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贱虫】Piping hot pastry-完
❶Piping hot pastry,刚出炉的甜点。是我们亲爱的好邻居是如何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死侍吸引的故事;也是卷头发清澈大学生和尖牙齿雇佣兵的故事。
❷所有预警和上一章一样!以及需要重点提及的问题:有很莫名其妙的关于义警生活的讨论,人物OOC!
刚烤好的千层面散发出又热又浓的香气,跟韦德屋子里的味道混合出一种令人放松的味道,它安全而无害,像是睡翻肚皮的猫;是有人生活在这里,以后也会继续在这生活下去的味道。
彼得抱着一罐沙拉酱,站在刚出炉的千层面前。他正在想要不要把自己的灵机一动付诸实践。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在千层面里加过沙拉酱,也没吃过加了沙拉酱的...
❶Piping hot pastry,刚出炉的甜点。是我们亲爱的好邻居是如何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死侍吸引的故事;也是卷头发清澈大学生和尖牙齿雇佣兵的故事。
❷所有预警和上一章一样!以及需要重点提及的问题:有很莫名其妙的关于义警生活的讨论,人物OOC!
刚烤好的千层面散发出又热又浓的香气,跟韦德屋子里的味道混合出一种令人放松的味道,它安全而无害,像是睡翻肚皮的猫;是有人生活在这里,以后也会继续在这生活下去的味道。
彼得抱着一罐沙拉酱,站在刚出炉的千层面前。他正在想要不要把自己的灵机一动付诸实践。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在千层面里加过沙拉酱,也没吃过加了沙拉酱的版本。但他身上有点皇后区人都有的挑战精神:就算在内心深处,有个声音悄悄对他说,也许这是个馊主意……不行,绝对不能听它的!
“那你听听布鲁克林的行吗?”迈尔斯用叉子在千层面里搅和。他本来是找彼得商量蜘蛛事务,结果一进门就被按在椅子上吃掉了一盘又一盘千层面。“哥们儿(Dude),你知道有时候什么都不做是最好的选择吧?”
“所以味道怎么样?”彼得坐在他对面,双手撑着下巴问。
“简直不敢相信(与此同时彼得说:太好了!)——”迈尔斯说:“吃着像死了三天的蚯蚓,它端上桌的时候,你的蜘蛛感应一点感觉都没有?”
“哈哈,”彼得一脸无语地棒读,“说话别大喘气。”
“天,把蓝莓酱和肉桂粉放到千层面里的人又不是我。比起这个,”迈尔斯忽然收敛笑容接着说,“我有事找你。”
彼得问:“怎么了?”
“我前两天阻止了一场抢劫案后被警察追了两条街,一半人完全不相信咱们是一伙的,另一半觉得你也不是什么好人……然后隔天在网上看见了‘蜘蛛人应该做得更好’的帖子,里面写着我应该为被流弹打碎的玻璃负责。”这位刚成为蜘蛛侠不久的男孩嘴角夸张地往下耷拉起来,蔫蔫地坐在那,像是个领着固定薪水的上班族。“你是怎么做的?我发现我不擅长面对这个……帮助了别人却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感觉像有人用一条又大又湿冷的鱼直接拍你脸上了。”
“有时候我们的工作就是这么的……duty calls*?”这里应该有个更加严重且绝望的词,但彼得不想在这个满是千层面香味的日子里把话说得这么心碎。所以他把凳子拉近了些,努力把自己变得像一个发现自己侄子的搜索记录里出现了“漂亮女孩/性感”字样的狂野叔叔。(*使命召唤或者责任所在,很适合爽约跑路用的潇洒台词。)
“其实,我也不擅长面对这些。但我学会了一件事:别人的看法并不重要,它不是真正能战胜你的那样东西。重要的是你自己是怎么想的。”他轻声说,“大家只看到两个戴面罩的家伙,没和我们说过话,也没跟着我们一起荡蜘蛛丝。我们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两个名词,红蓝色的那个和黑色的那个。面对不了解的事物,喜闻乐见的人当然比觉得我们可怕的人要少得多。这很正常,你什么都没做错——所以、我的意思是,不要对此感到失望,也不要害怕,当别人无能为力的时候,你站出来努力向前迈了一步。你没有辜负你的责任,而且总有人会为你感到骄傲,还有什么比这更棒的吗?举个例子看看?”
“煮熟的千层饼?”迈尔斯下意识地说,也许名为“不合时宜幽默”的流感只在蜘蛛侠之间传播。
“别提那个了!下一份,我保证它会烤得恰到好处。”
迈尔斯摸索着叉子,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灌满了面前吃了一半的千层面烤盘,让那些半生不熟的混合物看起来金灿灿的。他想了好一会儿后才开口说:“我想……我明白了,谢了兄弟。”
彼得则把手搭在他肩上,轻松,甚至算得上潇洒地说:“我懂你(I have been there)。”
好吧,故事讲到这,也应该来段正经的回忆插叙了,闪回,重播?管他什么呢,反正就是个超级英雄的成长历程。这个故事发生在某次孤岛监狱越狱狂欢后。那次损失惨重的安防测试让反蜘蛛侠论的声音拉到最大。
那天晚上彼得没有回家,也没去夜巡。他沉默地坐在布鲁克林大桥的索塔顶上,抱着自己的面罩,把头靠在膝上缩成一团,侧着脸哀伤地夕阳下的点点灯火全都在他的眼前铺展开来,一眼望不到头。他听见了有人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往索塔上爬的动静。是韦德。往常彼得会用蜘蛛丝把他扯上来,但那时候他完全不想动。他需要吃一顿饭,需要上很多人寿保险,需要一个假期,需要一堆可以让他顺利毕业的学分。
好一会儿后,韦德才来到彼得身边坐下,开始吃自己带来的桶装冰淇淋。菠萝味的。随后,韦德的视线落在了他眼角新鲜的淤青上。那是被一个从他怀里挣脱的人打的,当时彼得正拉着他撤离着火的天台。
“你明天可去不成Dior的平面模特面试了。”韦德说,“做英雄的代价哈?”
“做什么事都有代价。”彼得小声说。
虽然他这么说了,但我想是个人都应该知道,天平的两边,往往并不等价。也许超级英雄对于某些人来说就和狼人,女巫这类的东西没什么两样。因为他们都是少见或者难以证实存在的吗?不。只是因为这样人们就有了一个可以泄愤的理由。狼吃掉了你的孩子,你没有本事去找狼群复仇,于是把矛头指向了村里看护山林的猎户——我看见那个人变成了一只狼,他天天在林子里,肯定是背着我们在吃人;当瘟疫无法解决时,男人们就去责怪那些看护病人的女人,说就是因为她们守在病人床前,才让疾病蔓延,说她们是妖异,是该死的女巫。当她们被拉去烧死时,甚至没人愿意站出来辩护。那些恶意并不来源于对超级英雄的否定,相反,他们相信超级英雄的存在,相信人类能够最美好的品格,因为这样,他们就能为自己无法解决的事情找到替罪羊,然后继续过无忧无虑的生活了。不说别的,基督教不就这么来的吗?把全世界的债务都堆在一个圣人头上,然后把他杀了。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哦,对,everybody wants to change the world,but no one wants to die。
“没关系。”彼得用一种把每个词的发音首尾相连的,很模糊的语调说,“他们只是太害怕了。就好像你在和吉普赛人吵架,他突然掏出一团黑色的东西,然后恶狠狠地盯着你,嘴上念叨手里鼓捣,你第一反应是什么?虽然后来你可能知道他只是在夸奖你的双关语,但当时谁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啊。”
“你总是有理。”韦德嚼着冰淇淋说。彼得的视线下意识跟着他的嘴移动。“但——斑比公主,你把你的悲伤和恐惧淹在两腿之间,摆出冒号加小于号的表情*,除了会让我的饥渴显得特别不是时候之外,跟在高空俱乐部里上台表演贝斯独奏一样毫无意义。”(*长这样:<)
“那到底什么样才算有意义?”彼得问。“我只是在想……会不会一旦过了某个时间点,我们做的所有事情都变得没有意义了——像西西弗斯那样?推着石头爬上山顶,结果一个晃神又被人扔到了山脚下。我是想说……诶,这太难解释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越说鼻子越酸,声音越小,说到最后干脆闭嘴了——他忽然发现他自己也在害怕。那是一种深深压在心底,平日里无法察觉的恐惧。它让人感到痛苦,但这种痛苦并不致命,只会在漫长的日子里一次又一次在边缘试探,消磨斗志。疼吗?不那么疼。可以忍受吗?可以忍受。就这样它潜伏在你心里,直到你死,直到它死。
他恐惧自己会在不知不觉间走上“享受英雄游戏”的混账道路,也恐惧心底生出的那一点点失望,失望足以毁了一切。
“我不擅长存在主义相关的问题,如果你像漫画里那样觉得自己有个洞的话,我很乐意告诉你应该把什么东西塞进去*。但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你在做纽约最甜的圣诞麋鹿,满城推销你那些又大又傻的梦想,用不把人肠子挖出来的方法劝别人改邪归正。”直到韦德的手摸过彼得脸颊的那一刻,彼得才意识到自己在哭。(*斜线刊玲珑蜘蛛篇。)
在他吸鼻子的声音里,韦德接着说:“义警生涯可能跟一秒钟那么大的黑洞,或者你完美屁股上的一根刺那样难以解释。”更别说那些闹人的问题了。有人因为这事而变得幸福吗?有人因此得到美满的结局了吗?那些本该死去的人在未来会永远正直吗?“有点像死于鼠疫的草莓酱,很难被划为‘造福公众’或者‘人为关怀’的范畴,但这完全是共和党和号角日报一起吃流浪猫的错。”
当韦德的手从他发顶抚摸到后颈时,彼得的蜘蛛感应刺了一下。他没有躲。因为在天幕下,韦德满是伤疤的鼻尖和嘴角看起来是那么柔和,甚至到了近乎虔诚的地步,“世界最致命的陷阱,永远是自己挖的那个。听我说宝贝儿,别怕,你做成了这件事,得到了认可。其他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我们可以一起玩孤立所有人的游戏,或者帮德克萨斯州独立,死侍和蜘蛛侠,一统天下!”
“还有,”韦德用他最快乐的声音说,“我要建立一个英雄保险理赔热线,不接电话,在留言应答里塞满脏话和双关语。告诉打电话的人,为了救他那条不可回收且毫无价值的小命,我们忍辱负重了多少,然后自动呼叫转移给罗根那个老头。我听查克*说他跟着盗版超人*上了好几年的情绪管理课,是时候进行期末考试啦。”(*指X教授和镭射眼。)
电视里阿诺骑着哈雷摩托从壕沟边沿飞驰而下。彼得在电视外紧张得默背普朗克公式,还不自觉地用咬一张鞋垫的力度咬快餐店送的一次性叉子。他现在有点想念蛛网毛毯了。
他和韦德并排坐在沙发上,膝盖靠在一起。电视机莹白的光像纱一样罩在彼得面前的每一样东西上。彼得感到一种古怪的失重感,好像他们是世上仅存的两个人。雇佣兵的公寓里没有餐桌,只有一张前任房客留下的桌上足球,勉强能当餐桌用。但在梅婶苹果派里的果酱把守门员永远被粘在原地后,他们俩一致决定换个地方吃饭,也不要再吃帕克家的苹果派了。
千层面的味道还不错,这是唯一能让彼得感到安慰的事情。至于其他在心里乱窜的东西……彼得偷偷偏了偏脑袋,任由韦德占用他脑内所有的内存。电视照亮了韦德的侧脸,让他看上去像是座放在展柜里的雕像。
“嘿,韦德……”彼得哼哼着,后背绷得笔直,像一个刚从朋友手上拿到《搭讪宝典》并准备付诸实践的高中生,“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不好不坏。我最喜欢的味道。”韦德诚恳地说。他的语气里带着死侍对蜘蛛侠一直抱有的那种诡异的忠诚,类似于在彼得开口说“转圈”的下一秒他就会问“几圈”那样。他说:“你有没有想过开店?雇几个愿意为了5美元揍客人一拳,10美元割断客人喉咙,免费把尸体沉入纽约东河的服务员。也许我们还有可能出连锁店!瓦坎达,Knowhere,拉托维利亚……前提是世界上真有那么多退役的CIA特工。”韦德相当满意这个笑话,因为他说完就用舌尖舔着嘴唇,笑了起来。那个笑容让彼得的心上长了一层绒毛,跳动时止不住地发出彩色糖纸摩擦的沙沙声。
彼得张了张嘴,发出一声戛然而止的气音。
老天啊,他可能忍不住了,他被勾引了,他想抓着韦德的衣领把事情全说出来。彼得知道自己应当慎重考虑,三思后行。但他不想,就像注册社交网络账户时闭眼勾选的服务条款一样——也许里面写了会把你每条妙语连珠的动态当成人工智能的赛博粮食,或者默认你同意把自己的资产稀释到0.03%——带着自己都能品出来的鬼迷心窍。
“我就是不想!”彼得站在脑内法庭的被告席上高声辩护,“这事确实没有那么简单,像看了十部风格迥异的电影,然后写一篇综合报告一样。可如果刨根问底的话,两个人究竟要怎么样才算有足够的理由开始交往呢?我想了好久,我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就没有答案!说我自欺欺人、破罐破摔,冲动、恋爱脑,说什么都行,这都没错。可这是我选的。我不是非得爱他,但我选择去爱,更重要的是,我发现没有什么比爱他更好的事了。那我还等什么呢?就这样一直藏着掖着,即使某天忽然死在什么地方也不会后悔,有人敢说这样的话吗?说啊!”陪审席上鸦雀无声。彼得继续激动地说:“伙计们,我坦白,我忍不了了,也不想再忍了。我现在就要说出来,他爱要不要!反正今天我、我他妈、我他妈的要和他同归于尽!”
想到这,彼得真的拿出了置死地而后生的气势。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按在韦德肩膀上,把他按倒在沙发上,并成功把他吓了一跳。惊讶让雇佣兵那张连门框都没有的嘴吐出一连串句子,“Easy tiger,这只是个不合时宜的圣诞节玩笑。虽然没什么关系但扯上一个最近的节日能显得喜庆些。哦,我能在这么说吗,‘最近’?也许得取决于看到这个故事的读者?”
好了,不管刚才脑子里纠结什么爱来爱去的问题,彼得现在都有点生气了——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重要了,他不希望有人,尤其是韦德,在这个时候说任何废话。
“我刚才做饭的时候一直想着你。”他说话的声音比平时大了不少,震得他太阳穴一阵刺痛。
他还听见自己胸膛裂开的声音,像是捏碎塔可的外皮,他的期待、喜悦、忐忑,还有渴望回答的爱瞬间一股脑地冒了出来。
“如果再不说出来,我就要把自己憋成哑巴了。我想和你分享所有我喜欢的东西,邀请你来我家吃晚餐,不光是圣诞节。天,我怎么也开始‘圣诞’起来了?我是想说,每一天我都想和你在一起。我们必须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说完这些话之后,他本是想站起来,但被韦德搂着腰一把拉到怀里,脑袋结实地压在雇佣兵的胸口。
“我应该说,不行,你最好离我远点。可你不爱听谎话,对吧?假设我心里可能有一小部分的我在罢工,高喊‘咱们应该再多来点爱的抱抱’的话,你会怎么想?还有一阵,我脑子里老是叽叽喳喳地往外冒发臭的馊主意。不能和你说,我怕你把我扔进宇宙另一头的监狱里,那样我的肠子和武士刀就会因为再也见不到你而离家出走。”韦德用低低的声音絮叨着,手指卷起彼得耳边的一缕头发,用抚摸某种可爱的、甜蜜的、笨拙的小东西或者贴增值税发票的手法摸他。“但我想试一次,有只小独角兽教会了怎么成为英雄,让我觉得我可以变得更好。宝贝,彼彼,南瓜饼,小爱丽丝,你对婚誓里‘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这句话的理解有多灵活?”
彼得撑起身子,左右看了看,发现屋里装满了他的不可置信。他为什么不早这么说呢?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飞上天去了,如果不是有更渴望的事情摆在眼前的话,他真的要一个人在那里咯咯咯地傻笑到天亮了——他像终于挣脱胸背小狗那样,一头撞了上去,尝到了那个笑的味道。
在终结者的片尾曲中,夜晚和往常一样再次降临纽约。在这座城市里,有三千多艘货船在夜间离港,四十六万加仑啤酒和三百万磅肉消失在餐桌上,有二百五十人死去,四百六十人出生,十五万人戴着玻璃或塑料假眼在夜色中行走,四只野猫睡在全球限量发行的跑车下面,七只浣熊手拉手爬上了复仇者大厦。除此之外,还有两个人,在一条没有座右铭的死巷子尽头的公寓里,在他们爱情的中心,拥抱着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分享千层面味道的吻,像在跳一支笨拙却热烈,要一口气冲到月球背面的双人舞。
END.
我试图修文,但因为折磨了很久,导致我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虫的视角太阳光了,我心上那些毛茸茸的霉菌,已经死掉啦——所以就这样吧。
这个故事会在我下次摆摊的时候做成凑数的小料本。
期待您的评论!
【史汪1018】知秋
***环卫工人史强X小卖部店主汪淼,双视角第一人称。S是史强视角,W是汪淼视角,交替出现。全文3万5千字,非常非常慢热,虽然以前的文我也会这么说,但跟这篇相比,春夏篇都已经算“热得快”了。
***写的时候循环了三首曲子,感觉比较贴故事的情绪。《September Rain》、《Summer Farewell》、《The Sound of Rain》,均来自BigRicePiano。愿意的话,可以搭配使用。
***文中职业相关,医院相关,有些来自网络,如果有bug请多多包涵。故事相关的感受还有一些,如果你愿意读完,咱们就文末见。肯定是HE,愿你阅读愉快!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环卫工人史强X小卖部店主汪淼,双视角第一人称。S是史强视角,W是汪淼视角,交替出现。全文3万5千字,非常非常慢热,虽然以前的文我也会这么说,但跟这篇相比,春夏篇都已经算“热得快”了。
***写的时候循环了三首曲子,感觉比较贴故事的情绪。《September Rain》、《Summer Farewell》、《The Sound of Rain》,均来自BigRicePiano。愿意的话,可以搭配使用。
***文中职业相关,医院相关,有些来自网络,如果有bug请多多包涵。故事相关的感受还有一些,如果你愿意读完,咱们就文末见。肯定是HE,愿你阅读愉快!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聂鲁达
S1
清晨五点半,我结束了第一轮的工作,和往常一样,将车停在了巷子口的花坛边,然后靠着木制花架子点了一根烟。
北京的天气,只要一入秋,就能在早晚享受到让人舒爽的凉意。太阳还躲在钟楼后面,天空一片青灰色,烟烧到头,我在心里默念:10,9,8,7,6,5,4,3,2,1!
挺准!我右前方胡同口的那家小卖部的门,“吱嘎”一声就开了。
其实,大可不必提前这么多开始倒数,321岂不是更方便,但我总是迷信地认为,从10开始,就可以十全十美。
小卖部真的很小,除去一张小小的柜台,后面一面墙的货架,门口一个冰柜,就只剩下可供一个人通过的空间。小卖部与这条老街上所有的商铺一样,都换上了社区要求的新漆过的红色木框的玻璃门,看起来很仿古,其实簇新。小卖部没有什么特别的名字,不像隔壁的“阿美发廊”,“春风眼镜店”之类的,它就叫“鼓西小卖部”,因为这条街叫“鼓楼西大街”,因为这条街在钟鼓楼的西边。
小卖部的现任老板是一个带着细框眼镜的中年男人,他一年四季都穿着衬衣,只不过天气凉了之后会在外面加上毛背心、毛衣、棉衣。他的头发很浓密,刘海长到会偶尔遮住眼睛,他皮肤很白,看起来更像是应该在写字楼里上班的白领,而不是一个开小卖部的。
他叫汪淼,他会在十秒之后,我点燃第二根烟的时候,抬起头,用湿漉漉的眼睛看向我,然后对我说:“早!”
我也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每天4点起床,开始第一轮的工作,差不多五点一刻可以结束。毕竟,大杂院居民区里一夜之间也不会积攒太多的垃圾。然后,我会回去洗把脸,再骑着环卫电动车到这个巷子口,就可以赶上刚才的那一幕。
每每想到这儿,都觉得有点遗憾,我应该记得是从哪天开始的。这样等将来老了回忆起来,才能知道,我这辈子的又一道楚河汉界,是画在哪儿的。
“早!”
“早!”我冲他挥了挥手,“你家小丫头呢,感觉有一阵儿没见了。”我终于趁机问出了心里的疑惑,其实我更想问的是,你老婆孩子呢?
今天的他,穿着一件天蓝色的衬衣,站在晨光里。他身后的胡同将同样颜色的天空切割出一条看不见头的通道,而他,就融进了这通道里。就像,就像电视剧里,仙家来到人间的那会儿似的。
凡人修不了仙,凡人只会供奉神仙,只会向神仙祈求好运。
可是,就算他是神仙,我也不能向他祈求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情绪,而后笑着说:“今年这不是上小学了嘛,跟着她妈妈回老家上学去了。”
“哎,咱们这片儿不就有学校吗?不能在这儿上吗?”
他边将木门在墙上固定好,边回答说:“去她姥姥家那边,老人还能帮着照应一下。跟着我……”
不等他的话说完,货架边通向后屋的门就开了,汪淼的声音戛然而止。
“哦,”我把已经掐灭的烟头扔进垃圾车里,走过去先帮他把冰柜推到门口,再跟他一起将老爷子的轮椅推到店门口的空地上,将车轮刹车固定好。
“谢谢!”
早上其实挺凉的,但他已经出了一头的汗,细密的汗珠覆在他的鼻尖上,在初升的太阳底下闪着细碎的光。
他疑惑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怎么了?”
我收回目光,装作不在意地指了指他的侧脸,“有个蚊子包。”
他弯了弯嘴角,“秋蚊子好厉害,点了蚊香也不管用。”
他拿了薄毯子盖在老爷子腿上,又转身回店里去搬小桌子。
我蹲下,对着老爷子大声说:“汪叔,早啊!”
老爷子病了之后思维也变得迟缓起来,你跟他说一句话,他通常要反应半天。他盯着我看了半天,才缓缓说道:“大史啊,又来买啤酒嘛?”
我嘿嘿笑道:“啤酒晚点的,我给您买包子去啊,您想吃什么馅儿的?我跟您说,街北新开了一家早点铺子,包子可香了。”
“不用了,我熬了粥,蒸了花卷了,”汪淼走过来,将一盆开得正好的茉莉放在门口的小桌子上,然后在花盆边上又摆了一些小孩儿喜欢的玩意儿,什么贴画纸、动漫卡片、花花绿绿的糖果。
我站起来点点头,“得嘞,有需要,尽管开口,都是街坊。汪叔,先走了啊!”
垃圾车车轱辘该上油了,最近一开起来就有巨大的卡顿的声音。就在这噪音中,我离开了小卖部。
风从我身后来,隐约听见老爷子问:“大史怎么走了?棋还没下。”
汪淼柔声回答他:“工作去啦,傍晚会来。”
我突然心里发酸,老爷子病了快两年了,上次跟他下棋的时候,他还是个身康体健思维敏捷的老头子。
远远的,太阳已经爬上了钟楼尖角。不用回头我也能想象,他的店堂的一角会被照亮,那里有一张古旧的漆迹斑驳的木头凳子,凳子上日常会摆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和一摞书。
而再过一会儿,门口的茉莉花照到太阳的时候,那股幽幽的香味就会四散开来。我经常无法分辨出,这香味,来自花,还是他。
刚到早点铺,电话就响了。我儿子给我打电话,一般两个诉求,要钱或者家里出了什么事。因为这事儿,老首长离休前找我聊过。他跟我说,这样不行啊,孩子需要钱,更需要爱。那次我回去之后抽掉了半包烟,最后想通了:这么多年,其实他不缺爱,而我唯一能给的也只有钱。
但我的确亏欠了他们母子。
十八岁出来当兵,我那酒鬼爹生怕我一去不回,生怕老史家绝了后,生怕没人给他养老,非要我结了婚有了孩子才能走。我说没到法定婚龄呢,不能结。他说,先摆酒;他还说,村里像你这么大的,有的娃都生了两个了,什么法定不法定的!
于是,周慧怡就进了我们家门。
不过,史晓明出生的时候,我已经在部队。三年之后,回家探亲的时候,他已经跌跌撞撞地在玉米地里跑来跑去了。他妈抱着他,让他喊我爸,他把头扭一边,咧嘴就哭了。
那次探亲,领证的事情,被我拖过去了。我把津贴的一半给了我爸,让他同意让小明母子俩住回娘家去。剩下的一半给了周慧怡,因为她说也想去外面看看,打算出去打工。
后来,周慧怡在邻省的省会找了个工作。她有高中文凭,又肯吃苦,干得不错,很快就把她妈和小明都接了过去。
我所有收入的一半打给她,跟她说,要是有合适的人,就结婚吧。
她在电话里叫我“哥”,跟我说谢谢,说当年要不是跟我在一块儿,她弟弟也没钱结婚。
我只觉得衬衣的领口有点紧,呼吸困难。
可,“对不起”这三个字,我始终没能对她说出口,因为分量实在太轻了。
后来,她结没结婚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身边是有个人了。俩人一块儿盘了个铺子,开了个小饭店。
“爸,我想买个笔记本电脑,学习用得上。而且,大部分同学都有了!”
他第一次叫我爸是在他上小学那年,我留了两天的探亲假去他那个城市看他。周慧怡软硬兼施地劝了半天,他最终低着头小声地喊了一下。
当时什么感觉呢,我记得我后背发紧,嗓子眼里更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临走的时候,我把玩具飞机塞进他的手里,他推开,说不要,说任叔叔会给买。
周慧怡尴尬地看我,我摇摇头,对史晓明说:“那你下次想要什么,就打电话跟我说。”
哦,对了,那次其实不是探亲,是回家奔丧。我那酒鬼爸终于因为喝酒喝死了。
“嗯。我一会儿给你妈打钱。”
电话那头,他妈妈在小声地提醒他,“中秋,中秋”。
“爸,中秋快乐!”
“嗯,快乐,”我站在早点铺子前,指了指包子,要了五个,“我先给你妈打三千块钱,不够再说。另外,你帮我买点月饼水果给你姥姥。”
“好。”
一般来说,这些话说完,就该挂电话了。
“好好学习,明年就高考了,缺什么跟我说,别给你妈惹麻烦。”
“我没惹麻烦!”
“行了,挂了吧。”
“史……史强……”周慧怡把电话接了过去。
“嗯?”
“那什么,我上个月回了趟老家,给我爸上坟,顺便也去看了看你爸……”
“多谢!”
“不是,不用……”周慧怡吞吞吐吐地说,“我好像看见你妈妈了……”
“嗯,说上话了吗?”
“没有,我去的时候她刚好离开,走出去了好远我才意识到好像是你妈妈。你们……”
“逢年过节我也会给她打电话。”
“哦,那就好,你……你在那边,也注意身体,别老想着给我们钱,我现在挣得也不少。你给小明的钱,我都存起来了,不要再额外给他钱了。电脑我也不是买不起给他,就是不想他跟同学去攀比。”
“没事儿,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钱留着也是给他。”
“那行,我准备去店里了,挂了啊。”
这家的包子面很好,又白又软,就是不顶饱。
我蹲在台阶上很快就吃完了五个包子,又掏出水杯请老板帮我倒了点热水。
这会儿,汪淼应该会坐在柜台后面,给老爷子喂饭,自己再抽空吃上一两口。
他老婆和孩子走了之后,那个小店里,好像一点烟火气都没有了。早先,一大早,他老婆会在柜台后面支个小桌子,早饭摆一桌,大老远就能闻见香味儿。小丫头豆豆边吃边叽叽喳喳背古诗,李瑶就站在孩子身后给她梳小辫。
那会儿,我是挺羡慕他们的。
W1
视频那头,豆豆穿着新校服,扎着高马尾,眼神清亮,冲着我爸喊“爷爷早”。我凑到爸爸耳边,大声说,“爸,豆豆跟你说,早上好。”
爸爸回过脸,用浑浊的眼睛看我,“豆豆?豆豆?我的乖孙女在哪儿呢?”
我把手机拿近了放在他眼前,他点了点手机屏幕,咧嘴笑了。
“乖乖,早啊!”
豆豆语速很快,一直在讲学校的事情,我爸大概是什么都没领会到,只是看着手机笑。趁着他这会儿注意力被吸引了,我又喂了他几口粥。老小孩儿,老小孩儿,现在吃粥要放糖,要很多糖,但是以他的身体状况并不能吃这么多。所以,有时候吃着吃着就开始发脾气,拒绝张嘴都算是平和的,倔起来的时候会摔碗。
“爸爸!我好想你啊,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我抠紧了碗边,笑着对她说,“等爷爷病好一点了,我们一起去看你!”
“好呀,那爷爷,你要好好吃饭,吃了饭,病才能快点好!”李瑶贴在豆豆耳边教她说话,我感激地冲她点了点头。
她让豆豆去拿书包,又对着我说,“看你好像瘦了,太累了吧,不行店里还是雇个人吧,或者找个保姆照顾爸。”
我摇摇头,“不好找啊,我没事儿,你照顾豆豆辛苦了。替我跟她外公外婆打个招呼。”
“我们这一切都好,你放心吧。”
早饭之后,我把爸爸推到门口晒太阳,清早顾客少,趁着这会儿我可以干点儿活。
辞职前,我是一家教培机构的老师,教初中物理。双减政策实行之后,机构开始精简人员,大部分老师都离开了,有些甚至转行去带研学团。就在我准备跳槽的时候,父亲病了。癌细胞扩散的很快,查出来就是晚期了。他从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迅速地衰弱成了今天形销骨立的模样。
我爸基本失去了生活自理的能力,我又要带着他三天两头跑医院,于是只能辞职。经济上的压力随之而来。李瑶是大夫,虽然工作稳定,但也经不住巨额的手术费和化疗费。我们商量之后,卖掉了结婚的时候买的一套小两居,一起搬到了我爸的平房里。
我爸退休之后,把他的房子改造了一下,拿出临街的一侧开了个小卖部。他平日里看看店,跟街坊邻居下下棋,聊聊天,非常地充实。他病了之后,李瑶跟我商量,是不是把小卖部关掉,毕竟我俩精力有限。但一来我爸偶尔会很清醒,他不同意,二来,这么多货物,盘出去也很困难。店开着,就多少还有一点收入。
就这样,过了两年。李瑶主要负责豆豆的起居和上学,我照顾我爸。等到豆豆该上小学了,真正的问题出现了。孩子从生活到学习都需要更细致的照顾,她们娘俩跟着我蜗居,也没法请姥姥过来帮忙。
有一晚,李瑶下了手术已经是深夜,她倚着柜台,边喝粥边跟我闲聊。她说,她的大学同学如今是老家那边医院的负责人,有个工作机会给到她。
我清了这天小卖部的帐,点点头,“你带着豆豆回去吧。”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低头继续吃饭。
“你什么时候决定好了就通知我,咱们是在你老家那边领的证,我过去跟你把手续办了。”
李瑶安静地吃完了饭,收拾干净厨房,回到房间躺下。豆豆至今跟我们挤在一起,睡在店铺后面的阁楼上。看着熟睡的李瑶,想到,豆豆三岁多我爸生病,到今天,我俩的夫妻生活屈指可数。夫妻变成了合伙人,合伙经营着一家小卖部,合伙养育着一个孩子,合伙在这逼仄的生活里艰难地互相帮助着转身……
我俩是大学同学,但专业不同,毕业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上相遇,按部就班地恋爱结婚生子。其实也没过去多久,可“按部就班”的生活对于我,已经像上辈子的事情了。想起读过的一本小说里有这样一句话:“在生活里,有时你能指望的只有多活一天。”
我希望爸爸能多活一天,也想要妻子女儿更好的活过每一天,她们没有道理再在我这里蹉跎下去了。
李瑶和豆豆走了,家一下子变得不像个家了。
照顾爸爸的同时,我帮着以前的同事运营他们机构的公众号,赚点稿费。
李瑶进了老家的一所公立医院,待遇不错,豆豆有外公外婆照顾着,生活上的过度也很顺利。我爸的病情今年趋于平稳,按期接受化疗,兼顾营养膳食,大夫说,他应该还能陪我一段日子。
小卖部也和往常一样,每天开门关门,迎来送往最多的还是街坊邻居。天气好的时候,他们聚集在门口的空地上打牌、聊天;我偶尔不在,他们甚至能够帮忙照顾一下店里的生意。
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值得信任的人。
史强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最早,他是我爸的棋友。听说,他是个退伍军人,一开始转业回来工作安排在环卫所开大型的垃圾转运车。后来有一次,为了保护一个孩子,他被车撞断了右腿,好了之后就不开车了,转为负责我们这片儿的日常垃圾回收。
大概两年前,我爸当时第一次手术住院,店里到了一批酒水饮料。我在门口拆箱卸货,结果一箱子大桶的饮用水从三轮车上滚落下来,幸亏他帮我扶了一把。否则,坐在车边的我,可能就要被砸伤了。
从那以后,遇上了,他总是会跟我聊几句。我爸从医院回来之后,已经无法下棋,但他每天早上也还是会过来,跟我们打个招呼,跟我爸逗两句。
他一个人租住在胡同最深处的一间平房里,不过李瑶说,去年好像见过他的妻子儿子来看他,但很快就走了。我睡眠浅,平房区隔音也不好,每天四五点钟就能听到他的车从胡同里开出来,风雨无阻。
有时候,晚饭过后,他会来买啤酒,最便宜的燕京纯生,两瓶。用柜台上的起子打开,他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看着别人打牌,点一支烟就着,一口一口地喝完。
有人问过他酒量,他在烟雾里眯着眼睛回答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喝多少,就是累了一天了,晚上喝点,抽根烟放松一下,好睡觉而已。”
他很乐于助人,谁家需要修个三轮,装个水管子,搬点重物,找他就行。大家也都很喜欢他,谁家炖了肉,包了饺子,做了包子,都会想着他,给他送一些。
他经常帮我卸货,帮着拆大件的快递,我会把所有的纸箱子收集起来分批次给他,让他赚点买烟的钱。
我做完手上的工作,合上电脑的时候,史强已经回到了店门口。他蹲在我爸的轮椅前,俩人不知道嘀咕着什么。
我爸大部分时候,其实已经不太能正常与人交流了。
我放下电脑走过去,就听见史强说:“汪叔,您还没去过内蒙吧,您可快点儿好起来,冬天,我带您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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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没记错,今天汪淼要带他爸去扎针灸。除了每周二去医院之外,他还会带老爷子去扎针灸、去按摩医院接受按摩推拿,以此来减缓长期卧床带来的身体上的痛苦。
在单位食堂赶着第一波吃完午饭,我就骑车过去小卖部门口。汪淼已经走了,帮忙看店的邻居刘大妈冲我打招呼。
“大史啊,吃了吗?”
我点点头,把车停下,“我看着,您回去吃饭吧。”
“不用,不能总耽误你干活儿,我们家老头子一会儿给我端过来。”
我走进去在柜台边坐下,“天儿凉,您还是回去吃热乎的吧,就别端来端去了。我先看着,不耽误什么。”
刘大妈被我说服了走了,她一个劲儿跟我道谢。可真正应该感谢的人,是她才对。否则汪淼这小卖部,一周得有三天闭店。
午饭时间,隔壁的小饭馆热闹,来过几个买水的顾客之后,小卖部里就安静下来。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太阳就开始不得劲儿了,懒洋洋地,我玩儿了会手机也开始犯懒。
我的右手边是柜台,左手边就是那张平时会摆着笔记本电脑和一摞书的圆木凳子。这会儿电脑被收起来了,那摞书还在。
我随手拿起一本,嚯,物理期刊,上面的每一个字儿我倒是都认识,就是组合在一起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又往下翻了翻,发现当中夹着一本图画书,字儿少图多,我应该可以。
16k的硬质封面上是一幅雪景图,大片的白,一棵松树,一匹马;翻开第一页,还是黑白色调的,一片被大雪覆盖住的森林……很好,文字的确不多,但是是中英文双语的,像是一首诗。虽然也上过学,在部队也继续深造了,但所谓的文学作品距离我还是太远了,就更别说英文了!薄薄的一本图画书翻完,几句诗念完,我也并不能理解它想要讲述什么,表达了什么。隐约记得,上学的时候,最害怕做的题就是阅读理解……我实在理解不了……
翻完最后一张图,正准备合上书,我发现封底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些字。
“20xx年,8月,购于xx网。豆豆都走了,书才到,不能跟她一起读我最喜欢的诗了。”
“20xx年,8月20日,豆豆打来视频,给我看她的新房间。”
“20xx年,8月23日,豆豆偷偷哭着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能去看她。”
“20xx年,8月29日,豆豆穿上了新校服,是小学生了。”
“20xx年,9月2日,豆豆入学测试英语得了满分。”
……
……
“20xx年,9月10日,答应豆豆明年暑假接她回来住。”
字写得很小,但字迹清晰,也很好看。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偷窥别人的隐私,但忍不住一行行地读完了。
我的生活里,父子关系,无论是向上还是向下的都是糟糕的,恶性的,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值得怀念和记录的瞬间。所以,我可能无法对汪淼感同身受。
但,这不妨碍我很羡慕他。
也很心疼他。
我把书放回去,把那摞书恢复原状,出去抽了根烟,刘大妈就回来了。
“大史,我一早买了只烧鸡,给你拿半只,晚上好下酒。”
我赶紧掐掉手里的烟,推辞说:“您留着吃吧,我那也没冰箱,没地儿放。”
“我知道,但现在天儿凉了,放到晚上不碍事,给你就拿着!我们老俩口也吃不完。”刘大妈把装着烤鸡的塑料袋硬塞进我手里。
我只能连说了好几声谢谢,擦擦手把烤鸡收好。
刘大妈在小卖部门口站着,叹了口说,“今儿可有点晚,是不是扎针灸那地儿忙啊,也不知道小汪吃饭了没有。”
我静静地陪她站着,看着不远处马路上车来车往,猜测是不是下一辆会在门口停下,汪淼会从那车上下来。
“他们父子俩,哎……都不容易,”刘大妈接着说,“别看老汪平时糊里糊涂的,也有清醒的时候。昨天我跟他在门口坐着,他突然说,这癌症怎么还没把他带走,说小汪被他拖累得妻离子散的。我吓一跳,以为他说胡话呢,后来他跟我解释说,小汪俩口子可能准备要离婚了。你说,小汪媳妇儿我是知道的,多好一人;可小汪也没做错什么啊,哎,真是苦了这俩孩子了。”
第二根烟抽完,我跟刘大妈打了个招呼,继续回去干活了。
眼看入秋,落叶越来越多,我先去单位申领一些装叶子的麻袋。刚出楼门就遇上我们领导,他塞给我一张表格,是今年“全市环卫技能大赛”的报名表。
“最晚周五交回来,去年第三,今年争取拿个第一啊,大史!”别看老领导瘦瘦的,手劲儿可不小,这一巴掌拍在我后背上,差点没把我从台阶上给扇下去。
我冲他挥挥手里的表格,“得嘞,我尽力!”
“什么叫尽力!必须完成任务!我看好你!”
“行!保证完成任务!”
其实,我很喜欢自己的工作,无论是在自己的片儿区回收垃圾,还是在区环卫局参加技能学习,都让我觉得生活里还是有事情可以做的,日子有点盼头。反而每天晚上回到自己的小屋之后,我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累吗?其实习惯了,就还好。天不冷的时候,还能去下下棋,打打牌,天儿冷了,就只能窝在屋里玩手机。有时候想到,我的人生才过了一半,已经可以一眼望到头了,就觉得特别没意思。
“哎,领导!”走出去两步,我突然心里一动,“您说,我要是想继续学英语,从哪儿开始合适啊?”
“学英语啊,好啊,”领导赞许地点头,想了想说:“咱图书室里有一些相关的教材,但不一定合适你。这样吧,我回去问问我闺女,现在也不一定拘泥于教材什么的,我看她学别的语言都在手机电脑上学。”
“那感情好,毕竟您家姑娘是专业的英语老师。”
“怎么想起来要学英语的?”领导掏出烟盒,先递到我面前。
我赶紧抽出一根,拿出打火机先给他点烟。
“嗨,现在不是提倡什么,终生学习嘛。”
“挺好的,大史,你还年轻,多学点。别人说起咱们是扫大街的,可要知道,时代不同了,扫大街也需要技术革新,更需要高素质的人才。你加油,我一直都挺看好你的!部队出来的,素质过硬!”
出了环卫局,我骑着车晃晃悠悠往回走。这个城市,四季特别分明,立秋之后,每天往来的这条林荫道就显得深邃起来。梧桐的叶子变成深绿色,变成黄色,再一片片地往下掉。想起去年秋天有一天,远远看着汪淼一家三口手牵手在这条路上走。阳光那叫什么,“斑驳”,对,斑驳地照在他们身上。看起来,那个画面,好像就应该叫做幸福。
鬼使神差地,我想要学英语,可动机并没有领导说的那样磊落。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学了就能跟汪淼一样吗?那显然不可能。学了,也不一定能读懂他喜欢的那首英文诗,更别说他这个人了。可,总有点小小的侥幸,好像学了,就可以站在靠近他一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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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带我爸去医院复查,情况不太好。最近一周的夜里,他总是满头大汗地醒过来,我问他,他说做噩梦。三餐都吃得很不好,有时候一口都不愿意吃。哄着骗着喝两口粥,转脸就会吐出来。我也不敢逼他太紧。但今天的CT显示,癌细胞可能转移到了胰腺。医生问他,您腹部感觉不到疼痛吗?他只一个劲儿地茫然摇头,说总做噩梦,睡不好,要求大夫给他开安眠药。
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我意识到,他每天半夜的满头大汗,那是因为疼。
护士把他推出诊室之后,医生对我说:
“虽然理论上还要做个穿刺活检,但,你父亲这个情况,我建议可以不用做了。别让他再遭罪了。”
“你父亲的身体,也经不起手术。我建议,结合化疗,尽量缓解他的痛苦吧。”
“可以来住院,但床位很紧张,目前有一些病人都是安排在过道里的。”
“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吧。”
我扭头去看他,他闭着眼,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我把车窗打开了一条缝,想要看一看太阳,想要感受一点暖意。
我是有心理准备的,每个失眠的夜里,我都会把最坏的情况想一遍。
但终于要去面对了,却又很茫然。对,茫然。很奇怪,不是难过伤心,而是,茫然。我妈去世的时候,我还太小了,不懂得伤心。可到了如今这个年岁,怎么又伤心不起来呢。甚至,我觉得,好像跟我爸一起经历了一场马拉松,现在,我终于要目送他撞线了。而我,却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跑。
晚上,吃了止疼片之后,我爸精神好了一点,主动开口说要吃饺子。
我去买了猪肉白菜的速冻水饺回来,他还很讲究地要我给他倒了一口二锅头,准备了醋和蒜。
我对他说,酒只能闻一闻,不可以喝。转脸,他就偷偷抿了一口。
不过,最终,饺子他只吃了两个。
夜里,可能安眠药也起了效,他没再醒。
第二天早上,我和往常一样去开门,把门口打扫了一下。
史强也和往常一样,在路边的花架子下面抽烟休息。他见我出来,扔掉了烟头,走过来,说想借我的电脑,查点资料。
“就那什么,环卫技能大赛,我有点想法,但想上网看看,有没有相关方面的资料。这手机看,不得劲,时间长了,还眼花。”
他把手里的纸袋子递过来,“喏,新鲜出锅的包子,给你和汪叔带了几个。趁着热乎吃。”
我道了谢,把包子拿回厨房,又去房间给他拿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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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誓,我借电脑,是真的借电脑,不是套近乎。
这些年,智能手机已经很厉害了,平时我也用不到电脑,就一直没买。昨天,领导给我拿了一些英语学习材料,还推荐了一些课程,看来买电脑要提上日程了。
不过,平时这会儿,打完招呼,我就该走了。
但今天,可以多待一会儿。
甚至,我希望,汪淼不要那么快把电脑拿出来。
“史强!”
我刚在柜台边那个老位置上坐下,就听见身后的屋子里,传来汪淼的声音,尖锐又凄厉。
我立刻站起来往后面跑,一抬头,他已经拉开了门,“史强,请你马上帮我叫个车,去人民医院!”说完,他又立刻掉头回去了。
那是一个非常混乱的早晨。好在还早,车不难叫,我给同事留言,请他跟我换班。我跟汪淼一起,把吞食了大把安眠药片企图自杀,浑身都是呕吐物,已经陷入昏迷的老爷子送去了医院。
在出租车上,汪淼在后座搂着老爷子,不断跟司机道歉,并且保证不会把车弄脏。我一直侧着身子坐着,看着他们父子俩都在止不住地颤抖,只恨自己没有车。
我对于至亲的离开,没有切身地感受。我爸死的时候,我在部队。等我回到家,他已经在殡仪馆的冷藏柜里躺了两天,头发眉毛上都是霜冻,那张吐不出象牙的嘴也再也不会张开了。
火化的前夜,我一直坐在灵堂里,看着天色渐亮,亲手将他抬上灵车,又亲手抱回他的骨灰。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我却浑身发冷,手心一直冒冷汗。明明是跟我毫不相干的人,我却那么害怕,害怕下一刻就听不到他沉重又缓慢的呼吸声。
老爷子被推进抢救室之后,我去买了一杯热饮,一袋面包,陪着汪淼坐在过道里。
“多少吃两口,汪叔,还需要你呢。”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机械地接过面包,连续吃了两块。我又把热饮递给他,他刚喝了一口,突然站起来,放下杯子就往洗手间跑。
也就两块面包,他吐完,就只剩干呕了。
我把热饮倒了,给他接了水漱口。
他再抬头看我的时候,眼睛很红,眼镜片上的水渍在昏暗的灯光下特别明显。来医院的路上,我这一直揪着的心,这会儿好像被一双手给猛然撕扯开了,很疼,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他就着我的手,喝了几口水漱口,急促的呼吸也慢慢地平静下来。
“先起来,”我向他伸出手。
他迟疑了一下,手搭在我的左手腕上,借力站了起来。
他的手掌心都是冰凉的,我伸出右手覆在他的手背上,问他:“能站稳吗?缓缓。”
他低头看着我覆上去的手,没说话,站着也没动。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冒犯,正要把手收回来,突然就感觉到,他搭在我腕上的那只手收紧了,收得非常紧。接着,一滴滚烫的眼泪,掉在了我的手背上。
汪淼有着跟我差不多的体型和身高,平日里,我们说话,都是很礼貌地平视着对方的眼睛。可是这会儿,他弓着身子,全身的重量仿佛都压在了我的手腕上;他低着头,我只能看见他头顶的发旋;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一声呜咽堵在嗓子眼里,只一颗又一颗的眼泪泄露着他的情绪。
没来由的,我想起那天看见的那片落叶,虽然看起来金灿灿的,但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水分,风轻轻一吹,就从树上翻滚着跌落到地面。
落叶可以掉在地面上,汪淼呢?
他只向我借了一个手腕而已。
可我想给他一个怀抱。
医院里永远人来人往,我俩一开始还能一人一张椅子坐着,后来我的身边开始站着老人、孩子、病人;于是我站了起来,把汪淼让到这排椅子最顶头的一张上,我在他身边贴墙站着。
我说不出劝慰他的话,只能帮着他跑前跑后地缴费,给他买水,在他闭上眼休息一会儿的时候把外套盖在他的身上。
站在他的身边,被他握过的手腕好像还留着他的体温。那温度像是一小簇火苗,微弱地挣扎着,发出无声的求救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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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我爸躺在床边的地上,呕吐着,窒息着。他闭着眼,牙齿也紧紧地咬合着,我用手去抠,拼命地喊他,可他就是不松开。呕吐物堵在嗓子里,他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安眠药的瓶子,我一直收在柜子顶上的盒子里,他是怎么从床上爬起来,又是怎么站在凳子上去拿到药的。
万幸,史强就在外面。
直到,我爸被推进抢救室,我才勉强地记挂起,店门关了吗?
史强给我买了吃的,告诉我,店门他给带上了,刘大妈过去上的锁,让我不要担心。
从卫生间出来,我觉得整个人都空了,脑袋是空的,身体也是。虽然闭着眼,但我并没有睡着,我怎么可能睡得着。我只是,想要逃避一小会儿,不看这个世界。
史强盖在我身上的,他的蓝色的工作服外套上,有温暖的体温,有洗衣粉的清香,有晒过太阳的味道,将医院里的苦涩、诀别的气味隔绝开去。
迷迷糊糊中,我又想到我爸,想起他这一辈子,到最后,身边只有我。
“我爸,其实挺可怜的。”
“什么?”史强弯下腰来。
“没什么。”
从抢救室出来,我爸的床位暂时被安排在急诊病房的大门口。
在急诊病房待了几天,我终于知道什么是人间炼狱。
一间很大的屋子,横七竖八地摆满了床。每个病人的家属都分不到一张凳子,一个柜子。我们就和隔壁床的人共用一个铁皮柜子,一人一层。日用品和行礼堆积在床头,脚边,大部分人都自带小马扎。对于家属来说,这都无所谓,可对于病人而言,在这里根本无法好好休息。从白天到深夜,屋子里的白炽灯始终都是亮着的,耳边则是重症的病人在不断地发出呻吟。心脏骤停,呼吸机发出尖锐的鸣叫声,医生护士奔跑着来去,是几乎每天都会见到的场景。还有就是,你出去了一趟回来,可能某一张病床上就已经换了人。这是死亡随时会降临的地方。
这里一个护工看护着一排的病人,可我爸大部分时间都是昏迷的,根本离不开人。每天晚上史强都会过来,换我去门口的长椅上躺着睡一会儿。
我很不好意思,他跟我们非亲非故,哪怕他跟我爸下过棋,也远远到不了贴身伺候的程度。
他却说,最早他刚来我们这片的时候,我爸很照顾他。至于是怎么照顾的,他三言两语就带过去了。对于他说的话,我没什么印象,那会儿我还没有搬到我爸的房子里。也只每周末才会过去看他。甚至,我都没有印象,那会儿是不是有史强这个人。
这一晚,他来得早,因为听说我要给我爸擦身子。
他跑去护士站借了一个屏风过来,将整个床和过道隔开。他边支屏风,边对我爸说:“汪叔,您放心,我给您挡严实喽。咱洗洗脸,擦擦身子,舒服啊。”
我爸虽然已经瘦得脱相,但身高在那儿,没有史强帮忙,我给他翻身的确不太方便。史强的性格很好,他才来了几天,就和周边的家属打成了一片。谁家闺女孝顺,谁家儿子忤逆,谁家是什么疑难杂症,他都摸得一清二楚。
给我爸擦完身子,他出去倒水,隔壁床的叔叔对我说:“你们兄弟真不错啊,孝顺,又懂得互相帮衬。”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对别人介绍自己的,的确,没有一个邻居能做到他这个份儿上。
夜里,我在长椅上睡了两个钟头就醒了,正好遇上出来抽烟的史强,就跟着他到大门口去透透气。
不知道什么开始的,外面下起了小雨。再过一周,就要供暖了,再加上这秋雨,夜里的气温非常低。充满着浑浊空气的病房,夜间也亮如白昼的急诊门诊室,此刻隐在我身后,被黑暗包裹着。我努力地想象着,它们并不存在。从大门口看出去,昏黄路灯下,偶有行人骑着车路过,马路上几乎没有车。整个城市都归于静谧,只剩下雨打在雨棚上的沙沙声,延绵不绝。冰冷的空气辅一进入鼻腔,我就清醒了,连带着脑细胞都活跃地跳动着。
“能给我支烟吗?”我冲史强伸出手。
他皱着眉看我,“吸烟有害健康,能不抽就别抽。”
我笑了一下,拢了拢领口,“有点冷,想着抽两口会不会暖和一点。”
“冷就别在这儿站着了,咱回去吧,”说着他扔掉烟头就要转身往回走。
“再站会儿吧,外面空气好,”我扭头看他,“史强,谢谢你。要不是你……”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杵到我面前,“汪淼,想抽烟,或者想跟我聊聊,都可以。就是别天天谢我。”他帮我把烟点上,“我爸死得早,他走的时候,我还在部队。不过,就算我在他身边,也不会有什么父慈子孝。所以,其实,我挺羡慕你的,汪淼。你有个好爸爸。”
“是啊,”我吸了一口烟,有点呛,“我爸,其实挺可怜的。”
我妈生下我,就因为大出血去世了。我打从记事起,就跟着我爸,还有奶奶一起生活。后来,我快上小学的时候,我爸带回来一个阿姨,说以后她会跟我们一起生活,也会好好照顾我。
我不喜欢这个阿姨,因为我奶奶也不喜欢她。虽然家里没有因此发生过争吵,但那个阿姨应该也感受到了我们的抵触。再后来,她就不来了,我爸也再没提过要再婚的事情。
我上中学的时候,奶奶去世了。收拾奶奶遗物的时候,我发现了一沓信,是很早很早以前,那个阿姨写给我爸爸的。有多早呢,早到我出生之前,早到我爸妈结婚之前。
慢慢地,我拼凑出了整个故事的全貌。阿姨跟我爸是大学同学,工作后想要结婚,可是我奶奶不喜欢她,就死活不同意。阿姨那会儿也年轻气盛,就提了分手,去了外地工作。可她给我爸写了很多信,都被我奶奶给收起来了。一开始,我奶奶收到信就给烧了。但后来信越来越多,她就收在了自己床头的盒子里。
我爸跟我妈相亲认识的,按部就班地结婚,有了我。
我妈去世之后几年,阿姨回来了,又跟我爸在一起了。
但那会儿,我奶奶年纪已经很大了,身体又不好,他们不想刺激她;再加上我的逆反,后来阿姨就又走了。
我拿着信去找我爸,跟他认错,求他原谅。
他只默默地把信收了起来,说:“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都过去了。”
高考那年填志愿,我爸对我说:“按照你自己的想法来。”
我请他给我一点指导意见,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淼淼,其实,从你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不太替你拿主意了。我希望你是自主的,是自由的。”他背着手走开,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又说:“不要像我一样。”
史强有点不安地看着我,是因为我在笑吗?
