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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我爸说什么了？”

晚上睡觉前，我还是没忍住敲响邓放的房门去问。邓放没将谈话的内容告诉我，说慢慢来、没事的，我好不容易安心，可晚上又被告知分开睡觉，实在是令我费解。

邓放堵在门口没让我进去，揉了一把我的头发，温柔地说回去睡吧。

哄小孩呢。

“他是不是很坚决不同意？”

“没有，他说‘回去再说’。”

邓放的脸上没有撒谎的痕迹，一向如此，坦坦荡荡，我研究他脸上的细微，也只看出帅气，其他愣是看不出一点——我明明是个善于观察情绪的人，但这样讲似乎有失公道，毕竟我之前可一点也没看出他喜欢我。

我是一款只对邓放失灵的雷达。

邓放见我不走，拉了我的手送我回房，等我躺下后才离开，离开之前俯身吻一下额头，调高了点空调温度，道晚安。

次日，刘城平飞行监测，邓放戴着耳机坐在指挥中心里，我坐在后面记录，没有分神偷看一眼前面的宽大背影——好吧，看了一眼。

在这样正式的场合，他穿着正式的制服，天蓝色的板正与深色的肩章立起威严，声音中的低沉有力磨得我耳朵酥酥麻麻，背都直不起来，没出息极了。

【飞完开个小会，你先去吃饭。】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邓放发来的微信，飞行还未结束，他就先安排起来了，还以为一心只有工作忘记我了呢。

我立刻回复：【收到🫡要带饭吗？】

然后看到前面的人低下了头，不一会儿，我就收到了他两条消息。

【不用😊】

【多吃肉！】

唠叨。

但我喜欢。

他回头找人说事时蹙起的眉结是诱我多看两眼的勾，他指挥着刘城平飞行时一句一句的命令是能把我送上云霄的烈风，他极偶尔望我后放下心来的那几眼是羽绒贴面的柔，还好飞行已至末尾，我此时的陶醉也不算不恰当。

【好的爸爸🥺】

发完这一条，我看到前面边喝着水边单手划开手机看消息的邓放忽然呛住咳嗽起来，旁边人侧头问，他摆摆手，迅速把手机反扣到桌面上。

得逞了，开心。

但当他起身、向我这里走来的时候，我顿觉紧张，后悔起自己的莽撞来。

低下头看电脑，看着看着，桌上有阴影打下——身边站了人，一只骨节分明青筋延伸的手扶在了桌面上，伴随着手的主人靠近时落低的声音。

“记录得怎么样？”

我闻声转头向上看，坠入他从电脑屏幕移过来不经意的一眼，他的眼皮微垂，我被纳入深不可测的眼底，他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领导视察。

“…挺好的。”我咽了下口水，找回自己的声音。

“嗯。”邓放又看向屏幕，似乎在检查，我端坐着等，不太自在，他倒没什么感觉，从我手里拿过鼠标往下翻阅，一句询问都没有地霸道。

看了一会儿，他抬手看腕表，对我说去吃饭吧、他们要去开会了。

“我让老林带你去。”他说完，刚才奇怪的上下级气氛才散去，我放松下来。

“不要，我自己吃，还能发呆呢。”

邓放笑得无奈，说一句“好”，目送我离开。我回头挥手道别，却在门口的台阶处绊了一下，得亏身边有人反应快扶了一把，我道谢，再回头就看到邓放已经走来好几步的着急样子，也不是嫌弃，就是担心。

“走路看路，别冒冒失失。”

说出口的话是提醒不是苛责，但是路过的梁旅长却反过来说了邓放几句。

“你这操心也太细法了，底下人走个路也要说，我们城平过去你那儿是不是也要被这么管啊？”

“这是我女朋友。”有人经过时，邓放把我拉远了些，向梁旅长解释得没什么多余话，更没什么犹豫不自然。

“啊，呃，哦，我去拿个文件……”所以，不自然的变成了梁旅长。

去食堂的路上，我收到我爸发我的航班信息——明天的起飞时间和剩余机票，问我跟不跟他一起走。

想直接拒绝，却不想搞僵，我一直怕我爸，虽然因邓放多了些反抗的勇气，却还是注意着委婉些。

【咱们三个一起？】

我爸回复得干脆：【不了，我自己走】

幼稚。

我不再回，他也不再发，手机一直安静到吃完饭回来，邓放不在指挥中心，听旁边人说会还没开完，我便去无人的楼梯间散步——是的，就是这么卑微这么怂。

也幸好是在楼梯间散步，因为我爸打来了电话。

真是奇怪，昨天才见过，刚才也回绝了我的回程邀请，怎么就突然打来电话呢。

第一句话就解了我的惑。

“…我问你，那次你回家拿酒，送的领导，什么首席的，是邓放不？昨天我听那个矮的说他是什么，什么试飞首席……我突然想起来……”

完蛋。

“……不是。”条件反射开始反驳。

“不是？那是谁？”

“..你不认识。”

“那你说个名字。”

“……呃，王，王德发。”

“那是什么首席？”

“就，一个项目的…”

我的磕巴就是谎言的证明，我爸估计也听出，冷哼一声，一点不给我留面子。

“就是邓放吧。”然后，道出实情。

“……”我无言以对。

“送他茅台，图什么？他帮你什么了？至于——”

“没送，我拿回去了，他没要，他很正直的。”很正直地拉我的手却不收礼，真是曲折。

我爸沉默了一会儿，放出一个大雷。

“怎么，你送茅台追求他？”

联想能力是强的，逻辑思维是缜密的，但是不巧，没猜中。

再说，这年头，谁追男生送茅台？买杯奶茶不好吗？我可没那么多花在爱情上的冤枉钱。

“不是，纯工作，人家也没收，这事能不能翻篇了啊。”

被我噎了一下，我爸就息了声，最后叮嘱几句回去路上注意安全就挂了电话，也不知道他会怎么猜想。

不过话说回来，我真要是早早开了天眼看上了邓放也蛮有意思，他估计好追，傻乎乎的，说不定逗弄几次就投降——前提是我敢去逗弄，毕竟我前期看到他，就和老鼠见了猫没多大区别。

靠着墙发呆时，安全出口的门被拉开，我见到了那只猫。

“就知道你在这儿，”合上背后的门，邓放转身走向我，在楼梯扶手这停下，停在我面前，低头看着有些呆愣的我，食指关节叩了一下我的脑门，“发什么呆呢？”

“想你来着…”他敲得不疼，我却莫名委屈，听到我说想他，他就弯身拥抱，抱得温柔，问怎么了。

我没回答，自己也不清楚，反问他吃了没，他说吃过，我才将脸靠上他肩膀。

“你昨天都不陪我睡觉。”好半天，我闷出一句，心里隐隐的不痛快少了几分，原来症结在这儿呢。

也是，亲近只有愈来愈深，哪有愈来愈浅的道理？害得我一晚上都没睡好，中途醒来好几次，还错将被子当成他去贴。

“下次。”许诺前笑了一下，在我耳边，他倒是没所谓，臭男人。

“下次就不要了，”我不要抱，推他一把，没使什么劲儿，他却自然后退离开，给足了尊重，但我的后半句话将他的眉头捏成小峰，“以后都不要你了。”

明知是假威胁，邓放还要让我改口，不改就咬我，一口咬到脸蛋上，把我咬疼，牙齿蛮好，小狗一样。

“你爸爸的事儿别想太多，回去之后慢慢来。”

邓放说出这句后，我才明白刚才的插科打诨都是他为我排遣情绪的方式，他看出我的憋闷和委屈，也知道我需要许多许多的鼓励与安慰，所以他给予。

收工后的夜晚，我们在不熟悉的基地里散步，夏末初秋的凉爽开始显现，天黑也早了些，他换下了制服穿着便服，和我手牵着手走在无人的操场上一圈又一圈，告诉我对刘城平满意，告诉我大学时候老林爱看士兵突击，告诉我为了飞一架飞机和人打架但他赢了，告诉我有一年在北部战区跨年想家时妈妈刚好来看，告诉我许许多多，我都听得认真，他难得像个孩子一样话多，我便怂恿他说更多。

“还想回一线吗？”好奇这个。

试飞算是后方，即使有危险，也不是与敌火直接交锋的前线，我不知他怎么想，但我知道许多飞行员享受第一线的拼搏。

“不知道，”他没有隐瞒，坦诚相待，“试飞是我的理想，但我也怀念前线。”

算了，他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情，我问来干什么？我爸说，如果邓放调动，我是一定要委屈自己迁就他的，但首先是否有调动还尚未可知，就算有，也不见得是委屈了我，也许我乐得自在，享受起更北方的乐活劲儿了。正如散步——邓放的步子迈得大，我迈得小，他的手掌大，我的手掌小，但我们的手一直紧握着，没有一前一后，而是并肩，他也没认为自己在迁就，自然而然的事情。

所以，我也不会觉得是迁就。

灯光拉长他的影子，我去踩，不是第一次踩，却是在一起后的第一次。

踩了脑袋踩肩膀，然后忽然被从背后抱住，又咬一口在脖子上，吓我一跳。

“邓放！你是小狗吗？”

“嗯。”脸埋在我脖子边，声音震得我头皮都麻。

“那你叫一声。”我成心逗他。

“不叫。”

“叫一声嘛。”

“不叫。”

还怪有原则。

“那你松开我，不许抱了。”我看着身前的两条大胳膊，假装嫌弃地推了推，他纹丝不动。

“不松。”

“你耍赖！”

“嗯。”不仅不松，还偏头亲了一口我的脸。

我矮下身去，从他的怀抱里跑开，他几步就追上，但不捉我，只吓唬似的伸手，好几次这样逗。

最后一次逗我时才捉住，一把拉回来，带着我离开，带着我上楼，带着我进房间。

“晚安。”

看来今晚不是他答应一起睡觉的“下次”，我就没挽留，打开门靠在门框边吊儿郎当地抬头看，笑容很大，说了拜拜又说走好，没一丁点不舍流露。好像是惩罚我太过惬意，邓放忽然低头，印一个吻在唇上，带着点力道，起身却脸红，眉头皱一下后松开，不看我，再次说着晚安才走。

洗漱后一个人躺下，我打开手机看大家的动态，刷到一个赞一个，赞了雷宇拼的飞机小模型，赞了高英俊剃完头的做作自拍，赞了童敢分享的英语口语打卡，翻着翻着又想起邓放，打开他的朋友圈开始复习。

默认的朋友圈背景，赞一下。

最近的一条招聘宣传，赞一下。

去年拍摄的酒泉夕阳，赞一下。

两年前拍摄的不知哪里的风景，赞一下。

手机忽然震动一声，是邓放发来的消息。

【还不睡？明天要早起。】

我没回，继续给他点着赞，他又发来一条。

【早点睡，别玩手机，不然没收。】

过几秒似乎觉得自己有些霸道，怕惹我生气，加了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情：【😊】

睡就睡，木头。

骂完木头倒还真睡得香了，一晚上过去，叫醒我的是敲门声。

懵懂着爬起来开门，揉了揉眼睛，就看到门外站着的邓放。他拎着早饭，见我这幅不修边幅的样子笑了笑，把我脑袋顶乱糟糟的头发捋平，让我先去洗漱。

洗漱后的消息才是重磅。

“去你爸爸那儿说一声再去机场，不然他操心。”

“说、说啥？”我喝豆浆的动作一晃，几滴顺着嘴角流下来，邓放伸手接住，抹了一把，糙糙的、热热的手掌抚过我的下巴，我害羞地红了脸，更加忘了自己的问题。

邓放擦完豆浆就用纸擦干手，边擦边低着头回答：“问问他什么时间走，我安排辆车去送。”

憋在心里的消息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

“我知道他什么时候走…他给我说了…”

什么时候走？当然是今天。什么航班？当然是和我们一趟。

邓放没生气我不告知的事，但让我给我爸打个电话——在车子快开到他住的宾馆楼下时。电话里我爸一直拒绝，但还是要下楼，沉着脸拎行李出来后邓放就下车迎接，我爸没让他拿，躲了一下，邓放便去打开后备箱，总归是照顾的。司机也下车，帮忙开车门，还以为是个领导，对着我爸叫了声首长，我爸的脸拉得更长了。

座位坐得也奇怪，我和邓放在后排，我爸坐到前排副驾。他一眼不回头看，也不说话，直到邓放主动开口。

“叔叔，您吃早饭了么？”

我爸看着前挡风玻璃，“嗯”了一声，没说多余的。

“我们也吃了。”

邓放真是不觉尴尬，自己主动汇报，我觉得空气粘稠得窒息，降下点车窗吹风，可惜上了高速之后，前排司机就把我这边的窗户升上去了。没有风，一切好像都静止，与窗外川流的车子形成反差的是车内的缓慢，空调声盖不住沉默带来的压力，我清了清嗓子，却令邓放打破了沉默。

“喝点儿水吧？”

还没来得及拒绝，就看到邓放从背包里拿出了一瓶矿泉水，轻轻松松拧了一下递给我，瓶盖握在他自己手里。

我接过，仰脖喝了一口，喝完之后把水瓶抱着，邓放伸手过来配合着把瓶盖扣好之后又收进包里。

再一抬头，就看到我爸回头打量的眼神，不赞同的目光多了些嫌弃，仅对着邓放。

“叔叔喝水么？”邓放注意到这目光，没什么不悦的反应，反倒认真询问。

“不喝，我有。”

不太高兴，因为他不给邓放面子。但一想到邓放两次都不给他面子，又觉得合理了。

不想管他俩，但我好别扭。

车子抵达航站楼的时候，邓放先下车，挨个把行李取出来，没让我爸上手。他背着包、拉着两个箱子却看着不狼狈，从容极了，也一丁点没有被冷待的不安。

我不安。

没办法，我就是怂。

我走在邓放身边也不是，走在我爸身边也不是，最后还是向着有血缘的自家人，落后了几步，看着邓放的背影和我爸说悄悄话。

“你不要这么冷淡好不好？”

“我怎么冷淡了。”他明显不高兴我这样说，嘴硬不承认。

邓放去办托运，我们更拉远了些距离，这时我才转过身好好讲，但憋屈得很，说话里带了些哽咽，不是故意，纯粹是面对我爸的自然反应。

“你对他好一点，不然我也很难受。”

我爸看向别处，好一会儿才答应我。

“行吧。”

邓放办理完走来的时候，我爸罕见地主动搭了话。

“办好了？”

邓放看向他，被关心后就笑了一下，说办好了。

我爸点头，终于走到了邓放身边。他们走一起了，把我落在后面几步，邓放还在笑，转头对我爸说着什么，我爸拿出证件，说走VIP吧。

“那我呢？”小跑两步跟上，我挤进他们俩中间，左看看右看看。

“带着你。”邓放被逗笑，用手里的登机牌敲了一下我的脑袋顶，但笑容在看到我爸飞过去的眼刀后消失，手放了下去。

“走快点儿，磨磨蹭蹭……”

我爸快走了几步，我趁这时候摸了一把邓放的手之后才跟上，邓放抬手罩上我的后脖颈捏了捏，又被回头催促的我爸看到眼里，于是我爸越走越快，留给我们一个后脑勺。

回程的飞机座位是分开的，我和邓放坐在一起，在一起说悄悄话，在一起看窗外的云，邓放在我耳边说话时喜欢挨着脸蹭，我怕痒，忍不住笑，他却得寸进尺，还抓了我的手不让我挡，但玩闹的时候一抬眼就看到我爸走过来，似乎是往洗手间去，我便立刻坐直了，变为面无表情，推了邓放一下让他保持距离，邓放随着我的视线去看，不仅没松开我的手，还对我着爸点头微笑。

我爸只好回他一个微笑，太假了，我看着都觉得假，因为他在路过的片刻就把笑收了回去。

这迅速的反应看着眼熟。

像谁呢？

哦，像刚入职的我。

“笑什么？”

邓放捕捉到我偷偷藏起的笑，也笑着问。

“想起来以前了。”

“以前？”

“应付你的时候。”

邓放低下头的注视多了些暧昧的探索，眼神中令我喘不过气的不再是压力与审视，而是纠缠的浓情。

“怎么应付我的？”

“每次去找你，我都要心理建设一下，面带微笑、礼貌称呼什么的……”

邓放不说话，抬眉不解。

“你太凶了。”

然后他才笑，说着“是我不好”，额头顶我一下，轻轻柔柔的，半身背着飞机窗外日光，好像神明在回应我暗房内隐秘的祷告。

他可真好看。

快速凑近亲一口，却亲歪了位置，亲到嘴角去了，他反应迅速但不躲，照单全收，只是笑。我不该被美色所惑而冲动，因为下一秒就看到我爸再一次经过——他上完厕所回来，耷拉着眼，也不知看到没有，我也破罐子破摔懒得去想。

飞机抵达时才中午，车先送我爸，送到小区门口，邓放帮拿行李，我走在旁边，一直到家门口，一直到我妈开门。

邓放没等我爸介绍——估计也等不到，在我妈问我怎么和我爸一起回来时先开了口。

“阿姨，我们刚好出差碰到。”他没进家门，只把行李一件件放进去，礼貌极了。

“你是——”我妈的迟疑被我爸打断，故意呛了一句，反而替邓放回答了。

“是你没给我说的她的那个男朋友。”

我妈笑着，一贯体面，说着忙忘记了，又对邓放笑，寒暄出差累不累，却连个姓名都不问，没请他进家里坐坐，反而问我今天要不要在家里住。

实话讲，论人际，我家里没人玩的过我妈。我妈对外人可谓是豆腐嘴刀子心，谈笑间回绝彻底是常事，说不要就是不要，所以棒打鸳鸯这事我爸做不来，我妈可以。

我被我妈的笑脸和亲近搞得头晕目眩，彼时没反应过来，回答说“不在家住了”之后抱了抱我妈，出了门看到邓放皱起的眉头之后还不知为何。

回阎良的车上，我问他去不去单位时，他才回神看我。

“我去一趟，你可以先回公寓休息。”安抚似地对我一笑，邓放作了安排。

“一起嘛！”我可不要分开，热恋时候脑子都不清醒的，在一起不叫加班叫约会。明知过一段时间会唾弃此刻的自己，但我此刻就是个坠入爱河的傻子。

“好，一起。”

 

＊《我的阿勒泰》巴太×李文秀

＊接剧结局续

＊会有一些原著内容

＊2w+ 甜的

 

 

阿勒泰的人是不怎么过春节的，最热闹隆重的时候是古尔邦节、开斋节等穆斯林节日。

 

汉族人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遍布世界各地，到了阿勒泰的牧场里倒成了稀罕物种。

 

同为汉族的高勇一家回内地过了，时至春节这个村子里就剩下开小卖部的一家外地人。

 

李文秀早些时候就从外面回了来，和妈妈、奶奶一起过年，除了给她们带的高档搓脸油、护手霜等礼物，还带回来了三个大大的烟花，想着年三十也热闹一下。

 

烟花在这里算是紧俏货，李文秀只买到了最后三个。

然后带着它们走了五百多公里的路，倒了三趟车，才回到了彩虹布拉克，把这份美好和感动带给这个边远僻静的小村落。

 

张凤侠热情邀请附近的邻居阿依别克、阿要、苏力坦等，一块儿吃饺子、看烟花。

 

虽然天空飘落着寒冷的雪花，但欢聚在一起的人心暖融融的。

 

大多数哈萨克族牧民听都没听过烟花是何物，在李文秀一手摁下打火机一手捂着耳朵点燃后，都为这眼前的奇异炫烂所惊叹，宛如见证了一场神灵手笔的奇迹。

 

李文秀燃放到最后一个时，一串串缤纷闪亮的火球嗖嗖嗖冲上天去，与雪花一同绽放在半空，喷爆出的金波银浪照耀四周大地，一时明亮如昼。

 

这时，在烟花盛放的烂漫光色里，从风雪深处走来了一个牵着马的归人。

 

那人高大轩昂，宽肩窄腰，抬手摘了毛茸茸的厚毡帽，露出一张浑无修饰便英俊绝伦的脸，眉目深浓，而目光恬淡宁静，看进去的一瞬就让人心空，不知今夕何夕，恍如在一场花火奇迹中，降临人世的美神。

 

不是巴太，却又是谁。

他变了，又好像从没变过。

若不是头发由扎着丸子头的长发，变成了利落的短发，就仿佛昨天才刚刚见过他。

 

巴太牵着马立在那里，像是在和其他人一起等下一朵烟花燃放。

 

然而李文秀只带回来了三个烟花，已经都放完了，再也没有了。

 

李文秀在心中懊悔不已——

明年我一定要买好多好多烟花，且再也不买这种便宜货了，要买那种最高最大的，可以看好长时间的，让所有人好好看个够。

只是，明年的烟花，还能和巴太一起看吗？

 

 

放烟花是为了庆祝。

烟花易冷，璀璨过后又总是带着些许落寞。

在见到巴太的那一刻，李文秀只觉自己亲手燃放的烟花完成了它们的全部意义。

 

 

看到巴太，最先冲上去的是年轻人，和他算是青梅竹马的库兰甜美笑着用哈萨克语说：

“你还知道回来啊，巴太。”

 

苏力坦想过去拥抱许久未见的儿子，却又在最后关头止了步，拿出父亲的威严对他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说了几句哈萨克语。

 

而比这对父子关系还要微妙的，是人群之后远远站着的李文秀。

 

李文秀不由自主流下眼泪，挤出笑容，用口型对他轻声说了句：

“欢迎回家。”

 

不知道他看没看见。

但李文秀觉得，巴太应该是看见了的。

 

他们之间，隔着围聚的亲朋好友，隔着不同的民族与文化，隔着三年离别的漫漫岁月，更隔着沉重悲痛的血色往事。

 

三年前，刚出院胳膊上还打着石膏的李文秀追到了布尔津的马场去，想要对巴太当面亲口道歉；三年后，面对就在眼前的巴太，李文秀的双腿却仿佛有千斤重，让她迈不出一步去。

 

大过年的，虽然哈萨克族人不过新年，但巴太终于回家来，也是件喜事，她去煞什么风景呢。

 

如今她跟巴太之间，好像只剩下了“对不起”要说。

 

