望,家庭暴力,不义的家族财富,还有所有亲缘与我相连的密密麻麻的血线……包括菜菜子的。
我最后一次见到菜菜子已经是两年前了,刚上大学的她兴冲冲地坐火车到上野。我沉默地把她带到家里,看到除了四面墙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她哭了。我握住她的手,告诉她我有我的路,并祝她前程似锦。无论多少次将她推开,菜菜子仍旧不计前嫌地爱我。然我自知无法回报她对等的亲情,于是自此不再见她,只在圣母玛利亚的画像下每日为她祈祷。
「Bond」,是纽带也是枷锁。我念出这个词,浊重的,像不祥的晚钟敲出闷响。我将食指按在喉结上,没有了领口的束缚,喉头颤动时却仍旧发痒。
神学院是我能逃到最远的安息之地,宗教让我重获自由。天父是仁慈的,他准许我带着私心成为他的仆从,谅解我的懦弱。
没有谁是因为要爱众人而获得启示,正是私心让凡人走向神。在神田的这些年里,许多与我年龄相仿的无神论者被恋人拉进教堂里,发誓要永远相爱——我想象他们在佛教寺院里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宗教在现代生活里成了这样一件便利的事情,与占星术无异,这无可厚非。主将宽恕他们,像他宽恕我一样。
我已获得无上恩赐,为此放弃欲念是理所应当。所以,请赐我安宁,将他的身影从我的梦中消去吧。
[6] Ave Maria
我悄悄去了涩谷,在Tower Records里流连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写着「Gospel」的架子,在各自抱着乐器微笑的黑人兄弟和灰绿色滤镜下穿着臃肿长裙张开双臂的女歌手之中,一无所知的我随手摘下几张封面好看些的,心虚地走向收银台。毕竟我这副模样和「福音音乐」这个词实在是天差地别——当然,没人知道我的耳机里还在播放着《万福玛利亚》。我只能默默祈求别遇见熟人。
新耳机降噪效果很好,唱德语的女高音吟唱盘旋在我的头顶,甚至更高。人潮汹涌中我背向而驰,听不见一点杂音——他的生活一直是这样孤独吗?不,我还没有笨到想象他是那种中世纪的苦修士,冬天也穿着单衣,腰间扎着麻绳到处布道。悠比那要可爱得多,他就像——就像我的任何一个朋友一样。但又和我的任何朋友都不一样。
“阳介?你怎么跑来涩谷了熊熊!”所以这就是我的那种运气。在穿着玩偶服的人圆滚滚地朝我蹦过来的那几秒钟,我再次思考了自己是不是应该加入某个宗教,这样我就可以向一个具体的神祈祷,毕竟我一生的愿望就没有一个实现过。或者不如下次祈祷时想着悠的样子吧,说不定他能帮我向他的上帝美言几句。
我摇摇头,抓住飘到我面前的小熊的肩膀——如果那能被称作肩膀,而不是球体的一段弧线。“你怎么在这里打工?要是被我抓住逃课了,有你好受的!”
“呜呜呜,今天没课嘛,都怪阳介给我的零花钱太少了!”擅长装哭并倒打一耙的熊吉一把抢过我手里的袋子,伸进玩偶服的嘴里仔细端详,把路过的小男孩吓得哇哇大叫。
“什么……椰树……祝福……看不懂熊熊!”
“耶稣啦什么椰树!看不懂赶紧还给我啊!”但我还是忍住没有把手伸进熊嘴里,那画面实在太惊悚。
“喔喔喔,是为了师父!所以这就是那种,禁·忌·之·爱·熊·熊~”小熊扯开拉链把玩偶服的头摘下来,坐在站前广场的长椅上晃着腿。
“禁忌你个头。”我弯起中指敲了敲他的前额,他龇牙咧嘴地眯起眼睛,“而且师父又是什么称谓啊?!”
“师父就是师父啰,人生的师匠!”小熊兴奋地拍打着长椅上的头,我将永远崇拜他那旁若无人的作风,“前几天我回家路上经过教会,正好碰见师父在门口熊熊,他问我们第一次去神田是为了什么,我说阳介把我藏在床垫下的美女杂志全扔了,但明明以前阳介自己也收集了护士小姐还不让我看!所以小熊太生气了,一定要拉着阳介去赎罪——”
我来不及捂住小熊的嘴,不过现在捂住也无济于事了。干得好啊,熊吉,这下我在悠心中的形象多半成了那种人到中年失去欲望还无能狂怒的猥琐男。
“师父夸了我哦,说我做得很对熊熊。他还说圣经里也有这样的绿发…律法?上帝让他的子民打你的眼睛,再打你的牙齿……”
那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愚笨如我也是知道的——我到底养了个怎样的文盲?