“像他哪样呢?像他,一辈子里全是遗憾吗?史强,我常常想,特别是我爸病了之后,我更是每天都活在内疚和自责里面。是我,毁了他的幸福。”
“汪淼,别这么说,”他叹了口气,“汪叔他……吃药……只是不想拖累你,他没有怪你。”
“我知道,之前,我想,只要他活着一天,我就还能向他忏悔一天。可现在,我又觉得自己很残忍,让他这样毫无体面地躺在那里。他这一生,到了,都还是做不了自己的主。吃安眠药啊,那么痛苦的自/杀方法……他是实在没得选了……他一个人把我养大,从不过分地干涉我的选择和生活,我,对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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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周,老爷子的情况又稳定了下来。这个所谓的稳定,也只是靠药物和呼吸机维持着。转到住院楼后,汪淼请了个专职的护工,我也就不需要每天去守夜了。
转病房之前的那个晚上,大夫以为我也是家属,就问我,要不要去“临终病房”。我把这个建议转述给汪淼之后,他沉默了老半天。
“进了临终病房,治疗都是一样的,但,再见就是最后一面了,”汪淼向我科普道,“现在这样,至少每天都能见到。”
“嗯,”我把刘大妈托我带来的饭菜在他面前打开,“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又仰起头,红着眼睛看我,但这一次,他没说“谢谢”。
从医院回到家,我跟最近经常跟我换班的老周喝了顿酒,又去给刘大妈汇报了医院的情况。往家走的路上,接到了史晓明的电话。他说,他们学校校庆,额外开恩给高三也放了三天假,加上周末,他想来我这里玩几天。
“你妈呢,一块儿来吗?”
“去,我妈还有任叔叔,他俩结婚纪念日。”
“宾馆什么的,订好了吗?”
“他俩住宾馆,我住你那,这样省下一间房。最主要,我不想当电灯泡!”
“可以,把火车车次发我,我去接你们。”
第二天一早,周慧怡又给我打了电话,一个劲儿跟我抱歉,说刚知道小明给我打过电话了。
“没事儿,这么安排挺好的。”
“本来想,去了,再找你一块儿吃个饭什么的,让你们父子俩在一起待几天。真的不是为了省下那一个房间的钱。”
“我知道。”
几年不见,史晓明已经长成了跟我差不多高的小伙子。
在火车站的广场上,任岸拖着箱子,不住地回头去照应周慧怡,史晓明背着包站在他母亲的身边。
一家三口,我又一次看见了,什么叫幸福。
到了宾馆安顿下来,任岸拉着我出去抽烟,笑着邀请说:“晚上请你吃个饭吧。地点你挑,我们也不熟。”
我接过他的烟,回答说:“过几天吧,你们走之前,我请你们。今晚我有点事儿。”
“啊,哦,那你忙,”他愣了一下,“那,小明要不就让他……”
“不用,你们先休息,晚饭后我来接他。明天白天你们要是想一起出去玩,我早上再送他过来。反正也近。”
晚上我跟汪淼一块儿去了医院。
老爷子清醒了一会儿,蜷着腿跟我抱怨,躺太久了,后背疼。
“汪叔,您侧点儿身,我给您按摩按摩。”
“你会啊?”
“那可不,我跟您说,当初在部队上,我们医务室有个小伙儿,按摩可厉害了,我就跟他学了点。”
我帮他翻身侧躺过去,隔着空荡荡的病号服,给他轻轻摩挲着后背。从肩胛骨到后脊背,一路按下来,完全是皮包骨头,一点肉都没有。
当初,我跟他一块儿下棋,老爷子时常带着个小茶壶,泡着普洱。他说,现在伙食太好了,自己胖了一圈,得刮刮油。
当时,我记得我跟他说,到了他这个年纪,胖点好。
老爷子健康的时候,个子、块头都比我还大。小卖部上下货物,大部分他都是自己来,很少要我们帮忙。就是这样一个要强的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看着他深深陷进去的肩窝,我有点眼眶发热。
汪淼买了饭回来,招呼我去吃。我帮老爷子躺好,端着饭盒逗他,给他讲在老家去林子里打野鸡的故事。他已经不能进食,全靠输营养液。汪淼打了热水来,用一块帕子,仔细地帮他擦脸,洗手,再细细地涂上润肤露。供暖之后,病房里又热又燥,老爷子的皮肤因为长期用药非常的脆弱,一天不涂,就会裂口子。
从医院出来,我用电瓶车带着汪淼往回走。他坐在后座,轻轻拽着我棉服的衣角。西北风呼啸着,我扭头大声问他冷不冷,他贴过来在我耳边大声回答,不冷。
我也不冷,可却因为他说话时带出的热气,打了个寒战。
那侧的耳朵甚至有点热。
我又找了话题来与他聊,在寒冷的夜风里,一次次地体会着冰与火的交织。
我有点鄙视自己。
人家父亲病重躺在医院里,我竟然还会起这样的心思。
把他送到家,我要去接史晓明。
“他们难得来一次,你这几天别去医院了,我自己可以,好好陪陪他们吧。”他在柜台里面的一个箱子里翻了半天,拿给我一副手套,一包暖宝宝。“我之前凑单一块儿买的,你每天骑车,应该用得着。”
我低头接了过来,盯着暖宝宝包装袋上那团火看了半天。
“跟你说过吗?我跟小明他妈,没领过证。那会儿,我们都还不到法定婚龄。她之所以答应,也是为了给弟弟换彩礼。后来,我去部队了,她就出去打工了。前几年,她结婚了。这次,是一家人一块儿来的。”
汪淼惊讶地看了看我,但这惊讶很快就被他遮掩过去了,“嗯,你以前没说过。不管怎么样,小明是来见你这个爸爸的,带着孩子好好玩几天,增进增进父子感情。”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忍不住去看那凳子上的书,其中那本图画书的封底上,估计又多了很多行的字吧。我跟小明,没有太深的感情,但毕竟血缘关系在那儿,见到他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是有点波动的。汪淼跟我不同,他那么在乎家庭,却这么久都见不到女儿,该有多痛苦。
我跟他打了招呼要走,他突然想起什么,让我再等一下。
趁着他去后面拿东西,我飞快地从那摞书里抽出目标书籍,翻到最后。
最新的一行写于一周前:跟豆豆视频,我没忍住哭了。不只是想她,也想我的爸爸。
“你上次说的资料,我帮你找了一些,但都是英文的。最近时间太紧了,我就没有逐字逐句地翻译,翻了个大概,你先看着。哪部分是有用的,我再给你细翻,”他手上拿着一个文件夹,里面是打印出来的资料,空白处密密麻麻地写着好多字。
我把文件夹揣进怀里,临出门对他说,“这天儿看着要下雪,你去医院多穿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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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没等到今年的第一场雪。
提前两天,医生就告诉我,准备后事吧,可能拖不过这周。
我站在病床前,看着身上插满管子的那个人,觉得有点陌生。这真的是我的父亲吗?我怎么记得,他捧着茶壶,哼着小曲,躺在屋里那张躺椅上,看着豆豆画画,就是昨天的事情啊。
而他骑着二八的自行车,送我去少年宫上课外班,好像也就是前几年的事情。景山后街上车很少,他奋力地蹬着车,我在后座把红领巾放在风里,看它飞舞。
隔壁床的阿姨提醒我,先去把寿衣买了,多看几家,有些价格挺离谱的。
医院门外有条胡同,里面全是卖寿衣、骨灰盒、相框一类的物品的。我一家家地看过去,直到史强给我打第十个电话,才接了起来。
“汪淼,没事儿吧?”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着急。“你在哪儿呢?医院吗?”
我把地点报给他,他突然没了声音。
“没事儿,我买完了,这就回医院。你今天不是跟小明他们吃饭嘛,我这边真的暂时没事,别惦记。”
“嗯,你钱带够了吗,那一套,可不便宜。”
“能刷卡,放心吧。”
我爸,平时全身上下的衣服加起来都不超过四位数。没想到,这辈子,穿过的最贵的衣服,竟然是寿衣。
这一晚极其的难熬,我不敢闭眼,一直在我爸床边坐着,握着他的手,感受着他的体温。
第二天一早,史强就带着早饭过来了。他看了我一会儿,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劝,转身去跟护士打听接下来的手续怎么办,又跟隔壁床的叔叔阿姨问了问后事有什么讲究。
隔壁床的阿姨在我身后小声地对他说:“快让你弟弟歇会儿吧,哎,这要真……还一堆事儿呢。他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一会儿之后,史强在我身边坐下,静了静,松松地揽住了我的肩。
“趴在床边,或者,你不介意的话,靠着我,闭上眼待会儿。你放心,我哪儿也不去了,我帮你看着。”
我扭过脸去看他,低头把眼泪蹭在了他的肩上。
黄昏的时候,医院里开始亮灯,我爸睁开眼看了看我们。我突然预感到,他在跟我告别。
又过了一会儿,他的体温从他的指尖开始消失。我把他的手护在我的掌心里,想要给他热量,想要多留他一会儿。可随着鼻导管里回流出一滩黑红的液体,监护仪发出了尖锐地报警声,呼吸没有了,然后是心跳……他的手,好凉,我怎么都捂不热了……
“爸……”
在史强的帮助下,护士撤掉了所有的仪器,和我爸身上的管子。隔壁床的叔叔红着眼拉开一点帘子,对我说,“你们节哀,赶紧给他穿衣服吧。别拖,等遗体硬了,就不好穿了。”
史强抱了抱我,起身去把寿衣拿过来。打开箱子我们都有点懵,很多件,不知道顺序,也不知道什么讲究。
最后我拿出手机上网查,隔壁床的叔叔帮着一块儿,帮我爸把全套的衣服穿上了。给他脱掉病号服的时候,我的眼泪怎么都忍不住,怎么都擦不干净。
我给我爸买了最贵的寿衣,外套是一件长的呢子大衣。他年轻的时候有过这么一件大衣,过年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穿。我工作之后,想要给他买件新的,他死活不肯要。平房潮湿,又有老鼠,有一年冬天,他发现大衣被咬了一个口子,特别生气。我就趁机买了一件,但也没敢告诉他是新的,只说是我的,我现在不穿了。
我爸个子比我高,年轻的时候身材魁梧,又好看,呢子大衣穿起来特别有派头。
而不是像今天这样,瘦小一团,缩在这么大的一件大衣里。
史强从包里掏出一个苹果放在我爸手边,“刘大妈叮嘱我的,说寓意平平安安。”
平平安安……人都不在了啊,平安还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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殡仪馆里,汪叔被推进冷藏柜的时候,汪淼突然拉住了柜门,死活都不让关上。
除了在医院里,换衣服的时候,他哭了一会儿,之后的这一路,他都太安静了。就算这会儿,他死死地拽住柜门,也是面无表情的,不哭不闹。
我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握进掌心里,跟工作人员打了个招呼,把他带了出来。
殡仪馆的过道里,他用红肿的眼睛看着我,说:“史强,我没有爸爸了。”
我抱紧了他,听着他压抑的哭声,感受着他的瑟瑟发抖。我轻轻抚摸他的后背,偷偷亲吻了他的头发。
我在心里把那句说了无数次的话又说了一遍:我会陪着你,我会永远陪着你。
如果你的火光不够亮,那就加上我的。
我不会让你熄灭掉。
我陪着他在殡仪馆的大厅坐了一整夜。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熬不住,靠在我肩上睡着了。我拿出手机,先回了刘大妈的消息,又跟领导请了假。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得陪着汪淼。
上午跟殡仪馆定好,三天后遗体告别,火化。下午,汪淼去买骨灰盒和相框,我租了一辆车,去机场帮他接人。李瑶母女、豆豆的姥姥姥爷、汪淼的远房姑姑一家。
晚上,招呼一大家子人吃了饭,汪淼回家拟了一下遗体告别出席的人员名单。而我,站在门外,给我的母亲,打了个电话。
汪叔的离开,给了我太大的触动。甚至,对于那个酒鬼爸爸,我都生出了一些内疚的情绪。如果,我多关注他一点,是不是,悲剧就可以避免。
我妈比我爸小九岁,她是被买来的。
据说刚结婚那会儿,她跟我爸的关系还是很融洽的。但我爸好喝酒,又懒,一堆的恶习很快就显现出来。我妈很能干,性子也烈,怀着二胎还要起早贪黑的干农活,最终导致流产。我爸非但不内疚,反而怪她,让我妈彻底对他死了心。
我妈净身出户提离婚,什么都没要,包括我。
事实证明,她的确值得更好的生活。逃离了那个村子,她先是干了家政,后来当月嫂,挣了些钱之后,跟几个小姐妹一起开了家政公司,当起了老板。这当中,她回来看过我,也经常给我寄东西。但也没见上我几面,都被我爸搅和黄了。寄来的东西有些也被我爸扔了。
我爸觉得丢脸,是的,越是没用的人,越会把责任推在别人身上。他变本加厉地喝酒,偶尔会打我,最后把自己给作死了。
我上一次见我妈,是回来奔丧之后。那会儿除了她,我还见到了我同母异父的弟弟。我在部队历练的时候,这个弟弟被宠爱着长大,那会儿,我是真嫉妒,也是真的恨。所以,后来我就再也没去见过我妈。逢年过节会发个消息,最多打个电话。这几年我的心态也慢慢地变了,没力气恨任何人,也不想去打扰她的生活了。毕竟,她也是受害者。
我妈,或者周慧怡,都应该有更顺遂的人生。
可惜,她们因为我们,走了好大一段的弯路。
我妈的声音一直都是那样,风风火火的,喜怒哀乐一听就明白。
“大史?”
“……妈。”
“怎么了?你的声音听着很累的样子,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母子连心,我偷偷想,是这样的吧。
“没什么,就是想起来了,给您打个电话。”
“那就好,你呀,少抽烟,少玩手机,干活别太累。大史,你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要学会保重自己。”
“嗯。”
不知道怎么了,我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来。
“大史,今年春节……要不要到妈妈这里来过?我们好多年没见了,我想见见你。”
我吸了吸鼻子,回答说,“再说吧,我得看看排班。”
她失望地“哦”了一声。
“如果春节不行,就等开春了,我有假。”
“行,”她笑了起来,“那可说定了啊。本来你不给我打这个电话,我也是准备过俩天找你来着。”
“嗯,说定了,妈,我还有事儿,先挂了啊。”
“好,再见。”
挂了电话,我才发现汪淼站在门口看着我。
“名单整理完了?”
他点点头。
“那快回去睡觉吧,你这么下去,身体就垮了。”
他朝我走过来,跟我并肩站着,“史强,我没法闭眼。一闭上眼,就是我爸去世时候的样子。”
我带着他进屋,安排他在床上躺下。
“我给你念书听,”我从包里掏出学习资料,“你看哪本书最容易睡着?或者,听我读我的英语学习资料?”
“你英语都学什么了?”他翻了个身,面对我躺着。
“新概念。”
“那就这个吧,从第一课开始,前几课我都还会背呢。”
他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很困了,但还是顽强地睁着眼看着我。
我拿着书在小沙发上躺下,翻到第一课开始读。
一开始,他还跟着我一块儿念,纠正我的发音。可是,第二课还没念完,他就已经睡着了。
我放下书,蹲在床边看着他,守着他。
其实我是害怕的。
我害怕汪淼失去了支撑着他的那口气,就会像树叶失去水分一样,随风飘走了。我握不住他,甚至,我卑劣地想,葬礼过后,我是不是就再也没有与他产生交集的理由了。他本来就是个老师,未来或许他会关掉小卖部,继续回去工作。又或者,他没了牵挂,就可以回去找他的老婆和孩子。
他应该回去继续当老师,他应该回去跟老婆孩子团聚。他应该!那才是他应该过的生活。
他睡得很熟,可却一直皱着眉。
他的手搭在床边上,我偷偷在上面留下一个亲吻。
快到早上,汪淼醒了过来。他把睡在沙发上的我叫醒。
“你去床上再睡会吧,沙发这么小,你这么睡一宿,不舒服吧。”
我抬头看了下时间,五点,索性就坐了起来。
我洗了把脸,对他说,“我先回去,今天没什么事情,你跟……你跟你老婆孩子好好在一块呆一会吧。这么久没见豆豆,别说你,我都有点想她了。”
汪淼呆坐在沙发上,他捋了捋凌乱的刘海说,“我没想到她爸妈也一起来了。其实,我跟李瑶,已经离婚了,他们完全可以不来的。但是……”他叹了口气,“我也是对不住他们二老。”
从汪淼家出来,我拐弯进了胡同。
我问自己,你窃喜什么呢?其实没有区别。汪淼是不是单身,我跟他之间,最多也就是这样了。
陪着他熬过这一段的人是我,已经是我的幸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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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这么多年再来八宝山,发现这里什么都没变。
我爸火化那天,人好像特别多。排队办手续的时候,队伍里有人感叹,天气一冷,好多老人都熬不过去了。
一切从简,遗体告别之后我就让李瑶豆豆她们回去了。而且,这里的等候区就是户外的一片广场,郊外没有建筑物遮挡,寒风呼呼刮着,实在太冷了。
史强开车跟着来了,他说反正假都请了,万一我需要帮忙什么的。
我俩在宣传栏后面躲着风,他从怀里掏出一份温热的鸡蛋灌饼给我。
“这附近没有吃饭的地儿,我刚开着车往下走了好远才发现一个早点摊儿。”
就着冰凉的矿泉水,三两口把早饭吃完,我在心里默默地盘着帐。
我妈去世的时候墓地就买好了,所以,接下来后事这块儿不会再有什么大头的花销。昨天去医院结完帐之后,借来给我爸治病的钱还有一些结余,会优先把前同事和朋友的还掉一些。几年前卖掉的房子,是我和李瑶的共同财产,但是办理离婚的时候,她什么都没要。还完外人的钱,就得继续想办法多赚钱,慢慢地把这笔钱攒出来给她。未来,还有豆豆的抚养费,虽然李瑶说无所谓,意思一下就行了;但如果我连这点义务都尽不到,还怎么配让她喊我爸爸……
“嘿,想什么呢?冻傻啦?”
大概是看我在发呆,史强吸溜着鼻涕,在我眼前蹦了两下。
“想钱呢……”说完我自己也笑了,怎么就脱口而出这句。我也学着他原地蹦跶了两下,虽然穿着长过膝盖的羽绒服,可还是冻得脚都麻了。
“差多少,我这儿……”
“哎,史强,你那个技术改进项目怎么样了?还需要哪方面的资料,我昨晚在网上找到一本电子书,就是这个方向的,回头你拿我电脑看看。”在他把话说完整之前,我岔开了话题。借他的钱,去还别人的钱,这有什么意义呢。更何况,这段时间以来,他为我们做的,已经远超一个邻居的情分了。光这周租车的钱,就得千把块,这些,都是我要还他的。怎么还能问他借呢!
他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又笑道:“我在垃圾分类车上加了个小巧思,大大提升了运作效率。领导让我牵头组了个小分队,先在我们中心全面推广试试呢。”
这段时间我过得很混乱,不仅仅是昼夜上的颠倒,整个人的脑子都是乱的。之前有一天在医院,从热水机里接了水我就直接喝了,嘴里被烫出好几个泡。
一直到今天早上,站在这里,才觉得彻底清醒了。本来梦结束了,一切就会归位,哪怕是噩梦。可这几年对于我,对于我们家,不是一个梦。本来以为,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剩下我自己了。可没想到,身边还站着史强。
他是什么时候站过来的呢?
史强是大概五六年前来到我们这片儿工作的。
我最初的印象里,是有一个周末,我带着豆豆去看望我爸,他俩正在门口下棋。
我爸是在退休之后才学得下棋,也就谈不上什么棋艺不棋艺的。豆豆趴在边上看,我就去帮他把店里收拾了一下,码了码货物。没一会儿,就听见豆豆奶声奶气地喊道:“爷爷,落子无悔哟!”
“嘘!”我爸一下子捂住豆豆的嘴。豆豆哈哈大笑,蹦到对面坐着的史强身上,“大史叔叔,我爷爷耍赖!我看见啦!”
“你个小东西,怎么还胳膊肘往外拐!”我爸佯装生气,伸手在豆豆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豆豆扮了个鬼脸,史强捋了捋她的辫子,也跟着笑了。
那天后来我问豆豆,什么时候跟那个叔叔那么熟的。
她说,大史叔叔经常晚上会来爷爷的小卖部买啤酒,然后坐在门口喝,跟爷爷聊天,有时候还帮爷爷搬货物。爷爷不让她吃冰激凌,大史叔叔会偷偷给她买;大史叔叔还在他的电瓶车前面装了个小板凳,是粉色的,专门给她坐!
后来没多久我爸就病了,工作的事情,家里的事情已经够混乱了,我根本想不起不相干的人和事。我爸周边的邻里关系都很好,但我不是那种太合群的性格,所以,跟史强也就仅限于点个头,打个招呼。
再后来,我辞职回来,一边照顾我爸,一边维持着小卖部的经营,他偶尔也会来帮忙。只是,他不怎么下棋了,看别人打牌,然后跟轮椅上的我爸单方面地聊一会儿。聊天气,聊钟楼这个月开始翻修,聊谁家没有公德心垃圾乱扔,聊手机上刷到什么好笑地段子……
真正让我意识到,他原来跟我们是这么地近,其实也就是我爸自杀进医院那会儿。到今天,前后也不过就两三个月的时间,却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回想我爸去世前后,他守夜喂水喂饭,擦洗身体,后来给我爸换衣服,甚至帮忙把我爸抬上殡仪馆的车……什么样的朋友,才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这个人,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在我记忆里的颜色都是黑白的,沉默的;除了最早和豆豆、我爸那次。
可是,就在刚才,他与我说到工作的时候,扬起的眉毛,上挑的语气,含着笑意的嘴角,一下子就让这幅黑白的画面鲜活起来。色彩,在阳光下流动,一点点地将眼前的人填满。他的棉服是深蓝色的,内衬是白色的,他的眼睛是乌黑发亮的,他的笑容是暖黄色的……
我又想起那个仅存的彩色的片段。
那天有点风,阳光从叶子中间洒下来,泛着碎银般粼粼的波光。他们就浸在那波光里,美好得不真实。
一直等到快中午,我们才被通知去拿我爸的骨灰。
史强在我身后抱着骨灰盒,我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装着我爸骨灰的袋子,轻轻放了进去。盖上盖,我接过来转身走进太阳底下,他打开了一把黑伞,举过我的头顶。
前面,有人家请了仪仗队,有专人抬着骨灰盒送到广场那头,家属跟在后面,哭声哀哀切切。
其实直到这一刻,我仍旧觉得,我爸还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我甚至不愿意去想,手里抱着的是他的骨灰。
伞下的这方小天地里,我不自觉地往史强身边靠了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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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恢复了正常,可汪淼还在脱轨的状态里。
每天清晨,我还是会把车停在胡同口,抽一根烟,等着他开门与我打招呼。虽然经过这一段日子的相处,我随时可以去找他,并不需要刻意制造这样的偶然。但这对于我,制造这样的偶然,仪式感已经远大于实际的意义。
但,我已经整整一周都没有等到他了。
日上三竿的时候,我再次从他门前路过,听见有路人抱怨,这个小卖部怎么没开门,本来想包纸巾来着。
我去敲门,过了好一会儿,汪淼才来把门打开。
他说,可能太缺觉了,最近几天昏昏沉沉、断断续续地在睡觉。
可是他看起来还是很疲惫。
我把打包回来的饭菜在桌上摆开,让他去洗把脸,清醒一下。
跟着他食欲一块消失的,还有他的表达欲。饭菜他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然后盯着一直开着的电视机发呆。
“对了,今天听社区的人说,今年跨年夜,钟楼要恢复敲钟了。”我尽量捡轻松的话题来跟他聊。
“不是每年都敲吗?”他依旧盯着电视,没有回头。
“去年不是从内到外都在修缮嘛,上个月才全部弄完。”我给他盛了一碗汤,“饭不想吃就算了,要不要喝点汤?”
以前的汪淼,至少过去这一年的汪淼,做事情总是风风火火的。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我经常看见他嘴里叼着花卷,骑上车就去买菜。
但是,现在眼前这个人,好像眨眼睛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他缓缓地把碗接了过去,说:“你别老给我买饭了,这一顿顿的,不少钱呢。我这面条饺子都有,饿了会煮的,放心吧。”
“你所谓的煮面条,就是一天三顿方便面?”我调侃问他,“厨房的吃完了,还能去前面店铺里拿,是吧?”
“这不是方便嘛,”他慢吞吞地喝掉碗里的汤,用筷子扒拉着碗底的菜叶子,“史强,真的,别再这样了,我还欠着你不少钱呢。之前在医院缴费垫付的,后来租车的钱,你跑来跑去打车坐车,也都是钱呢。”
我正准备收拾桌子,不由地停了下来,“没多少钱,不用……”
“不行!”他从我手里把摞在一块儿的碗接了过去,“我也歇够了,该振作起来挣钱了!再说了,你这起早贪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我没再跟他争辩,如果挣钱的念头能支撑他振作起来,也算是件好事。
他执意要刷碗,我就留在饭厅兼卧室的这间屋子里看电视。
后面这一半的屋子比前面的小卖部店面要略微小一点,挑了个错层,一个伸缩的可以收起来靠墙放的合金楼梯上下。之前老爷子还在的时候住下面,汪淼一家三口睡在阁楼上。后来豆豆母女走了,汪淼就睡到楼下的沙发床上,方便照顾老人。老爷子走了之后,他清理过一次屋子,之前堆满了病人日常要用的物品的地方都空了出来,显得空旷了很多。
汪叔的照片摆在小沙发上面的木头托架上,边上是一排排的书。因为那本图画书的开本很大,被放在了最边上。
厨房里的水声还在继续,我把图画书从架子上抽出来,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记录还停留在上次看到的那条。也是,之后那段日子,他过得那么苦,怎么可能还有心思记录什么。
汪淼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我正在接我妈的电话。她又在问我,春节过不过去。
我说,还没定,得再过一阵子。
放下电话,我问汪淼,今年春节怎么安排。他说,在家啊,咱们这片儿挨着景区,春节小卖部还是得开门。
他问我,是不是要去南方陪我妈。
我骗他说,要看单位的排班。一想到,春节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家,我就没办法思考,自己要不要走。之前,因为汪叔的病,虽然他也很辛苦,但合家团聚的时候,他的身边还是有家人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春节也要上班,咱年三十一块儿过吧。”我大概是有点昏了头,太容易自我感动,酝酿着就把心里的话给说出来了。但我也不后悔,我就是想陪着他。而且,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孤独在那样喜庆的日子里,是会成倍地增加的。
“你,以前春节都是怎么过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好像更晕了。
汪淼啊汪淼,他自己都还在低落的情绪里挣扎,可竟然还想着同情和关心我。
我笑着回答说:“就这么过呗,单位食堂饺子管够,还会给支个大电视,晚上给值班的一块儿看春晚。再往前,在部队的话,就更丰富了,还有联欢会呢。我跟你说,有一年我抽签抽到要表演节目,可给我愁坏了。咱啥也不会啊。”
他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才挪开了视线,问道:“那最后表演了吗?”
"打了套军体拳算吗?"
他坐在沙发边上,右手握拳撑着下巴,想象了一下,笑了起来,“你再打一次,我看看才知道算不算。”
我手上比划了两下,“屋里施展不开,明天的,我去外面打给你看。想学,我也可以教你。强身健体的!”
“啊,”他眨着眼看向我,摆摆手,“不用,不用。虽然我说了想运动运动,但真的,我四肢协调性不行,胳膊腿都不听使唤那种。”
电视机里的新闻已经开始播报春运的情况,我坐在他右前方的凳子上看着他,计算着日子。
“汪淼,过几天,咱也去采购点年货?”虽然刚才他没有给我明确的答复,但也没有明确地拒绝,那我就当他答应了。
“好啊,但都要买什么啊,我也没什么概念。”
我掏出手机备忘录,挑挑拣拣写了一些,拿给他看,"这些都得买吧。"
他看了看,低着头说,“对联和福字,我这今年用不上。”
“对不住……我……”
“没事儿,”他把手机还给我,“你来决定吧。以前我们家都是李瑶一手操办,我是真的很不讲究。”
电视里,新闻结束,广告配乐突然炸响,把我给惊醒了。
是啊,他刚刚失去了亲人,离了婚,跟女儿分隔两地,我却在喜气洋洋地筹划怎么跟他过年。
我可,太不是人了!
虽然不断地在自省,但我不能否认,我很期待春节的到来。
晚上回到小屋,我打开手机上的购物网站挑挑选选,想给他买一个新年礼物。这个礼物,既不能太喜庆,但又要能表达心意,还要实用,这可难坏了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为一份礼物这么费心过。
先于春节到来的是跨年夜。
晚上收工的时候,看着整条街都被节日的彩灯装饰着,游客行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意,我第一次有了想要融进人群的冲动。
路上有出来体验生活的小学生,背着一篮子的鲜花在叫卖。我擦干净了手,挑了一小束的月季,把外面包裹着的塑料纸和彩带给拆掉了。
“叔叔,你是嫌我包得不好看吗?”戴着眼镜的小胖子沮丧地问我。
“不是!不是!”我抱歉地把塑料纸折叠好,和彩带一块儿收进外套口袋里,“这花儿啊,我有不一样的用途。小朋友,你包得很好看。”
小胖子眼睛一亮,“谢谢叔叔!”
我去了汪淼家,小卖部已经关了门。我把这几支花儿插在门把手上,再用彩带系好。然后,我退到胡同的角落里,望着远处被探照灯照亮的钟楼,等着十二点的到来。
“哎呀,下雪啦!下雪啦!”
赶去钟楼广场看跨年灯光秀的人群里,突然有人惊喜地喊了起来。我抬头看天,一片冰凉的雪花就落在了我的脸上。
“快走,快走!马上就要敲钟了呀。”
“这雪一下,气氛就起来了!”
我看了眼时间,还有五分钟,就要到新的一年了。
我给汪淼打了个电话。
“史强?你下班了?”
“嗯。汪淼,外面下雪了。”
“啊,是吗?下得大吗?你骑车小心点。”
“刚开始下,还挺漂亮的。”
“是吗?我看看!”
小卖部里亮了灯,门打开了半扇,裹着大衣的汪淼出现在那光晕里。
“真的呀,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可够晚的。”
“嗯。”
我站在没有光的角落里,看着路灯的光柱下,雪花一片片落下的轨迹。其实这样也挺好,也不必见面,因为我们就在同一场雪里面。
“你在哪儿呢?还没回到家吗?”
“在外面。”
我一度担心,他会因为我们长时间的沉默而选择挂掉电话。可他没有,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等到了十二点。
修缮一新的钟楼上,那口古老的钟再度被敲响。钟声浑厚绵长,一声接着一声,最后落在我的心脏上。
“新年快乐,史强。”
“新年快乐,汪淼。”
钟声的余韵散去,我们互道了晚安。他发现了门把手上的花,又低头给我发了条消息。
我回:园林局来给我们中心送盆栽和节日花卉,我顺手要了几朵。
他说:谢谢,很好看。
小卖部的门再度被关上了,也熄了灯。我从胡同的转角走了出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雪越下越大,在我黑色的羽绒服上浮起一层白色的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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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里的灯关掉之后,就显出外面路灯的亮来。
暖黄色的光线透过玻璃窗照进来,雪花纷纷扬扬清晰可见。
而他就站在那雪地里。
钟声渺渺,原是让人心安的时刻,可我却好像听见了他的心跳声,比那钟声还要大。
我们就这样,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站了一会儿。
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衣服上,他脚边的地面上。
而我,在屋内,暖气里,从头到脚都是干燥的,没有一片雪花。
应景的,想起我最喜欢的那首诗。哪有什么彼岸,一切不过幻象,雪夜再令人流连忘返,我也不能就此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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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春节还有十天的时候,汪淼告诉我,他不能陪我过年了。
“豆豆一直哭着要我去,她姥爷又给我来电话,说一定要我过去跟他们一块儿过年。他们都怕我一个人会觉得孤独。”
“好事儿啊,”我大声说,“能跟家人在一起当然最好了!你去那边过年,我也就放心了。票好买吗?什么时候走?”
“大后天的机票,”他看起来有点不安,“对不起啊,本来说好的……”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我拍拍他的肩,“春节就是该要阖家团圆啊。”
正说着话,刘大妈进来,附和说道:“没错儿。而且,小汪啊,别怪大妈多嘴。之前你跟李瑶分开,那是情非得已。如今,你这边的心事也了了,试试看,把人追回来吧。李瑶是个好姑娘,豆豆也应该有个完整的家。”
我站在门口点烟,可打火机却怎么也打不着。
“没油了吧,换个新的。”汪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回头看他,他扔给我一个新的打火机。
我咧嘴笑道,“谢啦。那我先走了,回头我借个车,大后天送你去机场。咱这距离机场还是有点远。”
汪淼临走之前把小卖部里的货物盘点了一下,长期保存的不碍事,那些酸奶冰激凌什么的打算都分给街坊邻里。
“好在入冬之后就没再怎么进货了,”他拿袋子把冰棍儿分装起来。
“你要是留在那边,这店租出去吗?应该能租个不错的价钱。”
“再说吧,豆豆是希望我能在那边多待一阵子。本来我说,都离婚了,不太好。但她姥爷在同一个小区还有个房子,本来在出租,年底刚好到期,说我过去了可以先住着。我是想,也该考虑一下,接下来要做什么工作了。”
“刘大妈没说错。”
“你说什么?”他拉上冰柜的盖子,转身看着我。
“我说,刘大妈说的在理。你不如就在那边找个工作,时机合适了,复个婚什么的,不是皆大欢喜。”
他把店里的灯关了,没有搭我的茬,招呼我去后面屋里,“你那天不是说想借点书?我把楼上的也都整理出来了,有一些小说什么的,你自己选吧。想看的就拿。”
我盘腿坐在地板上,一本本翻着书,“行啊,那我就拿了啊。外国的不行,人名儿我都分不清,我看看有没有什么传奇志怪小说。”
他笑着在我身边蹲下,“那可能没有,只有……四大名著,封神演义?还都是我爸那会儿买的老版本。对了,我还找到我大学时候的梳理的英语语法笔记,你也拿着,看有没有用。”他说着站起来,顺着梯子上了楼。
我偷偷的,把那本图画书塞进了选好的那几本书里。
汪淼走了之后的第三天,全市技能大赛的结果出来了,我拿了第一名。
领导高兴地大手一挥,要给我加一个月工资的年终奖,并且免了我春节期间的值班。
一等奖有个小小的奖牌,上面刻着我的名字。我揣着奖牌在小卖部门口站了一会儿,回小屋躺着刷手机去了。
社区在胡同里挂上了红灯笼,一到晚上亮一串,还挺好看的。
天气冷,打牌的、下棋的、聊天的街坊都不出来了。我放了假,闲得无聊,就跑去后海边看人冬泳,看人滑冰。
汪淼偶尔会给我发消息,有一天发过来一段语音,我还小激动了一下,但打开却是豆豆的声音。她咯咯笑着对我说“春节好,大史叔叔”。
哦,我才想起来,除夕了。
单位食堂今年的饺子花样不少,除了不同的馅儿之外,还做出了不同的颜色,在白瓷盘子里摆出各色的花样,挺有意思。
我带了瓶二锅头,跟后厨的老杨喝了几杯。他红着脸摆手说,不能喝了,一会儿回家还得陪老丈人再来几杯呢。
我的酒量应该算不错的,但今晚有点上头。春节晚会没看完,我就困了。
后海边张灯结彩,酒吧里竟然热闹非凡。现在的年轻人,吃完年夜饭还能出来逛酒吧,挺好。
冷风一吹,我有点犯恶心,就在河边的石凳子上坐了一会儿。
除夕夜零点,我在后海边吹风,并且给汪淼发了四个字:春节快乐!
读不懂的诗,依旧读不懂。
等不到的人和事,就是等不到。
就像,春节都过完了,元宵也结束了,这里竟然再也没有下雪。
汪淼说,他在那边接了个家教的工作,朋友的朋友的孩子们,在备战中考。
我说:好呀,重新当回老师的感觉怎么样?
他在电话那头轻声笑,说:“不赖。”
他给我发过一张他和豆豆的合影,在游乐园里。他们那边天气已经暖和起来,豆豆梳着马尾辫,个子高了,也长开了,更漂亮了,笑起来,眼睛那块儿特别像汪淼。
我这里春天短,很快憋了一个冬天的大爷大妈们就集体来到小卖部门口的空地上,摆开他们的牌桌子、棋盘。
就是我不太方便了,要走一站地才能有一家小超市,在那买了啤酒,再走回来,一边观战一边喝。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我接到了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的电话。
他告诉我,我妈之前一直不让他说,她已经病得很严重,本来想跟我一块儿过个年,结果我没去。
“如果,你还想见最后一面,就赶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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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妈给我打电话,说社区消防要来小卖部例行检查。我临走前留了钥匙给她,但她还是要打电话跟我说一声。
说完正事,又闲聊了几句。我问她,街坊都好吗?
刘大妈乐呵呵地给我挨个讲了一遍,但说到史强的时候,她停了一下。
“上周,他急匆匆地就请假走了。我听替他班的老周说,他妈妈好像病了,还挺严重。”
“他春节没去他妈妈那吗?”我问。
“没有吧。”
“节后呢?”
“应该也没有,我基本上每天都能看到他呀。”
难怪,这几天我给史强发的消息,他一直都没回过。请我做家教的朋友预付了我的薪水,本来想找史强要个账号,把钱还他的。
我以为……时间长了,慢慢的,我们都要回到最初那时候的样子。是认识的,但并不会太过亲近。
去给学生补习之前,我给他又打了两次电话,都没人接。直到我下课了回到家,他才把电话打过来。
“中午那会儿手机静音了,没听见,不好意思啊。”
“史强,你在哪儿呢?”
“我在……医院。”
“阿姨,你妈妈,怎么样了?”
他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一阵子,才哑着嗓子问我:“汪淼,我是不是很混账?我妈都病成这样了,就想跟我一块儿过个年,我竟然……我竟然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没完成她这个心愿。”
“史强……”
“我八岁之后,就再也没跟她一起过过年了。”
安排好学生补习的课程,我买了机票飞去南方陪他。
站在病房门口,我看见他正拿着手机给他妈妈讲解着什么。
也就几个月不见,他好像瘦了,头发也长了。而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我在她的脸上彷佛看见了我爸的影子。
我以为已经消失了的苦涩的味道又冒了出来。我闭了闭眼,抱着怀里的鲜花,走了进去。
他的母亲的确是个很要强的女性,即便已经被病痛折磨地瘦骨嶙峋,即便要靠注射强效的镇痛剂来缓解疼痛,她仍旧努力地对着每个人微笑。
“阿姨,我是史强的朋友,刚好来这边出差,就过来看看您。”我看了一眼有些愣神的史强,将想好的说辞抢先说了出来。
“是吗?”他的母亲接过我手里的花,“谢谢你,这花儿真漂亮。”她看了一眼史强,又笑着对我说道:“大史啊,性子有点暴躁,眼里揉不进沙子,我一直担心他这样子很难交到朋友。”
“没有,阿姨,史强据说在他们单位可受欢迎了。”
“工作能力,他肯定是有的,这个我不担心。只是平时生活里啊……一个人的……”
“妈,不带这么埋汰自己儿子的啊,”史强打断了他母亲的话头,轻柔地帮她掖好被角。“再说了,我怎么就一个人了,我这不是有儿子嘛。小明啊,过几天就来看您。”
“哎,是,虽然当初我觉得你爸……荒唐……但,能有小明,也算是……好事吧。最起码将来老了,也有人能照应你。”
“妈,您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吗?养儿不防老,防晒才防老,”史强走到窗边把纱帘拉上,“给您啊,把纱帘拉上,这会儿太阳足,咱也做做物理防晒。”
中午,史强的弟弟来换班,他就带着我去吃饭。
“宾馆定了吗?”
“你住哪儿?”
“我晚上睡在医院过道里。”
“这么些天都是吗?能休息好吗?”
他叹了口气,说:“我不敢离她太远,怕她……的时候,我不在身边。”
我们在我预定的宾馆边上的小饭店里坐了下来,史强点了几个菜,还要了一瓶二锅头。
“哪有大白天就喝酒的,”我伸手遮住他面前的玻璃杯子。
“我好多天没喝酒了,馋了,”他嘻嘻笑着推开我的手,给自己倒了个满杯,给我只倒了一个杯底,“你的酒量,只能这点儿啊。而且,起大早飞过来的,又累,别一会儿醉了。”
他嘴里担心着我会醉,自己却把杯中酒一口给闷了,然后又倒满。
他仔细看了看我,眯着眼睛说:“你好像,气色不错,挺好。”
我回答说:“嗯,最近生活比较规律,早上有时候还会跑跑步,的确感觉整个人都精神不少。”
时隔几个月,我们又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吃饭。有一点点的陌生,但更多的是松弛。以前不觉得,后来跟他分开的这段时间里,我才发现,在他面前,我的整个人,所有的心情,都好像是有了落脚点。他见过我最失态的模样,他陪我走过人生的至暗时刻,他是我这辈子避无可避的苦难的分担者。我知道,只要有他在,我就会被妥善地安置好。
他扬脖又喝了一杯,我知道他状态不好,但也知道他不想我拦着他。
所以,我也给自己倒了半杯,然后端起酒杯跟他碰了碰,一口干掉,“史强,我也会陪着你。”
一瓶酒很快就见了底,我克制地让自己保持清醒。他应该是有了醉意,趴在桌子上,自言自语地嘟囔:“这他妈是假酒吧,怎么这么苦……呸……太苦了!”
“Per aspera ad astra” ,我轻声念给他听。
“什么?”他努力地支愣着脑袋,把耳朵往我这儿送。
“Per aspera ad astra” ,我又重复了一遍,“史强,你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吗?”
他茫然地摇摇头,忽又在桌上拍了一巴掌,“妈的,我就知道自己是异想天开!英语是这么好学的吗?还幻想着学好了英语,指不定能跟你多点共同语言,也想给你念英文诗听。结果,屁啊,我就不是那块料!”
我摁住他的手背,又轻轻地安抚地拍了拍,“这是一句拉丁谚语,翻译过来的意思是‘循此苦旅,以达天际’。史强,日子再苦,我都会陪着你,陪你走到天边去。”
“苦旅……”他摇摇头,又闭上眼睛,“小时候,我妈刚离开家那会儿,还会偷偷回来看我。但后来被我爸发现了,他追着我妈骂,回到家还不给我吃饭。他说,我只要去见我妈一次,就一天不许吃饭。有一次,太饿了,我偷偷拿了几个玉米去野地里烤,差点没把整片玉米地给燎了。我爸一边揍我,一边说,‘不让你吃点苦头,你不知道谁是老子!’谁他妈没吃过苦头,我这一辈子,吃得最多的,就是苦头!”
他的手突然抚上我的脸,“汪淼,你怎么哭了啊?你这是干什么!这有什么好哭的!男儿有泪不轻弹,知道吗!”他擦完眼泪很快就把手缩了回去,继续说道:“而且,陪啥呀,不需要!我一大老爷们的!我现在不是挺好的!你要陪,也是陪着你老婆孩子,豆豆,对,豆豆多好一孩子。哎,我给豆豆的压岁钱你没私吞吧,记得帮我给她买个巨大号的那什么……兔子……哦,不是,豆豆说是狐狸!孩子之前问我要来着……”他说着说着又趴回了桌子上,声音也越来越小,“咱们,咱们,谁都别打扰谁,做朋友,做兄弟,都好,都好……”
好在饭馆就在宾馆边上,我扶着他回到房间,把人放在床上,又去拿湿毛巾给他擦脸擦手。
他喝了一杯水,好像清醒了一些,“汪淼,我借你的床睡一觉行吗?”
“嗯,躺下睡吧。”
“你陪我一会儿行吗?等我睡着了。我已经很多天闭不上眼睛了。”
我笑着回应他,“好,我就坐在这里,要不要我给你念书催眠?”
“好,我想听那首,那首,你最喜欢的诗。”
“哪首?”
他低低地念了两句,我有点惊讶,这两句英文的发音还真是挺标准的。
“好,你躺好,我就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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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汪淼那,我睡了近几个月来最好的一觉。睡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得去医院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塞给我两个汉堡和一个保温杯。
“我看了,医院那过道,夜里有穿堂风,你穿好衣服。这个杯子里是蜂蜜水,我试过了,不齁,你记得趁热喝掉。”
我喝酒从不断片,中午我俩说过的每句话,我都记得。
但是,我装作什么都忘了。
“谢啦,你什么时候返程?”
他回答说:“学生那边本来就是周末才上两次课,我已经跟家长协调好了,这周末我们视频连线上课。我暂时不会走。”
“你……不用,我这儿暂时也没什么事情,你还是回去吧。”
“史强,如果你喝断片了,那我提醒你一下,中午的时候,我们说好了,我也会一直陪着你。当初我没有拒绝你,你今天也不能拒绝我。”
“好。”
我很想抱抱他,但我知道,不可以。
我妈是在周四的傍晚去世的。跟汪淼的爸爸不一样,她是病情突然恶化的。医生上了一切抢救的手段,也还是没能把她留住。一个小时前,她还跟我说起老家的人和事,还说想再去爬大青沟。现在,她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医生撤走了她胳膊上的留置针,我竟然松了口气,也好,再也不会疼了,再也不用输镇痛剂了。
她的身后事,她的丈夫和小儿子办得很好。墓地是上周刚选好的,他们还带我去看了看。陵园建在山间,墓地面向东边,早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景色一定很美。我妈那么向往自由的人,就该长眠在这里。这里的风,水,和阳光,都那么的自由。
星期天的下午,汪淼结束了线上的课,我们离开了南方的这个小城。按照我妈嘱咐我的,我带走了她的一缕头发。她出生在西南山区的一个小村庄里,十几岁出来,几经辗转到了我的老家,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回过她的家乡。她请我,如果有机会,带她回去看看。
汪淼陪着我回到北京,安顿好我,他又马不停蹄地飞回去给学生上课。
临走前,他跟我宣布,等学生中考完,他就会回来。
我问他,你回来做什么呢?
他推了推眼镜,指指身后的房子,“回来继承家业,继续开小卖部!”
“你老婆和孩子呢?”
“李瑶很出色,有众多的追求者,但不包括我。对于我,她永远是豆豆的妈妈,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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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的时候,我带着豆豆回到了北京。
史强也迎来了高考完的史晓明。
我们四个把小卖部从里到外收拾了一遍。盘点货物的时候,扔掉了一批过期的,我肉疼。
傍晚时分,豆豆趴在柜台上写作业,史晓明一脸不耐烦地边玩手机边给她讲题。史强拿着空的啤酒瓶子进来,抬手就照着史晓明的后脑勺来了一巴掌。
“能不能有点哥哥的样儿!给我把手机先收起来!”
史晓明大喊一声,“干嘛啊,这局都快结束了。我得被队友骂死!”
豆豆凑过去看他手里的手机,咯咯笑道:“这两个词我认识,game over!”
史强冲她竖起大拇指,“豆豆真聪明!”
史晓明背着他爸翻了个白眼,跟我嘀咕:“汪叔叔,我爸是不是特别不待见我,我可从来没听他夸过我。”
我笑着帮史强辩解:“那不可能,他总在我面前夸你呢。这不,今早还说,等单位那边请好假,就带你去迪士尼。”
“切,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成年了!要他带!我自己不会去啊!”
“那感情好啊,我们就都跟着你了,你赶紧做做攻略,怎么玩合适。我们可都没去过。”
“行!我去拿电脑!”
史强帮着把门口的桌子搬回来,疑惑地问:“史晓明干嘛去了……跑这么快……”
“大史叔叔,小明哥哥去攻略了。”豆豆抢答。
“什么攻略?”
“就是,就是,爸爸,什么是攻略,”这丫头憋了半天,还是得求助于我。
“去做迪士尼的攻略了。”
“对!迪士尼!”豆豆兴奋地直蹦跶。
“作业写不完的人不能去哦,”我点点豆豆的鼻子。
豆豆撅嘴。
史强说:“作业嘛,小意思,豆豆这么聪明,很快就能写完。”
“嗯!”豆豆努力地点点头。
从上海返程的火车上,俩个孩子都睡着了。史强神神秘秘地把一个小塑料袋塞在我的手里。“送你的!”
“什么?”我捏了捏袋子,软乎乎的。
“跟豆豆那个是一样的,那只熊,不过你这个是个钥匙扣。”
我从袋子里掏出那只玫红色小熊的钥匙扣,不禁笑了,“怎么想起来给我买这个?”
“我看你端详了半天,寻思是不是喜欢,又不好意思买。”
“你知道我为什么端详半天吗?”
“嗯?”
我俩的座位隔着过道,不时地有人穿行而过。我站了起来,把小熊放在他面前的小桌板上,弯腰凑近了跟他说:“你不觉得,它跟你长得挺像的吗?”
说完我就转身去洗手间了。
等我回来,史强还捏着那只熊在怀疑人生。
他摸摸小熊的下巴,又捏捏自己的,“哪儿像了?”
史晓明最终考上了东北的一所大学,他离开北京那天,史强在店门口坐到很晚。
我忙完也搬了凳子坐过去,调侃他,“怎么,舍不得儿子啊?”
他撇了我一眼,“说得好像你舍得豆豆走似的。”
我笑笑,不理他,换了个话题:“你职称评定考试怎么样了?”
“应该没啥问题吧。再加上给局里还拿过几个奖章,应该是稳的。”
“看来,马上就要有人请客了,小队长要升官了。”
“嗨,什么官不官的,就是觉得吧,儿子都上大学了,咱也不能太差劲不是。”他扭头看我,“请客嘛是肯定要请的,你又不肯收我的辅导费。”
北京又快入秋了,夜晚凉爽,天青气朗,星海浩瀚。
隔壁烧烤摊上,肉串在炉火上滋滋作响,香气四溢;食客的小桌子就摆在马路牙子上,一根筷子就起开一瓶啤酒,雪白的酒花在玻璃杯子里翻腾一圈浮上来;叮当碰杯的声音,碗盘撞击的声音,高谈阔论的人声,浓缩在那一团光线下面,一下子就让这幅人间烟火图流动了起来。
胡同口的麻将桌上激战正酣,谁家的小小孩,坐在奶奶腿上数完零钱,“哧溜”一下就滑下去,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他跑向我,塞给我整整齐齐的几张纸币,要买一瓶老酸奶。
史晓明回到家,打来了报平安的电话。史强乐呵呵地接了起来,言语间有了一个父亲该有的模样。
在最痛苦的那段日子里,我想过,这世上幸福的人都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只有我注定要毫无尊严地屈服于所谓的命运?可这么想完,又会觉得自己很矫情,很懦弱。我们从小到大所接受的教育,不都是在不断的强调:幸福需要自己努力争取,半途而废的人不配获得幸福吗?
是只要不妥协,就可以获得幸福吗?
直到今天,这一刻,我坐在这里,才最终和自己和解。
生之渺小,允许自己不那么幸福,也是一种幸福。
吃一顿烤串儿,喝一瓶酸奶,与远方的家人通一个电话,有人愿意陪着你即便什么都不说,这些具体的,可以触摸到的,可以感受到的人和事,才是真实的,可以用来抵抗生活的磨难的,拽住你不坠入绝望深渊的。
“带着世界赋予我们的裂痕去生活,去用残损的手掌抚平彼此的创痕。”*
一瓶冰凉的饮料贴在了我的脸上,我仰起头去看身边的人。
四下里,嘈杂的人声突然涌入,立体地将我们环绕。
也贴心地盖住了,我愈发明显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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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线从他的身后来,不算太亮,但足够让我看清楚他的表情。
人们总说,归宿,归宿;我想,归宿不只是世俗意义上的与一个人缔结亲密关系。那更像是一个精神上的理想国,可以存放你人生里最无可奈何的弱点。是底线,是寄托。
我想,我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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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冬初,我陪史强去了一趟他母亲的老家。虽然现在那片已经基本脱贫,但生活条件之差,还是出乎我们的意料。
他进了村也没有去找他母亲的亲人。我们转了转,最后把他母亲的那缕头发放进了村边的小溪里。
站在溪边,史强告诉我,他母亲是自愿被卖掉的。
“当时据说连续遇到灾年,穷得揭不开锅。村里好多人都出去打工挣钱,我妈也想去。但是家里不同意,怕她出去见过世面了,就不肯回来了。他们扣下了她的户口本和身份证,还打算用她给她哥哥换亲。后来说外面有人想要买媳妇儿,我妈就同意了。她想着,留在这里,要么饿死,要么被她爸妈给卖了,那还不如自己卖自己。汪淼,这样的事情,你能想象吗?”
