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荆回廊/北玄】睡前故事-4
本来应该昨晚修但太累了,所以从睡前故事变成了起床故事(ӧ◡ӧ
本章有猫猫打架。
4.
遥城郊外的这座高山被大片的农场和林区围绕,交通不算便利,山势也不算平缓,于是当局疏于开发,甚至缺乏照明和一条基本畅通的山道。曾经被简单辟出的土路在历经春夏二季后就被盖住了大半,当地气候湿润,软烂的泥土和一茬茬倒枯腐坏的植物彼此堆叠,半空则不时攀过恣意攀附生长的藤蔓。晴夜中,枭类与秋虫的低吟组成了山间的梦呓,偶尔有小型的野兽从蛰伏的树丛间掠过,窸窸窣窣地发出合奏。
北洛和玄戈先是靠着裂空赶了一段路,在越过半山腰后改为徒步行进,以更好地辨识周围的环境和动静。探路主要由北洛来做,他自觉走...
本来应该昨晚修但太累了,所以从睡前故事变成了起床故事(ӧ◡ӧ
本章有猫猫打架。
4.
遥城郊外的这座高山被大片的农场和林区围绕,交通不算便利,山势也不算平缓,于是当局疏于开发,甚至缺乏照明和一条基本畅通的山道。曾经被简单辟出的土路在历经春夏二季后就被盖住了大半,当地气候湿润,软烂的泥土和一茬茬倒枯腐坏的植物彼此堆叠,半空则不时攀过恣意攀附生长的藤蔓。晴夜中,枭类与秋虫的低吟组成了山间的梦呓,偶尔有小型的野兽从蛰伏的树丛间掠过,窸窸窣窣地发出合奏。
北洛和玄戈先是靠着裂空赶了一段路,在越过半山腰后改为徒步行进,以更好地辨识周围的环境和动静。探路主要由北洛来做,他自觉走在前面,靠着黑曜世界练就的野外经验观察脚下的痕迹和四周的声音,玄戈在他身后几步之内,微垂着头,心安理得地交出了大部分指挥权。他天生是领导者,必要时也可以当个称职的“队友”,不拖后腿也不多话。
二人在无声的默契中向前走了一段,北洛在回头时偶然看见玄戈沉郁的表情和偶尔低头扫视腰间口袋的动作,随身终端隔着那考究的羊毛织物隐隐发亮。他突然打破寂静,问:“你好像不喜欢野外徒步?”
暗金的双眸朝他回了淡然的一瞥,玄戈的脚步并未放缓。“谈不上喜欢或厌恶,只是不太在行,”他诚实地说,“北三岛以平原为主,只有最北部一线是寒地山脉,除了个别不要命的冒险家,大部分凛阳人都不会主动前往那里。”
“难怪你弟弟会加入登山社团,”北洛想起从大学生的朋友圈里看到的小广告和他兴致勃勃的语气,又跟着想起自己更为遥远的学生时代,不禁微笑。“从前,我们住的地方也有一座山,学校组织春秋游十次有八次去那里。有一回和玄戈他们班比赛登顶,我特别想赢,所以抄了一条近路——我记得住那座山上所有的路——玄戈是裁判,认为我投机取巧,我跟他说凭本事记的路不算投机取巧,要是不服气就让你们班的人在山上住一个月练练,后来……”
往事零碎又平常,久了就想不起来了,北洛只得摇摇头。“没想到后来真的在天阿山住下了,那里勉强成了一个家,也成了玄戈的坟墓。”
他的笑容还没散去,说死亡也显得满不在乎。玄戈沉默几秒,还是避开了沉重的那部分。
“天鹿有家庭教师,所以我没上过公众学校,你们儿时的游乐活动听起来很有意思。”
“有钱人的生活难道没意思吗?”北洛不想再去翻找那些美好的碎片,右脚踏上一块不大稳固的山石,回头俯身,将手递过去,“不要总是我来讲,也说说你们?”
“说什么?”
“就说北洛书包上的那个定位器?”
玄戈从容伸出手,北洛五指握紧,助他踏到了更高处。那只皮革手套在不沾血的时候摸起来柔滑而细腻,但隔绝了真实的皮肤触感和温度,就总有一层礼貌的距离。天鹿的首领稳当当地越过他,好像没听见似的径自向前走了,北洛跟上去,以为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其实他没有那么好奇,自己愿意揭开伤疤是一回事,硬是要求别人如此则显得不通情理。玄戈惯爱披着温文尔雅的皮囊,但那下面的血管里却依然淌着家族过往的余毒和被暴力淬炼过的灰烬。回忆更像是另一种负累,北洛不想逼他。
可玄戈闷声不语地攀过了两重陡坡,冷不防地开了口。他没有刻意示意,披风随行进的节奏曳动着,晃出落了泥巴和灰的裤腿鞋跟。不知怎的,北洛总觉得这些蛮荒的景象像某种关于过去的梦魇,它们化作枯瘦又疯长的枝条,撩拨着二人伤痕累累的昨日,又簇拥着那可能伫立在顶峰上的救赎。
——定位器是左枢的。玄戈徐徐说道。北洛则回想了一下那张墓园里郁郁寡欢的脸。他没有正面参与天鹿的那些纠纷,但对这个人还算印象深刻。玄戈杀了他,这是已知的结局,而在某一节被省略的叙述里他也曾想杀了玄戈。因为什么?当事人想了想,原因有些复杂,大概是某种迂回的考量,加上一些传言、一些迷信,以及掺糅了变味的苦心的“试炼”,玄戈简略地忆道,可惜他行事总是瞻前顾后,想将北洛作为人质,却又在制定计划后动了怪异的恻隐之心,不忍让那孩子亲睹哥哥死在敬重的长辈手下。
于是那个定位器就被安在了不知情的北洛身上,附带一些威胁性的伤害装置。左枢的人像围猎一只兔子那样将他驱诱进了一个远离庄园的地点,然后关了起来。可他们又都小瞧了他。天鹿的小少爷远比表面上看起来得更为缜密也更为聪明,他凭着自己的胆略成功卸去了那些禁锢自己的东西,并设法联系上了兄长。而天鹿的大少爷也早就打过了太多架也见过太多阴谋,一个优柔寡断的陷阱困不住他。他避开了针对自己的埋伏,将北洛带离危险,并从种种迹象和证物中锁定了施害者。玄戈那时候心大,胆子也大,他带着结论开诚布公地约见了那位宛如半个父亲的长辈。左枢同样干脆地承认了一切,又坦言计划的失败已经证明了玄戈有实力做天鹿的新主人,待他羽翼渐丰,就更不可能被轻易杀死。
后来的确还发生过几次针对玄戈的袭击,也都如左枢所料无一成功。北洛再也没有卷入过关乎性命的危险,但在得知真相后,少年人的反应尤其激烈,既失望于那份来自敬重之人的杀意,也悲哀于杀意中那一缕同样真实的怜爱,更痛苦于哥哥明知大厦将倾却依然想试图改变。他和玄戈吵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架,矛盾的痕迹至今仍在,而那枚失去杀伤力的定位器则被当做某种警醒的纪念品保存起来。直到左枢死去后的某一天,玄戈看见弟弟将它封入一个平平无奇的珊瑚挂饰,挂在了背包上。
“他找人修了一下,又刻意拿我的终端做了关联,”他边说边拨开了一丛杂草,回头等着北洛跟上,“我不得不重申自己没有兴趣监控他在海临的行踪,就算我有,也可以找人黑进他的终端,而不是依靠一个过时了的二手定位器。”
“不一样,”北洛随他走上又一个矮坡,哼了一声,觉得大学生的动机很纯粹,也充分说明他依然不算老成,“现在这个才更有存在感,等你将来密谋坏事时一看到终端上还有个闪闪的点就会想起亲爱的弟弟来——他对家族失望过,又失去了父母与曾经敬爱的长辈,他很怕你会忽视他,或者不声不响不管不顾地去送死。”
从植被的长势和四周的景色来看,他们已经接近山顶,耳畔的风噪变得强烈,海港与远处的城市被远远抛在脚下,印证着攀登过的高度。这场全凭直觉的搜寻即将到达终点,登顶处就在前方,北洛停下来,在风声里捕捉到隐约的声响。玄戈转过身去鸟瞰山下,又一次将终端从口袋里取出来看了一眼,再若无其事地放回原位,然后平稳向前,继续着他们的谈话。
“看来你真的很了解他。天鹿内部肃清之后,我们的关系的确有了好的转变,但海临离凛阳太远,我有时兼顾不及,北洛也难免患得患失。”他说着,露出一个带着赞许的浅笑。
然而北洛没有像往常那样回以笑容。自在凛阳相识以来,他头一次收住了亲近的善意。
“同位体本就该了解同位体,”他说着,变了副脸色追问,“你还记得那天在天鹿公馆里我们的谈话吗?”
失温的质问落入凉夜,令这场本来默契无间的携作也急转直下地冷场。玄戈歪了歪头,表现出疑惑,北洛觉得他根本就是装的。
他跨步上前,一手按住了他的右肩。这动作并不温柔,带着一些警告的力度,也让天鹿的首领放弃了继续装腔作势。
“我现在也依然相信我的同位体,就算被打碎灵魂重头再来,你哥哥也不会是一个坏人,”玄戈盯着箍住自己肩膀的那只手,目光同样沉下,“但有时事不由人,北洛,关系到我弟弟的安全,也请谅解我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
他换上左手去掏终端,接着朝北洛点亮屏幕,主动展示了刚才行进途中的小动作——那是对尚在遥城的手下们发出的集结指令。显然,他也预料到了山顶一定有他们在找的人,异核相像的同调者在感知方面拥有着近似的灵敏,而对一个在乎弟弟安危的兄长来说,锁定目标后的一切防卫手段都显得理所应当。若非他们之间难解难分的关系,玄戈确有立场去向另一个玄戈举起冰冷的枪口。
回忆往事被他顺水推舟地当成了一个调开注意力的手段,北洛悔悟着自己的失策。他差点真的沉浸于聆听者的角色而忽略玄戈的心思,但归根结底,他和他一样,不过是想要竭尽所能地维护自己关切的人。
“如果我哥真的有问题,让我自己来解决,”他指下发力,几乎卡住了玄戈的肩骨,“你可以让天鹿或九旻基地的人上山,但别接近山顶。”
对方蹙起眉来,露出一丁点吃痛的神情,也仿佛意识到了北洛的话语不单是对他的控告,还包含着某种悲壮的决心。他扭动了一下,试图将自己的肩膀抽离这毫不让步的桎梏。北洛则笔直撞进他的目光,那其中森冷的颜色仅仅闪现了几秒便消散而去,像一片幽静的冰川拥住了他这颗燃烧的陨石。
“只有天鹿的人,”玄戈保证道,“我让他们在三百米高度待命,除非出现你我都控制不住的局面。”
“不能有任何远程武器。”
“可以,但得保留麻醉枪。”
“……”北洛停下来思考,须臾后,点了点头,朝足够诚恳的天鹿首领做出了相似的保证:“如果出现坏情况,我不会忽视你弟弟的安全。”
玄戈轻呼出一口气,终于又露出笑意。“我们都会尽力而为。”
分歧就此和解,在难得的剑拔弩张过后,二人间的气氛才似乎再无保留。此时周围的草木渐疏,视野也变得开阔,他们并肩前进,继续循着山势跋涉,在呼呼风声里走向近在咫尺的山峰顶点。
风也送来更为清晰的迹象,北洛听见了隐隐约约的人声。他朝玄戈使了个眼色,后者微微颔首,示意彼此放缓步伐,尽量不发出额外的动静。风向对他们有利,大学生是普通人,应当不会立刻察觉到旁人的接近,但另一个人却不好说。不管那位玄戈当前是敌对、警戒还是轻松的合作态度,对待归来者都应当维持一份谨慎。
他们再向上走了一段,当距离更近,说话声也变得更为清晰——是北洛的声音,却也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玄戈皱了皱眉,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大学生的说话声被高空的野风拨弄得断断续续,依稀可辨零星的词语,但他的语速缓和,语调也平静,听起来并没有恐惧或紧张的情绪。
局势似乎还算乐观。北洛转过头,用唇语和手势问身旁的人是否听得清那端在说些什么。玄戈应该最了解自己的弟弟,每一个口癖、惯用词或发音的声调都能昭显他当下的状态,进而推测出另一位玄戈的状态。
天鹿的首领却皱起眉来,表情竟有点迷惑。
“北洛在念什么东西……像是文章,或者小说?”玄戈说。
“?”北洛摸不着头脑。
玄戈握住他的胳膊,向前快走数步,似乎也不太理解现在的情况。再往前就要突破相对安全的监视距离,很可能进入枪、箭矢或其他什么武器的有效瞄准范围内。北洛想问玄戈这突如其来的冒进有何凭据,但沿着行进的方向,他的确听见了那些不太应当出现在这种场景、这种时刻的只言片语。
“……这将是令人沉醉的一天……虽然不是他们曾经梦想过的,有着天使与仙灵盘旋赐福的教堂,也没有黄金马车和贵人送来稀罕的珠宝,但婚礼总是如此……”
北洛几乎呆滞,玄戈回过头冲他露出一种“我说了吧”的表情。
大学生胆大妄为地帮助一名精神状态不够稳定的归来者逃脱监禁,结果是找了一座荒山的山顶读故事书,这岁月静好的走向实在偏离他们先前焦虑的想象太远。北洛好奇他这个清奇的行为是否源于天鹿家族内部的某种生活习惯——在黑曜世界的和平时代,双胞胎们也曾经将周末光阴掷于父母亲的书柜前,一知半解地研读探讨那些高深晦涩的司法书籍,森罗的黑道家庭大约不会有这样的氛围,但他觉得自己并不难想象面前的男人在少年时期坐在床头为更年幼的弟弟读一本童话。
北洛也想起他自己的那些故事。在他曾以为的那场永别之前,他央求玄戈放弃冗杂枯燥的公务变回他的哥哥,变回一个聊没营养的话题、或讲一些不新奇的见闻的玩伴。玄戈没有答应,他总是顾虑太多,到头来也总欠自己一点什么。可等到三年后的现在,亏欠或愧怍的早就一笔勾销,玄戈在与他重逢前首先遇见了那个会认真讲故事的大学生,就像另一个玄戈在困顿之际也先遇见了挺身而出的替身演员。
“……而我们的主角也在垂暮中想起自己葱茏的年少时光。那时的人们似乎更像一座座孤岛,海潮朝升夕落,他们隔绝于彼岸,不懂得天堂近在咫尺……于是最后连他的坟茔也变成岛屿,它没有任何通路可以抵达,也无人再来凭吊,即使那些挂念他的人依然在远处活着。但万物的生死也遵循着这样的规律,就像是潮汐与日月,消涨、升落,黑暗与光明交替,终点也会变成起点……”
大学生的朗读兼具严肃活泼,甚至有些名副其实的感染力,北洛又看了看玄戈,确信他也正试图听清这没头没尾的某一段情节。无论提及婚礼还是垂老的生命,放在这一夜遥城陌生的山顶上都很不切题,但过去与现在的经历交汇,死去的与生存的人重叠,他们就突然明白了那些诵读的声音中所描述的规律。
但是,叙述声渐渐停了下来,窥视的二个同调者在这距离下已几乎能听见书页翻动的脆响。大学生安静了一会儿,低声问了句“怎么了”,隔几秒钟,又再次问:“玄戈?”
天鹿首领听见弟弟念着那个名字却并非在喊自己时的表情应该不会太好看,北洛却没有来得及观察或借机嘲弄一番。他们正在追寻的第二个人的声音终于紧随着提问响起来,熟悉的嗓音越过山岩,落在他的耳中,比记忆中的要低哑和虚弱,更似一种久远又缥缈的回音。
他先是说:“我想是你等的人到了。”可还没等大学生回应,那低微的声音又陡然紧绷起来。
“他们带有武器。”
北洛的步子早在他开口时就忍不住迈了出去,玄戈跟在他身边,冲突就在这样的一瞬间发生了。某种透明的利刃——是镖或箭,或者干脆只是一种没有实体的力量破风而至,凶猛地跃过几重岩壁朝着他们迎面刺来。袭击毫无预兆,也几乎识别不到轨迹,两名同调者偏凭经验与反应错开了第一下攻势,不约而同地启动了异核。
玄戈的动作要更快,一手朝半空中挥出金色裂隙,另一手同时自腰间掏出手枪——北洛扫了一眼那柄显然荷枪实弹的凶器,却又接收到了天鹿首领使来的眼色,只得利落地一点头,抬腿冲向那闪烁的空间豁口。
“别动!”
又一个高声的指令凭空响起来,这回却出自于北洛。大学生原本正盘腿席地而坐,这时扔下了背包手脚并用地爬起身,大喊道:“别用枪!”
两个同调者俱是一愣,一触即发的正面交锋被强行中止。北洛没有枪,大学生的话显然是冲着自己的兄长。他下意识地回头,见天鹿的首领面色严峻地眯着眼,“丧钟”握在掌间,早已上膛。
“别拿枪,放下来!”北洛重申,又急切地转头问,“你记得我说的话吗?”
重复的名字与人都太过容易混淆,还需仔细思考才能明白前半句与后半句是冲着两个不同的“玄戈”。北洛深吸了几口气,突然想,自己没有攻击欲,也没有任何一丁点不善的念头,根本没有必要在此戒备或听从于任何人。
他只是需要往前走,然后见到玄戈。
于是他朝上伸出双手,却也再不理会森罗那对兄弟的告诫,大胆上前,迈入了山顶至高处的空地。
归来者站在他正前方。
北洛看到他,就完全忘记了其他所有的存在。其实本就是这样。他们在生命的初始就共处于一个黑暗的世界,目中一向只有彼此;往后的人世中跌跌撞撞,到末日来临时,他们又只剩下彼此;再之后叛乱者和“安娜”夺走了半身,他没有悲伤的时间也失去了嗟怨的力气,去往异途的路上天地辽阔,暮色下的加冕者如同沧海一粟,却也成全了一个只有他们二人的世界。此时不就像北洛在刚才那故事里说的,“终点变成起点”,一切不过是回到了最初,一切也不过是重回了正轨。
玄戈也看见了他,却在目光相撞时僵在了原地,眉目中露出清晰的痛苦。归来者手无寸铁,和北洛想象的样子差不多:身形偏瘦,曾经的无争号指挥官制服换成了九旻基地的囚服,除了那副相貌中没有褪色的凌厉,简直没有哪处像个活人。那只曾被截断的右臂被一截明显的义肢取代,带着轻微的不协调性垂在身侧;他用左手在发力,覆着一层薄薄的金红光晕,像是某种他们不曾了解的“异能”。
北洛没来由地觉得他在强撑,那些能量艰难地聚拢在掌心附近,仿佛随时会瓦解逸散。可重逢的冲击让他的头脑空白一片,连语言也尽数丧失。茫然中,他只听到有谁又喊了句“玄戈”。
这是冲着天鹿的首领。北洛被这声警告唤回了一点知觉,转头见另一个玄戈仍站在原处。他的枪被随意抛在地上,但没有任何退意。
大学生面对着眼前的亲哥哥,反而有点慌了神:“他只是对火药和各种武器很敏感,他没有攻击你们的本意。”
而玄戈不为所动地瞥了弟弟一眼。
“但我不能确保他不会再伤人,你能吗?”
仿佛在课堂上被问了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北洛的喉结耸动,嘴唇翕动几下,却将求助的眼神转向了离自己更近的归来者。
“至少他没有伤害我,他很虚弱,也没有能力伤害你们。”
“你的经验并不代表他的承诺。”玄戈毫不让步,他已经按照建议扔下了枪,警惕的情绪于是变本加厉——他又转向那个异世界的自己:“我弟弟已经对你非常信任,所以你能保证冷静下来、不再做出任何攻击行为吗?”