小熊还在滔滔不绝:“所以师父叫我不要怨恨你,也不要叫你忏悔了,不如用同样的方法对你。所以我一到家就把阳介新买的游戏偷走,送给小千了熊熊。”
怪不得里中这几天没出现。我面无表情地端起椅子上的头,猛地盖在了花村熊田的头上,无视了里面发出的瓮瓮叫声和乱挥的熊掌,然后拿起Tower Records的塑料袋离去。
有这样一个好弟弟真是我的福气,万福玛利亚。
[7] Love (Amen)
如果不是什么重大节日,一般礼拜日的弥撒其实非常简单,尽管神田教会是东京最重要的天主教堂之一,但附近固定会来做弥撒的信徒也不过十几个。
不像神父,助祭在这种时候穿常服就可以了。但我今天打算稍微正式些,因为阳介前两天无端端问我非教徒能不能参加弥撒,我想那不是什么单纯的好奇心,而是表明他今天多半会来。只是过度盛装会让伊戈尔神父和常来的教徒困惑,于是我换上最简单的黑色圣袍,在弥撒开始前从教堂的衣柜里拿出一条黄色的圣带斜披在肩上。
进堂式开始了,果然,阳介最后一个走进来,穿着素净的针织衫,有些害羞地在后排坐下。感觉到他的眼神即将投向祭坛,于是我不再看他,向伊戈尔神父示意时间到了。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
阿门。
愿天父的慈爱,基督的圣宠,圣神的恩赐与你们同在。
也与你同在。
伊戈尔神父向大家宣布近期的教会活动,除了周中有一场面向儿童的社区活动外,主要的通知是因为教区主教召他商量要事,他将离开神田数日,期间除告解外的一切事务由执事代为操办。
我向众人低头致意,神父开始宣读经文和讲道。
“爱,”伊戈尔神父说,“耶稣要求我们存留在他的爱内。爱更关乎事实,其次才是言词。爱绝非幻想和心动,绝非仅仅如此。”
“耶稣告诫他的门徒们:不是凡向我说「主啊!主啊!」的人就能进入天国,而是那承行我在天之父旨意,遵守我的诫命的人才能进天国。这就是说,真爱是持续的爱,它不凭一时热情。爱也常是痛苦的,是耶稣背负十字架的爱。然而,爱的行动是耶稣在《玛窦福音》第25章中教导我们的:我饿了,你给了我吃的……”
神父还在继续讲着。我见过这样两种人,一种相信天父教导的爱便是爱,于是一心向着那修道院;一种因为自知无法背负这样的爱,于是恭恭敬敬地把入场券退回给上帝。而我是最懦弱的那一类人,紧攥着入场券,却根本不敢谈论这个词,因为我知道我要的已不只是那背负十字架的爱。我要的爱比伊戈尔神父说的还要具体得多,具体到长着一个清晰的轮廓,此刻正静静坐在长椅上,棕色头发,琥珀色瞳孔,像岩石上的植物一样纤细倔强。
我将葡萄酒倒进金色的宽口高脚杯中,捧着无酵饼一并端到祭坛上。伊戈尔神父将水倒入酒混合,与信徒分享基督的圣体与圣血,众人同时唱起赞颂的《领主咏》。由于只有十几人出席,我轻易地从弥撒曲中分辨出了一个清亮的陌生嗓音。不,绝非陌生,只是意料之外,而且那嗓音……我终于忍不住看向教堂后方,阳介正低头对着经文词认真地吟唱,就好像他从小就是唱诗班里最出色的那个男孩。
我应如常双手合十,领受这圣餐而获得主的救恩。但我内心却响起了两个声音,一个在告诉我天使正在凡间歌唱,而那美好将予我永恒安宁;另一个则卑劣得多——我害怕他悄悄开始信教,在我的虔诚开始动摇时。
让我耽溺的,也一并令我煎熬。弥撒终于结束,我将布施篮在信徒间传递,走到阳介面前时,他全部的目光浓烈地包裹着我,让我动弹不得。
“愿主的平安与你同在。”我向他微微行礼。
“也与你同在。”阳介温柔地笑。
“阳介,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跪在忏悔凳上像个仓皇的小刺猬。”我用拇指侧面摩挲着胸前的十字架,想起当时和惊慌的他对视,“才没过几周,你连弥撒曲都会唱了,我可不记得对你做过什么传教的工作。”
阳介似乎完全把这当作夸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目光随之落在我的十字架上。良久,他抬头凑近我的耳边,轻声说道:“你今天这样穿很好看。”
耳后、侧脸乃至脖子的绒毛全都陡然竖起来。我睁大眼睛看他,那副手足无措的滑稽表情一定让阳介很满意,他笑出了声,引来旁边老妇人的侧目。
伊戈尔神父又在叫我了,我慌慌张张地准备向阳介道别,他忽然向我走近一步:“鸣上执事,你今天几点结束工作?”
“呃,每天都是四点,”我确信自己的声音还保持着平稳,“但伊戈尔神父明天要走,我需要做些准备……”
“正好,我六点半和雪子交接班,那之后来找你?”
我机械地点了一下头,快步走开了。对不起,神父在叫我,神父在叫我。
“祭坛上比平常多点了一根蜡烛。”伊戈尔神父只是淡淡地带过一句,他那鼓出的锐利双眼总能穿透人的一切伪装。神父也有很多种,我还没见过几个真正像人们想象中那样春风化雨满眼慈爱的长者,我认识的——用一群怪人来形容也不为过,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是在神学院第二年时,早已毕业的前辈刚升上神父,每天还戴着他那副耳环去教堂布道,我们坐在树荫下聊天,平时沉默寡言的他沮丧地向我抱怨,即使他一再坚持,教会的信徒还是极力劝他弥撒时不要加入他们的合唱。
伊戈尔神父至少看上去像是个神父,他像摄像头一样观察着所有人。“早上你在穿上披带时也没有亲吻十字架。鸣上,是遇到了什么苦恼吗?”
“抱歉,神父。”我惭愧地深深低下头,“我没有苦恼……但非要说的话,是有些迷茫。”
“我的孩子,我们虽领圣职而看护着教民的心灵,但也不要忘记时时照看自己的心灵。等我回来之后,你愿意跟我聊聊吗?”他合上福音书,我们朝文书室走去。
当然,我敬爱的神父。但在那之前,请原谅我——原谅我还要一再见他。
[8] My Bloody (Valentine)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先是连续听了好几天的福音音乐,连梦里都在赞颂这感谢那,然后上网查了很多资料,比如助祭和神父的职责,基督教和天主教的区别,沙勿略在日本的传教,弥撒的流程——甚至看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全程录像。
如果说以上只是我在打发店里的清闲时间,那么在礼拜天的傍晚,我执意要去参观悠住了快五年的家,莽撞地想窥视他的生活,这样的行为实在连我也弄不明白自己了。
太阳正在落山,悠走下教会台阶,看起来已经换回了常服,夕阳照耀得他浅淡的头发几乎透明。他似乎不太爱穿圣职服装,即使在缀满扣子的黑色修身长袍下,他庄严高雅如同一尊神像,我几乎遏制不住自己看向他。
“阳介,我们要去哪里?”
“你家。”我单刀直入地说,悠微张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但没有发出声音。我现在知道了,他无波澜的表情里实际藏着许多情绪,他不说我也不会戳破——不如说,面无表情的他让我觉得十分可爱。
“怎么,该不会怕被发现,我们敬爱的执事家里其实像个techno俱乐部?”我抱起手臂调侃道,他终于笑着让步了,只说让我别被吓到。
但结果我还是被吓到了。这个家——我怀疑是否有资格称之为家——空无一物,除了不得不置办的家具之外,没有家人照片,没有挂钟,没有摆件,就连和宗教有关的圣像或十字架都没有。要不是它一尘不染,我真要怀疑是否有人居住在此。
“难以置信……”我喃喃道。
“怎么样,我可是给你打过预防针了,不要轻易踏入神职人员的领地。”悠靠在门上淡然说道,我的震惊似乎让他获得了某种落入预期的快乐,“但是一旦踏入了,就要接受应有的惩罚。”
“什么惩罚?”我下意识地接话,目光还在搜寻着这个家里可能存在的任何生活痕迹。没有,的确没有。
“魔法的惩罚。”悠砰地一声打开冰箱,里面竟整齐地摆着食材,虽不至于满满当当,但和外面这个不毛之地比起来,冰箱里的这方天地似乎更为宜居,“想吃什么?可乐饼?”