苏力坦虽仍然没什么笑容，但肉眼可见的高兴，拍着巴太的后背道：

“走嘛，回家，给你好好接风洗尘。”

 

张凤侠着急忙慌地回去屋里用保温桶装满热乎乎的饺子，想给苏力坦拿回去和巴太吃。

 

奶奶怕冷，烟花放完后已经回到了屋里烤火暖和，最是护食的她快要哭出来般地说：

“同志，外面又闹饥荒了吗？你为什么要抢我的饺子？”

 

张凤侠边利索地拧好保温桶的盖子边道：

“老太太，你放心吃吧，咱们国家现在再也闹不了饥荒了。”

 

张凤侠出来后，让李文秀给送过去，李文秀却没有接。

 

张凤侠叹了声：

“你这孩子。”

便自己小跑几步追上那对父子，把水饺给了他们。

 

而李文秀一直安静目送着，唯有泪落之声，如春雷轰隆，震耳欲聋，将她整个人淹没，无法动弹。

 

 

现在的巴太，映在李文秀的瞳眸里，像落了雪的远山。

 

李文秀的目光如月光倾洒在他身上，不具有融化他积雪的光热与能量。

 

因为她自己也犹在黑夜中兀自下着一场雪。

 

 

当晚，李文秀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带着点自嘲地心想，也算是守岁了。

 

游离的思绪纷乱繁杂，编织出一个巨大的网，将她困囿其中，将睡眠阻隔在外。

 

 

新疆那么那么大。

 

从最南面到最北面，最快的火车，也要耗费34个半小时。

 

然而，就是在这样宽广辽阔的新疆，在这样空旷浩渺的世界里，她遇见了巴太。

 

李文秀想起自己曾在戈壁滩里迷路的经历，大地坦阔，看似四通八达，其实步步都有可能通向永远回不到上一步的地方。

 

阿勒泰那么大，更别提新疆、世界了，说起来，不过是，她和巴太并肩同行了一段路，然后走散了。

 

 

兜兜转转，竟然还能回到同一个地方，再次重逢。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多么晦涩幽微，又多么奇妙呀。

 

 

李文秀从小就非常缺乏归属感。

 

奶奶是东北人，妈妈是江苏人。

她呢，是新疆人吗？是吗？不是吗？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人。

奶奶说是东北老家时常怀念的地方，她从来没去过见过，能算是她的老家吗？

 

也许是因为没有故乡，因此她比其他人都更为迫切地寻觅一个真正的栖息地，可以容她深深扎根，恣意舒展枝桠，生长在那里，也甘心永远长眠在那里。

 

之前，她总想去到更丰富更热闹的世界里以寻求生活的另外可能性，总觉得自己还没去过远方。

 

殊不知那时她所站立之地，就是多少人穷极一生追寻的心灵上的远方。

 

 

最开始来到阿勒泰的李文秀，觉得这些哈萨克族人的名字太难记了，脸也都长得一样嘛。日子如此平淡，日复一日，永远也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似的，什么都没法清晰地记住。是因为她的心不在这里。

 

当她能够清楚地看见、清晰地记住巴太，以及其她好朋友们时，她的心就开始属于阿勒泰了。

 

原来，一千多年前的老祖宗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此心安处是吾乡」。

 

看过大江南北，原本期待里的远方，一直向往的北京后，李文秀还是选择留在彩虹布拉克，不是因为任何人，而是因为她的心，想留在这里，或者，已经留在了这里。

 

无论她再去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最终的目的都是回到这里。

也许，这便是家，是家乡了。

 

 

山高水远，心归一处。

总会再相见的。

 

 

或许是带着潜意识的逃避，带着近乡情更怯的踌躇，两个人同在一片蓝天下了，也并无什么交集。

 

巴太回了布尔津的马场报到，交接好自己培训期间的事务，着手开始工作。

 

李文秀还是照旧过自己的生活，看顾小卖部，每天伏案写作，一切如常，却又隐隐怀揣着什么期待，好似冬眠了经久的春天正蠢蠢欲动着破土而出。

 

 

一个晴好的午后，李文秀抱着一盆子脏衣物、床单，去到河边浣洗。

 

河水波光粼粼，清澈活泼，前不久才靠憋闷许久想要玩耍的一股蛮力撞开了禁锢的冰雪，此时欢畅地流淌着，什么都阻拦不住一般。

 

李文秀清洗衣物时，不小心弄湿了鞋子，脱掉打湿的那只本想放在旁边晾晒，没成想手上沾着羊油香皂滑溜溜的，一个没拿稳，鞋子掉进了水中被河流冲走。岸边洗衣服的妇人们纷纷伸手想帮她捞，然而都是差了一点没能捞到。

 

小倒霉蛋李文秀好像总是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出糗。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去追，眼看着鞋子越漂越远，最可恨的是那只被冲走的鞋子游走的速度也不是很快，就在她正前方——差十厘米就够得着的地方——漂游，然而不管她急赶慢赶，反正就差那么十厘米。气得她简直想猛扑上去，用身高弥补手臂长度的不足。

 

岸边的石子碴粒狠狠扎刺裸着的脚心，每跑一步都疼得要命，而且还有防不胜防的啤酒瓶碎玻璃片。

 

李文秀心急不已又无可奈何，正当她已经起了要放弃的念头，忽然，有个骑在马上的高大身影于不远处勒转缰绳，打马与湍急的河流赛跑，而后纵身下马，迅速冲进了河水里，眼疾手快将那只独自漂流远行的鞋子捞了起来。

 

李文秀刚欢欣鼓舞了两下，就发现那个人是巴太，笑容瞬间变得不自然。

 

人高马大的巴太涉水走回岸上，裤腿全湿透了，又一步步慢慢朝李文秀走过来。

 

踏在如茵草地上的每一步，都好似落在她的心尖上。

 

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一般。

 

李文秀恍惚觉得自己有点像是童话里丢了舞鞋的灰姑娘。

 

此时此刻，草原上比太阳还要耀眼的王子拿着一只湿漉滴水的“水晶鞋”，终于找回了他失散的公主。

 

 

巴太越靠近，李文秀越不由自主地低下头，表情透露出她的丢脸与窘迫。

 

她设想了无数次，再见到巴太，第一句话应该会先跟他说“对不起”，她仍亏欠着一个正式的道歉。

 

但着实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景。

 

巴太站在她近在咫尺的跟前，拿着鞋子，垂眸看着她问：

“等我给你穿上吗？”

 

李文秀赶紧接过巴太手里的鞋，抬眸看了他一眼，有点磕巴地说：

“谢、谢谢，你来小卖部买东西，我给你打折。”

 

巴太“唔”了一声，走开了。

他的马还留在河边没拴。

 

 

李文秀错失了最佳时机，再想开口，就有些不知道怎么开了。

他们相互都不确定对方如今的心意。

 

 

巴太在不远处拧了拧裤腿浸的水，然后喂马吃草，李文秀洗衣服洗得心不在焉，几件衣服洗完发现还不如没洗之前干净，于是又重新开始返工。

 

其她在河边浣衣的妇女打过招呼后陆续都回去了，逐渐只剩下了李文秀一人。

 

没过多久，巴太挽了裤腿和衣袖，把马儿牵到河水中，开始在河流上游洗起马来。

 

在下游洗衣服的李文秀有点恼，觉得他就是故意的，却又不好多说什么。

 

洗来洗去洗不干净的衣服摆在李文秀面前，就好似理来理去理不清的情感关系。

 

李文秀被他这样在上游捣乱，索性破罐破摔不洗了，把衣物和一干一湿的两只鞋就搁在河岸边，反正不会有人偷拿。

 

 

她赤脚走到百米外的花海里，呈“大”字状躺平晒日光。

 

但她还是忍不住偷偷看向巴太，见他双腿浸在河水里用心洗马。

 

一阵阵风吹过，河水那溢满森林和沼泽的气息，便微凉清爽地迎面扑来，河岸的芦苇滩起伏如浪潮，李文秀觉得自己不是躺着，而是漂浮在草地花海中。

 

从刚来到这片大地上，对周围的一切都并不怎么关心，到能够认得这里的花花草草，这朵是野生康乃馨；这朵是海娜花，研磨成粉可以染头发；这朵是顶冰花，邂逅它们，春天便来临了……

李文秀也真正成了这里的一份子，感受到了阿勒泰对自己的接纳。

 

现在的李文秀已经学会了往缤纷芳香的花海中一躺，把自己也变成一朵纵情沐浴阳光的小花。

 

不需要有什么用，只是向阳盛开着。

 

 

躺了一会儿，过于刺目的日光让眼睛有些不舒服，李文秀抬起手遮挡，天空蓝汪汪的，似乎手指一触动便会有涟漪荡开。四野悄寂，风和河流的声音如此清晰。

 

躺着躺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现在的她好像往哪里一倒都能睡，幕天席地，草儿作褥，花儿为被。

 

 

李文秀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来透过歪掉的眼镜看见了骑在马上沐浴着金色阳光的巴太，给她挡日头呢，让她暴露在外的脸和脖颈笼在他与马垂落的影子里，怪不得她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李文秀还隐约听到了远方传来的驼铃声，招魂铃一般。

 

好像她只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醒来，巴太仍然是她刚刚确定了关系的男朋友。

 

 

一阵浩浩荡荡的长风吹来，吹拂起他们的衣角和头发。

 

曾经，有位满族人写了这么一句诗——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来自阿勒泰的风，却仿佛能涤荡尽世界上的所有哀愁。

 

汉人称头发叫“三千烦恼丝”。

巴太的变短了，她的却变长了。

 

巴太剪了和三年前的李文秀大致长度的短发，而今李文秀的头发长度，则和三年前的巴太差不多。

 

 

阳光慷慨，温暖明亮，照耀在她和巴太的身上。

 

李文秀没头没尾蓦地想起一句话——

「你来到这世上，要和心爱的人晒一晒太阳。」

 

而这片大地上，最不缺的就是日光。

 

 

李文秀刚醒来，带着起床气，扶正眼镜看向巴太，还有点晕晕乎乎地开口说：

“你又想来把我两只鞋的鞋带绑到一起吗？果然那次就是你干的吧。”

她睡懵了，都忘记自己现在没有穿鞋子。

 

巴太一手牵着缰绳，一手往后撑在马背上，歪头看她：

“你在晒太阳，我在吹风，互不打扰嘛。怎么张嘴就冤枉人呢？”

 

李文秀思路成功被他带跑偏，感觉到新奇地问：

“吹风？风有什么好吹的，你在青岛吹海风还没吹够？”

 

巴太回答：

“不一样呢。海风很咸的嘛，像眼泪的味道，我还是喜欢我们这里的风。”

 

李文秀伸出手感受此时此刻尚带着凉意的春风：

“这里的风有什么特别的？”

 

被李文秀轻抚过的风又轻抚过巴太的脸和发，他说：

“阿勒泰的风是塔木克神的呼吸。”

 

塔木克是哈萨克族神话中最重要的神祗之一，据说他能够呼风唤雨、控制大地、让生物繁衍等等。他被认为是万事万物的创造者和守护神，也是哈萨克族的族神。因此在传统的哈萨克族文化中，人们常常会向他祈求保佑。

 

莫名其妙地，李文秀一直记得巴太的这句话，记了很久很久。

 

 

李文秀躺够了，也是着实觉得她躺着看骑在马上的巴太有点奇怪，于是翻身起来去河边继续干还没干完的活。

 

此前掉进河里的那只鞋子已经差不多被太阳烘干，李文秀拿起来把鞋穿上。

 

衣服还算好洗，但床单洗完后难以拧干，若有其她妇女在，李文秀会和她们相互帮忙拧，但这次时间拖得太久，别人都洗完回去了。

 

巴太将马拴在岸边的一棵胡杨树上，系了缰绳，主动过来帮忙。

 

免费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反正这盆衣物到现在还没洗完，也算是他害的。

 

巴太的力气大得很，拧过的床单和衣服李文秀再也弄不出一滴水来。

 

两人正相对无言着，都在心里盘算着再开口说些什么，又有其她洗衣服的妇女过来，熟络地和李文秀、巴太打招呼。

 

年轻的妇人用哈萨克语对巴太说：

“我家男人听说你回来了嘛，让你找他喝酒去呢。”

 

他们说话的时间里，李文秀抱着洗好的衣物和床单，逃兵似的回家去了。

 

 

 

蛰虫始振，晓日初长，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在转场去夏牧场前，一些当地人家赶在这个时候举办婚礼。

 

近日办婚礼的那户人家和李文秀并不相熟，但来小卖部买东西时，热情地邀请她一起来参加托依。

 

李文秀喜欢托依，欢乐热闹，可以尽情跳舞，将生活的枯燥与平淡都在音乐和舞蹈里淘洗得闪亮。

此前在城里边游历边打工时，她买了几条漂亮的裙子，很可以撑场面，不用再借别人的了。

 

托肯如今带着两个孩子在县里上学，已经许久没见过了，库兰呢，虽然嫁得近可以常常相见，但托依舞会上也有了固定的男伴——她的丈夫莫合比提。于是李文秀以前参加托依的两个最好的伙伴统统没有了，不过没关系，能歌善舞的哈萨克人举办的托依上最不稀缺的就是舞伴，再者说，也不是没有舞伴就不能跳舞了。

 

 

虽然在心里不是没有暗自期待过，但真见到那个人，李文秀还是眼眸里瞬间亮起了小星星。

 

巴太也在。

 

李文秀走进办婚礼的那户人家的院子，第一眼就看见了他。

 

巴太正坐在一棵挂满了灯泡的大树下，灯光最明亮、人群最瞩目的地方，弹奏着冬不拉悠扬唱着首哈萨克语歌谣。

 

高大英俊的他太过招眼，不少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合着他歌唱的旋律拍手，轻声应和。

 

李文秀安静站在人群之外，忽然觉得，好像他们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合该像这样没有交集，远远看着，若有了些什么，才是难得的稀奇。

 

巴太的嗓音刚落，旁边就响起来一道女人柔美婉转的歌声，接着他继续唱。

 

巴太又在和别的女孩子对唱情歌，可是她如今又有什么立场去责怪，去吃味呢。

 

 

比起巴太，李文秀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甘润野。

 

 

这里的女孩子，十五六岁就结婚的也有。

 

李文秀生得清秀漂亮，气质独特，这几年出去游历，更成了见过“大世面”的，和当地的女孩子都不一样。

 

有年轻小伙子过来邀请她跳舞，可她现在暗自落寞，没了什么跳舞的心思，用蹩脚的哈萨克语拒绝，对方却听不太懂的样子，也不知是真没听懂还是装的。

 

这时，甘润野走了过来，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懂，用标准的汉语说：

“她有舞伴了。”

 

这回那个哈族小伙子倒是识趣地走开了。

 

李文秀感谢他帮自己解围，问：

“甘秘书，你怎么会来？”

 

甘润野是镇政府里任职的秘书，惯常穿着身公务夹克，戴着副斯斯文文的眼镜，自从在一个他们参与组织监管的大型弹唱会上见过李文秀之后，就常常会开皮卡车开十几公里，专门到她家的小卖部里买东西，或是定做衣服，还定做过几套西服呢。

 

甘润野在吵闹的音乐声中凑近她耳畔道：

“之前不是说了，咱俩年龄差距不大，还同是汉族，你不用跟我客气，喊哥就行。”

 

李文秀礼貌笑着点头，但还是没能喊出口。

 

他没忘回答李文秀的问题：

“前不久这家人更换牧民证的时候，我帮了点忙，他们就邀请了我。”

 

甘润野除了是汉族人，还是根正苗红的共产党员，镇政府里任职，前途无量，比李文秀大上几岁，未婚，人长得也周正，从小到大的优等生，简直挑不出什么毛病。

 

他也是父母来援疆生下的疆二代，家里较为传统，想找个汉族姑娘结婚，李文秀是很好的选择。

 

阿依别克村主任有时会去镇上开会，和甘润野见过，有些交情，还帮着撮合呢。

 

巴太知道这事儿后，找到阿依别克面露埋怨地说：

“别克叔，你……你哪边的啊？”

“你跟我不比跟那小子亲？”

 

阿依别克觑他一眼：

“走了三年不回来，谁跟你亲。”

 

 

此时此刻，欢快乐曲中的甘润野推了推眼镜，笨拙而又真诚地伸出手，想要邀请李文秀跳舞。

 

李文秀怀疑地问他：

“你会跳吗？”

 

他看上去总是一板一眼的，浑身上下写满了汉族人的内敛含蓄，是个老实巴交的正经人。

 

甘润野抿了抿唇回答：

“不太会，你能不能教我？”

 

李文秀被他的诚实逗笑了。

 

现在年轻的男男女女们正围着篝火转圆圈跳月亮舞，李文秀让甘润野跟上自己的舞步，说：

“很简单的，你看看就会了。”

 

他们跳了两圈甘润野都没怎么跟上，但看着李文秀笑得很开心，李文秀倒是越跳越起劲，以往在舞会上体会过的那种出于年轻才有的快乐又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不过没跳几圈，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就发现了人群中的甘润野，来自镇政府的他可谓是稀客座上宾，他们盛情邀他进屋里去，轮番给他敬酒。

 

李文秀也有些跳累了，装作不经意地看了看之前巴太和别人弹唱情歌的地方，已经不见他的踪影，打量了一圈也没看见去哪儿了，便独自走到院子外面透气。

 

院子外不远的地方有一棵很大的古柳树，李文秀三两下爬到树上，倚靠在树干上看星星。

 

今晚的月亮浑圆清透，格外皎洁，星空华丽璀璨，也在天上进行着一场狂欢。

 

李文秀看得有些痴迷了，好似失重飘浮起来，遨游徜徉在瑰丽浩瀚的星海里，和地面的控制台失去了联系。

 

直至听到有人用带点口音的汉话唤她问：

“怎么不进去跳舞呢？”

才又让她安妥降落在了地上。

 

第一个字李文秀就听出来了，是巴太，她回应说：

“累了，出来透透气。”

 

 

此前巴太知道李文秀会来，想唱一首情歌献给她，不成想还没唱完她就被另外的男人拐走去跳舞了。

看见李文秀和甘润野跳舞跳得喜笑颜开，巴太找到男主人，说他们待客不周到，甘秘书来了都没有好好招待，还对男主人说甘秘书能喝得很，咱们哈族人可得让人家喝尽兴。

 

他自己也被男主人拽着喝了两杯，喝完发现李文秀不见了，外套都没穿就出来寻她。

 

 

皓皎月色中，巴太悄悄整理了下衣服和头发，清了清嗓子：

“我听别人说，你有男朋友了？”

 

李文秀皱起眉：

“谁说的？”

 

巴太掰着手指头数：

“塔尔盖跟我说了，还有赛里克，莫合比提也说听别人说了嘛。”

 

李文秀忽然感觉有点头疼。

 

巴太暗地里攥起拳头追问：

“是达斡尔族那个姓吴的吗？还是镇政府的那个秘书？”

 

李文秀：……额，你倒是门儿清啊。

 

 

说起来这件事，着实是有些哭笑不得。

 

几年前巴太说得真没错，对来小卖部的当地男人是得要凶一点，不能随便笑。

自从李文秀回到彩虹布拉克，有几个小伙子老是赖在小卖部里不走，李文秀原本当他们不存在，低着头干自己的事情，后来发现一定要发发脾气，尽情骂人就是，否则就会糊里糊涂有了一大堆男朋友。

 

那些小伙子或是把小卖部里商品的价格全都问过一遍却又什么都不买，或是一个劲问她要不要一起去下游的沼泽地里抓鱼……

 

李文秀被弄得烦了，就在他们来小卖部赖着时大声地说：

“我有男朋友了！”

 

一些小伙子就被震慑住了，但有一个听她这么说后，对她道“巴太走了嘛，不会回来了。”

 

李文秀脱口而出：

“他一定会回来的！”

 

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应该先反驳她的“男朋友”和“巴太”划等号这点。

 

 

眼前的“当事人”之一巴太，对这些不曾知情，兀自说着：

“我以前就知道的，你很受欢迎。”

“你和那个甘秘书，你们都是汉族人……”

 

李文秀打断他：

“汉族人怎么了，你是哈萨克族，就一定要娶一个哈族姑娘吗？”

 

李文秀有点气不打一处来，又委屈又憋闷——

你就这么想我？

是不是你自己看上别人了，就希望我也找个别人嫁了？把你忘了才最好？

 

三年，她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期盼他能够回到彩虹布拉克，给妈妈打电话，第一句话都是问，巴太回来了没有？

问到恋爱脑的妈妈都嫌弃她了。

 

明明自己会招小姑娘得很，现在却反过来问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简直比他抛下自己先去追马，还要让她生气和无奈。

 

她其实也是害怕，害怕巴太把她推远。

 

蠢巴太，笨死了！

 

李文秀也没心思参加托依了，从树上跳下来，还崴了一下脚，一瘸一拐地往回家的方向走。

 

巴太很有点莫名其妙，怎么忽然就生气了呢？

 

夜色已深，巴太不放心李文秀这样自己一个人回家，就在后面不远不近地默默跟着，直到看着她进了家门，又在外面待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走了。

 

 

 

第二天，李文秀一觉醒来，发现外面正淅淅沥沥下着雨，不知道下了多久，但好像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外面的草地上已经积蓄了一汪汪水，快要变成沼泽地了。

 

李文秀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她不是自然醒，而是被张凤侠叫醒的，她看着妈妈边穿雨衣雨靴边对她交代让她看店。

张凤侠要进山采摘野生木耳，不然这一茬泡坏在雨里怪可惜的，而且雨天和她竞争采木耳的人也变少了。

 

李文秀劝她别去，再淋出病来，还不够医药钱的，雨天路也滑，进山更添危险。

 

张凤侠却已经拿定了主意，将一个巨大的编织袋挎背在腰间，说自己不走远，只把山野近处的采摘了就回来。

 

等张凤侠女超人般步履坚定地消失在了风雨里，李文秀才分神给了周围其它事物。

 

此时的小卖部里到处悬满明晃晃、鼓胀胀的塑料袋子，到处都在有条不紊地流着无数支微型瀑布，妈妈采用了她的方法，李文秀发明的“小水电站”再一次被光荣启用。

 