玄戈面向玄戈,这场面不论孰强孰弱或谁来主导,都注定是场针锋相对的较量。归来者迎接了这份来自同位体的挑衅。与森罗的自己不同,他皱着眉眨了眨眼,将那些缺乏理性的戒备慢慢地驱散了。
“……保证?”玄戈重复了这个词,“我要如何保证才会令你相信?”
他似乎是真的在为之疑惑,同时仍在尽力忍耐着不适。天鹿的首领提出了自己条件:“后退,先让我弟弟过来……”而归来者恍若未闻。他只是看向了自己的弟弟,目光磁石般地附在他身上,却又痛楚地伸手按住太阳穴,就好像北洛的出现正在真切地唤醒某些缺失的东西,而那个旧日的灵魂正在挣脱封锢,试图重新记起什么,指认什么。
四周的风声变大了一些,扬起山巅松软的土石。天鹿的首领稍稍侧身避了避。北洛这才看见他手中正悄无声息聚合起的空间力量。
他一个箭步倾过去拦在了两个玄戈的中间,并按住那只被皮革手套包裹的、蓄势待发的手:“玄戈,你答应过我。”
“玄戈!”一直未敢轻举妄动的大学生却也同时违背兄长的指示朝着反方向跑了过去,拉住归来者的衣袖,“想想刚才我对你说过的!”
进攻的路径被横加拦断,这下,两个玄戈都皱起了眉。天鹿的首领不得不再次收起了攻势,而归来者收束着理智与某些看不见的隐痛。
“我本就不打算动手,”他用目光射向自己的同位体,似乎从不明白何谓投降,这时却在学习妥协,“但如果你的哥哥一定要我证明——”
北洛似乎想纠正,玄戈似乎想补充,而真正拥有血缘关系的那个北洛僵站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胞胎哥哥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松开大学生的手朝自己走来。
数步之内的距离仿佛被拉得很长,玄戈步伐沉滞,看上去几近力竭,却也同时流露着郑重和坚定。山顶的烈风向他们的身后刮去,卷入高处,吹散半空的雾气与轻云,呼啸之中,北洛看见他像一个真正的重生者那样越过了黑暗,迈入瞬间流泻的阑珊月光与星光之下。
他情不自禁地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地,生怕这是个一触即碎的梦。可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玄戈总是出其不意。那穿着白色囚服的身影行至面前,突然一下拥住了他。
触碰如最深的海和最北极的凝冰,眼前晃过放大的双眼和鼻尖,北洛就获得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双唇紧贴的吻。
他彻底地呆住了,大脑中警告的错乱的嗡鸣比听闻玄戈复生的时候更加剧烈。他该回拥住——或者该回吻他,他明明知道这份未曾随着死亡断绝的爱意,竟也从未真正地设想过这样的吻。
他也想叫他的名字,这回那两个字将指向那个思念的实体而非水中的倒影,只是封缄住了唇舌的轻吻也封住话语,玄戈似乎并不需要他再替自己证明。北洛动了动唇,在片刻的犹豫后才试图去捉住那两半干涩的、没有温度的柔软,可下一刹那,怀抱中的人却彻底脱了力般地向下滑去。
在接住对方时,北洛才迟迟唤出了那声“玄戈”。
-TBC-
本章的吻灵感来自于舟老师@骨科门诊只收不治 ,感谢她,我们曜双子也终于甜了起来。
本章中男大念的故事片段及本文中提及的小说均有原型参考,结尾后一并注明。
【白荆回廊/北玄】睡前故事-3
3.
15:33
[北洛·森罗] 我问到了一些!
15:55
[北洛·森罗] 人呢?
16:01
[北洛·森罗] 转发聊天记录1
[北洛·森罗] 转发聊天记录2
[北洛·森罗] 今天开欢送茶话会,来交流的前辈里正好有一位在海临出入境与移民司任过职,我替你问了一下
……
20:52
[洛] 抱歉,下午无咎乱弄我的终端,把新消息全按掉了
[洛] 这会儿刚下班,才注意
20:58...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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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洛·森罗] 我问到了一些!
15:55
[北洛·森罗] 人呢?
16:01
[北洛·森罗] 转发聊天记录1
[北洛·森罗] 转发聊天记录2
[北洛·森罗] 今天开欢送茶话会,来交流的前辈里正好有一位在海临出入境与移民司任过职,我替你问了一下
……
20:52
[洛] 抱歉,下午无咎乱弄我的终端,把新消息全按掉了
[洛] 这会儿刚下班,才注意
20:58
[洛] ……人呢?
[洛] (戳一戳.gif)
北洛发了个表情,可左等右等,大学生开了个场却没有后文,好像被什么事情突然间打断了。他只好先去看对方发来的聊天记录。
转发的文字内容被掐头去尾,掺杂了零星题外话和同行交流中无意识缩略的术语,他提炼出入籍要求、保释条件之类的关键词,勉强咂摸出个事情有余地,只是需要当事人努力、家属或律师配合取证的意思。
作为家属他已经在主动出击,那还需要当事人努力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还是声泪俱下地求饶?
北洛细想了一下哪条路子适合玄戈,感觉没一条适合。他哥是这样一款犟种,哪怕高中没毕业都敢在黑曜日后的乱局中肖想自立门户,要他在完全陌生的世界和暴力押解的威慑里服软,怎么想都不可能。
自然,他的推断全部出自过去二十年对于玄戈的了解,作为双胞胎、作为一同长大的家人,曾经的玄戈就是会这么做。
可记忆基于经验,而经验自有其局限。这场三年之后的“复活”究竟夺走了玄戈的哪些部分?余下的部分又是真实可靠的吗?就像哲学理论中的那艘古船,人们要如何判断它在替换了全部的部件后还是英雄乘过的同一艘船?
最初的错愕与震惊已经消退,连日来海啸般汹涌的思念也正变得平稳,这时站在海临码头的夜风里,北洛骤然被一股冰冷的抽离感击中心房。思及这个诡异的关要,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早该放在“入籍要求”“保释条件”这些问题之前的问题:万一玄戈的皮囊下只是“安娜”的某个爪牙,而他的哥哥依然死在黑曜世界那个充满枪声的夜晚,他要怎么办?
信息还是太少,时间永远不够,而与半身诀别的痛楚依旧清晰而尖锐,才让重逢摆在眼前时反令人退缩。北洛自觉此时的犹疑有些可耻,不禁闭上眼自嘲地低哼一声。
思绪打了个结,森罗的同位体仍未回复,北洛握着终端又等了一会儿,决定还是拨个电话。算算时差,大学生发消息时遥城已近傍晚,不知是有晚饭还是什么别的活动搅乱了节奏,但不管是什么,现在已过去了四个多小时,他没有理由忽视新消息。
看不见的电磁波架着通信指令飞向海洋那端的城邦,终端在两秒钟后传出机械的语音播报:“您呼叫的用户已断线。”
北洛愣了一下,取消通话,然后又按一遍。
扬声器里依旧是一样的语音。
这回他等着那毫无感情的电子人声自行结束,终端再次安静下来,屏幕回到聊天界面,北洛盯着大学生说了一半没有下文的对话陷入沉思。他可以猜测是遥城的活动太过丰富或课程排得太满,才让那个北洛完全忘记了他们的对话,但曾在黑曜世界身经百战的知觉神经向大脑传递着警惕,北洛感到自己心脏的搏速在变快。那一端可能有情况。
他转而去翻大学生的朋友圈,内容并不太多。两周前发了一张登山社团的海报,文案是和学生会联合举行秋季学期定向越野活动的广告和报名方式;一周前,发了在海临机场拍的落日,配文是“出发”,照片的质感还挺不错,应当就是用玄戈提到的那台奖学金相机拍的。然后,最近的动态是一天前的上午,北洛发了一张遥城海滩的全景照,浩渺的海面上远远浮着极小一个灰绿的色块,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图片上方写着:“原来天气好的时候真的能从这里看见九旻基地。”
……等等。
北洛的心里嗡一下,某个念头的雏形在电光石火间浮出,但尚未来得及变成清晰的想法,手中的终端就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他被吓了一跳,从倚靠着的电驴上直起身看来电显示,并非他在找的人,而是人家亲哥哥。
事情越发奇怪。北洛按下接听键,不等通讯完全连通便张开口道:“玄戈?”那头流露出与他相似的急切,听筒内部传出一声压低的“北洛”。
两人几乎在同时开口,顿促的二字读音交叉流过彼此的扬声器,又一同跌入静寂。北洛咽下多余唾沫,接着开口坦白:“傍晚时北洛似乎有事找我,但我现在联系不到他。”
说话时他的心底泛上一股心虚,没有来由的,却又昭然若揭的。
“他一个多小时前也给我留过信,”玄戈的声音刻意压低,略显烦躁,“我迟了一会儿才看到,接着发现他的终端离线了——”
天鹿的首领微微停顿。事实证明,再是见惯大场面的黑帮头子疼在了自己身上也难免慌神,他很快又说:“我能看到他定位在遥城城郊,早已远离学校和酒店,周边也没有任何与他的课业相关的地点或旅游景点。”
这描述听来像部标准的黑帮片,但天鹿的背景让兄弟俩和这些事件扯上关系根本不奇怪,北洛无意识地抬起手捏了捏眉心,才发现那里正皱出两道浅浅的沟。
“会是他自己的事,还是家族的事?”北洛问,“你有头绪吗?”
“岛内之事岛内解决,凛阳那些余波还到不了遥城。”
“那现在?”
“我有些担心,也有个猜测,”玄戈的语速一改过去柔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北洛一愣,旋开脚尖,将目光从港口沿岸不熄的探照灯转回靠马路一侧。“泊通区,公司附近。”
“发你个地址,尽快过来,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猜测是什么。”
终端在通讯结束后又响了一声才彻底变得安静。北洛点进新消息,发觉是个同样远离海临主城的地址,道路名称和门牌号他凑巧有那么点印象,那附近有个小型的机场。
泊通区码头一带的建筑都有些年头了,乱搭乱盖的棚户、仓库加上市政的路面翻新,使得交通到此刻仍不通畅。北洛望着道路两端,估测距离和用时,目光最终落在路边一个几乎荒废的旧电话亭上。嵌套着金属格架的玻璃拉门显现出他被轻微扭曲的身形,高而劲实,风衣夹克的领口敞开,挽着衣袖,是个单看装扮并不扎眼的物流配送员,只当倒映在这样斑驳陈旧的镜面上才会露出一点风霜催折过的痕迹。
他当然明白玄戈指的是什么,于是对着那幅反光的玻璃门认真打好领巾,又重新扎了一遍头发。
如果要去见面,这身打扮显得有点太“海临”了。但我应当还和三年前分别的时候一样,他想。
一小时后,配送员和天鹿首领相向对坐在飞机舷窗边,朝下看着大地上逐渐远离的城市群楼和灯火。不算特别平稳的起飞阶段刚刚过去,航行逐渐变得平缓,轰鸣的飞行器掠过了近空的一层积云,暮色寂寥,星海与大洋呈现出相似的蓝黑,几乎分辨不出边界。
这架小型固定翼客机很旧,看上去是临时从哪里征用来的压仓底的东西,并不太符合北洛对有钱人的私人飞机的刻板印象。不过玄戈本来也不是那种集合了刻板印象的有钱人。巡航稳定后,北洛瞥见他用对讲机朝驾驶室里吩咐了几句话,然后解开腰间的安全带,轻车熟路地摆弄了一番舱内的各种设施,又从座椅旁边的抽屉里取过了一托盘的饼干。
“猜你还没怎么吃东西。”
饼干只是最朴实的那种盐味烘圆饼,没配干酪水果也没摆盘,看来事态突然到让玄戈连那些精致的臭毛病都省了。北洛胃口缺缺,出于礼貌随手拣了两块,目光落在托盘中央露出一半的天鹿标徽上。
“我猜你也没吃。”
天鹿的首领没有反驳也没有动那些食物,看上去心不在焉地在座椅扶手上轮着四指。北洛极少面对这样少言寡语的玄戈,只得又问:“你在电话里提到你弟弟留过信,说的什么?”
这回他等待了片刻,直到对面的人将遍布疑云却依然锐利的目光凝聚到二人间的灯光之下。玄戈叹了口气,自己将终端拿出来,朝他亮出屏幕上的答案。
作为亲兄弟,他与大学生的交流并不算频繁,但仍比外人想象中要密切,北洛忽略了对话栏上半部分的日常照片分享和闲聊,去看最新的一条:
[弟弟] 玄戈,你相信他吗?
“我起初还以为北洛在问你,”玄戈轻轻摇头,仿佛也自恼于下意识的误判,“直到拨通你电话的一瞬间,我突然想,这个‘他’不是你,或许这个‘玄戈’也不是我。”
他们本来都有准备去面对,可谁料这场时隔三年且颠覆了生死的重逢偏偏最先撞上了森罗的大学生——在这世界已知的所有事件里,他应当都是最置身事外的那一个。
但真是如此吗?北洛出神地想。那条一语双关的信息里呈现出的相同的名字和模糊的代词其实已说明一切。他叹息了一声,将多拿的一块饼干扔回托盘里。
“除了胆大包天,我想不到别的词来形容夸你弟弟了。”
“可三分的胆识往往需要七分的幸运,”玄戈跟着他,将吐息延长成了一声喟叹,“目前获取的定位不够精确,天鹿和九旻基地在遥城的人手也有限,我们只能祈祷我的同位体依然留存着一点上辈子的感情,不至于对北洛抱有太大敌意。”
哪怕是当日假死前后最为紧张的局势下,玄戈也未曾用上“祈祷”这样的词。好像意识到自己在强作镇定,他撇过头去,看向了舷窗外一成不变的漆黑。
北洛陪着他沉默了片刻,才尽量平静地道出心中久悬的疑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和九旻基地这些天做了什么?我哥又是怎么被送到遥城去的?”
兜了一个圈,两人又成了实际意义上的合作关系,只是这回的价码从一个人增加到了两个,事态的复杂程度就跟着上升。天鹿的话事人也难得苦恼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缓解轰鸣与气压差共同造成的不适。
“还记得那天我们的推测吗?军方的确对黑曜世界的情报很感兴趣,尤其是死而复生那部分,你哥哥被认定不存在实质上的敌对意图,但对监禁的状态始终有些应激,九旻基地那些一板一眼的军人们拿他没办法,正巧我找人牵了条线,他们也很乐意卖个人情——”
——于是一天前,某位士官携带上级给与的许可出现在关押归来者的囚室,声称要将人带往遥城配合进行医学研究。他们坐上一条挂着军方旗帜的船,在一天的航行后抵达遥城港,随后搭乘汽车前往遥城研究所的方向。如果一切顺利,那位奉命行事的士官会在路上故意制造疏忽大意的假象,好让自己押解的人借着夜色的掩护逃脱,并“偶然”遇见天鹿停在接应点附近的汽车。作为交换,天鹿的掌权人在接收了归来者后需要尽力获得他的信任和情报,然后分享给九旻基地——考虑到同位体在血缘上的独立性和人格上的相似性,这份“招安”的重任落在玄戈头上简直一点也不奇怪。
是个婉转但也最大限度地周全了各方立场的计划,北洛想,作为利益攸关的家属,他会非常感激天鹿倾注的力量和九旻基地的宽容,却也明白有些变数不由任何人掌控。
“要是北洛真有什么不测,你会记恨我哥吗?”他直白地发问,内心却始终不认为玄戈会伤害双胞胎弟弟在森罗的同位体。但正因此时的进展得益于另一位玄戈的帮助,他有责任去考虑所有可能的代价与相应的对策。
可焦虑似乎此消彼长,玄戈察觉到他的决心,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也应当是军方和我率先承担后果,”他答道,“白荆科技在此前的同调者事件中出尽风头,天鹿又不好坐到明面上,所以九旻基地才会敲定遥城作为中转,按照原计划,我本应在他们确定控制了你哥哥以后才飞抵遥城与他见面。”
回应恳切,竟还有一丝隐约的安慰,玄戈见北洛只是呆呆看着自己,又错开了视线,垂眸哂笑一声。“这其实是我的失策——我以为晚些出现能让他更放松,也更有利于面谈,而且我明知北洛也在遥城,却认为他会和那些乖巧的同学们待在一起,不会留意到什么。我没有意识到你与他那次面谈的后果,所有关乎‘玄戈’的事情,总能激发他的叛逆和好奇心。”
北洛暗暗点头。大学生其实非常敏锐,也被得天独厚的环境和兄长的包容惯得雷厉风行无所顾虑。也许他早就在遥城街头认出了天鹿的车也嗅到了计划发酵的气息,也许九旻基地那位可怜的军士直到把归来者拱手让出时也没有意识到那是一个计划之外的接头人。
那场发生在凛阳庄园里的邂逅在遥城第二次上演。北洛记得那一刻,在光线暗淡的庄园长廊里他曾对玄戈说“你好像有麻烦”。要想象另一个北洛冲另一个玄戈说出这番话竟然一点也不违和。宇宙和平行的世界深奥幽邃,有时却也如此没有创意,仿佛无论以何种身份、何种目的,这两个名字都会被轻浮的命运牵至一个交集。
机上的对讲机这时咝咝啦啦地响起,飞行员的声音接入了客舱,提醒他们已经进入遥城的领空。
玄戈扯过缆绳,将那个小机器拉到嘴边,低声嘱咐了一个坐标。飞机在他的指令下转了个弯。北洛看看时间,距离晚间下班后的通话已过去近三个小时,距离大学生最后一次的音讯则要更久,他刚想询问玄戈是打算降落在遥城的民用机场还是什么地方,却见对方突然站起身,并示意他一道离席。
北洛只好乖乖照做,跟着他来到机舱前段的一块空地。
飞机又航行了一小段,随即开始明显地朝下俯降。可舷窗外的世界除了黑色依旧空无一物,坚固的陆地仍在数百米之下,塔台和跑道遥不可及,象征着城市群落的灯光出现在机翼前方的另一侧,像一大块淬炼过后正在冷却的、明灭而闪烁的矿石。
机舱的舱门却在这时咔哒一声解除了制控锁,北洛诧异地转过头,见玄戈走上前,脸上露出一种几乎不容否决的坚定。
“等等,”他虚拦了一下神情英勇无畏的黑帮头子,又生怕产生误会,挪到与他并排的方位,“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天鹿浸淫污血与罪恶太久,哪怕如第五代首领这样的变革者也不免会冒出一些疯狂而不自知的点子。北洛看见他点了点头,好像并不觉得这个主意很荒诞。“目标地区没有合适的降落场地,专程去机场又离得太远,所以等飞机再下降一小段,我们就自己下去——”
说着他越过他,上前拉开了舱门。刺骨的狂风呼啸着灌入,吹拂着天鹿首领素来打理得伏贴细致的头发,也拆解了他的声音。那些余下的音节支离破碎地飞进北洛的耳朵里,带出玄戈的莞尔一笑:
“只是一场高空跳伞,过来吧。”
——“过来吧,北洛。”
在下落的瞬间,来自过去的相似的嗓音无端冒了出来。据说对高度的恐惧刻入了人类的基因,那么当极限俯冲时,那种连记忆也失重翻腾的奇特感觉或许就是先祖们从亘古岁月中沿袭而下的自保机制,也是大脑在与死亡错身而过时自我抚慰的致幻剂。
北洛无从分辨,只是死死抓着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熟悉语气和面容。
双胞胎哥哥的脸浮现在他眼前,那时他还没有被基地指挥官的职责打磨过,表情被夜色遮住细节,但声音温柔,耐心且充满镇定。玄戈似乎永远没有太过外显的情绪表达,北洛在剧烈的心跳中抬起头,看见山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因为疏于打理而变长了的刘海被掀到后面,让他们两个前所末有地相像。
“别走太快。”他递出手去,抓握住玄戈柔软的掌心。
那个时候无争号尚未诞生,灾难后的天阿山是一座矗立在浊世中的巨大阴影,充满了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挑战。两个高中生拥有一份异能、一把手枪和几盒子弹,依然免不了成为一些人眼中的弱者。冲突时常不可避免,战斗也不光局限于人类与行尸之间,肾上腺素的飙升往往伴随着或轻或重的失眠,于是在某一个难得放晴的夜晚,玄戈问他要不要出门走走。
两人一前一后地爬到天阿山顶,玄戈又加快脚步,走到陡峭的山崖边,回头喊北洛上前来。他的胸腔起伏着,脸颊挂着汗珠和被杂草乱石弄出的几道脏污。山顶再没有植被的遮蔽,天空也显得更近,穹窿下堆积的灰蓝云翳让一切看起来都朦朦胧胧,也让玄戈的面容被镀上一层柔光,浸透了黑夜的双眼反过来显出一种独特的、薄刃般的通透和锋利。
“高一点的地方,空气和视野都更好,”双胞胎哥哥露出很浅的笑,“你看,虽然末日改变了很多,但还有一些好景色可以留下来。”
北洛顺着他的指向往远处看。黑曜日以后再没有皎洁的月光,在地平线之上、云层浅薄的地方隐隐约约地缀着数颗静止的萤星,而四周万物俱寂,曾经灿烂繁华的城市被“安娜”侵蚀后余下了几盏孤寂的灯,俯仰之间,天上的星星与地上的星星被一同装进他们的瞳眸,像是这座与星辰同名的高山所保留的、一片足以媲美昨日繁华的夜景。
他哑然不语,在那一刻握紧了玄戈的手,也在那一刻猛然意识到,他与双胞胎哥哥之间那种习以为常的关联正被迫人生死的末日悄然扭曲。
灾厄下的异变并不仅仅作用于人,它也催发该有或不该有的萌芽,又生出藤蔓缠绞起两颗本就同根的心。爱让他们得以摈弃许多恐惧,却也注定难以招架死别的剧痛。
北洛在心脏几乎跃出喉腔的一瞬间想起了所有深埋的痛楚——随后,空间的裂缝张开,将他温柔地裹了进去。
两个同调者最终靠裂空“降落”在一大片草场的边缘,除了瞬间失重造成的晕眩外安然无恙。有过了一次被天隙通道吞噬的经历,北洛在空间的张合间熟稔地蜷起身体,顺从势能滚落在地。玄戈则将下落路径切为了两段,借助附近的一座信号塔中转,空间裂口像半扇鎏金的拱门将天鹿的首领从容托出,玄棕色的披风顺着惯性垂坠在他身后,让北洛想起凛阳的庄园里那只鬃毛柔滑又时刻优雅的大型家猫。
暮色与闪回的记忆相似,四下灯火寥落,连公路上车流行驶的声音也很远。海临的快递员加上北三岛的执舵者组成了一对搭配迥异的天外来客,站在草丛间举目四望。这里应当是当地人的农场,不远处立着几座棚舍,此外便是层叠的灌木与树林,不像是学生实践或旅行的地方,但的确适合一场“逃亡”。
“北洛给出的坐标差不多就在这里,”玄戈边环顾四周,边下意识地握着腰间的枪套,“但那个定位器太老旧,我早说过它只适合当个玩具……”
北洛向前探查的步伐一顿,回过头来,几乎失笑。他之前就疑惑玄戈在弟弟终端离线的情况下是从哪里弄到的坐标。“一个平凡的海临大学生怎么会随身带着定位器?”