“我妈嫁到我们家之后,因为长得好看,又能干,还是心甘情愿来的,所以我爸觉得特别有面子。对他而言,人生圆满了。对我妈来说,人生才刚刚开始。她参加了扫盲教育,下地干活都带着识字的本子。最后提离婚的时候,我爸还大言不惭,说让我妈把钱还上才能走。我妈拿出当年那个所谓中间人写的收条字据,告诉他,不同意就去告他买卖人口。我爸那人吧……”史强嘲讽似的笑了笑,“真的不学无术,就被唬住了。或者要么就是,酒喝太多了,喝坏了脑子。我妈后来还参加过一个什么心理互助会,里面都是有过被拐卖经历的人。她说,自己在这些人中,已经算幸运的了;她说,她非常幸运。”
我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哽咽。我转身抱住了他。
转眼又到年底,我爸忌日那天,史强特意请了假,一大早陪我去看我爸。今年降温的早,陵园在山里,气温更低。他个傻子,说墓碑上土太多,先用水喷一喷再擦;结果水一喷上去就冻住了。
他连续朝着墓碑鞠躬,念叨说:“叔叔,对不住,对不住,我大意了。您放心,一会儿太阳上来了,化开了,我一定给您擦干净。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咱爷俩今晚梦里继续下棋,我让您几手。”
我笑着拍了他一巴掌,“说什么呢你。怎么,老梦到我爸?我这半年多可一次都没梦到过。”
“偶尔吧,来回来就老那么个场景,下棋,喝茶什么的。”他把保温杯从包里掏出来,往小茶碗里倒了一杯来前泡好的茶,“汪叔,吴裕泰的茉莉花儿,您的最爱。”
走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陵园周边树林环绕,里面又没什么人,静谧又安详,我俩散步下山,浑身上下都暖融融的。
上个月史强买了辆二手的桑塔纳,来去方便了很多。不过以前在部队,后来进环卫局他都是开大车的,如今驾驶着桑塔纳直呼不过瘾。
“你的腿,现在还有不舒服的感觉吗?比如阴天下雨什么的?”
“没,不开大车了主要是考虑怕腿太疲劳,会有危险。私家车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把暖风开大,在呼呼的风声里,他问我:“汪淼,今年春节,跟我回老家吧,带你去看森林雪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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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提了邀请,想着,无论他今年要不要跟前妻孩子一块儿过,我都应该先表个态。
“过年那会儿内蒙特别冷吧,我之前看书上说,零下3、40度?那我是不是要买一件鹅?”
他直接跳过了那个问题,饶有兴致地跟我探讨起了东北行需要准备什么。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被惊喜砸中的感觉!幸运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降临了。本来,我是真的没有抱什么希望。
“啥鹅?”
他哈哈大笑,“就是那种很厚很厚的羽绒服。”
“哦,哦,买!不过,其实屋里巨暖和,我一般在屋里都穿短袖。”我小心翼翼地追问了一句:“那,豆豆……”
“李瑶春节前要去国外参加一个研讨会,她就给她爸妈和豆豆都办了签证,打算旅行过春节了。等他们从国外回来,我再去看豆豆。”
“国外啊,”我想了想,说,“回头咱也可以去!”
“大哥,我还负着债呢!”他提醒我。
“你不是过完年打算请人看店,自己要出去上班了嘛,钱,咱……你努力挣就是了。”
他笑着点了点头,“行啊,那你是不是把英语口语再捡起来练练,回头出去玩用得上。”
“啊,我跟你说,汪淼,我这个年纪了,记忆力真的不行了,那些词儿根本记不住!之前中级职称考试就已经把我快折磨死了。”
真的,人的脑子吧,真是用进废退。我现在是十分后悔,刚退伍那几年的时间被荒废掉了!
“没关系,慢慢来,用豆豆的话……”
我抢答:“活到老学到老!”
春节前一周,我就请二表婶帮我把老家的房子打扫了一下。
好几年没回去了,家里一切都亏他们二老平日里照应着。我拉了一个很长的单子,都是要带给他们全家的礼物。
出发的前一晚,我在汪淼家打包行礼,他在一边给我打下手。
“保暖内衣要带吗?”他看着铺了一床的衣服发愁,恨不能把所有厚衣服都带上。
我笑道:“想带就带吧,不过进屋就得脱。别怕,知道你怕冷,如果实在觉得不适应,咱就不出门。我给你把炕烧得热乎乎的,准保冻不着。”
他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也还好,不是特别怕冷。”
这个场景下,我有一种要带对象回家过年的错觉。甜滋滋的,又有点酸涩。毕竟,他不是我对象。
说“不是特别怕冷”的人,站在我们家屋前的玉米地里,被卷着雪粒子的大风一吹,整个人就不行了。他摘掉手套给我看他蜷缩着,伸不直的手指。
“戴着手套,但已经没有知觉了!”
他穿着过膝的长羽绒服不断地跺着脚跳,衣服帽子上的毛边把他的脸整个都圈住,毛茸茸的,有点可爱。
我没忍住,把他的手拉过来,放进了我的口袋里。
我冲他挑眉:“怎么样,我口袋里暖和吧?”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转过脸,把手抽了出来。“我要回屋暖和暖和!”他说完转身就跑了。
回到屋里,脱掉外面的衣服,他从耳朵到脸颊到脖子都是红通通的。
我把他的手拢起来,帮他搓了搓,活动了一下关节。
他的脸更红了。
我指了指他的耳朵,“有啥不好意思的?”
他瞪了我一眼,“是冻的。长期处于寒冷环境,会使面部毛细血管收缩,就会脸红!”
看着他义正词严的模样,我的心里软乎乎的,第一次有了想要亲吻他的冲动。
放心,我不敢。
春节前几天,我带着他四处转,把我小时候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印上了我俩的脚印。除夕也是我俩自己过的。本来二表叔让我们一块去他家吃饭,但我拒绝了。一来怕汪淼不自在,二来,我有私心,就只想跟他在一起。
我炒了两个菜,二表婶给我拿了一碗炖肉,我俩一瓶蒙古王,就算年夜饭了。
这里不比城市里,房子多,我家门前是一大片的玉米地,一直延伸到很远的河边。所以,风刮起来,真就是感觉整个房子都在抖。堂屋的门在寒风里会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不过,屋子里一点都不冷。外间有炉子,里间烧着炕,汪淼入乡随俗地脱得只剩一件短袖,盘腿坐在炕上。
春晚热热闹闹,我的年三十也终于热热闹闹。
“汪淼, 春节快乐!”我跟他碰杯,看他一饮而尽。
终于,这四个字,不用再隔着千山万水,凭借短信来传递。
“春节快乐!”酒喝得急,他的眼角都红了。
“你慢点喝,这酒度数不低呢。”
“不怕!”
“不怕什么?”
“醉了躺下就可以睡觉,在家里,怕什么!”
我蠢蠢欲动的心,想要亲吻他的念头,死灰复燃。
当然,也并不敢。
“我跟你说,我们这夏天景色也不错,回头暑假可以带豆豆来。”我迅速地转换了话题。“不过可能在北京待久了,我也有点不习惯这么冷的天气了。”
“这里虽然冷,但空气是真的好啊。就是,又冰又清爽,感觉肺都被净化了。”他喝了酒,整个人从眼神到表情都柔和了起来。
其实从小,我就不喜欢秋冬天。内蒙秋天也短,九月份就开始冷了。那会儿,我要喂猪,要看羊,天气太冷的话,这些活儿干起来就很折磨人。
再后来,大点了,渐渐又明白,还有心境的问题。冰雪封门,别人家都是热热闹闹暖暖和和地挤在一起,而我,基本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家。
不过,现在不同了!
我在秋天认识了汪淼,如今他在陪我过冬。
冬天,好像也并不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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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二,我们就离开了他家,坐上绿皮火车,经齐齐哈尔去根河。到达根河后第二天,租了辆车,他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离开城镇之后,车朝着被冰雪覆盖着的密林而去。途径几座木质栈道,史强把车靠边停下。
顺着栈道下去,穿越一片开阔地,前面就是结着晶莹雾凇的森林。地上的雪又厚又硬,他在前面试着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牵我的手。我一脚踏进雪地里,但还是低估了积雪的厚度,重心不稳,差点摔倒。
“每一步都踩稳了再走,”他说着话,嘴边源源不断地冒出雾气来,让这里的寒冷有了具象。
没走几步,太阳从云层里出来,有点刺眼。史强突然握紧了我的手,“快看!”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绵延远去的雪地上空,太阳辐射出了一个巨大的透明光球,光球的两侧边缘上各有一个光点。乍一看去,好像天空中有三个太阳一样。这个边缘金灿的光球连接着天和地,倾泻着温柔的光。我们身后是幽静神秘的森林,面前是童话般流光溢彩的奇景,四下空无一人,却能感受到两股蓬勃的力量的对抗。一时间,亦真亦幻,我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幻日!”连史强说话的声音都放轻了,生怕惊动了眼前的奇幻之景,“我也只是小时候听人说过,还没亲眼见过。”
几分钟后,太阳再度被云层遮盖,幻日的边缘化作一道霞光,渐渐隐没在天际。
“走吧,”史强带着我继续往前走。
走到林边,顺着林间小道往里看,在阴沉的天空下,皑皑白雪里,森林里透出的光泛着淡淡的蓝。
“就差一匹马!”他抬手掸掉我肩头的雪花。
“什么马?”
他清了清嗓子,念道:
Whose woods these are I think I know.
His house is in the village,though;
He will not see me stopping here
To watch his woods fill up with snow……
他的鼻尖被冻得通红,说话似乎也不太利索了。我不知道,自称记忆力不好的人,将这首英文诗翻来覆去读了多少遍,才能这样流利地背出来。
“雪晚林边歇马,循灯千里归家。”
我在国之北端,大兴安岭深处,漫天大雪里,琼树银花下,亲吻住了他。
(正文完)
——————
关于谜题:请问,文中提及的那首诗的中英文名字是什么?(基本属于开卷了,看手速了!)
——————
关于这个故事的一些碎碎念:
首先,要感谢 @闹鬼的毛病 !从刚开始脑洞这个故事的设定起,就一直在跟她讨论成文的可行性。这当中,最开始是因为写不出来想放弃,到后面是因为太菜了,觉得驾驭不了第一人称要放弃;再后来是没时间了,感觉写不完了想放弃。但她一直在给我加油!另外,在搜集资料的时候,看到了很多退伍军人在环卫一线工作的故事,每一个都让人肃然起敬。
其次,关于故事的设定。我没怎么写过背德,在此前的故事里,要么设定单身,要么会早点让各自的家属下线。主要是因为,实在能力有限,怕故事说不圆。而且,在我这个号写第一篇“少我”(前圈)的时候,就想过,要让女配也有自己的故事线。因此,这篇里,关于如何让他们合理地变成单身,又如何产生不违背道德底线的感情就成了关键。几经讨论最后成文,可能仍旧有逻辑上的漏洞,但,真的尽力了。
第三,最初是想讲两个生活最底层的人的故事,但开始写之后,又有点舍不得。不过主题没变,就是想表达:幸福如人饮水,要允许自己不幸福;两个在生活里飘摇的、不幸福的人,两团微弱的烛火,因为彼此的陪伴,获得安宁,得以拨雪寻春烧灯续昼。
第四,第一次写第一人称,并且整个故事有大段地留白,后来因为拖啊拖的,又拼命的赶DDL,对我来说,真的太难了。如果在阅读地过程中,给你带来困扰,或者不好地体验,还请见谅。过几天会重头再完善一遍。文中一些留白的地方,会在番外里补充。
感谢每一个读到这里的人,未尽之言,咱们评论里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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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世界赋予我们的裂痕去生活,去用残损的手掌抚平彼此的创痕。”这句话来自加缪。
“循此苦旅,以达天际”,这句谚语的翻译来自赫尔曼-黑塞《在轮下》。
关于幻日,是受最近读的一本书中的一个情节的启发。这本书叫《冰路狂花》,书中讲作者在阿拉斯加看见了幻日。
你一生的事
腾讯剧集《三体》同人,史强×汪淼
大概2W字的白话流水账~
烈酒
就像是喝了一杯很烈的酒。
从杯底看到星空的时候才发觉这一生如此漫长,最终还是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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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中试说不上顺利,也不至于艰难。他们在燕郊联系到了一家做高分子的研发公司,能提供足够容量的高压反应釜,前两周汪淼带人去考察过,老板是隔壁半导体所出来的,国家早年鼓励研究机构进行成果转化,他们所廖主任便牵头创了个小公司,专门给所里的论文成果做生产试验。后来国家政策收紧,加上廖主任事务繁忙,公司就独立了出来,靠人脉也有不少周边高校和研究所找到他们......
腾讯剧集《三体》同人,史强×汪淼
大概2W字的白话流水账~
烈酒
就像是喝了一杯很烈的酒。
从杯底看到星空的时候才发觉这一生如此漫长,最终还是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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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中试说不上顺利,也不至于艰难。他们在燕郊联系到了一家做高分子的研发公司,能提供足够容量的高压反应釜,前两周汪淼带人去考察过,老板是隔壁半导体所出来的,国家早年鼓励研究机构进行成果转化,他们所廖主任便牵头创了个小公司,专门给所里的论文成果做生产试验。后来国家政策收紧,加上廖主任事务繁忙,公司就独立了出来,靠人脉也有不少周边高校和研究所找到他们。
汪淼说这个试验需要签保密协议,对方也表示理解。两边都是熟人,关系还算不错,酒桌上竟也没喝什么酒,其乐融融地把合同签了。第二天他的助理就带了两组人手去做预试验,回传的数据很乐观,显示对方的设备稳定性良好。那会儿汪淼正在和院领导沟通参加第27届IUPAP会议的问题,虽然线上做报告也并无不可,但是汪淼执意前往伦敦。副院长也知道,学术会议对这些科学家来说有点闹市取静的意思,在高强度的研究工作中抽几天空,和全球同仁谈谈最新的研究动向,交流一下遇到的新困难和不听话的研究生,本来也是一种放松和乐趣。
更何况,汪淼说,他们中的很多人也许后半生都不得再相见了。
副院长知道他年纪轻脾气直,说得太委婉了反而沟通不良,直接把问题推到了另一个国家部门的头上,告诉他这是军部的意见。“最近风声正紧,你的研究又正到关头,小汪啊,你的安全对国家来说是头等大事。”
汪淼于是去拜访了有段时间没见的常将军。
常将军已经有了新的职位,接待他的地点离市公安局不算太远,汪淼对那一片很熟,因为大小博物馆有十几家,早年他练习摄影取景很是去过不少次。后来就来的少了,只有一次青年杂志社出版北京城风物的摄影集,收录了他的几张照片,为了版权的问题请他去杂志社参观过。
常伟思老得很快。哪怕是汪淼这种平时很难去注意别人外貌的人,也意识到他的眼睛有些暗淡了——不是生命力的衰败,而是一种沉默的疲惫,显得冷酷而坚硬。汪淼说明了他的来意。
常将军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提了个问题:“汪教授,你知道现在我们派了多少人手来保护你吗?”
“八个。”汪淼知道每班有两个人,每天轮流三班跟随他。纳米中心的研究生平时也习惯了每天有两位军人一直守在他们楼下,风雨无阻。
常将军摇了摇头:“这是我们明面的数字,我们让你‘以为’只有八个人,实际上你其实根本记不住他们的脸,而且这些人脱下军装隐没在人群中时,你也不会注意到他们。”
他的表情流露出一种近乎悲悯的意味深长,汪淼很快明白过来,军方不会告诉他真正的人数,这也是一种保护,让他自以为还处在一种平静的日常中,能够以稳定的心态继续生活、研究。如果他执意要离开中国,去往更加不可控的境外,军方只能花费更大的力气去执行护卫工作,而这种善意的隐藏势必也会被迫暴露,向他展现出残酷冰冷的另一面来。
汪淼轻声说了抱歉,常将军反而劝他不要这么客气。这个场景颇有些滑稽,又好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让他有些恍惚。
直到走出军区大门,看着门口哨岗里端正肃穆的哨兵,汪淼突然想到,也许是因为常将军的脸上已经没有那种从容的笑意,他曾经见到过的身居高位的年长者对万事万物感到平和的包容。
这是一位战时的军人。
汪淼最终还是没有再坚持前往伦敦。他向组委会递交了情况说明,表达了歉意,很快收到回复邮件说表示理解,并对纳米飞刃的研发进程顺利感到由衷的高兴。组委会还在邮件中告诉他,为他安排了第一天早上的报告分享,就在主席致辞后面。这是规格非常高的礼遇,通常是学术界知名大牛或者学科领头人才有的特权,很少会有应用物理的研究进展被安排到这个时间段。
第二天他带着实验室助理去看了中试进度,和最初预想的一样,克级反应釜的温度均一性比实验室差很多,生成的材料脆性太大并不合格。公司的技术员提出可以阶梯式加压再升温,现在两拨人正凑一起开会讨论温控和压力曲线。汪淼会上倒没说什么,几个汇报的人反而战战兢兢,每翻一页PPT就抬头看他一眼,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才敢继续往下说。最后汪淼说上星期Nature Materials发表了一篇石墨烯单晶的文章,问大家看没看过。
“昨天刚打印出来,还没开始看,准备这周组会讲呢。”见师弟师妹们缩成一窝鹌鹑,实验室的大师兄只好硬着头皮举手回答。
汪淼也没说什么,只让大家尽快学习。“不用考虑成本问题,”他保持了一种近乎温和的语气,但是内容实打实的仿佛暴君,“温控不行就换生长表面,换催化剂和孔隙尺寸,我希望每天能看到新的测试数据。”实验员们大气都不敢出,等他离开会议室好半天才陆陆续续溜出来。
晚上豆豆洗漱完一直在客厅磨蹭,黑色的大眼珠子来回盯着爸爸。汪淼把女儿抱在怀里说要按时早睡早起才能长高,豆豆眼睛转了一会儿才问,“爸爸明天能陪我出去玩吗?我想去玩大秋千,还想吃冰淇淋”。
汪淼突然想起原来今天已经是周末了。
他悄悄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汪豆豆获得了爸爸的再三保证,还拉了勾,心满意足地回小卧室睡觉了。汪淼站在阳台前,玻璃倒映着室内暗黄色的灯光,衬着窗外的夜景像某种海市蜃楼,他看了很久,什么话都没说。
IUPAP的邀请函第二周寄到实验室,虽然实验室PI无法前往,汪淼还是问了学生有没有想参加的。中试的问题仍然没有彻底解决,不过最近两天的实验数据稳中向好,实验室气息又松动快活了些,年轻人听到可以公费吃喝旅游个个心动,最后是今年刚有二区文章被接收的博士生带着给她打下手的小师弟抢到了珍贵的名额。师姐在实验室说一不二,其他人不敢惹,组会结束小师弟当场就被塞了好几张代购清单。
可惜最终并没有成行。临近会议的前几天,已经是深冬了,伦敦突然爆发大规模游行,新闻里,雾蒙蒙的灰色街道上金红色的火光像深海里游动的鱼,盲目跟随别人的脚步巡游。戴着绒帽和围巾的人们高举自由和真相的牌子在唐宁街和詹姆士公园大声吵嚷,玻璃渣撒得到处都是,火光将上面沾染的血迹烘烤成干褐色。他们愤怒,他们质问,于此同时IUPAP的会议氛围就像风暴之眼,汪淼听着电脑那一头有条不紊的汇报,抬头看了看办公室的顶灯。
大会持续了整整四天,议程抛出的最后一个议题是高能物理是否还有继续开展的必要。当届秘书长是一位来自布鲁塞尔的量子信息研究专家,灰色的眼睛紧紧盯着手中的讲稿缓慢陈述,并不抬头看向大厅里的任何人。最后他说,组委会希望在座每一位正式成员代表能够秉持人类所引以为傲的智慧、冷静、钻研和不屈,正视我们的历史,洞悉可能发生的未来,为这个决定投出责任的一票。
“下一届IUPAP大会,”最后他说,“也就是三年之后——我们将给在座所有人为之终身奋斗的事业写下判决书。希望那一天我们和无数先贤一样,胸中因为人类的勇气和智慧充满自豪。”
第二天汪淼就收到消息,有几位科学家与会结束,准备离开伦敦时遭遇恐怖袭击,有三位是他的熟人,曾经一起在会议间隙的茶歇中聊过常温超导和微观电学的问题,还有几位并不认识,只在物理学通报上看过他们的名字,都是领域内顶尖的学者。据说有两位伤势过重,已经为他们启动了紧急冬眠的申请流程。给他发送邮件的学者痛斥这种暴行:“这些暴徒不过是假借神名施行私欲的反基督!他们以为这就是末日长号……要我说,神正等着不义之人走向灭亡。亲爱的汪,上帝保佑你,上帝会保佑我们。”
那三年的时间过得很快。大约一年后纳米材料“飞刃”完成中试,这次他们不必再自己去联系能够提供大试条件的生产线,有一家军工企业承接了任务。纳米中心近一半的研究员投入调试工作,汪淼被特别允许不用纳入保密人员清单,除他之外所有参与工程的人员全部都切断了对外联系,全天候在保密单位进行工作。大试的进展飞速,九个月之后生产线已经能直接投入量产使用,他们终于拥有了公斤级的飞刃储备。中科院并没有立马对外宣布,他们继续观察了半年生产线的稳定性,确保它运行无误。
第28届IUPAP如期召开,汪淼依旧只能线上与会。会议上时值主席宣布根据超过一半正式成员代表的意见,基于人类目前所面临的重大的、不可忽视的困难,将建议全球停止一切高能物理实验。“——直到我们重新挺直物理的脊梁。”他说完,向台下长久鞠躬,良久没有起身。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人重新抬起头时,眼泪已经落了满脸。
近乎窒息的沉默中,汪淼获得了另一个消息,是军方带来的。空天飞机技术终于突破最后瓶颈,开始试运行。
所有拼图终于集齐,“天梯”工程正式开始建设。
这一年豆豆已经上初中,因为家里没人能每天接送她上下学,所以选择了寄宿。她数学和英语成绩不错,语文比较一般,但是豆豆喜欢看小说,尤其是幻想小说,总是在日记里写梦到自己坐邮轮去南美洲的热带雨林深处探险,用裹了泥巴的木棍挑开吸附在鞋底的水蛭。中美洲的太阳很热,汪淼想着,也许南美洲巨大乔木的树荫下会好些。
参与选址讨论的专家团队有上百人,包括航空航天、地质、建筑、土木、自动化、通信,还有不同方向的物理学家,他们考察了位于赤道的五座岩基城市,最后选定了利伯维尔和厄瓜多尔。三号工程的选址反复论证了很久,一直没有达成一致,后来某个能源国家的皇室表示他们能提供一座人工浮岛,专家团队计算后验证可行。天梯工程最开始希望能同时建设四条导轨,但是耗费过大,约有三分之二的团队人员认为风险超出可控范围,所以天梯一号和天梯二号的一期工程只铺设了单根导轨,他们设计了中心对称形状的冗余接口,支持后续以同心圆的形式增加新的导轨。
飞刃的强度其实并没有达到理论最大值,但验证会议上人们仍为它惊叹。
“除去项目最初五年的验证性维护,它可以保持在设计性能以上至少五十年……我们考虑了不同高度段的温度、湿度、大气氧化、太空电离辐射,导致材料的不均匀膨胀、老化、耗损,同时按照极端气象活动的极限值五倍进行计算,五十年稳定期是我们最悲观的估计。”
汪淼听见旁边的建筑学专家笑着说了声飞架南北,天堑通途。
设计稿做到第三十二版终于定下来,期间与其他学科的专家探讨时,汪淼又获得不少新的灵感。在“天梯”计划落地之前,实验室一直着眼于现阶段飞刃材料的量产工作,一切材料优化的尝试都被延后了,现在前者告一段落,他们又有充足的精力去继续推进。
量产研发的工作时间紧迫,因而现阶段的飞刃材料其实掺杂了一些复合金属材料以降低量产要求,这其实削弱了材料本身的强度,同时还增加了20%左右的自重,所以在汪淼眼中它离令人惊叹的完美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更高纯度的碳纳米管纤维理论上是可行的,尽管以目前的科技生平远远不能及其生产条件,但只要继续优化下去,随着技术发展就能等到那一天。
在那之前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踟蹰。
他们本来也邀请了汪淼前去空天飞机发射现场,但是被婉拒了。实验室几位研发主要责任人代替他前往,一天后汪淼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转播画面,尾部喷出蓝色火光的巨型飞机在灰白的天幕中越来越小,仿佛几片被碾碎的枯叶飞远,那样轻飘飘的……在没有参考物的空中,很难想象每一架都载着上百吨的纳米材料正全速飞向大气之外。几个小时后,导轨组装工作会在地球同步轨道空间站上开始,它的一端固定在空间站基座,另一端坠着太空火箭牵引的临时配重,像一卷被展开的卷轴被拉向地球。
在地球的这方看,导轨铺设现场仿佛彗星陨石雨从天而降。青蓝色尾焰的火箭引擎熄灭后,地心引力拉动临时配重继续下坠,突破大气层并迅速到达最大设计速度,那是白天都能清楚看到的橙色弧光,它身后是倒映着光芒的细丝如金色的雨一样缓缓坠落;在飞行的最后阶段,引擎会再次点燃,只是这次它调转加速方向,反推临时配重使其逐渐减速,到达对接窗口时,引擎脱落,被它卡住的临时配重同时脱离,露出的导轨接口会因为惯性落入计算好的对接位置。随着空间站调整姿态,导轨逐渐绷直,空间站会成为一个巨大单摆的摆锤,围绕地心永恒匀速圆周运动。
又像一个悠悠球,豆豆说。
导轨铺设完成后,相应工程按照计划开始搭建。电力和通讯基站,道路,运输港,物流枢纽和供给站陆续开工,期间遇到了很多技术性和非技术性的问题,也旁听了很多次研讨会,但是和他倒没有太大的关系。做工程和做课题是一样的,人们往往容易以为解决了最关键的节点问题就会畅通无阻,等到实施的时候就会知道,每个环节都不会按照理想进展。
“天梯”工程完成的同年,他们为汪豆豆举办了成人礼。她最后坚持了自己的梦想报考了地质学专业。李瑶有些失望,她仍然认为女儿应该选择更稳定的工作,学医或者考公,成为人民教师也挺不错,地质学一听就是要积年累月在荒野跑的辛苦学科。汪淼却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豆豆一直都是个喜欢自由奔跑的小姑娘,她对万事万物都抱有一种单纯的热情,不过分幻想它的美好,也不会因此而变得冷漠。在这个——所有人都抬头看着天空的年代,她仍然对土地抱有人类最初的热忱。这是一种很难得的能力。
汪淼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的看法,他并不是一个健谈的人,现在随着年岁渐长愈发显得安静了。很早以前,他和李瑶曾经深入沟通过,一开始李瑶甚至没懂他的意思,接着还是吵了架,汪淼低声抱歉并不说别的,最后李瑶冷静了一周,说豆豆年纪还小,就这样吧,我不会同意,你也别多想。从那时起两个人之间除了孩子就没有别的交流了,反而是这么多年来最有默契的日子。
豆豆成年的第二个月开始军训,大学其实离家不远,但是豆豆想和同学更合群一些,所以选择了住校。汪淼也在差不多同样的时间出差去了赤道。太空电梯前期运行稳定,专家组仍然需要每隔三个月评估一次项目状态。和上次考察不同,彼时极其高昂的建设成本压在每个人心头,只许成功不能失败的焦灼四处蔓延,现在胸中的气终于呼出来,至少让人能以一种更加平和的心态去看待工程本身。
汪淼坐在商务舱的最前一排,与他同行的还有几位负责评估基建项目和运输部分的专家,以及军部的一位中将。这个位置是他特意向机组要求的,为此还专门拿出徕卡为他们展示从这里可以取到没有机体遮拦的景色。在差不多途径波斯湾上空的时候,已经能看到平流层中、云端之上,一条细细的丝线在阳光下反射出金色的光芒。它就像一根针将天空和地面缝合。那就是已经开通运行的天梯一号。
汪淼透过取景框目睹此生他最大的作品,轻轻吸了一口气,尽量将颤抖的喘息压回胸口,拨动快门的细小机械咬合声成了此刻的安慰剂,他调整参数拍了几张,并不知道自己眼睛已经红了。
这片大地上,此时此刻,什么都在发生,什么都不重要。人类终究都会死去,太阳系也在经历漫长的死亡,对宇宙来说这是最最无足轻重的事情。
但是。
他看着机舱下的云。
但是啊。
呼啸的引擎带着飞机降落在新建的赤道基点机场,不远处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为时五年的天梯工程将这里改造成了钢铁堡垒。几十米高的金属丛林拔地而起,穿着制服和工装的人匆忙穿梭,利伯维尔的港口比上次来的时候还要繁忙,看起来也拓宽了一些。汪淼走下飞机,抬手看了一眼太阳。因为角度原因,正午的导轨基本看不见光线反射,如果不是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的加速装置,运输仓就好像一串沿着直线匀速上升的子弹,直到云霄的尽头。
工程驻地负责人亲自接待了他们一行,带他们参观了赤道基点的总控制室,展示近三个月来稳定的监控指标,然后去了发射平台,几十米的高度赤道干热的风常年不休,猎鹰在远处山峦上空盘旋。“这里有驱鸟装置,它们不会靠近的。”负责人解释到。这当口刚好有一座运输仓准备升空,基地广播提醒工作人员离开发射井,五分钟后,发射井底的电磁弹弓给予的初始推力足够运输仓以不到1.5G的加速度缓慢启动,每经过一个加速环它都会获得一定推力以抵抗重力和摩擦损耗,直到达到设计时速。运输的第一阶段是太空电梯最耗能的阶段,每一个加速环的动能计算也比较复杂,等到脱离大气层和地球重力之后,运输仓会以近乎滑行的状态被惯性推入停泊区。和最初论证的数据没有什么不同,考察团队问了几个细节问题,获得了满意的答案,负责人长舒了一口气。
最后一天晚上就餐地点依然在员工食堂,和前几天不同的是包厢里这次放上了酒。负责人说这是本地特产的棕榈酒,“度数很低,甜口的,尝个新鲜”。酒过三巡,餐桌上逐渐散漫起来,旁边的中将见汪淼杯中剩了一多半,偏过头问是不是科学家都不爱喝酒。汪淼眨了眨眼,那一点迟疑被当作诧异,中将尽力露出和善的笑容,说,我以为汪院士不喜欢喝酒是觉得对大脑神经不好,我见过这样的科学家,好奇问问,没有别的意思。
汪淼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件事情。包厢里酒精的气味并不浓郁,他却觉得自己有些迟钝,大脑不合时宜地放空了。半晌,他皱了下眉头:
“我……喝过一次很烈的酒,”他一边在回忆里搜索,一边轻声回答,“是很痛的味道,这样说有些奇怪,酒精刺激本身就是痛觉。”
会沿着口腔、食管,流进胃里,像一种冰冷的岩浆,或者某种腐蚀性化学品,让人生出自我伤害的错觉,那时候他脑海里闪过很快的念头,也许对某些人来说是为了痛苦而喝酒的。
但那会儿他其实并不算痛苦,或者说,那时的汪淼被一种巨大的恐慌和震撼攥住了,未知带来的铺天盖地的疑问以及随之而来的空虚已经塞满了他的心,分不出更多的部分容他为自我哭泣。那杯酒就是一柄雪亮的剑,戳破气球般轻易地将假想一分为二,将他剥离出来。
铅灰色的晨光……蒸腾的水汽和芝麻的香味,还有被这一切隔绝开,隐约传过来的交谈声、汽车鸣笛、树叶间的鸟啼。回忆起来,已经全部覆盖上了透明又浓烈的酒精的气味。
那味道穿过时间,轻轻拂过他眼睛。
中将看了他半晌,突然笑了笑,他用手上的酒杯轻轻撞了下汪淼放在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再没有谈这件事。
回国之后汪淼把相片都洗了出来。那是个难得的周末,实验室因为设备维护放假一天,他把洗好晾干的相片整齐地叠在一个收纳盒里,叠在最下面的有之前拍的夏日的星空,太平洋中的无人岛屿,还有一些别的。年轻的时候他参加过一些摄影比赛和展览,参展的照片更多承载着分享的欲望,但是后来有一天,有个人问他,这些东西能保存多久?
胶卷相机的内部结构可以保存五十年,冲洗的照片能保存更久,密封避光的胶卷只能保存3个月。
……好像也没多少时间嘛。
那个人这么说了。
发明摄影术的人确实以为自己找到了固定时间的方法,但时间比所有人类想象的还要不可撼动得多。所有固定在纸张的画面会褪色,竹子和木头会腐朽,石壁上的痕迹也会风化脱落,只有时间是永恒的。
后来汪淼突然就想明白了,照片固定的不是时间而是记忆,所以它的寿命和大多数人的一生一样长,等回忆死去了,照片也就应该随之死去。它只是把曾经的自己分享给了未来的自己,仅此而已。
但在那时候,他是怀着某种连自己也无法探知的,类似侥幸的心理回答那个人:“也许随着科学技术发展,人类能发明出更有效的保存方法,不管是高分子聚合物材质,或是植物纤维,或是别的什么载体,都可以获得更长的保存时间。”
“那你得留点照片,到时候我们看看能不能行。”
汪淼之后收集了不少照片,他这几年鲜少离开实验室,能留下的影像大多数都出自出差现场。不知道会不会太单调了些。也许是受到他的影响,豆豆随着年级增长,已经可以跟着导师社会实践,也爱背着一台数码相机不离身,觉得有意思的照片会用电脑发给父母看看。不知道算好运还是不幸,豆豆和同班同学是学校招收的最后一届地质专业学生,第二年,全球政府政策收紧,各国纷纷宣布进入战时状态,非生产型专业和岗位应声缩窄,工程类专业开始吸纳全社会每年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资源,她们学校也暂停了一半以上的专业纳新。
就在那一年,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彻底撤下招牌,经过几年的过渡期和课题重组,研究所的人员分流到核物理和凝聚态物理,丁仪来找过他一次,说已经准备去同步轨道的核聚变反应堆继续研究,估计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法见面了。其实前几年他们两边都忙得不可开交,聚会的次数也寥寥无几。
“他们说轨道空间站群已经差不多完工了,催着我们上去干活。”不管是在ADC办公室还是在别人家,丁仪都喜欢毫无形象地窝在沙发上。“你自己还没坐过吧,太空电梯。”
汪淼摇头。
“不好奇吗?上次载人首班运营他们说邀请了你,结果你不来。”
“感冒了,肺部有点问题,医生不让剧烈运动。”
他自己说得轻描淡写,丁仪却猜到不是什么小病小痛:“你也别太拼了,要是让……”丁仪看着他,本来想说什么,又笑了一下住嘴。他性格其实桀骜,平日并不在意自己述说真相是否伤人,此时倒像生出一点良心。
两人又闲扯几句,丁仪看了眼手表,起身说,“回见。”
“再见。”汪淼很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很郑重地道别。
豆豆很快也毕业了。因为局势动荡的关系,导师建议她最近两年不要着急去美洲,当学生的也从善如流,联系上一个准备去西北考察太阳能站建设的队伍,对方的地质顾问团队还缺年轻而精力旺盛的助理。李瑶给女儿的行李箱塞满了药和零食,又轻声抱怨西北太远了。豆豆笑嘻嘻地说回来给爸爸妈妈带土特产带纪念品,李瑶没好气地说你带了粮票吗还土特产。
豆豆的背影慢慢被门口的天光溶解,她伸出右手随便挥了挥,很是潇洒地离开了。
汪淼坐在沙发上什么都没想,静静待了很久。他终于察觉到目送别人的背影是一种衰老的迹象,这一认知倒是可以平静接受,他没有什么意见。
只是原来他的衰老那么早就开始了。
这念头让他生出一股巨大的勇气——像背水一战的士兵,理智上来讲也许是因为恐惧和激动都会催生肾上腺素。汪淼侧过头看向落地窗外,现在正是深秋,叶子被北风扯落,汇成奔流的洪水将大地淹没。“这是,前所未有的时间的战争。我们每个人无论年龄,无论性别,无关国籍和肤色,都责无旁贷。”宣布战时状态的那天,电视台的广播稿这样写道。
中科院名义上没有彻底归属军部,但实际上所有民用研究已经全部停止,按照军方的工作习惯,研究人员被要求统一管理,政府在研究中心为他们配备了专门的生活区。李瑶手中帮他收拾行李,一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又说,我们这么多年至少也算个朋友吧,无论如何,希望你之后过得好。
汪淼点点头。他们认真说了“再见”。李瑶还是哭了。
纳米中心每年定期收到天梯工程回传的检测数据,实验室在此基础上不断调整预期性能。汪淼亲自带了一个小组,他们的任务只有头脑风暴,源源不断提出可能可以支撑高性能纺丝工艺的方案,如果初步测试结果可行,剩下的性能及生产验证会交由实验室专人负责。这给了大家很大的压力,也有人无法理解,毕竟目前工业生产设备离实验室级精度还很远,他们再拼命研究,离真正的应用至少还相隔二三十年。
最后设计出来的近十种方案,有三个在超高算的评估下,被认为是“值得继续优化”的,分别对应了微观结构、组装成束、宏观编织三个解决尺度。
在此期间军部找他们要了好几种不同性能要求的材料,用于某些武器的部件。一些保密级别不高,他们会带上设计图纸,告诉汪淼用在什么地方,需要什么参数,有时候汪淼也会给他们一些意见;更多时候只有口头的要求,强度,透明或者不透明,导电或者不导电,自重不超过多少,燃点,风阻,诸如此类。
研究院的信息几乎闭塞,偶尔也能听到一些好消息和坏消息,太空核聚变反应堆成功完成导弹级试验,亦或者有面壁者死于地区动荡。年纪小的研究员会在茶水间讳莫如深地讨论这些,工作时间更长的往往对此无动于衷,匆匆灌一杯水,上个厕所,然后小跑着回到试验区。那些都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事,在时间的战争中,去思考太遥远的东西只是徒增烦恼。
常伟思退役的时候专门派人来请汪淼见一面。他已经老得厉害,身心都无法支持再继续做一名军人。他坐在椅子上,抬头看人已经有些吃力了,于是汪淼坐下来,视线落进对方的眼睛里,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被邀请见面的场景,常将军也是这样的眼神,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看他一无所知的最小的孩子。常伟思每个字都说得很慢:“我是一名军人,不会因为任何暴力行为造成的伤害的道歉,因为军人就是用暴力捍卫国家的武器。”
“但是我向你道歉。”
汪淼猛地站了起来,慌忙中踢歪了椅子。“您没有任何必要向我说这个。”他说着,连连摇头。
常将军用力闭了闭眼睛,然后笑着说:“就当这是一个糟老头子的心愿吧。”
汪淼坚持不能为了不存在的错误接受他的道歉。
也许是没有精力和他争辩这些,常将军沉默了半晌,说起别的话题:“世界马上就要发生巨大的变动,不论是我,还是更高层的人,都无法挽救这一切。如果你愿意冬……”
他说到这里终于抬头看清了汪淼的脸,突然笑了,也不再说下去。他想起来汪淼也是一个非常倔强的人。但汪院士是一名科学家,常伟思不能把人当成手下的兵,不听指挥的时候可以随意呵斥。
“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保证您的生命安全。这是一个军人的承诺。”
汪淼轻声说了谢谢。他向年迈的将军鞠了一躬。
超长纤维的微观结构生成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研究中心走了不少弯路,这时候汪淼已经退居二线,手下两个正值青壮年的研究员开始各自带领团队,他们一个走化学合成路线,一个使用纯物理方法,看起来都有些眉目,每周进展会汇报到他那里,三个人开场短会,讨论这一周的新思考。虽然在汪淼看来他们完全有能力独立开展研究工作,但这两个人是跟了他二十多年的学生,早已把老师当成了某种依赖。
豆豆在某一年,深入横断山脉腹地考察的时候失联,此后再无音讯。此时她已经是位漂亮知性的青年学者了,汪淼会收集发表了她文章的每一期地质学期刊,父女一年到头很难见一次面,发消息问最近好吗也常常过很久才能收到回复。他的学生想来慰问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语言只有这种时候才显出浅薄来。汪淼有大概一周没有工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只是望着窗外。时钟的秒针有点吵闹。他想起豆豆还在读书的时候,是个对哲学和科学都充满强烈好奇心的孩子,阅读过马原哲学,又学习了黑格尔和尼采,她在家里光着脚丫大声朗诵《查拉图斯特如是说》:
“一切都能走,不是都该在这条路上已经走过一次了吗?一切能发生的,不是都该已有一次发生过、完成过、曾在这条路上走过去了么?”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就好像发生在上辈子一样。
上辈子其实还发生了挺多事情的,汪淼想着。有很好的事情也有不好的事情,它们都像平流层的云,飘过去之后,每一朵都变成了同样的形状和颜色,让人开始自我怀疑是否是一厢情愿的幻觉。
常将军的预言在那之后渐渐变成现实。全球各地开始爆发动乱,粮食和能源告急,人们好像陷入了一种无休止的零和博弈,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剥夺别人的空间。一开始只是基于地域的冲突,然后发展到种群,再到国家。他们很少把这种新闻拿到汪淼身边,不过那点小动作并没有什么作用。他只是年纪上来了身体不好,脑子比实验室一些二十出头的小孩子转得还快,偶尔翻翻整理上来的试验数据,甚至能帮他们纠点错。但是汪淼也不会揭穿他们。他也已经到了会用怜爱和悲悯的目光看别人的年纪。
很多工程在这期间被迫停止,原因各不相同,有些是因为被暴力分子袭击,有些是经济崩溃导致停摆,还有些是因为国家政体已经灭亡。他手边没有第一手新闻资料,但光是想象就令人痛苦。每一位学者最初选择走上科研道路,莫不是抱着用科学改变世界、让每个人生活得更好的梦想,而现在,就在这个被保护严密的研究基地之外,到处都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人。
他变得浅眠,总是梦到灰铅色的钢筋混凝土之城露出残破的内里,仿佛被剥离了血肉的巨兽的残骸。城市也确实浑身血腥气。金色的火光在其中游动,焚烧,浓黑色的烟雾穿过枯褐的草地,它们像无穷无尽的岩浆吞噬一切,远处的吵嚷和嘶吼逐渐衰弱了,直到最后的枪声响起,只剩下寂静的死亡将城市烘烤干涸。
很快有一批政府工作者登门拜访,时间紧迫,大家彼此都略过了寒暄。为首的是时任科技部副部长,姓任,过年的时候曾经来纳米中心慰问过,她对汪淼说目前国家希望一部分科学家尽快进入冬眠基地,因为很快,世界的精力也许并不能保证为科技发展提供完善的保障,那么至少能让这些珍贵的头脑去往更合适的未来。汪淼拒绝了。太空电梯再过不到三年就会到达第一个理论寿命极限,届时他们会为之更换新一代飞刃导轨,这是很重要的工作,要求没有任何差池,实验室里每一个年轻人都感觉责任重大。
汪淼并没有向她解释这些,反而问道:“任副部长,我请教一个问题。”
“您请讲。”
“您会选择冬眠吗?”
“为所有活在当下的人的幸福而奋斗,就是我的事业。”说完这句话她突然眼神一动,随即露出懊悔的笑容。此刻她明白说什么都是徒劳了,她是位果决干练的女性,但面对固执的国家院士还是拿出了全部的耐心。她尝试最后一次劝说:“联合国已经批准给予冬眠中最高保护权,您放心,没有比我们国家的冬眠基地更安全的地方了。”
汪淼突然对她微笑:“这就可以了……这样就够了。”
她只能尊重他的选择。
两年之后太空电梯陆续启动导轨更换工作,金色的雨丝再次随红色的流星雨从天而降,穿过层层银色加速环,将世界的两端缝合起来。它是这样纤细,却又远比其他所有事物都牢固,能够确保无论多么恶劣的环境中,天梯工程依然维持稳定运行。实验室回收了一部分旧导轨的残骸用于性能测试,为更新一代材料提供数据。汪淼的学生已经很少用工作打扰他了,除非有了新的进展上门报喜。每周,实验室最小的一批还没毕业的学生会来整理一下房间,跟他聊聊天,如果他们有什么学习上的困惑,他也不嫌弃帮忙解答。汪淼的房间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白天的时候他经常朝外望着,一看就是大半天,学生暗暗好奇,顺着他的目光只能看见天空,偶尔有一些云或者鸟,以及其他建筑的影子投射在阳台地砖上,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小年轻们也曾私下讨论过这个问题,显然没有获得什么回答。今天这个许是胆子最大的,趁着接水的机会装作随口问了一句:“窗外有什么呢,汪老师?”他努力让自己显得自然,不过小心翼翼还掩饰得不够好。或许,在他眼里每一个老人大概都是一本不可探知的故事集,那些神秘的往事充满情绪的陷阱,让他好奇也让他如履薄冰。
汪淼很缓慢地笑了笑:“没有什么的。”窗外他看见过光怪陆离的幻觉,也看见过夏日里树叶的影子落到黑色的车盖上。他见过自己此生最得意的作品抓地而起另一端连接太空,也见过他亲爱的人背影逐渐远去。有时候他会感觉自己想了很多,仔细去辨别,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他们讨论了一会儿手性结构和薄膜导电性能的关系,那孩子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很明显对接下来几天的测试工作跃跃欲试起来。也许是过于兴奋导致忘记了师兄师姐的告诫,他没忍住吐槽了最近赤道基点遭受了几次袭击,不过建造时因为考虑抗震强度而选择了最高等级,所以最终没对太空电梯造成什么伤害。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他嘟囔着,只是烦恼,并没有体会更深,“这一切会结束吗?”那孩子回头问他。
汪淼突然想起很早的时候,在记忆已经快要模糊不清的彼端,他在游戏里听NPC也这样问到,漫长的乱纪元会结束吗?太阳会抛弃我们吗?我好想在恒纪元里度过这一生啊。
天光越过窗棂流淌了一地,那光芒刺眼得让人鼻酸。“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他听见自己轻声说,“但是,你还可以等。”我……衷心地希望可以等到。
他闭上眼睛。
星星
冬眠的人就是死过的一次的人,身上总带着地府的潮气。那种气味闻久了也许能习惯,只是在旁人看来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就好像一个人不讲卫生,他自己是闻不见汗臭的,但是周围人总是保持距离,皱紧鼻翼,就表露出讨厌来。
所以他们最后总是不愿意待在地下,地方是很漂亮的地方,却太陌生了。黄金时代是埋藏在沙漠底下的古老城池,冬眠人是偶然间走散了的幽灵,骨缝里永远有一种隐痛,哪怕现在人类平均寿命已经极大延长,他们也总是看起来容易衰老,只能靠一些守旧来强调自己仍然活着。史强觉得这心态有点像跟不上时代的老顽固,总是跟年轻人重复“我们那个时候不这样,你们不能这样”,唠唠叨叨,实际上人家未必想听。夜晚到了,太阳就该落山,人老了,就该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
新生活五村名为“新生活”,其实都是一群半截埋土里的“老生活”。大多数冬眠人的后代也逐步走出家乡,去往“现代社会”过年轻人的日子。史强觉得挺有意思的,跟以前进城务工一样,然后乡下会只剩下一些孤零零的老人,等老人都去世了,村子就凋零了。
这次他们来,五村看着比上次又安静一些。
郭正明本不想松手,最近局里忙得不可开交,上头还塞了一堆屁事不懂的实习生,查个卷宗报告都要手把手教,不然只会拿一双大眼珠子傻傻盯着你,这种关键时刻史强好歹能帮他顶顶。可惜最近的案子闹得太大了,市长本人也受到来自更上级的压力,要求他们全力破案,“尽量不要拖到下周”。
无法,两头都得妥善处理,他只能请史强前去查案,不过好说歹说,分派了两个实习生随行。史强似笑非笑看了郭正明两眼,也没说别的,反正奶孩子这种事也不是没干过,熟练得很。这案子来龙去脉并不复杂,一个二道贩子,倒卖一些旧物给收藏爱好者的,平日里信誉还可以,在当地也算小有口碑,没想到最近卖出去的一批黄金时代古董里面,有别人报警后登记的失窃物品,买了东西的顾客差点被当作盗窃犯逮捕,因此闹起脾气来,要把二道贩子告上法庭,那贩子做这种生意的,自然从来多加小心,从购买记录到鉴定记录一应俱全,林林总总,投影在公共安全局的调解室摆了一整面墙。
史强在门口看了两眼就看出门道来。二道贩子的收货来源大致分为两种,百分之八十会是他的常规合作方,俗称“淘金的”,提供的货物量大,样式、年代往往多变;另外百分之二十是散户,因为种种原因变卖或者转让手头的东西,一般都具有明显的年代特征或者共性。但他这次收的东西不是常规货源,东西却散乱,从不值钱的破烂玩意儿到昂贵的保险柜,什么都有,这显然不符合常理。这二道贩子估计心里门清,能拿出这些合法证明,说明他早有准备。
史强都懒得再盘问,这种老油条,如果不拿点硬通货证据,说什么都是浪费时间。二道贩子提供的交易信息显示他最后和卖家接触的地点就在新生活五村,据称当事人是来这里收拾远房亲戚的遗物,那位倒霉亲戚除了他,已经没有旁的亲人在世,他嫌弃东西杂乱,除了一些私人物品遵循亲戚的遗愿和人一起安葬,剩下的,托人联系找到了二道贩子一并处理了。
这故事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冬眠人醒来之后亲缘断绝的情况不算罕见,史强带着两个实习生到当事人旧宅看了一圈,房间已经空无一物,水泥地上有层薄薄的灰。拎着备用钥匙串的安保人员跟在他们后面,说这家只住了一个,前年寿终正寝了,听说生前是个音乐家,不知道因为什么病冬的眠,反正平时听他拉二胡跟弹棉花似的,为这事儿先前邻居没少跟他吵架。后来他有个远方亲戚找过来,说要帮他料理后事,村委会看那年轻人身份证明和资料一应俱全,二话不说就放了行。
“你们看有没有什么问题?”等安保拎着钥匙踢踢踏踏走了,史强转过身问还在门口发呆的两个人。
一左一右两位门神互相对视,同时回答起问题也默契非常:“我们觉得没问题,史队。”
史强把已经递到嘴边的脏话憋了回去。这个时代的小孩心理娇贵得很,说两句重话就要哭鼻子,他不怜香惜玉,但是看人哭了吧唧实在头痛,谁爱哄谁哄去,他可不自找麻烦。史强点了点两个人小臂上的显示屏,上面列着这位远房亲戚变卖的所有物件的清单,以及一张随葬物品的照片。
“死者是位音乐家,他这个,远房亲戚,好好看着,他把小提琴身当作随葬品下葬了,但是小提琴弓被他转手卖给了二道贩子。这是正常的吗?”
两个实习生发出天线宝宝一样的惊奇声:“欸——”
史强感觉再听他们耍宝自己恐怕还得折寿,于是一个人往楼下走去。实习生赶忙手牵着手跟在屁股后面,听他训话:“你们去查查那把琴弓的流向,看看有什么问题。”
“史队你呢?”
史强在楼底下站定,掏了根雪茄,烟雾袅袅中他眯起眼让人看不出情绪。“我去会会那个小兔崽子。”
其实史强也没问太多,只说伪造材料倒卖他人财物最多算个偷窃,如果涉及走私危险武器罪名就大不相同。老神在在的二道贩子听到这句话勃然变色。最初他根本看不上这位外表就很粗糙的警官,在他的圈子里大家管冬眠人叫“生坑”,就是刚出土的意思,因为他们无知、愚蠢、往往自大,很快就会被历史的尘埃重新掩埋。史强看出他眼里的震惊,呵呵一笑,他当然知道这小子在想什么,也知道自己一句话就把人老底掀了,实际上他手里还什么证据都没有呢,不过,兵不厌诈。
过两天史强拿着新鲜出炉的证据再去审讯室,事实证明这种三教九流的拿手本事就是借坡下驴,这次他再没有说些打太极似的废话,交代自己是见财起意,发现那把小提琴暗藏玄机,又怕只买这一样东西引人怀疑,所以把那人的所有废品都打包买回来了,东西九成都还在家里,本来么,那些乱七八糟的想脱手也难。“警官,我说的句句属实,那位小提琴家可能不是什么正经小提琴家,不过他那远方亲戚的证明都是真的,这种事其中关系太厉害了,我不敢作假。”史强也没说自己信还是不信,把案子交回局里,说结了。
局里自然是不信,史强说就差录个口供,这种活让两个实习生随便弄弄就成。郭正明听了他的结论,只问:“案件里的第三人,那个资料齐备的‘远方亲戚’,他的身份实在可疑,为什么不往下追查?”