我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吃这个?”
“我自有我的线人。阳介今天在弥撒时做了那样充分的准备,我也不能输啊。”悠挤出一个严肃的表情。“别看家里是这副样子,做饭对我来说也是每天的仪式——对了,还有葡萄酒。”他把酒从冰箱下层拿出来,从抽屉里找出开瓶器放在一边,然后拿起刀开始熟练地给土豆去皮。
悠真是一个奇特的人,我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儿,似乎也插不上手,于是转而拿起开瓶器,准备先醒醒酒,至少让我派上点用场,然后——
“啊!”我惊呼起来,右手手掌鱼际被开瓶器划开一道口子,血溅到厨房台面上,在惨白的房子里鲜艳刺眼。
悠瞥了一眼便急忙洗好手来察看我的伤口,尽管我再三表示这在我不幸的生活中再寻常不过,他还是执意要去拿医药箱——这个家徒四壁的地方竟还应有尽有。
“对不起,阳介,是我没照看好你。”悠的语气满是歉疚,“是这个开瓶器的问题,它一直不太好用,不是你的运气问题,谁用都很容易划伤。怪我一直没舍得换新的。”
我对悠笑笑。“小时候看推理剧,有一集的女主角家里就有个坏掉的开瓶器,她的每一任情人都在同一个位置划伤了手。”
“啊,那个我也看过。”悠打开药箱,“最后警方就是靠这个一样的伤口锁定了杀害她的人。所以阳介可不能杀我,小心暴露哦。”
“你都在想什么啦!”
他跪下来,托着我的手背,用酒精棉从伤口上一路浅浅按下来,我痛得吸气。悠轻轻吹了吹伤口,然后用叠好的纱布盖在上面,拿医用胶带缠住拇指根部,又绕过整个手掌。他略带凉意的手指不时点触着我的皮肤,我呆呆地望着——漂亮的包扎。
之后的半小时,悠坚决不让我进厨房半步,直到他把可乐饼和酒杯都端到餐桌上。炸物的香气弥漫在寡淡的房子里,有种诱人但又违和的感觉。
“虽然算不上什么正式的晚饭,但阳介强闯我家在先,禁止提出不满。”悠帮我倒了半杯葡萄酒,然后与我碰杯。
可乐饼的美味毋庸置疑,但这只是悠的一百条完美能力之中的一条而已。我放下筷子,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如果你能天天给我做这种不够正式的晚饭,我愿意天天强闯你家。”
我们都笑了起来。
“说起来,我一直以为领圣餐的时候,酒杯是会传给每个人都喝一口的,今天看好像不是那样。”吃完饭后,我们继续边聊边喝着,一瓶酒已经快见底了。
“基督教电影里是那样演的,对不对?”他撑着头看我,眼神已经有些迷离,“天主教仪式里只有主持仪式的司铎会喝一口,教徒是不碰的,防止基督的圣血洒出来。”
我发出遗憾的哀叹:“我还一直觉得分享酒杯是件庄重又浪漫的事情呢,你想,用布擦掉自己的唇印之后递给下一个人,这不是很像——间接接吻吗?”然后我突然意识到,这种露骨的话怎么能在悠面前说出来?
“啊对不起!这会不会太亵渎了?”
悠温和地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听上去确实很浪漫呢。”
“对吧?!还是你懂我!”我大呼小叫起来,“我真喜欢你——别误会,是朋友那种喜欢。”
悠眨了好几次眼睛,喉结动了一下,脸上泛起红晕,对于这个家来说,他此刻的温度太高了。我们之间忽然沉默下来,他看着我,我看着他,谁也不开口,直到鬼使神差地,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移向面前的酒杯。
我端起高脚杯啜饮一口,缠着纱布的手拿起餐布一角,擦拭掉边缘的唇印,再将杯子放回桌上,缓缓推到他的手边。玻璃杯底在木桌上发出不畅的吱吱摩擦声,红色液体无辜地摇荡着。
悠出神地看了一阵,直到杯中液体不再摇晃,然后他慢慢举到唇边,在方才我的嘴唇触碰到杯沿的位置留下一个吻,仰头将剩下的酒全部喝了下去。
[9] Requiem
「主啊!请教导我晓得我有结束之日,
我的生命有一终点,而且我终将离去。
看,我的年日,在祢面前窄如手掌,
在祢面前,我的一生,什么也不是。」
伊戈尔神父离开的第二天,教会里的一位信徒去世了。年龄不大,是突发疾病。我对他印象不深,只记得家里经营着传统染坊,他的儿子倒是偶尔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常常是一头金发,骑着摩托车从教会门口呼啸而过。
等我赶到巽屋时,他穿着和服的夫人平静地跪坐在地上,完二披着外套在内屋走来走去,时不时焦躁地用手捶打隔门,除此之外还有几个没见过的面孔,多半是逝者生前的亲友。
巽先生是家中唯一的天主教徒,似乎是年轻时接受了洗礼,所以在我用圣油擦净他的身体后,只简单读了追思的经文,免去了家人唱圣歌与祈祷的仪式。
“很抱歉,夫人,因为神父暂时不在,明天的弥撒只能由我代为进行。”我在完二的母亲面前跪坐下来,向她微微欠身,“但请您放心,助祭主持葬仪是合乎教规的,巽先生的灵魂必将安稳地进入天国。”
完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种人也能上天堂?”
我从他的身上看到了我被压抑在俗世里的影子,他的自我从未在父亲身上和社会上获得认可,即使那人已经不在世上了,孤独和焦虑仍会像魔鬼一样纠缠不休。没有信仰的他又将如何获得救赎?