玄戈品了一下他话中成分轻微的嘲弄,眨眨眼睛。“那东西有纪念意义,平时只是一个装饰品,就挂在他的背包上,也许你见过,”他语气寡淡,似乎并不打算和北洛解释更多,只是苦恼地查看了一下自己的终端,又抬起头,望向二人头顶的天空和远处农舍的几簇夜灯,“但我现在的确后悔没有亲自给他安一个了。”
纵使以玄戈的经验也难以断言大学生和异界的归来者此刻是合作还是敌对,又是谁占据着主导权,自然也没有关于他俩精确去向的头绪。北洛对着那不合时宜的冷笑话配合地呵了一声,抬起头,越过草场与野蛮生长的树木眺望。
视野一端是蜿蜒曲折的海岸线,另一端植被逐渐浓密,簇拥着尽头一座山的暗影,它比夜色深沉,也比遥城市区的任何一座建筑都要伟岸。北洛也取出自己的终端点开地图——从遥城港口恰有一条高速路途径此地,并在他们所处的农场附近分出一条乡道,穿过林区,绕行过最为陡峭的部分并插入山中。他再次抬起头,眺望着那座横亘于眼前的孤峰。
“也许他们去了那里。”
玄戈微微睁大了眼,表达疑问。
北洛指了指前方的山影,他仰视着顶端,被再度弥漫的回忆催出一种泛苦的感慨。“我猜的,但不妨试着找找看,你弟弟擅长登山,我哥也对山情有独钟,而且高一点的地方,视野总会更好。”
-TBC-
【白荆回廊/北玄】睡前故事-2
2.
事实上北洛也不想操心别人的哥。如果海临乃至森罗这颗星球再大一些,他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和天鹿再无瓜葛。凛阳那场角色扮演游戏的确只是紧要关头的权宜之计——他曾经这么自我说服。他没能帮上自己的那个玄戈,于是鬼使神差在天鹿庄园迷了路,又碰巧闯进主人家深邃的走廊,然后恰巧发现另一个玄戈正孤军奋战。当时那笔生意就只是这么一丁点执迷作祟和旧日的情结使然。
北洛把自己的行动逻辑盘得很圆满,就差点忘了另一个更基本的逻辑:“生意”往往需要两个人心甘情愿。天鹿的首领无视所有常识以内的风险与他一拍即合,可不是因为他也碰巧死过兄弟。
以至于配送员此时此刻...
2.
事实上北洛也不想操心别人的哥。如果海临乃至森罗这颗星球再大一些,他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和天鹿再无瓜葛。凛阳那场角色扮演游戏的确只是紧要关头的权宜之计——他曾经这么自我说服。他没能帮上自己的那个玄戈,于是鬼使神差在天鹿庄园迷了路,又碰巧闯进主人家深邃的走廊,然后恰巧发现另一个玄戈正孤军奋战。当时那笔生意就只是这么一丁点执迷作祟和旧日的情结使然。
北洛把自己的行动逻辑盘得很圆满,就差点忘了另一个更基本的逻辑:“生意”往往需要两个人心甘情愿。天鹿的首领无视所有常识以内的风险与他一拍即合,可不是因为他也碰巧死过兄弟。
以至于配送员此时此刻捧着沉重的快递箱站在大气又豪华得生人勿进的宅邸门口,人还有点愣神。枫丹区他来得少,上层阶级大概有专门人员处理采买后勤和信函往来;这一带坐落着成片别墅,没商铺,没高楼,树上的鸟比地上的人多,偶尔路过一辆车目测都顶他四五年的工钱。
北洛在大门口停好了公司配的格格不入的电驴,盯着快件单上的收件人信息和公司内部的订单备注。
止叶路2号,天鹿公馆,玄戈。
[备注 ]我司VVVIP客户!!指定物理系同调者派件!!交给你了北洛!!
什么玩意,北洛想,忍不住打量起手里的箱子。重量可观,是个大件,同调者甚至需要动用不少力才掂得动。据他所知,天鹿的现任当家并不是那种闲极无聊时会挑一个配送员来耍的纨绔子弟。
他犹豫着是要按个门铃还是放下东西就走,后者显然不符合鹿路运输的服务要求和北洛本人的职业素养,但他真的还没想好在凛阳之外要用什么身份来面对这一位玄戈,尤其是……尤其是九旻海上也关着玄戈的时候。
随身的终端就在这时恰到好处地振了一下,工作时间不能忽略消息,北洛麻利地将箱子随手搁到大门边一个木雕架子上,取下腰间的机器。屏幕上显示有一条新信息,来自他的ChatMore,也来自这件快递和这幢宅子的主人。
[玄戈] 你在我家门口站了快5分钟了。
北洛呆了两秒,哭笑不得地抬头盯着宅邸门栏立柱顶端耀武扬威的监控摄像头。难道玄戈真的闲到没别的事可干?
他冲那黑黢黢圆滚滚的巨大电子眼无奈地叉起腰,代表着新消息的蜂鸣又从握终端的那只手心里传来。玄戈时常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每一个都是。
[玄戈] 请把箱子拿开
[玄戈] 门口那座辟邪像是用金栎树的原木雕凿的,又贵又容易断,这种树在森罗已经绝种,就算要赔也有价无市
北洛嗖一下把快递箱搬开了。
他和那樽所谓的辟邪像大眼瞪小眼,传说中的神兽龙首高扬,状如弯月的双角拢成一个不闭合的圆,怎么看都像个可以放外卖或者挂雨伞的普通装饰。快递员心有余悸,暗想屋主如果不是玄戈而是任意一个讨厌的富人,唐路遥此刻是不是已经接到了天价赔偿的投诉电话。
至少好心肠的天鹿首领不会与他计较。大门的电子锁咔地一声弹起,铁门顺着惯性拉开一条缝,像种符合主人性格的、矜持而端庄的邀请。
海临的天鹿宅邸和凛阳画风迥然不同,这里透亮通风,额外挑高的大厅多用浅色岩材,辅以金色的金属贴边与各类现代装饰,风格简洁而明快。北洛穿过入户门廊走进客厅,这回谨慎地挑选了一块没有堆放任何杂物也显然不太重要的地砖来搁手里的箱子。不知道哪个角落里有留声机正播放北地的民谣,玄戈慢悠悠地从一个房间里踱出来,穿一身闲适的便服,示意北洛不必拘谨。
“你弟弟说你最近忙着清算旧部,看来凛阳的风浪已经差不多平复了。”北洛迎上去两步。他未曾把洛少爷当成真正的少爷,自然也不把天鹿这一任首领当成高高在上的贵人。
“你同北洛见面了?”一别数月,玄戈打量着曾在一个屋檐下同居过的合作伙伴。后者点了点头,二人表现得像是最普通的那种关系,屋主人和上门派件的快递员——其实一开始就本该是这种关系。
可穿过的同一套衣服和谋划过的同一桩秘事就如覆水难收,神奇的引力也将不同世界的手足吸聚在一起。玄戈上下打量他几眼,斜倚着连通客厅与餐厅的一面隔断墙。“既然来了,喝点什么?水、茶、咖啡,还有酒。”
那面墙上挂了张风格非常不“玄戈”的挂画,准确来说,更像放大装裱的照片,上面是高举着手臂欢呼拥抱的黑白色人群。北洛随口说“咖啡”,眼见屋主人欣然点点头,转身走向餐厅边柜,随后那里传来柜门开关和直饮系统的哗哗水流声。他感觉玄戈并非是心血来潮,而是在酝酿什么话题,忍不住跟到近前。
“不必太期待味道,家里只有挂耳,”玄戈低着头,手指灵巧地用茶巾把一只杯子当枪来擦,“北洛嫌机器麻烦,现在的小孩子好像都喜欢快和方便的东西。”
上大学了,不小了,北洛腹诽,进而品味了一下这句话里的信息,比起惊讶玄戈会屈尊降贵地陪弟弟喝挂耳,倒更惊讶于自己的同位体对枫丹区这座豪宅的参与度。从他们的谈话和见闻推断,大学生在海临并不乐意展示自己特殊的家族与身份,就像那个背包上的挂饰那样,他应当更倾向于“隐姓埋名”,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北洛转过头,又看了看墙上的那副黑白照片。
“这照片也是他选的?”
清淡的咖啡香气已悠悠飘出,玄戈抬起眼,细密睫羽下金棕色的瞳仁朝着北洛的指向扫视了一瞬。
“是他照的,第一年拿海隅奖学金买的相机拍摄的第一张照片,好像是学校社团的比赛,”天鹿年轻的领袖熟稔地道出了照片来历,漫不经心又满含惬意,“入夏后我到海临比较频繁,有一回待的时间长,就随口问北洛想不想一起吃顿饭,没想到他带着过夜的行李来了——从那以后,他就对这幢房子非常积极。我向来觉得我弟弟在异国需要一个好些的住处,而这里正好也空置太久,所以就由着他打点了,你现在看见的客厅挂画、这边的餐厨用具还有书房里的一半书都是按他的意思置办的,是不是还挺热闹?”
谈话间那杯热腾腾的挂耳咖啡被主人端出来,北洛伸手接过,看见手里平平无奇一个白色马克杯,上面印着“海临政法大学法学系优秀学生干部”,决心对玄戈的询问持保留意见。
不过这行字和黑帮老大(洗白中)同时出现在一起倒是非常具有喜剧效果。他道声谢,抿了一口天鹿首领特调的平价挂耳,又觉得大学生选的咖啡性价比还不差。可就像他们头一次见面那样,事情本不该进展到这一步——北洛看着玄戈自己也拿了杯咖啡走到起居区域考究的沙发上坐下来,终于决定由自己来开口:
“今天的货谁送都一样,但你就差点我的名了,是又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带太复杂的情绪,但玄戈还是神情玩味地望了过来。
“你连北洛都找过了,这回急需帮忙却又不便开口的显然不是我,”看来天鹿的首领在自己的地界之外也消息灵通,“还是你以为从我这里再接一单活儿,就能凑钱买通九旻基地把你哥哥赎出来?”
北洛喝咖啡的动作一滞,脸上反应平平,内心那根紧绷了数日的弦却被玄戈直戳要害的玩笑拨得颤动不已。多么奇特,前些天他和自己的同位体隔着不干不净的破木桌子吃烤串,现在又和他哥的同位体隔着精致的大理石矮几喝咖啡,探讨的话题都是如何让一个早已死去但又不知为何活过来的人成为森罗的公民。
“我没那么天真,”北洛勉强一笑,“我连他是怎么……”
不知是如何恶劣的神明会让本不可能实现的重合如此搅在一起,北洛终究没有忍住,伸出被咖啡杯捂热的手掌抹了把自己的额头和眉弓。摇摇欲坠的精神和天衣无缝的表象如同悉数泡进面前的黑咖啡,稀里哗啦地土崩瓦解,他没法再强装,干脆把手中如坠千斤的杯子同精神一道重重抵在天鹿首领价值不菲的茶几上。
得知玄戈没死是极大的冲击,再听说他通过天隙通道来到森罗简直就像X晶石吸入过量的幻觉。在接过白荆科技的那通电话后,北洛的脑子里就嗡嗡地响个不停,以至于差点将车开进海里。他狼狈地停在路边,还故作冷静地问有没有可能是军方的识别系统有误差。终端那边的监督女士说所有的机器都存在误差,但九旻基地的差错率不曾超过1%。
相似度逾99%的外貌与黑曜世界独一无二的“安娜”,拥有这些特性的人在森罗以外的世界不可能有第二个。
北洛挂了电话后发现自己的双手和腿都在轻微地抖,等慢慢平复下来,又发现自己的大脑轻易跳过了所有的谨慎考量和疑点推敲,不受控地思考如何才能与玄戈相见。久违的冲动占据了掌管理性的神经,让他盲目地排斥其余全部的、或许更符合常理的可能性。
但就像大学生说的,天隙通道张开以来,世界上早就不存在常理。
对面响起瓷器磕碰的清脆响声,将北洛迷离游走的神思拉回,他看见玄戈也将自己的咖啡杯放了下来。
“实不相瞒,白荆科技那天也联系了我,”宅邸主人的目光像幽林中的深湖,几乎看不清情绪的折射,“监督女士似乎对我们的关系有些误解,她问,‘你认为那位玄戈会是个恶人吗?’我说我没法给出肯定的答案,你在凛阳时并未谈及往事,我对黑曜世界也知之甚少,但若要根据有限的信息去拼上那幅拼图,我不认为自己的同位体能坏到哪里去。”
“是么?”触及正题让心脏也变得飞快,北洛发出了短促的一声低叹,“你们凭什么这么认为?”
玄戈歪了歪头,小心地整理起自己的结论,始终挂着浅薄笑意的眉眼随着思考的动作敛起八九分。“你为人直率随和,情绪稳固,说明一定有一个人曾经充当了你末日之中的支柱,维持着相对亲密的关系,才没让灾难折损这些珍贵的秉性。也因为是双胞胎,所以我想那位半身就算理智一时脱了轨,应当也不会太过偏离他自身的品格与你们共有的某些信念。”
来到森罗后,从来没有谁试图分析他的过往,大多数人深知末日的残酷,只会自觉将这些当成谈话的禁区。北洛盯着那对说话时从容的唇,想,不笑的时候,天鹿首领是真的很像玄戈。
“也不是一直那么亲密,有段时间和敌人差不多,”他更正了唯一的一处偏颇,“不过黑曜日以后,就算是真敌人也得讲和,我们相依为命,虽然谈不上兄友弟恭,但许多人还是羡慕我们,他们觉得双胞胎彼此信任无话不谈,也一定心意相通,可当死亡真的来临时,我其实并没有第一个感觉到……”
玄戈微微眨眼,注视随之添上郁色。“你以为你掩饰得很好,北洛,但如果真的能放下,你的言谈举止和偶尔看我的眼神都不会带有伤痛的重量,所以我推断当时的死亡想必包含了某种牺牲,而且与你有关。”
这并非是森罗的玄戈头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但北洛还是抬起头,怔怔地看向这位异世界的“兄长”。他在慷慨而不动声色的劝导后扯过桌边的一张垫巾,优雅地擦了擦手指。这和他弟弟的小动作如出一辙。
而玄戈并没有这样的习惯。
天鹿首领的侃侃而谈让刚才那些碎掉的情绪再度聚合,荆棘似地抽过被活活剥开外壳后敞露的心脏,在这股带着怯态的刺痛里,北洛鼓起勇气,翻开他深埋着的那个世界。
“当时的死因是枪击,我们居住的幸存者基地发生了叛乱,是冲着他去的,”回忆那几天仍旧煎熬,伤痛的确从来不曾褪去,只是被强行压抑在他过于强悍的精神之下,北洛深深地呼吸,“可其实‘安娜’早在那之前就把他毁了,是我太过大意,直到变故发生才察觉到不对,他……玄戈不可能这么死,我到处问、到处找,终于发现罪魁祸首是他身上寄生的那个嵌合体。黑曜的技术甚至不能确定那是否是一种生物,它的症状和‘安娜’感染很相似,但更漫长,也更痛苦,我当时甚至想,玄戈是不是受不了折磨才决定就此了断。宿主无药可医,却能用仅剩的一小截命去剜除寄生着无争号的毒瘤,救我和更多人,这对他来说是个无需纠结的选择。”
记忆中难停的雨和窒息的毒雾烟尘仿佛又在眼前飘洒,黑曜世界与双胞胎哥哥的死亡也总是和这些意象挂钩。北洛说完最后一个字,蓦然想起自己与玄戈最后的那段日子。十一二月的天气阴冷,基地里的热能供给有限,他偶尔赖在相对暖和的指挥室过夜,听玄戈不厌其烦地给他讲基地内外的诸多事务。
他觉得无趣,又有些困倦,故意问,你能不能换个更催眠的故事给我讲讲?