史强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说这你不该问我。人不能看到所有真相,有时候适当欺骗让大家都能过得开心一点也好。
和周围的现代人不同,郭正明能听出来他话里有话,不过这点阴阳怪气的态度并不能对他造成伤害,他想了想,觉得史强是在暗示他手里经办的另一件事,因为涉及到一些“更高层”人物而显得棘手,现在局里也在为了到底要公开到什么程度才合适而发愁。郭正明心中一动,了然。
这起案件嫌疑人的后续史强没有再关注了,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公共安全局收缴的赃物上。根据办案流程他们应该联系当事人,也就是那位“远房亲戚”将东西都领走,但是他留下的联系方式全部失效,另一头不是毫无干系的路人就是空白。事情已经非常明显了。不过,这些都不是他关心的。物证科的小姑娘是个现代人,看史队带人来做物证调查,好奇地跟在后面。
大部分都是些常见的生活用品。水杯、收纳桶、旧规格的电源线、衣架、静音耳塞……诸如此类。史强从杂物堆里抽出一个20cm见方的黑色盒子,他本来只是随便看看,目光扫过右上角时突然定住了。
三个小孩互相对视一眼,从彼此瞪大的眼睛里看到了好奇。盒子通身漆黑,唯一显眼的是正面有一个突出来的银色机械结构,应该是某种“锁”,他们需要费点力才能看见史队看到了什么,是在盒子上表面的右上角,特定角度的光线下会更明晰的内凹线条组成的图案,看着像某种文字,但是他们互相摇了摇头,表示不认识。
那是冬眠者才会熟悉的……叫做汉字的东西。
史强皱着眉头,维持了几秒钟这个姿势,然后把另一只手上捏着的雪茄顺手放在台面上,拨弄起前面紧密相依的齿轮盘,一共有八个,说明密码是八位数字。
他一点没停顿,也不需要回想,从第一位拨弄到最后一位。
两个实习生在他背后拼命比划。“这是什么?史队在干嘛?”“这你就不知道吧,叫密码锁,老古董了,史队居然还会开这个?难道这是他冬眠的亲人的?”
“啪嗒”一声,锁开了。三个小孩的眼中霎时由惊疑变成震撼和崇拜。“史队——!”唯一的男孩子往前半部,眼神狂热得好像要当场拜师。
史强被他这一嗓子吼回神,右手钳住密码盒不让盖子自动弹开,目光从飘忽的前方落回他脸上,露出那种不置可否的笑容。“这个,我带回去研究一下。”他扬起下巴,越过自己的两个跟屁虫,对物证科的小姑娘说到。
小姑娘还久久沉浸在他干净利落的开锁过程中,只来得及回复“啊,哦,好。”等人走出门去看不见影了才回过神来,欲哭无泪地自言自语:
“……还没登记呢。”
今天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史强随手打发两个实习生无聊就去看看卷宗,自己拿了个袋子把东西一装,溜达着回去了。史晓明一家并不和他一起住,兔崽子四处野惯了,现在一把年纪还是喜欢满世界跑,史强并不想每天回家去就剩他和别人的老婆孩子面对面干瞪眼,于是干脆在公共安全局周围就近找了个住处,一来上下班方便,二来大家各过各的,谁也不碍着谁。逢年过节和史晓明一家聚一聚,吃顿饭,也算其乐融融。
他把袋子放在茶几上,房间感应到有人活动,自动唤醒照明并调整到傍晚的光线。史强不着急拆,而是走到阳台前坐了会儿,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在想什么,只是把今天没烧完的雪茄拿出来点着,猩红色的火星燃起烟雾,让阳台弥漫起一股泥土味,这种气味在地下城是非常罕见的,很多小孩会嫌弃那股腥臭味,却让他觉得踏实。
史强走回客厅,弯腰从袋子里拿出盒子。上面写着“海人”两个字,所以白天他才下定决心试了试密码。他捏着盒子细细端详,收敛了所有的表情,看起来并不觉得激动,也不感到意外,仿佛这个从时间之海里打捞出来的漂流瓶出现在自己面前是如此理所当然。打开的一瞬间,他脸上和脑海一片空白。
里面是一台已经染上锈迹的胶卷相机,沉甸甸的,一斤多点,下面压着一叠已经彻底看不出模样的纸张。是被冲洗下来的照片,颜色已经褪尽,纸张也发脆,边缘翘起。
史强小心翼翼避开了这叠已经有裂纹的纸片,拿起那台相机端详。
他没有说话——眼神像是在审讯犯罪分子似的,要是他是台解析摄像机,这会儿连相机内部结构的3D图纸都该打印出来了。
半晌,史强笑了笑,那声音很短促,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了一瞬,倒有点像是幻觉了。
第二天史强去拘留室找他上一位犯罪嫌疑人。二道贩子隔着防护玻璃用惊叹的目光仔细看了又看,以相当梦幻的语气喃喃道:“早知道你能开锁,我还犯这么大的事儿干嘛……”史强拍了拍桌子提醒他,“这是赃物”。
“你怎么知道?”二道贩子转回视线看他。
史强没搭理,还是用那种散漫的坐姿,懒洋洋地问:“你见多识广,知道这东西要去哪儿修复吗?”
二道贩子用目光再次把东西从头舔了一遍,摇了摇头:“应该能修好,但是普通人可做不来这个,现在这种纯机械结构的配件早没人用了,你得找专门的古董修复师做,不过这种人接的都是有钱人家的高端活儿,像我们这种小屁民,门都不给你开呢。”
“你可算不得什么小屁民。”史强对他皮笑肉不笑。
“怎么不算呢!我要真有本事,也不会被史警官你们逮住呀。”对面也笑了。
史强知道从这张嘴里问不到更多,也没显出失望来,当天把东西带回去收好,继续没事人一样上班了。
估计是物证科的小姑娘告了状,没两天郭正明私底下问他是不是拿了物证没归还。史强也没给他绕弯子,说我这帮你省事儿呢。
“什么意思?”郭正明要被他绕糊涂了。
史强冲他“呵”得一笑,把对方笑得有点毛骨悚然。“你们现在,”他指了指树顶,“准备查到什么程度?”
郭正明不说话,只是摇摇头。
“那不就结了,”史强从雪茄盒里摸出一根来,也不抽,只是拿在手里把玩,漫不经心地,“这东西你们就当没出现在案件里过。这不是普通人能弄到的东西,解释不清的。”
郭正明并不答话,看起来像是被对方的打哑谜态度弄得有些生气,但好奇心战胜了其它,所以仍然老实听着。
史强突然问了一句:“你去过太空电梯吗?”郭正明回答坐过天梯三号。
“那你应该也听说过,”史强把雪茄点着了,表情隐藏在缭绕的烟雾中,“天梯一号作为配重的空间站中心,有一个不对外开放的房间。”
饶是想了很多种可能,郭正明还是瞪大了眼睛。传说中那个房间位于空间站的圆心,保存着非常重要的人物的骨灰,据说按本人心愿原本是要撒在太空中,但他去世时已经没有旁的亲人,做主的是他的几位学生,出于对老师的思念并没有遵循老师的遗愿,而是存放在这个离太空和地球都很近的地方。即使是在大低谷最艰难的时期,太空电梯也没有停止运行,它永远连接着地球和空间站群,现在想来,这其实是一件非常超越常理的事。
史强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扯回现实:“天梯一号遭受过不少次袭击,有东西遗失也不稀奇,丢失了也没有人发现,说明不是最重要的那几样,因为它们肯定早就被加装了追踪器,所以最大可能是保存在那里的……随身物品。”
郭正明开始头痛了。他终于听明白史强的意思,也明白对方的建议是目前最适合的处理方案。但是他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别多想,干活去。”史强很不见外地拍了拍他肩膀,施施然走了。
郭正明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愣,突然转头看向史强离开的方向,情不自禁骂了一句“卧槽”。那个空间是禁止所有人进入的,史强一定知道这一点,但他了解得这样详细,就好像认真研究过一样。
郭正明觉得这世界太复杂了。
周末史强去了城市边缘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区,据说这里就住着一位古董修复师。二道贩子口头上说爱莫能助,判决下来时还是托人带给他一个联系方式。他涉嫌非法获利,扰乱市场活动,赔了点钱,还被安排到——按史强的话说是流放三年,短期内是见不到人了。不过史强怀疑他去地上倒像是继续进货的。
古董修复师住在这层“树枝”最里面那一个,史强去的时候门都没关,能一眼瞧见房间三面都立着抵到天花板的金属立柜,每一层都密密麻麻摆满了零件和工具,看着能随时把柜子压塌。房间中心是张中间掏空的圆桌,放了一圈机械手臂和滑轨,方便从柜子的任何一个角落拿取物品,古董修复师就坐在正中心,戴着镜片式显微设备研究手里的东西,整个人瘦高颓唐。史强把提着的袋子放在桌上,他才抬眼看过来。
一只正对大门的机械臂迅速伸展,从袋子里取出里面的密码盒。“一个大低谷时代的保存容器,钛铜合金,八位纯数字机械轮盘锁,里面是什么?”他自言自语从机械臂手中接住,打开盒盖,发出细小的叹息声,“型号极其罕见的纯机械式摄像单元……古老的胶片时代……旁轴取景测距的杰作……”
史强打断他的自我沉迷:“能修好么?”
修复师摘下显微镜,露出痴迷又可惜的神情,他的目光甚至没从手里移开过。“我不敢保证,我只在资料上见过这个。但是,”他语气突然激动,浑身上下颤抖起来,“你愿意让我修的话我可以免费,真的!只要你同意我帮你修复它……她真是个尤物……”
史强说可以。古董修复师第一次睁眼瞧他,又好像有些疑惑了。他可能在思考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男人怎么能拥有这么珍贵的东西,不过多年和非富即贵人士打交道的经验告诉他,这种好奇并无必要,所以没有再开口。他控制右边的机械臂从柜子上取来一套工具,极其虔诚地把相机平放在面前的绒布上,慢慢摘下背壳。除了光学单元,里面的机械部件都有了斑驳的锈迹。
修复师低头检查每一个结构与自己记忆中的设计图纸是否能对应上,同时嘴上还不闲着:“这种保存盒已经尽量用真空恒温环境延长内容物的寿命了,你看,边缘的刻字就是它的保存期限,至少有一百五十年呢,算下来大低谷时期就放进去了。她本来能放多久?”
史强随便拖了两个大箱子在门口坐下,不太想搭理人,不过最后那个问题像是提醒了他什么一样,“最多四五十年吧”,他说。
古董修复师再一次小小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可惜还是赞叹。
史强是在早上九点多找上门的,回去已经快接近午夜。古董修复师倒是心满意足,专程送他到小区楼下,热情邀请他以后常来,给他打八点九折。
他一进家门就坐下把东西一一拿出来,鞋都忘了换。今天古董修复师打开相机才发现里面还有一卷胶卷,一碰,就变成了一堆碎屑。他还算尽责,并没有把这些碎片扔掉,找了个小毛刷扫起来装了个小袋子,一并还了回来。至于底下那些照片,上面的着色剂几乎全部变质,纸张也已经脆化,无法再修复。史强掂了掂相机,这种来自上个纪元的技术遗产早就没有说明书,他慢慢摸索着,不知怎么的成功打开了取景框,他先是愣了一下,好像没想到这种摄像机能看到的画面竟然是这样的,接着露出有点温柔的笑意来。
但是那点笑意很快就消失了,像降落在沙漠中的雪花,还没到达地面就已经蒸发殆尽。
史强仰头靠在沙发上,终于也感受到那种来自骨头缝隙的隐痛,想抽烟,却也一步不想动弹。今晚房间内自动调整光线的程序好像有点问题,他想着,太刺眼了。
等他回过神来天已经微微发亮。周日是史晓明小孙女的生日,史强在街区提了个小玩具,赶到五村参加家宴。不知道哪家邻居的孙子假期来这边旅游,他一进门就听到青春期的毛崽子在大声吹逼,说自己见过太空军的首领,一会儿又开始和人讨论引力波发射器是否会引发全球气候紊乱。
看见他来,史晓明过来招呼,他摆了摆手,自己找地方随便坐下,旁边两个老头冲他点点头,见他兴致不高,也不继续寒暄。史强掏了根剩下一半的雪茄点着,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屋里的吹牛出神。
他跟谁都说得上话,跟谁也挺熟,但是谁都不了解他。他是个复杂的谜团,错眼看去,又只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罢了。
吃完饭夜色已经深了,小姑娘说想玩烟花,大家就下到院子里,小孩子撒了欢跑来跑去,大人们三三两两找地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聊起家常。史强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感受夜风中最后一丝暖意逐渐微弱,剩下只有凉爽。那小破孩子正好在旁边,不知道说到什么话题,激动地手舞足蹈:“你没去看过?卧槽超牛逼,太平洋中间有一个水上的太空电梯,每天根据洋流和风向停泊,在里面睡上一觉,醒来就到太空啦!空间站有这——么大卧槽,全是没见过的新玩意儿。反正在地下城里没有这么酷的东西,地下城是你们小孩子才喜欢的。”
史强被他吵得受不了,睁开眼正好听见这句,没忍住从鼻子笑了一声。
“怎么了,”那孩子正是自尊心旺盛的年龄,非常忌讳来自成年的轻蔑,不忿地回望,“你肯定去过吧,那是从上个纪元留下来的最伟大的遗产,冬眠人没道理不去参观。”他这话隐隐有些不礼貌的意味,如果他的家长在,这会儿大概不会给他留一点点属于青春期的自尊,但史强并不打算和一个孩子置气。
“远着呢,懒得去。”他懒洋洋地躺着,用懒洋洋的语气回答。今晚天色很好,能看见银河和天上停泊的空间站群,建筑边缘正以固定的频率闪烁红光。可惜这不解风情的冬眠人拿了本不知道什么书盖住了脸,并不看这些。
史强不喜欢看书,从小到大都不喜欢。他讨厌知识分子文绉绉的说辞,那些精雕细琢的印刷文体让他脑袋打紧。他看过一本带图画的十万个为什么,说是青少年版,天文地理篇。后来他发现这本书的前言也很有趣。他不知道这段话来自一本非常无聊的被知识分子奉为圭臬的科幻小说的前言,只是单纯地很喜欢。
“开天辟地以来,在地球上活过的人大约总共有一千亿。这是个有趣的数字,因为说巧不巧,我们所在的这个宇宙,也就是银河系,也大约有一千亿颗星星。因此,每一个在地球上活过的人,在这个宇宙里都有一颗对应的星星在闪烁。”
- - -
史强从不喜欢抬头看星星。
只是人和星星都太远了。
注:结尾前言出自《2001太空漫游》初版序言,很喜欢就用了。
七月半史汪ONLY中元节24H•终宣
———————————
当我播种种子,
等它生长,向上,向上,
通往太空,通往未来,达到彼岸。
若我阖眸,
坟前黄土,举头苍穹。
再烈酒一杯,
敬星火,敬虫子。
——文案 by应无闻
💀Staff:
主催:@Yww是应无闻
副催/审核:@乌啼霜落
伟大の美工:@无边升平就这点本事吗
💀文组(排名不分先后):
七月半史汪ONLY中元节24H•终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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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Live_IN_CITY 老师赞助的无料本!红心蓝手评论中抽两位幸运吃刀观众付邮送特码头老师的无料本《Episode33》
【史汪】又夏(完结)
雨在黎明的时候停了,院子里枣树掉了一地的叶子,湿哒哒地嵌在淤泥里。
史强打开门窗,凉气扑面而来。
汪淼指挥他从冰箱里拿出冻着的馅儿饼,隔水蒸了当早饭。
“昨天进院的时候,拐角那家的奶奶做的,”汪淼往外指了指,“她一个人住,每天推着一个小竹车,里面放着她那只吉娃娃,进进出出的。有一次病了,也是自己推着车准备去医院,走两步就要停下来歇一歇。后来我打车带她去的。从那以后,她就开始给我送的吃的。有时候我回来的晚,她就开着厨房的灯等着我,既照亮了那个拐角的路,还可以看见我回来。”
史强洗漱完也坐过来,他尝了一口,称赞说:“味道不错!”
“你知道吗,我看见她,老会想起奶奶。”汪淼低头拨弄着碗里的...
雨在黎明的时候停了,院子里枣树掉了一地的叶子,湿哒哒地嵌在淤泥里。
史强打开门窗,凉气扑面而来。
汪淼指挥他从冰箱里拿出冻着的馅儿饼,隔水蒸了当早饭。
“昨天进院的时候,拐角那家的奶奶做的,”汪淼往外指了指,“她一个人住,每天推着一个小竹车,里面放着她那只吉娃娃,进进出出的。有一次病了,也是自己推着车准备去医院,走两步就要停下来歇一歇。后来我打车带她去的。从那以后,她就开始给我送的吃的。有时候我回来的晚,她就开着厨房的灯等着我,既照亮了那个拐角的路,还可以看见我回来。”
史强洗漱完也坐过来,他尝了一口,称赞说:“味道不错!”
“你知道吗,我看见她,老会想起奶奶。”汪淼低头拨弄着碗里的馅儿饼,幽幽地说。
史强胡噜了一把他的头发,“等你伤口好了,我们可以去看奶奶。她啊,那时候老说:淼淼跟我真投缘,”史强学着奶奶的口吻说:“哎,要真是我们家的人就好了!”
史强笑着一拍大腿,“她是完全不考虑我的感受啊!得,现在好了,可算如愿了,我得去告诉她:您的淼淼啊,如今跟您真是一家人了。”
“史强,”汪淼依旧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告诉你件事儿。”
“嗯?”
汪淼抬头说道:“我干过一件傻事,你别笑话我啊。大概是我大学快毕业那年,清明,我去奶奶墓地待了一天。但只看见你爸去了,没见到你。”汪淼不好意思地撅了撅嘴,“是不是挺傻的?当时也不知道脑子怎么就抽抽了,开着车就去了。”
史强怔了怔,旋即握住汪淼的手,“你不傻,是我不好。”
“心疼了?”汪淼促狭地歪头看他。
“嗯,”史强揉捏着汪淼的指关节,“最早每年都是清明去,但也是分开去。后来有一次遇到了,我跟我爸一言不合吵了起来。再后来,我跟我妈就会错开清明,提前去看奶奶。”
“对了!”汪淼突然敛起笑意,“那天,你爸……你爸现在的夫人,来找过我。”
“什么现在的夫人……”史强嘟哝了一句,“这称呼怎么怪怪的?”
“哎呀,别打岔,我也不知道怎么称呼啊,那个女人?”汪淼轻拍他的胳膊,“好像有事,但当时门诊特别忙,等我下班出来她已经走了。”
“你俩能见过几面,她为什么要找你啊?”
“我不知道啊,理论上,她基本没掺和过你跟你爸的关系。那么,来医院找医生,无外乎是求医问药,或者想托人办事。是不是她病了啊?”
“病了挂号看医生啊,你又不是他们家私人医生!”史强不满地说,“别想了,真要有急事,我觉得她还得来。”
“你不是要去找你爸吗?问问。”
“我不问!关我什么事儿!”史强瞪眼说道。
汪淼笑了,“好,好,不问!别瞪了,出抬头纹了!”
吃完早饭出门,猛然走进屋外凉爽的空气里,汪淼打了个寒颤。史强拉住他,“拿件薄外套。而且,你们医院空调也打得挺低的。”
“衣柜左边门打开,随便拿一件吧。”汪淼站在门口说。
史强回屋拿衣服,汪淼踩着院子里的落叶,看着泥水从叶子下面挤出来……落回去……
“史强!找到外套了吗?”汪淼扯着嗓子问道,然后又低下头继续踩。
“你应该找块砖来踩啊,”史强站在檐下,调侃说,“小时候不是最喜欢这样恶作剧吗?”
汪淼无奈地耸耸肩,“可惜,全院儿的路都浇了水泥。”
史强晃晃手里的那件白色,袖子上镶着蓝色条纹的运动外套,“这件衣服你还留着呢?”
汪淼微微出神,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史强走过来,把外套披在他身上,拉住他的手,朝院外走去。
汪淼换完药,坚持自己走回家,让史强赶紧回去办事。他难得的在工作日上午沿着医院门口的马路往家溜达。
汪淼双手插进运动外套的口袋里,侧过脸低头嗅了嗅衣服上樟脑丸的味道,思绪又飘回了记忆深处。
这件运动外套是在体院门口的小商店里买的。有一天,汪淼来找史强,半路下起了雨。史强那天有晚课,没能来接他,汪淼下了车冲进店里,身上已经湿了大半。虽然是初秋,但下过雨又潮又冷,他就买了件外套穿上了。
小店里主要卖运动器材,顺带着有一些多了一个字母,或者多了一个钩子的仿运动品牌衣服。汪淼平时很少穿这样的运动服,所以就着史强的尺寸买了。
虽然不值几个钱,但料子是真不透气,防风又防水。所以,后来,这件外套就两个人混着穿,哪里需要搬哪里。
史强最后一次去汪淼学校找他,穿着去的,就没带走。
史强的号码变成空号的那个晚上,汪淼一整夜都睁着眼睛。他一遍遍地复盘,到底哪里出了问题。直到天亮了,周末的校园里开始有人走动之后,他才从床上坐起来,开始一个个的打电话。
共同的朋友里,大部分人都说,“不可能啊,我打一个试试”,然后才发现,他们的确也跟史强失去了联系。
想起,史强的同学里,有一个留校当辅导员的,汪淼随手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外套套上,就跑了出去,打车去了体院。那个同学翻了翻同学录,又在班级群里问了一圈,朝他摇头。
汪淼又去找了林英。站在女生宿舍楼下,他局促又纠结。林英也朝他摇头,“汪淼,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脸色也很不好,要不要坐下来歇一会儿?”
汪淼轻声道谢,转身走了。
苏越的电话是最后打通的,他之前在飞机上。
“靠,我正说等我落地了找人问问呢!”苏越在电话那头嚷嚷,“今早我想给他打个电话,问一个工作相关的问题,结果发现空号了。这也太诡异了!你……也联系不上他吗?”
“嗯。你们还有什么共同的工作关系吗?”
“没了,他去的是媒体,我们这个专业出来的,要么去了总局的各个下属机构,要么去当教练,要么跟这个专业完全没关系了。像他这样,去了媒体的,几乎没有。”
“为什么?”
“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越叹了口气,“汪淼,你现在在哪儿呢?”
“你们学校。”
“你还好吗?要不要……”
“不用。”
“好,”苏越电话那头有人喊他,“我马上要去开会,你先别急,我找之前传媒专业的人问问。”
“好,谢谢。”
“先回家吧,”苏越说,“汪淼,你比我了解大史,你……”
“嗯,我没瞎想,就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快去吧。”
挂了电话,汪淼想了想,打车去了史强家。
门铃按过好多遍,很明显家里没人。
邻居出来扔垃圾,看了他一眼,就又回去了。
汪淼有些脱力,他靠着门缓缓坐下。
一会儿之后,邻居打开门,探出头来问:“你找大史?”
汪淼立刻站了起来,点点头。
“他去外地上学了呀。”邻居说。
“那,阿姨呢,他妈妈呢?”
“听说跟着一块儿去了,”邻居说,“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谢谢!”
史强妈妈应该也换了电话号码,汪淼试过了。
汪淼坐上了公交车,在北京的暮色里摇晃着回到了学校。
他沿着学校的林荫道走了一遍又一遍,双手插进外套兜里的时候,摸到了半盒烟。
昏黄的路灯下,汪淼看着手里的半盒中南海,又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烟盒里放着一个小巧的打火机,这是史强的习惯。因为他说,一旦分开放,总有一个会找不到。
“总有一个找不到……这次不会了,因为,你一起丢掉了!”汪淼回头朝校外走,最终坐在围墙边的花坛台子上,点了一根烟。
很呛,烟进入喉咙和食道的时候,火辣辣的,但汪淼无师自通地吞了下去。他笑了起来,想起小说里,电视剧里,说什么呛出眼泪来……他想,大抵还是情绪在作怪。
回到宿舍,汪淼把脱下来的外套挂了起来,一天一夜没合眼,他几乎躺下就睡着了。浑浑噩噩地做了很多梦,整个人好像在时间洪流里居无定所地漂流了一辈子。天快亮的时候汪淼醒了过来,他泡了碗面,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表格。
他开始一条条复盘记忆里过去一年和史强的每次见面,时间、地点、发生了什么……有什么异常。
表格汇总到最后,汪淼意识到了一件事请。
他和史强太过熟悉,从小到大的默契让他们之间有些话甚至不需要说出口,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所以,就算有一些时候,他看不明白史强当下的情绪,也不会太在意。因为,他们总有时间去解开心结,他总有机会去问一问。从童年到青年,莫不如是。
于是,很多个,史强欲言又止的瞬间,史强的情绪晦暗不明的时刻,就这样被汪淼忽略过去了……他没想过,可能并没有“以后”。
甚至,他忽略掉的,还有他自己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跳加速的时刻。
有一次他跟着史强他们出去聚会,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有人问史强有没有喜欢的人。那会儿都是毛头小子,一个个春心萌动正当时,自然而然地指向别人的问题也都是对照着来的。史强坚定地摇头。那位同学不信,又问:白月光朱砂痣什么的总该有吧。史强放下酒杯,喊道:“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汪淼当时愣了一下,但随即就想到,他俩从七八岁就认识了,这么多年的人生几乎是重叠在一起的。真要有,他不会迟钝到什么也感觉不到。
可那天活动结束后,他还是觉得心里惴惴的,有些不安。他想,如果没有,史强为什么没有当场否认呢。于是,他就随口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有的白月光?”
史强将他让到马路牙子内侧,缓了缓才说:“我有没有的,你还不知道。”
汪淼就没再吱声。于是,这个片段很快就揭过了。
后来再细想,当时史强坐在汪淼对面,那个问题被抛出之后,他做了半天心理建设似的一口喝掉了大半杯的啤酒,放下杯子岔开问题的时候,深深凝视了汪淼一眼。
汪淼抓住了一些若隐若现的线索,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好像错过了很重要的人和事。
周末过完,课还是要上,学业压力只增不减。汪淼每晚睡前会拨一次史强的电话,回答他的永远是冰冷的机械女声。
电脑里那张表格一开始被他潦草地命名为“史强”,后来内容越来越多,他将时间线向前一直拉到了他们相遇的那个夏天。
于是,这个表格的名字变成了“关于史强的一切”,存在他移动硬盘的最深处。
寒假的时候,他跟爸妈报了备,买了张去陵城的车票。
深夜,火车行驶在无垠的黑暗中的时候,汪淼打开电脑,用一整夜的时间重新梳理了他们此前共同拥有的人生。
原来,一颗种子破土而出,所需的力量和勇气是如此的庞大。在他尚且沉睡的时候,史强以一己之力撑开过一条裂缝,让太阳透进来过。
陵城风景秀丽,“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汪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来,也不知道来了能做什么。他不是会让浪漫主义上头的人,他来,只是为他心里的一点执念划上一个句号。
无论是因为什么,他都理解并尊重史强的选择,他们之间,从来都是这样。
至于那些后知后觉萌芽而出的情愫,真假都无所谓。因为,史强注定是他汪淼人生里最重要和最特别的一个人。朋友、兄弟,抑或只存在于猜测和推论中的爱情意义上的喜欢的人,都好,都可以,都是。
在陵城的第二天,汪淼就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母亲腹部剧痛已经入院,他连夜买了机票赶回北京。那个春节过得狼狈,先是母亲的不适查不出病因,家中情感支撑的顶梁柱一下子塌了,汪淼第一次感受到时光在悄无声息地逆转着亲子关系。他不再是孩子,妈妈变成了小女孩。紧接着,父亲陷入医疗事故纠纷,虽然最终证明整个过程中他并不存在过错,但舆论发酵的比真相要快太多,汪淼也第一次在父亲的脸上读取到了苍老的警示。
再次回到学校,汪淼把史强的那件外套洗干净,挂在了衣柜的深处;那半包烟早就抽完了,他偶尔也会买一包,但一包能抽很久。他还跑了好几家超市才买到之前经常买的那个味道的口喷。
生活重归正规,并不会因为少了一个人的陪伴就有什么不同。因为,陪伴是暂时的,责任义务和担当是一辈子的必修课。
只是偶尔在半夜关上电脑的时候,汪淼会看着那个表格发一会儿呆,然后再做一个关于重逢的梦……
梦做多了,就不太能和现实区分开。宁城重逢的那个夜晚,他跟李瑶出来吃宵夜,本来要去马路对面的面馆,结果他稍微撇了一眼那家餐馆,就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汪淼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样重逢的时刻,他也梦到过……他拉住李瑶,说:“这家看看吧,吃了好几天的面条,有点腻了。”
然后,他转身就走了进去,像每一个梦境里一样。但,直到他站在史强面前,看着他的眼睛,喊出他的名字,他知道了,这真的不是梦……因为在梦里,史强从未回过头……
傍晚,史强带着打包好的饭菜回来。
汪淼正对着电脑修改论文。他合上电脑,帮忙去拿碗筷,顺手打开了电视机,调到体育频道,让屋里多了一些生活的气息。
史强洗手出来,看了眼电视,突然问:“你知道林英现在在哪儿吗?”
汪淼疑惑地看他,“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她来?”
“你可能平时不看电视,她现在是体育频道篮球专项的出镜记者,老能在电视上看到。”史强指了指电视机说。
“苏越呢?”汪淼坐下捧着碗问,“他俩……”
“别说,他俩还真有交集,”史强说,“苏越从篮管中心去了篮协下属的联赛公司。不过,也就是工作交集而已。”
“林英真的挺优秀的,”汪淼说。
“是,感情嘛,有,是锦上添花;没有,也并不会要死要活。他俩都是很好的人,尤其是林英,后来体院篮球社的社长,除了英语还精通法语,我跟你说,提起来都倍儿有面子!”
“虽然没有要死要活,但我还是想要那朵花儿,”汪淼眨着眼,慢吞吞地把情话当家常在说。饶是史强这样混不吝的人,面对面看着他认真的表情,都有点面红耳热。
史强捏了捏他的耳垂,“汪淼,你也变了……什么时候变成的直球选手?”
“因为,我是天生的理性主义者,”汪淼想了想,说,“除开事物的表象,我更愿意通过符合逻辑的判断评估推理来获得结论,指导行为。所以,曾经我理解并接受你的选择,去一个完全颠覆曾经生活的未来所需要的勇气,要远远大于留下来面对眼前问题所需的勇气。毕竟,问题就算没有最优解,也总是指向明确的;而你当时去的那个未来,什么也没有,凭借的只有一腔孤勇。史强,说实话,如果咱俩没有再遇见,可能过些年我也就会有不一样的生活,或许因为没法将就所以一个人自由自在,也有可能遇上合适的人,有个伴儿。但,既然又遇到了,我想,我就得勇敢一点,这样,才对得起你当年的一腔孤勇。”
史强探身亲了亲汪淼的脸颊:“你不用解释这些,这些年我还想明白一件事,人吧,不需要自证所想所行的合理性。当下的选择做了,就是合理的。就像院儿里那枣树,你非说,太阳照着,雨水滋润着,你为什么不结果子啊,这不合理啊!但,怎么长,结不结果子,跟风来不来,雨下不下,没关系!它自己能存在,就是合理的。所以,要说后悔吗?不,我不后悔。重来多少次,甭管合理不合理,当年都还是这样的选择。真要说现在的心情,更多的是感恩。感恩还能有一个机会把那时候做过的梦续上,单就这点,我就比很多人要幸运了。毕竟,小时候陪奶奶看戏,戏文里总说,旧梦难圆。”
汪淼笑了,“想起苏越评价你,别看平时嘻嘻哈哈,怎么都好说,其实主意特别正,想要做到的事情,就一定会不惜代价地去做。我是在读博那年在医院遇到苏越的,他当时陪他爸爸来看病,结束之后,我请他吃了个饭。”
那天汪淼去医院找汪铭轩,刚进医院大门就跟苏越撞了个面对面。此前的几年间,他们倒是互有联系方式,但也仅限于通讯录里的一个名字,一串数字。
等苏越陪父亲看完病,并且将人送上车之后,汪淼带着他就近找了个饭馆。
不可避免地,席间会聊到史强。
苏越深深叹气,“也不知道这小子现在怎么样了!本来找了个传媒系的师兄能联系上他去的那家媒体,结果他跳槽了……”
汪淼点完菜,收起菜单,心平气和地问:“你呢?最近怎么样?”
苏越点开手机相册送到汪淼面前,“刚拍完婚纱照,准备结婚了!”
那会儿还不是智能手机,小小的屏幕里婚纱照像素不高,但看得出女孩的娇小可爱。
“恭喜!婚礼什么时候,我得随个份子。”
“日子还没定呢,我媳妇儿工作太忙,得等她的时间,”苏越满面笑容里带着抑制不住地自豪,“不过,这也是没办法,她呀,外企高管,总出差。等定了,我告诉你。你呢?有对象了吗?汪淼,按照你的条件,得很多人追吧。”
汪淼轻笑摇头,“苏越,你知道的吧,我喜欢史强,”汪淼低头搅动面前柠檬水里的吸管,看着柠檬片在塑料透明杯子里上下浮沉,“可惜,明白的有点晚。”
苏越没料到汪淼会这么直白,愣住了。
汪淼抬头看着对面人惊愕的表情,笑着说:“这么惊讶干嘛,我总觉得你一直是洞察一切的那个人。这话,我也只能跟你说说,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告诉。有时候吧,觉得也没什么……谁还没有个暗恋对象。但有时候,又会觉得憋得慌,胸口有一股气,不上不下。吐不出来,又憋不死,就还挺痛苦的。”汪淼看向窗外,自嘲地说道,“就又觉得自己挺矫情的,都多大了,还为了爱情伤春悲秋的。”
“你跟大史说过吗?”苏越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但我觉得,就算我当时就明白过味儿来,跟他说了,他也未必会接受。”汪淼说,“我爸是医生,我妈是教师,我的家庭算是同龄人里非常民主,亲子关系非常融洽的那种了。有一阵儿,我实在难受,几乎忍不住想跟他们坦白,想有人能分担我心里的压力。但我也还是没敢。不是害怕不被接受,而是,觉得不能把这样的困扰带给父母。推己及人,史强更是吧。”
“汪淼,作为大史的兄弟,作为你所说的,洞察一切的那个人,我负责任的对你说,大史的确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苏越说:“虽然这事儿吧,他没跟我提过多少,但我能看出的他的焦虑,纠结,不安,甚至是害怕。也是,我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换在他的位置上,可能还没他冷静。发现自己的取向是男,还喜欢上自己的发小……”
“他告诉过你,他也喜欢我吗?”汪淼镇定地抓住了苏越话中的漏洞。
苏越哀嚎一声,捂住了嘴。“我靠,大意了,答应了大史啥也不说的。”
“没事儿,说吧,反正都这样了,”汪淼给他夹了一筷子鸭肉,“尝尝他们家的老鸭煲,挺香的。”
苏越边笑,边指着汪淼说道:“弟弟啊,你可真是……得,这就是我这个普通人跟你们稳定、抗干扰、高效、逻辑性强的学霸的差距,我也不难受了。我知道的真的不多,可是,汪淼,你想怎么做呢?”
“不让他以前付出过的白费掉,知道,记住,也就只能这样吧,”汪淼说:“我跟他之间的关系如何,决定权永远在他。”
苏越举起杯子,轻轻跟汪淼的碰了碰,“我敬你们!”
史强听完这段儿,乐不可支,“别说,苏越能憋这么久,我已经很佩服了。我跟你说,他这人特别粗线条,当然了更仗义。哎,对了,他婚礼你去了吗?”
汪淼说:“没,但份子钱给了。”
史强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那得找个机会收回来!他收了咱们两份啊!”
汪淼笑他,“你们这塑料兄弟。”
“不过,看在他要养一对龙凤胎的份儿上,算了!”史强大手一挥,“你知道吗,他媳妇不是外企高管吗,生完孩子如果不回去上班,熬的资历可能就没了。于是,苏越辞职回家跟他妈一块儿带孩子,他媳妇儿重返职场。一直到后来孩子上幼儿园了,他才重新出来找工作。”
“也不错,”汪淼点评说,“对了,亮子呢?我搬走之后就几乎跟他没联系了。那天听你说……”
“嗯,挺倒霉的,刚有了孩子,查出了胃癌。好在手术效果不错,切掉了一半儿吧,”史强唏嘘说道,“不过身子骨基本被拖垮了,为了治病工作也丢了。跟前妻分了手,现在还是一个人。过阵子,约他出来聚聚。”
外面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前院的奶奶来敲门,说刚听说汪淼受伤的事情,炖了只鸡给他补补。
奶奶家靠南墙的屋顶一直有点漏雨,汪淼不放心,让史强去看看。史强出门买了一些塑料布之类的材料,说趁着大雨下来之前,简单遮挡一下。
奶奶拉着汪淼的手站在檐下,仰头看着梯子上的史强。屋檐再往上,是一棵古槐,在细雨蒙蒙中,不住地有槐花簌簌地往下掉,掉进门口的小水洼里,还会发出轻微“啪嗒”的声响。粗粝的水泥地面上,早就铺了一层槐花,花香混杂在雨水浸润尘土的腥气里,氤氲在窄窄的巷道中。这是独属于小时候,北京胡同生活的味道。
汪淼又抬头去看灰暗的天,他想,十岁时候,跟史强一块儿住胡同,淋雨,互相扶持着进进出出;三十多岁的时候,他们还在一起,住胡同,淋雨,彼此相爱;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
古树下雨声淅沥,汪淼像是做了一场旧梦。梦醒时,瑰丽或衰颓尽皆褪去,只有身边人带着经年沉淀的温热拥抱住了他。
今年北京的夏天多雨,天气也不似往年那么热,倒是对汪淼的伤口愈合有利。过了一个月,后背上结的痂也脱落了,只留下一道浅肉色的疤痕。
汪淼晚上窝在沙发里,抱着电脑浏览祛疤的产品。史强凑过来说,“经验之谈,几乎没有特别有效的,我之前打球不是割伤过小腿嘛,我妈给我买了好几种,你看!”他侧过小腿给汪淼看,“并没有消失。”
汪淼放下电脑,苦着脸摸了摸肩头,“是不是很难看,很狰狞?”
“没有!”史强拉过他的手去,“再说了,穿上衣服也看不见,没事儿啊。”
“可是……”汪淼嗫嚅,“可是,你会看见啊……”
史强眼睛一转,笑着将人搂进怀里,悄悄咬着他的耳朵说:“我跟你说,特性感,加分项!”
汪淼抬手去打他,“又胡说八道!”
“真的,”史强故意压着嗓子说:“每次你背对我,我都忍不住想亲一亲。”
“啊,”汪淼爬起来,指着他,“不要说这么变态的话!”
“这就变态了?”史强挑眉,“还有更……”
更变态的话是没法说了,因为小汪大夫以吻封缄。
闹过之后,史强收敛神色,说:“汪淼同学,跟你商量两个事情。”
“准了,”汪淼拆开一袋薯片坐好,好整以暇地看他。
“第一呢,我准备辞职了。之前不是跟你说,苏越在联赛下面的赛事公司吗,他们打算自己做一个数据库,他拉我一起。然后,我自己那个自媒体专栏目前也基本做起来了,主要内容也就是数据分析,相互都用得上。而且,纸媒的生存空间已经一再被挤压,的确很困难了。”
“听着很不错啊,”汪淼点点头。
史强也跟着点点头,“第二呢,我接下来的工作时间上就比较自由了,所以,咱俩住哪儿主要还是取决于你的工作。咱爸妈要是不介意,我就搬过来,房租我出!或者,你要不拘泥这个院子,咱们也可以在附近再找找,换个稍微大一点的。”
汪淼抿嘴笑着抬眼看他,“你怎么不问问我介不介意?你要同居的人是我啊!”
史强佯装大惊失色,“什么?你不愿意?我还以为你也跟我一样,根本不想分开呢……太伤心了……”
“行了,行了,别演了,”汪淼拍拍手,去拉史强,“都好,只要在一起,住哪儿都行。”
商量的结果是,史强先搬到汪淼的小屋来。
汪淼帮着把他的衣服从包里拿出来,放进衣柜。收到最后,从最底下掏出一个非常沉的布口袋。
汪淼掂量了一下,“这是什么?你存的硬币啊?”
史强接过袋子去,朝汪淼招招手,“来看!”
史强把口袋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哗啦一下全部倒在了茶几上。
一茶几的冰箱贴!
“咱们之前一起逛博物馆什么的,都会一块儿买冰箱贴,有时候是买一样的,有时候是不同款的。后来,我自己去,也没改掉这个习惯,每次都买两个。”史强随手拿起一个,“这个就是之前在宁城博物馆买的。”
汪淼站起来,拉着他去书房,打开书桌最下面一个抽屉,“怎么办?很有可能,好多款,咱们有四个一模一样的了!”
史强蹲下去,亲亲汪淼的耳朵,“将来,咱们要是换住处,就弄个那种整面墙的白板,带磁性的那种,把这些都贴上去!那得多壮观啊!”
夏天的尾巴,史强带着汪淼跟苏越他们几个回体院约了一场球。他们中午先聚了餐,下午打球。因为大部分人都有了家庭,晚上还是都需要早点回家的。
苏越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喊道:“不行了,人到中年,这体力嗷嗷往下掉。”
小七坐在一边,捏着他的胳膊说,“不能啊,我怎么觉得你还壮了呢?”
“知道为什么吗?”苏越翻身侧躺着,朝小七眨眨眼,“我每天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孩子抱着,从奶娃娃一直抱到现在马上要上小学了,我这胳膊上啊,全是肌肉!”
“真没想到,咱们几个里面,你这线条最粗的人竟然成了最称职的爸爸!”小七啧啧称赞。
“没办法,老婆孩子一朝我笑,我立马就化了!”苏越越秀越来劲,他坐起来四下看了看,“哎,大史和汪淼呢?”
“说四处转转,一会儿要是散了还没回来,就下次再见了。”边上的人解释说。
“嘿,”苏越笑了起来,“这热恋的小情侣可真是黏糊!走了走了,咱也散了吧。我得回家陪老婆孩子了。”
小七背起包,“下次再约啊,咱还是应该多打球啊,保持好身材,才不会被老婆嫌弃。”
苏越痛心疾首地附和,“没错,我老婆前不久还问我,怎么腹肌都没了,是不是接下来就是啤酒肚了!”
汪淼和史强围着体院走了一圈,怀了怀旧。再回到篮球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汪淼拉着史强走到最里面一块球场的篮球架下,跟他面对面站着。
“怎么了?”
汪淼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当时不敢,现在可以了。”
史强一下子攥紧了他的手,四下里望了望,确认没人经过,才贴过去吻汪淼。
汪淼跟他唇贴着唇,笑道:“怕什么?你们学校的篮球场本来就是恋爱圣地啊。”
“主要咱俩今天这身儿实在不像学生,”史强揽住他的腰。
“我怎么不像学生了?”汪淼不满地说。
“你像,你像,我不像啊。”
“那就是,老师和学生?”
史强对上汪淼的大眼睛,“小汪大夫,你可以啊,很会啊。”
汪淼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终于败下阵来,不好意思地将头抵在史强肩上。
史强的吻先是在他肩上流连了一会儿,旋即捏着汪淼的下巴,专心地亲他。
这个吻接得浑身冒火,史强捏着汪淼的手腕,“走走走,回家!”
……(此处有辆摇摇车,阅读方式见置顶)
日常的生活平静又温馨,史强辞职之后暂时居家办公来过渡。
他每天早上跟着前院的奶奶,俩人一块推着吉娃娃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史强还去了趟建材市场,帮奶奶把屋顶修了,把厨房老旧的水管都换了一遍。傍晚他会骑着共享单车去医院接小汪大夫下班,一起步行回家。周末他俩偶尔会去双方父母家拜访一下。
最搞笑的是汪淼的母亲顾老师,她听说史强搬过去之后,立马把汪淼的备用钥匙还给了他。
“我就不留着了,不太好,尊重你俩的隐私。”
汪淼笑着靠在妈妈肩头,“不用这样吧,顾老师,万一哪天我俩都忘记带钥匙呢。”
顾静蓉想了想,也对!
这一晚,汪淼回来的晚,到家的时候接近凌晨,史强已经睡着了。
他洗了澡回到卧室躺下,史强翻身把他抱住,“这么晚,要吃点再睡吗?”
“我回来之前吃过了,”汪淼看着屋顶,顿了顿,“史强,今天你爸……就那阿姨来找我了。说,你爸膀胱癌。”
“嗯?”史强睁开眼,定定地看着汪淼。
汪淼把手搭在史强身上,轻轻摩挲着说:“嗯,她说看了几家医院,都建议全切,然后终生带尿袋。你爸不同意。的确,全切虽然是最好的根治办法,但之后的生活质量会很受影响。很多人都不能接受。”
“然后呢?”
“她请求我,说想让我爸看一看片子。”
“找你爸?那让她去挂号啊!找你干嘛?”
“我爸现在很少出门诊了,号少,特别特别难挂。她的意思是,之前有个大夫说,可以用内窥镜进去电切,但你爸的情况比较严重,里面几乎已经长满了,手术难度有点大,那个大夫觉得自己做不好。我爸不是这个方向的专家嘛,她就想,看看我爸能不能做。”
史强半天没说话,也躺着没动。
汪淼翻身面对着他,说:“明天你去你爸那看一眼吧,具体了解一下情况。我去问问我爸。”
“你爸……”
“我爸最近正好在休假,不会耽误他的工作,放心吧。”
史强再度陷入了沉默。
“史强,我不是什么大善人,我知道你心里也纠结,”汪淼轻声说,“但他毕竟是你爸爸,我这么做,只是不想你将来心里有负担。咱们做到仁至义尽,别的,就不管了。”
第二天,史强回家还是不可避免地跟他爸爸吵了一架。老头子到老都倔得很,责怪妻子为什么去找汪淼。
“够了!”史强吼道,“你这大半辈子,怪你怪他,就是没怪过你自己!怎么,你就从来没有错吗!跟我妈的事情,奶奶的事情,过去了,我妈劝我,奶奶走之前也劝我,不要想了,算了。好,那就算了,我也不想跟自己过不去。你现在病成这个样子,阿姨为了你到处找专家求人,就是为了你日后所谓的生活质量!你还怪她!真的,你自私透顶!不乐意是吧,那我不管了,你爱怎么治怎么治,就当我今天没来过!”
“大史,大史,”阿姨拉住史强,“你别跟他治气,他也是最近天天跑医院被折腾得狠了,才脾气暴躁的。”
“史康,我告诉你,我可太恨你了,”史强冷冷地说,“但谁让我是你儿子呢,我一出生就欠着你的。刚才汪淼给我打电话,让你们明天带着所有的检查报告去见汪大夫。你最好对人家客气一点,踏踏实实把手术做了。咱们之间啊,从今往后,就别来往了。你也别再去骚扰我妈,我不可能跟你演什么父慈子孝的戏码。现在,我跟我妈都过得不错,希望你别再来打扰了。”
回到家,整个晚上,史强的气压都很低。
洗漱躺下之后,汪淼贴过来,悄悄问:“做吗?”
……(车尾气+剧情,见置顶。)
尾声
忙忙碌碌,他们直到第二年初夏才有时间故地重游。花影胡同12号的大门翻修之后庄严又气派。门板换成了原木色,门枕石是两只憨态可掬的小狮子。门上装了防盗系统,门锁是人脸识别的。
“虽然科技感满满吧,我还是觉得以前的红色好看,”史强捏着下巴仔细端详,企图找到一些旧日的影子。
门左侧的墙上有一块牌子,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蓝溪”两个字。
“我在网上搜了一下,会员邀请制,还真不是有钱就能进的,”汪淼说:“跟里面的装潢比,估计这大门算朴素的。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蹲在这个门枕石上。”
史强走过去摸了摸大门右侧的石狮子,“当时这位置居高临下,看着你下车走过来,想,这个小孩儿怎么这么好看。然后,这个好看的小孩儿就给了我一颗大白兔奶糖。”
“好吃吗?”汪淼在他身后问。
“其实,我一开始舍不得吃,后来……”史强转过身去,一只超大号的大白兔奶糖被递到了他眼前;往上看,拿着奶糖的小孩儿已经长成了白杨一样板正的大人。
“送你的!”汪淼笑着说,“不用舍不得,管够!”
史强哈哈大笑起来,“这也太大个了。”
“其实就是个盒子,做成了糖的样子,真正的奶糖在里面呢,你打开看看,据说好几个口味。”
史强拆开外面的包装纸,里面是一个圆柱形的透明糖盒。糖盒里除了熟悉的奶糖,还有个小小的深蓝色的丝绒盒子。史强抬眼看汪淼,朝他挑眉,“这是什么口味的?”
汪淼笑而不语。
丝绒盒子被拿出来,史强把奶糖盒子盖好,放在一边的台阶上。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丝绒盒子,两枚白金戒指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史强低头看着手里的戒指,久久不语。汪淼歪着头去看他,问:“怎么了?不喜欢吗?”
史强抹了一把脸,笑道:“喜欢!可你的动作也太快了,我昨天刚去看好了款式,正准备今晚偷偷量你的指围呢。”
汪淼剥了一块糖给他,“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已经一个人默默地走了那么久。现在换我来吧。我走快一点,你等等我,让我把你那些,隐藏在无望里的等待都弥补上。”
史强将汪淼拉进怀里,与他交换了一个甜蜜的奶糖味儿的吻。
永远的朋友,还是一生的爱人,只要是你,就算不得无望。
戒指是简洁大方的素圈,上面镶嵌了一颗小小的圆形钻石。互相戴上之后,十指紧扣,汪淼说:“礼成!你可以继续亲吻你的爱人!”
史强回头看了看会所的大门,“不会一会儿里面突然出来人吧?”
“不会,我查过了,他们家今天歇业。”
“小汪大夫,果然严谨!”
史强扣住他的后脖颈与他唇齿相缠。曾经,他们无数次在这里同进同出,今天,他们在这里互许各自人生的未来。时移世易,但花影胡同是他们永远的精神家园。
突然,胡同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史强紧紧抱了一下怀里的人,立刻就松开了。汪淼后退一步,背倚着墙壁。
来人一身黑色的运动装,走到“蓝溪”门口停了下来。
“不好意思,我们今天歇业,”他打量着门口的这两个人。
“啊,哦,”史强说:“没有,没有,我们就是觉得这个胡同挺好看的,就进来逛逛。”
那人也微笑着点头,“是,这一片的胡同基本还维持着原来的样子。”他刷脸打开了12号的大门,朝史强汪淼微微躬身,转身走了进去。趁着这个空隙,两人瞄了一眼门里是什么样子。
大门关上了,汪淼拉着史强的胳膊,红着脸往外走。
“哎,那里面可真是一点儿以前的影子都没有了。”史强感叹道。
“不重要,人都还在就好。”
史强用手背替汪淼擦去了额角的汗,“这是吓得,还是真热啊。怕啥啊,就是看见了又怎么样,接吻而已嘛。”
汪淼抬头看天,“是热!毕竟快入伏了。”
俩人说着话往外走,史强说:“一会儿晚饭想吃点什么?”
“嗯……炸酱面吧。”
“你刚求婚成功哎,不吃个大餐庆祝一下嘛,我请啊。”
“真的想吃炸酱面。”
“也行,我带你去一家,各种佐料,那叫一个丰富。”
“可是,炸酱面还是家里做的好吃。”
“也对,没问题,咱们先去买菜,然后回家做!”
“让我试试炒酱……”
“上回是不是说甜面酱吃完了……”
“还想喝酸梅汤……”
“早上就做了……在冰箱……”
出了花影胡同,路边隔离带上大片的月季开得正盛,几树木槿在微风里摇摇晃晃。夕阳西下,戴着大号耳机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过,身上的白T被风吹得鼓起来。穿着跨栏背心的大爷们围在一处下棋,一边思考着棋局,一边还要拽住活泼好动,想要飞檐走壁的小孙子。中国书店里,亮起了灯,孩子们在外面跑得满头大汗,一头扎进店里,吹着空调翻看漫画。
地安门路口人行道上的绿灯亮起,史强牵起汪淼的手往马路另一侧走。就如同二十多年前那个雨天一样,他们紧紧挨在一起。
“我跟你说,昨天我被蚊子咬了!开始有蚊子了!”史强说。
“夏天了嘛,”汪淼说。
——————
在红白上,有个姑娘留言说,一提到北京胡同就感觉恋爱了一样。红白不能发图,虽然不知道她来不来这里,但还是贴两张北京的胡同吧。第一张是我想象中的花影胡同12号大门的样子,很多年一直是这样,近些年重新油漆过。大门进去里面是很窄的过道,两侧是住户。第二张是随手拍的一个小胡同,也没有什么古色古香的建筑,就是平平常常的样子,是生活的样子。
写到流眼泪……属于夏天的平行时空完整了,正文就在这里完结吧。还有一些琐碎的恋爱日常,看是不是单独写个番外。
完结章拖得有点久了,主要因为能力有限,脱离开警察和物理学家的身份之后,对于人物性格的把握就失去了锚点,很不自信。所以写写删删了很多次。其实每写完一个故事,都会回过头去审视一下,有没有ooc,是不是够得上及格线,配不配得上我们sw,有没有哪怕一点点进步。每收获一点喜爱与肯定,都诚惶诚恐,心怀感激。
另外,最近也的确分了一点时间去写隔壁的骨科。但一直都想要说的是:无论磕过、未来要磕多少对cp,我也并不是个特别长情的人,但史汪始终会在心里有个特殊的位置,代表着类似初心的东西。我想,我会爱他们很久很久。无论是原著、剧版向的,还是其他平行宇宙向的,我能描述出来的,不及他们之间羁绊的万分之一深。
接下来除了番外,还要还同居30题里那辆车(如果实在写不出来就当我没说……)。当时立了个小旗子,说要写完整的四季的故事,可是北京秋天短,属于秋天的故事还没有头绪(也不是借口!),争取完成吧!经常开玩笑说,怎么一直在发大史淼淼疯。但,既然发了他俩的疯,那就愿长久吧。下个故事见!