“完二,就算你不能对父亲保有敬意,至少应该尊重神职人员。”巽夫人斥责道,然后转向我,“请原谅我无礼的儿子。我们非常感激您能主持仪式,鸣上执事。”
我离开的时候,完二已经不再走来走去,颓然地坐在角落里,低着头。我握住胸前的十字架——他比我幸运,因为母亲的嗔怪落在他身上时分明是温柔的。
所以我似乎能明白为什么第二天清早,这个染金发的年轻人会特意找到我。穿着黑色西装的他看起来像浑身有蚂蚁在爬,一会儿把袖子卷到小臂,一会儿揪着衣领转动脖子。
“抱、抱歉。”他扭头看着地上,“昨天我不是想冒犯你的信仰。”
“没关系,”我握住他的手,“你也承受了很多痛苦吧,发泄出来没关系的。”
他愣了一下。“他…不是个合格的父亲,老妈身体不好,但他还是总在外面喝酒,回来就揍我——不过那是我小时候了,十几岁之后他就打不过我了,但还是一直羞辱我,说我不像个男人。可我,可我只是喜欢做编织和缝纫,这有什么不对吗?”
我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他对我的期望是错的,但心里又没法那么坚决。我半夜在街上飙车,去和人打架,想要变成真正的男人,但我越这么做就越烦躁……直到条子终于找上门来,老妈哭了……”完二又低下了头去。
“现在我二十五了,连自己想做什么都不知道,连自己……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都弄、弄不明白!然后他啪地一下就死了,我都不知道应不应该伤心。他倒是落得轻松,这个不负责任的混蛋!但就算是这样,就算是这样我也无法恨他……”
“因为完二比其他人都要温柔。”我把他的手又握紧了一些。“而且你已经知道了自己想做什么,不是吗?”
“鸣上执事,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爸这种人和你会有着相同的信仰,你看起来……比他好了几万倍。”
我想告诉他信仰只是属于自己的事情,又想告诉他其实我也背负着太多外人看不见的罪,但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巽君,”一个沉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恕我冒昧,可以允许我参与送别令尊的仪式吗?”
完二瞪大了眼睛。“白钟警官?”
这个身形清瘦、个子不高的人似乎就是完二刚刚说的「条子」,没有穿警服,而是和完二一样穿着黑色西装,分明是做好了要参加弥撒的准备,表情非常坚决。
“我知道这本应该是只有家人参加的仪式,但我也想看到巽君好好道别,放下一些事情。”
他们最终沉默地一前一后走进教堂。
然后盖着白布的棺木被列队抬进来,我向其洒圣水,直至棺木安放于圣坛之上,围绕在众多蜡烛间。我望着烛光摇曳,内心祝福这位我几乎素昧生平的上帝子民去到彼岸。之后,我将象征基督的福音书放在棺木上,为逝者和逝者亲属祈祷——我应该不带任何私念,全心全意地为他们所有人祈祷,但我最想为那个迷途的、倔强的、伪装坚强的年轻人祈求幸福。
没有了合唱葬歌的环节,教堂里播放着福雷的安魂曲。我看见完二悄悄用手擦着眼睛,白钟不发一言,把自己的手帕悄悄塞进他的口袋中。
仁慈的主耶稣,请赐予他们安息,赐予永恒的安息。
[10] Confession
有一件事我从未向任何人说起。
并非我的朋友们对此一无所知——至少雪子知道,因为在我们读高中的几年里,那是八十稻羽发生的最大事件。
无差别连环杀人,凶手至今未落网,甚至不知道样貌,连通缉都无从着手。被害人有电视台前女主播,隔壁学校的老师,还有……我的学姐。
小西学姐。
“小花。”她笑着叫我。风吹动她的长发,我的心泛起一圈圈涟漪。
学姐,可以和我一起去音乐节吗?我手里攥着两张票,紧张地练习了整整一周这句话,想象我们并排坐在草地上,随着音乐晃动脑袋,彼此说笑。
结局是我没有说出口。我把票送给了体育社的两个好朋友,然后窝在家里打了一整天游戏。
小西学姐的生命永远停在了十八岁,在打工回家的路上,她被人残忍杀害。我不知道是用什么手段,因为我没有读新闻标题以下的任何内容,或者我强迫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那天是音乐节。
我忘记的事情还有很多。
两天前在悠的家里,当他的嘴唇碰到血红的葡萄酒时,我忽然想到死亡。像是多年来拼命地抓着生之欲望,已经忘记了生的对面是死,猛然回忆起来一般。
我不理解为什么,明明那一瞬间我的心几欲为他沉醉。但小西学姐的脸挡在了悠面前,她并不看我,却斜望着空中,卷发垂散下来,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从她失焦的眼中流下两行血色的泪,直至滴进酒杯里。
我的酒全醒了,匆匆离开了悠的家,失礼且狼狈。
整整两天,我没有给悠发信息,也没有接到他的,自然也没有在教会或唱片店或任何地方见面。
直到晚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小熊冲进家门就对我说:“阳介,我今天经过教堂发现没有开门,师父不会生病了吧熊熊!我记得他告诉过我只有礼拜一休息的。”有一瞬间,我差点怀疑是不是我这个异教徒的不洁通过酒杯传染给了他。但这个想法实在太蠢了,我摇摇头。如果悠生病了,我不可能放下他不管,让他独自在那个冷清得像太平间的房子里——不,不要再想到死了。
我叮嘱小熊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拿出来晾,然后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出了门。为了赶时间,我骑上自行车去悠的公寓,到了楼下却发现灯没有亮。我想他可能真的生病已经睡下了,想象他不再挂着那副温和的不为所动的表情,而是痛苦地蜷在被子里,手抓着床单,皮肤渗出一层薄汗。
出门太急忘了拿上耳机,我漫无目的地推着自行车走在街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竟来到神田教会门口——大门关着,但彩色玻璃窗还透着微光。
我试着推了一下门,开了。
晚上的教会超乎我想象地宁静,侧廊的灯光全部熄灭,只有管风琴在大门上方闪着细弱的金属光亮。我穿过笼罩在黑暗中的一排排教堂椅,如同穿行在冥界的暗河中,忽然涌出一种冲动,想要真心真意地为许多人祈祷,为悠,为小熊,为我的父母,为我的朋友们。为小西学姐。
教堂深处有微弱的音乐声,我放弃了祈祷的念头,朝声音的方向走去,在诗班席渐近的昏黄灯光中接收到了某种恩典。
“东乡吗?”从里面传来悠的声音。
我停住了脚步。他在听《谋杀歌谣》,是上周在我店里买的。
“呃,是我。”我走进里间。这似乎是一个接近办公室的地方,桌上放着很多资料,一排顶到天花板的柜子摆满了福音经文和宗教学书籍,悠正在柜子前找着什么。他转过身来。
“阳介?”