因为下雨，原本在外面玩耍嬉戏的几个小孩子就近躲进了这里。

他们跟着奶奶蹭看电视机，上面正播放着经典的武侠片，就算不时出现沙沙的雪花点，也看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

 

李文秀能为了一两块钱和顾客讨价还价一下午，也能大方地抓一大把糖分给小朋友们吃。

 

正分着糖，厚重的门帘被人从外掀开，巴太携着春雨的清新水汽走了进来。

 

他的头发和长睫上都沾着晶莹水珠，没有使他怎么狼狈，倒像是在给国王加冕。

 

看进他的眼睛时，又觉得他好像一只求收留的湿漉漉的大狗狗。

 

 

李文秀给最后一个孩子分完糖，两手空空向他走过来，巴太眨了两下眼睛，看着她问：

“我没有吗？”

 

李文秀露出“你也还小？”的表情。

没给他糖，给了一块孩子们都没有得到的其它吃食。

 

巴太接过来咬了一口，五官皱在一起：

“这，这什么啊……坏了吧？”

 

李文秀黑脸：

“……这是我自己做的奶疙瘩。”

 

“额，是我尝错了，好、好吃的。”

巴太说完，还笃定地点了下头，眼神坚定得像要入党。

一生清白正直的他，从未如此昧过良心。

 

李文秀尴尬地转移话题：

“你来买什么吗？”

 

巴太没有回答，把那块咬了一口的“奶疙瘩”顺手揣进了左裤兜里，垂眸看向她的脚踝，自言自语般说了句：

“果然肿了。”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护得严严实实没有沾到一滴雨水的小瓷罐，说，

“这种药膏好用得很，是我们家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唔，秘方。”

 

他让李文秀在板凳上坐下来，然后自己蹲跪在她身前，把她肿起来的那只脚搭在自己的大腿上，用手抹了块药膏，在掌心搓热，亲自给她上药。

 

巴太的手掌布满了茧子，落在李文秀细腻的脚腕肌肤上，让她不由四肢百骸都震颤了一下，酥酥麻麻还带着细密的痒意。

 

他给她涂抹的，是用本地生长的几种药草搭配研磨制作的纯天然药膏。

 

李文秀心跳怦怦，忽然想到什么，问：

“这不会和你给马敷的是同一种吧？”

 

巴太抬眸，眉毛轻微一挑，眸色里带着点俏皮地笑了下：

“你怎么知道？”

 

李文秀的表情精彩纷呈。

 

巴太逗完她，又说：

“是同一种，但是剂量不一样嘛，这种剂量，是给人用的嘛。”

 

 

几个小孩完全被电视机吸引，没有看见上药的一幕，不然肯定会起哄的。

 

 

巴太给她上完药后，李文秀等着他把那个小瓷罐交给她，告诉她要怎么使用，没成想巴太竟然又把它揣回了怀里，说：

“这种药膏呢得每天换一下，你明天，再找我要吧。”

 

李文秀开口道：

“你就不能一次性给我一个疗程的吗？”

 

巴太脑子转得飞快：

“这种药膏得现调配现用，麻烦得很，需要每天你来找我要，但是你脚又不方便嘛，那只好我来给你送了。”

 

李文秀感觉脚腕敷上药膏后好像肿胀不适感确实轻了一些，于是点了头。

 

 

巴太得到同意后暗自在心里欢欣鼓舞，起身便要走，李文秀唤住他：

“外面雨下得大呢，等雨小点再走吧。”

 

巴太顺从地点头，他求之不得。

 

 

李文秀扶着椅子站起身，带他来到炉子边烤火，他冒雨而来，衣物湿了大半。

 

隔着晰暖火炉，巴太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似比火焰还要灼热，他舔了舔唇，问了个有点蠢的问题：

“你胳膊上的伤，都好了吗？”

 

李文秀抬抬曾经骨折疗养了很长一段时日的左胳膊：

“早就好了。”

她很想跟着问一句：

那你心里的伤呢？好了吗？

 

 

在李文秀眼中，巴太就像个国王一样，他高大、英气、俊美，有一颗柔和清静的心。

 

起初，李文秀不愿见证他狼狈脆弱的一面，正如她不想让巴太看见她狼狈脆弱的一面。

 

但现在，她愿意接纳巴太所有的样子，也想被巴太接纳自己所有的样子。

 

 

电视机里的武侠剧播完一集，进入了广告时间，奶奶拄着拐棍起来上厕所，脖子上还挂着她稀罕得紧的“绿宝石”，一晃一晃的，经过他们时，脑子糊涂认错了人，逮住李文秀絮絮念叨：

“凤侠啊，你跟我儿好好处，只要你们想清楚要一辈子搭伙过日子了，我没啥意见。”

说完她迟疑地仰头看着巴太，

“咦，我儿子咋这么高这么俊了呢？果然还是我基因好。”

 

李文秀无情打破她的自恋：

“奶奶，你认错人了。”

 

老太太一副急于否认的模样：

“谁是你奶奶，可别瞎叫，我儿子还没结婚，正处对象呢，你可别给他俩搅黄喽，我瞅着小张挺不错的，虽然比不上我年轻的时候好看吧。”

 

李文秀不想再当着巴太的面多扯，激将她：

“你不去厕所我可去了。”

 

奶奶急忙拉住她：

“这位小同志，先来后到你懂不懂，没家教！”

 

奶奶不知道，这一句她把自己也骂了进去。

 

 

巴太就在旁边忍俊不禁地偷笑。

 

有了老太太的这番插科打诨，他们之间的气氛也更轻松了一些。

 

 

李文秀目送着奶奶颤颤巍巍地进了厕所，巴太则转头望向窗外的雨幕，望了一会儿后，启唇说：

“小时候，我骑的第一匹马，阿克抱匝阿特，死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哭了三天呢。”

 

“阿妈死的时候，我哭了三个月。”

 

这次走出来，用了三年。

 

巴太质朴纯善，是个十分重情重义的人。

 

巴太转回来没有看向李文秀，垂着眸子低声问她：

“你去看过踏雪吗？”

 

李文秀攥紧了衣裙，摇了摇头，一滴眼泪砸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哽咽着终于把在内心中千回百转的三个字说出了口：

“对不起……”

 

巴太没有看见她摇头，但看见了那滴泪，伸出手用拇指将它抹掉，那一小滩盐水沿着指腹渗进他的皮肤里，血液里，流转周身，同他休戚与共。

 

他无比地想念踏雪，回来之后，却也还没敢去看过踏雪。

明明挂满马头的那棵大树是每天都能经过的地方，他却总是绕道走。

 

巴太的嗓音压着，带着轻微的颤抖：

“阿尔泰的风儿不会往回吹，额尔齐斯的河水也不会倒流。”

“我明白。”

“河水只能往低处流，人也只能往前面走。”

 

“我们哈萨克人相信万物有灵，他们都还在我的身边，我知道的。”

 

“我只是……害怕踏雪不原谅我呢。”

 

 

那件事发生后，自始至终，巴太都没有怪任何人，他怪的是自己，不该给李文秀骑踏雪，不该给张凤侠那把枪，这些都是他自己交给她们的。

 

 

李文秀含泪摇头，神情极为认真地对他说：

“我们谁都没有怪过你，踏雪也不会怪你。”

 

巴太抬起同样荡漾着泪光的眼眸：

“那这句话，也是我想说给你的。”

三年来，他们两个人都陷入了走不出来的自责泥淖，不知道如何面对踏雪，面对对方。

或许人生永远的命题，就是与自己和解。

 

从哀伤悲痛里走出来的路难行，那我们就相互搀扶，相互鼓舞。

没关系的，还有我懂你，我等你，我共你。

 

 

奶奶又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从厕所里走了回来，眯起老花眼仔细打量他们两个，疑问：

“我三十八岁的时候就看见你俩在这处对象，我现在都四十八了，你俩怎么还搁这呢？有孩子了吗？几个了？”

 

李文秀如今和妈妈学了些应付老太太的本事，没理会她，只对她说：

“呀，你四十八啦？那《射雕英雄传》早就播完大结局了，你没赶上啊。”

 

“哎哟，不好！”

老太太加快脚步抡着拐棍回去，新的一集刚好开始。

 

 

李文秀在北京游历时，所租住旅馆的老板会变戏法，她跟着学了点皮毛，此时她不知从哪拿出一颗红色的糖果，放在手心里，攥起来哄小孩般对巴太说：

“如果这颗红色糖果变成了绿色糖果的话，就是踏雪原谅你了。”

“你有什么想对踏雪说的话吗？可以现在说。”

 

巴太定定看着她攥起来的手，用哈萨克语低沉而温软地说了些什么，眼睛里很快泛起了水光。

 

他说完后，李文秀装模作样念了句咒语，然后吹了口“仙气”，缓缓展开五指，只见手心里静静躺着的变成了一颗绿色的糖果，她将这颗糖递到巴太面前，说：

“看，是踏雪给你的礼物呢。”

 

巴太笑了起来，从她手里拿起那颗糖，指腹的茧子划过她的掌心，又惹起过电般的麻痒。

 

李文秀见他把糖揣进了裤子右边的口袋里，问：

“你不吃吗？”

 

巴太摇摇头。

不是不想吃，是舍不得吃，吃完了，就没有了。

奶疙瘩也是。

 

 

 

终于还是聊到了两人重逢后一直都避免提及的话题，李文秀借机问他：

“三年都没个消息，怎么忽然就想着回来了？”

 

巴太一瞬不瞬看着她：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我怎么知道。”

李文秀约摸知道，但怕自己又自作多情。

 

巴太喉结滚动了一下，嗓音磁沉：

“我已经失去了很重要的宝贝踏雪，不能再失去另一个很重要的宝贝了。”

“差点，你就嫁给一个别的汉人了嘛。”

 

李文秀当即反驳：

“什么差点！八字都没一撇呢！”

 

巴太蹙眉：

“八字……什么？”

 

李文秀乱回：

“就是我和他八字不合！”

 

巴太紧接着问：

“那你和我合吗？”

 

李文秀想了一下后说：

“我觉得也有点不太合。”

好像她总是在被巴太见证自己的倒霉。

或许是遇见他就用了太多运气。

 

 

民族、文化、八字，就算什么都不合，又有什么要紧，用她妈的话说：统统都是狗屁！

反正她就是爱上了他，认定了他。

 

 

人真是不经念叨，没多久，张凤侠采摘了半袋子的木耳归来，外面的风雨也小了很多，巴太没有了再赖在这里的理由，和张凤侠、李文秀都告了别，还和坐在电视机前的老太太大声说了句：

“奶奶，我爱你！”

 

便小跑着冲进了绵绵细雨里。

 

 

 

这两天正逢假期，之后，巴太依言，每天下班后都会从马场赶回来给李文秀送药膏，并亲自给她涂抹，直到她脚腕上的伤完全痊愈。

 

期间，奶奶又对着巴太说出了惊人名言：

“在古代武侠片里，你要是看了我家秀的脚又不娶她，我这个做长辈的就得杀了你。”

 

李文秀捂脸：

“……奶奶，你都看了些什么啊。好的是一点儿不记，专记这种封建糟粕啊。”

 

时不时喜欢装听不懂汉话逗弄李文秀的巴太，这个时候汉话倒是出奇地好，笑着对奶奶说：

“就不劳烦奶奶杀我了吧。”

 

 

 

李文秀脚好之后，这天，张凤侠差遣她去给苏力坦家送货，说之前已经预付了钱，现在货到了，给人家送去。

 

李文秀看着满满一筐的奶嘴，有点傻眼，思绪乱飞——

这么多！他家又添小娃娃了？可是托肯已经改嫁了啊，难不成……巴太有私生子了？！这是私生了一个足球队啊？

 

张凤侠伸手在她眼前晃晃：

“走什么神呢。”

 

然后三言两语就让她明白了，原来是买给刚出生的小羊羔喂奶用的。

 

李文秀心里有块隐形的石头落了地。

 

 

李文秀抱着那筐奶嘴来到苏力坦家，喊了几声，却没有人回应。

想来苏力坦外出不在。

 

院子里停放着一辆很新的摩托车，是巴太送给父亲的。

苏力坦已经学会骑摩托车了，虽然他还是更喜欢、更习惯骑马。

 

李文秀把那筐奶嘴在屋子里找了个显眼的地方放下，正要走，就听到某处传来些不寻常的动静，她顺着声音过去察看，发现巴太正在马厩里给马接生。

 

巴太看见她，开口说：

“文秀，你来得正好呢，能不能帮我下忙？”

 

李文秀想都没想就点头说好。

 

巴太抚顺着马隆起的肚子，道：

“帮我烧桶热水，再拿两条毛巾，到这边来嘛，谢谢。”

 

于是李文秀麻利地去烧水，找了个硬纸板使劲扇火，想要烧得更快一些。

 

 

等她双手提着满满一桶热水，肩上搭着两条毛巾回到马厩放下，就发现巴太手上都是血，那匹怀孕的母马瘫倒在地上，嘴里发出痛苦而有气无力的嘶鸣。

 

李文秀霎时被恐惧吞噬，仿佛一下子又重回了那段血色惨痛的记忆里。

 

明明是在初春的晴日，她却独自跌落进了一场晦暗的暴风雪。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见巴太的声音穿透层层风雪呼唤她：

“文秀，文秀！你看。”

 

刚出生的小马驹平安健康，正努力从地上试着站起来。

 

巴太用毛巾蘸热水给它擦洗了一遍身子后，才完整现出了它原本的毛色，这是一匹白色的小马，月亮一样的白色，像是巴太小时候骑的第一匹马，它还在李文秀刚来到彩虹布拉克时，头骨正正掉落到她怀里对她表示了另类的欢迎。

 

伟大完成妊娠的马妈妈也睁着眼睛看他们，好似在对他们流露出感激的目光。

 

李文秀眼眸里漾着清亮的泪水，与巴太相视而笑。

 

他们共同面对过死亡，而今也一起迎接了新生。

 

巴太俊眉朗目间蕴着温煦笑意说：

“你给小马起个名字吧。”

 

李文秀用袖子快速擦了擦眼泪：

“我吗？”

 

“嗯，李大作家。”

巴太露齿笑了一下。

 

李文秀仔细思考后，提议说：

“叫它……‘追月’吧，怎么样？”

“追风赶月莫停留，平芜尽处是春山。”

 

巴太没听太懂，但感觉是个很美的句子，温声重复了一遍道：

“追月，很美的名字。”

 

他看着那匹小马驹，像看着自己的孩子，而后抬眸看向李文秀说：

“把它送给你，好不好？在它被驯养得成熟之前，先寄养在我们家，你想见它的话呢，随时都可以来看它。”

“我爸说，你给我们家寄了很多钱，他还给你，你总不要，那就把这匹小马给你吧。”

 

李文秀原本要推拒的话哽在了喉咙里，刚来阿勒泰时，看到别的女孩子骑马，英姿飒爽，她羡慕得不行，也想拥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带她乘风自由来去，后来却又放弃了，因为她在某个睡不着的夜里，漫无边际而又认真慎重地设想过，还把这些思绪写进了文章里——

 

「假如我有一匹马，我能为它做些什么，才能真正得到拥有一匹马的乐趣呢？首先我得搬家，搬到城郊野地上盖房子，并圈起一个大大的院落。我还得在院子四周开垦出一大片土地，种上深浓茂密的草料。还得嫁给一个也愿意养马的人，最好他已经有养马的许多经验了。将来的孩子也得喜欢马。这样，我就得为了马永远留下来，永远地。……也就是说，除非我真正地爱上阿勒泰，决心永远生活在阿勒泰，否则我就永远不能拥有一匹马。」

 

但此时此刻，李文秀答应了。

她已经做好准备，可以拥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了。

 

 

“追月～追月～”

李文秀开心得笑个不停，一声声唤着，不由自主变成了夹子音，已经有了慈母般的心态。

她凑近小马，问巴太，

“你看，我和我的小宝贝追月像不像？”

 

巴太仔仔细细比量了一会儿，回答：

“不像，你还是更像小羊。”

 

李文秀嘿嘿笑了笑：

“那也很可爱啊。”

 

然后她蓦地想起了，巴太曾经说过——

马没跟上来的话，不用去找，因为马聪明，而羊没跟上来是要去找的，因为羊，比较笨。

 

李文秀顿时又没了笑容。

 

笑容转移到了巴太脸上，他笑意吟吟看着她，心道：

幸好你这只小羊，还没笨到哪去，就算丢了三年，还是又被我找到了。

 

 

 

之后某天，李文秀吃完了饭，漫无目的地消食散步。

 

她只身行走在天地之间，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雪山，近处是蓝绿色的幽谧森林，脚下是新碧的青草和缤纷明丽的花海……

 

阿勒泰有最为分明的四季。

 

李文秀漫步在这般折叠了时间与空间的四季交错之中，恍若误入了世外仙境。

 

 

湛蓝澄澈的天空上，绵密敦实的团团云朵从西往东，很低地，缓慢地移动着。

 

浩荡斑斓的大地上，随意散落悠闲吃草的羊群，同样从西往东缓慢地移动着。

 

谁是谁的倒影呢？

 

 

在繁茂山野间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她还发现了几株很稀罕的剑鸢尾。

 

一只栖落在剑鸢尾花瓣上的棕色蝴蝶，似察觉到她的目光，扑扇翅膀，蹁跹起舞，李文秀跟着抬眸追寻，顺着它飞远的方向，看见了群山之中朝她而来的巴太。

 

那只棕色蝴蝶落在巴太的肩头上停留了一会儿，便往天边再次飞远了。

 

传说，死后的生灵会变成蝴蝶，来人间看看想念着的人呢。

 

踏雪就是一匹棕色的马儿。

 

  

城里人的乐趣是遛狗，巴太的乐趣是遛马。

 

此时的他骑着一匹黑的，牵着一匹白的，迢迢奔跑到李文秀面前，巴太身姿利落地下了马，拍拍身边的白色骏马，向她发出虚位以待的邀请：

“要不要骑？”

 

李文秀退缩犹豫：

“我……可以吗？”

 

巴太抬了抬眉说：

“不会把该怎么骑马忘光了吧？那你还怎么骑追月呢。”

 

于是李文秀努力克服自己的害怕、抵触情绪，可她手握住缰绳就开始不受控地颤抖，坐上马背就有种呼吸不过来的感觉。

 

现在的她有点像是当初在赛场上留下阴影的踏雪。

 

在青岛接受培训，上马的心理学课程时，巴太学到过这个专业名词：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巴太看出李文秀的紧张和害怕，翻身上了同一匹马，坐在她身后，和她一起牵揽缰绳，在她耳畔沉声说：

“文秀，别怕，我在呢。”

 

李文秀做了几个深呼吸，点了点头。

 

巴太坚实温暖的臂弯，就是最可靠可信的安全带。

 

共同驾驭着马儿缓缓走了几百米，巴太柔声问身前人：

“还行吗？”

 

李文秀紧紧攥着缰绳，应了一声。

 

然后巴太带着她循序渐进地加快速度。

 

 

哒哒哒奔跑了一阵儿后，他们一同骑着这匹刚成年不久的马，路过了挂满老马头骨的那棵大树。

 

李文秀忽然切身感悟到了一首中学时学过的古诗，什么叫“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阿勒泰有最生机勃勃的春和茂盛葳蕤的夏。

也能够包容化解一切的腐朽和告别。

 

 

李文秀从最开始马头骨掉到怀里时的害怕，到如今也真真切切懂得了巴太曾对她说的那句：

“没有巫术，只有怀念。”

 

她深切地怀念着其中的一匹马儿，便也感同身受地懂得了这一树马骨，究竟承载了怎样沉甸甸的思念的重量。

 

 

虽然尚不能勘破生死，但李文秀也能渐渐明白死亡的并不可怕。死亡不是断然的中止，而是对另外一场旅行的试探吧？

 

有些事情，突如其来，只能被迫地接受，然后用余生漫长的时间去独自消化。

 

有了面对死亡、接受死亡的勇气，也是她这几年间重要的成长。

 

 

「去爱，去生活，去受伤。」

分开的这几年，他们都努力自我愈合，从溃烂的伤口上忍痛生长出新的枝芽，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李文秀越骑越找回了从前在马上的那种自由轻盈的感觉，好像自己灵魂中某些晦涩沉重的部分也永远地挂在了那棵大树上。

 

 

李文秀忽然不想让巴太带着她走了，她想和巴太并驾齐驱，并肩同行。

 

她的奶奶最喜欢看武侠片，妈妈名字里就带着一个“侠”字。

李文秀也想要成为自己的女侠。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李文秀已经在想象自己骑着成年的、训练有素的追月，参加古尔邦节的“姑娘追”，让巴太都追不上她。

 

 

巴太见她越骑越好，便去到了另外一匹黑马上。

 

自己全权掌握着缰绳，驾驭着的马儿的李文秀，纵身迎向无边无际的浩荡春风，此时的她，似乎达到了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勇敢状态，又似乎以后还会更加勇敢。

 

 

 

 

骑马骑了个畅快回到家里，奶奶正目不转睛地看电视上的新闻播报，其实是在双目放空地发呆。

 

冒着雪花噪点的电视机里，说预计几天后会爆发特大地磁暴，阿勒泰有很大概率能看到极光。

 

 

于是李文秀和巴太约好了，到那天一起去看极光。

 

他们各自骑着一匹马，乘奔御风，仿佛能把所有烦恼全都抛到身后，再追赶不上他们，就这样一直私奔到天地的尽头。

 

蹚着月色一路向北，直到跑得人和马儿都累了，两人在一片视野开阔的平原上驻了马，等待着一场奇迹降临。

 

 

夜晚气温变得很低，李文秀穿着厚衣物也冷得直打哆嗦，哈了口热气搓手，看着广阔的天幕说：

“巴太，如果能一起看见极光的话，我们就和好，好不好？”

 

巴太看向她，重复了一遍：

“和好？”

 

李文秀以为他没听懂这个汉语词，向他解释：

“就是重新在一起。就是……就是我爱你，你不爱我我就死掉去。”

 

巴太笑了起来，悠悠开口：

“我知道，‘和好’的意思。”

“不过你对和好的解释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看来我要学习的还有很多呢。”

最后隐了没说的半句是——要靠你以后多多教我。

 