入坑半年,lft和大眼那边那各抽一个人送自己和菊医@托莫西汀 产粮大礼包(?)
《宇宙历》《虫子》和《蚁群》(内容均已在网上公开)
抓人条件:推荐+评论
公布时间:2023.08.28(归零一月纪念?)10时18分
【8月20日晚11 : 30编辑】:抓人游戏发出去后发现LOFTER擅自给我这条加了“互动抓人”的tag,以至于引来几个疑似不是史汪姐而是专门抽奖的号来蹭。已经删除tag,但是“自动公布获奖人员”的选项没法进行修改,如果抽到了疑似不吃史汪的id我会想办法重抽一次😤😤😤
谢谢这段时间大家对我们的支持和反馈🥳
我俩十一年前就互相...
入坑半年,lft和大眼那边那各抽一个人送自己和菊医@托莫西汀 产粮大礼包(?)
《宇宙历》《虫子》和《蚁群》(内容均已在网上公开)
抓人条件:推荐+评论
公布时间:2023.08.28(归零一月纪念?)10时18分
【8月20日晚11 : 30编辑】:抓人游戏发出去后发现LOFTER擅自给我这条加了“互动抓人”的tag,以至于引来几个疑似不是史汪姐而是专门抽奖的号来蹭。已经删除tag,但是“自动公布获奖人员”的选项没法进行修改,如果抽到了疑似不吃史汪的id我会想办法重抽一次😤😤😤
谢谢这段时间大家对我们的支持和反馈🥳
我俩十一年前就互相坑对方说要一起产粮出本,结果十一年后才落实到位(谁能料到我们夸下海口后十一年里竟没有一天在同一个坑里产过粮🤯)……
【史汪】锂制脉搏(终)
原子之心与球2太空电梯混合产物,一般科幻轻喜剧。
没接触过原也没关系,只是神经聚合物if视角下地球的另一种可能性。
吃代餐吃到正餐,喜欢一些和手套科学家吵嘴的失忆中年大兵,已完结,斗智斗勇最终身心俱疲,用图片补一下试试,也可以选择w站或红白看全文。
——
[图片]
——FIN——
标题出自波德莱尔《虚无的滋味》
最后一段演讲出自原子之心设定集P.V.科罗廖伊博士,真的很喜欢这一段发言。
欢迎大家斧正文章,也欢迎交流,后面可能会建设一些变成手套的大校,什么副官型枪支瞄准模块兼体能监测系统括弧军用版括弧完,你可以叫我卤煮云云()
诚邀大家品味原...
原子之心与球2太空电梯混合产物,一般科幻轻喜剧。
没接触过原也没关系,只是神经聚合物if视角下地球的另一种可能性。
吃代餐吃到正餐,喜欢一些和手套科学家吵嘴的失忆中年大兵,已完结,斗智斗勇最终身心俱疲,用图片补一下试试,也可以选择w站或红白看全文。
——
——FIN——
标题出自波德莱尔《虚无的滋味》
最后一段演讲出自原子之心设定集P.V.科罗廖伊博士,真的很喜欢这一段发言。
欢迎大家斧正文章,也欢迎交流,后面可能会建设一些变成手套的大校,什么副官型枪支瞄准模块兼体能监测系统括弧军用版括弧完,你可以叫我卤煮云云()
诚邀大家品味原子之心和我产品的相适度,喜欢俩人吵嘴,再吵个一百年的。
[史汪]天门冬
[图片]
民国AU最后一篇,HE
火车到济南的时候开始下雪。
邻近年关,每到一站就有人上上下下,来回走动。史强懒得爬到上铺去,就坐在汪淼床边跟他说话。汪淼看他屁股只沾了个边,就往里挪了挪,示意他躺上来。史强说:“不了,躺久了腰疼。”
汪淼和他的目光一对上就落了下来,自顾自捉住他的手,搭在自己胸口上,按了按,一切尽在不言中。史强笑了笑,又问他:“累不累?”
从杭州一路坐过来,二十多个小时,就这么大点空间,来来回回四目相对,是挺磨人的。汪淼还是轻轻摇摇头。“我没事。”...
民国AU最后一篇,HE
火车到济南的时候开始下雪。
邻近年关,每到一站就有人上上下下,来回走动。史强懒得爬到上铺去,就坐在汪淼床边跟他说话。汪淼看他屁股只沾了个边,就往里挪了挪,示意他躺上来。史强说:“不了,躺久了腰疼。”
汪淼和他的目光一对上就落了下来,自顾自捉住他的手,搭在自己胸口上,按了按,一切尽在不言中。史强笑了笑,又问他:“累不累?”
从杭州一路坐过来,二十多个小时,就这么大点空间,来来回回四目相对,是挺磨人的。汪淼还是轻轻摇摇头。“我没事。”
到了站,月台上就有小贩拼命叫卖,透过车窗用小网兜往里递东西,再把钱兜出去。吵吵嚷嚷、热热闹闹,吃的喝的用的,叫什么的都有。史强问汪淼:“饿了没?”
汪淼还是摇头。
史强却站起来,动作有点快,转身背过汪淼才疼得咧了咧嘴。他尽量动作自然地走到窗边,扬声问道:“包子什么馅的?鸡蛋是水煮的还是茶叶,怎么卖啊?”
水果那些,史强担心不干净,就没买,买了些主食。天冷,还是要吃点热乎的,暖暖手也好。重新回到床边坐下,他把鸡蛋塞汪淼手心里,让他捏着,“茶叶蛋。”
“又瞎折腾。”汪淼轻轻地说,却没什么谴责的意味。史强当然听得出来,朝他安抚地一笑:“都跟你说了,没事的。”
史强扶着汪淼坐起来,两人慢慢分了点吃的。拿杯子给他倒热水。
“嘴里淡,没味。”汪淼抱怨。
史强知道他的意思,却佯装没听懂,“水能有什么味,喝两口,别噎着了。”
“我想喝茶。”汪淼干脆直说了。
史强看着他小孩一样的做派,失笑,“不是给你买了茶叶蛋,喝了茶你晚上还睡得着啊?”
汪淼颓下肩膀,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现在喝不喝又有什么——”
“歇会吧。”史强若无其事地打断了汪淼的自嘲,扶着他躺下。
“到北京还要几个小时呢,你就打算一路坐着?”汪淼面朝史强侧躺着,拽了拽他的袖子,“你买卧铺的票不浪费?”
“该睡昨晚上也睡过了,我现在就想坐一会。要不然等晚上睡不着。你该睡就睡,别管我。”
汪淼眨了眨眼,手缩回了被子里,“那你别跟我说话了。”
史强怕他被盯着不舒服,眼睛看着窗外的月台,窗帘没拉上,留着缝。外头太吵了,叫卖喧哗还有吵架的,一清二楚。史强忍不住恼怒。还好铃响了,车终于缓缓驶出。车厢外嘈杂的走动声持续一阵也渐渐平静下来。史强看到汪淼的呼吸渐渐平稳,仍不敢松气,替他掖好了被子,自己起来稍微活动活动,喝了口水,才提了口气,慢慢爬上自己的床。这半晌午,史强也没有睡意,只不过躺一躺,让隐隐作痛的腰和腿稍稍放松。他估计好时间,车一到天津站就爬了下去,谁料汪淼已经眉头紧皱浑身哆嗦,在被里蜷成一团。史强赶忙凑上去揭开被子,握着他的手轻声叫:“汪淼?淼淼?醒醒,我在呢,咱们到天津了。”
汪淼的眼皮颤了好几下,终于慢慢睁开。起初,汪淼看着史强的眼神仍充满了恐惧,手指死命抓着他的胳膊,过了好一会理智才渐渐回笼,充满歉意地松开他。“怎么还这么叫,让人家听到不够丢人的。”
“又不认识咱俩,什么丢人不丢人的。”史强嗤之以鼻,“下一站就到北京了,东西收拾收拾吧。”
他俩这次带的行李多,足足四箱子,四时衣物和大半日用品都带上了,下车时就落在了后面。列车员见了主动问:“两位老同志单独出门吗?”
汪淼含糊一声没有回答,史强带着点提防点点头,“怎么了?”
对方却很热情地上来搭把手,“我来帮你拿。”史强连忙说:“不用不用。”
“你就别逞能了。”汪淼小声嘟哝道。史强一边跟人客套着,悄悄捅了捅他的后背。
列车员帮他们把行李送到月台才告别,月台上的工作人员看见他们两个也赶紧上来帮忙,一直把他们送出站。
外面还在飘小雪,雪粒落在肩头,一眨眼就化了,地上湿漉漉的,什么也没有留下。汪淼看着发呆,史强在安排接下来的行程:“先找个宾馆,把东西放下,再去吃个饭……”
汪淼说:“跑一趟的事,还要过个夜?”
“你去看老师,不得换身衣服?”史强反问道。
汪淼沉默了。
史强锁定了附近的一家小旅馆,也不让汪淼经手,一趟趟往里搬。好在第二趟旅馆里的工作人员就跟出来帮忙了。汪淼凑上去帮史强捶着腰,小声地说着感激的话。定了一晚上房间,还好,不算特别贵。史强说:“也不是非赶这一天半天的,都来了北京了。”
汪淼来过北京好几次。只是这次心境不同,也感觉不到疲惫或兴奋,甚至都概括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百感交集。
旅馆有厨房,直接解决了午饭。他们在车上吃了些东西,都不很饿,汪淼动筷的速度越来越慢,史强直接说:“吃不下去别勉强了。”
汪淼看了他一眼,放下筷子,什么都没说。
进了屋,史强把箱子拉开,让他找衣服。汪淼换了件黑色的毛呢大衣,里头羊毛背心,衬衣打底,还打了条带暗纹的黑色领带,十分隆重。这是汪淼为数不多留下来的好衣服,他曾经穿着这套去欧洲开会作报告,在人民大会堂领过奖。汪淼穿好,自己先低头看看,又问史强:“怎么样?”
史强上下一看,难得没有调侃他,认认真真回答:“挺好的。”
史强换的是冬警服,前两年才发的,拢共没上过几次身,簇新笔挺。美中不足是这衣服是按照他之前的尺码,有些宽松。汪淼看着不顺眼,上手帮他掖好衣角,“就该送去叫人改改,收收腰和裤边。”
“改什么改,就这么穿。我什么样他没见过?”史强蛮横地说。
汪淼无奈,点点头,“那就走吧,你还要带什么去?”
史强看了看箱子,还是摇摇头,“算了吧。”
两个人出了旅馆。史强跟前台的人打听:“同志,到八宝山怎么走?”
“这个天,您啊,还是坐车去吧!”
雪不仅没停,还下大了一些。汪淼出来时手上拿着把伞,撑开给史强挡着。史强说:“你自己打就行。”汪淼没说话,手固执地握着伞。史强原来只比他矮一点点,现在却矮了小半头。那柄伞正正好好遮住他。
他们等了半天,才拦下一辆三轮,价格又谈了半天。史强久违地拿出方言砍价,终于谈妥,扶着汪淼上车。汪淼收了伞靠在手边,史强帮他拢紧了大衣。两人一路沉默,谁都没有说话。
八宝山一贯是肃然萧瑟的,四面松柏合抱。他们俩都没来过,在车夫指点下才找到入口。路边有人在卖花圈。这个天气生意想必不好做,那人年纪也不大,身上穿得单薄。史强看看汪淼,汪淼停下脚步说:“买一个吧。”
史强从兜里掏钱。“要最好的。”
“您是去看谁的啊?”那人仰起头,哑着嗓子问。
“看我老师。”
“哟,您老师,那老先生好大年纪了,这挽联您想怎么写?”
“写……”汪淼沉默了一会。似“鞠躬尽瘁树气象丰碑,呕心沥血成物候伟绩”这种话,他当然张口就能说得出,可此时此景,说这些未免轻浮。
最后回答的却是史强:“就写,恩泽荫桃李,别离涕梓桑。”
“好好。是位好老师。那您怎么落款呐?”
“学生汪淼,三点水的汪,三个水的淼。”史强继续代答。
汪淼感激地看向他,迟疑片刻又问:“那你呢?”
“我就不用了。我跟他嬉皮笑脸惯了,哪回不是空手上门的。”
那生意人也是个热心肠的,备好了花圈,非说今天客人少,主动提出帮他们送过去。“哟,刚忘了问您了,您老师姓什么?名字是哪两个字啊?竺可桢?哎哟,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姓可不常见……”
皮鞋踩在湿润的石砖上有些打滑。他们一圈圈绕过去,终于找对了地方,那人放下花圈,上前先利索地鞠了三躬,又同他们说了几遍节哀顺变,才在两人喃喃的道谢声中离去。
1890-1974。汪淼看着这行字,嘴唇颤了颤。老师过世时他还被关着,后来重获自由身才得到消息,却一直耻于面对。不成器的学生汪淼,兜兜转转还是来到了这里。此刻感觉被老师混杂着期许和谴责,沉甸甸的目光注视着,汪淼双膝一软,跪了下来。“老师……”
史强在侧后方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把他硬拽了起来。汪淼仍凝望着碑上的照片,眼里有些湿润,却怎么也流不出泪。
“该说的话说了就好。”史强说,“你老师又不讲那一套。他最惦记你,知道你难过,肯定也不好受。”
“我如今……已经平反了。”汪淼努力忍住声音的哽咽,“学校发了返聘邀请,但我给辞了。”
史强忍不住动了一下,汪淼余光扫到了,继续说:“您别怪我。我心里倒没什么怨气,就是……身体确实不行了,得歇歇。”
“你跟你老师说什么胡话呢。”史强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又跟前面赔了个笑,“先生别听他胡说八道。汪淼最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这回只是陪我回老家散散心,等年后一准又重新上台教学生了。”
汪淼默然,任史强解释了一通,才继续道:“如今是钱先生任校长,学校归属教育部,您担心一辈子的经费问题不用发愁了。招生也一切正常,学生越来越多了。学院听说还要增设遥感专业,请了好些人去做讲座,您都认识的……”他渐渐说不下去了,史强又宽慰地摸了摸汪淼的肩膀,“他都看着呢。”
“陈先生前年做主成立了全国遥感专业委员会,借助国际卫星进行工程实验,现如今一切步入正轨,举国上下齐心协力,想必要不多久就能追赶上国外的进度。”汪淼也用指腹粗粗抹过眼圈,“总之,老师大可放心了。学校好着呢,学科好,学生们都好,我也……很好。”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总算结束了这仓促潦草的发言。还好他只有两个听众。史强始终站在他身侧;而老师,碑上的照片朝他微笑,儒雅翩翩,温和包容,一如生前。
汪淼忍住眼眶的酸涩,鞠了三个躬。
探望了老师,汪淼又随史强脚步缓慢地走向另一头。
常伟思的骨灰是去年刚迁回来下葬的,补办了葬礼,据说很隆重、很盛大,不少重要人物都出席了,对得起他一生的贡献。史强当时也接到了邀请,却没有来。如今重新站在这墓碑前,看着铜塑的半身像,又看看那金光闪闪的姓名与生卒年。史强怎么看都觉得别扭,老半天了憋出一句:“老常不喜欢这些。”
“身后事不过是别人的补偿。”汪淼说,“他值得这些。”
“人都死了,补偿又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把他拽回来给他赔礼道歉吗?”史强冷笑了一声。但他很快就正色,上前一步,敬了个礼。雪大了,碑上积了一层薄雪,像栽绒帽上毛茸茸的顶。史强一身警服在雪中屹立不动,比面前的浮雕更像一座碑。半晌他才放下手。没人给他喊礼毕和稍息了。
史强没汪淼那么多可交代的话,他给老常汇报一贯言简意赅:“我刚那些破话你就甭理了。我和汪淼准备回乡,下次再来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啊,要还有什么嘱托,就给我托个梦,咱梦里喝两杯,好好说道说道。不过我猜你也没什么想跟我说的,不然这么些年,我没来看过你,也没见你托个梦看看我啊?”
汪淼不安地动了动,还是没有出言打断。史强又凑上去擦掉了碑面上的浮雪,手指勾勒着“常伟思”的一笔一划,感受着丝丝凉意。然后他转过身,朝汪淼伸出手,“走吧。”
史强的手冰凉,汪淼却牢牢地握住了。
“冷吗?”史强问。
“不冷,这么多人呢。”
从八宝山只能坐车回去,这次等车等了更久,两只冰凉的手紧紧攥在一起。还好下午雪停了,甚至露出了太阳,有一点光照着,就没那么煎熬。
他们直接回了旅店,谁都没有四处转转的心思。故交凋零,重看那些似是而非的死物和风景也没什么意思。
收拾好行李,他们就早早睡下。汪淼还帮史强捏了捏腰和腿。都没什么睡衣,并肩躺在一起,各自闭上眼硬熬。
屋里有暖气,史强把被子和外套都给汪淼盖上了,掖得很严实。但汪淼还是做了梦,梦里直打哆嗦,牙齿咯咯响。
他冷。
那几年的冬天格外冷。
汪淼被关的地方是学校山脚下的排房,从前用来放一些农具。屋子有些年头,没有窗户,门关不死,夏天进蚊子,冬天漏风,呼呼地往他身上吹。巡山的队伍每天从这里走,学生在外头喊口号,他听得一清二楚。
先开始那段日子其实没那么难熬,汪淼从家里被带走,去学校批斗或者游街,结束了还能回家。只是丢脸。第一次汪淼也觉得头抬不起来。他胸口挂着“鸡奸、流氓”的牌子站在大礼堂的台上,学生们一排排坐着,和上课作报告一样,听人读他那一条条难以启齿的莫须有罪名,再一人一句唾弃诋毁。汪淼甚至庆幸自己为了表示认罪要垂着头,只能看见两脚下头的灰扑扑的一小块地,看不见也不必看学生们脸上的神情,但他依旧能听出年轻的嗓音里的失望和厌恶,甚至能想象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是怎样被阴翳遮蔽。他只好把头埋得更低、更深,向那些本以他为榜样的学生表示歉意。直到所有人离去,灯灭了,没有人搭理他。汪淼才木然地动了动,发现脚已经麻了,脖颈又酸又涨,仿佛已经不是他的了。对了,不是他的倒好。他从没感觉自己的头这么沉,沉到再抬不起来。
对于汪淼这种一辈子克己守礼、教书育人的人,甚至跟死了一道也没分别。
汪淼是一步步挪回家的。门开着,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是抻面。汪淼忍了一路的眼泪落下来。他走得也快了。史强刚盛好面条坐下,冷不丁看见一个人窜进来,却在墙角站定不动,踌躇着。
“回来啦——怎么了这是?”
“汪淼?”
汪淼轻轻嗯了一声,束手束脚地走过去,坐下,没敢看史强。
史强皱着眉站起来,扯掉了汪淼脖子上挂的牌子,看也没看直接扔到了墙角。咣当一声,汪淼的身体跟着一颤。汪淼被带走的时候他就差点跟人打起来。现在更后悔当时没利索地一拳招呼上去。
汪淼还是垂着头,闷不做声。史强拉下脸,“汪淼,你抬头。”
“把头抬起来看我!”
史强的命令里带着火。汪淼本能地抬起头,目光仓皇,满脸泪痕。史强的语气软下来,“记着,你还是汪淼,还是你自己,至少在我这儿永远都是,明白了吗?”
史强没等汪淼回答,扶着他的下巴,倾身吻他。
“你给我好好的。你必须好好的,才能让那些想看你笑话的人失望!”
汪淼忍住泪,用力地点头。
从那以后,汪淼在台上时还是低着头的。但只要人一散去,他立刻大步流星地走出去,高高昂着头。
后来那些人说汪淼的情况复杂,要带走调查,就把他关到排房里去,但每隔三五日还是能回家一趟。史强听他说那里冷,给他准备了厚厚的挡风的棉衣。不在家里吃,伙食就差得多。忍饥挨饿的日子汪淼也没少经历,史强还会给他偷偷做好了经放的干菜饼藏到衣服里。那些人没收了他的纸笔书籍,汪淼就在脑子里读书做演算。上面念着他的罪行,他耳边却是朗朗书声,眼前还是史强的笑脸。
再后来,史强也给人带走了。
汪淼被定的罪是流氓坏分子,横竖只是生活作风问题。史强跟他一样,但有警局罩着,起初甚至没人敢动他。后来北京传来消息,常伟思出事了。当天夜里史强就被带走了。汪淼多方打听,才知道史强因为跟常伟思的来往密切,定的是反革命罪。立场出了问题可是要命的。汪淼每天担惊受怕,见不到人,只能自己瞎操心。
彼时民间的火越烧越旺,已经不是一个人或者一股力量能控制的。开会时被批的对象也不能只站着不动。沾了史强的光,汪淼成了重点关照对象。他认罪检讨的话已经说得顺畅无比,都不用经过思考,但牵涉到别人,他是一个字也不会开口。挨打也不会开口。
汪淼那时候倒没觉得疼,肾上腺素在起作用。何况焦虑占了大半的心,既担心史强的情况,又担心那群学生。课是停了,学生却没人管了,都是半大小子,一时冲动,什么都闹得出来。人命关天,他有心想劝劝,可是这时候谁都开不了口,在礼堂上站着挨批的不止他一个,回到排房大家彼此都装作不认识,连招呼都不打。各扫门前雪姑且做不到,谁有余力照管别人?
汪淼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他的棉衣被没收,也没有加餐,每天就吃两口主食维生。身上的伤口不处理,破屋子里躺着睡觉,汪淼的身子骨再扛不住,没半个月就发了烧。
他冷,也渴。但他还想活下去。他像是被人遗忘了一样,在这方狭小的天地发出绝望的呻吟。汪淼胡乱地裹上屋子里残存的麻袋御寒,在寒风呼啸的夜晚推开了那扇嘎吱作响的门,踉跄着往外走,走过他熟悉的校园,用沙哑的嗓音一遍遍重复:“有衣服吗?我冷,好冷。”
汪淼哆嗦着惊醒时,正被史强搂在怀里轻轻晃着,史强一遍遍叫他:“汪淼?汪淼?”
史强的身体早不如从前。汪淼的头垫在他胸口,能感觉到瘦削的身体随着凌乱的呼吸轻微晃着。他赶忙躺到床上去,只手还握着史强的指尖。
“醒了?”
“……嗯。”
睡眠对汪淼来说成了一种折磨。他重复着一个噩梦,持续十年的噩梦,走不出来的噩梦。
从支离破碎的画面中醒来令他感到剧烈的头痛,双眼酸胀刺疼。史强仍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从床头柜端起水递给他,还是温热的。汪淼借力坐起来,连喝了几口,润了润喉咙。
史强注视着他,突然说:“咱们一早就出发,晌午前到,还能赶上午饭。”
“不知道准备我们的午饭没。”汪淼笑了笑,顺着史强的意思说下去。谁都没有提起他的梦。只是从梦中带来的恐惧仍然缠在指尖,神经质地颤抖着。
后半夜汪淼没有再睡着,只是怕史强担心才一直阖目小憩。史强应当是看出了他在装睡,只是实在累坏了,便也昏昏沉沉睡过去。
早晨史强叫他时,汪淼迷迷糊糊睁开眼,也说不清睡着了没有。史强现在觉少,一整晚也只睡四五个小时,剩下时候都在围着他转。汪淼很愧疚。他也去看过医生,说是神经衰弱,开的药也吃了,不管效,反而伤胃,吃不进饭,史强就不准他再吃药。
到火车站又重复了一遍昨天的过程,月台上还是人多,挤挤挨挨。还好总有热心人搭把手。列车员问:“有人接你们没有?”史强敷衍地说有有有。
到县城时雪下得更大,连成了片。史强的军大衣和帽子派上用处。汪淼被包得严严实实。地上也有了积雪,一脚踩上去嘎吱作响。
史强的父母兄嫂都不在了,老家只有一个侄子,书信往来一直没断过,先前写了好几次信打探史强的近况,得知他们要来,盛情邀请。他俩还在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就看一大一小两个萝卜头窜过来,仰着头脆生生地问:“是史强吗?”
“我是。”史强看着他们与兄长五分相似的眉眼,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叔爷爷到了!”小的那个欢呼雀跃地往外跑。“慢点!”汪淼忍不住嘱咐。剩下那个半大小子跟史强和汪淼解释道:“俺爸让俺兄弟在这儿等着呢,可算是到了。东西咋拿,等俺爸来?”
史强说:“我们自个拿着走就行了。”
“拿不下呀。”那小子挠挠头。
汪淼说:“我们三个人六只手呢,怎么拿不下了。”
史强给他介绍,“这是汪淼,我对象。”
那小子也不惊讶,乖乖叫了声“汪爷爷”,又说:“俺爸要知道俺让你们拿,肯定要骂俺!”
“那就等你弟弟回来吧。”史强会意。
汪淼慢悠悠同那小子说着话,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上没上学。史为民刚过了十四岁,已经读完了村小,升初一。汪淼正要问他学了什么,另一个小萝卜头史爱武带着他爸爸回来了。
“叔!汪叔!”史永安五十多岁,和史强模样很相像,只是五官轮廓柔和些,发了福更显得和蔼可亲。汪淼上次跟史强来家时见到的还是个踌躇满志、青春洋溢的年轻人,一眨眼的功夫都快不敢认了。
史永安见了史强十分激动,对汪淼也是热情地握手,连声说着可算来了。
那俩小子上头还有一个哥哥史卫国,开着三轮车来的,大家七手八脚把史强和汪淼的行李抬上车,又让他俩坐上去,俩小孩依偎在旁边,直接回家。
史强家的祖宅也是拆了重建的。原先的地都划出去了,如今是占地小了一半的崭新的砖瓦房,住一家人也足够宽裕。史永安搓着手说:“去年刚修的。”汪淼便知道他信里所说做了些小生意实在是过分谦虚。进了门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轮流认人。史永安的长子史卫国去年才娶的媳妇,已经怀孕了,肚子高高隆起。眼看着一家人四世同堂,房子越建越排场,日子越过越红火。汪淼心里稍安,再看史强,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怎么了?”汪淼凑近了,悄声问。
史强摇摇头,“怕你等会吃饭吃不惯。”
“瞎操心,我哪儿那么挑食。”汪淼心知这不是他真心话,却顺着说了下去。
史强说:“哟,火车上挑的不是你啦?”
他俩在小声嘀咕,没注意场面怎么就突然冷下来。史强抬起头,史永安掏出一包中华给他敬烟,“叔,您看差不多点了,咱吃晌饭?”
“不了,现在戒了。”史强拒了烟又说,“吃饭去吧,这一家老小,你媳妇还怀着孕,你也少抽两根。”
史永安立刻笑着掐了烟,招呼他俩进屋,还特地说:“家里头没人会做南边样式的菜,怕汪叔吃不惯,请了村头的厨子做了几道,您尝个味,要是行的话还请他做。”
汪淼他们来的日子没打过招呼,到家前后也就一小时的功夫,显然是史永安临时去叫人做的。史强承了这份心,笑道:“你小子,不怪你爹从前说你滑头,是个有心的。”
“永安费心了。”汪淼也说,史永安嘿嘿地赔笑,“打小就年年收两位叔的压岁钱,当初工作是叔帮忙介绍的,做生意也是汪叔第一个拿钱支持。爹在的时候耳提面命,就算他老人家不说,这个情分我不记在心里,我还算个人吗?”
史永安一番话说得情深义重,史强和汪淼也有些动容。怎奈小史爱武听不懂大人的家常话,饿了就伸手要抓馍馍吃,史永安眼疾手快地教训小儿子:“猴急!一点规矩都不懂!天天念汪爷爷是大科学家,还说要学习,学习!”
小家伙被爹一筷子敲在手心,瞬间老实了。汪淼看不下去,史强抢先说:“那还废话什么,赶紧吃吧!”说完,给汪淼先夹了一筷鱼肉。桌上其余人才开动起来。史永安原先还准备了酒,见史强给汪淼盛了一碗汤,便很识趣地没有提这回事。史强看在眼里,心里也放松了。
没有酒,饭桌上气氛便稍显冷淡,不过吃得倒是尽兴。连汪淼食欲都比平时好了一些。
吃过饭史强就说下午要进山。史永安不放心,让史卫国陪他们。史强说:“我还没老到记不清道走不动路的地步吧?”他真板起脸来,谁也不敢反驳他的意见。
汪淼见状,轻轻咳了两声,说:“要不让卫国送我们到山脚下,等我们俩好了,再一块儿回来?”
史强想了一会,勉为其难地点点头。所有人都向汪淼投来感激的目光。
汪淼其实是不放心。毕竟年纪大了,史强的腰和腿都不太好,他俩单独上山万一有个意外,他怕自己耽误了史强。
给他们留的屋子都是一早准备好的,屋里火炕上铺了新的被褥,刚做完饭,又添了柴,烧得热烘烘的。史强又问汪淼:“冷吗?”
“不冷。有火炕呢。”汪淼正在叠衣服,手顿了顿,若无其事地回答。
东西整理好,胃里消化了一会,汪淼就提议出发。史强觉少,他也尽量不睡午觉,免得晚上睡不着。
史卫国还是开那辆三轮车。他和父亲弟弟都不同,有些拘谨,和汪淼说话时垂着眼,一路都很安静。史强捏着汪淼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说话。
汪淼眺望四周,农村里十来年的变化天翻地覆。他记得原先是空地的地方,如今盖了一排房子,原先老人乘凉唠嗑的地方现在有孩子在嬉戏玩耍,还有人叫卖冰糖葫芦和磨剪子菜刀。但是树砍了很多。从前齐腰粗的大树几乎都不见了,只有几棵光秃秃的新栽的树苗。
汪淼心里有不忍,一闪而过,接着便是释然。这些年里不忍太多了,人心都被一块块石子磨硬,鲜血淋漓的伤口长好,伤疤反复脱落后留了茧,不再碰一碰就引起一阵颤栗。史强还是捏着他的手,没有用力气,但也挣不脱。
车开到山脚下。下车的时候,史卫国把史永安硬塞上的纸钱和鞭炮拿下来,终于憋出了一句:“山上雪没踩实,走慢点就不会打滑。”
“好,你找个地暖和着。”
史强把鞭炮挂在肩上,汪淼拎着半袋子纸钱,跟着史强深一脚浅一脚地上山。
史卫国说得没错,他们回来的时候刚好,大雪才落下,还是蓬松新鲜的,再到了年下祭祖,雪踩实成了冰,路就没那么好走。史强半道折了一根树枝给汪淼当拐杖用。他在前头拂开挡道的枝叶,踢掉石块,分不出手扶汪淼。
他们花了半个多小时一口气上到山腰。汪淼放下纸钱,拄着棍子粗粗喘着气,出了一身汗,摘了帽子。史强也有些累了,但比他还是好得多,龇牙咧嘴按了按腰,又过来替他把帽子戴上,“小心着凉。”
“这不是……”汪淼想说不礼貌,史强鼻子里发出短促而不屑的一声,汪淼及时闭嘴。
史强给他扣好领子,也循着他的目光看向面前的石碑。“从前他们那样对你,没见讲什么礼貌,你客客气气给几分面子也就罢了,现在都是一把土了,还要你委屈么?”
“毕竟是长辈,而且死者为大……”
“错了,活着的人最重要。”
深冬的下午,他们并肩用目光书写石碑上的一笔一捺。
史强的父母葬在这里。旁边新一点的一块石碑是他兄长,再远一点,祖父祖母,还有曾祖父曾祖母……史家世世代代埋葬在这座山上。史强看着层层叠叠的土包,表情却近乎冷漠。他自嘲道:“小时候总想着赶紧长大,赶紧逃走,到了到了,叶落归根。”
从史强嘴里听到这四个字,汪淼的反应却比想象中要冷静些。从史强提议回老家那一刻,到收拾东西时带了整整四大箱,汪淼始终高高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他平稳地开口:“但是现在有我了。”
“怎么,你汪教授还稀罕我家这小山包吗?”史强蘧然回头。
这是他们第一次明确谈论身后事。
汪淼甚至淡淡笑着,“我陪你来,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可你一直……”史强顿了顿,“不提这个了。”
汪淼却还是回答了他未出口的问题:“我当然是要陪着你的,你都陪我在杭州过了三十多年了,总不好我再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去吧?”
史强动容,又捏着汪淼的手,贴在胸口。他朝那并排的石碑挑衅一笑,“怎么样,看到了没,汪淼都陪我过完一辈子了,还要给我送终呢。”
“你非要置这个气啊?”汪淼无奈地晃晃他的手,“毕竟是你父母。”
史强用空着的那只手拎起汪淼放下的袋子,“这不还指着咱们送钱,不好听也得忍着。”
汪淼皱了皱鼻子,弯下腰清理碑前的地面,白雪被扫走,留下湿润的黑色土壤。史强拿木棍挑起了一挂鞭炮,一圈圈缠上去,汪淼回身看他,“真要放?”
“都带过来了,放呗。”史强说,“反正快过年了,你小时候过年家里不放炮啊?”
“放啊。”
“那不得了,我数三二一,你离远点,把耳朵堵上。”
汪淼蹲下来,期待和忐忑地盯着他。史强把木棍架起来,掏出打火机,“三,二,一——”
汪淼堵上耳朵,看着史强点了引信,红纸炸开,火星飞溅,噼里啪啦的声音透过手掌传进耳朵里,震得胸口紧缩。史强几步跨过来到他身侧,双手又捂上他的手。汪淼顾不得看鞭炮。史强嘴唇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汪淼茫然地重复:“什么?”
史强在他面前蹲下,又凑近了,和皱眉的汪淼额头相贴,鼻息交错在一起。
鞭炮最后几响格外猛烈。汪淼看见放完了,推了推让史强松开。
“你干什么!”汪淼放下手第一件事就是骂他,“腰不要了是不是?”
史强正要说话,被漏掉的某一节炮突然炸响,汪淼被吓得浑身一紧。史强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咳,一边喘。史强摇摇晃晃站起来,锤着自己的腰。汪淼谴责地看他,结果自己也没站起来,腿麻了。史强伸手拉他。汪淼没搭理,自己扶着地面缓了一会,晃晃悠悠直起身,史强赶紧架住他。“你还说我呢,你逞什么能。”
汪淼没回答,盯着地面看。刚刚放过炮的那一块,绚丽的红纸片铺满柔软的白毯,既喜庆,又冷清。爆竹声远去,山谷里更加寂静。
“你就别跪了。”汪淼突然说,“我替你磕头。”
史强没有说好或者不好,他把一叠纸钱叠好了递给汪淼,又把打火机也递过去。“打火机,也上交。”汪淼又蹲下,在地上交错着把纸钱搭了一圈,从上面引燃。火苗瞬间吞噬了淡黄色的纸,熏出黑边,最后变成白灰。史强一摞摞叠好递给汪淼,汪淼就随手加进火里,风大了就加慢一点。有一会,两人沉默着重复着动作,只有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声音。
“有什么话想说的?”汪淼问史强。
“刚刚不都说过了嘛。”史强眉头一挑,“哪儿那么多废话,等我说完了,下去见了面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汪淼的呼吸一滞,却什么都没说。他最后添上一点纸钱。一阵大风吹来,卷走了发白的灰烬,黑色的纸屑和着雪花打着卷飞到半空,火灭了。汪淼顺势跪下,慢慢地磕了三个头,顿了顿,又磕了三个。
史强伸出手扶他,这次汪淼抓住了,借着他的力站了起来。两人一前一后,又去给史强的哥哥烧纸。这次史强的神情倒是松动了一些,还交代了几句“永安一家子都好,我们俩也好,不用惦记”之类的话。
“你跟你哥感情倒好。”
史强说:“从小到大,除了当兵,他什么事都随我。当初这个家里也唯独他愿意同你说两句话,连带永安现在也亲你,这点情分我记着的。”
汪淼笑了笑,“那也是他疼你。”他没说的是,史强给家里的信和相片总是带上自己。对永安和他的孩子来讲,汪淼和史强这两位同在远方,每逢节令或者回家都会带来礼物的叔叔也没什么分别。
“那不也是你这些年催我写信吗?”史强反问,“寄回家里的钱总有你一份吧?”
“一家人哪里分得那么清。”汪淼再要往后走,史强就拦着他。“前头没什么可看的,你又不认识。纸钱都烧完了,咱回吧。”
“我看的是那个。”汪淼伸手虚虚一指,是山崖边缘一棵树。史强不明就里,陪着他走到树下。
树枝上金灿灿的条形花瓣在风中摇曳,迎雪怒放。细小的金黄花瓣在苍茫的白色中并不起眼,但凑近了细看,却灿烂夺目,是用最细腻的丝线编织的小小黄金火炬,在白雪中肆意燃烧。
“这儿居然有金缕梅?”汪淼的语气很惊喜。
“这是梅花?”史强说,“我们这儿都叫它忍冬花,还挺常见的。”他想起上次汪淼是夏天来的,就悻悻住嘴。
“它不是忍冬……纲目不一样,其实也不是梅花,只是因为形状相似,金瓣如缕,才取了这个名字。但确实是个好名字。‘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汪淼的目光落在史强脸上,落在史强的银发和皱纹上,仿佛意有所指。
史强却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这笑是不适宜出现在一位老人身上的,那更像是尚未成年的年轻人才会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我可不懂你那一套套的,我就喜欢叫它忍冬花,忍过冬天,什么都好了。”
“忍过冬天……”汪淼喃喃,一笑,“这不是过去了吗?”
“过去了吗?”史强问他,眸色深沉。
汪淼没回答,伸出手。史强便捏捏他的手,说:“下山吧。”
下午进一趟山,回到家两人都有些累了。北方人一贯晚饭比午饭隆重,原本史永安还想要杀猪办一场热闹的宴席,被史强直接回了,只说别折腾了。
扫完墓按说得换衣服,屋里灯一关,窗帘拉上,昏昏暗暗。汪淼靠在炕上,脱了衣服就不想动。史强说:“你要困了眯一会。”
“那晚上又睡不着。”
“就眯一会,我叫你。”史强直接走过来帮他把被子拽上来。
灶上的火熄了一阵,炕上便没那么暖和。史强给汪淼多垫了一床被,怕他做噩梦,不敢压胸口,又叮嘱他侧着睡。
“得了,我就眯一会,你叫我。”
“好。”史强凑近了,蜻蜓点水吻了吻他的鼻尖。
汪淼没睡着,但他又好像在做梦。
他还在那个夜里奔走。他知道是梦,可他醒不过来,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不管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汪淼醒来时躺在一间教室里。他昏倒了。高烧持续了一日一夜,他不知道走过了多少路,敲了多少门。他面前来来去去好多人,嘴巴张张合合,在说什么,汪淼已经听不见了。
那些人中有汪淼的学生,有认识史强的人。也许是汪淼命不该绝,又或者那些年中某一个善念拯救了他。总之,有人给史强带去了消息。史强当天晚上就逃出来看他。汪淼后来才知道,史强被关的干校离他们学校足足十三公里,史强走了三四个小时,天亮之前又要赶回去。时间有限,史强却没法向人问他在哪儿,只能耐着性子,一间间,一处处找过去,终于找到了已经昏迷的汪淼。
干裂的嘴唇沾湿了,因为持续发热眩晕的头颅贴到了冰凉的掌心。汪淼还在喃喃着说冷,然而那个怀抱却是他熟悉而温暖的。
“汪淼,抬起头。”
史强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史强?汪淼以为自己做梦了。他已经大半个月没见到这个人,何况是在这里。但史强的手指很快碰到了他的脸,那么小心翼翼,眼里交替闪着悲伤和愤怒。
“你怎么在……”汪淼嗓音嘶哑。史强没回答,接着拿着碗喂他喝水。汪淼缓慢地呼吸着,回复了一些理智。他身上正披着一件厚重的棉衣,是家里为数不多的御寒衣物。史强显然不是被放出来的,那就只能是偷跑回来了。
史强从怀里掏出纸包,展开之后是几颗药。“把这个吃了。”
汪淼吞下了退烧药,简单的一个吞咽,就感到喉咙刀割般疼痛。
“这是……哪儿?”
“教三,你晕在草坪后面了,我只能就近扶你过来。记得吗,前面就是舞厅。”史强像是怕他再晕过去,嘴里絮絮叨叨个不停,“一直说要跟你跳个舞的也没机会,没想到跑来一次是这么个情况……”
汪淼极力抬头看他。“史强。”
史强很疲惫,眼里血丝密布,嘴角起了燎泡,头发乱蓬蓬的,满面尘土,额头还有血痂,下巴上的胡茬冒了好长,破破烂烂的衣服上一半是泥土一半是血垢,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尽管如此,他仍然笑着,那双眼睛闪着坚定的光。
“你……跑出来的?他们……打你了?”
史强避而不答,而是扶着汪淼慢慢站起来,动作有些吃力。“站得住吗?”
汪淼感觉到他在哆嗦,才注意到史强肩膀上深深的血痕。“你……”
“嘘。”史强轻轻嘘了一声,把汪淼抱住。他的衣衫比汪淼还要单薄,汪淼却感到他身上源源不断的热度,以至于汗水、尘土和血腥的味道都不重要了。他小声抱怨道:“都回家了怎么不给自己加件衣服。”
“那件棉衣还是我的呢。”史强笑了笑,捡起地上的衣服,笨拙地帮汪淼套上,又朝他伸出手,“来跳个舞吧。”
“……现在?”
史强牵动嘴角,“就现在。要不要跟我跳个舞?”
史强的伤一定很重。汪淼又一次确认,只是动了几下身体,他便大汗淋漓,只是强撑出一个笑而已,脚步都有些蹒跚。
汪淼把自己的手默默交给他。
史强牵着他往外走,走得很慢,但毫不迟疑,他们悄无声息地穿过连廊,到了门厅。
如水的月光从窗子淌进舞池,轻柔地包裹着一双伤痕累累的爱人。
史强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姿势,左手背到身后,右手掌心朝上举起。他没有说一个字,汪淼已经把手放上去,应允了他。
没有灯光,没有音乐,也没有观众。但他们陪伴在彼此身侧,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舞伴,也许这就足够。史强揽着汪淼的腰滑开舞步。从没有尝试过,舞步却天然合拍,仿佛彼此之间默契的呼应。他们的双臂交错、身体贴近、转身翩跹,原本沉重的步伐重新变得轻盈,痛苦和忧愁都消弭在交错的节奏和无声的乐曲中。月光下他们的影子亦交织缠绵,寸步不离。
汪淼不曾想象史强竟然如此擅长这个,与他的气质截然不同却又如此合适——史强的双腿修长,领舞的力度恰到好处,旋转灵巧而轻柔。最重要的,他脸上洋溢着喜悦,那纯然的快乐仿佛照亮了他的脸。
旋转后回身的瞬间,他们对视了。汪淼看到史强眼里的自己:头发粗糙蓬乱如同稻草,耷拉在眼前,摔断过的眼镜晃悠悠架在鼻端。骨瘦如柴,笨拙地披着宽大的棉衣,双眼深陷,迷茫绝望。这是他吗?汪淼不可置信地僵硬,自惭形秽的潮水瞬间击垮了他。他想要逃离,想把自己藏起来。他不想让史强看到这样的自己。
“汪淼,抬起头。”史强又一次命令,又一次,带着警告,带着劝慰,掷地有声。他的手烙铁一样牢牢控制住汪淼的身体。汪淼却在这无从拒绝的力度中渐渐找回了理智。他依旧望向史强的眼底,史强平静地看向他,那眼神和从前往后并无区别,是看着挚爱时的专注怜惜、不可动摇。
舞步仍在继续。
“你什么时候学的跳舞,我怎么不知道?”汪淼轻声地开口。
史强愣了一下,笑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好几次要跳舞……总不能到时候再请你教我吧。”
“看来是早有准备?”
“当然。”史强骄傲地回答。
“那怎么从来不见你……”汪淼意识到什么,骤然收声。
史强却已经猜出他想问什么,“如果不是跟你跳舞,我费这么大劲干嘛?”
他又牵着汪淼,转了一圈。汪淼注意到他紧绷着的身体,动作轻柔地抚摸他的肩膀,“上药了没?”
“等会,等会回去就上。”史强敷衍道,而汪淼也没有戳破。
轻柔的舞曲持续着,直到他们双腿发软,双手酸痛,彼此的喘息声在这安静的门厅中清晰可见。动作越来越缓慢,逐渐融入黑暗之中。最终,他们停下脚步,呼吸急促地面对彼此,汗水滴落在地砖上。汪淼看着史强苍白的,却轻松和快乐的脸。
“下雪了。”史强突然说道。
汪淼同他一道转头。真的,窗外安静地落下雪花,簌簌的白,仿佛这个梦幻的夜晚最后的惊喜。
沉默着,连呼吸都刻意放轻,谁也不想打破这安静而短暂,注定要被打破的片刻。
“你该回去了。”汪淼还是开口,“记得上药,穿件厚衣服。”
史强转过身,拢紧了汪淼身上的棉衣。“那……我走了。”
“路上小心。”汪淼忍住了夺眶而出的泪水,像送史强去警局或者出差时一样,语气自然轻快,“早点回来。”
“……好。”
史强没有再犹豫,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开。而汪淼却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着,听着史强的脚步远去,然后看着他的背景消失在翩翩飞舞的雪花中。
汪淼睁开眼。
身下的炕已经热了,屋子里没人,只余下一片黑暗。汪淼不安地动了动,“史强?”
没有回响。真的没人。汪淼慌了,推开被子坐起来,一下起猛了,天旋地转,腰间顿时开始刺痛。汪淼捂着腰,吃痛出声。待缓过劲来正准备下床,他听到了他最熟悉的那个声音:“汪淼?淼淼?起来了,永安叫咱吃饭了。”
史强快步走过来,才看到他已经坐起。“你起来了?我还说要叫你呢。冷不冷?哎,我又瞎啰嗦,刚刚他们做饭应该已经把炕烧起来了……”
“冷。”汪淼打断了他。史强一愣,汪淼又继续道:“你不在就冷。”他看得出史强的局促,这在史强身上的确很罕见,“怎么了这是……刚刚又做噩梦了?”
汪淼拉着他坐下,这样他就可以平视史强的眼睛。 “史强,你是不是要丢下我走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这是我家,我还能跑哪儿去?”史强咧嘴,露出一个仿佛永远不变的坏笑。但这是遮掩。汪淼早已看穿了史强引以为傲的伪装。他就这么看着史强。史强不安地动了动,目光一下子软了下来。
“淼淼,”他叹息着说,“有些事情,就算是我也……”史强哽了一下,还是没有说下去。
汪淼把他的手捂在自己左胸口,“那你就带我走。”
史强撞上汪淼固执得近乎偏激的目光,被烫到本能地畏缩。
“我为国尽了忠,为父母尽了孝,为真理尽了力。哪怕老师站在我面前,我也可以说问心无愧了。现在我只想为我自己活着,为我的爱人死——以我这把年纪,这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吧?”
那个字又逼得史强眉心跳了跳,喉结上上下下,最后咬紧了后槽牙挤出半句话:“别提……”
“我会死,史强。”汪淼却重复了一遍,面不改色,“就像你会死一样。你不怕死,为什么不敢接受我也不怕?”
史强瞪着汪淼,仍在克制自己的恼怒。他胸脯起伏着,手指触碰到汪淼衣衫下单薄的胸膛里狂乱的心跳。
“我刚刚觉得冷。”汪淼又重复了一遍,“就像那天一样。每一次从梦里醒来,我都特别后悔,那天没跟你一起走,去哪儿都行。”
“那我们就会被抓住,被处刑,可能直接被枪毙!”史强这次真的被气笑了,“我们俩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坐在这儿好好说这些了,汪淼!你冷静冷静!”
“那如果你那次运气不好,被发现逃跑了呢?”汪淼静静地望着他,“你知不知道,我回去之后一直在害怕,整整一周,在你托人给我传信之前,我都在怕,你已经死了,而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近乎耳语。
史强闭上眼,粗粗喘着气。汪淼看出了史强一直以来的恐惧,当然了,汪淼能轻易看透史强的情绪,就像史强也能感知他的脆弱。汪淼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亦或者,开导他。脆弱不止属于一个人,伤痛永远是他们共同分担。
已经过去了好些年的事。他们后来重新做了衣服,在院子里种了树养了花,汪淼接受了学校的补偿,婉拒了学生的歉意。史强绝口不提。他以为那些噩梦只是应激反应,除了日渐衰弱的身体,汪淼已经可以面对一切。可汪淼再次提起时,却字字带血,历历在目,仿佛昨天他刚刚孤身一人,在大病中被独自抛下。
“我不会的。”史强哆嗦着捧起汪淼的手,亲吻它们,“我不会,我好好的呢,别胡思乱想,啊。”他吻着汪淼的手指,动作逐渐急促,气息凌乱,从手指到手背,从疤痕累累到光滑圆润,最后,滚烫的液体落在了汪淼的手心,太烫了,像冬天里伤口裂开流出的血液。
史强哽咽道:“我也不想,不想留你一个人……”
汪淼没有挣开那双颤抖的手,他问史强:“你还记得我给你写的第一封信吗?以山河为约……”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史强喃喃,近乎失神地望着汪淼,“你那时候就想到这一天了吗?”
汪淼的的声音也染上哭腔,颤抖沙哑,但史强依然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二十岁的汪淼写给短暂相遇便被迫分离的恋人烈日昭昭、指天对地的承诺,也是人生暮年的汪淼说给相濡以沫同舟共济的爱人霁月光风、生死与共的应答。数十载转瞬即逝,曾经的诺言兑现了上半部分,而等待他们的是注定也必然的结局。
“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在河北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中,史强搂着汪淼在热乎乎的炕上裹着被子沉沉入睡。他们不约而同地梦到光芒万丈的太阳。他们梦到了春天。他们不知道就在此时此刻,窗外凝上了白霜,村庄被染成静谧而安静的白色。大雪封山,河流上冻。积雪堆积融化,渗入土地,预示着来年的好收成。
他不再害怕入睡,而他也不再畏惧死亡——死亡原本就是一场最安详、最漫长的沉睡。
和亲(8)
“这锅包肘子还行,不过比我老家还差点儿意思,这个菜还得是河北本地的,那叫一个外焦里嫩、香酥可口、肥而不腻。以后有空我们去玩儿啊,保准儿让你乐不思蜀。”
“嘿!今天有炒肝儿!这炒肝儿不大行啊,回头我带你去赵记吃,别看店面破,那家的炒肝儿是北京这地界里头我吃过最地道的。”
“今天的大盘鸡不错,够味儿。”
“我拿素菜了,萝卜也是素菜!”
“这扬州狮子头骗人的吧,尽掺的面粉。早些年我去过一趟扬州,吃不惯那边的菜,天天包子饺子饺子包子的,也就这狮子头能吃,一口下去全是肉。”
“这位患——先生,您的家属呢?”
“……”
“那傻子是把我当成精神病人了是吧?是吧是吧?肯定是!”
史强在病房...
“这锅包肘子还行,不过比我老家还差点儿意思,这个菜还得是河北本地的,那叫一个外焦里嫩、香酥可口、肥而不腻。以后有空我们去玩儿啊,保准儿让你乐不思蜀。”
“嘿!今天有炒肝儿!这炒肝儿不大行啊,回头我带你去赵记吃,别看店面破,那家的炒肝儿是北京这地界里头我吃过最地道的。”
“今天的大盘鸡不错,够味儿。”
“我拿素菜了,萝卜也是素菜!”
“这扬州狮子头骗人的吧,尽掺的面粉。早些年我去过一趟扬州,吃不惯那边的菜,天天包子饺子饺子包子的,也就这狮子头能吃,一口下去全是肉。”
“这位患——先生,您的家属呢?”
“……”
“那傻子是把我当成精神病人了是吧?是吧是吧?肯定是!”
史强在病房不大的空地里打着圈儿地来回走,两条胳膊快挥出残影来了,他大声地抱怨着,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
汪淼看着他,抿紧嘴唇了笑,他忍着没有笑出声,忍得肩膀都在发颤。
“你还笑?你还笑!这都是为了谁啊?啊!”史强窜到床头,曲起食指和中指,用指节去钳汪淼的脸颊。“汪淼淼同志,你这可真是太没良心啊。”
汪淼的脸色这几天已经被养得好了很多,但是掉的那点儿肉到底没那么快能养回来,史强指下夹住薄薄的一层皮肉,他终究没舍得太用力,就只是小力向内侧扭。
汪淼放任他作怪,抿住的嘴唇被扭出了缝隙,于是本来克制的闷笑漏出了声响。他含含糊糊地开口,声调里是掩盖不住的明显笑意。
“补偿你?出院了请你吃卤煮,门框胡同?”
史强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就这么打发我呀?你也不说请我吃个大餐啥的。”他还假装不依不饶,松开了手,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汪淼的面颊。
“你乐意吗?你要乐意我当然没问题。”汪淼轻哼了一下,“我头回请你吃牛排的时候,吃完了你就开你那破桑塔纳直奔门框胡同加了一顿夜宵。和你说了八百回我不爱吃内脏,每回和你吃饭你还是往卤煮店跑。”说到后面,科学家甚至冲他翻了一个小小的白眼。
“这样了你居然没踹了我呀?”史强脱口而出。
“那会儿……”汪淼看起来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其实还挺不待见你的。”
嚯,感情他们走的还是欢喜冤家路线。也正常,毕竟知识分子不待见他才是常理,这点史警官非常有自知之明。
“多正常呐,我其实也挺不待见你们这样弱了吧唧的知识分子的,怂得一批。”史强嬉皮笑脸地说,还往汪淼的额角弹了一个脑崩儿。
汪淼脸上的那点儿笑意淡了下来,史强以为自己刚才口无遮拦让人不高兴了,毕竟汪淼也在他一杆子打翻的这船上,他刚想补救一下,就听到汪淼问他。
“问你个正经事儿,纳米中心那边,知不知道我现在的情况?”