我一时说不出话。悠身着隆重的纯白罩袍,胸前印着金色的十字架,漂亮的纹样缠绕在宽大的袖口,又从两肩垂至小腿。从他身上散发出无上的庄严、纯洁与悲悯,我不敢凝视太久。
“塞巴斯蒂安。”我轻声道。
“什么?”
我抬起下巴指了指他身后挂着的画像,赤裸上身的美少年绑在树上,膝盖、大腿和肩膀被箭射穿。“所以,Nick Cave的恶魔音乐,你这副打扮,加上性感的圣徒画像——大晚上的,你在干什么?”
“看来阳介大学时没有翘掉美术史课。”
我笑了。打扮得犹如天神降临的悠说这种话真的很奇怪。
“昨天有一位教徒去世了,教堂为他举行了葬礼仪式,没有对外开放。”他走到我面前,“弥撒的流程很长,所以这两天没能抽空联系你。”
“啊,我很遗憾……”他没有说谎,悠当然不会说谎。
“但他的家人似乎从他的离世里获得了一些启示,这样想来死亡也不会那么悲恸了。”
但愿如此,但愿我也能如此,那就好了。
“阳介……”悠越过我的肩膀望向远处,“那天你走得匆忙,我以为我做错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
“不,你没有做错什么,而且这两天……我也很想见你。”我踌躇地说道,“只是我太害怕了……刚刚我走进教堂,突然觉得脑内有个声音在叫我忏悔。”
悠沉吟了两秒钟,仿佛测量着我和神之间的距离,然后问道:“阳介,你想做告解吗?”
“可我不是教徒……”
“没关系,以我的职位也不能听告解。”悠微笑起来,“所以对你我来说都是越界。仅限今晚,要不要试试?”
我呆滞地点点头。但悠让我等他一下,他得换回平常的衣服。
“既然如此,我们就把这当作一次朋友之间的坦白吧,和信仰无关,只是我想知道关于阳介的事情。”他在我面前一边换衣服一边自如地说道。
“这是教士法衣,我只有很重要的日子才会穿,比如节日,还有像今天的葬礼,总觉得我对于这种隆重的衣服来说还是太年轻了。”他脱下来后两手提着袖子,在身前比给我看,“除了这样的白色,我还有绿色和黑色的。阳介觉得好看吗?”
我忍不住笑了。他在把教堂当秀场,太狡猾了,这个天生的明星,在祭台和舞台上都将颠倒众生。
“这是圣带,阳介应该经常见到神父披在肩上。”他犹豫了一下,“上个礼拜日我挂上圣带时忘了亲吻十字架,被伊戈尔神父说了一通。”
是因为我吗?多半是我自作多情了。
“是不是很像中世纪修士?”现在他只剩下纯白的、及脚踝的长袍,袖口有着简单的刺绣,腰身收得很紧,他宽阔的肩把几乎没有剪裁的麻布撑出雕像一般的轮廓。“这用来净化心灵,纯净欲望,防止恶魔入侵……但是阳介不信这些,所以你可以认为它的实际作用是把常服和圣袍隔离开来。”
他灵活的手指解开腰间的束缚。“这确实是中世纪一直到今天还在用的苦修麻绳,我想应该象征着…贞洁。”宽松的袍子陡然散开,在他身上垂坠出漂亮的褶皱。
悠把一件件衣服挂好,终于变回了那个穿着黑色修身衬衫的悠。他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硬挺的白色插片,一下从领子里抽出来,接着解开两粒扣子。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敞开的领口,尽管只有一点点。我心虚地移开视线。
“走吧。”他不知何时已经倒了两杯加冰威士忌,递给我一杯后自己朝门口走去。我跟在他身后默默前进,发现他妥帖的头发因为换衣服而变凌乱了些。
我们一前一后重新回到晦暗的教堂里,他示意我在另一边坐下,然后拉开告解室的门,把自己关了进去。告解室的这一头没有门,但仍然很逼仄。透过中间有着细小网格的窗,悠的存在像一盏微暗的灯。我看不见他的模样,但我知道我们离得很近,他的呼吸声就在耳边。
“我……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我两手握着冰凉的杯子放在腿间,把杯里的冰块摇晃出轻微的撞击声。
“你应该说,求神父降福,准我罪人告解:我由上次忏悔到现在已有……”
“可我不……”我急忙打断他,悠淡淡地笑了。“我知道,阳介。那么由我来问你吧——你在害怕什么?”
我望着一窗之隔模糊的影子,眼前闪烁起来:“我害怕……死亡。”过了半晌,我喃喃道。
“不是我自己的死亡,是他人的。确切地说,小西学姐——不,她再也不是学姐了,我已经比那时的她大了十岁。”我把那时的事情通通说了出来,十几岁时热切的爱意,没能递出的告白,残酷的杀害,小镇的流言,创伤性遗忘,青春散场,持续至今无休无止的逃避……一直到前天在悠家里见到的异象,圣母泣血的幻影。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一次音乐节。十一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应该为学姐的死负责,或者说,杀死她的人就是我。”我的声音颤抖得连我自己都快认不出来了,酒杯已经见底,只剩下冰块在打转。“如果那天我和她在一起,小西学姐就不会死。是,死的可能会是别人,我知道,我知道的,这就是没有道理的事情,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公平,但我就是那样自私地想留住她。其实我也很明白,那一天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我的告白,她根本不喜欢我,从头到尾只有我在一厢情愿,但命运太可笑了,偏偏是那天,偏偏是她……为什么,为什么学姐非死不可呢……”
我滚烫的眼泪滴在杯中的冰块上,但冰块不会为此而融化半点,只是溅起绝望的细小碰撞声。
悠有许久没说话,我听见那一头也传来冰块在液体中旋转的声音。然后他再次开口道:“阳介,我不会安慰你说主会让死去的人复活。死就是荒谬的事情,是最终的仇敌,对人和对神都是如此。我明白,而你自己也很明白,真正的罪人不是你,你没有杀死任何人,你很勇敢地在重新对抗它。你的武器就是努力地活下去,不要撇下关心你的人,也不要停止思念……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人一定要祈求神的原谅吗?”我仰头闭上眼睛,“我不愿被赦免。”
我又看见小西学姐了,仍旧戴着玛利亚的蓝色头巾,长发与圣袍一路垂落到地面,月光照在她低垂的脸庞,红色的泪从眼眶中流出,一直流到膝上死去的瘦弱身躯上,那是——我自己。我望着这景象说不出话来。
然后黑暗中伸出一双手,缓缓拭去她所有的眼泪,任由血流到手臂上,又将怀中那具躯壳接过来。我认得出那双手。
“小花。”学姐笑着叫我,逐渐消失在晚春的柔和光线里。
我睁开眼,从窗格里找对面的身影,却听见另一侧门打开的声音。悠离开了吗?