李文秀兀自气闷，知道还要问！

 

 

他们依偎在一起等了很久很久，身子都被夜风吹得冷透了，还是没看到一丁点极光的影子。

 

李文秀越等越绝望，又冷又困，不争气地红了眼眶，难道上天也不愿意让他们在一起吗，偏她还要嘴硬说：

“我只是，太冷了……”

 

巴太双手捧住李文秀的脸颊，轻轻摩挲：

“嗯，你脸都冻红了呢。”

“可惜这里没有羊粪蛋蛋。”

 

李文秀给了他一个嫌弃他煞风景的眼神。

 

“但是这里有我。”

说完，巴太敞开自己的羊皮大衣，将李文秀整个人裹进了他温暖的怀抱里。

 

羊皮大衣这东西真好，又厚重又不透风，而比衣物更暖热的，是巴太的体温。

 

李文秀的侧脸贴在巴太起伏有致的胸膛上，感受到怦怦悦动的心跳，还有他开口说话时传来的酥麻震颤。

 

“我不知道汉族是怎么样，在我们哈萨克族，和好是绝交不来往的两个人之间才要做的事，我们，不需要。”

 

“就算看不到极光也没什么关系的嘛，因为我已经找到了我生命中的月亮，我只看着我的月亮就已经足够了。”

 

最后一句他换成了哈萨克语，

“我清楚地看见你，Janem（我的命）。”

 

动听的情话消融在无边夜色里，巴太俯下身，轻轻摘下李文秀的眼镜，为她擦拭泪水，又温柔亲吻面前人泪湿的眼睛，而后将眼镜重新给她戴好。

下一秒，李文秀揪住巴太的衣领，踮起脚，主动吻住了他的唇。

 

两唇相触的那一瞬，穹顶的星空蓦地燃烧起来。

 

李文秀先是看到近在咫尺的巴太的瞳眸闪着奇异瑰丽的光彩，抬头一看，爆发的粉红色极光涨潮般铺天盖地向他们涌来。

 

极光本就稀奇，粉红色的极光更是极为罕见。

 

 

在哈萨克人眼中，彩虹是奇迹一般的存在。

 

而极光比彩虹更为惊艳难得，更似是神圣的神迹。

 

汉语里有这样一句话：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李文秀却想——

 

巴太，而你，是像极光一样的人。

 

你是天神对我的赐福。

 

 

 

没有人会不为眼前这如梦似幻的景象所深深震撼。

 

这是一场来自宇宙的盛大壮丽的浪漫。

 

就算从冰冷严谨的科学的角度上来看，极光又怎么不动人呢。

地球遭遇太阳风的超大爆发，地球磁场在保护地球时发生了特大地磁暴，于是人们看到了炫丽的极光。

 

 

漫天粉红色绚烂极光下，李文秀双手合握在胸前，虔诚祈愿，心道：

“巴合提别克，希望你永远做一个幸福的人。”

 

巴太也跟着用哈萨克族的方式郑重许愿。

 

李文秀忍不住偷瞄他，八卦地问：

“你许了什么愿望啊？”

 

巴太坦荡回答：

“希望我的心上人可以过得幸福。”

 

李文秀故意说：

“要是你的心上人的幸福里没有你呢？”

 

巴太仍然清澈地笑着：

“那我也是愿望成真了啊。”

 

 

 

看完极光回程的路上，李文秀送给了巴太一个礼物。

是两枚子弹穿成的项链，她和巴太一人一条。

 

这两条子弹项链，说起来也算“大有来头”。

 

几年前，在李文秀的父亲安眠的仙女湾之畔，由巴太的父亲开的枪，打死了两匹野狼，救下了张凤侠和李文秀母女；之后，张凤侠去到仙女湾纪念李父时，用刀把苏力坦打狼的两颗子弹撬了出来，分别钻了眼，拴上绳子，做成了项链。

 

牧民们的猎枪早都已经全部上交了，也不被允许打猎了。

 

或许，这也是这片大地上的最后一个猎人，射出的最后两发子弹。

 

张凤侠做了这两条项链，本想和有情人当个定情信物，可惜她遇人不淑，还没戴到那个男人的脖子上，就发现他根本不值得。

 

后来，李文秀漫无目的散步时偶然捡到了这两条被母亲丢弃的项链，自己悄悄收藏了。

 

 

现在，李文秀把其中一条子弹项链亲手给巴太戴到脖子上，说：

“就当是，父母一辈对我们两个的祝福和庇佑吧。”

 

巴太眼眸晶亮地点了点头，嘴角翘起笑容，也为李文秀戴上了。

 

李文秀拿自己胸前的子弹碰了碰巴太胸前的：

“没能做成我妈妈的定情信物，做成了我们的，我觉得也很好。”

 

巴太眨了眨长睫：

“定情信物？你和我不是，早就定情了吗？”

 

惹弄得李文秀跟他嬉闹了一番后，巴太对着仙女湾的方向双膝跪地，认认真真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等巴太起来，李文秀牵握住他的手，在心里说了句：

“爸爸，我想，就是他了。”

 

 

 

 

张凤侠好像永远闲不住，天气彻底转暖之前，她提出想要全家一起去滑雪。

 

李文秀来了阿勒泰这么久都不知道这里还有专门的滑雪场。

 

张凤侠也很吃惊她竟然不知道：

“阿勒泰可是人类滑雪起源地呢！”

 

最是潇洒的张凤侠说走就走，一家祖孙三口还拐带上了苏力坦、巴太，一起坐大巴车去往滑雪场。

 

 

来自东北的奶奶却因为年纪大了格外怕冷，但来到滑雪场后肉眼可见地开心，就仿佛回到了她的家乡沈阳。

 

张凤侠身为江苏人，滑雪滑得意外的好。

 

李文秀惊奇赞叹。

 

张凤侠淡淡笑着说：

“跟你爸回东北老家时，你爸教过我。”

 

 

李文秀也有着东北人的基因，穿上滑雪板，就好似血脉觉醒般，很快就学会了怎么在雪上前进、刹停、转弯……

 

而巴太小时候就在雪山上滑野雪，平衡力很好，如今穿上了专业的滑雪设备，也上手得顺畅。

 

苏力坦起初不愿意尝试双板滑雪，但在张凤侠热情到有点烦人的盛邀下，也终于肯穿上起来试试。

 

奶奶坐在旁边的休息区，吃完了烤地瓜开始啃热玉米，看着他们滑，一个人回忆起自己的青葱岁月，那时候，她在冰雪上矫健优美的身姿，迷倒的小伙子简直数不胜数。

 

 

在低处的缓坡滑了几个来回，李文秀提出想要挑战一下更高难度的滑道，于是巴太跟随着她一起乘缆车上到雪山高处。

 

滑下来的路上，不时会遇到陡坡，巴太放不下心，频频回头看李文秀，却没注意到自己的前方不远就是断崖。

 

那个断崖还刚好在他的视线盲区，从巴太的角度看过去前方是一片雪白的坦途。

 

但李文秀的视角是可以看见那个断崖的。

 

李文秀急忙挥手冲巴太大声提醒，但呼啸的风声吞噬了一切，巴太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李文秀心急如焚，电光火石之间迅速猛蹬了几下滑雪板，抢先以极快的速度滑到巴太前方，而后猛地刹停张开双臂，竟打算以自己的肉身拦下他。

 

耳畔是尖锐急啸的寒风，前方李文秀的脸在巴太震颤的瞳孔中迅速清晰、放大，一句“危险！”还没说完，巴太已经结实撞进了李文秀的怀抱中，高速惯力使两个人猛扑到雪地里，紧抱着滚了数圈，才终于在断崖边缘堪堪停住。

 

可以说是劫后余生的两个人，在周遭飞腾的雪沫中共同大喘着气。

半分钟后，巴太从李文秀身上起来，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又是急切愤懑，又是气怒懊恼，难得现出疾言厉色地说：

“刚才多危险啊！李文秀，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万一你没能拦住我呢，你可能就会陪我死在这里！”

 

李文秀头发凌乱，左边的眼镜片碎了数道裂纹，她紧紧抓着巴太的胳膊，好像怕一松手他就消失不见了似的，她同样庆幸不已也后怕不已，气喘吁吁，又哭又笑地说：

“这算不算是，我救了你一命？”

“巴太，我们扯平了。”

 

三年前，巴太用踏雪的命救了李文秀一命；

三年后，李文秀赌上自己的命救了巴太一命。

 

也不知是还清了还是纠葛得更深了。

 

 

经历这么一遭，他们不敢再去雪山深处滑了，陪奶奶坐了好一会儿，吃了点东西补充体力，才又开始只在下面相对和缓的雪坡上慢速滑着玩。

 

一直玩到夕阳西下，日照金山。

 

 

碎裂了一只镜片的眼镜勉强还能用，但终究戴着不舒服，休息时李文秀就把它取下来。

 

摘掉坏了的近视眼镜后，李文秀的世界变得一片模糊，可巴太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却仍旧在她的眼前无比清晰，他微笑的弧度，他皱眉的斜角，他说话时的模样，所有细节都刻骨铭心一般。

 

李文秀会心笑了起来，对着眼前之人说：

“巴太，我清楚地看见你。”

 

 

 

对着极光许愿也太灵了，李文秀觉得现在的自己幸福得简直像做梦一样。

 

在融融落日的暖金色光芒里，李文秀圈抱住男朋友的精壮腰身，脸埋进坚实温暖的胸膛里，瓮声瓮气问：

“巴太，那你这次，会爱我多久呢？”

 

巴太有力的臂膀温柔回拥着她，嗓音像马奶酒般酥沉醇厚：

“这次？没有这次啊，一直爱着的嘛。”

“爱到，阿尔泰神山上的积雪全部融化的那天吧。”

 

 

世界明亮，大地深远。

 

亘古的阿尔泰山脉于人类存在之前就巍峨屹立着，莽莽群山绵延起伏了多久 ，终年不化的积雪就如头纱般倾落覆盖了多久。

 

天若有情天亦老，山雪相伴共白头。

 

你我的爱情若一定要有一个期限，那便，自太古至永劫。

 

 

（彩蛋是一些巴太视角）

 

现pa一发完，有病，大纲式段子

正文：

蓝忘机最近遇到了一件麻烦事。

一句话概括来说：三年前甩了自己出国的前男友车祸失忆忘记了两人已经分手的事实。不仅如此，现在人还在蓝忘机家住着。

前男友回国的事蓝忘机当然知道，他俩虽然分了，但共同好友不少，即使蓝忘机并没有特意留意前男友的动向，也有多事之人给他发消息：蓝二公子，您那位最近回国了，不去打个招呼？

蓝忘机眉毛都没动一下，点击删除一气呵成，甚至还面不改色地做了个利润统计。

但光删信息没用，只要点开朋友圈，前男友的信息就铺天盖地：

聂怀桑：给魏哥接风洗尘[鲜花][鲜花]

苏涉：听说那个谁谁回国创建公司了？实力如何还真不好说呵呵。

路人丙：前几天去聂二少接风宴，魏少身边美女不错啊，够正，放个现场照[图片]

路人丁：魏少还真是男女通吃啊，列表的单身兄弟姐妹们还不快来[坏笑]

……

如此一番，蓝忘机连前男友现在是胖是瘦都还不清楚，就已经知道了这人此番回国是为了着手建立自己的研创公司，回国还带着女朋友，据说是名门千金，背景了得。

那又如何？

蓝忘机关闭退出一气呵成，甚至还一丝不苟地转发了个公司广告：云深教育集团暑期班即将开课，名师指导，对症下药，助力提升，详情点击：高考辅导，留学申请……

但光他心如止水没用，有人偏偏要往他心里投石子儿。

前男友刚回来两周不到就出了车祸，据说还挺棘手，至今昏迷不醒。这消息不是谁发给蓝忘机的，更不是蓝忘机自己在朋友圈里看的，而是前男友发小当面告诉蓝忘机的。

那发小径直闯进蓝忘机办公室，神情冷峻，口吻严肃，大意是说前男友此次车祸其实伤得并不重，各项指标也都正常，但就是无法苏醒，唯一有反应的是听到蓝忘机名字的时候，希望蓝忘机能放下两人之间的过节，救人一命。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换了别人大概会仰天大笑三声再落井下石一番，但蓝忘机是谁，远近闻名的皎皎君子，听完后甚至都没假意推拒一下，只简单和下属交代了工作，便跟着发小去了医院。

两人推开病房门时前男友正闭眼躺在病床上，没胖没瘦，和三年前没有任何区别。这次的车祸待他不错，只在脸上留下几道伤痕，已经开始结痂了，其他部位虽有骨折，但也无大碍。床边坐着的是他的女朋友，正垂着一头卷得漂亮的长发削苹果，见蓝忘机进来，便放了刀，落落大方地站起身伸出手：“蓝忘机先生对吧？常听魏无羡提起你，你好，我是温情。”

前男友叫魏无羡，发小叫江澄，女朋友叫温情，温氏高端医疗连锁高层，确实够正，也确实是名门千金。

蓝忘机与她对握一下，垂眼往床上一瞥：“魏婴现在情况如何？”

温情耸耸肩：“还是老样子。”她拿起刚才削好的苹果，两三下切成块，“要吗？”

皮削得薄而均匀，看得出来惯于使刀，蓝忘机摇了摇头：“谢谢，不用。”

正说着，病房里又挤进来几个人，据说是魏无羡生意场上的朋友，温情招呼众人道：“正好快吃饭了，各位不嫌弃的话我们就在医院食堂随便吃吃，边吃边聊。”

蓝忘机摇摇头：“你们去，我不饿。”

温情却坚定道：“你和我们一起，我有话要和你说。”

 

饭点的医院食堂人山人海，买饭的人竖着排了三排。温情不知哪来的能耐，去一个僻静角落里自己架了张桌子，又点了几个小炒，买了几瓶啤酒。

其中一人倒满了酒，敬温情道：“魏哥这次全靠嫂子照顾，辛苦嫂子了。”

温情睫毛一掀：“什么嫂子？”

众人一愣，另一人试探道：“温小姐和魏哥……不是一对？”

温情仰头干了满杯啤酒，一抹嘴道：“不是，我是他私人医生，他没女朋友。”

再一人笑得十分猥琐：“私人的……不就是那个的么？”

温情看似不经意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插，筷子前端没入木质桌面半寸：“你说什么？不好意思，刚没听清楚。”

瞬间众人都沉默往嘴里塞菜，只有蓝忘机认真道：“你们是普通朋友？”

温情又面不改色灌下一杯酒：“也不算，合伙人吧。现在魏无羡的情况你也知道了，希望你可以多来看看他，对他苏醒的帮助很大，我先替他谢谢你。”

 

其实不用温情特意嘱咐，按照蓝忘机的品性，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人，蓝忘机都不会见死不救。但魏无羡毕竟带着个负心前男友的名号，一般人还真做不到心无芥蒂。再加上不知是谁把他和魏无羡的往事捅了出去，搞得人尽皆知。每次替魏无羡测量体征数据的护士见到蓝忘机，都会捏着衣襟又羡慕又感动地说：“蓝先生真是体贴啊，这么温柔，魏先生真是好福气。”

蓝忘机无言以对，只好默默地把魏无羡盖着的被子又往上掖了一点。

三天之后人终于醒了，那双招惹桃花不计其数的眼睛抖了一阵才睁开，魏无羡费力地动了动头，茫然一阵，突然惊醒般啐了一口：“这他妈……怎么搞到医院来了。”

此时江澄刚交完班回家睡觉，温情去了外面买饭，守着他的只有蓝忘机，房间里安静得像没有人。他这番动静总算是给过于冷淡的气氛里注入了一丝儿活气。

蓝忘机压抑住纷繁思绪，面上平静道：“你出了车祸。”

魏无羡一愣，自嘲道：“我拿驾照十年，这还是头一次出车祸。哎哟……痛死了。”

他的右臂骨折，现在还没长好，撑在床上使不出力。蓝忘机要去扶他起来，没想到刚一伸手就被魏无羡捉住了。

魏无羡把那只手拉到嘴边，细细密密地亲了好几口，抬头看着蓝忘机笑道：“蓝二哥哥在我就不痛啰。医院伙食怎么样，有没有酸菜鱼？”

蓝忘机：“……？”

魏无羡看起来并不像是开玩笑，他的手还在摩挲着蓝忘机的指尖，带来一股痒意。蓝忘机垂下眼睫：“你刚醒，我去叫医生。”

最终检查结果出来：魏无羡车祸受到撞击暂时性失忆了，最狗血的是，他忘了和蓝忘机已经分手的事。

一圈人在医生办公室围着，医生叮嘱蓝忘机如今魏无羡状况还不稳定，如果说出事实，搞不好病人一受刺激又要昏迷，最好是顺着病人的意思来，等他自己恢复记忆就行，时间也不会长，最多个把月。

江澄和温情一个点头附和一个幸灾乐祸，蓝忘机无言望天。

其实这还不算麻烦事，非要说就是以后解释起来会有些尴尬，蓝忘机还能应付。但到出院时，即使万事镇定如蓝忘机也感到事情走向不受控制了。

魏无羡伤了一臂一腿，出院时还只能拄着根拐杖一蹦一跳。蓝忘机办完出院手续回来时这人正和一群护士谈笑风生，怀里居然抱着一束不知谁送的花，护士们都笑着冲他挥手：“魏先生有时间记得来找我们玩儿啊。”

蓝忘机冷着脸把单据往床头柜上一放，眉宇沉沉。魏无羡回过头见是他，笑了笑道：“走了走了，回家。”

几人的车都在停车场放着，温情一边骂魏无羡耽误自己这么多天时间一边絮絮叨叨注意事项，魏无羡左耳进右耳出地听完，自然而然地拉开了蓝忘机的车门。

蓝忘机：“……”

江澄和温情凉薄地隔岸观火。

蓝忘机神情微凛：“你……”

江澄咳一声，迅速过来火上浇油道：“怎么了，你俩不是一直住一块儿吗？有什么问题？”

蓝忘机：“不……”

温情轻描淡写地一掰手指，指节咔咔作响。

三人沉默地不再说话，见魏无羡已经自力更生地扭进了副驾驶室，蓝忘机这才压低声音道：“魏婴住我这里？”

江澄脸色很难看：“如果蓝二公子有了女朋友不方便，那就不麻烦了。”

“没有。”蓝忘机垂下眼睛，“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

 

失忆前男友就这样住进了家里，生活永远比八点档更狗血。

好在房间里摆设基本没变，魏无羡当年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如今这些东西也还在原处好好放着。

但应付一个失忆病人容易，应付一个伤残人士不容易。

以两人现在的关系自然没法再名正言顺地躺一张床上。蓝忘机搬出同床容易压到伤口的理由一个人去了客厅过夜，然而躺下还没一刻钟，魏无羡就不安分地过来了。

那人站在他面前，没折的那只胳膊拄着拐杖，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表情，但听声音嗓子里似乎含着笑意：“吵醒你了？抱歉，我想上厕所。”

以前魏无羡撩拨他玩儿时常含着这样的笑意，像一个小钩子，搔得人心里发痒，但蓝忘机表情滴水不漏：“我扶你去。”

魏无羡的笑意从嗓子里滑到了嘴边，嘴咧得老大：“这倒不用。但是你看我一只手得扶着拐杖，另一只手又没法动。”他看了看自己的下半身，“还得麻烦二哥哥帮我扶下这里。”

火一下子烧上了蓝忘机的脸。这地方他当然扶过，扶过无数次，扶得魏无羡欲仙欲死，但现在两人既然是关系清白的孤男寡男，就很不妙，很不适合。

见蓝忘机不动，魏无羡笑嘻嘻道：“怎么了蓝湛，难不成还害羞啦？咱们天天胡搞，还在意这个？”

蓝忘机扶额打断他的污言秽语：“你别说了……”

“好我不说了。”魏无羡乖巧闭嘴，又流氓地一挺下身，“帮个忙呗蓝湛？”

要说蓝忘机有什么缺点，大概就是没法拒绝魏无羡的要求。最终忙是帮了，魏无羡一身轻松地回房睡觉，蓝忘机在客厅失眠到天亮。

如此折腾了几番，蓝忘机终于请了安装工人上门，叮叮当当捣鼓一天，马桶四周给装上了各种助残设施。这样一来，魏无羡别说是折了一臂一腿，就算是四肢全折了这套玩意儿大概也能送他去上厕所。

蓝忘机闭上眼睛，徐徐吐出一口气。

魏无羡摸来摸去地赞叹现代科技就是发达，一看账单上的总价惊了：“这东西这么贵？我这腿最多一个月就好，何必买这些，多浪费啊。”

蓝忘机道：“不浪费。”

“这么快就把你叔父那套勤俭节约忘啦？”魏无羡不摸设施了，笑嘻嘻把手向蓝忘机一摊：“蓝湛，我手不方便，帮我换个衣服呗？”

蓝忘机：“……”

 

负心汉魏无羡又住回了蓝忘机家这事自然也传到了蓝家，蓝启仁气得七窍生烟，专程跑了一趟，试图把蓝忘机拉回正道。但任他如何痛斥魏无羡，蓝忘机却都只是沉默不语。

蓝启仁十分失望：“忘机，你确定要这样？”

蓝忘机低声道：“我不能不帮他。”

蓝启仁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孽障，真是孽障啊……”

孽障在蓝忘机家住了两个月，足足比医生预计的时间翻了一番，手脚都好得差不多了，却还没恢复记忆。

手脚一好，就开始变本加厉。

蓝忘机不过是翻个书的功夫，人已经跨坐到了腿上。

察觉到危险

另一个危险

      魏无羡从拥挤的人潮之中穿过。小贩的叫卖、旅客的交谈、送行的啼哭在他上方汇成一个嗡嗡作响的穹庐，牢牢地扣住站台。正是大暑时节，空气中浮动着热浪，与污浊的人气混在一起，全被罩在这个穹庐之下发酵升腾。他感觉到后背处的衬衫已经黏在了皮肤上。

　　走到第八节车厢，他看见了蓝忘机的身影，正坐在座位上低着头，也许是在看书。他一边念叨着借过借过一边分开面前的人群，挤到车厢下面喊道：“蓝湛！”