史强没明白话题怎么突然跳跃到这里了,但说到正事,他还是敛去了不正经的神情。
“你这话问的,肯定得瞒啊。”
他办过太多的案子了,精神病人也没少见,多多少少有点儿了解,而国人对待精神病人往往就直接和疯子划上等号。别的大病小病可能还会让人同情,这个——往往会让人避之唯恐不及,让人讥讽鄙视。
纳米中心的负责人有精神问题如果传了出去,汪淼以后会很难做。而且,这也已经是汪淼在这个领域无可替代才能有的好的结果了,但凡他是个普通一点的科学家,早就被从这个位子上撸下来了。
“你是在家里被送到医院来的,消息绝对被严格控制住了。而且你这个级别,你的病历需要非常高的权限才可以阅览,这里的医生护士多半也是会签保密协议。”史强正色道。“这个你放心,我——上面可以保证。”
“那我这阵子的失联,是怎么给他们说的?”
“给的说法是有个临时的紧急军事项目需要你的支持,保密级别很高,不允许联系。现在那边是你那个姓梁的副手在管。”
“梁东元教授是副总工程师,不是我的副手,他有自己的项目,当然纳米中心大面儿的事他能管,但我的实验项目他插不进手。”汪淼托住自己的镜框往上推了推,一串话儿说起来不加思索,显然已经打过腹稿。“我的实验室多半还是照着我最后给的安排在做,我不在,进度应该会比之前的预计慢一点,现在大概还没完,但假如我一直不回去的话,停摆是早晚的事情。”
“你这意思,想回去上班?我的大科学家哟,就你现在这一阵风都能吹跑的样儿?医院的大门都迈不出去。”史强伸手捏了捏那个单薄的肩膀,然后轻轻晃了晃他。
“让邓宁,他才算我实验室的副手,让他把实验报告整理一下给我,你找杜队去纳米中心取一下。前两天我重新梳理了一下实验思路,结合实验报告我可以规划一个大方向,让他们继续往下推进,至少,不能让整个项目组停着等我。嗯,最好还是可以电话联系一下,安保组有那种不可追溯来源的手机的吧,你再去借一下呗。”
“我说不有用吗?您这不是全安排好了。”史强被他气笑了,他这会儿有点汪淼是个科学家、而且是个传统的死轴的科学家的真实感了。“感情你前些天在那里写写画画的都是在干活啊?你知道你是个病人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不用我教你吧。”
汪淼转头看着他,认真地说:“史强,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知道……我的重要性。”他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而且,这不是还有你看着吗?”
“改一下实验条件,第一组1000MPa水压,第二组1020MPa,第三组1050MPa,比较一下碳纳米管压力下的形变和撤去压力后的恢复情况。”
“推测导电性能取决于其管径和管壁的螺旋角,当管径小于6nm时,CNTs可以被看成具有良好导电性能的一维量子导线,模拟数据计算一下1nm管径下是否具有超导性可能。”
“错了,催化剂前体对形成金属单质的活性有影响,金属氧化物、硫化物、碳化物及有机金属化合物也被使用过。”
“……”
汪淼嘴里吐出来的话语是中国话,但是灌进史强的耳朵里,和天书无异,他一个走神,手机里头的贪吃蛇咬上了蛇尾,GAME OVER。
他索性丢开了手机,两腿分开瘫坐在椅子上,正大光明地盯着汪淼看。
最开始的时候汪淼还是挨着耳朵打的电话,时间长了,或许手酸了,或许不方便他写字,现在手机放桌面上,开着免提。
电话那头有好几个人,听声音除了一个年轻一点,其他年纪都不小,多少有个四五十,但所有人说话都规规矩矩、小心谨慎的。
像——史强想到一个不大合适的比喻,像大白鹅面前一群瑟瑟发抖的小鸡仔。
汪淼表现得并不可怕,他完全没有史强想象中领导的疾言厉色,说话的语气温和,不急不缓,像个给学生上课的普通老师,也不知道那些人怕个鬼。
但是,这个汪淼的确和他的汪淼不一样。
史强歪过头,用手指支着脸。
很不一样。
现在在电话会议的汪淼……史强想到了庙宇里供奉的神像,冷冰冰的金属凝固出一成不变的微笑,板着端庄的姿态,永远高高在上地望着参拜的信徒。
无法拉近分毫的距离,或者说,压根没有活在同一个世界。
汪淼就像这么一个雕像,只不过材质是带有温度的血肉。
他突然意识到,汪淼并不是好了,或者正在恢复,汪淼——可能永远也好不了了。
汪淼只有在他面前,才是一个会哭会笑、活生生的人。
史强不是个会思考感情问题的人,但他实在忍不住想,汪淼是个文化人,是个科学家,是……一位国士,怎么就瞧上了他这么一个人糙脾气坏、要什么没什么的老条子?甚至……疯魔到这种地步。
他自认是个感情淡薄的人,或者说,没有羁绊,这个词是老常说他的。
他爹娘早些年就都走了,那个年代的人吃的苦头多,都不长寿。
妻子,前妻,是到了年纪家里给相看的,他只管给部队里打报告、回家领证摆宴生孩子、每个月的津贴从寄给爹娘变成平摊成两份。也真不怨他前妻要离婚,头些年他当兵,一年也回不去两三回,家里的男人有和没有一个样,到了卧底那两年,更是丁点儿消息都没有。
他运气算好的,不管是战场还是西南,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他刚回来前妻就提了离婚,他也没挽回,干脆地应了,财产上能给的都给了,儿子也归了对方——史晓明甚至不认得他这个爹,那会儿他浑身的戾气一时间还收不干净,小孩都不敢靠近他,也就后头几年才开始每隔三五个月见一回,算混上了个脸熟。
他觉得自己一个人过,无牵无挂,很好。
但老常总念叨着他再找一个。
他这老领导总是说他脾气太急太暴躁,说他戾气太重下手太狠,说他冲得太身先士卒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因为你不记挂谁,也觉得没谁记挂你。”,老常的意思是不一定要再有孩子,但得有个相互扶持一起生活的人,有个惦记着他、回去有盏夜灯等他的家。
嫂子给他张罗了很多回相亲,没有一回能发展到下一次见面。每回见女方,他一上来就把自己的家底抖落个干净,再佐以描绘一点血腥的刑事案件,火速出局,百发百中。
回去老常就絮絮叨叨地训他,训完了下回再找机会给他介绍。有一回他实在急了烦了,怼了老常一句:“你要是有个闺女你乐意让她跟我啊?”
老常被他气了个半死,还好这人家里只有个小子,否则史强觉得自己左右得挨一顿打。
可是说真的,谁能乐意跟他?图啥呀?
警察的收入普通,前些年他一半给了前妻作为儿子的抚养费,等那混小子满了十八也不上学停了这支出,他稍微攒了攒,合着全部的积蓄在北京付了一套老破小的首付,然后每月一多半的收入供了房贷,想着回头史晓明混不出个人样来也好歹有个地方落脚,他也不算白当人的老子。余下的那点工资,吃喝拉撒之后也剩不下几个钱。
退一步讲,就算有人能不介意他这经济条件,女人结婚也总指望男人顾家。他一刑警,没日没夜的不着家不说,还他妈的可能一个任务就缺胳膊少腿甚至回不来,连给他生了儿子的那个女人都不愿意跟他过。
所以,图啥呢?
他发怔地看着汪淼。
可是感情的事情谁说得清楚?他自己也他妈的栽得连家门都不认得了。
他对汪淼最初的“动心”,欲远远大于情。活了四十来岁,他还是第一次碰到一个人哪哪都合他的意,甚至他第一回见到真人都那个鬼样子了,他居然还会心痒痒。而对方明明该是个高不可攀的,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高岭之花?这朵高岭之花居然他妈的想要他,那他觉得把自己当作工具摆上去,大家各取所需,没什么不好。
他是带着任务出现在汪淼面前的,但任务没要求他絮絮叨叨地做个老妈子,任务没要求他去学怎么把苹果切成哄小孩的兔子,任务没要求他24小时随身挂个监听器然后在光天化日下像个神经病一样自言自语,任务……只要求他安安分分在汪院士身边当好一个“花瓶”。
他头脑发热地做着一切他觉得会让汪淼好一些的事情,并且孜孜不倦地还打算继续。
而他认识汪淼甚至还没有超过十天。
他曾经想要过的,普通的工作,普通的收入,普通的家庭,普通的生活。这些意味着平凡安宁的幻想,在他从战友和敌人累筑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那一刻,就注定是阳光下的肥皂泡,闪着漂亮的彩色光芒,吹一口气就破了。
他现在在汪淼身上居然重新捡起了这种奢望。
他喜欢和汪淼聊天。科学家讲话难免会带上一些他听不懂的知识点,汪老师会耐心地掰开了揉碎了给他解释,也会对他故意的胡搅蛮缠摆出无可奈何的纵容表情。
他喜欢辅助汪淼做康复。他可以正大光明地上下其手,捏着小手掐个细腰,只要注意分寸,单纯的汪同志是不会注意被吃了豆腐的。有时候病号服被带了起来,他还能欣赏那两个浅浅的可爱的腰窝。
他喜欢带汪淼去花园散步。夏季的白天太热,六七点那会儿正正好,还有一点儿日头的余光,和漂亮的晚霞。头两天还是推着轮椅,后来科学家就能自己慢慢走,他们肩并着肩走在花园的小径上,彼此的手背不经意地擦过。
闹铃突然响了起来。
他们刚刚说好的,在汪淼出院之前,连续工作时间不允许超过一个小时。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邓宁,你把最近的实验结果都整理一下,回头杜城队长会联系你。我会规划一下接下去的实验方向,具体操持这段时间就要你多费心了。”
“好的汪院,没有问题。”挂电话之前,对方大着胆子打趣地问了一句。“汪院,您那边的进展是不是非常顺利?听起来您的心情非常好。”
史强看到汪淼愣了一下,然后,他的表情柔软了起来,嘴角翘起一个微笑的弧度。
神像从供台上走了下来,重新变成一个俏生生的活人。
“啊是的,很顺利。”
-tbc-
碎碎念ing:
我个人觉得剧版史强初见汪淼的时候是见色起意了,他真的是很明显的看直了眼睛啊orz
但是走心的一见钟情的话,我觉得纯粹的一见钟情对他的阅历来讲是有点违和的。到了后面他就很明显栽进去了,中间的变化过程,至少我没get到,但是对于他的人设来讲,他的确是应该能藏得很好的。
不过感情的确是很难讲得明白的事情。
话说回来,我好些年前看书的时候就很喜欢史强这个角色,我最初脑文的时候也更接近书史一点,所以那会儿觉得史强最后也不爱是更合适的走向。为了拗成he,就明显在往剧史靠,剧史真的更温和更柔软也更……弱一点orz
[史汪] 私人机密 04-end
– 军人x科学家,普通人paro,双单身设定。前文请戳合集。
– 本章更新1.6w字,正文完结,HE请放心食用。
摘要:
那人靠得更近了,踏进不应该属于四年没见的故人的私人空间,声音也跟着放轻,甚至用上了没别人听过的哄人语气:“区别就是天上地下,淼淼,咱俩当时睡的地儿就离那么近,我还几乎天天往你屋里跑,你以为我没考虑过这种想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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测试基地的燃料事故牵连了原本知情不知情的所有人,善后工作持续了整整三天,汪淼带领的实验组才被允许在200号正常复工。而在重新踏入主楼的第一天汪淼就发现...
– 军人x科学家,普通人paro,双单身设定。前文请戳合集。
– 本章更新1.6w字,正文完结,HE请放心食用。
摘要:
那人靠得更近了,踏进不应该属于四年没见的故人的私人空间,声音也跟着放轻,甚至用上了没别人听过的哄人语气:“区别就是天上地下,淼淼,咱俩当时睡的地儿就离那么近,我还几乎天天往你屋里跑,你以为我没考虑过这种想法吗?”
————————————————————————
测试基地的燃料事故牵连了原本知情不知情的所有人,善后工作持续了整整三天,汪淼带领的实验组才被允许在200号正常复工。而在重新踏入主楼的第一天汪淼就发现,这楼里似乎一下子多出许多穿着文职人员常服但面生的军队人员,可也不像是他经常见到的永远行色匆匆、只有一小半注意力在走路上的实验员。
大海在吃午饭时压低声音告诉他,汪老师,听说是隔壁测试基地的所有实验组都因为事故停摆了,暂时撤出到咱们这里原地待命;但有毒物质泄露量太大,土壤和水污染也不是三两天就能清理干净的,我看说不定下周咱们就要变成唯一还在进行测试的实验组了。
“那,那些实验人员要怎么办?”汪淼随口问了一句。
“就地解散,各回原岗吧。”总实验员熟练地答道。这种流程对他来说似乎经验丰富、稀松平常。
与待命的测试人员一起多出来的,还有纳米组工作的那条楼道里时时多出来的一个身影。一开始实验员们手里拿着试剂或报告进进出出时,看见他还纷纷磕着脚跟站直敬礼问好,几天之后就被本人挨个嘱咐了遍:你们忙自己的手头的事,当看不见我就行——哦,也不用去叫你们汪老师,我没啥急事找他。
忙着推进条件变更后新的高温性能测试的汪淼,便常常在盯着仪器操作了不知道多久、仰起脖子缓解头晕眼花的感觉时,才从余光里发现隔间玻璃外面靠在墙上的人。那人总在他看过去的第一时间就笑得呲出牙齿,然后走近点对他做口型说,没事,不用出来,我就是路过来看看你。
有次汪淼跟人挥挥手就算打过招呼之后,旁边的实验员姑娘因为他的动作注意到来人,还笑着感叹一句:“汪老师,大史中校最近来咱们实验室可真够勤快的,都快比我轮班打卡还要多了。”
“……有吗?”汪淼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眨了眨,无辜反问,“可能是鉴于之前的事故,常少将让他盯咱们盯得紧一点吧,或者是别的实验组停工,他也跟着闲下来了……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
小姑娘短暂想了想便“嗯”了一声,显然很快说服了自己,又低头操作起来。汪淼面不改色继续记下仪器上又跳出的数据,只有他自己知道刚刚有人的心跳几不可察地加快。
还有次正好是中午时分,超净间里只剩他和大海在盯着反应。汪淼抱着手臂让自己尽量不去注意某人隔着玻璃都太过明显的目光,手指在胳膊肘上敲了敲,在仪器风扇的轻微噪声里开口:“大海,你也先去吃饭吧,等你回来正好做下一步,我再去吃。”
大海点了点头就准备往外走,但汪淼又状若无意地叫住他吩咐:“对了,你出去时帮我问一下史中校,问问他……想不想进来看看。如果他想进来,麻烦你指导他穿一下无尘服,再带他过一下风淋室。”
十分钟后,史强这辈子第一次站在千级无尘室的地面上,拘束在洁净服里的样子让汪淼硬生生看出点从没在这人身上出现过的缩手缩脚、小心翼翼,不由在防护口罩下轻笑起来。
史强显然只从他眼睛里还看出了那点很浅的笑意,说话时声音却比平时都轻:“大海那孩子刚才跟我念叨了百八十条注意事项,不能大声谈话、频繁走动、大幅度动作什么的,还得亏我来之前没抽烟……不过你心也真够大的,这实验磕磕绊绊好不容易弄到现在,可别被我一大老粗进来全给搅合了。”
汪淼抬手招呼他:“没关系,你现在不是都注意得挺好吗?过来吧。”
史强一左一右迈着轻抬轻放的步子挪到他身边,动作姿态无端让汪淼想起一只竭尽全力走在平衡木上还要用爪子送乒乓球的大棕熊。他差点又压不住自己嘴角的时候,史强指着仪器上那一小块液晶屏问道:“我每次在外边看着你都好奇,你这天天一直盯着的大黑箱子里是什么啊?”
“这里面就是我指挥的那些纳米分子,现在它们正在通过复杂的分子间弱相互作用进行自组装反应,形成我们想要的三维构型。”
史强看着他摇摇头:“你这一句话里太多我听不懂的词儿了,拆开讲讲呗,汪老师。”
汪淼却挑眉反问:“你是真的想听我给你讲吗?”
“当然了,你之前给我叭叭讲的东西还少啊……噢,前提是别耽误你正事啊。”
汪淼垂眸思索了片刻,然后说:“其实基本原理很简单,我们制造的涂层材料的各种特殊性质,无非有两种来源,首先是把材料缩小到很小很小的纳米尺度,也就是一厘米的一千万分之一,这会引起某些特殊效应;其次是在这个尺度上,分子之间的结构,就是它们以什么样的组合、排列、方向、距离相遇在一起,形成什么样的交联关系,也决定了它们将展现什么样的物理和化学性质。这个大黑箱子就是为了控制后一个过程。”
史强有点发懵地看着他,没摇头但也没点头。汪淼暗暗叹口气,又重新起头说:“你知道钻石、做铅笔芯用的石墨、吸附异味的活性炭、能烧火的木炭,这几样东西在本质上其实是完全一样的碳原子吗?”
“……不知道。”史强含混地小声回答。
“那我现在告诉你这一点。但你知道,石墨很软很滑,钻石比玻璃和石英还硬,而它们两个都不能像木炭那样被点燃吧?”
“你一说好像是这么回事。但你刚才说它们实质上是一种东西?都是碳?”
“对。造成这些性质之间天壤之别的,就是碳原子在构成这三种物质时有着不同的排列结构,在石墨里是很多层平铺的六边形叠在一起,在金刚石里是咬合得非常紧密的正四面体,在木炭里则是杂乱无章没有定形的。”
汪淼看着史强在消化了片刻之后慢慢点头,才继续道:“这实际上意味着,如果我们能通过原子、分子级别的纳米操作,把石墨或木炭里的碳原子一个个拎出来,再排列成正四面体的样子,我们就可以把最柔软的矿物变成最坚硬的玻璃刀,最普通的廉价耗材变成最珍贵隽永的宝石。”
在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史强突然抬眼看过来,汪淼没有躲闪地对上那道目光,明亮锐利得险些叫他心悸。
“怎、怎么了?”他不自觉地打了个磕巴。
史强的视线在他脸上凝起一秒,一次眨眼过后那里面洞穿的锋芒又荡然无存,回到汪老师小课堂上“问题学生”难得好学一次、却尽力了也跟不太上的懵懵懂懂。
“那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他慢条斯理地说,“石墨、木炭跟金刚石看上去本来没有任何关系,但因为你们的那什么纳米结构,它们其实就是一个东西的一体两面。然后一切都是因为碳原子们聚在一块儿的方式,谁跟谁碰在一起,距离远近,彼此什么角度。是这意思吗?”
汪淼很勉强地认可了这个版本:“……差不多是这样。”
两个人的嘴巴、耳朵和头发都被严严实实包裹在防尘服里,但隔着几层布料,在超净间与世隔绝的沉静空气里,他觉得自己听见身边人喉咙里发出很轻的、沙哑的轻笑。
“汪老师,你下次要是用点儿类比什么的我就好懂了。”
“比如什么类比?”
“用人呗,就平时生活里的人和事儿。毕竟你跟纳米分子打交道多,我可是跟人打交道多点儿。”
这回是汪淼被他说懵了,仔细想了想,还是一头雾水:“我不太懂,你说的这个类比是什么意思?”
史强一时间没有回答。仪器在这个空当发出“滴滴”两声指示音,表示预定反应流程结束,汪淼需要及时取出产物放到下一个仪器里保存,等待下午的实验步骤。
于是他很自觉地退开几步,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看着汪淼有条不紊地做完所有操作。那双手精准又稳定,史强心里知道这才是整个工作间里最精密高效的仪器,胜过所有昂贵设备加起来的总和。
他懂纳米分子,自己懂人。现在这样就足够了。
现在这样必须是足够的。
在世界上所有有幸相遇的碳原子里,有些必须成为金刚石,有些必须只能成为木炭。因为金刚石有金刚石才能去完成的任务,木炭也有不得不沉默燃烧自己的理由。
***
汪淼是在又过了几天之后,与实验员们一起吃午饭的某个瞬间里,才突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史强在过去整整一周都一反常态地粘着他可能是因为什么。
但那个领悟的瞬间不太好,而且严格来说也只是一厢情愿的猜测。因为那时他正在饭桌上跟年轻人们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心里分神想着史强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出现——这不是什么大事,从过往经验看也只是上下午来的对半开的可能性,但连一片衣服角都没见着还是让汪淼觉得哪里有些别扭——然后他听见坐在对面的人说:“可不是吗,今天一早史中校刚带人出发了。”
汪淼的思绪一下子断掉。“什么出发?”
年轻人也被他问愣了一下:“汪老师,中校走之前没来得及跟您打招呼吗?”
“……走之前?他去什么地方了吗?”那些词语在他心里带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哦,就是……”对面几个一时互相不确定地瞥来瞥去,然后换了一人接过话解释,“听说其他几个实验组昨晚收到指示,连夜就全体解散撤出了,之前他们做的那些测试移交给别的兄弟单位进行,咱们这边只派了很少人过去协调。负责的好像就是大史中校。”
汪淼无意识地把筷子放在了餐盘或者桌子上。他盯着那个实验员问:“去哪里,要去多久?”
“这……汪老师,这我们哪里知道啊。”
他如梦方醒地收回目光,似乎还记得跟有点吓到的年轻人们道了个歉,随后就突然端着餐盘起身说自己吃好了先走,你们不着急。
汪淼在五分钟后找到常伟思的办公室。十分钟后用他当场没能很完整且圆滑问出来的问题,换来了高级军官对他称得上详细周到的解释。
事故之后的项目重启伴随重大调整,全权委托位于内蒙古的航天六院继续进行发动机整机结构和燃料部分的测试,由于需要长期沟通合作,因此由史强负责驻地对接。与之相应,纳米组的实验范围也有不少缩减,汪淼之前死磕了很久的喷射口涂层高温性能不再是现阶段需要由他们攻克解决的要求,给出满足几组特定条件的机身通用纳米材料之后即可交付任务。
常伟思的语气近乎过分客气:“汪博士,我知道项目调整比较突然,原本计划是想今天下午就约见你谈一谈这些事的,我没预料到你还是先听说了。至于大史……既然现在他人不在,我就替他多解释一下,他接到通知时也和你差不多突然,可能他也一直在犹豫该怎么和你讲。”
言下之意是,也许犹豫到最后就没有能犹豫的时间了,只能回归军人服从命令的天职。
汪淼立在原地,只觉得被这样不止一件重大变故砸得大脑有些停转。然后他用指甲掐着手心令自己清醒、冷静、镇定。注意场合,回归专业,别夹杂私人感情。
所以他过了半天才给出的唯一一句答语是:“我明白了,常少将。谢谢您愿意和我解释这些。”
汪淼当天下午就集合了所有十二个实验员开大组会,沟通新的任务范围,他站在投影仪前时几乎逼着自己撑出作战指挥的架势来才能有条不紊,因为全组人员还指着他当主心骨。然后众人拉着清单一对,有些意外但也意料之中地发现,所有该做的测试方面先前都已经把必要的实验做过了,最多只需一两天整理数据结果,再根据全过程要求补充几个验证实验(若有),即可宣告所有测试圆满结束。
满打满算也就是一周时间。之后他们将所有实验流程记录、数据结果形成档案移交,材料量产和实际应用则由军. 方部门及企业接手。
陆陆续续开始有人会在做完自己负责的所有任务部分之后来找他告别,因为基地权限不给闲人留出时间。每个年轻人的眼里都真诚而充满感激,他们用最朴素的话语说汪老师,过去这大半年里跟您学到的东西受益终身,我们会一直记在心里,在日后的工作岗位上发扬光大。纳米组会解散,番号会撤销,但我们不会忘记我们是您在200号带出来的人。
而汪淼会像他们口中描绘的优秀师长一般,微笑着答道不要客气,我也没做什么,你们不用一直记着我。尽管他说这话的时候喉咙发紧,需要特意努力才能保持声音平稳,而在把人送走关上办公间房门的一瞬间就不得不靠在门板上深深呼吸,摘下眼镜久久缓不过神。
最后一天傍晚是大海把他送出实验室的,夕阳在楼道里投下长长的、挽留的斜影。两个人反复检查后关掉所有电闸,合上带有电子门锁的楼道门,汪淼在对方无言的目光中将门禁卡放在那人手里。
“汪老师,谢谢您。”大海只是很简短地说,“基地给您安排了车送您回市里,我都沟通好了,明天上午9点在门口接您。”
汪淼把视线放在总实验员胸前的名牌上,轻声问出他知道本不该多问的问题:“按24小时算,我的权限最迟到明天中午就会自动撤销,对吗?”
“是这样,汪老师。您到时不走的话,严格来说就要算您擅闯军. 事禁. 区了。”大海答得也很轻,汪淼从那里面仿佛要听出些许不忍。
“……那你们史中校,”他在很多天后第一次提起这个杳无音信的人时喉咙发涩,“你之后,或许还有机会见到他吗?”
大海低下头。“应该也不会了。我自己明天晚上坐车回市里,后天回长沙,到我们学校原职报到。”
汪淼心里在那一刻竟感到点尘埃落定的平静。“我知道了,”他用力抿起嘴唇想做出一个微笑,“那我们都快回去收拾行李吧。”
他那一夜睡得极差,第二天早上自己提着行李箱艰难地一层一层挪下楼梯时,觉得心脏都跳得有些难受。往主楼前面基地大门的方向走时,他又觉得耳朵里隆隆作响,吵得他本就混沌的大脑更加发晕。
但直到他拐过建筑的转角,才意识到那好像不是他的幻听——头顶半空中有一架直升机正在起飞,硕大的桨叶发出他所听到的真实声响。
就算以春日来论,今天的天气也格外温暖明媚,像个不真实的梦境。汪淼在抬头看见晴朗得刺眼的蓝天时觉得自己好像醒过来了一点。
然后他方才看见,远远地,主楼面前的那片空地上,正在起飞的直升机下面,还有个正在招手的人影——正在向他的方向招手,甚至好像是向他招手。
一种绝不理智也难以言表的期冀将他往前推去,汪淼拖着行李箱不由自主地小跑起来。
“汪博士!”有个声音盖过直升机的噪音喊他,令他惊恐又如释重负地感到熟悉。
“史强?”他张开嘴叫喊,一时间呼吸困难。
那真的是他。史强像他们第一次在200号见面时那样穿着军绿色汗衫、作训服的裤子和军靴,咧着嘴向他笑着招手,只是头发在直升机下面被吹得像狂乱摇曳的杂草。
汪淼觉得自己像跑了很远的路,上一次这样跑还是被人拉着跑出一座装满火箭器械的仓库。但他又像突然就来到那个人身前,他的脑子被许多东西塞满又顷刻间空空如也,只有本能地伸出手去抓住那人的手臂。
那个人在很大声地说话:“……我都听老常说了,恭喜你终于大功告成啊!”
那个人将什么东西塞到他手里,沉甸甸的,是个硬纸盒子。汪淼下意识地握紧。
那个人抬起手放在他肩膀上用力捏了捏,甚至让他觉得有些发疼:“八个月啊,你可真行,是不是其实早就在这山里边住不下去了?”
然后那个人在汪淼几乎就想喊疼的时候却放下了手,用很大的动作把他往外挥去:“行啦,我看见车在门口等你呢,快走人吧。我去汇报点工作。”
汪淼像是终于回到自己站立的空地和周围的一切,看见史强身后的主楼和站在不远处拿着文件袋等他的两个士兵。他提起一口气想要说些什么——
史强如有预判地指着鼻子把他瞪了回来:“欸,我这没有准点,你可别想着等我出来,再不走就该违规了啊。”
……是要违规的。想说却无人能说的话,两个人之间浓稠到近乎有实质的一切,曾经无数次不言自明就能跟在对方身侧的机会,从不真正为谁所拥有。现在任务结束,你要走,他必须留,一如先前他受命离去时你只能在原地坚守。
于是汪淼只能垂眸死死盯着手中那个盒子,直到他能在抬头时控制自己做出标准的社交微笑,再尽力学着那人的模样加进去一点热情温暖,因为这是朋友临别时的正常表现:“行……那我就先走了。”又拙劣地想起加上,“汇报顺利啊。”
史强点了点头,就比汪淼先转身大步离去,看不出半点迟疑。汪淼在那一刻钝痛地发现,以前他很少在两人分别时是能看见对方背影的那一个。
不重要了,反正很可能也不会有下一次计数的机会了。
汪淼让司机把他先送回所里,同杨老师报了个到、久别重逢却只能删繁就简地讲了讲项目情况,下午拖着箱子回到自己在研究所对面租住的公寓,把一切收拾停当已是傍晚。
他端坐在书桌前,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才敢打开史强交给他的那个盒子。
里面静静躺着一块不知什么成分的黑色石头。形状并不规则,但锋利棱角都被打磨得温润,曲面上则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闪光。汪淼自觉和文艺绝缘已久,此时却毫无根据触类旁通地想,这块平日里普通到丢在地上看不见、真的入了手却无法忽略其色泽和重量的石头,简直好像能送出这件物什的那人本人的一个隐喻。
而旁边的手机在那时恰到好处地——也可能是在他出神了很久之后——响起,来自一个陌生号码,接通却传来他熟悉到几乎可恨的声音:“汪淼,怎么样,到家没有?”
史强,你能不能放过我。汪淼颤抖着嘴唇没有说出口。他实际上只是把听筒在明知对方不可能看到的地方往耳旁贪婪地贴紧。
“……下午就到了。”在一次长长的无声吸气后他才回答。“你以前从来没给我打过电话。”
“你就住我斜对门的时候用打什么电话啊。”史强一如既往地曲解他话中深意再轻飘飘地挡回来,“现在不一样了,我人都回到六院这边了。我跟你说,这无人区连个基站的鬼影都没有,我还是管他们首长借的卫星电话呢。”
史强吵吵嚷嚷的声音下面,背景异乎寻常地安静。汪淼想象那人也许站在基地外围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起身走到客厅窗前,看见暮色昏暗的城市天际线上飘忽闪耀的长庚星。然后他又突然想起史强现在可能在一个时区的经度之外,两人甚至望见的不再是相同的天空景象。
可就算他们从前针锋相对地争吵时,共享的也是同一片楼道尽头的风景。
“喂?汪淼?能听见吗?”
“……嗯,在呢。”他隔着窗户玻璃用手指虚虚描摹那颗亮星,迟钝地猜到这通电话的来意,“对了,你送我的那块石头是什么意思?”
“那个啊,”史强干笑两声,“就,那什么,上次不是听你讲了纳米金刚石什么的吗……然后我想起以前在这种地方呆的时候听人聊起来,测试场上三天两头要么点火发射要么实弹爆炸,那些破沙子跟着千锤百炼的,一万颗里边也总有那么几颗能变成挺不错的石头。”
“跟你那精确到一厘米的一千万分之一的纳米操作肯定不一样,或者实际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也有人说——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啊——就说从这里边一样能弄出钻石。虽然就,可能就只有针尖那么大点。”
史强难得把话说得如此磕磕绊绊而不确定。这太不是他所擅长的话题,而汪淼的学科常识至少好上一些,于是他差点就要像平日闲聊里那样丢回去不为所动的否认,告诉那人这两种过程的产物其实还有不少差异。
但他在话要出口前猛然察觉更多。不,不是的,那些在戈壁滩上滚刀过火还能不折不毁的沙砾,与超净实验室里最精微操作下诞生的金刚石,谁说它们没有可能在本质上相互同一?如果他曾经以为二者必然各有其途毫无交集,那也是在遇到史强之前。
况且他们早已失去闲聊的余裕,每句话都可能变成往后经年中对彼此最后的记忆。汪淼想到这里时困难地吞咽了一下,字斟句酌地回应道:“不管是不是真的,我相信里面会有。”
史强在电话那头似乎跟他一样艰难地不知所言,最终也只好叹了口气。现在的卫星信号竟然还能把这些细碎的波动跨越千万里传递,追进他耳朵里来,轻易扰乱他心绪。
“总之吧,这石头也算能代表我以前在二炮、现在在六院这边天天见到的东西……嗐,就是想着让汪大科学家回北京以后可别忘了,你还认识过我史强这号人物。”
那句话突如其来地冲击得汪淼脑子里嗡地一声。“那你呢,史强?”他急迫发问却没办法继续追问下去。他害怕追问下去。
对方轻巧一笑,汪淼站在公寓窗前远隔万里,却似乎望见了那人会有怎样的神情。
“我哪儿能忘得了啊。都说了你是唯一的大科学家了。”
至少他当时是那样说的。可当汪淼过了几天实在没有忍住想再打回去试试——哪怕万一呢——的时候,那串复杂的数字就成了空号。然后他感到胸口涌起一阵久违的、无处可去的对史强的生气。
这个人总是不由分说地打断他说话、拽着他跑东跑西、不管他需不需要就把东西一股脑塞到手里,然后让汪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没有哪件事是无用功。史强只在表面上不着边际但他从来不做任何无用功,那个人的可怕恰恰在于他精准高效得如同他会操控的那些庞大武器,瞄准便是摧毁。
他说让自己别忘了认识过他,可他又要拿什么来记住汪淼?他能用什么来记住?
一次都不能写进个人档案的保密任务,和所有他不能多讲的过往一样,执行完毕后所有编制就地解散的那种吗?
史强连留下点什么东西的机会都没给过他,闯入他的生命和离去时一样干脆。
***
四年听上去很长,在研究员的晋升序列里却已经是坐火箭一样的时间。汪副研究员先是在杨主任提出、所里领导开会讨论、专家评审通过后破格提拔为了正研究员,又在杨老师到了退休年龄后顺理成章接替了纳米实验室的负责人职务。
四年后的汪主任,学术履历和发表一览能有长长的将近十页A4纸,眼下同时是两三个国家级科研项目的牵头人或主要完成人。但在那些能被白纸黑字写下来的项目里,没有任何一个像他刚回国时就参与的级别那么高,经历得那么刻骨铭心,几百个日夜过后还令人心有戚戚。
时至今日,他没有防备的梦中有时还会出现寒凉夜色里群山沉默的轮廓,有时又是烈日酷暑下无休无止的蝉鸣,山间谷地升腾起颜色鲜艳形状可怖的烟雾,午后斜影下的老旧楼道传来实验仪器有节律的隆隆声音。
汪淼甚至越来越觉得,那些质感粗粝的碎片像是他在另一生里经历过又遗失掉的事情。不以任何一种方式属于他现在的生活。
一个科研人员的正常生活是相当乏善可陈的,哪怕到实验室主任级别也不例外。评上正高职称后所里给他分的房子离研究所园区开车十五分钟,汪淼稳定地朝八晚十,连相对冷清的周末他没什么事也会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办公室,最后的底线可能只是没在角落里放一张折叠床。
毕竟,这可是少有的没人拽他开会(每个通知都说“务请出席”)也没学生追在他身后(并非抱怨之意),能够为汪淼自由安排、完全支配的私人时间,而他一般选择就把时间用在静心看文献获取信息上。
中午十一点半出门下楼,步行七分钟,就到了园区几个研究所共用的食堂。周末一般只有稀稀拉拉少数窗口还开着,但自己平时也不在家做饭的汪淼对此没什么可挑剔的。
今天打饭的时候却有人在身后喊“汪主任”,这让他略感意外地回头去寻。
“小陈?你周六中午也值班吗?”
是平时在园区门口看门的保安小伙,汪淼天天清晨深夜出来进去总碰到他,互相也算半个熟人。小伙子总是老远就认出他的车,热情地笑开并跟他隔着车窗挥手,不管汪淼是否听见也大声地说汪主任好、汪主任再见。
“对!俺兄弟今天请假,我俩换了个班。”
小陈端着满满的餐盘在他对面站住不走了,汪淼便指了个位置跟他过去一起坐下。事出反常必有妖,他看着小陈自打坐下就挪来挪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只是沉住气扒拉自己的饭菜,等人先亮明来意。
“汪主任,您……实验室最近都还顺利吧?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小伙子很不好意思地挠头:“是俺多嘴了,汪主任,俺就是看那个刑警队长来找你都半个月了,以为有什么……对不起啊汪主任,俺们不该瞎想。”
“什么队长?”汪淼停下筷子,皱起眉头。
“欸,他说他是来找您的啊,我们还给他办了短期出入证咧!”小伙子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他叫什么来着,保卫处要过他的证件复印件,你等一下哈汪主任,俺找找记录。”
一分钟后,他报出一个汪淼以为自己活见鬼了的名字:“史强!”
“谁?!”
小陈把手机屏幕递过来,划拉照片放大给他看,倒着念出上面的字:“您看,北京市公. 安局刑侦总队,史强大队长。”
汪淼的目光艰难地聚焦,落在姓名职务上面的证件照上,复印件是黑白的,但那双熟悉的、锐利的眼睛仍轻而易举摄住他呼吸。
“……哦,不好意思。”汪淼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时木然地说,“刚才听你说刑警队长,我没对上号。这是我朋友。”
他的手不太利索地拿起筷子,又放下。“小陈,你能把他登记的车牌号告诉我吗?”
“可以是肯定可以,但俺得回岗亭才能查到,汪主任您着急不?”
“……不急,”等关键实验结果时他手心都没出过这么多汗,“你回去查到了,发个短信给我就行。”
下午两点不到,汪淼在一个从未这么早离开办公室的时间,从楼里匆匆走出来,站住思考了片刻,拐向停车的内部道路边。一辆黑色的桑塔纳有点显眼地停在他车的对过,车窗玻璃贴了很深的膜,连里面有人没人都看不清。
汪淼看了一眼车牌号,在心里暗笑自己怎么会是第一次注意到这辆车,毫不掩饰地径直走过去,敲上司机一侧的玻璃。
车窗降下来。“嘿哟,这不是汪大科学家吗,好久不见啊。你在这儿上班啊?”那人探头,笑出一口白牙。
汪淼足足盯了他好几秒。
“……你别跟我装了,史大队长。园区保安都跟我说了,我怎么不知道你半个月前就开始找我?还是说我们所里有第二个纳米实验室的汪主任?”
史强歪着脑袋,清清嗓子用故作平淡的语气背出一串:“汪淼,男,36岁,中科院纳米结构与技术国家重点实验室负责人,现住址海淀区科学园北里3号楼503室,婚姻状况未婚……”
“你这个人真是死性不改,”汪淼打断他,“查我个人档案干什么,信不信我去你单位举报你滥用职权?”
“这哪是滥用职权啊,这叫对重点对象提前摸底。”
“那好啊,史警官,我现在是你的什么重点对象?……别告诉我你手里真有牵扯到我们实验室的案子。”
史强的笑容在那一瞬间变得有点微妙,舔了舔嘴唇才答:“保密。”
那两个字成功把汪淼噎了一下,后悔自己刚一见面又陷入跟这人的扯皮,转而单刀直入道:“走吧,下车。”
那人乖乖依言开了车门走下来,锁好车后才问:“去哪儿啊?”
“来了这么久都没想个办法上楼吗?去我办公室。”
汪主任的独立办公室不大,但是因为太过干净就显得空荡,几乎没什么个人物品。史强跟在他后边刚走进来就“啧”了一声:“真不愧是从我们200号走出来的人,汪主任,你这陈设不会是跟我们基地学的吧?”
汪淼没理他这句话:“随便坐,你喝水吗?”
很显然,史强一点也没有往待客的沙发上坐的打算,不拿自己当外人地揣手晃悠到汪淼的办公桌旁边,大剌剌四处乱瞅。他的两块电脑屏幕还显示着默认桌面,旁边是几份翻到一半的纸质论文,右手位置放着半杯咖啡,再远一点是笔筒和一摞专业书籍。
电脑屏幕的左边,没有任何视线遮挡的地方,唯一与专业无关的东西是一块黑色的石头摆件,斜放在一个同样简约的木质小支架上。石头在百叶窗透进来的天光下泛出温润光泽,可能是经常被擦拭的工艺纪念品。
汪淼端着一杯水回来时,就看见史强盯着那块石头笑得阳光灿烂,抬头看看他,又看看那块石头。他把水杯放在史强手边,扶了一下眼镜,没说出任何尝试解释或岔开话题的话。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脑海里的某个部分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以许多种方式设想眼下这个场景。可当它真实发生时,汪淼仍像回到了头一次被扔在200号基地门前的那个中午,空白的神情背后已对即将展开的一切如有预感,只是他不知道该恐惧还是期待。
意料之中地,是史强先打破这胶着的沉默:“挺好,汪淼,看来我之前磨磨蹭蹭怕上来见你,是我自己多虑了嘿。”
汪淼扫过来一个毫不留情的眼风:“史大队长以前为了任务进深山下戈壁,还能害怕上来见我?”
“那哪儿能一样啊。”史强终于对那块石头上了手,拿起来把玩,仿佛在感受四年以来不曾发生的变化,“大自然的困难都是可以预测的,栽够足够多次跟头就行。你这么一个有头有脸脑子好使的大活人,谁知道你会不会心里其实早就恨死了我们那破山沟子里的一切,然后恨屋及乌,也不想看到我这张脸在你的高精尖实验室里出现……”
他一个箭步猛地贴到汪淼面前:“那不就成了我不识好歹,热脸贴冷屁股,我不寒碜吗!”
汪淼盯着他突然离得有些太近的眼睛,几次呼吸过后才说:“那你要是永远都不回北京,不来见我,我把一块戈壁滩上随手捡的变质岩当成宝贝在桌上摆了四年,每个学生第一次来我办公室的时候都要问起,我又因为保密原因不能解释——你当时就没想过我也会寒碜吗,史强?”
史强瞅着他的目光一变,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似的。汪淼磨了磨后槽牙,不想在这种时刻说出更多自己事后会后悔的话,尤其是当着他深知其秉性的这个人的面。
但眼下他在自己面前半个字也蹦不出来的样子,大概也差不多是从未有过的同等狼狈,这一事实还是让汪淼心里划过一丝诡异的快慰。
“……那石头不是随便就能捡来的。”没想到史强最后憋出的是这么一句。
汪淼有点想为自己刚才那一刻胸膛里深重强烈的情绪仰天长叹——他到底一次一次地在向这个人指望些什么——但史强不依不饶地跟他继续掰扯下去:
“我打听到了老早以前在测试场做勘探的地质专家,他们告诉我上哪儿才有可能找到能形成金刚石的矿石,然后我又跟当地做石料生意的老乡借切割打磨抛光的机子用……外出报告打得那边领导都差点不干了,让老常追着我搞思想汇报,以为我要么是有作风问题要么是有纪律问题。但涉及到你,我也没法跟他老实交代啊。”
“我知道你心里可能对我有气,我要是把一切都推到保密条例上,这么听起来好像挺混蛋的……操,换我我也觉得。”史强无处撒气地啐了一口,“但那种任务从头到尾是怎么回事儿,你也都经历过一遍了。”
“反正……嗐,我想说的中心思想就是,汪淼你知道吗,我当时也是真他妈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你太特别了,你其实根本不属于我习惯的那一套东西,保密条例、军. 纪. 军. 规,什么都管不着你。我那时候半夜躺在外边的沙地上,看着你指给过我的火星想,我到底能做点什么才能让你对我留下点念想。然后我又觉得不行,负责任的方式应该是别让你有任何念想才好。”
“我把头都快想破了,最后觉得我只能做这么多……真的,那是我当时尽我所能觉得能对你做到的最好了。”
史强用手抹了把脸,目光和肩膀都颓然失去力量似的垂落下来,卸去所有假装的胸有成竹和游刃有余。
他抽空蹲点在汪淼单位跟了人十多天,一个人念着他的名字模样思念了更长时间,都从没想过自己要当着他的面说这些。可眼下真的站在嘶声质问他的汪淼面前,史强又猛然觉得,之前等待的四年不过都是为了今天能对他说出这些话。
即便话里的意思他其实曾用很多种方式,言语的和非言语的、长句子和短句子、别人的和自己的故事,对着汪淼说出过甚至重复过不少次。但他深知那样的一百次也等于零次,这正是他敢在以前口无遮拦却害怕今天哪怕上楼见人一面的原因。
而汪淼觉得胸膛里那种深重的东西又回来了,堵得他喉咙难受,使他只能近乎是用气音接着史强的话反问:“自顾自地塞给别人一个意义不明的纪念品,说一些意义不明的话,然后就此从那个人的世界里消失,你觉得这和干脆把人睡了以后再拍屁股上飞机走人有什么很本质的区别吗?”
话音落下的片刻寂静之后,不知道从刚才听到哪句话起就在身后死死抓着桌沿的手,蓦地被包进一片温热。他在漏了一拍的心跳里才意识到那是史强覆上来的手掌。
那人靠得更近了,踏进不应该属于四年没见的故人的私人空间,声音也跟着放轻,甚至用上了没别人听过的哄人语气:“区别就是天上地下,淼淼,咱俩当时睡的地儿就离那么近,我还几乎天天往你屋里跑,你以为我没考虑过这种想法吗?”
“但我要真那么干了,现在站在这儿的你可就该打心眼儿里恨上我了……我还怎么约你今天晚上一块吃饭啊?”
史强冲他眨巴眼睛。汪淼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口干舌燥。
“我——”第一个字发出来是破音的,把他自己惊醒,后退一步就磕到办公桌的边沿,背上撞到屏幕显示器。他猝然断开相接过久的目光,把手从那人的手掌里抽出来。
“我今天的事情还没做完。”他偏过头去,又看见那块明晃晃昭彰了不知道究竟是谁心迹的石头,赶忙把头偏到另一边,注视着他突然不太认识那些文字的书脊。“我下午本来要看四篇论文的,还有邮件要回……”
史强举起双手颇为善解人意地往后退了半步,这让汪淼终于觉得自己得以呼吸。“没事儿啊,咱约的是晚饭,不着急!”
自己在刚刚没有意识的时候已经出声答应了吗?汪淼真的思考了几秒这种可能性。他深吸一口气,逼自己抬脚走到办公桌后,拉开椅子,坐下,手指敲着打印出来的论文。
然后他发现自己只能问:“……你想吃什么?”
他忙着避开目光,错过了史强那一刻的喜笑颜开:“去你家吃行吗?……哦,因为我晚上还得回单位加个班,这样挺顺路的。”
仅仅四个小时之后汪淼就将在饭桌上“不小心”知道,史强的新单位在二环里,而他家在比北四环的研究所更往北的地方。不过这不妨碍他当即听出史强随口扯的糟糕借口,也同样不妨碍他没有拆穿,只是飞快地瞟了那人一眼随后合乎逻辑地对答:“我平时不在家做饭,家里恐怕没有吃的。”
“这还不好说吗!正好你下午先工作,我去趟超市买点东西不就得了?”史强高兴地把自己的车钥匙串掏出来,甩得噼里啪啦响,“完事我在你小区楼下等你,成不?”
一个略显疯狂的念头却闪现在汪淼脑子里,他知道自己的心跳又开始剧烈加快。他拉开手边的抽屉,取出自己随身的钥匙串来,用力掰着铁环把其中一柄钥匙从上面取下——手上全是汗,打滑了几次才成功做到——然后低着头伸出手去,把钥匙递到还站在桌子对面的那人鼻子底下。
说接下来这句话的时候他很刻意地不敢看史强:“我不一定能多早回去。既然你都知道门牌号,自己上楼就行。”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那人却丝毫没有伸手接过的意思,把他微微发抖的手撂在半空中,与很多一同呈递出来无处隐藏的东西一起。汪淼知道他在被刑警的目光审视,但只是又把手尽量抬高了一点,仍然低头死盯着桌面上某个不存在的点。
“汪淼,你家小区楼下,有配钥匙的地儿吗?”史强问他这句话的时候慢条斯理,恨不得把每个词掰开揉碎了和他确认。“你可以跟我说没有。”
汪淼却不合时宜地想起前两年电视上常放的罪案剧里,审讯室小黑屋里都贴着的那句“以上内容我已看过,与我所说一致”。他的声音都有点开始发抖,如果签字画押也应一样:“应该有——我以前没太注意——你自己去找。”
一得了这句话,史强就把汪淼手里的钥匙接过来,灼热的手指短暂地和他相擦。汪淼被烫到似的猛然收回手,又无处安放地落在那篇已经被他折磨半天的论文上。
史强未再多发一言,在他余光里优哉游哉地踮着步子离去,还贴心地帮他带上门。汪淼在突然只剩他一人的房间里久久地闭上眼睛,脑子里冥想似的默念,制备路线,力学性能,制备路线,力学性能。
那个人的声音又蛮不讲理地插进来:你以为我没考虑过这种想法吗。
***
好像很奇怪又好像心照不宣顺理成章的是,那次史强终于和他见上面之后,两个人之间却没实质性地发生任何事情。
虽然的确,史强开始在一天中的各种时候给他发来短信,若到晚上还是不回便打来电话,每个周末差不多都会抽一天找他一起吃饭(一半的时间是在汪淼家里)。但是谁也没有聊起过平常工作生活之外的话题,谁也没有问过他们眼下这样算是怎么回事。
有天晚上汪淼把史强送走后关上门时想,这几乎可笑又可恨地要和当时他们在200号基地时的状态一样。但是他的手机在兜里响了两声,显然是刚坐进车里还没开车的史强想起来告诉他,明天他要出一整天的外勤,估计不怎么能摸到手机。
汪淼翻着他们一个月以来长长的、每天未曾间断的短信列表,意识到也许还是有些东西不一样。比如也许这次他可以试着去相信,那个人如此兜兜转转在他身边,也能就这样一直留下去。
史强的号码在第二天果然一片静默,甚至延续到了第三天。汪淼晚上下了实验开着车回到楼下,一边等电梯一边沉着脸给那人发去今天第四条短信(“还是不方便联系吗?”),却在走进自己家门前的楼道时差点被坐在墙根的人绊住。
“……史强?”他拉着对方起身,无法不注意到那人另一只手上缠的白色绷带,眉头皱得更紧,“你这是怎么回事!”
“回来啦?先进屋先进屋。”史强一边推着他,一边不着痕迹地把起初没被看见的黑色行李包从地上拎起来。
汪淼将人带进门时忍不住埋怨:“你不是能自己进来吗?怎么非要在楼道里蹲着?”
史强给自己换好拖鞋,嬉皮笑脸地站直身子凑过来:“我这不是想着你要是在楼道里捡着我,看见我可怜……就能少生我点气吗。”
这人最近真是越发油嘴滑舌了。汪淼本来的一点担心因为这话也烟消云散,面上不做理会,径直往客厅沙发上坐下,示意人坐在自己对面的位置。但史强跟过来后却面对着他一屁股坐上茶几,若不是他侧了个身两人就要膝盖相抵。
因为他坐得高些,汪淼发觉自己只能抬头看着那人,这让他发问时语气里多了些要求之意:“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前天你跟我说要出外勤,然后怎么就一直联系不上到现在,最后手上还带着伤出现在我家门口?”
史强仿佛准备了满肚子说辞就等他这句话:“淼淼,真的不是我故意不回你短信,实在是一连串倒霉催的……我们这次出外勤是蹲一个嫌疑人嘛,结果我跟你说,先是有个线人他妈不长眼以为自己能吃两头,然后我那徒弟小徐又他妈逞个人威风,都说了那人身上百分之百带着刀还往上冲!自己给干进医院不说,弄得我还在那陪了一夜。”
他说话的时候没受伤和带伤的手一齐比划,让汪淼的目光重新落在那白色绷带上,很干净,像是新换不久。“你这手……”再问时的语气不自觉弱了很多,“没什么大事吧?”
“欸呀没事儿,”史强连忙把那只手往回缩,“就是虎口给划拉了一道。我要是再晚两天来找你,你肯定都看不出来。”
汪淼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泄露的想法。“那你怎么还是今天就来找我了?”
该是极其简单的问题,却不知为何把刑警问得一愣。他立刻俯身靠近,从下面盯住那人的眼睛。
“……我就是,”史强眨了好几次眼,“挺想今天晚上来看看你的。”
那副神情什么也没泄露,是一种刻意维持的平平常常乃至空白,但汪淼现在已然该死地熟悉史强的许多个这种花招。他心中一沉,并不惧于做出一些会令他自己感到难过的猜想,因为这就是那个人以往处理这种事情的方式。
“你是不是明天又要走?”他冷静发问,“所以你才带着那个行李包。”
史强别过头去拿他没办法似的叹了口气,再转回来时只有无奈撇嘴:“是,明天一早我是又得走。那个嫌疑人的上线在外地,跨省抓捕必须我带队。”
他顿了一下,好像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似的。“但更主要的是我突然觉着,要是再这么一个招呼都不跟你打就走了……等我下次回来,哪怕在楼道里蹲一夜,你还是得气得不让我进门了。”
那一刻汪淼蓦然的沉默让史强几乎要后悔说了这话。但就在他拼命想着怎么找补之时,汪淼却竟然开口应道:“是这样。以前你还能推到保密条例上,现在你要是再这么做……就真的是你混蛋了。”
高级知识分子即便把那两个字忍无可忍地说出来也咬得很轻,像夏天温热的雨点砸进他心里。这还是史强印象中第一次听见汪淼骂人——尽管骂的好像是他自己——他却因为这话背后的分量终于乐呵呵地笑起,甚至有点得寸进尺地伸出没被纱布包裹的手掌,去握住对方放在膝上的手。
然后他瞧着汪淼没有丝毫拒绝的神色,继续试探着道:“其实还有个事儿……咱俩能不能商量一下?就是,我们明天一早火车是从清河站出发,离你这儿不远,而且你看我手伤了也没法开车,我刚才从医院都是打车来的。”
“你说,我能不能在你这沙发上凑合一晚上,然后明天早上——”
他被一句淡淡的回复截断:“你留下吧,我明早开车送你过去。”
史强愣了一下,立马笑得眉飞色舞:“淼淼,你对我真好!”