……
“我现在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赦免你的罪过。”
神圣的声音如同从高远的地方降临到此。他站在我面前,将最后一点昏暗的光线挡在身后,仿佛那光从他周身四散开来。我分辨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把右手伸出,将手背朝向我。
我跪下来,颤抖着托起他温热的掌心,深深地吻他的指节。
TBC
【00:00】圣甲虫:谎言之神的第一个故事
她烧掉一幅画。
最先融化的是表层的上光油层,它几乎在一瞬间就化为了液体。随后所有颜色的油彩都失去了支撑,像逃难一样奔入火焰,让整张画布都燃烧起来。价格不菲的画框也着了火,噼啪着开裂、变黑。
带着闷重香气的烟雾很快充满了室内,家具摆设在热浪中影影绰绰地扭曲,蓝紫色的火光明亮异常,却无法真的照亮任何东西。坐在丝绒靠椅里的女人屏住呼吸,没有被烟尘呛得咳嗽,她的双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面前足有一人高的熊熊火焰。
按照常理,一幅油画根本燃不起这么大的火。
当看到一个怪异的人影从火中走出时,女人僵直的面孔上浮现出一抹笑容。她站起身,张开双臂迎接祂的到来,语气中难掩激动:“谢天谢地,仪...
她烧掉一幅画。
最先融化的是表层的上光油层,它几乎在一瞬间就化为了液体。随后所有颜色的油彩都失去了支撑,像逃难一样奔入火焰,让整张画布都燃烧起来。价格不菲的画框也着了火,噼啪着开裂、变黑。
带着闷重香气的烟雾很快充满了室内,家具摆设在热浪中影影绰绰地扭曲,蓝紫色的火光明亮异常,却无法真的照亮任何东西。坐在丝绒靠椅里的女人屏住呼吸,没有被烟尘呛得咳嗽,她的双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面前足有一人高的熊熊火焰。
按照常理,一幅油画根本燃不起这么大的火。
当看到一个怪异的人影从火中走出时,女人僵直的面孔上浮现出一抹笑容。她站起身,张开双臂迎接祂的到来,语气中难掩激动:“谢天谢地,仪式成功了。想必你一定是那位,掌管才华、灵感与艺术的,缪斯女神……”
“很遗憾,我可不能承认我是。”火焰中的身影摇了摇祂生着双角的怪异头颅,“毕竟缪斯女神的真容难以捉摸,无人知晓。她或许美,或许丑,或许只有一位,或许有很多位,或许从未存在,或许世上众人皆是她。或许我也是她一个毫不知情的化身,而若是那样就犯了大忌——因为我口中说出的所有话,都必须得是虚假的才行。”
此时此刻,女人透过烟雾,看清了来人的容颜。比起女神,祂显然更像传说中毕生被困于迷宫的一头怪物。方才的说辞也让祂的身份昭然若揭——这形貌古怪的神灵,正是谎言之神本尊。这位性情乖张的神灵从地上捡起一小片没烧尽的画布,仔细端详上面的色彩和笔触,突然祂手指间窜起火苗,将这一小片画彻底灼成了灰。
“你提供的祭品过于平庸粗陋了,艺术中介麦昆女士。”谎言之神故作失望地说,“若是你的画廊中只有这种藏品,那想必穷尽一生也不会得到缪斯女神的垂青。不过,既然你见到了我,我也不会让你空手而归。就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和你奉上的祭品一样,一个无比虚伪矫饰,而又老套拙劣的故事。”
詹宁永远都不会知道圣甲虫女士的真名叫什么了。她小时候见过那个女人在信封上用浮夸的笔迹拼写自己的名字。小詹宁只认得出前三个字母,都是辅音,她还没学会如何读这样的词。女人望着腼腆成一团的她开怀大笑,说没关系的小松饼,你想叫我什么都可以。
真的吗——她说——她开始叫女人“圣甲虫女士”。女人曾经送给詹宁一整套讲古埃及文明的纪录片碟片当生日礼物,里面详细描述了古埃及人如何视蜣螂为神圣,给它起名圣甲虫,又用金箔和植物榨出的汁液为它染色。年轻男女光裸上身,采下河边花草,挤压出汁液,放在烈日下发酵,暴晒,然后就能得到一种鲜艳饱满的深蓝色染料。他们会小心地将这染料拌上香膏,涂在早已被杀死的圣甲虫壳上。
女人总是穿着和备受喜爱的圣甲虫尸体一样的深蓝色衣服。
女人每次来詹宁家做客,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和响亮的笑声都会如法老似是而非的诅咒一般,蔓延在每个人身上。
在此必须申明一点:詹宁从未讨厌过圣甲虫女士。虽然她打扮夸张,举止过于热情,但毋庸置疑是个有趣而慷慨的好人。她是詹宁妈妈大学时的好友,毕业后也一直保持着联系,会在所有节日给詹宁准备包装精美,喷着香水的礼物——油画棒、马克笔、速写本、十字绣手工套组。
圣甲虫女士会和詹宁一起坐在桌前,给儿童填色画本里的小娃娃小动物小屋子涂满颜色。她总用手臂揽着詹宁的肩膀,让肥厚的劳丹脂甜香从四面八方环绕过来,像热带岛屿周围漩涡状的洋流。
给这里涂上最浅的嫩黄色,怎么样?
詹宁很喜欢读书绘画这类室内活动,她没有许多玩伴,个子比同龄女生高,却不擅长奔跑。学校里有个女孩,邀请她在公园滑梯下的角落里玩过家家。她将路边摘来的,黏糊糊的花草插在自己的头发里,却一朵也没有给詹宁。詹宁问的时候,女孩就说:你演爸爸。
爸爸要做什么?