　　车窗开着，蓝忘机一下子就抬了头，再向窗外一看，便对上了他的目光，不由得倾身微微探出窗户，说：“你怎么来了？”

　　魏无羡笑道：“我来送你啊。”

　　说着他指了指车厢另一头，示意蓝忘机他从那边上去，然后一路小跑上了车。一上车，他便看见蓝忘机已经穿过了过道，也站在车厢这头。

　　魏无羡说：“小心你的行李，别叫人偷了。”

　　蓝忘机提了一下手上的小手提箱，道：“贵重物品都在此处。”

　　车厢尽头人来人往，他们只得向里挤挤，免得挡了他人去路。蓝忘机道：“你要来，为何不提前告诉我？”

　　魏无羡道：“原本想着怕是抽不出时间了，可是临到头又想你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因此觉得无论如何得来送送。这个，”他提起一包点心，“得月楼的绿豆糕，你拿着路上吃吧。”

　　蓝忘机接过点心，小小几个油纸包叠作一摞，拿绳子简单一捆。他道：“谢谢。”

　　魏无羡说：“来得急，现买的。不过运气好，赶上了新出炉的。我想你北平大概没有这种绿豆糕卖。”

　　蓝忘机一时没有答话，过了片刻，魏无羡又问：“蓝湛，你去了北平，还回来吗？”

　　蓝忘机垂下眼睛，望着手里的油纸包，片刻才说：“不晓得。”

　　魏无羡笑了一笑，说：“我有时想，人一辈子大抵也不过那样，在一个什么地方，遇到了一个什么人，也许就不走了。譬如我姐，谁想到她会嫁到那地方去？说不定你也会的。”

　　蓝忘机背靠着关闭的那扇车厢门，拿手指轻轻摩挲着点心的提绳，说：“若是我，自然要带他回苏州的。”

　　魏无羡便笑道：“这倒也是。不过我想，北平姑娘大概吃不惯你们家的饭。”

　　蓝忘机说：“为何是北平姑娘？”

　　停了片刻，又补充道：“也未必要吃我家的饭。”

　　他们身后的过道忽然有个列车员穿过去，又退回来看了他们一眼说：“㑚是乘客哇？车要开了呀。”

　　魏无羡回过头去，见那列车员夹着一本文件夹，穿过车厢连接处，向下一节车厢走去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目送他消失在视线里，蓝忘机很轻地说了一句：“车要开了。”

　　魏无羡嗯了一声，却没有挪动脚步。他把手揣进裤兜里，犹豫了再三，拿出来一个很小的玉坠，豆荚形状，半绿不白的颜色，成色很是一般。他说：“这个你带着吧。”

　　蓝忘机拿在手里看了一看，问：“这是什么？”

　　“不值几个钱，”魏无羡说，“小时候我娘给我买的。据说开过光，不过我也不知道灵不灵验。”

　　蓝忘机一时表情有些过度的惊诧——于他来说，一些神色上的变化就已经可以称之为惊诧——然后摸了摸胸前，又摸了摸腰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魏无羡笑道：“别找了，这是礼物，又不是要换你什么东西。”

　　他们的脚下忽然轻轻晃动了一下，然后车厢外的人群缓慢地动了起来。车厢上送行的人已经纷纷下了车，魏无羡说：“这回真的开了，我得走了。”

　　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我就在这儿，你记得写信。”

　　蓝忘机没能在身上摸出什么东西来，只得应道：“好。”

　　有那么一会儿魏无羡忽然希望这火车能一眨眼就开起来，把他困在车上，然而这念头终究只是在他脑海里停留了一会儿，他便被人群裹着下车了。下了车再回头看，蓝忘机已经回到了座位上，从车窗了微微倾出身子来向他挥了挥手。

　　他也只是挥了挥手。

 补一下档w
洛神叽x王侯羡

—————————

壹

        魏无羡到达洛水时，刚刚摆脱了身后如幽灵般如影随形的追兵，他呼吸着血腥味的空气，从马上摔跌到了地面，夕阳慢悠悠洒下来，是他的血，是为他响起的悲歌。

      左侧肩头中了一箭，长箭自身后射入，刺破了他对于最后血缘的一丝温情，于是带血的箭头从身前穿出。魏无羡低头咬着牙，提剑自箭头处砍断了那木杆，再反手一点点将那箭尾从身体里向外拔去。他握着自己温热的血，心口是尖刺的疼痛，好像感情也能化作利剑似的，将他劈成孤零零的两半，他却微微笑了一下。

        马儿也钻入了芦苇中寻找苇草饱腹，魏无羡则踉跄地走到河畔，他看着河水里一个瘦削的自己，晚霞下的洛水一会儿变成了他发上那根鲜红的发带，一会儿又变成帝王诏令上刺目的龙玺盖印，他明明在河岸上，却觉得自己要溺死在河水中。

        魏无羡闭上了眼睛，要把那些情感斩落在河水中似的。他撕下衣摆，代表着亲王爵位的七龙缠莲玄色衣袍便有些凄惨得少了一角，却被他毫不在意地缠在了肩膀的伤口之上。身体挣动之间，几滴伤口中的血滴落在了河水之中，晕染出红色的涟漪，随着波纹向河水中渗去，不一会便不见了踪迹。

        好像是有风吹过，远处的水面颤动了起来，可凝神看去，岸旁的乔木仍是凝滞的安静。

         夜幕降临之时，魏无羡躺在船舱之中，辗转反侧，透过缝隙看一捧漏出的星星。这破船是他方才在芦苇丛中找到的，不知被谁丢弃在这里，船舱里有一股子霉味，却也能勉强浮在水面上，魏无羡把它松松系在岸边，只等一有追兵前来便砍断绳子，顺流而下。

      他是一片枯叶，不得不随风飘落在哪处，他是一把带血的匕首，必须淹埋住自己，他孤独又锋利，用刃来保护自己，又暗自修补破裂的伤口。

       明明白天已经疲累至极，可他眼下却怎么样也无法入眠，只是半睁着眼睛，羊群数了一批再换一批，数着数着羊群就变成了宫里的动物，穿着龙袍的狐狸眯起了眼睛，拿着拂尘的猎狗冲他吠叫，叼着笏板的蛇围着他游走，魏无羡便烦躁地对着半空挥了挥手。

        就在这时，洛水上响起了悠扬的琴声。

        围着的狐狸，猎狗和蛇都消失不见，魏无羡一怔，不由自主地起身出了船舱，他躺得久了，眼前先是模糊了片刻，只隐隐看到了几片明亮。半晌，才看到那是河面上不知什么时候起出现了许多星星点点的亮光，仿佛是天上的星子落在了河水之中，他几乎趴在了甲板上，看见那是一尾尾泛着亮光的鱼。它们欢快地摇着尾巴，像射出的无数利箭，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向同一个方向游去。

       不仅仅是水里的游鱼，天空的飞鸟，水畔的白鹭，林中的麋鹿，纷纷向那琴声响起的地方奔去，那是河心中一片泛着柔光的地方。游鱼围着那光打转，头上盘旋的是鹭鸶与白鹤，无法到达水中央的，便停留在岸边眺望，每个生灵都是那样平静，那样愉悦。

        魏无羡也安静了下来，他在船头坐下，有水流自身体中淌过，那琴声抚平了他体内每一股躁郁与烦闷的弦，连身上一直被火灼伤似的伤口也似乎平静了下来，他压下心头那只乱闯的动物，自怀中取出了一支长笛。

        那根笛子和他的剑，是魏无羡在逃亡中仅剩下不曾丢弃的物品，长剑是他多年以来赖以庇佑的重要杀器，助他杀伐，护他左右；长笛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陪他在无数个漫漫长夜中看到日光。长剑配在外袍上，长笛藏在怀中，剑是杀伐，笛是温柔。

        还有一块玉佩，被他放在了最为贴近心口的地方。

        他拿起长笛，和着那悠扬琴声，漫无目的的吹奏起来，甚至不能被称作曲，一个个音符却意外与琴声贴合起来。魏无羡吹奏着，想起儿时居住的木屋，想起母亲手边的皂角，想起指尖冰凉的水流，想起很多美好的事情。在他闭上眸子前，最后想起的，是一双浅色的眼睛。

        魏无羡在第二天的晨光中醒来，他看着灰色的棚顶，还有些混沌地翻找着自己的记忆。他记得自己是在甲板上睡去的，可眼下却是躺在船舱之中，长笛也被好好收在了怀里。手中好像放着什么东西，细细的，带着淡淡的水汽，魏无羡肯定这东西不属于，他闭着眼摩挲着它，好像那是一尾奇异的毒药，只要看上一眼就会立刻死去。

        半晌，魏无羡抬起了眼睑，垂眸看去。

        那是一朵开得正好的水仙花。

贰

         第三日了。

         晚上河心传来悠扬琴声，白日手心中握着水仙花，甲板上永远放着烹好的鱼，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第三日了。

        魏无羡在皇宫中变成了蛰伏的兽，隐忍不动地看着未知触碰自己的皮毛。他像被弓惊吓过的鸟，将香气扑鼻的鱼丢弃在水中，自己笨拙地捕捞，再小心翼翼地点烟烘烤。不论是焦糊一片还是带着血丝，他也嚼着骨一同吞下，再把那水仙花扔进火苗之中，看着娇嫩的花瓣化作灰烟。

        可花与鱼照常出现，好像不因他的冷待而有所迟疑，那每晚的琴声也依旧平和轻柔，让魏无羡逐渐变成品尝螃蟹的勇者。终于在第三日，他看着夜幕坠落，河心的白光亮起，魏无羡拿起桨，向那光的方向慢慢划去。

       他本就迟疑，可洛水似乎有了生命，哪怕他停下了桨，这破破烂烂的船依旧向河心驶去，好像自己也变成了那些生物，义无反顾地向那白光投身而去。洛水忽而变得很宽，宽到看不到两岸，看不到河畔两人高的苇草，看不到远处的点点灯火。

        有那么一瞬间，魏无羡想弃船而逃，可他听着那琴声，忽而有一瞬间——仅有一瞬间，有了种描述不出的亲切。

        于是他停下看小船靠拢，抬眼去看，那里是一座没有尽头的河心洲，河心洲上的一草一木都在发着淡淡的白色光芒，掩映着其中看不到边界的宏伟建筑，亭台楼阁在黑夜里像是吞吃人的怪物。而河心洲的边缘，坐着一个人，他的手指在琴弦上拂动，那姿态比春日里的柳更加优雅。

       游鱼在他的白靴处停留，仿佛在落下一个个恭敬的吻；飞鸟在他的头顶盘旋，却没有一只敢对那个简单的发髻扇动一下翅膀；九色的鹿卧在他的身侧，带着云纹的洁白衣摆不时在他们黝黑的眼前晃过。

        顶礼膜拜。魏无羡脑中便闪过这样一个词。

        这是神，一个真正的神。

        

        魏无羡的震惊与战栗只停留了一瞬，他握住了身侧的剑又放开，利刃在神祇面前起不到任何作用，却让他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他抬脚下了船，靴子尖的鹿皮在逃亡时蹭掉一块，衣摆滑稽得少去一角，而肩膀处甚至还绑着一个造型可笑的绷带——魏无羡单手才勉强达成的。

       如果他那连进祠堂都要焚香沐浴的皇兄知道他要这样见一个真正的神，一定会被愤怒和嫉妒扭曲了面庞，就像一只剩了一半，被人挤压的面粉袋。魏无羡无端想到。

        魏无羡走到了那白衣人身前，他双手拢于胸前作揖，膝盖将要弯下忽又打直，只是腰弓下一个弧度来，他的声音恭敬：“见过阁下。不知尊号……”

        琴声停了下来。

 叁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那人抬头来望，露出一双如琉璃般的眼眸来，魏无羡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周身如雾，如松，是世间所有华美辞藻都形容不来的精绝。乌黑的眉，笔挺的鼻，额间一条一指宽的雪白抹额，他有比女子更为精致的容颜，唇却薄而浅，多了种距人千里之外的味道，他是蚌中的明珠，他是天上的月亮。

        他看着魏无羡，却连口也不开，唇抿得很紧，眉眼的弧度却不曾变过，可魏无羡却莫名觉得，他在生气，压迫在一瞬间几乎要形成实体，又像云一般散开淡去。

        洛水之上的神，当为洛神，是位列九天之上，是供奉在家家户户中的崇高神明，是遥不可及的一个传说。就应当像那白光一样，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于是魏无羡露出一个笑来，他端端正正跪了下来，将心里所有的愤懑与无奈藏得很好，好像这样便能把对神佛的不屑抛之脑后。他就像平日里祭祀神明那般，他虔诚之极，他恭敬万分。他在自己的话语中加上了神明的名称，用以假乱真的颤抖声音继续了那个问题，只是在一半时又被打断，省去了那些无谓的时间。

        “含光。”

         岛上能说话的只有两人，魏无羡听得清楚，那声音不止落在他的耳畔，也在他的脑海中炸响，好像是本就应该存在于那里。他清清楚楚得知晓字的写法，正像他知道如何称呼这个名讳一般。于是他开口，微笑着唤道：“含光君。”

       魏无羡看到洛神的手向上略微一抬，自己弯曲的膝盖便猛地直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站在原地，比春日里最单薄的树苗看着还可怜几分。洛神站在他的对面，是苍劲挺拔的松。

        魏无羡挺直了身子，他笑着看眼前的神明，暗中打量着每一寸身体，仍旧没有发现与人类的不同，他问道：“那些鱼和花，是您赐予我的吗？”

       洛神道：“是。”

       魏无羡隐约想起了十二花神中，掌管水仙的正是洛神，而那些水仙早已在火堆中化作了灰烬。他想如同以往一般，用诚挚的微笑与语言夸赞鱼的鲜美与花的芬芳时，忽而想到，自己对面的是神明。

        手眼通天，洞察一切的神明。

        魏无羡的唇角僵了一僵，笑容几乎没有挂住。他用过去五年的经历扯住了自己，这才没有直接落下脸来。魏无羡从来记得自己的位置，他是清醒的，明智的，果决的，他可以像鹿那般温顺，也可以在占领上风时如狼一般果决。他挥起剑来时，第一个割开了自己。

        于是魏无羡依旧带笑，他低了低头，将姿态压得很低，只是又被同样的力量拉了起来。他无力去抗拒这力道，也不愿再去揣摩神明的心意，就像一个筋疲力竭的木偶，只有脸上还挂着笑意，他不管不顾地开了口：“感谢您的恩赐，我有眼无珠冒犯您，多有得罪。今日拜见您，乃是我三生有幸，只可惜我如今身无分文，实在无所供奉，不知能否让我回到岸边，筹备一二？”

        这洛神并不像个会斤斤计较的神灵，魏无羡心中想，他要离开洛水，那些洛阳中自己的羽翼定能接应自己，让他逃向更远的地方。他只是一把刀，与狡猾的狐尚有对抗的余地，可面对坚硬的石头，再好的刀也有折损的一天。更何况在神灵面前，他不是刀，他是一颗卵。

        洛神在一瞬间蹙起了眉，那是比蜻蜓点水还快的一瞬，连最为敏锐的九色鹿都不曾感受到那波动。洛神开口时，声音依旧如同洛水的水底，冷冽无波：“有人在向这里赶来。”

       魏无羡的笑容停顿了片刻。

      “三十余人，佩有武器，杀气浓厚。”洛神垂着眼道，“距河畔还有十里。”

       十里，便是弃了马徒步走来，不过半个时辰也能赶到，三十余人，便是魏无羡有通天之能，也无法从其中逃脱。魏无羡带着笑想，那些追过头的蠢货，终于想到顺着洛水，回头找来了。

        他完全信任洛神，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没有任何欺瞒他的理由。而永远洞察人心的神明，自然也能看穿他的想法———

        洛神道：“随我来。”

        魏无羡没有拒绝的理由和余地，他再绷紧片刻便会断裂，连着两日在船舱里的睡眠不过是短暂的合眼，他好像裂了一条缝的鸡蛋，疼痛至极，稍微摇晃一下，便能碎成一地蛋液，可他几乎要习惯于此。

        洛神忽然回了身，一根手指点在魏无羡的眉心。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注入进来，破碎的蛋壳被修补完好，连多年来头痛的顽疾似乎也好转许多。魏无羡看着眼前的洛神，他的浅色瞳孔里不再是那般平静无波，而是多了一种比洛水更柔软的情感。 

        微凉的手指很快便收了回去，洛神也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转回身去，继续向着殿宇走去。魏无羡踉跄一步跟上，怔怔的，好像有些失了魂。

       

        

肆

         他向水底沉去。

         冰冷的水液呛进肺中，鼻腔灼烧般得痛，眼睛里是模糊的蓝，他看到了云，青灰色的云挤压着他，汲取他体内仅剩的一丝生机，他挣扎的手脚那么小，一下子变成了石头，带着他向水底不断沉去。  

       有一只手拉住了他。

       他又被拉进了云里，洁白的，柔软的云，柔顺而又平滑，那云带着几不可闻的檀香气息，轻柔地包裹住他。

        他把双脚浸泡在了水里，一些小小的鱼触碰着他的脚，他开怀大笑，水被撩动起来，打湿了黑色的裤脚。他向后倒去，有人接住了他。

        他混不吝地抬起脚来，那人也轻柔得接住了，动作小心得仿佛在抚摸一只胆小的野猫，他的脚一点点被擦拭干净，像野猫终于摊开了肚皮。

        那人说了些什么，他笑着应了，而后道：“……蓝湛！”

         魏无羡惊醒过来。 

         他很久没有做过梦，偶尔有梦闯进来，他就见披着斗笠的兔走过来，把玩着铜钱的猫走过来，提着长剑的狐走过来，他们都在喊着他的名字，他们笑着喊，魏无羡。这一度让魏无羡恐惧黑夜，他在黑夜里关闭自己的五脏六腑，仅剩一柄冰凉的长笛。

        可这个梦轻盈得像云，柔软得像风，又真实到几乎是在昨天发生，魏无羡掘地三尺，也想不起哪里来的清脆笑声。他要抓住记忆一般抓住身下的被褥，却发现那触感的确柔软得如云，自己就这样陷在云里，他身上整洁一新，连伤口也不再有疼痛的感觉。

        一切的景象在魏无羡眼前慢慢拼凑起来，他终于迟钝地发掘，这里是洛神的地方。

       魏无羡踟蹰着走出门时，洛神正坐在园中的凉亭里烹茶。亭子与整座仙府相比是格格不入乍眼的颜色与模样，里面坐的人却是一脉相承的清冷。

       白衣，白色抹额，若不是裙角云纹细微的差别，魏无羡几乎以为洛神在这里守了整夜，连坐的位置也是经过精心计算。洛神拉开了一张大网，在他开门的瞬间，便狼狈地跌入其中。那双琉璃般的眼睛，几乎瞬间便映上了自己的身影。

       魏无羡有些说不出口的恼怒，似乎是猎人变成猎物的慌张，他压下心头的不悦，却又敏锐地发现那里还有别的东西，是他也辨不出来的迷雾。

        停火，洗茶，再烹，当魏无羡迈入凉亭时，洛神的第二壶茶恰好放在炉上，火苗舔舐着茶炉，魏无羡的脸仿佛在火焰之中有些变形，他低下头，用与昨日无二的恭敬语气道：“含光君。”

       他不再行大礼，猎物的直觉告诉他那不是正确的做法，猎人的欲望却让他有了探求的欲望。他看不到洛神的眼睛，只得探求地看向洛神的裙摆，看向那上面浅色的云纹，繁复细密得仿佛要在裙摆上绽开花朵，他看向洛神放在桌上交握得双手，从雪白的肌肤上浮起淡青色的纹路。

       洛神道：“魏婴。”

       这声音是叹息，是宽慰，是劝告，魏无羡瞬间便意识到，洛神在不快。

        他的心皱缩成被晒干的核桃，他害怕自己这颗卵随时会被击碎，害怕猎物随时被猎人的箭穿过心脏。他除了畏惧，心口的地方，竟也模模糊糊地酸痛起来。

        而他的名字，一个神明，自然知道他的名字，不过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有人这么亲昵地唤他，能让他酸涩鲜明地疼痛。

        他脸上的笑容被这苦痛炸开了一个口子，眼睛也有些疲惫地低垂下去。魏无羡躲闪着洛神的眼睛，那里面有他看不懂的流光，他坐了下来，不再以卑微膜拜的姿态。

         茶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徒劳无功地试图融化空气中看不见的坚冰，魏无羡习惯性地扬着唇角，眼里却不似有笑意。他心中在默默筹谋着线路，筹谋着兵马，筹谋着洛阳的每一寸土地，筹谋着无数人的性命。他在他的棋盘里将龙座上的人拉下来，用点起的火把他烧了干净。他无法停下，习惯每时每刻都是筹谋。

        “我以为……”竟是洛神先开了口，他看着跳动的火焰说，“……你是很健谈的人。”

        “我的确很能说，”魏无羡带着笑，那笑容冷得像一月的大雪，他僵了僵，想到自己的梦，竟然在梦里有那样开怀的笑声。他忽然不敢再看洛神的眼睛，只低声道，“含光君希望我谈些什么？”

        洛神没有再开口，茶烹好了，魏无羡也再次在棋局中杀死了对方的王，他从尸体的温热中汲取不到温度，麻痹般的快感也在消失。他几乎是茫然地看向洛神的茶炉，好像是一个无法填满的洞。

        他不喜欢喝茶，可宫中人人都要喝茶，连最粗使的宫女也能像模像样泡开一杯茶来，但他见过那么多人煮茶，没有一个人做得如眼前这般好看。他后来也习惯了喝茶，不再碰一次自己喜爱的烈酒。苦茶让他清醒，而酒液只能让他沉溺，在皇宫这种地方，昏睡与呓语是最要不到的东西。他看着洛神将茶炉取下，他感到了自己口中先一步而来的苦涩。

       

       烹煮好的茶只倒入了一个杯中。

       魏无羡的面前放着一杯透亮的酒，杯壁上还带着洛神指尖的温度，馥郁浓厚的酒液烧开了魏无羡的五脏六腑，把他脸上的面具也烧得一干二净，他看着洛神，没有一丝笑容。 

        魏无羡在第一次挥起剑时，剖开的是自己，他翻尽了自己的心肺也看不到一丝柔软，他什么也给不了，连眼泪都无法对着自己的狠心淌下一滴，他是未进墓地的尸首，他呼吸着仇恨的空气，他每一天的存活都是折磨。