玄戈愣了一下,说我故事讲得不好,也不记得几个完整的故事。北洛抓过临时地铺上的毯子把哥罩住,嘲笑他,你记得住那么多基地的数据,怎么会记不住一个故事,我都还记得小时候爸讲的那些,骑士打败恶龙、书生娶了仙女什么的。
毯子下传来短暂的停滞,北洛听见玄戈罕见生硬地回答,我不喜欢童话故事。
那时其实他就该察觉到异常。紧挨着的身躯疲乏不堪,那颗心也正为将要来临的永别而颤抖,却还强撑着试图教予孪生弟弟作为总指挥官需要面对和掌握的一切。要当时的玄戈讲一个纯真圆满的童话哄人,实在是非常讽刺。
“所以,你会恨他做出那样的牺牲吗?”这个世界的玄戈问道。
闪回于此断点,北洛冲对面的人皱起眉毛。“这个问题太赤裸了,”他指出,“你要怎么对一个付出了一切来保全你的人说‘恨’?”
玄戈不语,咖啡喝完了,他便坐在沙发里,目光就这样直勾勾地钉在自己的客人身上。
北洛被他看得如芒刺在背,只得妥协般地收回视线,补全了回答。“……我理解那样的选择,如果当时情形对调我可能也会那么选。有一阵子我怨他瞒着我,但后来想想,如果他开口说出来,也无非是让煎熬的人从一个变成两个,我们没有别的出路,结局并不会不同。”
“但现在有。”玄戈放下他翘起的腿,身子倾来一些,严肃中透着鼓励。
北洛这才注意到他手边的沙发上放了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了大版面的密集的文字资料——题头的名词是“归来者”,他眯起眼,想更仔细地端详。玄戈恰时周到地将终端摆在了二人面前的案台上。
那天白荆科技的电话里曾经简略地提及同一个词——是那位监督女士从另外某几位黑曜人那里得到的最新情报:他们曾是黑曜世界里已然死亡、或至少被登记为死亡的“安娜”感染者,又以诡异的复生状态重现人世。
但玄戈终端上展示的并不是白荆科技的资讯,那上面的标识属于九旻基地。
“根据已知情报,归来者们在黑曜为混乱和颠覆而存在,他们在生理与病理上依然更接近于感染‘安娜’的死者,丧失了生前的绝大多数记忆,却拥有与活人无异的行动与思考能力,”玄戈没有理会北洛投来的惊疑不定的目光,用手指轻轻叩着屏幕文本上威严的军方水印,“你哥哥拥有非常典型的归来者体征,但他落入森罗应当只是个巧合,就和你或其他的异世界同调者们一样,并不在特定的计划或阴谋之内。”
北洛取过终端边看那上面的文字边消化着巨大的信息量,喉头滚动数下,才强行压住了渴沸的冲动,低声质问:“白荆科技作为最前沿的同调者研究机构,对归来者的了解远不及此,若我哥最开始没有配合,九旻基地是怎么得到这些信息的?”
提问并不是朝向玄戈,他自己也并不想忤逆北半球强大而先进的权力机器,却依然忍不住心生质疑。
天鹿的领袖想必非常熟悉这些不善与不满,这时却微微一顿,随即伸出右手,覆在他手背上轻柔地拍了两下。
“军方有军方的处事法则,但在海隅理事会的权威之下,他们不会做得太过火,”他略一停顿,继续说,“我不是在为谁说情,只是个人猜测,你哥哥与九旻基地之间并不一定是那种你死我活的关系,毕竟如你所说,哪怕是白荆科技,在相关方面也有极大的认知空白……”
大概是习惯了在明暗正反的各种势力间周旋的缘故,天鹿的首领行事圆滑,谈及重要势力也自有一套明哲保身的话术,这些本事不偏不倚地刻在他的个性之中,并不为谁倾斜。北洛不会质疑玄戈的好心,也不打算对这番安慰全盘接收,只不过是有所求时总该将身段放低,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听你的口吻,这个忙好像找你来帮更合适,”他想冲玄戈笑笑来着,可缺少了取乐的心境,玩笑也变得干干巴巴,“但要是你心里有数,为什么还要用如此迂回的方法来找我?总不会是你弟弟的咖啡要过期了吧?”
“因为我想当面确定你的态度和决心,”对方于是以身作则,扬起极浅一抹笑意,“凛阳和九旻基地没那么熟,这个忙也不是那么好帮,我虽然承过你的情,还是不想做太亏本的买卖。”
那笑容的本意应当是真正的鼓舞与安慰,可和“买卖”二字挂在一起却实在不大悲天悯人。北洛“嘁”了声,感到自己找回了一些笑的力气。但放凉了的咖啡并没有被主人回收或续上,这也是一个委婉的话题结束的信号。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非常感激,可以的话请开个价。”他站起身,捋了捋衣裤上的褶皱。玄戈也跟着站起来。
“就用你当时向我开过的价格,如何?”天鹿的首领谈及生意,更显得志在必得。他们一前一后地慢慢走向别墅门口,北洛听见报价,惊讶地定住了脚步。
“只收30?”
——凛阳的那场合作他仅仅只收了这样一笔“配送上门费用”,标准价格40块打八折再抹了个零,放到白荆科技那个同调者俱乐部里也就值一杯混搭鸡尾酒。玄戈回过身看他,表情肯定地点了点头:“30海隅点就能参与你们的故事,我觉得很划得来。”
北洛很确信他了解过许多、也猜到了更多,在事业与家庭都刚刚历经巨震的局面下天鹿首领义无反顾地提出这庄买卖,大抵也不是真“划得来”。若论其中有什么值得一方付出的价码,是尘封的遗憾、错位的期许,或许也是两个世界的两个北洛和玄戈都不曾逃开的,那名为亲情却隐秘晦涩的执妄。
他有些感慨地叹口气,随着主人往外走了两步,忽道:“说到故事,那天与你弟弟见面时,我瞥见了他最近看的书。”
玄戈发出一声略感好奇的鼻音。
“好像是最近海临的热门作品,学生们全都知道,”北洛回忆,紫都前阵子也好奇看过,他碰巧闲来无事路过她办公桌,于是借来翻了一遍,“讲一个离群索居的罪人偶然救下一个女孩,他把她当做家人,也当做自己糟糕的一生中最好的宝物,最后还成全她追随梦想、远走高飞。结局还挺动人的,但网上有些读者为此吵得挺凶,认为男主角被塑造得太过圣洁,女孩又太自私或太像个花瓶,后来有一篇评论说,也许作者的本意就是如此,那个女孩更像是一种象征,是主角心中对幸福的向往或一个关于救赎的美梦。”
他们一道走向室外。别墅的入户花园里凿了一面墙的水景和生态池,银泉在阶梯状的墙体上跃动,水声模糊了北洛对小说内容和舆论的转述。玄戈应当听清了绝大部分,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所以呢?你认为它值得一看?”
“我只是突然想,”北洛答道,扭头看着那面被葱茏的阴生植物和不间歇的流水覆盖的墙面,“是不是你我都会落入这样的窠臼,想要达成一种救赎,想将自己的遗憾弥补,让自己遭遇过的事情再也不会重现在另一个人身上……有点像书里的那个主角,心甘情愿地独自品尝着所有的苦心,只为让那个美梦一样的意象远离灾厄和泪水,享受圆满结局和所有的爱。”
玄戈在他突发奇想的类比中默然不语,北洛隔了几秒才转回头,瞥见他并不太赞同、但柔和得近乎褒奖的微笑。
“听起来是挺动人,”他做出半真半假的动容,拍拍北洛的肩,然后扭头打开了宅邸厚重的入户门,“我小时候也像北洛一样,觉得生在天鹿是件不幸的事,但现在看来,似乎也没那么坏。”
北洛又一次与门口那樽号称绝种树木所雕的辟邪像打了照面,脑子里闪过自己进屋前玄戈所说的那句“有价无市”。
“至少比我们幸运点。”他认真地发出感慨。
“别太悲观,”玄戈抱臂在门边站住,与他告别,又突然回头瞥了一眼房子里面,好像想起什么来,“对了,你送来的快递是北洛要的户外装备,他一直想去海临野外露营,可又嫌我抽不出时间……既然你也喜欢兜风,要不要一起加入?”
初秋的海临微风和缓,气温宜人,临近午间的阳光照着玄戈的一侧脸庞和垂在前胸的黑发。北洛又想起他自己的哥哥。玄戈当时的头发更短一些,若真的能够见面,不知现在的他是幅什么样子。
“我可没兴趣当电灯泡,”他终于找到力气,开了个玩笑,“除非你们同意我多带一个人。”
-TBC-
【白荆回廊/北玄】睡前故事-1
NOTE:
感情线是黑曜北玄+森罗北玄,但因为主视角落在黑曜洛和森罗戈,所以看起来像一种四个人排列组合的乱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也很无助()
但至少这回没人领盒饭。
总之祝食用愉快,也祝我不坑。
↓
1.
“约我出来有什么事?”
对请客吃饭的人说这第一句话显得并不太礼貌,但北洛没在意,随手又在菜单上勾了两串香辣鱿鱼四串麻椒里脊,招呼巡场的服务生递过去。薄薄的纸质菜单被露天摊点的油烟熏得发潮发粘,甩也甩不出响,北洛的手收回来以后不自觉地捻了捻指腹。脑子里滑过久远的记忆片段,信使在废弃民居里摸到被灰尘和腐尸干涸的血液体液污染的纸品,如今回想,是...
NOTE:
感情线是黑曜北玄+森罗北玄,但因为主视角落在黑曜洛和森罗戈,所以看起来像一种四个人排列组合的乱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也很无助()
但至少这回没人领盒饭。
总之祝食用愉快,也祝我不坑。
↓
1.
“约我出来有什么事?”
对请客吃饭的人说这第一句话显得并不太礼貌,但北洛没在意,随手又在菜单上勾了两串香辣鱿鱼四串麻椒里脊,招呼巡场的服务生递过去。薄薄的纸质菜单被露天摊点的油烟熏得发潮发粘,甩也甩不出响,北洛的手收回来以后不自觉地捻了捻指腹。脑子里滑过久远的记忆片段,信使在废弃民居里摸到被灰尘和腐尸干涸的血液体液污染的纸品,如今回想,是种极为不适的触感,当时却麻木得像是寻常。
他走了神,对面的大学生似乎更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
“喂。”
北洛这才抬起头,看向那张和自己非常相似、但气质全然不同的脸。
“的确有件棘手的事,搅得人睡不好,就没法像小少爷这么有活力,”他捏捏鼻梁,还露出面对客户时的服务式笑容,“精神不济,原谅一下。”
对面的那一位北洛朝他眯起眼,对“小少爷”三个字十分不屑,又对“原谅”两个字嗤之以鼻。和自己的同位体坐在一起撸串是什么感觉?大抵就是这副样子,明明相貌相似却又有着大相径庭的阅历,各怀心事,彼此试探,也忍不住好奇地想要了解。
“怎么?你们鹿路运输也在秋后算账和改组董事局?”北洛笑了一声。北洛也跟着笑了一声,觉得至少他们俩对冷笑话的理解和掌握还挺同步。
“我们何德何能,一字之差,不敢同天鹿这样的庞然大物比,”北洛喝了口桌上的麦仁水,“听说小少爷在学校里成绩优异,还拿海隅奖学金,所以让唐路遥牵线,想来请教个问题。”
“别那么叫我。”
北洛扬起眉毛。“那叫你什么?”
“叫北洛。”
大学生露出一种半开玩笑的挑衅,怎么说,倒是非常“北洛”的行为。北洛拿出年纪大些的人该有的宽容,默许了对方对自己姓名权当仁不让的争取,也觉得他像只毛茸茸的豹子,刚成年,胎毛没褪净,但已经学会了圈地。
天鹿的小继承人表面游走在北三岛的局势外,实则仍在关注凛阳的动向,他对这位介入过自家“家事”的同位体怀有戒备,北洛觉得合情合理,何况是他有求于人在先,当然也得表现诚意,于是点了点下巴,叫“北洛同学”,又将双手放到桌上,尽量诚恳地说:“我有个朋友——”
大学生差点为这句开场白笑起来,可是听着听着,笑容又慢慢地消失了。
“我有个朋友做了些出格的事——有多出格?呃,非法闯入军事场所?携带违禁武器?可能还有些暴力袭击或反抗行为……不知道有没有死伤,主要是案发地点也不在海临,我想请问一下,如果上述行为并不是出于他本人意愿,依海临法律,是否能够正常申请入境和居住资格?”
北洛的苦恼无需伪饰,北洛倒真情实感地跟着皱起眉。
“什么叫不是出于他本人意愿?是限定责任能力人?”
昔日只差临门一脚的准法学生思考了几秒大学生嘴里的名词,替某位朋友补充说明:“成年了,应该算个病人,怎么界定不好说。”
北洛的神情更为困惑,关注点却显然跑偏。“什么病还能干这么多大事?”
恰好他们点的食物送上了桌,服务生的介入和烤串的香气暂时冲淡了刚刚凝聚起一点的严肃气氛。大学生撕开一次性餐具的包装,径自拿了两串肉,拨进碗中,再用筷子去夹。
那两根简易的餐具他用得顺畅且称手,但仍看得出从前生活习性上的疏远。北三岛人惯用刀叉。北洛想起数月前在凛阳的那幢安全屋里,堂堂天鹿首领对着一份配筷子的炒面便当一筹莫展的模样,顺嘴说:“你哥异化病高烧40度,不也没影响他玩角色扮演?”
大概是用词不够严肃——又或者在这位同位体惯见声色场合的认知里实在有点歧义,对面的人飞来了一个凌厉的眼刀,手中剥干净的铁签带着警告的力度重重投进北洛面前的废签筒。他安静观察着他的情绪,想,不管年轻的北洛如今对天鹿和凛阳的局势抱有什么态度,他都有立场对自己的同位体怀有不满。天鹿的首领需要承受来自亲弟弟的愤懑埋怨,作为同谋者的北洛自己也做好了准备去面对一种略带妒意的发难。
可出乎意料,大学生吃掉碗里的烤肉,嘀咕着“好辣”咳嗽了几声,又抬起头,直接回答了他的疑问:“海临移民法不接收有犯罪和失信记录的个人入籍申请,但前几年分别有过两次本地组织担保个人入籍的先例,只是,比起这个,我认为你的朋友得先担心海隅理事会的引渡条款。他是怎么来的?原籍是否属于理事会成员国?”
北洛愣了愣,始终不太放松的神经不知怎的突然就松了,就像事情荒诞过了头,哪怕横遭变故也会有些忍俊不禁。“像我一样从天上掉下来的。”他说。
大学生未必个个都冒傻气,眼前这位拜自己的家族所赐对一系列光怪陆离之事早已适应良好,闻言也不太惊讶,只是拿起一串鱿鱼剥进碗里慢斯条理地吃完,接着低头灌下半罐可乐,用手背抹了抹嘴角。“异世界人员的案例太少,你得多提供些信息,至少告诉我人现在在哪里、是什么处境。”
他被辣得轻轻嘶气,北洛又把手里没开的一听可乐递过去,但对方没接。
“最开始人掉在九旻海,引起了军方的巡逻船注意和警告,随即导致了一些冲突,然后被制服关押……白荆科技好心给我通了气,但军方的消息向来最难探听,所以具体的情况我们还都不清楚。”他叹了口气,明白自己关心则乱、操之过急,也不费劲去粉饰太平。
大学生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几秒后拿起手机,朝北洛亮出屏幕上的用户码。“那加个ChatMore,我先想想,之后有进展也可以发过来。”
北洛认认真真地发送了好友申请,并为自己的同位体备注上:北洛·天鹿。
“建议你备注凛阳,或者森罗,”年轻人眼神很好,看着他打下去的字撇了撇嘴,“这样我帮你哥哥想办法的兴致会更高点。”
原来已经猜到了。北洛目光上抬,看着对方被大学城美食一条街的错乱射灯晃得忽明忽暗的脸。过量刺激的香辛料将年轻人的眼角面颊染出绯色,但眼中流出的情绪仍旧冷静得很,像是早已习惯了抽离自身来审视一切。寒冷岛国的人们向来自带疏离气息,大学生家里的那位兄长也不遑多让,不管旁人怎么感慨天鹿这对兄弟的差异,北洛都觉得他们其实很相像,毫无疑问,也都一样地聪明。
“这个称谓真是久违……可要按常理来讲,我哥已经去世快三年了。”他低下头去,将北洛没有收下的可乐又拖回来拉开易拉环。嘭的一声,铝罐内部看不见的气体喷涌而出,热烈得像种稍纵即逝的掌声。
嘭——他想起更年少、更天真的那个自己,一手撑在齐腰的护栏边,高举着汽水面对天阿山夏季壮丽的朝霞与云霭。但远山与层云只在记忆中才能葆有鲜艳色彩,人们指认他的来处不过是昏暗可怖的“黑曜世界”,而落入海临的末日信使应当感激命运再次赐予他和平而多彩的平凡生活。北洛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在来此的第一年曾频频产生茫然与不适,有时午夜醒来,噩梦的阴影挥之不去,他仍觉得自己在无争号的指挥室里,需要战斗,需要一刻不停地杀死什么东西。可如今,他也渐渐习惯了将故乡用“那里”来代称,更别提和任何人论及自己的哥哥。
又一支铁签投进了签筒,桌子对面的大学生放下筷子,用桌上的纸巾擦了擦那些压根没碰过食物的干净手指。
“天隙通道张开以后,世界早就不能以常理论之,”他压低音量,避免二人的谈话被临近桌子的客人们听见,“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和我说说看。”
他应该是一腔好意,可北洛自嘲地笑了一声,想起过去从电视上看的那些不知真假但噱头挺多的家庭伦理调和综艺,导播将镜头对准了演播厅沙发上哭哭啼啼的一家之主,主持人的话筒也伸过来,等着他或她讲一个曲折而催泪的故事。
过去的事绝对比电视里演得离奇多了,但他该说些什么?又该从哪里说起?
“黑曜的灾难发生后,身边人的死亡就成了家常便饭,”北洛沉寂良久,决心跳过所有的前序情节,“人们都挤在幸存者基地里,没有哪个地方的条件好到能办一场真正的葬礼,尸体往往都被集中焚烧,但玄……我哥生前是个大好人,大家认为应该给他最大的体面,所以专门找了块真正的墓地,还临时做了副棺椁——可我却没能亲自为他填土和树碑。我不敢,也没时间。那时基地没有别的信使了,他临终前委托我把他被‘安娜’寄生的部分送出去研究,所以我不得不出发。那趟路程差不多两千黑曜里,我后座载着他的残肢,不敢休息,连续跑了整整一天一夜。那就是我们最后的交集,至少曾经是如此。”
要说他们的故事,当然远不止这些。光是北洛后来从指挥室监控录像里看到的都能延伸出几小时也说不完的求不得与恨别离。他只是选了最后的一段来说。而桌对面的大学生彻底哑了火,沉默的时间已经比他叙述的时间更久。
这种反应意味着他对黑曜世界的信息消化不良,也不大可能再追问其他相关的问题。
到底也还是个天真的年轻人,北洛吐出一口气,自己抓过一串食物吃起来,松动着二人之间的气氛。
“后来——上周五,白荆科技的那位监督给我拨了个语音,平时有什么公事一般都是先找唐路遥,所以我知道不寻常,监督女士问我当时在哪里,我说我在银湾区派件,忙得很,接下去还要去别的地方,她说——”
北洛想到当日对方的语气,目光不自觉地越过喧嚣而嘈杂的夜市摊点,落入意识的虚空去追那遥不可及又令人不敢置信的声音。
“——她说,九旻海那边报告了一个非常规入境者,被军方扣下后,他们的面部识别扫描仪跳出了我的公民信息和黑曜世界特有的‘安娜’辐射波动,换言之,是个和我的长相、来处都一模一样的人,至少机器是这么判定的。九旻基地将他作为可疑入侵者收监,我不知道后来还发生了什么事。据说他的生理指征很不对劲,而且充满攻击性,白荆科技推测也许是军方的监禁措施和某些手段造成的负面反应,也有可能是原生世界就存在的症结。考虑到海临已经登记在册了一个我,军方持续逼问他的背景,可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什么也不记得——他说,他叫‘玄戈’。”
大学生挑起眉,棕色的瞳仁诧异地眨了眨。“你们是双胞胎?”
