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
荷花于夏夜里盛开了。
纯白无暇的花瓣如羊脂般,颤颤地招迎着暖风,有蜻蜓停立其上。
月光与水纹温柔地漾于注视着蜻蜓的孩童脸上,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他伸出手来触碰了一下那正处于盛放的花朵,蜻蜓受惊而飞,一片花瓣也因此落下。
“啊呀,童磨,今日有荷花开放了啊。”
被身后走来的少妇称作童磨的孩子回头露出了一个微笑,他橡白色的短发莹莹闪闪,似亮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光。
“是的,母亲。”
“但因为我的触碰,它败落了。”
听过他的话语,美妇朱唇轻启,蚕眉微弯,语中带笑道,
“这就是生命啊,童磨——无论你是否触碰它,它都会败落,万物皆有时与命。一切冥冥之中皆有神明的指引。”
说着她俯身折下了那支...
荷花于夏夜里盛开了。
纯白无暇的花瓣如羊脂般,颤颤地招迎着暖风,有蜻蜓停立其上。
月光与水纹温柔地漾于注视着蜻蜓的孩童脸上,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他伸出手来触碰了一下那正处于盛放的花朵,蜻蜓受惊而飞,一片花瓣也因此落下。
“啊呀,童磨,今日有荷花开放了啊。”
被身后走来的少妇称作童磨的孩子回头露出了一个微笑,他橡白色的短发莹莹闪闪,似亮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光。
“是的,母亲。”
“但因为我的触碰,它败落了。”
听过他的话语,美妇朱唇轻启,蚕眉微弯,语中带笑道,
“这就是生命啊,童磨——无论你是否触碰它,它都会败落,万物皆有时与命。一切冥冥之中皆有神明的指引。”
说着她俯身折下了那支荷花,递至孩童的手中。
“就像我此刻摘下它,也是它的命数。”
童磨低头望着荷中嫩黄的蕊心,有新生的莲子小巧得蜷缩着——但这样被摘下的话,不就没有办法孕育下一代生命了吗?
难道,让这朵荷的子消亡,也是神明的指意?
他心生疑惑,刚要开口问道,但母亲却先一步蹲下身来握住了他的手。
“现在,它的意义,它的命数被你捧到了手中。”
她注视着童磨虹色的眼,清澈见底的眸中满盈着斑斓色彩,如对光的琉璃般,奇异而夺目。她总觉得这个孩子并不属于自己,他的哭笑喜乐,爱殇恨怒都是模仿拓印来的伪装,但自己真实的情感,从来只是掩藏于他人之下。
“你可以让它因你而拥有新的意义。”
或许是因为自己过早得让他担受了与年龄不相符的责任——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是神明的孩子啊。
默默于心中轻叹一声,因不敢让忧愁攀上眉头而重展颜笑,她手捧着童磨稚嫩的脸庞,但当手指触碰到那柔软时却有更多的愁绪新抽,于心中团成了一团乱麻。
多么希望你能是只属于我的孩子啊,但,你是神赐的福祉。
即便你的血肉与我为一体相融,你也不是属于我的孩子——你属于那千千万万的心向极乐,渴望于这苦难尘世种获得安生的教众啊!
蓦地,情至高处,她竟无声得无声得啜泣来,而童磨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双目里逐渐蓄上了无色的液体。
童磨知道,那种液体意味着悲伤,但他不明白母亲为何要悲伤,他只是维持着微笑,仿佛母亲只是那千千万万匍匐于莲座下的教徒一样,一样地满载着尘世中原本不属于他的苦难,向他驶来。
“请不要哭泣了,母亲。”
他轻轻拂去了母亲眼角上的泪珠,一手执荷一手握向母亲的掌心,小小躯身中的温度缓慢传达至对方心中——她恍然间,忽觉那小小的身影,竟与那伫立的佛像一致,庄严,慈悲。
但佛像永远是低垂着眼眸,任香客膜拜,僧侣诵经,也不曾动容。
那支荷被插至教坛旁的瓶中。
清水浮莲,四立的屏风上绣着不败的秀色,而坛前永远供着四季鲜花,簇拥着那小小的孩子。
童磨觉得每天的生活都是凝固的,前来朝拜的人群,他们的嘴,千千万万的喉咙拉伸为同样的形状,仿佛肚中囤积着贪,嗔,痴汇集成的汪洋大海——而只要向自己倾吐,就能获得净化,如同先前所有的恶都能不复存在。
但恶不会凭空消失,只会从他们倾泻至自己的脑中——他们自以为的幸福又是何等的缥缈而可悲啊,童磨不禁如此想着。
虚构的神明,盲目的膜拜,甚至于那无谓的命数,命数吗?