        洛神是神明，神是天上高悬的月，可他是阴沟里暗淡的星星。

        洛神没让他品尝苦涩，他拿的是馥郁的酒，让人遗忘过去的酒，让人洗刷去血腥与苦痛的酒，魏无羡端起杯盏来，一饮而尽。

        魏无羡喝醉了，在一个几乎陌生的环境之中，在一个几乎是陌生的神明眼前，他记得自己的酒量应该比这更好，却没法将这句话说出口，他记得自己喝过酒，却不记得究竟是什么时候。他昏睡，呓语，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都不明白的话，

       洛神沉默地看着他，沉默地将他扶起来，沉默地看着他挥舞着手臂，打翻的酒水泼了洛神满身。洛神望着他，声音里有清醒时不曾有的无奈与淡淡的痛苦，他唤道：“……魏婴。”

        倚在身侧的人呼吸绵长，睁着眼睛却没有回答，洛神不习惯这样的沉默，他将人重新扶回了主殿，数年来这里的陈设不曾变化。魏无羡突然挥舞着手臂，他抓住了多宝架上的一尊立俑，当年的东西倒下了一排，像爆竹的声响。

       魏无羡半阖着眸子，他忽而喃喃道：“含光君……蓝湛，我们建一座亭子吧。” 

        洛神顿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怀中人的双眼。那是混沌的虚无，他陷在回忆的泥沼之中，慢慢敲开了身上坚硬的壳，过去拖着他下沉，又带着他上浮。

        洛神的声音带着自己都不曾发现的颤抖，他问：“建在哪里？“

        魏无羡道：““建在院子里，我想在院子里……”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眼睛也逐渐合拢起来，洛神忙俯下身子去听，魏无羡宽松的袖口便滑下去一截。不曾参与的过去与苦痛也被揭开一角。

       

        一道狰狞丑陋的疤痕露了出来，像是最恶毒的蜈蚣附在白玉上吸食。

伍

       魏无羡再次醒来时，夕阳已经落了满天。金色的光透过窗户散了满地碎金，将洛神雪白的衣服也染成了金色，魏无羡睁了眼睛，脑中还有着宿醉后的迷蒙，他看着洛神的面庞，有些迟滞道：“我是不是见过你？”

       洛神的脸色顿时不太好看起来，他直起弯了几个时辰的身子，淡淡道：“醒了？”

       “……含光君，”魏无羡回过神来，他倚在床榻上，眼睛里带着过去才会有的笑意，酒液把他身上的尖刺软化下来，让他隐约露出了一点过去的痕迹，“真是丢脸，喝了这么些酒连人都不认识了，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见怪啊。”

        没有生疏的行礼，没有客套的微笑，被他弄丢的星星终于肯擦拭掉自己的污浊，小心翼翼地散发出一点光来。洛神看着眼前人微笑的唇，明亮的眼，与眼中不灭的光，那么鲜活，那么生动，每一处都值得被爱。

        那是被天神吻过的面庞与希望。

       

        洛神将魏无羡带去了穹宇的最高处，抬手便可以碰到天，流云在他们脚下穿行，那里摆放着皇宫内都不曾有过的珍馐佳肴。载着他们飞上云端的蓝色生物有着马一般健壮的身躯，又有鹿展阔的角。

       “这是夫渚，”洛神贴着他坐在身后，那带着檀香味道的呼吸洒在了魏无羡颈间，那飞奔的四蹄踏过夕阳下缤纷的云朵，像路过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只要稍加留意，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喜洁，远人。”

         夫渚在穹顶之下驻足，它低下头来，温顺而熟稔地蹭了蹭魏无羡的掌心。

        天是苍青的颜色，洛水浩浩荡荡向前奔去，他们安静地吃过饭，魏无羡就站在云端倾听人间，他听竹喧中的浣女，听哭闹下的稚子，听千里外的洛阳，他在人世的喧闹之外，展露自己的茫然与孤独。

        魏无羡望向远方，他没有转向洛神的眼睛，只是看着宽阔的洛水，眼前又是梦中的景象，他在死去的河水中下沉，而一双冰凉的手握住了他，他被救赎，被解放。他说道：“其实我小的时候，也是住在一条河边的，我和我的母亲，只有我们两个，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洛神轻声问道：“你还记得？”

        “不，”魏无羡笑了，他剖开自己的心脏，将血淋淋的悲伤露出来看，借此一针针缝合溃烂的伤口，“不记得了，只有断断续续的片段和一些模糊的情感，其实，我母亲也不在了。”

        他有很多话想说，在过去没法对那些人展露的悲伤，他在心中掩埋了数年的愤懑与悲伤，他想起皇宫，那个张着金碧辉煌大口的怪兽，吞噬掉了自己的回忆与母亲。笑面的狐狸，狡诈的猎犬，阴森的毒蛇，他们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的血肉，预备着随时哄抢一空。

       

        魏无羡的父亲是国家的君王。

        君主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所爱之人，刚刚登基时更是诸事动摇，他将自己青梅竹马的爱人悄声送到了洛水之畔，那里还有自己聪慧的小儿子。而宰相的女儿则名正言顺地登了后位，还有有着嫡长子名号的孩子。

        在帝王权力日渐稳固，即将接回自己的爱人时，蓄谋已久的皇后给自己的枕边人下了毒，帝王瘫倒在床榻，无力地看着皇后取了自己的私印，给洛水畔的女子写了信，惊怒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带着孩子匆匆赶来，此后再也没有离开皇宫一步。

        那年的魏无羡十五岁。

        魏无羡与先帝的面庞太过肖似，谁也做不得假，他只能被封了个有名无实的王爷，他同父异母的兄长却黄袍加身。他看着母亲在自己宫中一日日瘦削下去，以泪洗面的模样与洛水畔灵动的女子判若两人。魏无羡安慰她道，不怕，母亲，他们不敢做什么的。

       说完这话的第二日，他被人从高台上推了下去，那是他委以全部信任的贴身太监。他听见宦官尖锐的声音，身后枯瘦有力的手掌，夏日里的蝉鸣乱响，阳光炙烤着大理石的地板，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他的头撞在了大理石的石板上，那么硬，让他几乎全身都碎裂开来，在宗室的长辈坚持下，太医用了一个月才让他从鬼门关爬出，性命无虞，过往十四年的记忆却瞬间变得模糊，似乎漏掉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却无法再回忆起来，此后还落下了严重的头疾。

       而他醒来的第一个消息，是母亲去世的讣闻。 

        是莫须有的罪名，是不清楚的证据，母亲甚至没有等他睁开眼睛，便被嫉恨已久的皇后赐了白绫，猎狗一般的宦官勒死了她，狐狸般的新帝在旁边微笑，毒蛇般的群臣在一旁窃窃私语。

        魏无羡提着剑去了皇后的寝宫，他微笑着问安，提起剑架在皇后的脖子上，而那时皇后正要命人用草席裹了他母亲带去下葬。他是厉鬼，是地狱爬来的刽子手，他笑着将剑刺进了皇后的胳膊，鲜血瞬间染红了凤袍，换来了一年的禁足与母亲以妃位同先帝合葬的圣旨。

        若不是宗室与支持先帝的臣子合力保下，恐怕他早已死了。

        魏无羡此后再也没有对皇后与新帝说过无礼的话，他笑着面对皇后憎恶的眼神，恭谨有加地每日请早，在黑夜里挥起长剑，毫不留情地刺入敌人的心脏。

        他在第一次挥剑时也剖开了自己，他没有回忆，没有亲人，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他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血的味道，他是蛰伏的狼。魏无羡拨开心中所有的荒芜，在路的尽头也找不到自我，他舔舐敌人的鲜血为生，用自己的利爪应对微笑的狐狸。他跟自己下棋，每一场棋局的最后，他都将长剑刺入新帝的胸口。

       他在皇宫里沾了满身的血，每一滴都让他作呕，他有时茫然无措地闻自己的伤口，不知道自己的血是否变成了相同的味道。十四岁前日子与他渐行渐远，他快要遗忘水畔的气息，快要遗忘那朵洁白的云。

        在他二十岁时，他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流放，押送他的人在中途举起了武器，于是他流连到了洛水之滨。

        他在皎洁的月色与枯黄的落木之中，看见了洛神。

陆

         魏无羡最后什么也没说出口。

         对方是通晓古今的神，他有太多说不出口的苦涩与无奈，他习惯了蜷缩在自己的角落舔舐伤口，哪怕对方有说不完的温柔，他也无法将其宣之于口。

        洛神在云端轻轻拥抱住了他，檀香扑了满面，魏无羡听到洛神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说：“对不起。”

       洛神看到了他身体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看到了无数的疤痕，看到了自己不曾参与却无法的时光，他在魏无羡的痛苦外旁观，他窥探古今，没有窥探到自己爱人的苦痛。

        魏无羡闭起了双眼，他将下巴放在了洛神的肩膀上，感到五年来的所有疲惫倾泻而出，他声音很轻地问道：“蓝湛，你是蓝湛，对吗？”

        他在梦中见了五年的人，他梦里的云，他的救赎与渴望，他的所爱之人。

        魏无羡看着蓝忘机，那是天上明亮的月亮，那是无法触碰到的蝶，月亮来找淤泥深处的疲惫的狼，他怕蓝忘机触碰到他的心，发现那里也是肮脏的污泥，他怕自己早已沉浸在皇宫的兽口之中，哪怕掏尽自己的肺腑，也没有任何能给蓝忘机的东西。

        再烈的火被扔在了潮湿的角落，也注定化作燃不起的灰烬。

        蓝忘机什么也没说，他微微低下头，触碰上了魏无羡有些颤抖的唇。

    

        蓝忘机是在巡游时见到魏无羡的。

        他是洛水的神，每日不知见多少生灵在洛水中消亡，又在洛水中生长，神的职责就是高高在上，无情而悲悯地看这生灵。于是他垂着眼看着小小的孩子在水中挣扎，足尖轻轻点着水面，转身便要向更远的地方走去。

       蓝忘机忽然转过头来。

       他垂在水中的衣摆忽然被抓住了，被那个甚至不知事的孩童，在他已度过的数十万年岁月中，从未有人能见到他，更别说触碰到他的某处，这孩子明明还浮沉在水中，却不哭也不闹，仅用大睁的眼睛望着他，眼睛里是比洛水更干净的颜色。

        蓝忘机在这一瞬间改了主意，他潜入水中，用柔软的白色衣摆包裹住了孩童，那孩子在他肩上咯咯地笑，含糊地喊着什么，哪里像刚刚死里逃生的模样，他便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动作拍打着那孩子，将他放在了河畔的草丛之中。不一会便有个温婉女子跑来，脸上全是慌张与泪痕，跪在那孩子面前笑着抽噎起来。

        蓝忘机由此记住了这对母子，他静静跟在两人身后走，那女子什么也看不见，孩子却望着他笑，他听见那女子叫孩子，魏婴。

        再见到魏无羡时，他已经是十三四岁的年纪，从私塾先生的家里偷偷跑出来，扑在洛水中抓那最狡黠的鱼，一不小心淋了自己一身的水。蓝忘机抬了抬手，那鱼便落在了魏无羡手中。

        魏无羡回头看他，眼睛里是不落的星辰，他面颊上还挂着笑容，像是春山新开的花，他说：“啊，是你！”

        蓝忘机默不作声地看他，快十年前的相见，这孩子怎可能还有印象，他过了万年孤寂的日子，对着热情的人总是有些不适，于是他拂了袖子，转身要走。

        白色的广袖再一次被拉住了，魏无羡笑着看他，问道：“你是神吧？”

        你是花吧，你是水吧，魏无羡把九天上的神明说得轻巧如地上的凡尘，他用手指碰了碰蓝忘机微凉的掌心，笑着说，你以前救过我，我记得的。

          蓝忘机莫名地和这个孩子亲近了起来，他才不过十几岁，有时蓝忘机闭上眼睛再睁开，便已经过去了上百年光阴，他是磐石，魏无羡像河畔的苇草，眨眼间便会随风消逝。于是蓝忘机不再无谓地度过光阴，他日日夜夜看着日升日落，为凡人的寿命计着短暂的时光。时光忽然流走得格外慢了起来。

        他带着魏无羡去了自己的殿宇，于是主殿的卧室里摆满了人间各色的陶俑；魏无羡喜爱在那方花园里饮酒，于是那里多了座格格不入的凉亭。他在魏无羡出水后为他擦拭身上的水珠，在他入睡时抚摸他落下的发，他们看着九色鹿在身边围绕，也一同带着夫渚直上云霄。

        在魏无羡十五岁生辰的前一晚，蓝忘机上了九天，他跪在诸神前，坦言自己对凡人的爱，他要分享自己无穷无尽的寿命，将自己的所有赠予自己的爱人。

        他将自己的一切悉数奉给了心脏，过往万年的冷然皆算不得数，他犯下了一切罪过，将自己的心于象牙塔中抛出，将星海都揽入了自己怀中，神明的心落在了凡人的身上，他也丝毫不曾后悔。

        十三道九天神雷落在了他的背上，蓝忘机在药仙处昏睡了五天。等他赶到人间，赶到皇宫，他看见了魏无羡冷然如困兽的眼，看到了他满身的伤。

        他是洛水的神，他调取了洛水万物的记忆，看到了在自己离开的第二天，魏无羡来到洛水之滨呼喊了一夜他的名字，而魏无羡的手中握着一块玉佩。

        那是魏无羡的父亲赠予他母亲的信物，是魏无羡将要留给爱人的礼物，是魏无羡一颗真挚而热烈的心，他将自己的心脏赠予凡人，而凡人亦将自己的真心捧来奉上。

        许多东西在一瞬间涌入魏无羡的脑海。

柒

         魏无羡是在第二日早上离开的。

         他还是架着自己来时那艘小小的木船，靠着一柄桨，洛水带着他，慢慢向不可知的远方划去。他的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因为淡淡的水汽而无法看清。

        他在洛阳布了五年的网终于收紧，御林军先反，皇后在自己的寝宫被白绫勒死，一把火烧了干净。新帝匆匆忙忙出京，在洛阳城外被魏无羡的人扣押。

       魏无羡在监牢里见到了这个昔日不可一世的皇兄，那一双狐狸般的眼睛里如今充满了怒火，魏无羡终于撕去了狐狸伪善的皮，剪了猎狗的爪，拔去毒蛇的牙。

        魏无羡抽出长剑来，就像他的棋局中的每一次，他对准了他皇兄的心脏，只要稍稍用力，他便要丧命于自己的剑下。他用仇人的血为自己的父母洗刷冤屈，为自己苦涩无奈的五年落幕。

        魏无羡的剑尖停了下来。

        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儿时母亲微笑的面庞，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后对着鲜血干呕，想起王座上无可奈何的父亲，想起那个狠戾的皇后与这个名义上的兄长。

        他最后想起了蓝湛，蓝忘机的指尖是水仙与檀香的味道，干净疏朗得像天上的月亮，蓝忘机看着他，唤道：“魏婴。”

        “魏婴。”

        

        当啷一声响，魏无羡的长剑落在了地上。他俯身，用一种轻蔑的，看着低贱生物的眼神看着他的皇兄，低声道：“我不杀你。”

        他的皇兄在发抖，像一只卑微的老鼠，魏无羡看着他说道：“我不杀你，是我不想变得和你一样恶心，是我不想再染上一份罪孽，是我……”

        魏无羡没有说下去。

        他想，总要在心底留下那最干净的一块地方，他要送给蓝忘机。

        他的身上本来有三样东西，剑是杀伐，笛是温柔，玉佩是他的一颗真心。他把剑扔在了尘埃里，把笛配在了身上，把玉佩，放在了蓝忘机的心口前。

捌

        魏无羡赶到洛水边时恰好是个晴朗的夜晚，旁近的镇子之中灯火通明，魏无羡上前问询，不知道有了什么盛大的节。

        小姑娘看不懂他身上华贵的文饰，只看着他的面庞羞红了脸，小声说，公子，乞巧，也是七夕节。

       魏无羡便笑了笑，他道过谢，左手提了灯笼，右手抓过一把红绳，向着洛水畔，向着自己的爱人，自己的神明走去了。

      

烧烤摊上烟熏火燎，魏无羡叼着一串羊肉，含糊不清地问蓝忘机：“你热不热？”

蓝忘机摇摇头，默不作声地带着手套剥小龙虾，红艳艳的辣油隔着塑料沾在莹白的手指上，看起来格外让人有食欲。

魏无羡托着下巴看他剥，面前一盘码的整整齐齐的虾仁惨遭冷落。蓝忘机抬起头问：“怎么不吃？”

魏无羡诚实道：“总觉得你手里的更好吃一些。”

蓝忘机顿了顿，拈着剥好的虾仁送到魏无羡嘴边，魏无羡啊呜一口心满意足地吃了，顺便舔了舔他的指尖。

蓝忘机闪电一般缩回手，修长指节微微蜷曲，藏在碎发底下的耳尖泛起了红。

魏无羡闷闷地笑，扬手招呼老板：“来一听啤酒！”

蓝忘机不赞成地皱眉，魏无羡讨好地冲他眨眨眼睛，到了唇边的“不可饮酒”打了个转儿，又悄无声息溜回去。

蓝忘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纵容地掰开易拉罐拉环，递给魏无羡。

“只准一罐，不可贪多。”

魏无羡拖长了调子：“知道啦，小古板。”

—

《灯》

原著向婚后生活（？）超级短。
很喜欢这种温馨的依存。不热烈张扬越入骨铭心。
照例人物属于香香，ooc是我的。

————

万物寂静，夜色如墨，呼吸出的热气遇冷凝结袅袅白雾消散在广袤的雪地里。
没有风，片片晶莹的雪花却飘零而下，落在蓝忘机肩头，又融化，在月白的衣绸上印上浅浅水痕。
早已过亥时，灯火熄尽，楼宇亭台陷入一片寂静，看不见月亮。
蓝忘机轻步夜行，白靴陷入松软的雪里，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随瞬又被新落的雪掩去，继而往复。
远处淞树枝头乌雀的一声啼叫，霎那划破天际，惊起枝杈堆积的霜雪尽数抖落。乌雀微微一振翅，又飞到另一枝树杈上了。
蓝忘机抬头望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浅浅哈了一口热气。
今年的姑苏意外有些冷了。

——

静室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了，微弱的灯光从窗户隙里透析出，在黑夜里跳动着暖意。
蓝忘机加快速度进了屋，转身将门轻轻关上，轻声将斗篷脱下挂在木架上，抖落片片雪花。
室内温暖的温度让驱散了满身的风霜，蜡烛静静燃烧着，柔和的火光印在塌上斜坐之人的脸庞上，在后墙投下一片阴影。
魏无羡微阖着眼斜坐着，欲睡不睡，棉被半滑，露出单薄的里衣。
蓝忘机眉头微皱，走近轻缓地替其拢好棉被，又轻声关上了半阖的纱窗，将飞雪尽数闭于室外。
魏无羡似有所察觉，渐渐苏醒过来，在感受到蓝忘机的气息后，迷迷糊糊地将往其坏里钻，胡乱拉过蓝忘机就往脸上吧唧。
“嗯……蓝湛……你回来了呀。”魏无羡亲完赖在蓝忘机坏里蹭。
“嗯。”蓝忘机顺势坐下，揽住魏无羡的腰。
“嗯…怎么这么冰……快伸进来暖暖……”魏无羡摸着蓝忘机沾染上霜雪的衣衫喃喃自语，边说着便将蓝忘机的手揣进自己怀里，对着哈了几口热气。
暖意随着指尖酥麻进心底，心湖像投进一颗小石，泛起层层涟漪，久经不息。
“为何还不歇息？”蓝忘机问道。
“啊……这不还不困嘛。”魏无羡道。
某人一脸昏昏欲睡的模样完全没有任何说服力。
“……”
“不过……现在又想睡了……”魏无羡朦胧着眼，伸手替蓝忘机解外袍，然而瞌睡得紧，拉扯半天也没能成功脱下。
蓝忘机呼了一口气，伸手将被魏无羡挎得东倒西歪的外袍一把脱下，解了靴便将人揽着平躺下来。
魏无羡自觉缩进蓝忘机的坏里，紧偎着取暖，笑得像一只偷腥的猫。
“下次不必等。”蓝忘机摸着魏无羡微凉的脸颊，心疼道。
“二哥哥……我想你了……”
魏无羡梦呓般喃喃道，也不正面回应。
蓝忘机收紧了环在魏无羡腰上的手臂。
“我们睡觉吧。”魏无羡凭借最后一丝清明在蓝忘机耳边轻言道。
暖气在耳边萦绕，痒进了心底，蓝忘机低声应道抬手挥袖灭了烛光。

——

月亮从云层里出来了。

————————————

就突然觉得在深夜万家灯火皆熄，而有一个人愿意在家为你点着灯照亮归家路，无论多晚多冷都一直等着，是一件多么暖心的一件事。蓝湛在雪夜里看见羡羡为他点的那盏灯想必是内心柔软得一塌糊涂的吧。不是惊天动地却是最动人心弦的美好❤
以及蜡烛只剩最后一小截了（）临近燃尽的前夕（）

现代校园paro粗长一发完。第一次写这么接地气的东西，是块长长的小甜饼啦！

刚才抢在1.1发了，现在全文补完。

今年过年回不来，让我在这儿给大家拜个早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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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十题

 

• 第一

魏无羡十七岁那年，遇到了前来代课的蓝忘机。

年轻人，年轻得过了分，丝毫没有高中老师被连轴转的生活搞得焦头烂额的气息，也没有寻常老师一片校园静好不休边幅的随意。

他穿白衬衣，裤缝笔挺，色深蓝，看上去仿佛魏无羡那套只待毕业典礼穿着的昂贵校服的高级版本。

以致于魏无羡在新学期第一天与他并肩走进校门，第一时间侧头看他。他比魏无羡高，但魏无羡在高中生里绝对不算矮，那片晨间清澈而尚未金黄滚烫的朝阳铺路落下来，将他的虹膜照成一片清浅的琉璃。