“十分钟的年龄差,”北洛想起过去那些抱怨,久违地怀念,“可死而复生要怎么算?我不知道,时间在他身上停滞过,也许现在换我当哥哥了。”
他停止回忆,下意识地吃了一口食物,可思绪游离过了头,手里的烤串也将他辣得狠狠呛了几下。北洛捂着嘴咳,边皱眉去看自己吃了个什么。海临的年轻人们口味好像挺重,大学城的摊点更是调料不要钱,他一口气将可乐喝光,招手又叫了两瓶冻茶,还不忘回头,问要不要加别的菜。
“我吃饱了。”北洛摆手,表情心有余悸,纯粹是辣着了。北洛笑了笑,将刚拿到的冻茶递过去一瓶。
大学生说了句谢,拉开书包将那瓶饮料扔了进去。见面以前他应该也才下课,或许还去了趟图书馆,北洛隐约看见他书包里有本近期市面上的畅销小说。偶尔一窥海临大学生们平静的生活是一种精神放松,他想,不管这位北洛能帮到多少,这顿饭都请的挺值得。
对方站起身来,表情却有些复杂,介乎欲言又止和意犹未尽之间。北洛耐心地等着,过了会儿,等到个没太料到的问题。
“你刚才说的那些……你当时什么感觉?”
有人正盯着临将散场的他们的桌子,北洛想不通这辣得烧胃的烧烤摊到底哪点值得等位,却还是跟着站起了身。二人一起朝不太拥挤的马路上走,排队的食客见缝插针地抢占了他们让出的空桌,还朝这边点点头,大概以为他们是一对货真价实的亲兄弟。
实际上,他们也并非没有默契。
“我在黑曜有辆重机车,性能接近赛级,马达声很大,我哥可能嫌吵,从来不愿意坐上去,所以那时我只是想,他终于答应上我的车了,”北洛平静地回答,又往他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没你想的那么悲怆,别擅自替人难过。”
大学生被同位体的拳头拍得啧了一声,迈开腿跳到前面的一簇路灯下。他的书包拉链上挂着个小东西,北洛刚才就注意到了,此刻借着灯光,发现那是一枚雕成了夜巡花形状的白色珊瑚石。
这是每年六月北三岛的旅游旺季和夜巡花期常见的商品,在当地的工艺品店和露天摊贩那里随处可见,叫价20海隅点一个,北洛跟着唐路遥闲逛时看他讲价到50海隅点三个,就是这样一种原料廉价、工艺普通的小东西,出现在北洛的背包上实在是很有趣。
表达地域认同与家庭牵绊有许多方法,天鹿的小少爷偏偏极尽迂回地选择了成本最低的一种,北洛想象着他在默希港登船回海临前是如何走进码头的旅游商店若无其事地买下这个纪念品,并被店员当成普通游客附赠一个“凛阳欢迎你”的塑胶袋的场景。他找到了一个很适合逗孩子的问题。
“你哥近来如何?”
果然,对方回过头,目光炯炯地射来,像要把自己的同位体当场灼出两个洞。
“挺好的,”大学生的反应简直像在护食,“操心你自己的哥去。”
“这不是操心得都来求洛少爷了。”北洛玩弄成功,心满意足。而那个更年轻的北洛反应过来,表情促狭地僵了僵,转头将沉重的书包甩到背上。
“巧的很,我下周要去遥城参加课题实践,要是有事就先在ChatMore说。”
这句话的意思差不多是我们已经算朋友了,北洛知己知彼,点点头“嗯”一声,掏出口袋里的电驴钥匙在手中抛了抛。“那旅途顺利,等我消息。”
-TBC-
三十篇纯爱向SD推文
个人口味推文,偏爱战损、少年米丁以及亲情以上的感情
Aching(lof,无痛症Dean,必看)
After hunting(AO3,S1E16后,战损Dean太绝了)
I'll never be good enough 再无可能(随缘居,在S01E01开始前的故事,Dean死亡。有时候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
Dean的遗愿清单(lof,依然是一个死亡反而是种解脱的故事)
一百封未寄出的信(lof,同上)
Melting(随缘,律师Sam X 渐冻症Dean,未完结)
过度补偿(随缘,......
个人口味推文,偏爱战损、少年米丁以及亲情以上的感情
Aching(lof,无痛症Dean,必看)
After hunting(AO3,S1E16后,战损Dean太绝了)
I'll never be good enough 再无可能(随缘居,在S01E01开始前的故事,Dean死亡。有时候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
Dean的遗愿清单(lof,依然是一个死亡反而是种解脱的故事)
一百封未寄出的信(lof,同上)
Melting(随缘,律师Sam X 渐冻症Dean,未完结)
过度补偿(随缘,灯神Sam+主世界Sam)
如何让sam闭嘴(随缘,311后续)
Warmth(lof,怕冷Dean,温馨的日常)
天堂琐事(随缘,1520后的故事)
The Fic!/Burning Desires(随缘,EK写的皇粮)
无题(微博by橘文目,时间19-1-8,日常向,特别温柔的文笔,米照顾生病的丁)
冬去春来(随缘,特别喜欢前两部分,后期有魔王米和半强迫,我就没看了)
拼图(随缘,正剧向S3,推荐,非常自然的兄弟感情转变,喜欢)
手语(随缘,先天失聪丁,感情描写很细腻,未完结)
风平浪静(随缘,喜欢前2/3)
Nightmare(随缘,913衍生,血印梦魇丁,hurt and comfort,推荐!)
共生(随缘,环太平洋AU,长篇,特别还原,必看,有电影的质感)
无畏兄控(随缘,恶魔丁,Sam鬓角视角,特别好的一篇文,必看)
Living Is Easy With Eyes Closed(SD Ellen视角文,我真的很喜欢看年幼的米丁,推荐)
何以为家(随缘,mpreg但没有具体描写,推荐)
Smoke on the Water(随缘,灯神AU,推荐)
With You-与你相伴(巫师Sam/花栗鼠伴灵Dean,特别可爱的一篇文,推荐)
七宗罪(随缘,水到渠成的感情和车,很喜欢)
毛绒绒兄弟的猎魔之旅(随缘,向哨,麋鹿和松鼠塑就是完美的,太可爱了,里面其他角色的精神体也很符合!必看!!)
一日小狗(随缘,三米变成了小狗,和上面同一个太太写的。这个太太真的很会写毛茸茸,看得我心软软)
In From the Silence 于无声处(lof,一篇温柔到想哭的文,我爱容么么太太,必看)
应激反应(随缘,黄热米真的太太太可爱了!推荐!)
No Line on the Horizon 消失的地平线(随缘,粮食向,BE,Dean来找S101的Sam一起度过他最后的三个月,文笔很温柔,推荐)
Be Your Alibi.(随缘,魔王米x盲眼丁,很虐的设定,但剧情很轻松,甚至有点好玩)
该死的同人小说(随缘,温双被迫演同人文梗,轻松文)
复活博尔赫斯(随缘,S1E1相关,特别阴湿细腻的感情,非常喜欢,必看)
归家(随缘,1520之后,Dean只是截肢了。非常美好的故事,看到Dean长出白发的时候我一下就哭了。这真是特别好的结局了。必看)
Snapshots of the Winchesters Life (随缘,101之前的故事,喜欢少年米丁一定不能错过!我非常喜欢这一篇!!必看!)
【SD】想躲进你的衣柜 终
Chapter 13
“有你弟弟在,我们就没法谈下去。”Sam听见了这句话,从阴影里抬起头。
当然他也没引起任何注意,他躲得很好,这个位置既能听到声音也不会被发现。隔着灌木,他听见Dean的声音:“什么?等等——跟Sam有什么关系?”能想象出他惊诧的样子,那双绿眼睛睁到最大,嘴唇微张,眉毛上挑。他每次都是这个表情。
这个小公园的一角是Dean和这女孩的所谓秘密基地,Sam想,她当然不会知道她站着的左边那棵树下的土里埋着Sam和Dean曾养过的一只兔子,斜前方几米远的那个池塘里躺着他们小时候捡的一堆漂亮鹅卵石。她以为的秘密早就藏着他...
Chapter 13
“有你弟弟在,我们就没法谈下去。”Sam听见了这句话,从阴影里抬起头。
当然他也没引起任何注意,他躲得很好,这个位置既能听到声音也不会被发现。隔着灌木,他听见Dean的声音:“什么?等等——跟Sam有什么关系?”能想象出他惊诧的样子,那双绿眼睛睁到最大,嘴唇微张,眉毛上挑。他每次都是这个表情。
这个小公园的一角是Dean和这女孩的所谓秘密基地,Sam想,她当然不会知道她站着的左边那棵树下的土里埋着Sam和Dean曾养过的一只兔子,斜前方几米远的那个池塘里躺着他们小时候捡的一堆漂亮鹅卵石。她以为的秘密早就藏着他交叠的身影,痕迹无处不在,无法摆脱。哪怕Dean可能已经忘了也没关系,他替他记得。
那边已经讲到:“Sam只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懂。”
她冷笑:“你弟弟不是五岁六岁,他是不是马上就要上中学了?这个年龄该懂的早就懂了。”Dean皱眉,他先前的急迫与服软没了,Sam知道他是不爱听别人这么说自己的弟弟。“你到底要怎么办?”
那个女孩,她叫什么,Zoey,Hannah,Ava?叫什么都好,Sam忘了。发圈上的水钻在阳光下一晃,他倒更记得这个发圈,曾躺在Dean房间的地板上,后来他捡起来把它还给她,她的脸沸腾在高火里。此时女孩双臂交叉,歪头,肢体语言里是占上风者在提要求。
“你总归是当哥哥的吧,让你弟弟离我们远点。”她露出对着临期商品讨价还价的表情,“女朋友和弟弟,你不会选不出来吧?”Sam一听见就笑了。
同样的,他看见Dean原来空落落的惶急忽然被填平了,填成了平静。
她还说:“不然我们就分手,我不是在开玩笑。”但谁都听得出来分手是个筹码,用来换一句表忠心的话,自觉赢面很大。她在用她前面十几年的经验去评判,不会有男生在这样的场景里说出别的可能,毕竟她要的又不是钻石项链,只是一句话,真假或许都可以无所谓。
但她不知道如果要的是钻石项链,她可能反而胜算更大。Dean说:“你非要这样,那就算了吧。”语气就像在说“这道题答案是A”,理所应当写一道本来就会的单选题,连假装写错也做不到。
接下来是意料之中的不可置信,反复追问以及怒不可遏,最终她得到了一个确信的答案,哦,原来世上还真有人为了弟弟可以不要女友,只可惜世上不会有一个女孩受得了恋人心里第一位的位置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兄弟。Sam理解她的怒火,但听她大喊“你疯了你真是疯了”“你跟你弟弟你们俩都他妈的不正常”时,比刚刚听到那个天真无知的选择题时笑得还开心,有一种心满意足,像睡了极好的一觉后醒来在阳光里。
晚上Dean敲他门,脸上顶着个红肿的印子,已经消下去一些但还能看出是来自某个一地鸡毛的分手赠品。Dean贴了个创口贴无力掩饰了下,可惜效果不佳。
Dean果然是和他讲那件事,说“你下次可别这样了知道吗”“真的把我害惨了”,他装傻,傻到他仿佛听不懂单词的意思,而Dean居然也信他是真听不懂。两人你来我往、兜兜转转像在玩游戏,最后Dean实在没办法,憋出一句“我跟人家二人世界的时候你别老来我跟前转悠行吗”,Sam听了立刻话也不说了,垂着头让颤抖的睫毛替自己说我好委屈好冤枉。
输家总是心更软的那个,Dean抓了抓头发,唉声叹气,说:“反正,你下次不要那样了好吗,不管你是不是有意的……”Sam点头,仿佛真心在听训认错,但Dean大约想起来这个场景并非第一次,Sam每次都虚心承认,知错不改,他半恼地捏了捏弟弟的脸,无奈:“我拿你真是一点办法没有。”
我拿你没办法。Sam在心里又念一遍。如此亲昵的一句话,比直接说我爱你还要亲呢,这是爱一个人爱到连缺点和丑陋也温柔包容,是别人都在遥看月光,他却从美梦一样的皎洁里看到了月球表面的崎岖坑洼,也不放弃,想办法在上面种玫瑰。他自此明白了,Dean的爱与自己从来都是同一种,是排他并且唯一的,只不过在感情里Dean一直是个傻瓜,他从未有自己弟弟看得那样清。
Sam领悟到第二件事时,他正坐在Dean早已经搬空的旧房间,窗帘没有拉,月光亮得超脱以往,像一个人空洞洞的雪亮的眼光,有种悚然之意。Sam拿了水果刀,在厨房的刀架里挑,这一柄大小正合适,拿在手上也不轻不重。刀刃上反射了月光,也颇有一番诗意,仿佛见了血也是月光割的。他从前没在这个位置下过刀,经验不足,只知道要避开一些要命的经脉,其他的一无所知,因此踌躇了,也因此,第一次见到Dean。
Dean就坐在他面前的地板上,拼他的黑斑羚,一个零件卡在那里,努力半天也没扣动,抬起头对Sam说:“能借我用用你的刀吗?”
Sam借给他,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旧房间一如既往空荡荡。Dean不见了,黑斑羚还在,小小的模型一直躺在角落没动过,是已经拼好的完整模样,和当初他从Dean的行李里将它偷拿出来时一样。
他已经预料到一个小小的生日礼物的失踪绊不住Dean离开的脚步,就像他的眼泪、争吵、哀求不起作用,再加上一条腿也没办法。有时候觉得这个人心狠,狠不是狠在无情,而是情深到那种程度都能说走就走,也不管一颗撕扯哀泣的心,这样一想和自残也没什么区别。
Sam从前最喜欢的游戏就是在Dean面前显现自己的手笨口拙,也清楚一个孩子越强调自己是大人就越显得像小孩,所以露出早熟的一面,对Dean的照顾时而不满,告诉他我能做好,事后又打破了碗一样对着残局的碎片满脸懊恼,只等着Dean帮帮他。Dean因此无比信服,弟弟需要他,依赖他,没有他不行,而他自己也乐于被依赖,他们就这样彼此相哺相依,互为精神的食粮。
同样的,伤也是他的筹码,无论来自他人还是自己,只要攒起来,“不小心”把它们展示给Dean看,“不得不”讲给Dean听,Dean就会给他他想要的:心疼、愤怒、拥抱和抚慰,以及很多很多的爱。他也想过是否是自己太贪心,可后来,他不这么想了。是Dean先一步来到世上,做他的哥哥。是他先擅自要爱他的。
过去Sam笃信着他可以依靠这套理论永远得到Dean,如今被亲眼推翻在眼前。
淤青、红肿会消,腿断了能养好,刀划的口子,乍一看再鲜血淋漓得吓人,终究也会愈合。这些暂留的东西,换回的也许会有Dean的心疼和自责,但就和痊愈的伤一样,总有一天会消失。哪怕他现在打电话告诉Dean我要跳楼,得到的最多也只是心急火燎的赶回,多一段时间的滞留,但然后呢?他能靠着一时愧疚永远留住一个人吗?在下一次抉择到来时,他能保证Dean不会再次选择别人弃他而去吗?
Sam把刀捡起来,柔软的手指摸上冰凉的刃,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先前的愚蠢,只把刀对准自己远远不够,远不足以使一个擅长逃避的人睁开眼,况且他真正想要的从来也不是一个人无可奈何的愧疚和弥补。既然Sam已经是个贪婪的人,那再贪一点也无妨——使你主动用刀剜下心交给我,这样才叫真正的永结同心。我只要你的心甘情愿。
Sam攀在二楼的楼梯护栏上,朝下望。Mary在餐桌旁收拾和打包,她新烤的一炉饼干,长得可爱,打包盒也可爱得像要去野餐。Sam在脑子里想了下Dean手里忽然被塞了这样一个盒子,忍不住笑。Mary听见了抬起头看到他,脸上闪过犹豫:“Sam……”知道她要问什么:Sam,你真的不见他吗?
没问出口的理由大约是Sam先前拒绝得太快太强硬,使Mary觉得那是小儿子心里过不去的坎,对哥哥有怨而不再理睬,打电话都不愿意,更别说见面。她劝,别怪你哥哥,这不是他的错,Sam并不接话,想她可能还不知道,如果今天他真答应去了,结果就会变成Dean说他忽然临时有事,没办法见面。
她特地挑的一个上学的日子去找Dean,便可以直接去学校而不用敲前夫的家门。把要带给Dean的东西装在包里,Sam看她珍重的动作,也看Dean坐在餐桌旁百无聊赖数花瓶里的花,一会儿又歪斜身子,好奇伸头往Mary的包里面看。他说:“等一下,妈妈,我有个东西……”她和它都抬头看他。
他从书架上拿了本书,跑下楼,塞进包里。书是Sam的书,文学课上老师布置给Dean的作业关于它,Dean回家就在Sam的书架上找到。Dean看到第六页,第五页和第六页的边缘被手指揉皱,始终没翻越下一张纸。Sam怀疑前六页的内容他如今也早就忘干净了。“帮我带给Dean吧,他上回没看完。”
他们的反应截然不同,Mary觉得这是一个和解的信号,欣慰承诺一定交到他手上,而Dean在旁边插嘴:“可我真的一点都读不下去……”Sam没理它,它就自顾自重复抱怨,走开了。它身上穿着的是一件Dean前两年因缩水扔掉的旧灰色卫衣。
三周后Mary带回了那本书,Sam摸到里面有字迹凸起的身体,一直摸到最后一页,边页的磨损里有了两个人的手指重合的印记。从头到尾用铅笔写字划线,字很少,有的地方写得牛头不对马嘴,如果是做阅读题一定得不了分。最后一页的空白处有行字,问Sam能不能再借他一本书,他的新学校课程表里又要上文学课。夹缝里藏着橡皮屑,一句话擦擦改改了很多次,Sam从那些一层层被擦去语句里摸到了酸苦的眼泪。
等下次Mary又要和Dean见面,她问他你去吗,Sam摇头,又问,你有什么话,或者东西要带给哥哥吗,他还是摇头。Mary之后再没问过他。
Sam并不是常常见到Dean,它偶尔游荡在家里的各个角落,做它自己的事。他想,Dean走的那天是不是真的把一部分的自己落在了家里。有时它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有时从浴室氤氲的镜子里若隐若现,冬天又站在院子雪地里一个劲用雪球砸他的窗户。Sam极少理它,首先它的确只是偶尔出现,其次他也不想真变成个妄想症患者。几年后他们搬离了原来的家,那时他们已经听说了John再婚生子的消息。Sam也是那时候改了姓。Dean从此不见踪影,Sam几乎以为它消失了。
再次久违见到是在Mary的病房里。癌症这东西邪恶的毫无道理,有的人好好坏坏撑过七八年,在你以为真有奇迹眷顾时再开玩笑一样乍然剪掉第二天的太阳,有的人两三个月就从一个百磅的身体变成一捧几克的灰,生命结束得比人接受事实的速度还快。Sam不能判断哪一种才算更幸运。
Mary是后者,从精神饱满到枯槁的过程像有一只看不见的鬼趴在身上日夜不断汲取她的生气,迅速得惊悚,很快就离不开医院。诊断结果出来后,她甚至瞒了Sam一个月,直到身体已经坏到瞒不住了,才告诉他实情。Sam替她收拾衣物和用品准备住院时,她还说用不着那么多东西,等出院那天不好带回去,估计来回得运两趟。只是他们没有机会知道到底好不好带,那是Mary最后一次住院,此后再没有出院。
Sam记忆中最深刻的并不是Mary离世的那个凌晨——那一晚她早已深度昏迷,两颊浮肿,气管被切开插上了呼吸机。人都没醒过,更别提留下什么临终遗言,病房里除了他还有Campbell夫妇,几个那边亲戚,Mary的老朋友和主治医生,消毒水和抽泣。
如果只能挑选一个日子记住病中的Mary,Sam不会选那一天,而是另一个普通但阳光明媚的日子,在她插管、头发掉光之前。那天Mary的身体状况忽然出奇得好,精神也恢复了许多,倘若不看前两天的复查结果,Sam会真的以为她在变好。
Mary说特别想吃冰淇淋,而且一定要里面有曲奇饼干的一款。Sam去给她买,回来时她手里拿着本书正在看。Mary兴致勃勃从他那儿接过袋子,有些失望:“不是我以前吃的那个,那个里面有白巧克力,叫什么来着……”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Sam问她是不是以前去游乐场玩时在那里吃到过的那款,他告诉她:“那款好几年前就停产了。”Mary没说话,Sam帮她把包装盒打开,塞回她手里。
床上摊着她刚刚看的东西,他拿起来,那不是书,而是一本相册,里面都是同一个人的写真,五六岁大的小孩拍出了商业广告的感觉,仿佛天生就会找镜头,一双被长睫毛拥簇的大眼睛里有许多话要对着相册外的人说。Sam边翻边问:“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Mary说:“你哥哥一直不给我把它拿给别人看,说太丢人,摆在角落里好多年我渐渐就也没想起来,前几天你Britt阿姨不是帮我们又收拾了些家里的东西吗,她在一个箱子底翻出来的,就一块儿寄给我了,天,我居然差一点就真的把它搞忘了。”
Sam又仔细看了几页,他小小的哥哥穿得像牛仔,手里还拿着一支道具枪,脸颊上的婴儿肥还在,表情却格外严肃。还有一套系着领结穿着背带裤,一只手插在口袋,另一只手把西装外套潇洒甩在肩膀上。他客观评价:“怎么没人请他去当童模?”