爸爸要打人呀!女孩兴奋地说,现在,你可以打我了!
詹宁从善如流地照做,然后女孩就哭了。哭声引来家长,詹宁因此被禁足两个礼拜。禁足期结束的前一天,杀人狂连环作案的消息开始在城里蔓延。
詹宁坐在卧室的电视机前,观看古埃及人向千年后的世界传授他们在死人身上堆积珠宝的本领。她手捧一杯热巧克力,是圣甲虫女士为她亲手调制的,用了她带来的,上好的可可粉。她能听见圣甲虫女士在客厅里与詹宁母亲大声聊天,讨论那个杀人狂的事情。
事实上,他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开始作案,但第一个人的尸体被发现时,没人会往连环杀手身上想。是意外。是情杀。是仇杀。第二、第三个人死掉之后,事情的性质才开始悄然改变。
治安局已经找到了五具尸体,关于凶手却迟迟没有线索。纪录片讲到一队盗墓人曾经挖开墓穴,看见棺材里镶满宝石,十分雀跃,这时密密麻麻的宝石却突然动了——原来那些并不是宝石,而是一大群色彩斑斓的甲虫。正当他们疑惑这甲虫为何能在没有饮水与食物的墓穴中存活千年,身后的石门发出一声巨响,轰然关闭。
就这样,他们知道了答案。
杀人狂作案毫无规律,受害者来自各行各业,彼此之间也不认识,共同点是都非常年轻,最小的只有十二岁。因此治安局向公众发出了警告,让学校停课,家长看好自家的少年儿童,不要在非常时期独自出门。每家每户都闭门不出,严防死守,詹宁禁足的日子就这样无限期延长。
“你知道的,我没结婚,没有孩子,一个人住……到了晚上,我总是很害怕……”圣甲虫女士用一种戏剧化的夸张口吻连连诉苦。最近她的确频繁造访,每次来都带着价格高昂的点心和礼物,还会陪詹宁玩上好一会,一起看电视,做手工,画手绘贺卡。詹宁因此很欢迎她,只是她的母亲有些担忧,叮嘱圣甲虫女士一定要多加小心,千万别在出门或回去的路上遭遇不测。
放心,我听说那个凶手只杀年轻人,青少年,我早就不在此列啦!
圣甲虫女士哈哈大笑。
可别这么说,据说一开始死的都是女性,治安局还因此将案件定性为仇女犯罪,但你猜怎么着,就在前天,有个男孩遇害了,他是校足球队的,不听劝阻偷偷跑出去训练,尸体被丢在荒郊野外……
圣甲虫女士依旧不以为意,她安慰了詹宁母亲几句,便走进房间与詹宁打招呼。她们在纪录片的伴奏中一起用剪碎的旧杂志和旧窗帘布做拼贴画。圣甲虫女士带来了有彩色闪片的胶水,詹宁觉得很新奇。
给这里涂上亮晶晶的粉紫色,怎么样?
声音沉缓的旁白说,古埃及人要将木乃伊的大脑搅碎,器官取出放在罐子里,由不同的神明守护。只有心脏会留在木乃伊体内,但要在上面放一只雕刻精美的圣甲虫,由它负责守护法老的心脏,以及寄居在心脏里的灵魂。
给这里涂上薄荷绿色,怎么样?来,我教你——用大量白色,混上绿色和一丁点蓝色。
圣甲虫女士抚摸着詹宁的头发,盛赞她如何有创意,如何有审美,简直是个小小的艺术家。詹宁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有些扭捏地推阻说都是圣甲虫女士的功劳。
“圣甲虫女士,要是您有个女儿,一定会比我更加出色……”詹宁忽然说。
“但我可不打算要女儿呀。”圣甲虫女士愣了一秒,又快活地笑了起来,“我有你就够了,可爱的小詹宁!”
女人眨巴着睫毛卷翘的大眼,一把将詹宁搂进怀中,“再说了,想要女儿,就得找个男人结婚,天知道会遇上什么样的人……”
詹宁在圣甲虫女士芳香扑鼻的怀中沉默不语。
她不知道爸爸在家里要做什么,因为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抛弃她们母女离开了家,一去不回。
再大些后,她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是她小时候意外受伤,进了医院,要输血的时候查出来她并非父亲亲生。
给这里涂上干干净净,空无一物的白色,怎么样?
一具具光滑年轻的尸体被接连发现,治安局找不到受害人之间的联系,也无从推断连环杀人狂的作案动机。或许他只是个随机杀人,以此取乐的疯子,对年轻人下手只是因为他们不安分又容易轻信人……
詹宁母亲的公司死了一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实习生。在一天晚上,她接到一个电话,让她赶回公司处理一件被这桩凶案扰乱的紧急事务。放下电话的母亲犹豫片刻,她有点想把詹宁带在身边,但末了还是拨通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圣甲虫女士热情的声音从听筒里溢了出来——
帮你照顾一晚詹宁宝贝?当然没问题亲爱的!让我照顾她多久都没问题!住到你家都没问题!
圣甲虫女士风风火火地来了,穿着她亮眼的宝蓝色塔夫绸衬衫,像一只跳求偶舞的大鸟。她带来几大团蓬松的绒毛,打算和詹宁一起扎羊毛毡。卧室的电视里依旧播放着古埃及纪录片,圣甲虫女士送过詹宁其他碟片,但詹宁总喜欢反反复复看这部。沙漠的色彩沉郁而辉煌,身躯黑亮的苦力日复一日迈着扎实的步伐,将一块块巨石垒成金字塔。
詹宁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呀?圣甲虫女士轻快地问她。
我想做……能赚很多钱的工作。我要赚钱给妈妈花。
真的吗?你很有画画的天赋,有没有想过,当一名了不起的画家?
给这里涂上闪闪发光的金色,怎么样?