魏无羡说：“厉害啊同学，开学第一天就不穿校服？”

蓝忘机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魏无羡说：“你新转来的吧？我告诉你啊，你不管有多牛逼，肯定过不了前面情……老师那一关。”

情老师应该是温老师，一个很年轻的生物老师，貌美，肤微黑，传说中的纯血女alpha，是全校最邪魅狂狷的混账学生们永恒而唯一的爸爸。

温老师此时戴着她的执勤袖标，站在教学楼前。

魏无羡当先走过去，打了个招呼：“情姐！”

温情点了点头。

破天荒头一回，魏无羡发现那头并不是对自己点的。

他一回头，就看见蓝忘机也对温情点了点头，安之若素地走进了教学楼。

无事发生。

魏无羡目瞪口呆。

蓝忘机走到他身侧，问：“你为什么觉得，我是转学来的？”

魏无羡还没能从震惊中恢复，下意识道：“你在这里上学，怎么可能不认识我？”

蓝忘机皱起了眉头。

魏无羡索性神采飞扬地说了下去：“我叫魏无羡，从今天起，你就认识咯。”

那人犹豫了一下，说：“蓝忘机。”

魏无羡不觉得名字是什么惊天大秘密。

他一个早上都在琢磨蓝忘机那时过于复杂又过于简单的表情。

简单在看脸孔上，复杂在眼睛里。

怎么，魏无羡想，我叫一声“蓝忘机”，还能把你收了去？

他自然翘掉了又臭又长的开学典礼，等江澄回来，他说：“我早上碰到一个……说不上是什么人。不穿校服，情姐不管，还对他点头——温家是不是借了他家高利贷啊？”

江澄白他一眼：“那说不定是情姐以前的学生，搞申请来拿成绩证明的，我早上也碰到一个，有什么稀奇？”

魏无羡说：“他不一样。”

江澄问：“哪不一样？”

魏无羡说：“他的眼睛好浅啊。”

江澄说：“你是不是傻哔——”

等到江澄从桌子底下爬出来，魏无羡已经获知了两个新消息。

第一，上学期末因为高血压不幸倒在了课堂上的大聂老师，这一年都不能回来上课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要控制脾气，不要熬夜批作业，以及小聂同学真的很怕他哥。

第二，这学期组里进了一个新的代课老师，来代他们意外横飞的英语课。

第一节课是英语。

蓝忘机夹着教义和导学案推开班门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听到他们魏哥在后排清晰地说：

“我扌——”

江澄帮他手动消了音。

来代课的新老师眉毛不抬，折了一根新粉笔，在黑板上有力地落下三个端方雅正的字。

“蓝忘机。”

然后他扫一眼讲台下，用魏无羡犹在耳畔的、那比他想的更低、更磁的声音说——

“上课。”

****** ***** ***** 

• 第二

蓝忘机老师不知是从哪个神仙地方来的，上新课还要搞破冰。

虽说魏无羡觉得，该是他班这群胡打皮闹过一整年的同学们，合力来破蓝忘机这块南极千年老寒冰。

蓝忘机老师的破冰活动是带他们全班看老电影，英文的。有字幕，英文的。

满屏男男女女穿着严重影响正常移动的裙子与紧身裤，脑袋被一道巨大领子托着，宛如盛在盘子中一般滑稽。他们喝酒，跳舞，抑扬顿挫地倾诉着不知哪里来的撕心裂肺。

然后蓝忘机老师要同学们分组配音。

抽签按幕，有两人的，三人的，四人的，唯独魏无羡落了单。

蓝忘机走在教室里，按组发那些他打印好的台词。魏无羡把手高高地举起来：“蓝老师，我没伴儿。”

蓝忘机手里还有最后一页台词。他转身放到了魏无羡的桌子上。

他言简意赅地说：“我和你。”

魏无羡笑得很开心。

江澄发出了一种，仿佛他不知如何表达但他一定要说点什么，从而发出的声音。

这是他在年轻的生命里第一次，但绝对不是最后一次发出这种声音。

电影很长，他们足足看了一节课，看了大概三分之一，刚刚好够他们所有人都有话可说，下课后所有人对手里那张拗口的台词愁眉苦脸，空气中一片寂静的惨淡。

第二节来上数学课的老师吓得差点以为上节课有谁当场去世。

只有魏无羡不这样想。

魏无羡莫名想要做点什么。那冲动说不清，流淌在他的血管里，最后缩在他心底，化作火烫炽热的一片。

那天的英语作业只有准备配音。魏无羡回家强撑困意，上网找那电影，然而老片子着实不好寻，他在一堆失效资源里头晕脑胀，终于想起蓝忘机早上来的时候，放的好像是光碟。

奇了，魏无羡想，这年头还有人看非蓝光碟的吗？

真是个小古板。

后来还是他敲了温宁，温宁找了他姐姐大人，隔空给魏无羡甩来一个链接。他在半夜的时候终于把视频下载下来，又把自己那段反复看了三五七遍，烦得江澄受不了，躲到客厅去睡了。

第二天的英语课比他们预料之中还要惨烈一点。蓝忘机那清清冷冷的表情下，他们不管分到哪一句，简单还是难，好像都不会读了。唯有蓝忘机的脸上面无表情，一组人心惊胆战地读过了便换磕磕绊绊的下一组。魏无羡没有共患难的队友，被安排在了最后，下课前五分钟，终于只剩他一个人。

蓝忘机把电影快进到相应的一段，照例调整到静音，任由演员无声地表达着种种夸张的神情。他其实只有一句台词，是用来带魏无羡的，到了关键的位置，蓝忘机仿佛已经看了那电影几百遍，开口道：“Came this from Hamlet to her?”

《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

他的口音好像也如这幕老电影一样，周正，经典，带着浓浓的胶片颗粒感。

魏无羡觉得很好听。

他说完，清浅的眼睛看魏无羡。屏幕上的分镜从王后切到波洛涅斯，魏无羡便说：“Good Madam, stay a while. I will be faithful.”

——“好娘娘，等一等，我要老老实实地照原文念。”

班里有人低低地笑了一声，魏无羡一眼横过去，那笑声消失了。

屏幕上的人物展开了手中的信。魏无羡展开了手中蓝忘机昨日发给他的那页台词。

他饱含深情、抑扬顿挫地读：“Doubt thou the stars are fire….”

你可以疑心星星是火把。

“Doubt that the sun doth move.”

你可以疑心太阳会转移。

“Doubt truth to be a liar.”

你可以疑心真理是谎话——

“…But never doubt I love.”

一秒的寂静。

下课铃响了。

班里掌声雷动，不知道是谁吹了声响亮地口哨，大家跟着一起喊：“魏哥！魏哥！”

蓝忘机淡淡地点了点头，对魏无羡。

他说：“下课。”

***** ***** *****

• 第三

魏无羡试图引起蓝忘机的注意。

他不信这世界上还有这么波澜不惊、心如止水、面无表情、古板得好似七老八十的年轻人。

那不仅是魏无羡一个人的错觉和偏见。这个小古板教三个班，三个班普遍反映自己懂了什么叫六月飞雪，八月秋高，忽如一夜千树万树梨花开，冷得恨不得提前开班里那个不顶用的小空调吹吹。

魏无羡第一个正式的机会来自那个学期的期中考试。

考场是打乱排的，一个年级有十几个班，随便分到哪个客场都是常见的事。魏无羡这次坐定，四下看看，旁边人都来和魏哥打招呼，相熟的却一个也没有。

直到蓝忘机带着卷子走进门，在黑板上“监考老师”的位置、另一个老师的名字旁边，写下魏无羡如今已经再熟悉不过的、永远雅正端方的那三个字。

“蓝忘机。”

教室里窃窃私语的声音从“魏哥！魏哥好久不见”瞬间变成了“我的妈呀这就是蓝忘机……老师”。

另一个监考老师叫蓝忘机“小蓝老师”，蓝忘机点头应了。魏无羡托着腮转笔，想他们难不成还有大蓝老师。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亲爱的蓝校长——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却被他魏无羡破了纪录，当着一班人的面亲口骂“滚”的蓝启仁校长——是小蓝老师的叔父。

这个学校考试，语文永远是第一门，英语永远是最后一门，考完到英语就是胜利在望。英语卷子发下，满室都是呐喊着自由的”沙沙”写字声。

卷子正反四面，魏无羡堪堪答了一面，搁笔不动了。

他盯着墙上那面每个教室一样的钟，分秒滴答，无声之间让心跳吵痛了魏无羡的耳朵。

五分钟后，站在讲台上的蓝忘机走了下来。

他站在魏无羡身边，低头看他。

魏无羡仰头，对上那双浅浅的眼睛。

蓝忘机看了他一阵，魏无羡毫无退缩的意思，蓝忘机终于不震动声带地问：“你做什么？”

魏无羡一脸疑惑。

蓝忘机用指节轻轻敲了敲他的卷子。

魏无羡说：“我不会。”

蓝忘机看着他完全空白的试卷，重复道：“你不会。”

魏无羡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

蓝忘机将他的卷子翻过一面，皱眉看他前面的答案，旁边有人答完一道题，悄悄抬头看他们。蓝忘机自然知道魏无羡是谁，但他眼下拾起半幅卷子凝视的模样仿佛在找密封线外的名字，魏无羡也权当糊涂，声音清晰地对蓝忘机说：“对，我就是那个魏无羡。”

有人“噗嗤”笑了出来。

有人嘀咕了一声：“魏哥牛逼”。

另一个监考老师拍了拍桌子。蓝忘机的手指一松，魏无羡的卷子如同鸟类收敛羽翼一般落回他的桌子上。

蓝忘机还是不波不澜地说：”考完试来找我。”

魏无羡憋笑憋得快要尿出来了。

***** ***** *****

• 第四

期中考试结束，发成绩的时候来了一个惊天大消息。莎士比亚小王子魏无羡英语考了刚够满分的五分之一，偏科太过严重，恐波及未来升学。江枫眠来学校见了一回老师，魏无羡每周晚自习中有固定几节便变成了英语辅导。

江澄又发出了——仿佛他不知如何表达但他一定要说点什么——的声音。

魏无羡直到推开门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来过蓝忘机的办公室。倒不是他没来过英语组的屋子，身高一米九几的大聂老师一手拎一个学生来背诵默写都是常事，但自从换了蓝忘机，蓝忘机便不太叫学生来办公室找他，答疑都在课间。

坊间传说英语这个玩意儿你会就是会，如果不会，完了也就是完了，不像学某些理科，多找几次老师、多写练几本习题，说不定还能再苟到下次考试。

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晚自习值班的英语老师也不是很多。办公室里只要蓝忘机一人，开着手边的一盏台灯。他见魏无羡来了，阖上手里的书，自己站起来，说：“你坐这里。”

魏无羡向蓝忘机的椅子上大喇喇地一坐：“蓝老师戴眼镜啊？“

蓝忘机摘了那副相当古板的金丝眼镜，放在桌旁，闭目捏了捏鼻梁道：“不常戴。”

然后又问：“题带了吗？”

“带了带了，”魏无羡说，“等蓝老师给我讲呢。”

蓝忘机说：“你先写完。”

魏无羡只好说：“哦。”

他把那份蓝忘机给他单独打印的辅导材料铺在桌上，A4纸一张连一张，洋洋洒洒铺了满桌。蓝忘机坐在一旁，开了另外一盏灯，没戴他的眼镜，继续看他的书。

魏无羡趴在桌上，写两道选择题，便偷偷抬眼看一看蓝忘机的桌子。从前聂大在的时候，桌上的小书架上总是塞满了各种体育杂志，没批完的英语作业，批完了忘记发的英语作业，间或还有几件小聂同学的东西，加上半罐没喝完的可乐，透露出一派单身男性的乱中勉强有序。

但现在蓝忘机的书架上只放了一套崭新的教室用书，连带习题册，新得几乎一个折痕都没有。空余的地方码着几个半空的文件夹，放着一部相当低调的电脑，魏无羡没来由地猜那东西其实很贵。再空余的地方便只放了一盆修建干净的绿植。

若说真有点什么有趣的东西，便是蓝忘机放在笔记本电脑上的餐卡。与某些脑洞大开的同学们猜测的不同，蓝忘机虽然名字特殊了一点，但他真的叫蓝忘机。卡面上印着蓝忘机的证件照，人看起来还要年轻些，头发也比现在稍短，有些魏无羡能辨认出的、真正的学生气。

魏无羡盯着那照片出神，再一转头，用手撑着下颌，去盯蓝忘机本人。

蓝忘机优雅的手指翻了一页书，脸孔在灯光下有种近乎不真实的英俊，鼻梁与下颌线条如雕。他盯着书上的字，眼睛却被光照得过分柔和，浅浅的虹膜自成了一团朦胧的光，成了酒一般醉人的颜色。

千杯不倒的魏无羡想，如果他觉得自己的老师太漂亮，这到底算不算他的错？

蓝忘机的眼睛稍稍抬了一下：“做题。”

魏无羡说：“我不会。”

顿一顿，他说：“蓝老师，我真的不会。”

这次蓝忘机却没有怀疑。他起身，把椅子搬近而非拖近，对魏无羡说：“我来讲。”

他们第一次坐得这样近，魏无羡闻到蓝忘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后来他第一次梦到了这个味道。

***** ***** *****

• 第五

第一个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魏无羡终于知道了蓝忘机是何方神圣。

江澄开启对话的方式是：“你还记不记得大聂老师那两个朋友？”

魏无羡瞪着他：“你是不是又和妹子约出去，结果什么也没成，带回来的只有八卦？”

江澄说：“你闭嘴。”

魏无羡：“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够了，才问：“哪两个？”

江澄说：“去年高考前，有个大学来招生宣讲，来的一个负责人是聂大的同学，还另外带了一个他们的朋友。”

魏无羡想了想：“不记得。”

江澄提醒：“他们三个走在校园里，像满了三格的手机信号。”

魏无羡一拍大腿：“记得了！个子最矮的那个穿得人模狗样，我们说他像卖假药的来着。怎么？聂大真的吃了他朋友的假降压药了？”

江澄说：“不是矮的那个，是中间的那个。”

魏无羡想了想，实在想不起那人的脸来。他隐约记得那人在校园里也是一个传奇，活在传闻中的神秘招生人，骗走了上一届所有达到他校录取线的毕业生——多数女生。

总归人数也不是很多，那个学校着实难考。据传那人甚至不是正式的老师，只是家在这边，被导师临时派来带队。

江澄说：“那个人姓蓝，蓝老头是他叔叔。”

魏无羡：“哦，又一个姓蓝的。”

江澄说：“蓝忘机是他弟弟。”

魏无羡：“……啊？”

江澄接着说：“本来聂大病了，是想让他那个朋友来代一个月的课，没想到他一年都回不来，那个朋友又在学校里有项目。蓝忘机刚好大学毕业，不知道怎么没事做，就来了。”

如果魏无羡年纪再大一点，一定会问蓝忘机看起来那么厉害的人，为什么大学毕业会没事做。但他的十七岁刚刚过了一半，他说：“蓝家随便哪一个人都能来代课啊？”

江澄鼻子里吹了一声气：“不是传说蓝家上到八十下到十八人手一张教师证吗？蓝忘机甚至不是学英语的。”

魏无羡问：“那他是学什么的？”

江澄想了想：“……那东西叫什么来着，艺术史？”

魏无羡呆了呆：“那是什么？”

江澄摊手：“我怎么知道？”

魏无羡说：“你再失败一次约会，说不定就知道了。”

江澄抓起物理书来打他。

两个人追着在教室里跑了半圈，魏无羡吱哇乱叫着让温宁把江澄按住，江澄又说：“我昨晚听到我姐打电话，今年她回来过年。你再把英语考成那个样子，我看你怎么跟她交代。”

魏无羡立即认怂：“我怎么敢！”

蓝忘机虽然不是学英语的，江厌离却是。

魏无羡终于意识到什么叫真正的两权相害。他要是考不好，江厌离肯定要担心，但他要是考得好，蓝忘机办公室里的辅导便没了。

只是他不管干什么，总归不能让江厌离伤心，于是他只好在考完之后去找蓝忘机。

教学楼早已里洋溢着一股放假的气息，混着扫除拖地时的消毒水味。办公室里很冷清，只有书架上那盆绿植还长得好。蓝忘机的桌子上已经放了好几摞装订好的卷子，组里有一个怀孕的女老师出了点意外，提前回家去了，蓝忘机一人要批两份。

蓝忘机问他：“答了几面？”

魏无羡愣了愣：“啊？”

蓝忘机说：“试卷。”

魏无羡规规矩矩地说：“都答完了。”

蓝忘机点了点头。

魏无羡站在他身边，望望天花板，说：“蓝老师，我要是这次考得……还行，还能到你这里补习吗？”

蓝忘机看他一眼：“‘还行’？”

魏无羡只好说：“还……不错。”

蓝忘机又点了点头。

魏无羡一时不知他是什么意思，等了半天，问：“所以我……能来？”

蓝忘机说：“不行。”

魏无羡唉声叹气：“救命啊，老师，我的英语真的不好。”

蓝忘机问：“你在哪个考场？”

魏无羡报了个数字。

蓝忘机在桌上那摞卷子里找了找，拎出一本来，从头开始翻。

卷子的姓名部分早已被密封起来。魏无羡的座号是十七。他一张一张地数，翻到第十七张的时候，蓝忘机停住不翻了。

不会吧，魏无羡想。

他一低头，正看到自己的答题纸展开着。蓝忘机从笔筒里抽了一支钢笔，开始一题一题地批。

魏无羡觉得自己从来没经历过这么煎熬的四分钟。

四分钟后，蓝忘机在他总分那处写了个数字。魏无羡低头一看，叹了口气。

不是“不错”，是考得太好了，比第二部分的满分只少了两分。

蓝忘机又看了看他的卷子，只说：“好好写字。”

魏无羡拖长了声音，说：“哦。”

他又说：“那蓝老师……能不能把你复印的那本辅导书借我？我上次还有一套题没做完。”

蓝忘机看了他一眼，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那书甚至比蓝忘机的教材更新，只有书脊压痕很重，便是蓝忘机给他复印时折出的痕迹。

魏无羡盯着书封面上大写的IELTS ACADEMIC发呆。

传闻中的剑桥4-13。

蓝忘机给一个考试四面卷子只写一面、睁着眼睛说“不会”的学生做雅思题，只能说明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那是魏无羡故意不答题。

好在这世界上不会有比魏无羡脸皮更厚的人了。他又把那本书递过去，说：“蓝老师，你签个名好不好？”

蓝忘机问：“为什么？”

魏无羡说：“我喜欢你啊。”

蓝忘机静静地眨了一下眼睛。

魏无羡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

于是蓝忘机换了另一支黑色的钢笔，在那本书的第一页，用他的端方字迹一笔一划地写下：

“赠魏无羡”

“蓝忘机”

***** ***** *****

• 第六

江厌离回家时带来一个消息：她和金子轩复合了。

或者说，在金子轩两年前错认了给他送汤的女生之后，他花了足足两年，终于把江厌离给追了回来。

坐在江厌离右手边的魏无羡说：“恭喜！姐姐你开心就好。”

然后拿起手机给坐在江厌离左手边的江澄发消息：“妈的。”

江澄回了一个某宝上的麻袋批发截图。

魏无羡问：“这个套人结实吗？”

江澄说：“试试才知道。”

过了正月初七，魏无羡和他那些同学偷偷跑出去喝酒，不敢被江枫眠和虞紫鸢发现，回来和江澄趁早躲进房间睡得不省人事。其实那日江、虞二人在外也有饭局，无暇管他们两个小混蛋，等到夜深时，还是江厌离悄悄去把他们拍醒，一人塞了一杯茶醒酒。

江澄喝了水，倒头又睡得宛如昏迷，魏无羡却睡不着了，躺在床上和黑暗的天花板大眼瞪小眼。瞪了不知多久，还是收拾了杯子，悄悄开门出去。

一楼的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外面的路灯照进些许光线，在地上拖开长长的影子。江厌离披着一条羊毛披肩，抱着膝盖，坐在飘窗上打电话。魏无羡轻手轻脚地下楼，她抬起头，对他笑了笑，又对电话那头的人说：“你去睡吧，我弟弟醒了。”

顿一顿，又说：“不是，是阿羡。”

魏无羡站在微弱的光线里，用非常夸张的口型问：“金——子——轩？”

江厌离捂着手机的下端，对魏无羡点了点头。

魏无羡立刻凑过去大声说：“金子轩你这个混球真是便宜你了你记住你要是敢对我姐不好还像上次那样——”

江厌离连忙拦他，声音却是在笑的：“好了好了！”

她又对电话那头说：“……阿羡哪里不好。你也是……快去睡觉吧。”

等她挂了电话回来，魏无羡在厨房刷好茶杯，江厌离又给他倒了一杯水，问：“饿吗？”

魏无羡摇头，趴在桌子上，下巴压着手背，仰头看她。江厌离也坐下来，揉一揉他的头发，说：“怎么了？”

“没事，我就来姐姐眼前打个滚。”魏无羡说，好像真的起身要去地上打个滚。

江厌离拉住他，笑一笑：“什么啊，你就是不想金子轩等下再给我打电话。”

被拆穿的魏无羡装模作样地哼了一声。

江厌离便问：“羡羡，你几岁了？”

“三岁了！”魏无羡特别高兴地说。

他们笑了一阵，困劲和酒劲又一起涌上魏无羡的脑袋。他趴在桌子上，有点晕乎乎地问：“姐姐，人为什么会喜欢另一个人？我说的是你喜欢金子轩这种喜欢。”

江厌离又揉了揉他的头发，像在揉一个毛绒绒的小动物，说：“怎么问我这个问题？阿羡喜欢上谁了？”

魏无羡说：“没有。”

江厌离说：“我看是有。”

魏无羡说：“我不知道。”

江厌离没有逼问，只是和魏无羡一样趴在了桌子上，侧头看他。过了会儿，她说：“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吧。如果你真的喜欢一个人，你每次想到他、听到他、看到他，都会有那种喜欢的感觉。”