“他自己不愿意,我们也没办法,他更喜欢呆在车库里,捣鼓研究那些车零件……”Mary的笑容一点点蒸发掉,在太阳下被被烤干。有个人的名字被空出来,反而越成为显眼的括号。
Sam脸上没有波动,接着说:“这有什么好丢人的,写真不都这样吗?”
她一下子又荡开笑:“你往后翻,看最后几页就知道了。”他翻过去,立刻懂了。最后一套的风格很不相同,不是牛仔、绅士或宇宙刑警,是小天使,而且是穿裙子的天使。Dean套在洁白的花边裙子里,头发半长不长,恰好能扎一个蝴蝶结,他的两个脸蛋都打了粉扑扑的腮红,背上甚至还背了一双翅膀。可惜这只小天使似乎脾气不怎么天使,好几张都绷着脸,嘴也不情愿地抿着。
Mary叼着冰淇淋勺,已经笑得颤抖:“他们当时非要给他拍,钱都不收,说没见过比他更适合这套造型的小孩,可惜不是女孩,得辛苦他穿裙子。”
Sam也笑了:“不会吧,他能同意?”
“老板送了他一个会动的小兔子玩偶,”她说,“其实一开始是想给他一个机器人玩具,毕竟玩偶对他来说太幼稚了,他又忍着穿了两个小时的裙子实在不容易,可他坚持要那个。”
“我本来还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看见他把小兔子放在你摇篮里才知道他是要给你。”
Sam想了想:“是那个米色的兔子吗?”
“你居然还记得,”Mary很惊喜,“你小时候抱着不撒手,啃它的耳朵经常啃一嘴毛,没办法,只好收起来不让你碰了。”
她看他阳光下的脸,因为谈话柔和而浅淡的笑眼,自从她生病以来已经许久未见,哽在喉间的话找到了一点出口:“Dean现在……应该上大学了吧。”
“是吗?”
“上次他跟我提过,只是当时没想好哪个学校。”
明明聊的还是同一个人,忽然就滞涩了,像远行多年又回到老家,过去恣意奔跑的旷野成了车水马龙,小心翼翼地避着才不会受伤。她说:“等我出院了,就打听打听他在哪个学校。他大概是换号码了,刚开学人又比较忙,忘记告诉我一声——”
“妈,”他打断她,“别吃了,医生不让你吃太多。”
Mary露出做梦被叫醒的表情:“对,差点忘了。”
冰淇淋被她放在桌上,和一堆药瓶放在一起。Sam对她说:“我去打听,我认识他以前的同学。”她说好,仍然陷在梦留下的情绪余波,失去笑容时脸上的阴影变得浓重,能看见颧骨的形状。比上周更瘦了。Sam去摸她的手背,有几个针孔还未消,皮肤渗出淤青。
“Sam……”她斟酌着话,“你不愿意见他吗?”
Sam看她,回答:“从来都是他不想见我,其实你也知道的,不是吗?”Mary被刺痛的表情转瞬即逝。他觉得抱歉,但刺痛她的并非他,而是事实。当初执着离开的那个,不愿见面和联络的那个,想从自己兄弟的生命里抽离的那个,一直都是他的哥哥,天真地想要“治好”他之前犯的错。
Mary低低的声音响起:“你还在怨他?”
Sam的目光看向病房里的不速之客。它是五六岁的小孩,穿着小天使的白裙子,光着脚蜷缩在Mary的床角里,睡得香甜。阳光正好,它的面容也闪闪发亮,仿佛真正的天使。
“不,妈妈,”他轻声说,“那不是怨。”怨也太疏远,太单薄。一个人可以很轻松怨上另一个,吵一场架,发消息不回,甚至电梯间里踩到对方的脚却没有道歉,很快就怨上了,也很快就不怨,但他们不同。Dean曾是Sam躲雨的屋檐,后来他自己也成为了Sam生命里倾盆的骤雨,渐渐连那些干爽的旧日时光也被滋生出了湿潮的霉斑。他们之间的东西应该要比怨更亲密、更长久,至死方休。
Sam没再往下说,Mary看他的眼神他也不去细究,拿起剩下的冰淇淋杯:“我帮你带出去扔掉吧,万一给医生看见了要说你的。”她沉默,叹气靠在枕头上:“一半都没吃完呢,记得以前我一个人能吃光一大桶。”
出病房前,Sam回头又看了一眼,Mary在闭眼休憩,阳光从窗外带进斑驳的树影,一阵风吹得病历本的纸哗啦啦作响。这世界什么都在变,只有Dean无知无觉,仍然蜷在母亲床上,睡得不知今夕何时。
那一天是Sam印象里最后一次和母亲闲聊,因为之后她的病情急转直下,生命开始以周、以天、以小时倒计时,如同一张点燃的纸巾,迅速皱缩,枯萎,接下来的日子变成一根不断被拉得紧而再紧的皮筋,一口气也无法松懈,连睡梦中都能听到死神逼近的脚步声。十一月底,又恰逢大学申请季,学业上的事也很多,Sam有时一个星期都睡不足三十个小时。Mary那边一直也有亲人朋友照顾,并不需要他时时陪护,但他仍每天都去医院,因为心里隐约清楚,能够见面的时间已经不多。
十二月份的一个傍晚,Sam是带着电脑,坐在医院附近的餐馆角落里参加的一个校方申请面试。昨天凌晨Mary进了一次手术室,情况稳定下来人却还在昏睡,之后Sam就一直没回家。面试结束后他又回到医院,而那时Mary竟奇迹般醒了一段时间,Sam贴在她耳边跟她讲自己申请的大学,基本已经十拿九稳。他还告诉她,Dean也在那里,他们申请的同一所大学。
Mary的病影响到大脑,有时已经不太能理解别人的话,但这一句她听懂了,失去焦距的眼睛看着他笑。 Sam把手轻轻放在她右手上,床另一边,Dean握住了她的左手,望着她流出海一样多的眼泪。它还是小孩的样子。Sam坐到医院走廊里,深夜寂静。
Dean的大学是从他以前一个朋友那里知道的,对方恰好遇到Sam。Sam则并非“恰好”,他已经搜寻了很久。那人告诉他Dean自从上了高中就像变了一个人,一头扎进学习里,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还很奇怪Sam作为弟弟怎么会不清楚这些,那时他笑了笑,在心里想,当然因为Dean全世界谁都不躲,只躲他弟弟一个。
医院病房里有暖气,走廊虽然也有,可就要冷一些。Sam没有睡觉或掏出手机,他只是在昏暗里静坐,直到Dean从病房里出来,坐到了他的对面,他们之间隔了一道走廊。
Sam打量它许久,然后开口,第一次真正对它说起话:“你记得一千零一夜里渔夫与魔鬼的故事吗?妈妈以前给我们读过。”它露出茫然,Sam继续给它讲那个故事,说被困瓶中的魔鬼在第一个百年许诺救它的人富有,第二个百年,它想谁来救它就给他宝库,第三个百年它愿意满足对方三个心愿。整整四百年过去,始终没有人救它,于是它想,从今以后,谁要是再来救我,我一定会杀了他。
它依旧睁着那双翠绿的眼睛听他说话,似有年长者看向幼弟的爱怜,又似什么都不懂。
Sam说:“自从你走后,我做梦总会梦到你死,有时候在血泊里,有时候在病床上,有时候我接到你意外遇害的电话。每一次我都很伤心,伤心到快要在梦里心跳骤停,可醒过来,我意识到那是梦,你没有死,你不在我身边只是因为你走了。每每那时,从我胸膛里升起来的感觉是什么?”他觉得有血从伤处渗出,但路过唇边才尝到是眼泪,“我还爱你,可我想我应该也是恨你的。”这是他领悟的第三件事。
不知从何时开始,爱里真正开始有了恨,往日的时光里,我曾把你比作一切美好的东西,花朵、蜜糖、闪闪发光的宝石,一个遥不可及的虚幻梦境。如今,早已变作实实在在的残酷与丑陋,你成了我掌心结的痂,膝盖上留的疤,心口处烂的疮。
要爱你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恨反倒容易得多——恨你的罪恶感,恨你只要“正确的爱”,恨你是我的哥哥。恨可以有千百种理由来站住脚,爱却没有,可如果舍弃爱,恨好像也忽然没了依托。这是一笔我这辈子也算不清的糊涂账,于是这辈子都不能释然,不能从这场只有你我的叙事里离开。
魔鬼的第五百年,依然没有人打开瓶子把他救出来,他想,也许他真正需要的从来就不是自由,他只是不想一个人。从此他不再执着于出去,而是静静躺在原地,只等那人到来时,将对方拖入瓶中便可永远作伴。Dean想要他变成正常人,那么他就装点成“正常”,用朋友、恋人、学业、前途,社交圈与名声上色,这个过程像入殓师给尸体化妆,掌下已经冰冷变僵,与冰箱里任何一块冻肉都并无区别,肉其实不在乎它是直接腐烂掉还是丢进焚化炉,但涂抹是给别人看的,是装作慰藉着说,那些过往云烟,我早就没有执念,也不觉得痛苦,我很安详。他的猎物过分胆小,一点点风吹草动便会如当年逃窜,唯有这样才能使对方放下警惕,重新向他靠近。
他做了很多,比所有人察觉的都要多,尽管他自己并不觉得那是劳心劳力的大事,很多时候只是顺势而为,就像吸气的下一秒是呼气,人快要跑了他就紧一紧绳子,以为快要触到时他再远离,就这样不知不觉逼迫着对方一步步走向他。偶有意外,掐灭起来也不难,没人会觉得一个万事都圆融周到的温良之辈能有什么危险,不过是“无心之举”罢了。何况哪怕真有人察觉到一星半点,他也不在乎,他们最远的想象也只是在大学里,而不会知道早在七年前这张网就开始织,他不是在放弃后又重新拾起,而是从头到尾都紧抓着无人应答的丝线不放,七年里的每一个日夜都鲜血淋漓地拽着向前,只不过那时他还太弱小,没有能力办到脑中的预想,直到七年后,直到他们又重新相遇。
Dean也不会知道,那天Sam就站在楼上透过窗户看着他绕着树转圈,边看着他边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那条生日祝福,以及那个怅惘又孤单的生日夜,有人比他自己的影子还要不离不弃,始终悄无声息地跟随,有一双黑暗里的眼睛注视着他从窗户笨手笨脚翻进去,跌跌撞撞爬上楼,自投罗网在衣柜里。
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靠在柜门上听里面的呼吸,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Dean来他房间说,你犯了错,下次不要这样了好吗。好。可如果还有下次呢,如果我是一个天生的坏种,我会一直犯错,你也会一直原谅我吗?你能否像多年前那样对我说,我就是拿你没办法,Sammy,你就是仗着我爱你。
手指轻轻抚摸柜门,Sam半阖双眼,一生并行的爱恨都杂糅为一个无信仰者此生最虔诚的祈祷——Dean,你可以至死都觉得我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没关系,而我要的只是在你看清我的无药可救后,依然放不开我的那只手。
如果事到如今你仍爱我,请你再一次为我心软,为我妥协,为我主动走进那个衣柜,然后你就会发现,衣柜不是囚笼,而是你和我早已丢失许久的家。你会在那里找到我。
Dean又一次来到这里,Mary的墓碑前。只不过这一次没有下大雪,他也不是一个人。
墓碑很干净,他们刚刚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又绕着周围摆上一圈水蓝色的风铃草。冬天还未过去,积雪还未化,Mary的墓碑是这个墓园里的第一抹春天。
“当时我订了一张下周一的车票,去大学找你,”Sam在他旁边说,“但她没有挺过那一周,一切都太快,没有给我们任何人准备。后来我才想起来自己忘记退票了。”
Dean任由自己的声带被涌上来的情绪淹没一阵,一会儿说:“可以找爸那边……”
“她临死都没提过爸的名字,”Sam轻声告诉他,“虽然她不说,但我知道她宁愿拔掉呼吸机都不想再和那边打交道,更别提通过他,再去找你。这一点她很执着,我不可能再违背她可能是最后的意愿,况且那时我们都没预料到,病会恶化那么快,总以为还有以后。”
Dean把手指轻轻放在墓碑的花岗岩,感受那冰凉穿透皮肤,一只无形的手与他温柔相握。Sam没有作声,在给他时间与自己的伤口独处,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看见Sam有意挪开目光,说:“怎么,你以为我要哭吗?”Sam看向他,他轻快回答:“我没那么多愁善感的好吧,而且每次来都要掉眼泪,妈肯定都烦得很,她以前可最喜欢参加那些热热闹闹的家庭派对,连看电视都懒得看苦情剧。”
Sam什么也没戳破,他只是笑,手落在他肩上:“以后我们都会一起来看她,她会很高兴的。”
“肯定的。”他觉得鼻子里的酸楚好多了。
Sam和他一起并肩走在离开墓园的小道上,上一次来时他觉得一段路走得特别累,雪把他的五脏六腑当瓶子灌,每一步都能听见空荡荡的风在身体里哀哭。今天其实也暖和不到哪儿去,他把手凑到嘴边哈白气,Sam看着他,忽然捉住他那只冻成冰块的手,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他们的手指拥挤地在看不见的口袋里交织,Dean的两只耳朵火一样在燃烧。
“别这样,太怪了,”他咕哝,想挣脱却没挣动,“靠,大街上两个男的这样也太那啥,别人看见准得说闲话。”
“可我们是兄弟呀。”Sam的眼神纯净无比,仿佛真的在疑问。
“你难不成还能在胸口挂个牌子写着我们是兄弟请不要误会?”Dean睨他,“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过分了,真把我当傻子糊弄。”
Sam笑眯起眼:“怎么可能。”
“那我问你,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把我生日忘了?给我说实话。”
“你还在纠结那个啊。”“所以呢?快说。”
Sam把手机拿出来,翻到那条祝福生日的动态,让他看。字还是那些字,他狐疑地检查,忽然注意到这是一条浏览量只有个位数,没有评论的动态,心里缠绕的结在震动下一点点松开。
“就是单独发给你的,”Sam说,“其实我很意外,你居然到现在都没发现。”Dean一时沉默。当时他还真就没注意到这么明显的线索,一开始是高兴得冲昏头脑,然后跟Brady聊完,就恨不得这辈子都没看见过才好,怎么可能还有勇气打开看第二遍,也就没有发现几天过去评论区都空空如也。因为仅某一人可见而已。
Dean的嘴张了又张半天也不知道怎么说:“所以,生日礼物呢?”他佯怒,岔开话题,“别跟我说什么生日礼物是你自己这种话。”
原本只是随口打岔,但Sam真的顿了顿脚步,然后从衣领里扯出又从脖子上取下,在Dean困惑的目光里,把摘下的吊坠放进抓着他的那只手的手心里。
是护身符。那个从Dean在校园里遇到Sam那天起就一直戴在对方身上的东西。他下意识就说:“这是什么意思?等等……这个不是你某个始乱终弃的前女友没要的礼物吗?”
问完他心里一跳,因为Sam正望向他,平静而认真:“是啊,所以现在,我希望他能收下。”Dean脸上的表情完美演绎了自己翻天覆地的心理活动,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思掩盖了。半晌,他微颤地收回手,把礼物拢在手里。
Dean从来没有这么笨手笨脚过,发烫的手指和绳子打了结,理了半天,才找准脖子的位置,一戴上就感觉护身符的重量沉稳缀在心口的位置,仍旧残余另一个人的体温。他开始祈祷寒风最好能给他的脸颊降降温,至少别红得那么明显。
“很适合你,”Sam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温柔,“看上去好像它本来就是属于你的。”
Dean从鼻子哼:“所以,就这个?”
“本来是该送你点别的什么,但这个,”Sam垂下的目光落在他胸前,“这个是你欠我的。除此之外,你还欠我挺多呢。”
“还有?”
Sam想了想,但Dean能看出来想这个动作又是一种表演,肯定早就在心里想好了。“你替我分担房租吧。”“什么?”