正当最后一位教众拜身退谢,他微笑着注目对方的背影,此刻万籁俱寂,日薄西山,山中夏蝉拉长的鸣叫规律地响起,是最后的悲鸣。
“啪”
西侧的房门被猛地拉开了,随之跑入的是衣衫凌乱的父亲,急速的喘气让他甚至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童磨,救、救我。”
“那个、可、恶的,老太婆……”
未待其说完,尚未关闭的门外又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先入门的是一把尖刀,再是面色平静的母亲。
“啊——她疯了啊!”
童磨望着匆忙奔逃向自己,却不幸跌倒于最后一级台阶的父亲,他的头颅恰巧磕倒了瓷瓶,那支荷无力地随之倒下,一瓣又一瓣地散于地面。
童磨又静静地望着一言不发的母亲,一步又一步地迈上了台阶,坚定而冷静地将刀深深而深深地刺入了父亲的身躯,飞溅的血液染红了地上败落的荷,染红了屏风,也染红了自己的发。
啊,真是肮脏呢。
如此想着,他欲开门换掉那股腥臭,却发现母亲正用着从未见过的神情望着自己。
悲伤,愤怒,憎恶,欢愉,沉沦于欲望之海的人面露的神情他熟悉万分,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仿佛是自身几近被绝望吞噬,但却要挣扎着,把最后的,尚未沉没的,紧攥着的光亮递向自己。
“你的父亲死去了啊,童磨。”
她的话是轻的,柔的,就像是每晚于房外响起的一串脚步声,童磨知道母亲夜夜的凝望,欲触却未能伸出的手,总是落上了自己的枕边。
但这与自己又有何关系呢?
童磨坐在那层层堆积的软垫上,歪着脑袋望着母亲——她屏住了呼吸般,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注视着自己的眉,眼,嘴角的弧度,仿佛要抓住每一个细微的改变。
她希望我为死去的父亲哭泣吗?
因为亲手杀害了丈夫,所以需要安慰吗?
片刻思量后,他开口道:“是啊,父亲死去了呢。”
于那瞬间,泪水盈满了这双清澄的,透亮的眼,有一瞬间,跨坐在尸身上的妇人觉得自己从中望见了,左手拈柳的菩萨向前,步生华莲,佛光万丈,众生极乐的奥义化为那斑斓色彩封印于此。
“但是,这是他的命数呢。”
“就像这朵荷花注定败落于此时。”
“所以你没有错,母亲。”
他曾对很多人说过,“其实这并不是你的错”,所有人在听后都因觉自己向神之子忏悔得到了真正的原谅,而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母亲确实是笑了,她甚至笑出了声,但童磨很难分辨,那究竟是笑还是压抑的噎呜,他并不擅长辨别这些细微的差别,所以只是维持着微笑看着母亲。
他听见,先是一阵轻的,串连在一起的于喉管中挤压出的声响,再演变为回荡上房梁的,绵绵不息的振波,她疯狂而歇斯底里地笑着,用尽全身所有的气力,仿佛将心窝剖开,令底层最为深而涩的情感倾泻而出——
她低头呆呆地凝视着自己的双手,上面沾满了已经凝固的血污,她觉得这血污,就像是那天刚从自己子宫中滑出的童磨,身上挂满了胎衣,肮脏而不洁,他的脐带还与自己相连,没人想要他,而只有舐子之情催使自己,将他拥入怀中。但当被洗净后,孩童睁开了眼,双乳中饱胀的汁液几近要涌出,自己却再也不敢将其嘴凑近那乳白的香甜——现在肮脏的是自己了。
肮脏的一直都是自己。
为何要腾起杀念,为何要因见到丈夫沉溺淫乱而起执尖刀,哈,哈,一切究竟是有何意义啊——愤怒的意义,欢愉的意义,她的面容彻底扭曲于荒诞,如同备受业火煎熬的厉鬼,但又于偶然的刹那,她收起了一切情感,面色平和,却又恍然悲壮般——她最后扭头看向了童磨。
童磨依旧保持着微笑。
他看着母亲掏出了一包白色的粉末,倒入嘴中。
他看着母亲开始不自主地抽搐,仿佛窒息般掐住了自己的喉咙。
他看着母亲七窍都涌出了鲜血。
他看着母亲倒在了父亲旁边。
“啊,真是更加难闻了呢。”
一瓣瓣荷浮于汇集而成的血泊上,榻榻米中洇入了片片深浅不一的红痕,童磨快步拉开了四周的房门,夕阳的余晖缓缓淌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荷花开得更好了呢。
ps 私心想写一个母与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