詹宁摇摇头,她说纪录片里的画家最后都穷困潦倒,独自死去,她可一点儿都不想变成那样。
真可惜!圣甲虫女士叹了口气,以一种娓娓道来的口吻开始讲述她年轻时最崇拜的艺术家。她说那位雕塑家,才华横溢又惊世骇俗,作品充满怪异而动人的灵感。然而深入了解后,她发现这位雕塑家早年的作品实在普通。
你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发生了脱胎换骨的转变吗?圣甲虫女士用指尖挑起一撮毛絮,撅起嘴将它吹跑。
是在她目睹了自己的父亲,残杀了自己母亲之后。
圣甲虫女士说,她后来又对许多艺术家进行了调查,发现他们都或多或少经历过某段骇人听闻的可怕经历——目睹凶杀、经受虐待、死里逃生……对于寻常大众来说,这些事情无疑是彻头彻尾的噩梦,但对于另一些天赋异禀的人,唯有此类极端环境带来的灵魂震悚,能撞开世俗规则的桎梏,将他们从庸碌的尘世,带向艺术的殿堂。
“所以,我的小詹宁,告诉我吧……”圣甲虫女士握住詹宁的手,说。
她无论何时何地都戴着天鹅绒质地的黑手套,在任何地方都不会留下一点指纹。
“连环杀人狂犯下的那些,惨绝人寰的凶案,是否令你灵感迸现呢?”
詹宁躲开圣甲虫女士热切的目光,她的大眼睛无助地四处张望。她望向圣甲虫女士送她的毛绒布偶。她望向圣甲虫女士与她一起搭的玩具屋。她望向装裱在画框里,她用圣甲虫女士给的九十六色彩色铅笔绘制的风景画。
她望向尸横遍野的古埃及纪录片。
她望向贴在墙上的,圣甲虫女士与她一起做的剪报拼贴画。
这时她才注意到,在蕾丝花边、亮片胶水与花朵贴纸的装饰下,分明有一张鲜血淋漓,双目翻白的脸。脸下是一截发青的脖子,以及市高中足球队队服。
是那个偷偷跑出来训练的足球队男孩。
但是,这个男孩还未成年,他的死状又过于凄惨,因此所有登报的照片都打了厚厚一层马赛克。
那这张露出了他的脸的照片,是从哪里来的呢?
詹宁在一瞬间弹跳起来,她推开圣甲虫女士,疯狂地冲出卧室。圣甲虫女士在后面追她。从卧室,到客厅,到厨房。
没有人去关卧室门,古埃及纪录片的旁白响彻整座屋子,和圣甲虫女士喋喋不休的嚣叫混杂一片。她叫着:“亲爱的,小蛋糕,小甜心,等等我,听我解释,我没有谋杀任何人。”
“我杀掉的都是我自己,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圣甲虫女士声称,她有复制自己的能力,但是每个复制品都会与她本人有细微的差距。因此她不断复制出婴儿时期的自己,制作复制品的复制品,让他们一点点变成和自己外貌性情乃至生理结构都迥异的产物。
然后,她潜入医院的新生儿看护区、孤儿院的接待室、别墅里的婴儿房,红灯区的垃圾堆,将这些复制品送进大相径庭的人生。
“你确实不是你父亲的女儿。”圣甲虫女士气喘吁吁地说,她跑得脸色红润,汗津津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容,“也不是你母亲的——我来探望她时,偷偷用你换掉了她生下来的那个婴儿,你知道的,小婴儿长得都一个样。”
“古埃及人,将尸体用防腐的膏油与香料层层涂抹,再紧紧缠上麻布,包裹成圣甲虫虫蛹的形状,以准备迎接重生……”
圣甲虫女士说,她做这些,都是为了让某一个,在叠加的误差中阴差阳错获得了惊世才华的自己,实现成为大艺术家的梦想。
詹宁想要找电话,她要报警,她要喊妈妈回家——不,也许她不该回家。方寸大乱间,她竟然被圣甲虫女士逼进了死角。对方眼眸湿润,神色恳切,似是要与面前小小的女孩吐露心声。
“你问问你母亲,就会知道,我从小到大一直喜欢画油画……但成为画家这种事情,不是靠一腔热爱就能成功,更多的是,需要与生俱来的天赋。再多的努力在天赐的灵光面前,都一文不值。”女人说,“所以,发现某一些复制品永远不可能成为大画家后,我就把那些一文不值的假货都杀死了——你说,这算不上什么罪恶吧?”
幼小的詹宁瑟瑟发抖,她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甚至不敢与圣甲虫女士神采奕奕的双眼对视。
低沉的男声讲述着,欧洲的画家如何从木乃伊身上提取棕黑色的颜料。
给这里涂上黄昏的暮色,怎么样?
圣甲虫女士扑上前死死抓住了女孩,她狂热地赞美她,爱抚她,说她是无数失败品中,唯一一件成功的杰作。不世出的天才,艺术灵气的结晶,泥沙中找到的金砾……
“如果你也不想追求艺术事业,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她用细长的手指摩挲她的脸,像昆虫贪婪的口器。“金钱,责任,家庭……这每一样东西都不该困住你。你生来就无父无母,与常人决不相同。说吧,说你将学习绘画,成为一名画家……”
詹宁举起手,像是要回握住圣甲虫女士的手。
这时,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手中原来一直紧紧攥着做羊毛毡用的锥形针。
给这里涂上红色,怎么样?
给这里涂上泛白的黄色,怎么样?
给这里涂上最深,最深,比世界上最神秘的墓穴还要深的黑色,怎么样?
“古埃及人坚信,是圣甲虫将每天的朝阳托举到了地平线上,拥有这般神奇力量的圣甲虫,必定能将死者的灵魂送上天堂。”
“然而,圣甲虫日复一日滚动搬运的,不过是粪球罢了。”
詹宁的母亲回到家后,立刻尖叫一声晕厥了过去。邻居打电话报了警。治安官经过调查与问讯,还原了事件经过。
詹宁的禁足期就这样结束了。
但是,她再也没有回到过操场上与公园里,与同龄的孩子们一起玩乐打闹了。她开始害怕擦伤,害怕跌倒,害怕过马路时被酒驾的司机撞倒,就连下楼梯时也小心翼翼。她宁可一直留在屋里,用那些圣甲虫女士留下的彩铅、色粉和水彩笔,一张一张地画画。
给这里涂上光彩照人的蓝色,怎么样?
当母亲问起,詹宁只说,这是因为她就喜欢画画。
她说,她想要长大以后当个画家。
詹宁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她真正害怕的是自己在某一天受伤流血,被送进医院,然后让所有人发现,她也不是妈妈的女儿。
LADY SCARAB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