“我之前就告诉你我缺室友啊,”他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只好找你了。”
“开玩笑呢,我又不是没地方住。”但Sam的表情不是开玩笑,Dean凝固,半天才磨蹭开口:“……等我租期到了,我就考虑看看。”Sam听得出来他语气里是敷衍还是真考虑,于是不再追问。走到Dean另一侧,又把他另一只手塞进口袋里捂着。Dean在心里小声骂了句,他刚刚装不经意把手抽出来,结果还是没逃过。这人从小到大都一样的控制狂,总是只针对他哥一个。
路上行人不多,但还是有几个,很难说投过来的目光里是否有探究,Dean已经懒得再细究了,就这样吧,反正他管不了Sam,也管不了自己一对上Sam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妥协。路边的雪还积着,在一棵树下,Dean看见有一大一小两个雪人正立在那儿,不知道谁在路边堆的,实在很显眼,雪球都滚得奇形怪状,脸上随便塞了两颗石子充作眼睛,偏偏不知为何,堆得不怎么,堆的人还挺讲究,特地给两个丑丑的家伙戴上了针织帽,一个红一个蓝,更扎眼了。
Dean看见就笑:“这堆的水平还不如咱们小时候堆的那俩呢,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下大雪,你不想打雪仗非要堆雪人的那次。”
Sam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记得。”
“我第二天好像还感冒了,真奇怪,当时一个劲流鼻涕的人是你,结果最后感冒的是我。”他回忆,“你小时候可傻了,哪有现在这么心眼多,你那时说想要堆的雪人永远不化,说的时候还很伤心的样子,特别好玩。”
Sam也微笑,耐心地看着他笑完,才开口:“可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Dean回望他,觉得自己没有听清。然后他得到了一个更肯定的回答。
“当初我告诉你,这么多年我不可能不改变,但其实很多事情,我从来就没有变过。”Sam的手指摸到他的指缝,插进去,与他紧紧相扣,倘若之前还能掩饰为焐手,但现在只能解释成一种了。“直到今天我依然想要一个永远不会融化的雪人,而且我希望它不止是春天、夏天,一年四季不会化,将来十年、二十年,一个世纪都不会化。”
仿佛掀开了层层遮挡的飘渺白纱,Dean忽然就听懂了Sam那些以前他总不明白的话,懂了的同时,一种汹涌、酸涩的感觉在他全身血液里流窜,激起波澜,很快又归于平静。那是什么?那算什么?他对Sam说:“一个世纪……我们估计都活不到一个世纪。”
“没关系,”Sam回答他,“只要你多爱我一秒,每一秒就是一个世纪。”
Dean想,他和Sam到底是什么,他们不同于世界上任何一对兄弟,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伴侣,灵魂的一半?似乎也不够确切,好像从来没有一个词、一句话可以准确概括和定义他们的关系,前人没有发明出来,一种语言还未被创造时,世上就永远没有人能够听懂和理解它。但如今,Dean创造了它,就像在襁褓中第一次让声带颤动那样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才发现原来答案很简单,它就在整个故事的起点,从未离开过。
于是他如同发现重大科学定理的人向全世界宣布那样,也向过去两个曾在爱里迷路的小孩宣布:他是Sam窗边那个永不融化的雪人,而Sam是他衣柜里的小怪物。仅此而已。
END
一个文末bgm,感兴趣可听:
The Best Mistake I've Ever Made—王若琳
可能会补个后记,也可能不会,总之感谢您的阅读!
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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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D】想躲进你的衣柜(双男大,校园AU)12
Jessica视角
Chapter 12
她喊住他,没有寒暄与征兆:“Dean,能和你聊聊吗?”
从他听见的那一刻,她就没错失他的所有反应,看见了他的一刹惊讶,复杂,无措,但大约是个伪装的好手,他戴上假面的样子也那般熟稔,就像她先前每次见到的那样。
坐在咖啡厅里,她看对面的人垂眼扫视桌上的菜单,左手拇指指关节处破了皮,发炎泛红也不在意,从不会为了小伤费力包扎。这是Jessica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时,他给她的一个模糊的初步印象,之后的一切也都在佐证这一点。
侍者把菜单拿走,他的目光转回来,对上她,似乎那一刻转过...
Jessica视角
Chapter 12
她喊住他,没有寒暄与征兆:“Dean,能和你聊聊吗?”
从他听见的那一刻,她就没错失他的所有反应,看见了他的一刹惊讶,复杂,无措,但大约是个伪装的好手,他戴上假面的样子也那般熟稔,就像她先前每次见到的那样。
坐在咖啡厅里,她看对面的人垂眼扫视桌上的菜单,左手拇指指关节处破了皮,发炎泛红也不在意,从不会为了小伤费力包扎。这是Jessica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时,他给她的一个模糊的初步印象,之后的一切也都在佐证这一点。
侍者把菜单拿走,他的目光转回来,对上她,似乎那一刻转过许多念头,但Jessica并未给他主动开口的机会,她想,至少在今天,现在,这个故事的主角是我。
她的开场白是:“我和Sam已经分手了。”下一句,“不算是最近的事。”
Dean张了张嘴但没有声音,他的眼睛睁大时过长的睫毛如蝶翼时而振颤,将本人说不出口的话全说尽。这点上Dean虽然是Sam的兄弟,可他们不仅不相似,还恰好相反。Sam的眼睛是缓慢柔情的深潭,他大方地说,你可以往里面丢石子,可她不能,因为她看不穿最浅层下藏匿的深绿色是因为生机盎然还是有人抛尸于此的霉斑。
她接着说:“Sam有告诉你关于我的事吗?”
看得出来,有一瞬间Dean是想要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为什么,希望她能稍微有所慰藉?还是为了让她不要太过迁怒于Sam?可最终他没再用谎言去掩饰,尤其是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他们都心知肚明,到了应该赤诚相待的时候,Jessica乐意看见至少在这点上他们达成了共识。
“没有。”Dean说,“他只提过一次,你们之前吵了架,具体情况我不知道。”
Jessica轻轻拨弄指甲,好似在考虑,但事实上她早就在心里思量过无数次了,Dean没有打搅她。半晌,她说:“你要听听我和他的故事吗?”
要讲出这些并不难。Jessica已经把它们压进深处很久,但压下的东西不会消失,放入的反而越来越多,渐渐就像一个塞满的抽屉,再也合不上,所以现在她把它们都拿出来,摊在他们面前。
“我们在酒吧聊天那次,你还记得我说过我和他是在迎新周第一次见,后来Brady又介绍我们认识的吗?但其实我真正对他产生类似恋爱的念头,和这两件事都没关系。”
Jessica在图书馆偶遇Sam,她认识他,前不久的迎新联谊上交换过联系方式。他们浅淡点头,擦肩,但从此Jessica开始有了在余光里轻易找到这个人的能力。他们都常来图书馆,一次,两次,Jessica知道了他有固定的时间和位置,第三次时她前来的时间和位置开始朝他靠拢,终于有一天,她鼓起勇气坐到了他对面。
那时Jessica本来有个暧昧对象,追她追得火热,每天开着豪车雷打不动出现在她公寓楼下,邀请她出去约会,她也没有很抵触。直到某次,他们在车里,对方把手放在她腿上吻她,她嗅着车内酒精与大麻混合的颓靡气味,脑中忽然就浮现一双清泠泠的长眼,敛眉静看手里的书,将翻未翻,一页透光的纸被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拢着,她不合时宜地想,他那抬起的两根手指真像在邀请一只蝴蝶去停靠休憩。很快她和那人分了手,一周后她发消息,问Sam下次是否愿意一起去图书馆。
“他请我做他女朋友时,我甚至一点也没有预料到,因为那之前我们的相处丝毫没有那种迹象,我都怀疑他根本对我没感觉,”Jessica轻笑,“我想,可能他就是这样一个慢热的人,感情上比较内敛。我从前压根不喜欢这种类型,但,该死,那时我觉得连他的慢热都性感得要命。”
点的咖啡被端上桌,Jessica喝了一口,Dean则一动不动,目光低垂在桌布中央,像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也不在意,只自顾自继续:“正式交往后,我们的相处就和校园里任何一个情侣没什么分别,接吻,约会,上床,我们甚至不像别的情侣那样经常吵架,他脾气简直好得惊人,从来没对我吼过,我没由来的撒气他都愿意包容。有天我早上醒来,看见他靠在我旁边,发现我醒了就对我笑,那时我想,我可以和这个男人共度我的余生,我真的愿意。”
即使现在提起,Jessica依旧觉得心中有一道裂缝,不深,但风经过时仍呼啸不息。
“有天我突发奇想,送了他一副眼镜,我挑了很久,因为我觉得那样无边框的眼镜很适合他的气质——像一本安静等待人翻阅的旧书。他经常戴,我很高兴,任何一个女孩看见男友珍视她的礼物都会很高兴。”
Dean终于抬头,说了这场交谈的第二句话:“他那时一定是真心爱你。”Jessica看见他眼中的诚恳,笑了笑。她想,如今这已经是整个故事里最不重要的部分了。
Jessica曾在这段美好的像电影的爱情里沉醉过,早上起来照镜子时她可以看见女孩明亮的眼,心想或许我正与未来相偕到老的爱人相恋着,多年后我们会一同回忆这段难忘的时光,直到镜子碎了,碎了的一角掉落,露出内里的模样,她才看清那原来不是爱情片而是楚门的世界。
秋季的返校节,最后一天有舞会,前几天他们玩得很疯,Jessica连续熬了两个晚上,白天她在Sam家补了会觉,可还是困,被Sam叫起来时还晕得厉害,不愿动弹,直到他提醒她晚上有舞会她才蹦起来化妆。
可还是到晚了,傍晚赶上高峰期塞车得很厉害,等他们到时舞会已经进行了有一会儿。Jessica郁闷地从旁边的桌上拿了一杯气泡酒,打算喝两口就和Sam去跳舞,直到她注意到喧闹处,有一群人正围着,起哄和笑声不断。她循声望过去,一开始没看见,过了一会儿挡着的人错开,她首先看见的是搭在身旁人肩上的手,手里攥着一截皱巴巴的领带,然后灯光在上头盘桓,落在最中间那人的身上。那是她真正第一次看见Dean。
与许多人的第一反应大约差不多,她只一照面,脑中便是一个想法,这个人长得真鲜艳。鲜艳体现在甫一出现便要夺走旁人的色彩,是黑白电影里忽然出现的一朵鲜红色的胸花,任人群有多杂乱也能立即找到。他正被周围人起哄灌酒,仰起头喝酒时不止一个人看他。
Jessica虽然也看,但她并没有多少感觉,仅以欣赏艺术馆最受瞩目的藏品的眼光在人群外遥遥一望。她的目光很快又转回杯子里粉色的气泡水,然后转到旁边的Sam,然后她就无法动弹。
记得那时她问他:“你在看什么?”但她知道他在看什么。又问:“你认识他吗?”但她真正想问的藏在这句话的下面,像捻开两张相粘的纸,纸里夹着迟疑的一句:“这是仇恨吗?”后来她才明白她可笑的误解,只是在那时,也不怪她会觉得Sam看Dean的眼光里是恨。
Jessica的Sam是一杯正正好的温水,既不冻结,也从来没见过沸腾,她饮着他的爱觉得它们服帖地流淌进她的喉管,连痛都没有。然而那一刻,恍惚且难以置信,她看见自以为无毒无害的水里藏着见血封喉,翻滚烧灼,倒没有误伤她,可那是因为本也与她无关。
狂热的“恨意”转瞬即逝,Sam转头看她时,已经是轻飘飘的温和:“认识,他是我哥哥Dean。”
这个答案也完全在Jessica意料之外,她问:“亲兄弟?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Sam说:“我们父母离婚后他和我父亲走了,我们很多年没见了。”
“哦,”她听见自己声音干瘪,“你要去打声招呼吗?”
“不用,下次吧。”Sam拉过她的手,“要跳舞吗?”
也许是穿得太单薄,她在他的臂弯里发起抖,好几个舞步都踩错。
某天Sam提议他们去一家附近的酒吧。Jessica没有疑窦,她之前也去过许多次,当Sam、Brady和她坐在卡座里,闲适的氛围里她几乎已经忘却了不久前的插曲,直到Sam领着一个人过来,顺着他肩膀的轮廓她看见了Dean。
Dean和她那一晚所见到的聚光灯下的光鲜完全不同,更像在尘土里滚了一遭,自甘狼狈,看见陌生人又想藏,简直和普通人脆弱时一样,甚至要更笨拙,她很快对这个缥缈的疑似Sam的“仇人”祛了魅,聊天也很自然。
“现在想想,那时一定有许多已经发生的细节,就算我再留意也看不见,就像偷听别人打电话,竖起耳朵听到一句话,电话两头的人早就讲完了十句。”
只不过有些猜测太过离奇,骇人听闻,Jessica连最不安时大脑都会下意识略过。后来一天晚上,她和Sam约会在餐厅,当她还在边喝着餐前酒边同他讲一件琐事,目光游离时忽然就感觉到他在笑。她很惊讶,因为仅从自己背脊颤栗的感应里她就能意识到那不是对她的笑。她抬头,果真看见Sam的眼睛落在她后面,而无需猜就知道那是谁。Sam从不会这么看她,不会这么看任何一个人,不会嘴角在笑,眼睛却在说真想试试用双手紧拥你的咽喉。她开始觉得那可能不是恨,而是一种类似恨的东西。
Jessica的心咚咚猛跳,主动打招呼时表现热切,打断了这一令她微妙不适的气氛。那一晚她不愿意再多回忆,一餐吃了什么居然一道菜都想不起来。因为无端抵触再看见他们之间对视的眼神,当Anna推着她时她就顺势坐在她旁边。
散场时Sam送她回家,一路上他仍表现得如同以往,可Jessica很清楚他今晚情绪并不好。到家时她问能不能留下过夜,紧盯着他的目光中既有强硬的试探又有渴盼,那时她多么希望他能给她一个肯定,哪怕是敷衍她也愿意相信,但他只是微笑,微笑里像是已经把她的心思看穿,连拒绝都没使她那么难堪。她独自上楼,从窗户处看见Sam路灯下的背影,他正在和某人通电话。从此Jessica知道了,她自以为已经被允许翻阅的书,事实上连封皮都从来没有读懂过。
很早之前,她就发现Sam的心底藏着一道极深的伤,渗着血,有时能从一些只言片语和某个神情里嗅见一点血腥气,自然也曾经想过,她是不是能做治愈他伤口的药,但后来发现还是太天真,毕竟那伤与她毫无瓜葛。
她也不知道有的人的伤为什么就是通用的,还能被时间或后来不相干的人治愈?但Sam连伤口都有所属,只独属那个曾给他留下伤的人。
“可真说起来他其实根本没做什么特别的事,”Jessica的手指捻着发梢,“你大概不知道,后来他又遇到Anna,自然而然地Anna就通过他认识了一个各方面都不错的男生,一周后他们就约会了。他做这些都很坦荡,也没有瞒着我,导致我现在旧事重提,甚至还持有一丝怀疑,到底是我敏感过度要在判他罪后把他所有做过的事强行歪曲,还是他本来就别有用心?”
“Jessica——”Dean说,她示意他不要打断,因为她猜得出来,对面这个人又要习惯性替Sam辩解一番,可如今答案对她来说早就不重要了,不需要再听。
她看着窗外的树影,被今日好天气的阳光描摹在桌上,冬日枯枝也像瘦长的指节不动声色地延伸,捉住每个路过的人。想起来那一天也是如今天一样的难得晴朗。
那天她靠在树荫遮蔽下,看见不远处的Sam侧脸对着她,正和三两个人讲话。那些人Jessica认识,因为她认识Emma,听说过她脚踩两条船的八卦,听说过她那个风云人物男友Jude在橄榄球队里风评差,又和哪几个人正交恶,可她不知道Sam为什么会在这里,和这些人说那些话。很快她想起了那个关于Jude和Dean的视频。
阳光极好也极眷顾他,在旁人脸上是背光阴影,转到他恰好就有一层勾勒出的金边,这种人在镜头语言里都得是个心地如黄金的好人。她只是怔忡中有种模糊的发寒,因为阳光并不照她。
三个小时后她出现在Sam的房子外面,她其实有钥匙但不想用,只敲门,力道几乎控制不住,每一声响都是敲给自己听的,叩在门上也推着自己的后背不要逃走。
Sam给她开门,Jessica看见他袖口处有洇出的一点墨水印,她进来,餐桌上摆着书,而他刚刚在整理资料,写得一张纸上满满注解,饱满的字迹里有一种毫无保留,是她从未得到过的东西。
他依旧是她的温水,无论Jessica接下来怎么逼近,质问,Sam你究竟为什么要说那些话,那是挑唆吗,我真的不懂你到底想干什么——他还是平静地望着她,礼貌听她的所有话,既不沸腾也不冻结,把她衬得像个莫名其妙来男友家大吵大闹的疯子,她忽然就倦了,对不冷不热的水温厌倦,对装成关切的冷漠厌倦。
“你冷静一点,”他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希望Jude被怎么样?你明知道那些人正在找机会……”
“我知道什么?”Sam垂眼,“我们只是聊了会儿天,Jess,你真的只是想多了。”他的神态端的是低眉顺目,仿佛真愿做任她宰割的羔羊,宽容大度承受她的张牙舞爪。她立刻就想到,自从他们成为一对,在所有人眼里Sam都是个温柔体贴好男友,他们夸他好,劝她珍惜他的好。她早就成为装点他西装的袖扣,还一直一无所知。
Jessica的牙陷在嘴唇里,整张脸在经历地震,终于在几秒钟后坍塌,开口的时候就已经是一片残垣断壁:“……你做这些,到底是为了谁,你自己心里清楚。”
Sam的羔羊皮掉了,她看见有光影交错在眼前人失去笑容的脸上,半明半灭,有块光斑落在颊边,就像獠牙的寒光。她从不知道原来人恐惧时连后退都可能忘记,虚汗从她后脖颈处沁出。她突然觉得不认识他,面容陌生,又突兀想起来,他已经许久没再戴过她送的眼镜。
“他是我哥哥。”Sam说。
“你也知道他是你哥哥!”她忍无可忍提高声音,“但是你当我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从你遇到他的那天起,你就在偷偷谋划,这些,这些莫名其妙的事,”近乎语无伦次,“我都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死一样的安静。她在这无声里感到一阵无力。
“你——你难道真的——”她实在讲不出口。讲不出口的事他却做得出来。
Sam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笑容里有种亮堂堂的如沐春风,獠牙变成羞涩的笑纹,手掌抚上她的肩头,像老师教学生念一个生词,每个音节的口型都要念进她眼里,他说:
“你有证据吗?”
第二天,Jessica就听说Jude进了医院。
动手的当然是他所属球队的几个队员,带队教练提供的证词里也提到他们已经交恶良久了,发生这种冲突在意料之中,只是这次Jude比较倒霉,推搡间他的头磕到了钢制的柜门棱角,直接见了血。好几方的家长早就聚集一堂吵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没人还记得角落里是否有谁曾说过的几句似是而非的话。
当然,记得也没用,没有通话记录,没有短信留言,更没有视频监控,仅仅口头上的闲聊。就像Sam说的,没有证据,清白又干净。既证明不了故意煽动的罪名,也证明不了骇人听闻、有悖伦理的感情。那一刻Jessica觉得头上正汩汩流血的该是她自己。
“我不知道他到底还做了多少事,”她说,“他就像海面上的冰川,当我看见显露的一部分时,大概是因为海面下早就结成一座岛屿了。”她觉得自己有点像是犯罪纪录片里受访的幸存者在镜头前诉说,于是自嘲地开始想一些好比喻。虽然观众只有一位,反应也毫不热烈。
“他后来又跟我说了,因为你是他哥哥,从小到大都是你保护他,所以如今他也想保护你一次,为你做点什么……他说得情真意切,说得都能给他颁个文学大奖,可我真的没办法像以前那样照单全收。”
只是她还是爱他,或者说还留恋他曾经的影子,一丝软弱的幻想。所以后来她换上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穿得那条金色鱼尾裙,邀请他们俩的派对也按时到了。那晚她想如果能回得去该多好,还是忘不掉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拖长音叫Je-ssi-ca,相撞的音节带笑,她以前从未觉得自己的名字听上去如此特别。Sam来得有些迟,她在人流中找了许久才看见他,相携进去,和每个认识他们的人打招呼。
Sam低头看她时仍然如往常温柔,夸她今晚漂亮,就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很快音响和打碟机都被打开,熙熙攘攘的人涌入舞池。
他们在绚烂刺眼的光线里随人群和音浪摇晃,她一句分手像杯里的水,在摇晃中欲泼未泼,只想着如果此时有一个吻,她愿意自酌一部分满溢的苦涩。她伸手去扯他的衣领,感觉摸到了一根项链,Sam顺着她的力道俯下,如她所愿吻在唇上,她手指下滑触碰到他一直戴的护身符,冰凉坚硬。
忽然间她觉得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横亘在中间,一言不发,她没法跨越的样子类似无法毁坏一座被人悉心呵护多年的方碑,即使砸碎了石头也会渗出血,背负无形的罪。她心有所感抬眼,他的眼不在她身上,他的唇也不在她唇上,而正在深吻那个幽灵。Jessica真正的懂了。
懂得的过程如同切洋葱,下刀前就知道一定会流泪,却还是要切,一层层雪白的皮肉被碾碎,很快她就哭得如愿以偿,平静了然,眼泪更加是种生理现象而非情绪波动。她跟他大声说:“我们结——束——了!”不大声点根本听不见。
Sam蹙眉,他把嘴凑到她耳边:“你想分手吗?”