汪淼却只是过分凝重地看着他:“……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不对,你不用说我都答应!”
“你好好听着。”汪淼用严肃强硬的语气打断对方的玩笑,“如果你留下来,就必须答应我,从今天开始,不管你有什么任务,不管你要走多久、走得有多紧急……你都必须告诉我。”他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然后,在你必须做的一切都结束之后,你要回来。”
在他如有实形的目光中,那人原本脸上的嬉笑一点点收起,直到近乎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就这些吗?”
“……就这些。”
“汪淼,”史强突兀地喊他全名,“你完全可以跟我提更多要求的。”
而汪淼嘴唇抿得更紧,强迫自己先克制住言语和别的一些念头。他不想再掉进一些无谓的期待。“你就说你答不答应吧。不答应就趁早……趁早滚蛋,别再这么三番五次地闯进我的生活——”
话还未说完,他的身体就猛然被用力一带,以有些怪异的姿势撞上某人的胸膛,体温和气息霎时包. 裹过来。有人把他拥进一个不管不顾的、等待太久的怀抱。
“肯定是答应啊!只要是你说的,我什么都答应。”
史强搂着对方的后背,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想要仔细记住此刻一切的感觉。关于他的头发怎样柔软地挠在自己脸侧和颈侧,他身躯单薄的厚度和肩膀的线条,他一半压在自己腿上的重量,他以怎样的节奏和力度呼吸。第一次拥抱的归档,也许将是往后许多次序列中的001号。
“淼淼……你不知道,其实你在我这儿才是最高级别的任务吧?“他动了动姿势,分. 开双. 腿,以能更结结实实地把人抱进怀里,“从挺久以前就开始了,任务密级是私人绝密,期限呢……反正对我来说,期限是永不失效。”
汪淼闻言,只把呼吸更深地埋进那个人肩头,一次,又一次。他紧紧拥抱对方坚实的身躯,以找回心脏跳动的力气。
“现在是我们两个人的任务了,史强。而且你休想再让我一个人撤出去。”
***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想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你对自己的解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自己的真实而惊人的消息。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
正文完。
本章注:
1. 结尾摘自博尔赫斯《英文诗两首》,为贴合此处文意有诗句顺序调换和中间省略。然后虽然可能几乎看不出来,但金刚石和木炭那段的有一句话是受自电影《兹山鱼谱》台词启发,“魟鱼要走的路只有魟鱼知道,鳐鱼要走的路只有鳐鱼知道”。
2. 真实的航天科工六院就是做固体火箭发动机的,总部在内蒙古呼和浩特。北京的大部分中科院科研院所都集中在北四环,清河火车站在北五环外,军. 警机构则多在二环里的中心城区。总之是一些用来增强虚假的真实感的没有用的细节。
3. 人造金刚石的主要方法之一就是高温高压,不过关于石头的一切都是我乱想的,毕竟沙子的主要成分应该是二氧化硅,跟碳原子似乎没啥关系。
谢谢每一位读到这里的你!
虽然故事已经可以告一段落,但其实还有个想搞的番外写了一多半,争取过两天可以全部修完发出来……
and每次都很期待大家的评论🥺
【史汪】未读短信
剧版《三体》
“你迟到了很多年,我依然为你的到来而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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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淼决定给史强发短信是在一个日落。
这个日落和人类文明史上几百亿个日落一样,太阳在缓慢而苍凉地在落下,宛如一个已经经历了几百亿次衰亡的心脏,它的血缓缓地流出来,铺在天空,自远而至地透过莱卡相机的镜头到达汪淼的眼底。
然后无声地掀起了许多东西。
比如关于在巴拿马运河发生的一次寂静的屠杀,甲板上的血和船体切割平面所倒映出的霞光。
再比如史强那张招人憎嫌的脸上陡然滴落的一滴血。
那滴血从他的鼻子缓缓流下,起初只是一滴,在汪淼的手上发出闷闷的“嘀嗒”声,然后是两滴、三滴……最...
剧版《三体》
“你迟到了很多年,我依然为你的到来而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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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淼决定给史强发短信是在一个日落。
这个日落和人类文明史上几百亿个日落一样,太阳在缓慢而苍凉地在落下,宛如一个已经经历了几百亿次衰亡的心脏,它的血缓缓地流出来,铺在天空,自远而至地透过莱卡相机的镜头到达汪淼的眼底。
然后无声地掀起了许多东西。
比如关于在巴拿马运河发生的一次寂静的屠杀,甲板上的血和船体切割平面所倒映出的霞光。
再比如史强那张招人憎嫌的脸上陡然滴落的一滴血。
那滴血从他的鼻子缓缓流下,起初只是一滴,在汪淼的手上发出闷闷的“嘀嗒”声,然后是两滴、三滴……最后顺着汪淼悬在半空中的手腕滴落在地面上,汇成一滩小小的湖。
而史强那张带血的脸上却还是挂着那副傻笑。
“唉,啧,这白血病吧——”史强说,“真是怪麻烦的。”
他用自己的手背去擦血,越擦越多,汪淼捉住了他的手腕,血于是蹭在了汪淼的指尖上。
“干嘛啊。”史强看着他,“干嘛这副世界末日的表情啊。”他说完又拍拍自己的脑袋。
“哦,忘了,还真要世界末日了,哈哈哈。”史强说。
汪淼没说话。
“组织上安排我去冬眠了。”史强又说,“去未来,诶,到时候你头发花白,脸都皱得跟树皮似的,看到我还是年轻力壮可别嫉妒啊,大科学家。”
他总是这幅德性,一张嘴叭叭叭地讲个不停,在世界坍塌的时候也这么叭叭的,在他自己要轰然倒塌的时候也这么叭叭的,好像无论是人类的落日还是他自己的落日,都比不上闭嘴让他来得崩溃。
这人怎么这么能讲?汪淼想。
他倾身抱住了史强。
这个举动让史强闭嘴了一秒,也仅仅只有一秒。
“诶,血蹭你衬衫上了。”史强笑着,一只手拍拍他。
史强去冬眠那天,汪淼在实验室加班。
那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汪淼是直到史强进入冬眠快一个月才知道的。
原因是汪淼发现那台用了许多年的手机突然变得卡顿,像个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他拿着手机去维修店,师傅说是因为里面太多信息了。
汪淼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他的手机向来干净,人际来往简单,工作上的事务基本都是当面交流,或是电话,跟妻子的生活节奏也已经形成规律和共识,只有极其偶然的临时变动才会打个电话。
“但是你这手机里储存的短信多啊。”师傅说。
汪淼于是拿过手机,将短信调出来。
来自大史。
来自大史。
来自大史。
满屏幕的“大史”把他的手机挤得满满当当,顿时将他清静的手机变得吵吵嚷嚷的。
汪淼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当即就拨通了史强的电话,想兴师问罪:你看看,把我的手机闹成什么样子了。
电话信号通畅,但是无人接听。
师傅在那看了半天,看到汪淼本来生动的一张脸慢慢地沉寂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先生,还修手机不?我把你这些数据都清一清?
汪淼摇摇头:“不用了,谢谢。”
他一天之内给史强打了三次电话,早上在手机维修店一次,中午在实验室吃饭的间隙一次,最后一次在他这天外出考察结束后的黄昏。
汪淼注视着这个流血的黄昏,电话里的声音在有规律地“嘟——嘟——嘟——”,像石子落入深渊传回来的回响。
汪淼于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史强已经去冬眠了。
汪淼看着手机里那些满满当当的,来自史强的短信。
史强的短信可以说跟公事毫无关系,有情况他会给汪淼打电话,直接、粗暴,也不管是深夜还是凌晨,也不管汪淼可能在洗澡或是在实验,一次打不通就隔十分钟再打一次。
短信就不一样了,史强的短信就跟他爱吃的那家卤煮店似的,熙熙攘攘的、也没什么正经调调,字里行间都冒着市井热腾腾的粗俗气。
史强通常在蹲点的时候给汪淼发短信——这倒是不影响任务,因为史强蹲点的对象和他短信骚扰的对象都是汪淼。
“汪教授,太阳晒到屁股眼儿了,这么能睡呢?”
“汪教授,睡衣上画小熊,挺童真啊。”
“汪教授,你家阳台有朵花枯了你知道吗。”
汪淼一开始的时候觉得不胜其烦,但是出于礼貌,他还是会逐一回复:
“因为我凌晨三点才睡觉,麻烦您不要操心我的睡眠。”
“我女儿挑的,麻烦您不要操心我的睡衣。”
“前天忘了浇水,我会换的,麻烦您不要再监视我的阳台。”
史强会站在底下,那辆黑色的桑塔纳旁边,看着汪淼的回复笑得四仰八叉,笑声从楼下一直通到天上,掠过枯萎的花,继续骚扰汪淼的耳朵。
现在汪淼一条条地把这些短信往上翻,越翻越觉得离谱,离谱于这些短信居然真的多到几乎翻不完,离谱于自己居然还会跟他一来一往地互发这种毫无营养的短信,离谱于这些短信戛然而止的时候,他世界里的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落也随之悄然瓦解了。
汪淼就这样被史强扔在了一个陡然安静下来的世界,太憋屈了。
“你看看,把我闹成什么样子了,我这下找谁说理?”汪淼说。
他对着落日说完觉得不甘心,又噼里啪啦地用那台卡顿的、笨拙的手机,往史强的号码里发送了一条短信:你挤坏了我一部手机你知道吗。
手机彻底报废在一次实验。
第一座实验基座在赤道,他们做出了第一条纳米碳管缆绳,并不高,纳米丝比当年古筝计划的量多了将近六倍,汪淼在进行卫星轨道同步调试的时候,试验用的小型电梯舱在高处受到热带气流的影响发生了偏航,然后坠落。
那个试验用的电梯舱只有一个饼干盒大小,从高处往下坠落的时候在燃烧着,燃烧成一个不容小觑的金属火球,身后黑烟滚滚,接触到地面的时候产生了一场小小的爆裂,引发了赤道上一阵很小很小的末日。
末日的边缘距离汪淼只有几米,热浪席卷而来,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片擦过他的额头,空气也在他耳边爆炸出仿佛吸纳了万物生息的黑洞。
在那一瞬间,汪淼似乎被震荡包裹在了一层真空中,意识也脱离了现实的引力,很自在地、不受控地,飘散到了很多年前的某一个时刻——史强在他面前被炸弹掀倒在地的那个时刻。
当额头上的血浸透了汪淼几乎半张脸的时候,汪淼才被医护人员和实验室的学生唤回来。
碎裂的眼镜将汪淼的世界切割成了很多块,铺了半张脸的血又在他破碎的世界上盖了一层红,赤道的白光给他撕扯出一道同现实的空白地带,他在那里,看到了满脸血污的史强,龇着白花花的牙在冲他笑。
仿佛在说,嘿嘿,汪教授,你也被炸啦?感觉咋样?
“汪教授!汪教授!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周遭的人围上来急切地问着、喊着。
汪淼在担架上,抬起左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比划了一个“V”。
人是没事,需要修养两天,额头上的伤口并不算深,只是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彻底报废了。
实验室的小徒弟说大家给他买了部新手机,最新的智能手机。
“那原来手机里的一些数据能转移到新手机里吗?”汪淼问。
“通讯录吗?”小徒弟问。
“还有短信。”汪淼说。
小徒弟愣了一下,说可以是可以,就是需要点时间。
嗯,好。汪淼说,没事,我有时间等。
“短信里有什么重要数据吗?”小徒弟多嘴又问了一句。
“嗯。”汪淼点头,“重要数据,麻烦了。”
新手机过了三四天才送到汪淼手上,号码还是原来的号码,通讯录也整整齐齐,汪淼打开里面的短信,还是满满当当的“来自大史”。
手机送过来的时候李瑶正坐在病床旁给他削苹果,她把削好皮的苹果又切成整齐漂亮的块,放在果盘上像朵花,放在汪淼的床头,临走时嘱咐汪淼一定要把苹果吃了。
汪淼冲她点点头,心里却在想,当时自己切给史强的那盘苹果,不知道他到底吃了没有。
他很疲倦地靠在床头,用新手机,往大史的号码里又发送了一条短信:
“那盘苹果,你还是没吃吧?”
卤煮店在2011年关门了。
汪淼是走出这家店的最后一个客人,倒数第二个人是丁仪。
当时是深夜,这个时间的街上荒凉颓败,不远处闪烁着一个巨大的霓虹灯,上面显示着巨大的时间。
危机纪年第4年(旧历2011年)12月31日 23:38。
危机纪年四个大字在黑色的苍穹下漂浮着,从玫红变成红色,再由红色变成紫色,诡异地折射出空气里四处弥漫着的恐惧、绝望和放纵。
汪淼指着那个巨大的霓虹灯,拍拍丁仪:我还是比较喜欢旧历的算法。
丁仪手里抱着两瓶啤酒,指着身后看起来行将倒闭的卤煮店问:你就找这么个地儿庆祝?
是啊。汪淼很欢快地走进店里,很熟稔地同老板说:两份卤煮。
他选了进门的第三排,中间的那张桌子。
丁仪在他旁边坐下,两人开了酒瓶盖,碰杯。
玻璃相碰的声音在这家卤煮店里荡漾开来,伴随着老板的热锅“咕噜咕噜”的烧汤的声音。
他们灌下第一口:敬没被打倒虫子。
他们灌下第二口:敬昭然若揭的文明危机。
他们灌下第三口:敬生命的暴雨。
喝完三口之后卤煮上来了。
汪淼夹了一口放在嘴里,有些烫,雾气蒙在了他的镜片上。
“常来?”丁仪问。
汪淼嘴里嚼着肠,他的表情并不享受,但依旧嚼得慢条斯理。
“不算,偶尔。”汪淼回答。
“一个人?”丁仪又问。
“嗯。”汪淼又放了一口肠在嘴里,“偶尔也会带学生来。”
第一座太空电梯的雏型已经形成,调试成功挺过了最后一轮,数据完美、运行完美、稳定性完美,不出两年,人类将拥有第一台太空电梯。
店里老式的电视在播报一则青年学生自杀的消息,还在攻读清华物理系,这样的新闻近几年也层出不穷。
汪淼甚至送走过两个自己实验室的学生。
他上午参加完葬礼,下午继续试验,实验室的其他年轻人就像这家还在苟延残喘的卤煮店一样,平静、苍白、濒临崩溃,而汪淼却只是推一推自己老旧做派的眼镜,用有些发凉的手挨个拍一拍这些年轻人。
再撑一撑,今天结束后,我请你们去吃卤煮吧。汪淼对他的那些学生说。
其实汪淼到现在还吃不惯卤煮的味道,这个食物的气味极其冲,味道也很蛮横,滚烫热辣的汤、浓稠的酱汁味,有时还能尝到浓烈的动物皮脂的味道,再配合二锅头,几乎能麻痹汪淼惯常清淡的舌头,他想不通史强为什么这么爱吃这玩意儿。
他的学生们被味道和酒精熏得直掉眼泪,他们年轻的手抓着汪淼细瘦的胳膊,呜咽着问:“教授,我好绝望——未来、未来在哪里——汪教授……太空电梯造出来之后,人类的未来——我们的未来就能得救吗?”
“汪教授,我们冬眠吧,去冬眠吧,去未来吧——我想冬眠……”
汪淼当时想,如果是史强,能说出什么话来?他那淬毒也淬血的心肠,和抹油跑车的嘴能说出什么混账话来安慰这群绝望的年轻人?
他想不出来,他自己也是个在绝望的泥潭挣扎着的人,于是汪淼选择不说,他唯一能从史强那里学到的,就是在他们濒临崩溃的时候,带来这里,点上一份卤煮,再要一瓶二锅头,带他们来看看淹没在充满浓重世俗的烟雾中,还在谈笑的人们。
这群年轻人最终还是没有选择冬眠,也没有自杀,他们第二天照常工作,并跟汪淼说着谢谢。
“所以你为什么不冬眠?去增援未来。”丁仪问。
汪淼摇摇头,“总有人要留下来创造现在,要不然,去未来的人拿什么增援?我的价值在当下,我总要为他……他们,好好铸剑。”
他们最后走出卤煮店的时候是2011年12月31日23:57,卤煮店的老板说汪淼和丁仪是他最后两个客人,这家卤煮店要关门了,再也不开了。
他说完拉下了铁门,铁门“轰隆”关闭的时候,时间跳转到了0点。
2012年的新年到了,人类又进入了新的一轮危机纪年。
丁仪在告别他之前,跟汪淼说,“你把他的一部分活在了自己身体里。”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淡淡的,似乎在陈述一个并不太好的发现。
汪淼却觉得挺好,他不置可否,只是和丁仪挥了挥手,表示告别。
李瑶发了一段视频给他,是她和豆豆在家过元旦的视频,最后豆豆对着镜头说:爸爸早点回来,别太累。
汪淼用文字回复她:你们也早点休息。
他抬头,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很微妙的时空,这个时候,李瑶和豆豆已经熟睡,丁仪正独自坐在远去的出租车上,实验室空无一人,卤煮店的老板在铁门之后准备着新的营生,绝望的年轻人和满怀希望的年轻人都进入同一个梦想,而汪淼孤身走在苍穹下,仿佛脱离地心引力。
推动他的,只有一种强烈的、无意识的念想。
2012年1月1日,危机纪年的第5年,凌晨1点20分,汪淼独自坐在了王府井教堂前。
他在这里坐了很久,从夜空中飘荡下来的寂静和无处不在的智子凝视压在他的肩上,堵塞他的呼吸。
而这个时候的汪淼已经不会哭了,他变得更瘦削,也长了很多白头发,这些岁月和劳累带来的变化同时也在慢慢地萎缩他的泪腺。
汪淼最后拿起手机,拨通了史强的号码。
很快,对面传来空荡荡的“嘟——嘟——嘟——”的声音,汪淼等了一会儿,终于等来了那句:“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已为您转接语音信箱,请听到‘滴’声后开始留言。”
汪淼听到一声短促的“滴——”。
他举着手机,呼吸也变得苦涩,他想不通为什么,是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地时刻,让他意识到了一个令他绝望又幸福的部分真相。
“……史强。”汪淼说。
然后,他的声音就湮灭在了他轻轻颤抖的呼吸中。
史强从冬眠中被苏醒的时候,组织上将他的物品一一清点过归还给他。
其中就包括一部旧手机,诺基亚。
是旧时代的产物,跟他现在的身份很相称。
手机在漫长的时间中已经耗尽了电量,上头说可以给史强配一部现代的智能手机。
“不用。”史强拿着自己的老款诺基亚笑呵呵地说,“我这人怀旧,你就给我把电充上就行。”
“可是这个型号的手机早就停产了。”
“停产了又怎么地,你们这科技都发达成这样了,给一款老式手机充个电都不行?”
最终还是给这款诺基亚充上电了,很快。
史强看到屏幕亮起来的时候,狭窄的屏幕上不断地涌出海量的短信。
来自汪淼 纳米,怂。
来自汪淼 纳米,怂。
来自汪淼 纳米,怂。
史强心想,呵!这么能讲!
远处的太空电梯发出一阵微弱的轰鸣,史强转头去看,旁边的工作人员给他介绍说,这样的太空电梯全球有4座。
“有4座这么多?!”史强笑起来,欣喜爬满了他眼角的细纹。
他苏醒后见的第一个人是个中年的学者。
她介绍自己说是纳米碳管材料研究中心的主任,姓张,登门拜访的时候还拎了一个箱子。
“我是汪教授的学生。”她自我介绍说,她将手中的黑色箱子打开,是个电脑,屏幕上漂浮着粒子,屏幕正当中有一串下划线。
“这是汪教授的遗志。”张主任介绍说。
“什么?”史强不明白。
“就是他保留的一小部分意识数据,按照他的遗嘱,他最后的这一部分意识数据属于您。”
她接着解释了一大通关于数字生命的事,史强很勉强地从她那些晦涩难懂的术语中提出了几个信息:
汪淼保留了自己的一部分,还“活”在这台加密的电脑里。
“数据经过严格的加密,密码是8位数字,汪教授说,如果是您的话,应该能解出来。”
史强心疑这是否算一个任务。
他现在对跟汪淼有关的8个数字一点儿方向都没有。
张主任审视着这个来自旧时代的警官——穿着发皱的夹克衫,头发乱翘着,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就夹上了香烟的手,以及手臂上的一些疤痕。
她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同年轻时的汪教授站在一起的画面,像一副不大高明的拼接画。
“史警官。”张主任说,“您知道,汪教授在走之前,去看过您吗?”
史强后来去看了监控。
进入冬眠的人不能随意探望,汪淼也没有任何的特权,上层基于汪淼德高望重的身份以及对他的敬重,特许他能够在门口看一眼。
并且要在基地人员的全程陪同和监控下进行。
史强说这群人多少有点毛病,“你这么个老头,还能干啥啊?腿都走不了只能坐轮椅了,还要全程监控和跟随。”
他是对着监控里的汪淼说,仿佛是在聊天。
监控里的汪淼应该将近一百了,史强看不到汪淼的正脸,只能看到满头的白发,整个身子陷在巨大的黑色风衣和黑色轮椅里,放在轮椅操控柄上的手也干枯如树皮,上面匍伏着一些衰老的筋脉。
“你这人吧,老都老了,一身黑居然还是挺帅。”史强那闲不住的嘴巴又说。
汪淼的动作很慢,他在基地人员的陪同下,坐在了自己这台冬眠仓旁边。
其实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只能勉强看到一张脸。
史强看到自己在熟睡着,对汪淼的到来一无所知,对他们即将的永别也一无所知。
汪淼来到他身边,很缓慢地抬起那只干枯的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比了一个老树杈似的“V”。
这就是他来探望的全部了。
张主任带来的电脑上,8个密码位还空荡荡地悬在屏幕中间。
史强搜索了关于汪淼的全部。
网络上对他的记载、报道有很多,包括他的生平、制造太空电梯的全过程、他的家庭、他的寿终正寝。
“挺好的,哥白尼咯!”史强说。
资料上盛赞汪淼做出的贡献和其不怕死的科研精神。
“在试验第一座太空电梯雏型的时候,由于热带气流的影响,试验用的微型电梯舱坠落,引发小型的爆炸事故,汪淼教授在现场,遭遇了爆炸,万幸的是抢救及时……”
人工语音很甜美地介绍汪淼命悬一线的经历,史强看到现场有人拍摄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汪淼还很年轻,可惜半张脸都盖着血,史强没法看清他的脸,只能看清汪淼那只流着血的手,悬在半空,食指和中指伸着,比出一个“V”。
史强盯着那张现场的照片看了良久,才缓缓地吐出一句:“……收到。”
他开始翻看汪淼发给他的短信。
史强印象里,汪淼这人话少,是个闷葫芦,非得敲他一下才乐意发出一两声简短的声儿。
偏偏人又轴得很,有敲必回。
史强那时候在车里玩累了贪吃蛇,就突发奇想地用发短信去逗他,结果这小傻子居然这么好逗,他发一句,汪淼客客气气回复一句,他发一句,汪淼再客客气气回复一句,字里行间都是不胜其烦,却每条都回。
太逗了,史强想。
他的爱好就从贪吃蛇变成了给汪淼发短信。
他没想到,后来冬眠了,汪淼这么个不爱讲话的人,居然能一个人给他发这么多短信。
“怎么还变话唠了?”史强对着手机嘀咕着。
他从最早的一条开始读,立刻就看到了汪淼那句诘问:
你挤坏了我一部手机你知道吗。
“我的错我的错,汪大教授。”史强笑呵呵地用声音回复汪淼两百多年前的信息。
那盘苹果,你还是没吃吧?
“吃了!怎么没吃?!你大科学家削的纳米苹果我哪敢不吃,我都吃光了!”史强甚至觉得有点委屈。
一条条,全是类似的琐事儿:
豆豆小学毕业了,她说要当物理学家。
“挺好的嘛,我看这丫头比你机灵。”
我还是吃不惯这个卤煮味。
“真没品味,吃不惯就别吃呗,非给自己找不痛快干嘛呀?”
史强有问必答,即使这些答复晚了两百多年。
他和两百多年前的汪淼从清晨一直聊到黄昏,却始终想不到汪淼留下的8位数字的密码线索。
张主任邀请史强参观太空电梯。
史强问,“这玩意儿是不是跟坐‘跳楼机’似的?”
“跳楼机?”
“就是游乐场里那个,一根柱子绑着好几个座位,一下蹿上去跟蹿天猴儿似的,又一下降下来模拟自由落体。”史强比划着,看到眼前张主任迷惘的表情,不可思议地问,“你不会不知道游乐场是什么吧?”
张主任果然摇摇头,说不知道。
史强摸摸鼻子:得。
他在直升机上向外看,张主任介绍说电梯的基底在赤道地带,有些在海里,有些在荒原上,他们今天参观的这一座是自几内亚地区出发的。
史强看到银色的缆绳连接深不见底的虚无苍穹和无垠的荒原,纳米碳管组成的缆绳在日光下泛着银光,远远看去像几根随风摇曳的细弦。
古筝计划之前,汪淼曾经在烟雾缭绕的卤煮店里同他描述过太空电梯的蓝图,他说得眉飞色舞,在喷薄着的白色的烟火中显得生气勃勃,他说纳米材料虽然很纤细,但是稳定性很高云云,史强听不懂这些令他头疼的名词,一边心想《十万个为什么》到底还是买浅了,另一边注视着汪淼纤细的、上下挥舞着的双手。
史强在想着,这双白净的、纤细的、文弱的双手,所制造出的纳米材料是否能轻而易举地完成一场无声的屠杀。
古筝计划之后,汪淼恢复了以往的沉默,他坐在史强身边沉默地喝着酒,史强想,那时候汪淼肯定恨死他了吧。
但是汪淼却说,“史强,我能给你打造一把比‘飞刃’更坚固的利器。”
微醺的汪淼搭着史强的肩膀,在热气翻腾的卤煮店,眼神牢牢地锁住史强,一字一句地说,“我留下来,当你的铸剑师,史强,你放心去未来。”
史强将他的眼镜摘下来,汪淼的眼睛清澈如湖,底下却藏着一片深海。
这就是汪淼,清澈而冷静地缓缓淌过末日的地狱。
两百年前的史强,和两百年后看着太空电梯的史强,同样想着。
“那么,汪教授的遗物,有头绪了吗?”张主任问。
史强花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张主任问的是那台储存着汪淼意识数据的加密电脑。
8位数的密码。
“汪淼是留了什么小金库吗?还是留了什么机密数据,这么想知道。”史强问。
张主任摆摆手,“误会了,史警官。”她沧桑平和的脸上很罕见地流露出感激的神色,“汪教授在给过我很大的鼓舞,如果没有汪教授,我恐怕早就自杀了。”
“汪教授说自己这辈子只有一个遗憾,就在那台电脑里。”张主任很真诚地说,“史警官,只有您能帮他完成。”
史强再次搜索了汪淼的资料。
关于汪淼去世的消息——现有的资料显示——曾经引起过一阵不小的轰动,他曾经住过的筒子楼、实验室,以及据他的学生说他生前最喜欢去的一家卤煮店旧址,一路上都摆满了鲜花。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有关汪淼的部分遗嘱被公开了,其中提到了他保留了部分生命数据,采用了极其复杂的加密方式,有专家提出是否尝试进行破解,被相关负责人回绝了。
汪淼在遗嘱中说,他没有藏匿任何有关技术的秘密,只有他个人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遗憾,需要在未来等他的好友史强苏醒后完成。
“可是汪教授一生功成名就、家庭幸福、子孙满堂、福泽万世,怎么会有遗憾呢?”专家说。
“怎么不会有?”负责人反问,“相比起来,我更相信汪教授留有遗憾,而不是藏匿了什么技术机要。”
史强去买烟,这是危机纪年205年,为了服务于他们这种旧时代来的时间移民,专门划了一些街区售卖自2009年开始的零碎货物,但物资十分稀缺,有些抽惯的牌子已经找不到了,史强只能退而求其次。
他点燃苏醒后的第一根烟,喷出一口白雾,白色的呛人烟雾在他眼前烟消云散,像是他错过的地球的这两百年。
烟酒店的对面开着一家花店,花不是很多,史强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买了一束蓝色的花。
店主是个姑娘,告诉史强说,这是飞燕草,象征清明、正义和自由。
史强点点头,他其实并不在乎这个花叫什么,花语是什么,他只是突然想起,汪淼曾经穿过一件同样颜色的衬衫,在夜色里走向他,拎着公文包,脚步轻快,意气风发。
“多少钱?”史强掏出钱包。
姑娘有些为难地看着他,说先生,我们现在没有多少纸币了,我没钱找您。
“那你们通常怎么结账?”
“我们用电子码付款。”
“那我只有现金,你就别找了行不行?”
“但是这不符合规定。”
“小姑娘这么轴呢。”史强笑笑,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在她眼前晃,“看见没,我这老年机,破烂儿,刷不出什么电子码。”
小姑娘很熟练地拿了一台很轻薄的笔记本出来,她说可以帮史强往老年机里加载一些程序,能进行小金额的电子交易。
史强失笑,“……你们卖花的都这样吗?”
“先生,我刚从北京航天航空的电子信息专业毕业。”
“哟,小科学家啊!”史强咧开嘴,呲出大牙花子,“行吧,你帮我加载,我说你们科学家呀,都……”他又想到汪淼,一开始也这么一板一眼地,皱起眉告诉他楼道里不能抽烟的模样。
“都挺有意思。”史强说,“挺可爱。”
小姑娘这边电脑上开始跑史强手机里的信息数据。
“先生。”小姑娘很惊奇似的轻声说,“您手机里有一条语音信息,来自2012年。”
史强拎着小小一束飞燕草,走到王府井教堂。
王府井教堂还在,作为古文化建筑一直被保留着,但是周围已经被拆空,绿化带、长椅这些都不复存在了,史强觉得自己走入了一座旧城形销骨立的遗体中,遗体的内脏已经被掏空,教堂像是被风干的骨架支棱在那里,顶上是黑色的、深不见底的宇宙。
汪淼偶尔会跟他科普,不同恒星的光到达地球的时间并不一样,他指着头顶的穹庐,说这是个很神奇的地方,不同的星系、不同年龄的恒星发出的光,这些光承载了不同星球的文明,经历了不同的岁月,到达这里,同时被我们看到。
“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只万幸的虫子,能在同一时刻拥有现在和数不胜数的古老又灿烂的过去。”汪淼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他盛赞的那些恒星的光都在他的眼睛里。
史强说自己从不抬头看天,他抬头的话犯人就要跑,但是在此时此刻,史强觉得汪淼的话,以及说这句话的汪淼,在他记忆里都十分动人,以至于史强罕见地,想把脑袋扬起来,去承受这样巨大而灿烂的幸运。
与此同时,他把手机里的语音信箱调出来,放在耳边。
来自两百多年前的声音通过听筒传到他耳朵里。
先是绵长而缓慢的呼吸。
再是带着苦涩的喘气。
汪淼的一呼一吸像个倒计时,宣告着他内心即将喷涌而出的东西。
这漫长的倒计时的尽头是汪淼带着轻微颤抖的声音:
“……史强。”
这声宛如蝴蝶扇翼的声音,穿越了两百年,在史强身体里掀起了一阵海啸。
他似乎知道了那8位数字密码。
“核验基因信息中……”
“校对基因信息中……”
“校对完成,史强,请输入密码。”
1-0-1-8-4-4-0-0.
“密码正确。”
这是一切的起始——他们同步的开端。
电脑里显示了一则口令,以及一个坐标信息。
史强带着电脑,顺着这个坐标,找到了一家小型的研究所,研究所像个方方正正的象牙墓碑,一个披着白大褂的年轻人接待了他,他说这里是遗言博物馆,提供生命数据的储存、上传、共享和销毁服务。
“不算合法,但也不算不合法。”年轻人同史强解释。
汪淼的数据需要对应的接口,结合领取者的基因信息和死者的秘密口令才能进行解码对接。
年轻人让史强进入一个类似睡眠舱的胶囊中,胶囊内的座椅上遍布着感应器,触感像一块巨大的果冻。
“史强先生,我们需要声明的是,汪教授设置的程序是‘阅后即毁’,一旦开启,就意味着数据销毁程序也会同步开启,请问是否现在开启?”
“开吧开吧。”史强陷落在果冻一样的座椅里回答说。
睡眠舱关闭之后,史强的世界黑了一秒,好像自己变成一团数据被关机、拽入线路,然后风声、温凉的空气以及视觉又一同被重启。
他眼前是一片落日,落日下是年轻的汪淼,他坐在一棵树下,完全是史强记忆里的样子:瘦削、文弱、挺直。
“我有次来这里考察,发现这里的黄昏很美,所以想带你来看看,这件事我想了七十年,等了一百三十年。”汪淼说,“现在好了,你来了,史强,我能说再见了。”
END
【初代光】Mr.Hades(05)
**关于某白毛角色的描写含有大量6.0四字地图游玩后个人观点,注意剧透及理解偏正**
**6.0…咋说呢。不说了吧。毕竟我是同人作者,同人作者就是要延展原作…**
回忆篇02:Fantasy——“幻想”:一旦孩子们学会说话,开始问父母自己从哪里来时,就会被灌输一堆譬如从大白菜里长出来的、鹳鸟送来的之类的鬼话。上了幼儿园,他们就会学习一种神奇的世界观,老师告诉他们,世界上有很多天使,充满奇迹。直到高中,所有学校里依然有宗教课的设置。与此同时,学校还教授一系列相同性质的文学和哲学:荷马笔下的众神、苏格拉底口中的守护神、柏拉...
**关于某白毛角色的描写含有大量6.0四字地图游玩后个人观点,注意剧透及理解偏正**
**6.0…咋说呢。不说了吧。毕竟我是同人作者,同人作者就是要延展原作…**
回忆篇02:Fantasy——“幻想”:一旦孩子们学会说话,开始问父母自己从哪里来时,就会被灌输一堆譬如从大白菜里长出来的、鹳鸟送来的之类的鬼话。上了幼儿园,他们就会学习一种神奇的世界观,老师告诉他们,世界上有很多天使,充满奇迹。直到高中,所有学校里依然有宗教课的设置。与此同时,学校还教授一系列相同性质的文学和哲学:荷马笔下的众神、苏格拉底口中的守护神、柏拉图的思想、亚里士多德的玄学、但丁《神曲》描述的往生者王国、黑格尔与克罗齐的空想,还有尼采的名言“世界上不存在事实,只存在诠释”……当他们长大,早已习惯这些蠢话,轻易就成了愚蠢的政治或宗教鼓吹者的猎物时,也许会很惊讶吧?
什么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生与死的狭间?是星海此端与尽头绵延无尽的时间?是季节与昼夜、是北风跟秋风…是火车站台上你情人的一眼吗?光觉得这些通通算不上什么。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就该是爱梅特赛尔克的桌子、老古板的作息时间跟光的晚餐:他长叹一口气,脑袋里于里昂热写给穆恩布瑞达的情诗跟他手里不知道从哪抓来的书一起掉落,前者从头脑掉进空空如也的胃里,后者则直接砸在他脸上、图书室堆放资料的长桌从房间入口一直延伸到最内层的柜子前,陈旧晦涩的古代语和以太学书籍被从头堆到尾,天窗投进的光线照得文献封皮上烟尘弥漫,就像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河流汇聚在某处,再一直蜿蜒到房间的主人手边,窗外的大半边天空都盖着青白色的月亮,光挺好奇这些血族用魔力打造给自己的景致究竟有何含义,但哈迪斯罕见地惜字如金,连半句话都不想跟他解释。
哈迪斯倒是可以不眠不休地持续工作,他有他自己补充体力的方式,再说血族本就很少需要按照规定的时间进食、而在他结束一时兴起的资料整理工作之前,这家伙是绝不会分出多余的精神来命令他的使魔们给光准备食物的。
另一方面,光实在也不太敢在这座推开门不定会出现什么的城堡里乱窜,他只能乖乖待在哈迪斯身边,从坐着到躺着,四脚朝天把自己堆在桌面一角,动作就像只烤糊了的鳕鱼,光为这个奇怪的譬喻舔了舔嘴唇。长桌另一端的哈迪斯瞥了他一眼,冷冰冰地说,如果敢把口水留在我书房的桌子上,那我现在就杀了你。
这不公平!光有气无力地抱怨。我是人,我得吃饭,不吃饭就会死,况且我还是病人——哈迪斯,你这家伙是不是从来都不长教训啊。
——旧纸张被抖得啪啪作响,上面的文字以某种奇怪的方式拆开又聚合,再主动飞停到应该停留的地方。哈迪斯曾经大发慈悲地为光解释过古代文字表意的方式,和现代语不同,古文字跟保存它的介质绑定存在,媒介上的字符数量与笔画固定,植入魔力就可以驱动其重组或是重新分类……这些复杂的讲述太无聊了,光也不知道哈迪斯为什么非要教他这些,青年打个大大的哈欠,枕在哈迪斯手臂边点头称是,这样的态度毫无疑问惹恼了他伟大的主人,第二天一早,光睡醒后打了个巨大的喷嚏,茫然中发现身底不是柔软的床垫而是客厅里的沙发,哈迪斯就这么把他晾在这儿——晾了一整个晚上,并顺理成章地让只穿睡衣的光在阴冷的大厅里成功患上感冒。使魔们端来的药看着闻着吃着都很奇怪,哈迪斯却坚持这些暗紫色的黑暗液体绝对有效,介于在萨雷安接受治疗的经历,光对药物这种东西的接受度很高,更何况他还是很识时务的:既然哈迪斯都打算亲自喂他,要是现在拒绝这家伙的话,不知道幼稚的吸血鬼又会干出什么折腾他的破事儿来。
你看上去不像是那种身体孱弱的类型。哈迪斯坐在他身边,看着光皱着眉把那碗东西一点点喝完,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自然地攥起来。光用眼角瞥了一眼,过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这家伙可能是在道歉,他抬起头眨了眨眼。
“哇。你们吸血鬼可以这么礼貌的吗?——你可以的吗?”
“你在说什么鬼话。如果你在仪式之前死了,那困扰的只会是我,毕竟你根本不需要负责死后的事情。”
那可未必。光轻哼一声,他想,不是说人类有灵魂吗?万一我死掉之后灵魂循环转世个几轮再跳到你面前给你一枪怎么办,未来的事才是谁都说不好呢。
“我之前身体很好的——能在库尔扎斯西部高地的雪洞里待上一整晚,不知道为什么在你家只是睡了一晚上客厅就感冒了,哦……哈迪斯,你不用担心我。再说,人类也不会因为感冒就死了的,你之前不也做过人类吗?你家真的有点太冷了,不过你似乎感觉不到什么。”
“.……那可是很北面的地方。为什么会闲着没事做跑去那里?找死吗?”
“帮一个朋友解决点小问题,毕竟我是无业游民嘛,跟你这种大哲学家可不一样。”
光看着他的脸笑起来,蓝眼睛亮晶晶的,哈迪斯却把脸别过去,垂下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感情。他的手不多时就被光微烫的手攥住,血族本就紧皱的眉宇猛地跳了一下,他下意识抽手想要挣脱,人类的力气却出奇地大——哈迪斯主动停止了这个动作,任由光把他的手掌拉到脸颊旁边,边磨蹭边发出低沉而满足的喟叹声。哈迪斯的手很冷,搂起来就像那些冰凉的宝石扣子或是银器,光想起他浸泡在温水里的指尖,哈迪斯在每天夜里抚摸他之前似乎都会先沐浴或是用魔力改变自己的体温,那种令人感到异样而不适的寒意往往是在光陷入沉眠之后才隐隐约约开始缠绕在他身上的,冰冷……潮湿又光滑,伴随着某种诡异粘腻的触感缠绕在他的大腿和腰腹上,第二天清早他向哈迪斯提起这件事,却总是被对方草草带过,光从来没放弃过向哈迪斯打听出些什么,他可不想在自己睡着的时候就被做了什么奇怪的改造之类的。
他明明只把人类当做消耗品和碎片,但还是出人意料地保存着基本的礼貌心态啊。光想。
不过平心而论,哈迪斯的生活方式的确太过无趣了。无论作为家具、家庭宠物、客人或者到了什么时间就要直接撕票的被绑架人质,若要光来评价哈迪斯的生活方式,那只能是大多数时候沉闷无聊、极少数时间甚至糟糕透顶,如此断言的依据自然是光自己的旅行经历、他从未见过像哈迪斯这么沉闷严肃的类人型生物,在光自己过去的旅途中,他曾经见过很多与平原人族不一样的种族,比如说一些生活在特殊环境、身为人类却已经不具有人类外表的少数民族,高挑美丽的精灵,会用恶作剧把他困在树上三四天的妖精、繁花公馆里的仙子,长着耳朵尾巴的兽人以及精通工艺与商业的矮人,这些前魔法时代的遗留物种也许并非人人都能创造出多么辉煌的文明,但起码也算是饱含生机,过着沐浴天光,生活在节庆与迁徙中的活跃生活,生命活着就要进食,要有感情,要与自己的家人和朋友相处,还要面对生老病死等等一系列过程,每一天睁开眼睛都得面对未知的一切,否则也就不能被称之为是“活着”,然而这些在光看来无比重要的过程在哈迪斯身上却被大量地削减——或者说干脆没有吧。光拨弄着自己的手指:哈迪斯每天都做些什么呢?他既不会受伤也不死掉,更遑论衰老,他每天似乎都留在自己的城堡里,整理文献,整理文献,整理文献,读书读书还是读书,再不然就是长久性地在书房那面黑色的玻璃墙面前发呆,哈迪斯倒确实能算得上是个很有人际的人,毕竟他有不少信件往来,虽然光只见过他的一位朋友——总是上门拜访,面貌明媚而美丽的那一位,他看上去跟哈迪斯简直就像来自于两个物种、尽管哈迪斯警告过光很多次不许跟他说话,但光还是更喜欢希斯拉德一些——这是他的名字。
希斯拉德是个很有趣的人。他把名字藏在饼干里,只要吃到正确的那一块就能够得到他的真名,其他的则装着一句笑话或是古代人的谜语,读起来很像于里昂热写的那些预言诗,就比如什么“一块浮冰顺着河流飘下,点亮草地,点燃雪花,消融在土地里”——谜题的答案是太阳,希斯拉德很喜欢描绘此类意象的词句,尽管他上一次见到太阳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不过,能够体面而开朗地面对夜晚,这始终都是一种值得敬重且有情怀的作为。
“实际上,作为真正的太古魔导术的使用者,真名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还是很重要的。”希斯拉德笑着将一块饼干扔进嘴里,在见到希斯拉德之前,光一直以为吸血鬼是没法吃人类吃的食物的,结果对方却笑呵呵地告诉他说虽然不能汲取其中的营养,但照样可以正常的消化和进食,唉~但是某些人的确不懂享受嘛。不会玩又刻板,活该没人喜欢。“真名可以用来呼唤我们,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在心里不断默念对方的名字,对方就能听见你的声音,除此之外,真名还可以用来调动魔力,比如说——”
“‘戒律王佐迪亚克之民,爱梅特赛尔克席的继位者,秉承最古魔导士之血的完全真人哈迪斯’。”
光眨了眨眼,一大串名词像倒豆子一样从他的嘴里蹦出来。
希斯拉德笑得躺倒在沙发上,他还是第一次听见哈迪斯的真名和仪式名被用这么搞笑的方式直接说出来。一只五指细长、骨节分明的手从两人头顶上方探出,准确地抓住了光的手腕。光和希斯拉德的笑僵在脸上。那只重重攥在光手腕上的手翻转了一下,抚摸着光的手腕里侧,哈迪斯低下头,舌尖从掌面上一掠而过,可怜的人类下意识打了个寒噤;希斯拉德就没那么好运了,他被从座位上直接拎着后颈提起来一段——光觉得哈迪斯之所以能做到如此,大概只是因为希斯拉德根本没打算反抗,被拎起来教训一通的紫发先生很快就被放下来,哈迪斯还要去忙他自己的事情。
“哎呀…行色匆匆的。他最近在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好像忽然开始整理自己的资料了,把什么以太学和古代魔术学的旧文献都翻出来分类…搞得房间里很多灰,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想把自己的学习成果全部推翻重做了。”
….推不推翻不好说,从头教育倒确实有点可能。希斯拉德轻轻嘀咕起来,他的话光没有听清,因为希斯拉德很快就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块饼干、“好啦~我们不说这个——他走远没有?….偷偷告诉你哦,哈迪斯他之前其实去过很多地方,在他年轻的时候,大部分空闲时间都用来旅行,呵呵,连我都很少见到他停下来的样子呢。唔,而且他在旅行过程中似乎帮过不少人,大家都很乐于称赞他的学识和品德……啊,对了,光不知道这个。在我们的族群中,被选择为某个特殊席位的候选人需要纯正的血统和其他人的举荐,包括前代的推荐和一些民间声音,在后者这方面,哈迪斯一直都做的挺不错的。”
“.……他看上去可不像那种冒险家……”——光下意识朝自己身后看了一眼,他们聊天中的画面在他脑袋里被分成两个部分,左半边是那些又长又黑的走廊,紧闭起来的房门,书房里陈旧而闷沉的空气和堆满整个房间的资料,哈迪斯孤身一人坐在那些沉淀下来的时间深处,既不言语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右半边则是人声喧闹的城镇和户外美丽的森林,镇上的房子是白墙面红房顶,阳光洒落在每一片叶子上,清澈的溪水里有鱼,水面反射着粼粼波光,森林与城镇之间由铺着碎砂石的林荫小路连通,年轻的少男少女们在集市上约会,顺着小径跑来溪边——这是光在旅行中最常见到的那一种小城镇,也是大多数人眼中冒险家们最好的落脚点,他自己偶尔会出现在镇上的酒馆里,或者某户借住的人家窗边,披着毛编的旧外套,里面是亚麻衬衫,薄薄的布料很难阻挡阳光带来的热意,即使是在这片大陆的最北端……
阿尔菲诺曾经询问过光喜欢旅行的缘故,毕竟在他所知的那些冒险家中,很大一部分人是出于生计而不得不四处行走,另外一部分则是为了收获更高的名誉或是追求某种道性,唯有像光这样、似乎仅仅只是在享受旅途的行客,连他自己都是第一次见到。光边在纸上涂涂画画、试图把自己的旅行手记填满边告诉他,这是为了“活着的感觉”——活着的感觉,存在的感觉。用自己的双脚丈量大地,见证时间如何改变已知和未知之间的界限,在探索中慢慢等待自己的结局…好吧,也许留在你们的知识之都,好好学习某一门学科也能做到这一点,不过,我总希望能更加接近那些带来改变也去改变的东西,而不仅仅是通过书本或者别的什么媒介。
——光很努力地想要将二者结合起来,但两幅画面之间的分割线却如此固执地挡在他眼前,希斯拉德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盯着桌上的饼干盒子看了一会,不紧不慢地从里面拈出一块来掐在指尖,慢慢转着圈:“在我们的首都,由古代魔力所构建的异界之城亚马乌罗提里,带领族群的十三位领袖都有着各自重要的职责,他们中有些人保存着重要的概念,有些人寻求与新世界共同存在的方式,有些人行走四方、哈迪斯所被选中继承的爱梅特赛尔克席则是魔力界的观察与维系者。没错,即使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原初魔力界的物种——也就是舍弃了肉身的我们、我们需要比人类更加谨慎地遵循与星球之理之间的关系,定期修缮、合理驾驭沟通魔力界的桥梁。
你瞧,我和哈迪斯的眼睛——如果你见到过我们的其他同族就会发现,我和哈迪斯的眼睛跟大家都很不一样,这是只出现在少数人身上的某种特殊天赋,通过这双眼睛,我们能够看到灵魂的颜色甚至是更深刻的本质,所谓天赋…正是活着履行责任,而后回归虚无之所,完成职责而后死去,对你们人类来说也许是个很奇怪的命题,但对我们而言一点都不意外。首先,这个世界既然有了生,那么就一定需要死..其次,对于无限接近于永恒的我们来说,死亡带来的完结同样是圆满而珍贵的命运。在我们都只是做学生的年纪的时候,元老会最开始选择的人是我,不过我嘛——哎呀,一方面我并不是个适合承担责任的人,另一方面,虽然我确实有一双好眼睛,但在调动力量这点上,与天生被魔力所恩宠的高材生可不一样!”
“然后呢?”——光眨眨眼睛。他不知道希斯拉德说的这些是多久之前的事情,反正——肯定很久。大概久到他甚至没有出生,因此由光来刨根问底未免显得有些太多管闲事了,可是他想知道——关于哈迪斯的那些事情….没错。他得知道,他就是想知道。这没什么的,就像他探索旅程中的每一个好奇的问题一样。
“毕竟只是提名而已嘛。话说我本来就对这个位置不怎么感兴趣,也怎么想放弃自己的名字…啊,没什么。我想想哦,大概就在我们……结束学生生涯的前一两百——啊、呃,一两年内的样子吧!其实也就是最近的事情,哈迪斯向前任爱梅特赛尔克提交了一份魔力界观测内容的论文,这篇文章让前任亲王选中了他,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啦。我是不知道他在旅行的过程中都见到了些什么啦。不过,也许是什么强烈的见识让他人为自己必须去作出改变——嗯~亲自行动,亲身感受而后制定目标,确实是他的风格。”
“所谓的仪式和祭品又是什么?”
光压低声音,希斯拉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把那块饼干塞进他手里。
“就是你们人类所理解的那种。”青年的声音不紧不慢。“谋杀啦,血腥传说啦,还有所有你能想得到的坏事,在我们的文化中,这意味着接纳与断绝,就像我们自身的生死一样,不过,光,你是不会死掉的。”
希斯拉德眨了眨眼睛,拍了拍光的手背。他告诉光由本人来亲自照顾祭品原本就是不符合传统的,更别说是继任仪式的祭品,哈迪斯没有护食的习惯也很少改变规则,如果这家伙忽然这样做了,那么——他的后半截话没有说完,时钟敲响三下,希斯拉德永远带着笑意和玩乐的温和嗓音戛然而止,他匆匆道了声抱歉后就在一阵光线中化作雾气离开,留下光坐在那抓着那块饼干,光把它掰开,里面同样有一张字条。
Lovecomes from ignorance.
光皱了皱眉,他将字条背面的说明慢慢念诵出来。
“事实上,在精灵族们多用譬喻的古代通用语中,此言意味着‘一见钟情’。”
光最后还是没有把那张字条丢掉,他仅仅是觉得有趣,外加那么一点点的心虚、光打赌哈迪斯肯定没看见这张小纸条,也绝对没听见他跟希斯拉德之间的谈话,否则自己现在就不会坐在这,他可能会被城堡里的怪物先生变成一篮子小熊饼干或者苹果派,摆在任意地方,被随便什么人掰碎了之后塞进嘴里——就像他面前摆着的这篮一样。光一直没告诉哈迪斯自己有颗蛀牙,就在左半颊的最内侧,虫洞是最近才出现的,可能吃惯了土豆干粮和生冷肉类的牙齿天生不适合哈迪斯为他提供的那些精美又甜蜜的料理、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会等到牙痛得睡不着了才告诉我?哈迪斯把扣在他下颌上的手松开,他抓得太用力了,光觉得自己的整张脸都又酸又痛,他张了张嘴,顺便把自己快要被抓歪了的下巴正回来。
“说实话吧。”
“?”
“说实话,你究竟吃了多少甜食?”
但是糖很贵啊!平时又没什么机会能吃到!路费也贵的离谱,你知道萨雷安新兴科技的传送费需要多少钱吗…光在心里大声抱怨,实际上却低眉顺眼地戳了戳哈迪斯的手背——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哈迪斯没理他。光把手收回来。哈迪斯的眉头幅度很小地挑了挑。
“我又不是医生,也说不好,但如果你只是想止痛的话——”
“‘只是’??”
“不然呢?难道要我治好你?还是像个没用的单亲爸爸一样带你出去看牙医,搞清楚你的立场,食物,而且你现在已经二十多岁了!…或者我现在就把你的头摘下来换成其他什么物种,放心,不痛的。你喜欢蛤蟆还是猪?”
不用了。谢谢。光有些麻木地转过身去。我要去找希斯拉德,他肯定有办法。
他会问都不问就把你的头换成青蛙。
他不会。
你爱信不信。……唉。过来吧,把你那张蠢脸凑过来,我想想办法。虽然我不可能带你出去看医生,也没什么有效治疗的手段……看什么看,你知道我已经多久没有肉体了吗?但是我知道一位精于此道的长辈,等她回来我带你去看看。
哦,哈迪斯……
光差点就要被感动到了。他睁着那双蓝澄澄的大眼睛坐在哈迪斯旁边,一直盯着他的侧脸,直到对方强行把他的脑袋摁进枕头里,吸血鬼先生给出的理由也很简单,他可不想自己晋升仪式的晚餐身上有什么缺陷,最重要的是,被主人提供的零食喂到蛀牙太丢人了。
她还要多久才回来?