“你其实根本就无所谓,是不是,”她眼皮红红的,没有画眼影,“无所谓分手,无所谓我。”
Sam反而松开了眉头,在杂乱的灯光里,他的拇指摸过她脸上湿漉漉的霓虹,温柔得像用毛巾擦她刚从浴室出来的脸。
“……”他说,“Jess,我从来就没有做过对你不好的事。”
这是他给这段感情故事画上的最后一个标点,一个还算体面的句号。
后来有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慢慢回忆,心想,这个人倒的确没有像我曾看过的小说影视剧里那样,那些编剧和作者,他们爱写什么下药监禁,什么把一个人的照片贴满一间密室的墙,越吸引眼球越好,毕竟不是现实,只是舞台上的妆造布景,是充满戏剧性的作秀和表演。如果真是那样的话,Jessica会松一口气然后大笑,看破这个前男友原来是个看了太多书和电影,完全陶醉在自己世界里的不成熟的傻瓜,和那些崇拜连环杀人犯的青少年以及明星的私生粉都没有区别,比起爱某人更爱那个表演爱某人时的自己,需要的只是从偏移的白日梦里醒一醒。
可Sam不是。Sam很正常,甚至比校园里很多标新立异的小众男女更正常。他正常地吃饭、睡觉、上课,与人交际,正常地生活。同时他也正常地想要Dean的一切,这种正常是理所应当海里有鱼,天上有太阳,相爱的两个人渴望在一起。从此以后Jessica知道太过分的正常才是真的畸形,而Sam可能确实有那么一个贴满照片的墙,就存在于他的心里。
“这就是全部了。”Jessica宣布,重新把目光投向对面的人,那张脸上凝固了一层蜡壳,能摸见曾被燃烧和融化后的痕迹。她在心里叹,即便这样,也有种伤痕累累的好看,注定远离不了人群的聚光灯。只是无论如何也没有用,这个人早就是Sam年幼时就已经放在枕头下藏起的乳齿,她几乎可以预见结局。
“我和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和他分手的真正原因并不是你,而是爱错了。”
“我擅自进入他的世界,以为我爱上的是他这个人,后来才发现了掩盖在假面下的真面目。他的温柔和克制,引人探寻的伤口……我还以为这就是他,结果最后我爱上的只是他捏造的假面。所以,哪怕没有你,我也会跟他分手,我爱的根本就是另一个不存在的人。”就像当初她误把Sam看Dean的眼神错解为恨,其实她只是没想过,会有人的爱长得像恨,和恨一样浓烈得要啖血肉与骸骨。
Dean的视线对上了她的眼睛,如果说先前她眼睁睁看见他在讲述中动荡、迷茫、忍耐痛苦,那现在痛苦就成了型,岩浆冷却在这里,反而成了坚硬的火山岩:“对不起,Jessica。”
她对这句话感到一阵失望。她说:“我已经告诉你,我要的不是你的道歉,至于他——他就算说了估计也是模仿歉意,不听也行。”
“不,”他摇头,“我的意思是,这和我知不知情无关,至少这件事里,我和他现在是共犯。”他咬重最后一个词。
Jessica足足听了十几秒,睁大眼,缓慢明白过来,先前以为的他们二人是猎人与猎物,饲主与笼中鸟,凶手与受害人只是一种谬误。
“你的意思是,即便听我说了这些,你依然愿意——”
Dean只是说:“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他。”一句旁人口中永恒的誓言被他说得平静,说得像每个注定会到来的明天。
他露出的笑或许有自嘲,但没有动摇:“哪怕他再不正常,哪怕他真的干了更过分的事,做了最极端的决定,甚至有一天杀了人,我可能——我想我都会先帮他清理现场,我知道这听上去很不对,很错误,但就算有天他先丢下我了,”他桌面上的手紧握在一起,就像给自己戴上手铐,“我还是不能离开他……无论如何都不会。”
最开始Jessica在心里想,虽然知道Sam和Dean是一对亲兄弟,但他们处处都不像,长得不像,性格也几乎截然不同,爱好品味更是大相径庭,如同镜子的两面,磁铁的两极,后来她觉得这两人是不同,但他们是榫卯的互补,可以拼合在一起,直到现在,她才终于意识到,他们竟像得惊人,那种相像甚至不是两个相契的灵魂长途跋涉最终走到一起,那根本就是同一个。
“……好,”她轻声说,“我听见你的道歉了。”
现在她装满的抽屉已经空了,她感到如释重负,甚至如获新生。
Dean的眼睛还落在她身上,似乎还在等她提条件,她只是笑了笑,忽然想起来那天在Brady介绍她和Sam认识的派对上,她对Sam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位Campbell先生,愿意请我喝杯酒吗?
现在她把桌上的账单留给他,站起来背上包,依然如出一辙,她说:“请我喝杯咖啡吧,Dean。”没再回头,转身走出了咖啡店,回到今天明媚的阳光下。
TBC
【北玄】红色的河
黑耀双子,时间在《樱桃气泡》和《淡盐井水》之间,一切都刚开始,他们还远没走到通向不同结局的岔道。
BGM:红色的河
--------
“砰——”
子弹出膛震得虎口发麻,不远处奔逃的人身上飙出一道血线,踉跄倒下。
西格绍尔P226,空枪重865g,容量15颗子弹,还剩十颗子弹。
等等……
是十颗吗?
依然扣在扳机上的食指下意识用力,却轻松地压到底端,枪口没有冒出火舌,只有机械结构在空腔里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将死之人的血落在泥土上,汇成一条红色的河流,逐渐蜿蜒到玄戈面前,淹过他的鞋底、脚腕、指尖,最后滑腻地堵住口鼻,浓厚的铁锈腥气中,他取出弹匣,里面空空荡荡。
一颗子弹也...
黑耀双子,时间在《樱桃气泡》和《淡盐井水》之间,一切都刚开始,他们还远没走到通向不同结局的岔道。
BGM:红色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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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子弹出膛震得虎口发麻,不远处奔逃的人身上飙出一道血线,踉跄倒下。
西格绍尔P226,空枪重865g,容量15颗子弹,还剩十颗子弹。
等等……
是十颗吗?
依然扣在扳机上的食指下意识用力,却轻松地压到底端,枪口没有冒出火舌,只有机械结构在空腔里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将死之人的血落在泥土上,汇成一条红色的河流,逐渐蜿蜒到玄戈面前,淹过他的鞋底、脚腕、指尖,最后滑腻地堵住口鼻,浓厚的铁锈腥气中,他取出弹匣,里面空空荡荡。
一颗子弹也没有了。
猩红的人影从河水中立起,跋涉着一步步向他走来,幻化成不同的影子,父亲、补给站中并不熟识的同伴、面目模糊的陌生人……北洛。
还有他自己。
他给自己留的那颗子弹也没有了。
“玄戈!”
他睁开眼,在意识清醒之前,先掏出了枕头下的枪,几乎是瞬间打开保险,对准声音的源头,一连串动作完成后涣散的视野才开始聚焦。他的弟弟双手环胸站在枪口前面,脸上的担忧还没散去,佯装不悦道:“怎么,想杀了我。”
玄戈拧着眉把枪收好,记不得内容的梦境侵占了正常的睡眠,接连几日的睡眠不足导致额头正在隐隐作痛:“别说这种话,也别站在枪口前。”
“你又不会开枪。”
“我不会,但总会有意外。”
北洛耸耸肩,这些他都明白,只是还不习惯把关心说得坦诚:“已经十点了,今天不去挖井?还有……怎么了?”
玄戈掀开薄被,捏了捏眉心,试图让疼痛散去一点,他本想说“去”,眼前却晃进一片鲜红的血河,吞没了原本的话语:“不去了,我想回趟家。”
他取出手中枪械的弹夹,从一数到十一,一颗都不少,仅发出的四枚,全钉在父亲身上。
北洛张张嘴,觉得突然,却没想反驳,他也想回去看看,离开时他因高烧而昏迷,对家最后的印象十分模糊。
当初玄戈被路远催着离开,走得十分匆忙,根本没有时间收拾东西,家里应当还有不少物资。而且……父亲的遗物还没有收拾,母亲的遗物也没能携带。
“准备怎么走?”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车,我去借,开车也不难学,看看他们愿意接受怎样的条件。”
北洛这才反应过来玄戈没想和他一起走:“我会开车。”
“你不能让我不见他最后一面,就这样定了。”北洛拦住玄戈的去路,“如果你不同意,我就自己去,我能让你用不了任何一辆车。”
玄戈只好点头妥协,在这个补给站里,他与其他人的关系确实算不上好,执意挖井的举动更是引起了许多不满,现在仍愿意照顾他,不过因为他是北洛哥哥,是个还未成年的“孩子”。
北洛开口,车队里的人没说什么就同意了,但拿车钥匙时,还是有三两人暗自交换视线。黑色的越野车,改装过,经摔经撞,能看出大人们对他们安全性的在意,宋别装了半日的食物和水在车上,他小声道:“他们担心你们走了就不再回来了。”
离线地图导航仍然能使用,玄戈坐在副驾,把地点设为家,等北洛慢吞吞把车开上盘山道,才开口:“除了宋别,他们不想让我们回去。”
“不回去就少了两张嘴分物资,要是我,我也不想。”北洛能理解,但开口的语气还是有些讥诮,“不然就不回去,在家待着也很好。”
这句就是赌气了。
车速逐渐提高,在无人的淡灰雾霭中前进。玄戈盯着他娴熟的驾驶动作,也不知道他在自己未曾参与过的时间里偷偷开过多少次。
“家里没有水和电,食物也接近于无。最重要的是市中心人口太密集,危险系数太高。”
“那就走,去明庭或者其他地方。”北洛说,“爷爷家在市郊,院子也是独立的。”
“若其他城市状态还好,钧天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爷爷家空置太久了,还没到这种地步。”玄戈摇头,“北洛,你交了一个好朋友,尽管他的善意不能代表所有人,但我们确实要靠着这点善意活下去,总好过变作车轮下碾过的骨殖。”
钧天市内的路况并不好,停留在道路上的车变多了,整个城市却相较离开时更加死寂。本该宽敞的道路上北洛把越野车开成了碰碰车,十分艰难地挪到了家楼下。
“别下车,我们直接进去。”北洛把车锁死,划开空间,示意玄戈先走,玄戈却攥着安全带没动。
“我实验过,不会丢胳膊少腿。”北洛说,但他知道玄戈不想面对的是什么。
“……算了,你等我一会儿,我拿了东西就回来。”
他的手被玄戈拉住,五指冷得像冰,掌心一片潮湿,滑腻得如同冷血动物的鳞片,他的哥哥努力放缓呼吸,顶着苍白的脸,捏紧他的手指,下定了决心。
玄戈摘掉安全带,率先进入了错位的空间。北洛回握他的手,紧跟在后。
与记忆里不同,家里最先改变的,是味道。
妈最喜欢的那款地板清洗剂这几年里一直在复购,清新洁净的栀子香气已经变成了家的一部分,在此时却毫无踪影,风信子的馥郁也随着枯萎消失殆尽,血和腐败的气息密封在房间里,混合成噩梦的具象。
自小看过的案卷和相关知识,让北洛看到白墙上喷溅的血迹能直接复原出当时的情景——爸走出卧室,跨进客厅,第一枪打空,在墙面撞出一个小坑,第二枪位置依然较高,仍有行动能力,喷溅的血一部分甩在天花板上,之后第三枪在客厅中跌倒,直至第四枪,怪物完全伏倒在长毛地毯上,氧化发黑的血泊依稀能看到人的形状。
拖拽尸体的痕迹擦洗过,却仍残留在地板上,血线断续着漫延到卧室,像一条河流,被紧闭的门扉阻隔。
北洛顺流而下,握住冰凉的金属门把手,用力按了下去,腐臭味中,他先看到的是一片金色的稻田,床头的相框正对着门口,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眼睛,年轻的父母含笑望着他们的孩子,而死去的怪物被捆在拧成绳的被单下,锁在双人床的一角,再无以后的日子。
双足似是扎了根一般,在湍急的河水中止步,他看着那张照片轻声告了别,将父母的房间门再次关好,玄戈背对着卧室,手里拿着爸的警官证,听见他的脚步声,似是掩饰一般慌忙开口,声音却哑得不成样子:“书房归你,要带走都拿出来。家里没吃的,开过封的水也不能再用,药箱和工具箱可以带,爸的卫星电话帮我一起找一下,之前没找到,但应该在家里。”
他拿了一把扳手,兀自去拆厨房的净水器。
北洛装作没看到他滑落到鼻尖上欲掉不掉的眼泪,径直去书房,拿走了装在箱子里的《法律下的自由》,在书架上看了看,又拿走一本《犯罪心理学》和《家庭木工diy》,说实在的,他现在也很难想象,他们小时候用的摇篮床居然是爸自己做的。
携带电脑、平板……伸缩警棍、电击枪、卫星电话、警用无线电,他调了调频道,电流声中一片静默。他还找到了一台拍立得,相纸还有四盒,相机下面压着一张照片,年轻的助理检察官女士在与她刚拿到手的证件合影,手写的时间落款应该在他们结婚之前。
房门上的电子眼也被玄戈拆下来,又去工具间拿光了之前买的消毒用品,水井能否出水还是个未知数,谁也不知道他为何那么笃定会成功。
北洛拿出家里的行李箱,把各季衣服挑了挑,玄戈又放进压缩羽绒被、保温毯和没用过几次的露营帐篷。
最后四个行李箱都被装满,虽然只带走了家中很琐碎的一部分,离开前再次环顾房间,却觉得哪里都空空荡荡。
回程走同样的路,还没出市区便下了雨,寂静的街道出现了一些嘈杂,雨刷器从左移到右,再从右移到左,只擦出前方的狭窄扇形视野,让他们看不到更多别的东西。
玄戈手里还握着爸的警官证,表面的血迹在他们第一次离家之前便擦洗干净,但浸过血的纸张干燥后凹凸不平,翻折起来的侧面能看到波浪形的褶皱和干涸的血迹。
北洛余光瞥向他,又收回,从踏入家时便胀痛不已的心房,再一次皱缩。
那张九成像的脸上,眼泪也已经干涸,神情疏淡地盯着雨刷器外的雨幕。他不禁开始想,自己非要一起来是不是错了,也许玄戈需要只是单独的、一个人的发泄和纪念。
只要自己在,他就只能当个哥哥,没法做个单纯的失去父亲的孩子。
“北洛。”玄戈的声音里鼻音依旧很重,他说得很轻,话语落在微潮的空气里,像水一般洇开,“抱歉,你是对的,我们是该一起回来,你有这个权利,我也……”
我也需要你。
我只有你了。
很多时候,很多时候,情感在弯折的血脉中流淌,一切都无需言明。
北洛停下车,黑色的越野停在空旷的车道中间,像宽阔河流中不会动摇的磐石,未摘去的安全带无法阻隔他的动作,他伸出双手,捧起玄戈的面颊,温热的指尖一点点抹掉重叠的泪痕。
“哥。”
雨水打在车顶,密集的噼啪声震着耳膜,让他感受不到剧烈泵动的心脏。
他垂下眼眸,将一直以来的故意外露的尖锐收敛,双手沿着脸颊向后,擦过颈侧,环抱住玄戈的脊背,将他紧紧箍向自己的怀里,那些抹掉的水痕似乎在他自己的眼中重聚。
却先有暖热的眼泪穿过发丝,染湿他变尖的耳朵。
他不习惯示弱,也不喜欢,但在玄戈面前,也没什么关系。
“哥哥,我只有你了。”
玄戈冰凉的手贴上他发热的眼眶,接着,是干燥的唇。
他们额头相抵,紧密地抱在一起,还未满十八年的所有生活缓缓地在雨水中流淌,最后吞没在索求和确认的唇舌之间。
雨后糟糕的路况让他们的返程的花销从几个小时拉长到三天,外加五颗子弹的支出。
终于回到补给站,疲惫的二人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北洛勾勾玄戈的手指,率先跳下车子。
而宋别远远立在车库前,神情比浓厚雨云沉重。北洛和玄戈对视一眼,在宋别检查过他们身上没有明显外伤后,跟随对方前往地下的储水池。
成年男子的体内大概有五升的血液,倾倒在地毯上是一摊血泊,但逸散在大量水中,竟然毫无痕迹。
储水池的水面依旧平静清澈,若不是里面漂浮着一具多处刀口泛白的尸体,和平日没有任何区别。
玄戈还在水中看到了枯叶和杂草。
宋别的面色十分难看,补给点取用的水都来自这里,而尸体的状态看起来已经泡了不止一天。
“……看你们走了,便也动了要走的心思,偷物资时被发现,便把他杀了。”
宋别简单作了解释,回到地上,一楼的大厅里吵嚷不已,杀人凶手被捆在椅子上,本来在他人的怒火中一言不发的人看到重新出现在补给站的北洛和玄戈突然大笑起来。
很快,他脸上便挨了一拳,血伴着牙吐出来,腹部原有的伤口也再次迸裂,笑声却在咳呛中断续进行。
“你们不是走了吗?!都走啊!待在这里总会死的!”他喊道,红着一双眼,紧盯着北洛和玄戈,“你们不是走了吗!”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先是嘶吼,继而声音越来越低,变成蚊蚊呓语。
很快成年人们又吵起来,一直紧绷的弦猛然割断,岌岌可危的平衡唐突碎掉,如今只剩下理智之外的情感宣泄。北洛知道这些人曾经关系很好,亲如兄弟,但这种世道下,想“活着”的私欲能盖过一切。
当生存的资源捉襟见肘起来,想“活着”本身便是一种掠夺和侵占。
玄戈打开门,天空又下起雨,泥土打湿的腥味被风送进屋子,他拔出腰后的枪,直指铅灰的雨云。
“砰——”
伴随枪响,大厅里一片死寂,所有的眼睛都看向玄戈。
他握着枪,走进来,关上门,黑洞洞的枪口划过除了北洛的每一个人。
十五颗子弹,四颗在爸身上,五颗用来杀行尸,一颗示警。
还有五颗。
补给站除他和北洛有六人,现存五人。
足够用了。
希望他们能给自己留下一颗。
“想活吗?”他问,水汽让他的发丝微微卷起,介于少年与成年之间的面孔显得更加稚气,但没人会质疑他的话语,也不会有人确信那支枪不会对准自己。
和他们相熟的是北洛——
玄戈与他们之间可没有任何情分可讲。
“想活的话,按照我说的做。”玄戈说道,“先把蓄水池清理干净。”
“至于你。”
玄戈看向捆在椅子上的人,腹部淌出的血染红了他的上衣和双手,滴落在地砖上。
红色的血河再一次晃进他眼前,从脚底漫延到未来,他知道,自己的枪口有一天一定会指向活生生的人。
而他会开枪。
“希望你没有喝那些山泉水。”
End
附注:第二天凶手死于饮用山泉水导致的细菌感染,玄戈保住了属于自己的那颗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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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众赫,你为什么想去月球?》
*刘众赫*金独子
*全知读者视角EP551后全剧透
*已完结,全篇公开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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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好]希望能够有反馈,转赞评大感谢~
大眼转瞅两位送出这个的纪念册本体,可折现52.1(见评)
要出远门因此提前发了
被大家所爱着的读者,祝你情人节与生日快乐!
实体化企划请看另一条PO文
去年画的同类型前篇补充:http://t.cn/A61ZG8uC (没看过也不影响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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