光问。哈迪斯冰凉的手指抵在他嘴里,凉意从指尖蔓延出来,痛觉正在慢慢减弱最后消失,哈迪斯看上去满脸不高兴,他说这都未必,也许是明天,也许二十年,如果你想听实话,那么大约需要半个多月,她最近弄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而且向委员会提交了…这跟你没什么关系。反正牙痛又不死人。
“呸呸。什么要死要活的,我说,你不如还是带我出去看医生算了,正好我——”
“不可能。”
“?!干嘛啊!……我真的得出去,呃,或者我们可以写个契约,或者协定什么的,我保证我会回来,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跟我一起..”
“把你放出去已经够危险了,你竟然还想叫我跟着你?”
“拜托……”
光很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哈迪斯背脊一僵。从眼尾的余光中他能很轻易地看到那个人类的状态,灵魂中代表喜悦的颜色迅速消退,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耷拉了下来。
“求你了哈迪斯——”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你究竟想做什么?如果你是对外面发生的事情感兴趣,那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外边什么大事都没有,也没人在找你,别再缠着我了。”
“Hmm……你都没问过我为什么出现在这边。你看,我显然不是当地人诶,而且也不是一开始就跟着萨雷安贤人们的使节团,你现在想问吗?”
“凭什么?”哈迪斯反问。“我为什么要知道?傻瓜出现在哪里都是很有理由的。”
唉……还真是个很有这家伙气质的标准答案。
光撇了撇嘴。他有点困了,干脆直接仰面躺倒在床上,抱着被子把自己摊得平平,哈迪斯看了他一眼,跟着躺在他身边,哈迪斯这次既没有抱他也没有亲吻他,更没从任何应该或是不应该的部位开始抚摸他,他们只是单纯地躺在一起,就像在星月清晰的夜里一起躺在郊外的草地里,哈迪斯抬起手打了个响指,漆黑的床幔垂下来,这下光只能在一片黑暗中隐约看见对方金色的眼睛——不知道在哈迪斯眼中是否如此,不过,他们有魔力,而且能够在夜间看清猎物或是敌人——光清了清嗓子,他换了个端正些的睡姿,双手有些紧张地交叠在胸前。
果不其然,哈迪斯不一会就发话了。
“你其实更想去睡地下室里的那些棺材?”
“..你干嘛不说我是打算引起你的注意力呢?”
好吧,好吧。光听见黑暗里的那个声音靠近了些,寒冷的气息吹在他耳边。
那好吧——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就知道你还是要问。”光在枕头上动了动脑袋,“我是从伊尔萨巴德到这来的——你肯定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因为在萨雷安遇到了熟悉的朋友,所以才跟他们一起过来,我来这的原因是我的老师——在我以前住在教会孤儿院的时候她曾经稍微照顾过我——邀请我来替代她做一份新的工作,跟冒险者类似,到处走走..解决问题什么的,能得到新的旅程还有很多报酬,所以就决定过来了。”
“你走了很远。”
“是很远,不过毕竟有很多朋友——我很喜欢我的朋友们。这些话我是不会对他们说的。我不好意思。”
“我不关心你的人际。反正它们日后都会变得毫无意义,当你所经历的时间足够漫长,感情就会被稀释至近乎于无,就像一滴墨水落进湖里——说说伊尔萨巴德吧。那个地方还是很冷?”
“很冷。”光闭上眼睛,声音已经近乎于喃喃自语,冰凉的气息打在他颈侧。“至少对于人类来说是很冷的。哈迪斯,希斯拉德说你去过很多地方,那么你也去过伊尔萨巴德吗?”
这话刚一问出口他就后悔了。哈迪斯既然告诉了他“很冷”,那就说明他确实曾经出于某种理由、为了某种目的而前行至此,光在等着他开口嘲讽自己,哈迪斯却忽然陷入了某种微妙的沉默之中,眼神投向漆黑的天顶,像是在回忆什么,连呼吸都慢慢放缓,光没有说话,他强迫自己不要被倦意分神,强打起精神来等着哈迪斯继续向下说。
人类会为肉体的疼痛和知觉感到痛苦,对吗?
“这不好说。”光迷迷糊糊地说。“对也不对。一方面,人类会生病,会死,一点小小的疼痛就会困扰我们大半天,你也看到了,什么牙痛啊……小磕小碰之类的,或是更严重一些,你也知道,这片土地很少有完整和平的时候,人们会在战争中受伤或者死去,除了身体上的疼痛,还有心灵上的,而我们的医术药学只能拯救前者,甚至还并不怎么完善。”
舍弃肉体的生活却是无趣的。
那个声音在很久之后才慢慢说道,光感觉到那阵呼吸正在逐渐远离自己,哈迪斯却忽然伸手把他拽进了怀里。
这种感觉就像关闭了你的所有感官。将手指放进火里,即使骨头化成灰烬也不会疼痛,只要简单一个意念就能还原所有伤残、在第一个千年,舍弃病痛,忠于使命,能够尽情投入学识与观察之中的生活会令人愉快,然而第二乃至第三个第四个和更多个千禧年之后,这种近乎于凝固的姿态就会显得有些悲哀……族人们寻求各自聊以安慰的方式。有些人选择与其他人结为伴侣,相互依偎,有些人会隐姓埋名进入人类的社会,在迁徙中去感觉真正的生命,可我那时并不怎么喜欢定居,于是选择了四处旅行。在我第一次踏上伊尔萨巴德的冰原时,曾经一度被那里的人们当做怪物,因为既不会感觉到冷也没有痛苦,这具身体甚至不是人类,雪花落在手杖与面颊上时毫无感觉,我发现自己根本不能也无法去理解那些为了生存而不断挣扎的居民,于是我为自己创造了一具身体——确切地说,是将自己拟态成了人类。
……伊尔萨巴德的北方……那里真的太冷了。
哈迪斯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踏足那片寒冷时的感受。先是寒冷,最后是疼痛,再然后麻木,路过的当地农户及时从风雪中拯救了他,将他带进温暖的室内,并好意责备来自远方的年轻人为何要在暴雪中发呆、这样的行为无异于送命。哈迪斯盯着自己的手指回忆,雪原的寒风就像刀锋,每一次吹动都带起锋利的雪花,像是要将胆敢投身于风雪的人全部切成碎片。那里的自然仿佛天生排斥文明的存在,十二个月里只有三个月春夏,其余全部都是雪天。在他开始动用人类的感觉之后才发现,原来原始质地的生命是一种如此脆弱的东西,皮肤和肌肉会冻坏冻伤,骨头会在过于寒冷的天气里变得脆弱且容易断裂,所以北洲人需要强悍的肉体与适应冰雪的能力;在极寒而资源匮乏的土地上,人们为了生存发动战争,相互倾轧,然而悲剧并不反复重演,因为生命只有一次、所以新的悲剧不断诞生,这里的大部分男人手掌上都留有皮肤脱落的伤疤,汗水会将手掌与枪管或是农具粘连,再扯下时就需要费上一番功夫,传统的皮质手套太过笨重,而更加轻便保暖的材质又并非人人可以承担;在真正踏足这片土地之前,哈迪斯曾询问过自己:若我真能见识人类的痛苦,它们对我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如此频繁而脆弱,轻易发生又轻易被推翻,像融化的冰雪一样难以保留半点痕迹,他与他的同胞舍弃了肉体,只为了留住过往永恒的寒冬,只是,伴随事件迁移,世纪改换,我等所拥有的一切——
一艘行驶在海上的航船,若从螺钉到龙骨全部已经经历过更换,形状,大小,材料等等完全相同,只有新旧存在差异,航程不改,那么它是否仍是原本的那条船?保存历史的我们是否的确了解生命?我们观察了什么?大地生出新草,骨肉诞生新的灵魂,那么我们呢、我们是否前进……
我想要得到答案。哈迪斯说。所以我终止了我的旅途——并非由于我已经见到足够多的景象,只是我的所知已经足够我做出判断,我要找到答案,引领我的城市、居住其间的人民,亲人和同伴。在解决已有的问题之前,不要轻易去触及更多,能力之外的操劳会招致毁灭。
“我的理由比你要简单多了”。光几乎已经睡着了。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的确正在与哈迪斯说话还是摇晃在梦里,他们的双手轻轻叠在一起,血族冰冷的皮肤被人类的体温渲得温和。
“用自己的双脚与眼睛,亲自丈量土地,将生命所能够得到的一切化为已知——”
——这的确不失为是最为真实的“存在”。
【初代光】Mr.Hades(04)
**6.0剧透预警
回忆篇01:Datazione——“纪元”
:在西方,人们使用一种以理论上应该是耶稣诞生那年为时间轴起点的纪元方式,然而,专家又告诉我们,基督其实生于纪元前4年——这显然是他的第一个神迹喽。但因为不同的民族都有自己的传说,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接受我们这种纪元方式。
犹太人按照《旧约》以创始之初为元年;佛教徒则是从佛陀诞生开始计算;伊斯兰教的元年是以穆罕默德从麦加逃往麦地那的时间为起始的,至少这还算个历史事件吧。这类纪元法大致如是。法国大革命试图用一种更为理性的纪元法来代替前者,却由于蠢人们的反对,未能如...
**6.0剧透预警
回忆篇01:Datazione——“纪元”
:在西方,人们使用一种以理论上应该是耶稣诞生那年为时间轴起点的纪元方式,然而,专家又告诉我们,基督其实生于纪元前4年——这显然是他的第一个神迹喽。但因为不同的民族都有自己的传说,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接受我们这种纪元方式。
犹太人按照《旧约》以创始之初为元年;佛教徒则是从佛陀诞生开始计算;伊斯兰教的元年是以穆罕默德从麦加逃往麦地那的时间为起始的,至少这还算个历史事件吧。这类纪元法大致如是。法国大革命试图用一种更为理性的纪元法来代替前者,却由于蠢人们的反对,未能如愿。其他近现代的提议,如以标志帝国主义起源的发现新大陆的1492年,或是被视作技术新纪元的人类登月之年1969年为元年,也没有更幸运地被采纳。对我们来说,最简单的方法可能是保持现有元年不变,但将它称为“我们的公元前”或“我们的公元后”——这样一来,基督就还是诞生于我们的公元前4年,而不需要引发神迹。然而,即使是这种人畜无害的提议,也不能博得蠢人们的欢心。
爱梅特赛尔克席未来的继承者,年轻的血族哈迪斯正在打量着自己面前的人类。平心而论,青年从各个方面上来说都并不符合哈迪斯严苛的个人美学:与自己原定的狩猎目标相比,他年纪过长,块头太大,四肢粗壮且显然疏于打理自己的外表,身披铠甲而不是柔软精细的丝绸礼服,在崇尚学识与魔力而排斥肢体武力的血族之中,人类粗俗野蛮的战斗方式堪称是一种灾难、当他要求自己的使魔们将这头失败的猎物清理干净时,青年毫不留情地拼命反抗,嚷嚷着他们都听不懂的语言撞翻了桌子,甚至打碎了两只他最喜欢的古董花瓶——一种沉默厚重的低压从哈迪斯身上散发出来,这两件古董是一位长辈从大陆彼端带回给他的礼物,基于哈迪斯自己足不出户的生活方式,想要重新获得两件一模一样的装饰品几乎是天方夜谭,伴随着瓷器破裂的声响,方才还在使劲挣扎的年轻人类停了下来,盯着那堆显然价值不菲的碎片搓了搓双手,有些无措地望向哈迪斯的脸。
血族没有跟他过多客气。哈迪斯的嘴角和眼角都重重地抽了一下,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就像徒手撕开纸板一样,藏匿于暗界的非人生命皱着眉扯掉了他身上那件脏兮兮的骑士轻铠,年轻人被惊得目瞪口呆:即使拥有不少研究历史与魔法的友人,但他自己对这方面所知甚少,并不了解这些潜藏着真身的古代人与英俊皮囊之下蛰伏的力量;灰尘从掉落的金属和皮革碎片里迸出,哈迪斯皱着眉偏过脸去,伴随灰尘一同涌出的还有一阵浓郁的植物香气,隔着旧衬衣发散出来,嗅起来像石榴花或是葡萄藤、那是血液之中来自“本源”的香气,只有他们这些由纯粹魔力构成的游魂才能够有所感应,而这也是他今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由炼金术制造出的使魔们一拥而上,它们每个都生长着和人类女性别无二致的外表,穿着白裙子,像清洗物品一样把青年拽进浴室,开始清洗他身上的灰尘,梳理头发,刮掉下颌的胡茬甚至清洁下体,连双手的指甲都被剪短后用温毛巾捂得湿软;在观看对方如何被精油和香薰呛得咳嗽连连时,哈迪斯的不满更加严重了,展现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一具完好的人类躯体,肩背与腰腹、乃至颊侧都遍布着细长的伤疤,或深或浅的痕迹叠脊柱附近,就像一张庞大的织成网,当哈迪斯将手掌贴上那些痕迹时,其中的部分线段显然勒痛了他的指尖,血族快速地躲开了。
令哈迪斯感到不快的最后一点则是从年轻人血液中散发出的那种香气。使魔们尝试了各种浓度和香味的精油,朝霞颜色的玫瑰,雪白纯净的矢车菊,白蜡木油色的小叶甘轮番冲着青年身上招呼过去,然而根本无法遮住其血液中魔力散发出的甜香,他闻起来还是像熟透的果实或春天的花,连浸在雾气里的五官看起来都柔和不少,蓝眼睛为了避开水珠而不得不温驯地垂下——这样起码顺眼多了,但哈迪斯并不想让自己的理智被食欲打扰。血族的手指在浴室的池水里拨弄一会,而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究竟为什么会做出你们这群没用的废物?他抬起手臂打了个响指,凌乱刺鼻的香气一扫而散,血族魔力构成的结界自不可见之层界覆盖到青年身上,在瞥见那些伤疤时,哈迪斯稍微犹豫了一下,最终将手放下,轻慢地抬了抬下颌。得到指令的使魔们一拥而上,将青年从浴池里拽出来,擦干然后套上一件白色的丝绸长衫,哈迪斯又对着他的喉咙一挑指尖,青年捂着嘴剧烈咳嗽两声,开口的声音比哈迪斯所想要年轻一些,稍有怒意,略带沙哑,稳重而温和。
“你是谁?想做什么?为什么把我弄到这儿来?”
……这还真是个挺有人类风格的开场白。血族不紧不慢地下了个定义。短暂又无用,充斥着狭隘的短视与傲慢的偏见,一大帮子号称人类智慧之结晶的哲学家花一辈子时间探寻人类的起点重点和行路,结果最后连真实的历史与行星的命运都不了解多少,忙着用他们那点所谓的创造成果去取悦掌权者呢!哦,你看上去真不高兴,男孩,我得罪到你了?
“你在说什么狗屎话,”青年皱起眉,他拉了拉自己的衣摆,在发现这件衣服根本没有扣子时只能别扭地扯着领口,“我根本没听懂几句——我是在问你,我现在在哪,你是什么人,我什么时候能出去——……还有刚刚那两个瓶子贵不贵。”
。也就那样,反正把你卖了也赔不起,还有,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跟你的主人讲话,最后,在要求别人告诉你名字之前应该先介绍你自己——很显然,哈迪斯的礼貌教养让他自动过滤掉了不喜欢听的部分,青年盯着他看了一会,颇为认命地直接在旁边的地毯上坐下,将外衣脱下来盖在腿上,样子像是盘坐在篝火边或者坐在某位贤者家里的蒲团上:“我叫光,”他说。“从北方来——不是萨雷安,也不是合并后的新城,反正很远,是你这种大人物肯定不认识的小地方。我是来见我的朋友的,他最近才来到这边访问并且预备留学的萨雷安贤者,叫做古·拉哈…虽然你肯定也不认识他。”
“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光,我叫光。”
哈迪斯轻轻皱了皱眉。
他知道这个名字——确切地说,不是他从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而是叫这个名字的人确实太多了。他知道在某些北方的人类少数民族中会有一些奇怪的风俗,用一个词来给每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命名,通常来说,在这些孩子长大之后,其中一部分会就此将“光”或意思相近的词作为中间名,再用新命名和姓氏来彼此区分,直接顶着这个名字过一辈子的人倒是少见,哈迪斯倒是想给他换个叫法,这个名字听上去太廉价了。在他考虑关于称呼的问题时,光正盯着旁边果盘里的葡萄吞口水,眼神一下又一下地挪过去、比起难以处理的突发状况不如先处理好自己的口腹之欲,在这点上,光一向是个诚实且条理清晰的人,他的适应能力很强,因此才能从教会创建的孤儿院一路以平民身份成为封建国家下的骑士……不过,他在早些时候就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封号与赐剑,并应某位熟识长辈的邀请开始旅行至此,准备从事另外一种工作,这也是他会出现在这个传闻存在魔法的国家的缘由。
哈迪斯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他脸上依然是那副不怎么高兴的表情,眉头皱得似乎更紧了。
“……古代亚拉戈皇族血统的继承者,理论上来说是最好的魔力介质,也是我原本选定的祭品,如果不是遇上你这个混蛋小子,现在坐在这儿的就是那个皇血末裔了。”
“?是你在我朋友的聚会上忽然带走了我,现在竟然还在我面前说想要抓走拉哈?”
光的语气带着明显地不悦,尽管中间的记忆有部分缺失,但他还是能清楚地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拐进这座该死的城堡里的,就在几个小时前的今天下午,他在好友的帮助下暂时安顿在城郊的一栋空置的旧屋里,光喜欢这里的旧木篱笆外墙和墙壁上的爬山虎,尽管那些植物看上去稍微有点不太精神,不过古拉哈告诉他,如果好好照顾的话,以此地的环境与光照,估计它们很快就能恢复生机,像这样的藤类植物倘若一直得到打理,说不定能保持迭代生长几百年;贤人此次来到这里并非独身,萨雷安的使节团中还有光的其他几个朋友,于是在简单安顿完毕后,参与贤者们的聚会顺理成章——自称哈迪斯的男人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确切地说,是“戒律王佐迪亚克之民,爱梅特赛尔克席的继位者,秉承最古魔导士之血的完全真人哈迪斯”、光讶异于自己的记忆竟如此清晰,也许是这个长过头的自称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也许是因为哈迪斯撕开贤者居所的结界时过于轻松,突兀出现在门厅入口处的男人只用一个响指就让整栋建筑剧烈震动起来,玻璃与石材破碎的尖锐响声险些刺穿光的耳膜……在光旅行的那段时间里,曾经有幸与参与游学组织的贤者于里昂热有过一段短暂的交集,过度热情的学者向他讲解了不少与历史和“故乡”相关的内容,其中正包括萨雷安人们所谓的魔法是以何种形式生效与运行——光所生活的第五纪距离大合并时期已经过去百年前后,新世界与原本的世界共享了土地、文化与其上的居民,最后是取代魔力的新技术“科学”。
根据北方皇都伊修加德的圣冈里奥尔占星院所著理论,所谓魔力是一种存在于生理系统但依照“信仰”而产生的特殊物质,上古法师们的魔法来自于信念,他们由于擅于理解、观察、思考与想象,所以能够将创造与毁坏的能力当作自身的一个部分来使用,魔力过强的副作用则是灵魂与肉体发生变化,很多杰出的法师实际早已因魔力特性而产生不可名状的变化,所谓的人类躯壳不过是一种为了融入社会而产生的拟态而已——据说,在合并时期结束之后,选择彻底抛弃肉身和作为人类的身份、索性以魔力种族留存下历史的血族也是这一批人,于里昂热从自己的行李里找出妖精们绘制的插画来给光看,令人眼花缭乱的羽毛图样,人面蛇身、背生双翼的旧神,蜷曲的金属甲壳上花纹玄奥,那些图案看得光眼睛发晕,他将自己的视线挪开,用力挤了挤眼睛,于里昂热给他拿来了一种冷敷眼睛用的软膏盖在他的太阳穴上:“抱歉……是我考虑不周。血族传承的图腾和语句也可以对人的意志产生影响,如果你碰巧对魔力十分敏感的话,确实会有些不适。”
“这算是一种天分吗?”
“当然——当然。确切来说,萨雷安人所发掘和使用的魔法并不能称之为真正的魔法,只是对于远古魔导师们行为的一种模拟而已,对于魔力的感受度在如今这个时代非常稀罕,因为大部分人都不再相信神秘和神明了。如果你愿意坚定地相信魔法存在,说不定有朝一日能够跟贤人们一样试着复制和引领这种力量。”学者的语气非常温和,光却赶紧摆了摆手,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掌心。
“其实我有些不太明白。”他说。
“按照你的说法,血族是只留意维系现实的平衡与保留过去之和谐的民族,可是,对于我们来说,‘现在’这个概念一经提出就已经成为过往,那么他们的历史与不断背身前进有何区别?这样岂不是很轻易就要跌倒了吗?”
当哈迪斯真正出现在他面前时,光才意识到自己的臆言究竟有多么可笑,白发金瞳的男人背着双手漫步在此代最杰出之人聚会的贤者厅里,好像并非处在布满魔法守备装置的学术大厅而是漫步在花园,皱着眉像观察植物一样观察着静止的贤人们,眼神凌厉又淡漠,似乎马上就要将不合心意的纸条修剪干净;其时正是白日,浓郁的黑暗却从他身后笼罩下来,宛有实体的暗色慢慢吞噬墙壁和泛光的玻璃天顶,那些铭刻人类历史的雕花玻璃被碾成碎片后变成煤渣一样的细屑掉落在他的眼睛附近和脸颊上,光只能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好将那些不明质地的烟尘从自己眼前祛除,他的每一步都伴随着黑暗蔓延的沙沙声与某处装置破碎的声音,一种难以名状的古怪压强使得在场的每个人都动弹不得,并非来自肉体或是精神,而是从属于某一介于二者之外的位面——“灵魂”。这个词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光的脑海里。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存在于传说中的远古之物会出现在贤人们的集会上。自称哈迪斯的男人在厅堂里转了一圈,低低叹了口气,突兀转头向着光所在的方向走来,光张了张嘴,他尝试移动身体,企图挡在身边的友人、年轻的拂晓贤者古·拉哈·提亚面前,那只被黑色长礼服袖所包裹的苍白的手却从古拉哈的脸颊侧面穿过,径直攥向光的脖颈。
…哈。
男人忽然笑了一声。抓在光脖子上的手冷得像冰,等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臂已经下意识抬起,牢牢抓着对方的手腕,那双在黑暗中如同掠食者般闪闪发光的金色眸子定在他身上,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儿来的勇气,毫不畏惧地抬头看了回去,哈迪斯眯了眯眼睛,半晌双唇翕动,一阵古老而浩瀚的掠影滑过在场所有人的脑海:……就你了。啊,还要感谢各位款待,新时代的残次品们。
霎时间,房间里所有的黑暗全部扑向光的脸,在哈迪斯将他像只小鸡一样拎起来带走时光没有半点反抗的能力,他看不见也听不见,脑海里最后的记忆是古拉哈嘴唇上刺眼的血痕和友人的尖声呼唤。光并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当他再醒过来时就已经身处于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被哈迪斯和他的那些使魔们当成物品一样清洁摆弄,这个神神叨叨的远古怪物还在一直念叨着什么“继位仪式”和什么“祭品”,光勉强翻译了几句他那些又长又拗口的怪话,得知哈迪斯很快要接下某个极为贵重的位置,需要选择合适的人类作为血祭对象,通常来说,血族会选择十七岁左右,血液纯净,具有魔力感知天赋的少年作为这片土地上白日之灵的代表,在完成对祖先的歌颂之后将他们放血食用,这样的传统已经延续近乎千年,绝大多数有经验的年长学者与萨雷安往届的贤者们都知晓这种情况的出现,面对通常避世隐居、偶尔索取祭品的血族和几条即便令人惋惜但无伤大雅的性命,智者们几乎是毫无疑问地选择了集体无视血族的传统,反正这样的换位仪式几乎百年之中只出现一次……光和他的那个朋友只是格外倒霉而已。哈迪斯边说边低低地笑了一声,光注意到他的手指一直在散发着热气的温泉水里漫不经心地搅动,忽然想起自己勃颈上金属般的冰冷触感,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哈迪斯将手指放在他颈侧,低声嘟囔了句什么,一点刺痛从他指尖触及的地方蔓延开来,血族后撤一下身体,打了个响指,光身上的衣服就换成了一套得体的居家衬衣,领口被拉得很高。光隔着领口不明觉厉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抬头看向撇着嘴的哈迪斯。
“这是在干什么?”
“保险措施。在我碰你之前免得你吸引到其他人。你自己当然没有这个自觉了。之前没人告诉过你?你跟其他人有点不太一样——唉。说了你估计也不懂,比起现在的这些连真实信仰都丢在脑后的残次品,你的体质更像上古时期的真人,可又偏偏是个人类,真是个可怜的小子。”
“有过、呃,那么一两次吧。”
“这就对了。所以你在幽冥界里还能够继续行动,那是因为你的身体适应突然改变的高浓度魔力比其他人更快,原本我想带走你那个朋友的,不过你看起来有趣多了。………难道你觉得自己跟‘年不满二十岁的纯洁少年’这个词有哪怕半毛钱关系吗?””
某个外壳英俊却性格恶劣的生物蹲在他面前笑出声来,光的视线却一直盯着他晃动在半空中的手指,血族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对于人类来说极不自然的苍白色,深黑色的指甲嵌在指尖,骨骼的形状与手指蜷缩的线条看上去均过于精美,像教堂里垂眸的天使雕塑而不是活着的生命,五官也是同理,他又回想起于里昂热关于“古代魔法师们在成为血族之前抛弃了肉体”的说法,那时他问于里昂热,何为“抛弃肉体”?得到的答案是用魔法将自己的身体打碎重塑,意思是说将身体中每一个存在魔力和感受的细胞都全部碾碎、再融入其他物质,最终形成不生不死,永恒不灭的近神之态,并且,在这个过程中,血族同样抛弃了自己的灵魂——于里昂热压住光的一根手指,保持用力,并在光开始疼得想要抽回手时告诉他,这就几乎是将你的全身碾成肉酱后重新堆好的感觉。在这个过程中,你必须保持意识清醒,倘若死去,那么转化的仪式即宣告失败,这也就是为什么血族能用自己的鲜血去转变其他人类,但成功之例却少而又少的原因。而且,血族是可以被杀死的,他们一旦死亡,就意味着灵魂流逝,再无重回人间的机会,所以历史学者们才会将血族称为禁忌的恶魔,以知识去触碰灵魂……这是最伟大、但无疑也是最可怕的挑战。
“你在我身上弄了什么?”
“怎么,食物竟然关心起自己的处理方式了啊?”
“.……不好意思,但我确实是那种认为锅里的土豆有知情权的神经病。你在我身上弄了什么东西?一旦逃跑就会爆炸?还是说我跟别人讲话就会变成青蛙之类的?”
“你想象力倒是挺厉害的。只是个伪造出的印记而已,它会让见过你的我的同类认为你是我的某种固定食物,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血族内部存在着知识构建的宗教,年幼者需要对血统纯净的长者保持绝对的尊敬和服从,有了这个,就能保证你不会被我的客人们袭击——至于逃跑,你大可以试试看,无论你跑去什么地方都会被我弄回来的。你身上的味道实在是太重了。”
有吗?光有些纳闷的闻了闻自己的袖口,上面只有淡淡的薰衣草花香,应该是处理衣服用的熏香。关于这个问题哈迪斯却好像不太愿意多谈,他也懒得在光身上浪费什么时间了,自顾自坐着品完桌上那只高脚杯里所有的饮品后就在阴影里慢慢消失了,光从地上爬起来,皱着眉将那只杯子拿起来嗅了嗅,里面什么味道都没有,暗红色的干涸痕迹牢固地攀援在杯壁上,边缘的形状诡异地扭动着,就像在嘲笑谁一样。年轻少女外表的使魔将光带出洗浴间,领他穿过长长的走廊、这里没有开一扇窗户,除了装饰用的丝绸窗帘和一些华丽精美却毫无生气的挂画之外一无所有,走廊长得光想要睡觉,关于这间房子的结构更是一点都没记住。他的房间里同样没有窗户,但床倒是光见过最大的,他实在是有点累坏了,把自己摔进那堆看上去就填满高级材料的织物里,放肆地搂着一只枕头直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之后,光做的第一件事是在绑架犯的据点里到处乱逛,他发现这种全是墙壁和一些他看不懂的装饰品、每道房门都长得差不多的地方是真的没什么空间感,别说走出去了,光连怎么回到自己的卧室都不知道,他只能随便推开一扇门,祈祷那里面不是什么被砍头的十三个少女跟沾了血就洗不掉的金蛋、而是有人或人形生命体——虽然被吓了一跳、但光的运气很不错,那扇门推开之后竟然直接就是二层通向地下一层的楼梯,在光走出那扇门之后,门就在他背后消失了,开放式的楼梯下行是宽阔的大厅,这里有窗户,但窗外并不是人类意识中那些应该出现在窗外的景象,而是整片散落着星点的紫色雾气,看上去就像是某种结界或者隔离机制,哈迪斯正窝在茶几旁的沙发里喝茶,桌子上放了架起码四层高的甜品塔,他手边的白瓷碟子里还扔了只吃了一半的草莓蛋挞。
“你们还能吃人类的食物?”
“说话放尊敬点,要叫我主人——谁说不行的。少看些人类写出来的奇怪的书。”
光走下楼,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了哈迪斯一眼,拽了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
“.……你究竟多大啊。”
“称呼。”
“这不可能,你休想。”
“那你就别想再跟我说话。”
哈迪斯冷笑一声,光只觉得自己像是在面对那些教会学校里认死理的熊孩子,这样的认知吓了他一跳,不过,在认真权衡之后,他还是叹了口气,深呼吸一阵,耐着性子缓缓开口:
“唉…好吧。好吧——尊敬的——哈迪斯——亲爱的主人,请您发发慈悲告诉我,您究竟是在什么年纪就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呢?”
“你们人类的贤者擅自篡改了公元元年起始的时间, 反正我也只能告诉你,所谓上古的存在年代比你能想象的要早多了,早到你们的文明真正开始之前就已经绵延,你问了一句废话,喊得倒是还挺好听的。”
“我只是觉得你这张脸看起来还没我弟弟年纪大。”
“哦?你有亲人?”
领养的,光笑了笑。我们都是教会的孤儿,将生活在一起的孩子称为弟弟很正常,我有好几个兄弟姐妹呢。……你上次说我的体质更接近古代人是什么意思?
“称呼。”
“...好,哈迪斯大人,尊敬的主人,能劳驾您解释一下您昨天的断言是什么意思吗?”
光觉得这么下去自己马上就要习惯了,“跟那个什么什么上古戒律王有点关系?”
“是戒律王佐迪亚克之民,爱梅特赛尔克席的继位者,秉承最古魔导士之血的完全真人——不是,你故意的?”
“真没有,天资愚钝,记不清楚。”
哈迪斯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光知趣地移开了视线,直到哈迪斯吸了口气,慢慢收回目光。光这才注意到身边的血族似乎一直都是不需要呼吸的——除非他刻意为之,丝绸衬衣贴在他胸口,半点起伏都没有。哈迪斯抱着手臂想了一会之后勉强给他解释了几句:光的灵魂质地跟其他人不太相同,他的灵魂很强,十分宽广,能快速容纳和理解魔力,如果得到训练甚至能成为真正的魔法师,不过目前为止充其量只能支持他自我保护的本能而已。“.……对于没有灵魂的血族来说,这种体格的吸引力是致命的,即使是我也不例外,你竟然这么久了都没被下级恶魔抓去当食物,真是奇迹啊。”
“你也不例外?”
哈迪斯冷哼一声。
“在仪式之前我不能碰你。你还能活蹦乱跳不到一个月时间,好好珍惜吧,要是用心讨好我的话,说不定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
“没什么。……知道自己还剩一个多月的活头,你就没点什么别的反应吗?”
“没有,反正已经是既定事实了,找你的话说,我也跑不掉;再说,如果我逃走了,那被你抓进来的就会是拉哈或者其他人,反正你只需要一个祭品,对吧。”
光耸了耸肩膀,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摸着下巴在甜品塔边上转一圈,他没能找到第二块草莓蛋挞,于是直接毫不避讳地将桌上剩下的那半块放进自己嘴里,腮帮子被撑得鼓鼓囊囊,回过头,对哈迪斯笑了。
哈迪斯看懂了他的意思:反正你现在也不能干脆杀了我、以你这种人的傲慢德行也肯定不会专门欺负我这个人类,是吧?
血族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扬了扬嘴角。
事实证明光的猜想不能说是毫无根据,只能说是大错特错,当天夜里,在他开开心心搂着枕头被子、在使魔们的指引下沐浴更衣并回到卧室之后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首先,那间又大又宽敞床又舒服的卧室根本就不是属于一个祭品的,那是哈迪斯自己的房间,被扔给他使用不过是那家伙一时兴起、加上两人的作息刚好错开而已,其次,作为一名三观五官六感都毫无问题的正常成年男性,当他面对着一身黑色睡袍、敞开领口靠在床上读书并偶尔瞥他几眼的哈迪斯时连脚指头都能感受到其中的暗示性,他只能一边扇自己巴掌一边在心底里学哈迪斯的口气,将自己直接定义为没出息的残次品、并确实很没出息地躺到了对方旁边然后是怀里,第三,哈迪斯的确说过不会动他,但这头怪物讲话其实并不可信,所谓的“动”也只是个相对词,光来使用他的卧室,那么他就来使用一下可怜的祭品,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况且即使不按光所想象的那样搞得开膛破肚血液喷溅,哈迪斯也有一万种办法让他哭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再被直接拽开,光的耳垂被他的尖牙蹭破了,腰腹部更是一塌糊涂,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双腿又酸又疼,疼得让他想把自己的整个不争气的下半身都直接锯下来扔掉。哈迪斯早就不见人影了,倒不是光要抱怨他是那种“一睁开眼就不见人影”的糟糕情人,也许是为了光的心理健康着想,哈迪斯给卧室开了扇落地窗、估计血族在天亮之前就直接冲进地下室并且跟也许会让光心情愉快的阳光say bye了。
突然出现在早上的落地窗只是个开始。哈迪斯的旧友希斯拉德评价这种行径将成为伟大爱梅特赛尔克席浪漫的开端,毕竟在光彻底入侵哈迪斯的生活之前此人的行为习惯实在没什么乐子可言,除了钻研知识就是希斯拉德偶尔带来的一点八卦,比如说第十四席的维涅斯选了个人类作为自己的继承者,那是个彻头彻尾的人类,可不是混血或者人造人什么的,但偏偏又确实具有使用魔法的天赋,元老会最近跟她打的有来有往,拉哈布雷亚老爷子头发都快白了(虽然本来就是白色),哈迪斯对这些无聊的乡间新闻左耳进右耳出,他叫来那些少女打算问问光今早起来之后有没有吃东西,吃了什么,毕竟他不能让自己的新乐子这么快死掉——最重要的是死在床上实在是太不人道。“你想让他留下吗?”希斯拉德用手掌拄着下巴问。他最近一直缠着哈迪斯带他去见那个男孩子、他跟光在走廊上见过一面,原本他打算给光唱首歌的,可惜对方吓跑了,不过他倒是觉得光特别可爱,尤其是那双蓝眼睛,哈迪斯已经警告过他很多次不许总盯着自己的祭品看。“如果真像你说的,你选择的人类与众不同,那么你可以尝试一下。”
哈迪斯没回答他,偏了偏下颌,像是在思考又似乎只是单纯想要避开友人的视线,沉默良久后他终于开口,说维涅斯最近心情不好,你别总缠着人家带你出门。
“知道啦。维涅斯大人最近不是在到处找她的失物嘛?我会注意的。”
【初代光】人类的一生是个很短的故事
-原作:最终幻想XIV
-cp:爱梅特赛尔克(索鲁斯)x公式光
-阅前须知:
一句话看全文系列:初代皇帝x养子光的拟原作向柏拉图恋爱悲剧。
食用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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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一生是个很短的故事。
索鲁斯的故事在三段笑声中结束。他第一次见到那个男孩时正值中年,已在人类的短暂愚痴里囿困三十余载:二十八年属于持剑的加尔乌斯家族,十五年属于加雷马帝国的太阳、伟大的佐斯皇帝,偶尔几个格外冷清孤独的夜晚属于他本人,‘爱梅特赛尔克’抱着手臂躺在军帐屋顶,身体与身下的风都轻飘...
-原作:最终幻想XIV
-cp:爱梅特赛尔克(索鲁斯)x公式光
-阅前须知:
一句话看全文系列:初代皇帝x养子光的拟原作向柏拉图恋爱悲剧。
食用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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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一生是个很短的故事。
索鲁斯的故事在三段笑声中结束。他第一次见到那个男孩时正值中年,已在人类的短暂愚痴里囿困三十余载:二十八年属于持剑的加尔乌斯家族,十五年属于加雷马帝国的太阳、伟大的佐斯皇帝,偶尔几个格外冷清孤独的夜晚属于他本人,‘爱梅特赛尔克’抱着手臂躺在军帐屋顶,身体与身下的风都轻飘飘,仿佛只有灵魂正在飘摇;以太流动的视角里淌着破碎的天空,破碎的谷地与破碎的战火,分割过后的星球连月亮都残损不全,碎雪从他的脸边擦过,士兵换岗的枪声传入空山,伴着嘶哑的鸟叫。
其时帝国之威已至东南边境。佐斯皇帝的营帐里挂着一张地图,上面描绘有整个伊尔萨巴德全部的土地,向西,女王统帅的古城已在魔导兵器的炮火下放弃荣光,向北,加雷马族首都如联结万物的巴别塔般拔地而起,漆黑色的阴影笼罩着整个大陆。居于南方的抵抗者们依旧负隅苦战,他们组织过多次暗杀,试图从源头上结束战争带来的灾殃,可结局却是——无论那名传说中的太阳王被杀死多少次,加雷马帝国的铁蹄依旧会将所有的阻拦者踩碎在脚底。
索鲁斯·佐斯·加尔乌斯是加雷马族的魔鬼——欲望与战意的魔鬼。
带着这样的传闻,皇帝班师回朝,途径行省边陲的某一异乡部族的领地,那是个很小的家族,小到领主之家基本与贵族们在外居住的别墅没有规模和形制上的差异,军队甚至以为他们正在某处农家驻扎,皇帝本人仅知道他们是外来的迁徙者,不知道领主的姓氏年纪甚至是性别,仅有的两名佣人为他们准备房间与衣食,言辞恭敬,爱梅特赛尔克注意到两人手臂上都挽着黑纱、你们正在举行葬礼吗?身披铠甲,戴着金饰的男人问。他对这地方的印象不差,温饱自足,平静而简洁的庭院,谷香味与穿着旧亚麻裙的厨娘,端来款待的牛肉浓汤,它们使他记起自己曾与上一代加雷马人们一同度过的那些日子——爱梅特赛尔克是个重视美学体验的人。他本可以在大陆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匡扶族群,建立国家,他选择加雷马族是因为他曾经欣赏那些人类的品质,酷寒之中忠诚尚武的民族,他们信奉以眼还眼,以恩报恩,比任何一个懒惰沦丧的部落都更加适合成为挑动战乱的工具,因此他选择索鲁斯·加尔乌斯而非某处的国王,那个男人在服下毒药、消灭自己的灵魂前,曾真挚地望向对自己许诺名誉与财富的魔鬼,问:如果我交出一切,你是否就能拯救我的国家与我的百姓?面具下的无影沉默了。他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就像戏剧中的魔鬼难以回答男主人公的爱情,他只能用以太覆盖的、嘶哑的伪音告诉对方,我将会给你和你的国家荣耀与用之不竭的财富,整片大陆上最强的力量,如果你希望,他们会享受万古殊荣,而这是索鲁斯·加尔乌斯带来的。
我并不好奇这个。我需要知道的是:您是否真的愿意许诺拯救我的百姓?
爱梅特赛尔克觉得有点烦了。其一,他似乎并没有那个义务关照一群支离破碎的残次品,其二,真理天使无法说谎,一旦许诺就意味着他的承诺必须生效,而他几乎已经无法用语言表述出这个愚蠢的诺言究竟令他多么不舒服,简直像是正在被蚂蚁胁迫,其三也是最后的一点,从过去到万年之后的现在,哈迪斯从来没办法理解那些希望牺牲自己来挽救所有人的英雄,他觉得这样太累,不切实际,明知无为却依旧要献上全部的愚者,于是他攥住那个男人的脖颈,将自己的面具摘下,在对方惊惑却坚定的目光中缓缓变化着自己的容颜,回答他:好吧,那么就让我来试一试吧。
索鲁斯将会拯救你的国家。
——茶碟碰撞的响声唤回皇帝的思绪。他的问题没有得到直接的答复,年纪最长的老仆一言不发,为他牵来了年轻的新家主,十一二岁的男孩,领口被特意精心整理过,长睫毛欢悦地在蓝眼珠上投下一片阴影、乳母向索鲁斯身边的军官禀报这孩子的父母在几日前死于雪崩,全然未曾留意访客脸上的表情,男孩却盯着他看了一会,而后忽然笑了,问:先生,您想要知道我的名字吗?皇帝皱起眉。他摇了摇头,从男孩发梢上摘掉一片干枯的树叶,道:我不好奇你。我只是好奇,怎么你这个年纪的小孩还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接受自己很蠢?
——光后来辩解说自己那时只有十二岁,十二岁的孩子本该在学堂里,下了课之后去小溪里捡石子或者光着脚在草坪上疯跑、而索鲁斯压根一点儿都不给他这个机会,男人说话总是冷血无情,轻而易举就能把光脑袋里那些闪闪发亮的小泡泡一戳就碎:加雷马族的少年兵们十二岁时就该进入军校,十五岁成年入伍,最多一年半载就得学会像杀鸡一样杀人,其目的不一定是为了军衔或者家族荣光,可能只是想给未出世的弟妹省下一份口粮,而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就是改变它;但他还是记下了这次谈话的内容,在离宫的后庭里给光挖了一条小溪流配上草地,池子里淌着温泉水,这样皇帝宠爱的男孩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赤着脚浸湿双足再让草丝吻过脚掌,这里明明那么冷,光不知道索鲁斯用了什么办法才能让他的后花园里永远温暖如春,这也许是某种魔导技术、可伟大的佐斯不可能独享光明:太阳总是照耀别人先于自己。
没有人教过光这些话。他自己从报纸,书里甚至索鲁斯扔在床头的奏章里学会读写加雷马族的语言,第一个学会的字词是索鲁斯·加尔乌斯的名字,他把这个单词用蜡笔描在纸上,举着它从寝宫一路小跑到索鲁斯的议事厅,坐在台阶上等他,路上的每个随从与官员都看见了这名年轻的男孩,他们把目光移开,望着建筑物或是流水的花坛,直到索鲁斯从室内走出来,他把光抱进怀里,男孩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将那张纸塞给他,皇帝大笑起来,他脱掉光的鞋子交给侍女,光赤着脚被他打横抱起,穿过建筑物层叠的门廊和花窗投下的影子,男人把他放在床上,在他掌心写那个单词,告诉他加雷马族的语言中,索鲁斯意味着太阳,此外则是孤独者。光皱起眉。他认为孤独与太阳此二意毫不相干,应当改变字典里的译法才是,索鲁斯躺在他身边,深红色的丝绒斗篷像垂死的玫瑰一样散开,他用手撑着自己的后脑,懒洋洋地答复说,自然是由于天空中只有一个太阳,加雷马帝国也永远只会有我一位君王。
光呆呆地想起他的笑声。这是他第二次听见索鲁斯这样笑,第一次则是在十二岁那年,这个陌生的男人带着一大堆军人经过他家,说很多他听不懂的话,男人盯着他看了一会,什么都不说,直看得光后经发凉,而后就忽然骂他蠢,又说要带走他,其他人告诉光今后这就是他新的父亲,也是这个国家的国父……可能并不仅仅是你的父亲这么简单;皇帝亲自伸手把他抱到马车上,光身上盖着厚厚的深红色披风,金边刺绣硌得他脸颊发痒、光惯性地抱着长者的肩膀,男人问他,是否需要携带父母的遗物?光摇了摇头。
“虽然很抱歉,”男孩说,“但我其实也刚被那对叔叔阿姨领回来没几天……他们都是好人,如果我过得更好,他们也会高兴的。”
你怎么知道自己会过得更好。索鲁斯笑了。你并不知道我会不会对你做不好的事。
什么叫不好的事?
光坐在他腿上,蓝眼睛一眨一眨、男人把他抱得再近一些,轻轻亲吻他的鬓角和脸颊,将鼻尖埋进光的颈侧轻嗅,手指抚过腰窝,弄的男孩很痒,挣扎着轻声尖叫起来。——就是类似这样。索鲁斯说,光注意到他讲话的语气总是懒洋洋的,尾音拉得很长,像在念诗,“如果我继续做下去的话,还可能会很痛,对你来说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你不会那么做,对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坏人做坏事之前怎么会告诉我你要做坏事了?既然你说出来了。那么要么你不会,要么你不坏。”
你说得对。索鲁斯点点头。人类总爱给自己的所作所为找理由,无论好事还是坏事,仿佛没这个理由他们就活不下去了似的,真不知道活着的是他们还是理由。毫无缘故就去寻找理由的人类是无法直截了当的预告罪行的。
那年秋天确实发生了不少事。加雷马帝国的皇帝征服了整个伊尔萨巴德北州的全部土地,包括掌握着古老魔法的几大行省与整个南方,铁蹄与枪矛直指奥萨德次大陆的心脏与东方地域,那些生长在温暖与安逸里的蛮族国家,一旦佐斯决心下令出征,世界的历史就将被他改写于魔导兵器的炮火下;皇宫里的侍女和侍从们不懂这些,他们更加关心帝都里的流行趋势,谈论太阳王在班师途中领回的那个年轻男孩,光既不漂亮也不会说什么讨人喜欢的好话,他确实有些聪明,悟性机敏,蓝眼睛的颜色特别且目光明亮,传闻说皇帝对这个乡下少年一见钟情,甚至特意改变了自己原本的路线为他夺取一个国家,光哪里知道这些,他当时不过是在盯着索鲁斯身后墙壁上的地图发呆而已,看到边角的部分缺了一块,他拽了拽男人的毛皮领子,问,为什么那里是空的?索鲁斯把他抱好,喂给他一块果干,笑着问,你希望把它填上?光想了一会,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还是完整的东西比较好啦。
是啊,小光,你也这样觉得。
光重新回忆起这件事时已经二十二岁。十年中索鲁斯教授他文学与诗歌,音乐,算学,机械和足以立足于加雷马族战士之间的武艺,光的射击水平很好,也懂剑术,索鲁斯做他的父亲、导师与兄长,有那么几个瞬间也曾是男孩梦寐中的情人,国父对他百般宠爱,照顾光的侍女曾开玩笑说,如果男孩告诉皇帝自己想要一支玫瑰花,那么对方一定会为他建造全国最大的花园,光坐在椅子上晃动双腿,一言不发,索鲁斯教过他不要总问理由,更不能做什么之前都得问问自己为什么要做,行动永远比犹豫要强太多,更何况,他大概知道侍女姐姐为什么会想到玫瑰花的故事:她正为光盖上一块缀着宝石的玫红色披肩,金绣线贴着白衬衫散发着一点点凉意。依照索鲁斯的惯例,每年的建国庆典上他都要跟自己的男孩跳第一支舞,并向使者与军官们介绍他年轻的爱侣,在他百年之后,男孩也许会代替他继续率领整个国家前进——有人认为他疯了、这些话索鲁斯都知道——光知道索鲁斯一定知道。国父与他身边所见的其他任何人相比都过于睿智,仿佛通达一切,他向光讲述着魔导城中所能见或不能见的一切,向光阐明人性,教育他高墙之外并无新事,因此光才需要得到这么好的照顾,免得生出不该有的好奇心——然而正如那些质疑皇帝的人不敢当面言明,皇帝自己自然也不会当面拆穿,光听他的教育,将脸埋进索鲁斯怀里,挤出一个自认为还算好看的微笑,鼻翼间缠绕着冷水松木的香味。
索鲁斯劝他别再露出那种表情,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什么殃国祸水,反倒像是吃坏了东西……真是,你真是完全不会说谎啊你?
光觉得他要求太多,压根懒得搭理,索鲁斯总说自己把光养成了一个坏孩子,说话的时候带笑,貌似很得意的样子。
十六岁那年,光从平民派的家庭教师那里得到了一份改革党派制作的报刊,性情温和的加雷马教授将其称为诉说我等文明之痛楚的文字,纸上印着加雷马底层平民的呼告与行省饱受压迫的现状,光不敢让索鲁斯看见这些,只在自己独处或是课间时间躲进花园的角落里读,偶尔会被解放军们声称独裁者该被砍头的论调吓一大跳、直到索鲁斯发现了他偷偷独处的墙角、从外边掀开树篱躬身爬进来。国父并不像其他加雷马人那么高大,但一个少年加上一名成年男人还是让狭窄的空间显得更加拥挤,好在伊尔萨巴德的夏天也感受不到多少热意。索鲁斯的披风在光怀里卷成一团,他皱着眉摘掉脑门上挂着的草叶,低声抱怨了一句:真有你这家伙的风格啊。
您怎么会在这里?
来找你——你在偷偷躲起来读什么?
光赶紧将那本书坐在屁股底下。这个行为没有什么用处,因为索鲁斯只是扫了一眼封面就说出了它的名字,这份刊物在进步派的加雷马平民们当中很有名,他读过,只是觉得没什么新意才不讲给光听;索鲁斯拍了拍自己的腿,光从他身上爬过去,挪了两下,把脚放在一个安全又舒服的地方。索鲁斯说话的声音很慢,尾音又刻意拖长,带着一股子讽刺派戏剧式的诗腔,他告诉光这些人所倡导的平等社会几乎不可能实现,一群各不相同的人,长相,习俗,文化,风貌,口味乃至语言都难以互通,是让他们各自为政在各自的国家内胡乱挥霍命运的馈赠还是干脆将其统一?让明智的强者来带领众人永远是最好的选择。光盯着自己的指尖,沉默了一下。
“………您为什么知道人类不能相互理解?”
“因为他们具有劣根性。”
光轻轻哦了一声。也许只是从那时开始,他意识到毫无缘由地去做某事也许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就像他永远相信他的父亲那样。
这也正是一年之后,光站在帝都魔导城出城的关隘之外时心中所想。佐斯皇帝的夜莺在十七岁生日当夜走失,君王对此大发雷霆,他从未设下枷锁或是折断那双稚嫩的羽翼只是出于怜悯而非明智,雏鸟在逐渐茁壮之后独自撞开虚掩的鸟笼,第一次意识到伊尔萨巴德大陆真正的寒风能够割破人的鼻腔与喉管,而非离宫后庭那永恒的春天,光的衣服还会被血弄脏很多次,而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伤口的颜色、就像战场上深红糜烂的土地一般。他带着自己过往全部的记忆与一柄短剑出发,几乎独身路过了索鲁斯曾对他讲述过的所有地方,从南方的女王古国一直到东面的多玛,光见证到了女王的诅咒却也知晓帝国野心犯下的罪过,声色辉煌的黄金港在金漆之下人性灰丧,然年轻的君主依旧力图重建国家;二十七岁,来自异乡的艾欧泽亚英雄在阿拉米格的篝火旁饮酒,红衣金发的少女武者拳脚生风,他们面前放着一张地图,人群正中的男人棕发蓝眼,颊侧有一道细细的伤疤,描绘地形与军事的魔力构建成模型,光盯着敌军图案正中代表皇帝的那道光芒。
传说到了这里就将近结束。在黄沙重构天地的边境战场上,沾有深褐色血迹的枪刃与长剑相撞,像所有古代戏剧里的神话人物一样,英雄从金碧辉煌的殿堂出发,途中无需教导也无需启发,仅仅依靠几个瞬间的灵感与体验就抓住了此世间苦难的一切内涵,他从未经历过饥馑、困苦,不与不可抗拒的疾病及死亡纷争,用丝绸与鲜花将曾见的尘土扬在脑后,在他十六年的童年记忆中,大半时间都围绕着这片土地最高贵的男人,对方向他献上温暖的庭院,灌进蜂蜜的牛奶,细腻的衣食与端庄温和的教育;然,如同根植于灵魂深处的记忆一般,十六岁那年,英雄翻出了鸟笼的篱笆,他开始行走,见到悲苦的生命与更加悲苦的死亡,然后回头,找到了一切战争与灾殃的源头——剑被送进了皇帝的心脏。光垂下眼睛看他,年迈却依旧英俊的面庞,闪闪发光的金色眼睛正在慢慢黯淡下去,这是他的父,他的兄,他的爱人……他过去的主。
索鲁斯·佐斯·加尔乌斯的人生在第三段笑声中结束,这是皇帝近五十年来为数不多地几次发自内心的笑。血从他的喉管里涌出,灌满破碎的胸腔和肺泡,光俯下身,像儿时拥抱男人那样将面颊贴近他的双唇。
你为什么要笑?
他问。
因为你,英雄。即将熄灭的恒星吻了他的耳垂,语气慢而轻快,像在吟诵诗句。
因为人类的一生是个很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