魏无羡问：“那喜欢是什么感觉呀？”

江厌离点了一下他的额头：“三岁大点了，一岁吧。”

“我不知道呀！”魏无羡装作奶声奶气地说。

江厌离又趴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笑了一下。唯有这个时候，魏无羡觉得江厌离这笑并不是给他的。

她说：“说不出来，就是喜欢吧。”

魏无羡本来有点困，突然一下子清醒了。

他突然发现——他突然明白之前那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感觉是什么。

他真的喜欢蓝忘机。

***** ***** *****

• 第七

意外是在体育课后发生的。

魏无羡把篮球丢给同伴，退场到旁边的时候，蓝忘机正从教学楼里出来。

他们开学已有一个周，蓝忘机却只在第一节课上露过面。英语组里有一个老师休了产假，人手不够，把代课老师蓝忘机派出去开会，一走便是一个周。

魏无羡发现自己有点想蓝忘机。

他会在某个一时兴起的课间到英语办公室，给蓝忘机的绿植浇水。别的老师问起来，他就说“是小蓝老师让我来的”。

他每次来还会留一个字条，大意是“某月某日魏无羡来浇水”、“某月某日魏无羡来擦桌子”等等，最后还要画上一个神情飞扬、与魏无羡如出一辙的小人。

那盆绿植最终涝死了，这是后话不提。

蓝忘机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的时候，魏无羡突然明白了“如隔三秋”的意思。天气还冷，只是稍微有些早春的暖意，蓝忘机穿着一件深色的风衣，头发被风微微吹起，让那张脸更显得冷冰冰的。

他却向蓝忘机的方向高高地举起手，用很大的声音说：“蓝老师！看我！”

操场和教学楼隔得很远，蓝忘机多半听不见，但他向魏无羡的方向抬了头。于是他看到了魏无羡，并向原地高高举手的魏无羡点了一下头。

魏无羡笑得眼睛都要眯起来。

在那一刻，后面突然传来一声惊呼道：“魏哥！小心！！”

按照高中里的传说，魏无羡的体质比较招球。当他在场上的时候，球永远被他控在手里，但等到他下了场，就该离篮球架远一点。

在这个乐极生悲的时刻，蓝忘机在看魏无羡，魏无羡在看蓝忘机，然后一颗近距离掷来的篮球正正好好砸在魏无羡的后脑上。

魏无羡当即抱着脑袋蹲了下去。

疼是其次的。那一刻，他只觉得整个世界旋转着向他压了下来，耳朵里像是有血在晃，所有一切脸孔声音都模糊不清。他晕得想吐，嘈杂的人声自他耳边来了又过，刀子一样割着他的脑袋。有个快要哭出来的声音一遍一遍说“魏哥我错了”，魏无羡终于有了点力气，咬着牙说：“被砸的是我又不是你，难道还要我哄你？你哄一哄我好不好啊？”

一刻的寂静，嘈杂的声音又回来了，一个大概是江澄的声音说：“魏无羡？你刚才说什么？”

魏无羡又什么都听不清了。

有人急急忙忙地说“医务室”，江澄去拉魏无羡，然而魏无羡根本站不起来。体育课已经下了，下一节的上课铃紧跟着响起，一群围上来的人不知是走是留，这时突然有人说：“蓝老师！”

人群“哗啦”闪开一条路。蓝忘机说：“你们回去上课，我带他去医务室。”

魏无羡感到自己被好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七手八脚地把他安放到不知什么人背上。他晕得睁不开眼睛，却在鼻端闻到一股冷幽幽的檀香味。

那个人走得快，却很稳。他的脑袋倚在那人肩颈之间，慢慢地，终于没有那么晕。

魏无羡小声说：“蓝……？”

那个人说：“你不要动。”

这声音终于让他确定下来。魏无羡觉得自己一定是被砸晕了，他又小声说：“蓝……忘机……”

蓝忘机只说：“嗯。”

到了医务室，几个校医匆忙来看了一眼，确定不是普通的跌打损伤，只能送到附近的医院。魏无羡好像听到有谁叫了120，蓝忘机正将他从自己背上放到病床上，然而位置一变，魏无羡又晕得快要哭了，有气无力地发出些低低的声音。

蓝忘机托着他的脑袋：“你怎样才舒服些？”

他的脑袋倚着蓝忘机的手，蓝忘机将他的身体慢慢扶正，直到魏无羡说：“……这样。”

蓝忘机说：“好。”

他的手便一直平稳地托着魏无羡的脑袋。许久，魏无羡慢慢睁开眼睛，看到蓝忘机站在床前，站得很近。

他觉得自己什么都看不清，却能看清蓝忘机那双浅浅的眼睛。

蓝忘机问：“你好些了？”

魏无羡在那同一刻说：“蓝忘机，我喜欢你。”

他们都沉默了。

蓝忘机托着他脑袋的的手剧烈地震了一下。

魏无羡在那一瞬又晕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反射性地捏住自己的喉咙，以免当场吐出来。

大概是他的反应真的吓到了蓝忘机。等到魏无羡再有清醒意识的时候，蓝忘机正用双手抱着魏无羡的脑袋，将他的额头抵在自己胸前。

耳鸣还是没消下，整个世界仍旧“嗡嗡”作响。魏无羡觉得自己听到了蓝忘机的心跳声，很快，很坚实。

蓝忘机说：“魏婴！魏婴，别睡。”

魏无羡听他叫自己这个名字，叫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有力气开口：“蓝老师……你……是不是偷看我家户口本了……”

蓝忘机没说话，只将他的脑袋抱得更紧了一些。

魏无羡半昏半醒，自顾自地说：“你……偷看我家户口本干嘛？你……是不是想搬到我家户口本……上？”

这其实是个烂笑话，但蓝忘机肯定不会接，魏无羡只好一个人把这个笑话讲完。

他说：“你……到我家户口本上，是要我……我当你爸爸吗？”

蓝忘机说：“……你不记得了？”

魏无羡问：“记得……什么？记得你……看我家户口本吗？”

蓝忘机说：“你不记得了。”

魏无羡笑了一声。然而仅仅是笑声的震动，又让他难受起来。

蓝忘机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你别动，也别睡。车马上到。”

魏无羡已然临近撑不住的边缘，却仍强打精神，靠最后一丝清醒重复道：“我……不睡。那你……你给我唱歌……好不好？”

他好像在黑暗中听到了很低很低的歌声。

叱咤校园的魏哥魏无羡被一颗篮球砸成了轻微脑震荡，留院观察两天，在家修养一周。

他在急诊病床上醒来，等到护士走后，江澄把他的床摇起来，给他在床前的小桌上放了一瓶止疼药，说：“喏，你的脑残片。”

魏无羡本想说“死开”，转头看到江厌离也在，立即转变战术，说：“姐姐！”

江澄一脚把床边纸篓踢出来，脸孔朝下，做了一个恨不得把肠子吐出来的表情。

江厌离起身，过来摸了摸魏无羡的额头，象征性地站了一下队：“阿澄。”

魏无羡暗地里冲江澄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江澄一个白眼翻到了天上去。

医院其实离学校不远，晚上是江澄陪魏无羡。魏无羡等到江澄送走江厌离，四下无人，才问：“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姐接了电话就来了，我下课来的。要不是她还在放假，你就一个人在这儿躺尸到六点半吧。”

魏无羡想了想，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件事。三分钟后他猛地叫了一声：“蓝忘机……老师呢？”

江澄又把那瓶脑残片拿到魏无羡眼前，提示一般地问：“怎么？不记得了？”

魏无羡茫然地问：“记得什么？”

江澄有点好笑地看着他：“反正我来的时候他还没走，你一会儿醒，一会儿睡，抓住他的手让他给你唱歌。”

魏无羡说：“哦。”

又说：“那他唱了没有啊？”

他看到江澄额角有条血管大概是跳了一下。

半晌，江澄说：“姐姐说你喜欢他……你真的喜欢他？！”

魏无羡吸了一口气，说：“是……吧。”

江澄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是吧’是什么意思？”

魏无羡抬头看他一眼：“你就单身一辈子吧。”

说完，他扭开那瓶脑残片，闭着眼睛吞了一片下去。

再睁开眼时，江澄说：“别吃了，我看你是治不好了。”

魏无羡说：“怎么着，我乐意。”

***** ***** *****

• 第八

魏无羡在家休养的第四天，江厌离假期将尽，金子轩在外实习回来，来接她回校上课。

大概是之前有过并不愉快的经历，当江厌离回家， 告知两个弟弟金子轩要请他们吃饭的时候，魏无羡和江澄都没有露出太多吃惊的神情。

江澄只在下课回家换掉校服的时候问魏无羡：“你脑袋好没好全？能不能站起来出去揍人？”

魏无羡把外套往身上一披，挽了袖子，说：“时刻准备着。”

江厌离仿佛有感应一般，从外面敲敲他们的门，说：“你们等下不要胡闹啊。”

魏无羡立刻嬉皮笑脸：“怎么会，今天是去看姐夫的。”

江厌离有些羞涩地说：“说了呀，不要胡闹。”

金家与江家的家底差不多，倒是喜欢大排场，魏无羡从初中到高中吐槽过好多年。他们叫车到金子轩订的酒店，恨不得有十个人在大堂为他们引路，外加金子轩还在给江厌离打电话。江澄站得离他姐姐近，偷偷听了一阵，转头对魏无羡说：“听金子轩那厮的意思是——”

魏无羡打断他：“代号。”

江澄叹了口气，说：“听姐夫的意思，他把他哥也带来了。”

魏无羡说：“揍一个是揍，揍两个就不是揍了？”

江澄又说：“金……姐夫他哥好像还带了一个朋友。”

魏无羡说：“你魏哥一个人揍三个的时候，你还在上幼儿园呢。”

江澄说：“呵，你是不是忘了咱们一样大。你在幼儿园里以一敌三？”

魏无羡说：“闭嘴。”

又说：“姐夫。”

江澄抬头一看，金子轩站在走廊的拐角处，笑着去牵江厌离的手，转头给了他们一个电光噼啪的眼神。

魏无羡和江澄一起按了按手指。

金子轩带江厌离进了房间。江澄跟着进去，只在门缝上瞧了一眼，突然猛地一个原地转身，吓到了后面的魏无羡。

魏无羡说：“江澄你要死啊？”

江澄说：“我靠，姐夫他哥是聂大那个卖假药的朋友。”

魏无羡眉毛一动，说：“哦，有缘。你别告诉我聂大也在。”

他扒开江澄，自己先进去，但也只在门缝上瞧了一眼，同样猛地一个原地转身，转了出来。

江澄问：“不是吧，聂大真的在？”

“我靠，”魏无羡说，“姐夫他哥的朋友和蓝忘机长得一模一样。”

江澄只好也说：“我靠。”

江厌离在里面说：“阿澄？阿羡？怎么不进来。”

魏无羡觉得眼前这情况一言难尽。

门却开从里面打开了。

蓝曦臣站在门后，微笑着说：“阿婴，你不认识我了？”

江澄：“……？”

魏无羡：“……？？？”

桌上已经摆了几个冷菜，服务生倒了一圈水，很规矩地退了下去。只有江厌离一个女生在，金子轩很殷勤地问她想点什么，又问江澄和魏无羡喝碳酸饮料还是果汁，总之无声地掐断了他们喝酒的念头。

魏无羡只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春风拂柳版本的蓝忘机。他觉得他这辈子还没见蓝忘机笑过。

金光瑶喝了一口水，问：“二哥认识这个小朋友啊？”

蓝曦臣明明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笑得却像个慈祥的长辈。他看着魏无羡说：“你那时候很小，多半是不记得了。那一年叔父刚刚调任校长，我和忘机暑假在他家住。叔父他和藏色先生是旧识，也和魏先生是朋友，就住在你家隔壁。”

魏无羡呆呆地应了一声。

蓝曦臣又说：“你小时候最喜欢缠着忘机了。忘机是个冷清的性子，最不经逗，被你这个小弟弟逗怕了，只好藏在家里不出来，但我觉得他是很喜欢你的。我当时在学校有培训，中午回不来，好像忘机还做过饭，叫你到叔父家里吃？”

魏无羡还是呆呆地听着。

蓝曦臣还说：“后来有一次，你在楼下翻院墙，扭伤了脚，一定要忘机来背。院子里有小朋友跑上去拍我家的门，那时候我也有十几岁了，本来是我背的，但你一个劲儿地缠着忘机，他只好把你从下面背上去，背了五层楼。背上去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后来藏色先生下班回来，要带你去医院，你还是拉着忘机的手，忘机只好又陪你去了医院。可惜后来……”

他没说下去，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金光瑶笑了一声：“还是小朋友的时候可爱啊。”

江澄听得完全愣住了。

半晌，魏无羡终于发出了一个轻轻的应声。

在那个夏天最后的时日，一场车祸带走了魏婴的父母。江枫眠办了领养手续，把他接到了城市的另一端，接进了江澄和江厌离的生活。

后来他改了名字。他有十几年没回过曾经住的地方，等到再路过时，老房子早已推到，高楼拔地而起。

蓝曦臣说：“刚才听你姐姐说，你在叔父那间高中上学？忘机现下在那边代课，也不知道你见过他没有？还认不认识？”

魏无羡轻轻地说：“……不认识了。”

蓝曦臣笑一笑，说：“总会认识的。”

魏无羡的一整顿饭都吃得极不安稳。等到金子轩和江厌离开始说悄悄话，江澄在旁边权当自己是个死人，他终于找了个借口，抓着手机出了门。

高级酒店的走廊铺着柔软的地毯，弥漫一股令人头晕的馨香气息。魏无羡一口气向前走，七拐八绕不知多久，终于找到一个通着风的窗口。

他深吸一口气，把手机拿出来。蓝忘机从来没给学生留过号码，魏无羡知道他的电话，是因为他在急诊前台留了自己的名字。

等候音响了两声，电话通了。

魏无羡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数字从“00:00”变成“00:01”，轻轻地开口。

他说：“蓝湛。”

回应的只有沉默。他能听到蓝忘机一点隐约的呼吸声。

他又说：“二哥哥。”

“我想起来了。”

许久，蓝忘机在电话另一端说：“嗯。”

魏无羡觉得自己脑震荡还没好，他的头又开始疼。

他说：“对不起。”

蓝忘机说：“不必。”

魏无羡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但我那天是认真的。”

蓝忘机没说话。

魏无羡说：“蓝湛，二哥哥，蓝忘机，我真的喜欢你。”

蓝忘机的呼吸声不见了。

通讯还没挂断，魏无羡的手指紧紧抓住了手机。

终于，蓝忘机说：“魏婴，我是你的老师。我不能回答你。”

魏无羡问：“是不能，还是不想？”

蓝忘机说：“魏婴。”

魏无羡说：“你回答。”

蓝忘机轻轻地叹了口气。

魏无羡咬了咬牙，把电话挂断了。

魏无羡叱咤风云的十七年零五个月人生，第一次告白，惨败告终。

***** ***** *****

• 第九

魏无羡开始躲着蓝忘机。

蓝忘机这个人其实异常好躲。他上课效率极高，一张冷冰冰地脸把这些十七八岁的少年儿童冻得大气也不敢出，所有课堂内容和作业答疑都在有限的时间内飞速完成。课后，只要你不去找他，他绝对不会找你。

魏无羡自此权当自己上英语课是在做梦。那个梦里有蓝忘机，梦醒了便没有。

他宁愿在这样的白日梦里遇见蓝忘机。如果蓝忘机真的在晚上入了他的梦，那意味着魏无羡要提早起来洗裤子。

期中考试结束后，学校的清洁工照例在扫走廊里的杂物。魏无羡拖着班里的垃圾桶，出去倒了一轮，回来发现清洁工大叔从英语办公室门口捧出一盆一看就是抢救无效的绿植。

虽说植物已经面目全非，那个花盆他很眼熟。

他还一连几日在那花盆上面贴过“某月某日魏无羡来做了某事”的小纸条。

魏无羡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迎上去问：“大叔，这是哪个老师的花呀？怎么不要了？”

丝毫不知前情的清洁工大叔操着一口本地的方言，说：“现在的小年轻，哎呀，好好的一盆，浇那么多水！涝死啦！”

魏无羡呆在走廊中央，半晌，想把自己的脑袋伸到工具间的水龙头底下，涝死自己得了。

那个学期结束得飞快。聂怀桑有一日报了消息，说他大哥在医院复查情况良好，下学期就来与大家不见不散。

学期结束，聂大康复，意味着蓝忘机要走了。

并且不会回来。

江澄又失败了一次约会，女生是英语组一个中年老师的女儿，一并带回一条全新的八卦。

他说：“蓝忘机九月回去上学，读研究生，就是他哥那个学校。他哥现在是博士后了。”

魏无羡说：“哦。”

江澄说：“姐说她也有同学也在那个大学，你要是明年想考，可以假期去看看。”

魏无羡说：“我为什么要考那个难得要死的学校？”

江澄一耸肩，走了。

放假后魏无羡多留了一天。群里有人说昨天有个女生结束值日，回家晚，在路上被旁边一个区来的小混混欺负了，还被抢了钱包。

学校已经放假，这件事魏哥义不容辞。他那天下午在学校后面转了转，果真碰到了那几个来闹事的混混。

混混们都知道大名鼎鼎的魏无羡——黑T恤，一双醒目的红球鞋，长得俊，打球凶猛，打人疼。他们以为他是来友好交涉的，魏无羡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火气，听了对面人的三两句，拽住对方的领子，挥拳就打。

那天魏无羡一人打了三个。对面显然不想把这事闹进局字和医院，见魏无羡干架精神高涨，嘟囔几句“神经病”，兜里的钱甩到地上，先行战略撤退，只剩魏无羡一个人坐在马路沿上喘粗气。他没少挨拳头，但也没什么伤重的地方，只有肾上腺素在血管里吵得喧嚣，整个世界又像他脑震荡那次时喧嚣起来。

有个清冷的声音冲破所有喧嚣，在他耳边说：“魏婴？”

魏无羡一抬头，蓝忘机站在他眼前一步，手里拎着一点从便利店买的东西，低头看他。

魏无羡又看到蓝忘机的眼睛。

这次他撇开头去。

蓝忘机却说：“你起来。”

夏天不穿长袖，他抓着魏无羡的手腕，手指贴在魏无羡疯狂跳动的脉搏上，带他回家去。单身宿舍在学校的一街之外，大多住客已经趁假期回那个真正叫“家”的地方去了。蓝忘机的屋子里什么也没有，东西已经全都打包在箱子里，家具也都堆在室内一角。他搬了一把椅子给魏无羡坐，魏无羡坐上去，只顾埋头喘气。

过了一会儿，蓝忘机递给他一条湿毛巾，又开了一个本已封好的箱子，从一个看起来是全新的医药包里找出消毒包扎的用具。

魏无羡说：“我没事。”

蓝忘机说：“手。”

魏无羡便把手伸出去。蓝忘机给他破损的关节上贴创可贴，给他手肘和膝盖上的擦伤涂药，最后终于看到他的脸孔上。

魏无羡的嘴角微微破了一点，有些肿，酒精棉球贴上去，冰凉的，刺痛灼烧，魏无羡轻轻“嘶”了一声。

蓝忘机说：“既知疼痛，为什么逞强？”

魏无羡不说话，再度转开了视线。

蓝忘机叹了口气。他转身收拾用过的东西，身体却突然一僵。

魏无羡从后面抱住了他，把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

蓝忘机一字一顿地说：“魏婴。”

魏无羡只说：“今天几号？”

蓝忘机说：“十四。”

魏无羡又说：“行政放假几号？”

蓝忘机沉默了一下，像是明白他什么意思，但只说：“十三。”

魏无羡咬着牙说：“放假了，这个学期完了。你不是我的老师了，蓝湛，再也不是了。”

蓝忘机没说话。

魏无羡说：“你为什么不说话！”

蓝忘机转过身。魏无羡仍然抱着他，还是把头埋在他的肩颈间。

蓝忘机吸了一口气，好像要开口，魏无羡又闷闷地说：“我到十月就十八了，我不是小孩子了。”

蓝忘机只好叹了口气。

他把魏无羡拉起来，魏无羡反手抓着他的手，用力得几乎有几分绝望。

他们离得很近，魏无羡躲不开蓝忘机的目光，索性自己心一横，凑上去吻蓝忘机的嘴唇。

蓝忘机任由他做了。

蓝忘机的嘴唇很软。

毫无经验的魏无羡亲上去，对面人毫无反应，两秒后，他只好自己退开。

蓝忘机用双手拍了拍他的肩。

魏无羡突然红了眼睛。

他说：“二哥哥，我真的，真的喜欢你。”

蓝忘机轻声说：“我知道。”

他还比魏无羡高一些，微微凑上来，将一个安静又平和的吻落在少年人覆着一层薄汗的额头。

魏无羡剧烈地抖了一下。

蓝忘机说：“魏婴，你要好好的。”

然后他的手机响了。

搬家公司在其后的一个小时扫荡了蓝忘机所有的东西。

蓝忘机走了。

魏无羡失魂落魄地走回家，江澄不在，房子里空荡荡的。

他找出蓝忘机给他的那本书，呆呆地看着第一页上“赠魏无羡，蓝忘机”几个字。

他低头吻了蓝忘机的名字。

***** ***** *****

• 第十

大学一年级的第一个月，魏无羡看到了蓝忘机。

两个学院隔着一条路。魏无羡从自家学院门里出来时，突然觉得对面学院台阶上的人有些眼熟。

他突然大声叫道：“蓝湛！看我！”

然后他把包向旁边人手里一扔，冲过去，冲过中间那条路，冲过学院楼前的小广场，重重地扑进蓝忘机的怀里。

蓝忘机被他撞得倒退了一步，显然陷在震惊中，半晌没有说话。

魏无羡微微分开一点距离，抬头看他。他已经和蓝忘机一样高了，蓝忘机还是他一年前夏天见过的那样，浅浅的眼睛，鼻梁上架着那副魏无羡熟悉的金丝眼镜，只是头发更长了一点。

蓝忘机看魏无羡，魏无羡对他嘻嘻地笑了笑。

很久，蓝忘机的手轻轻拍了拍魏无羡的背。

蓝忘机像是不知说什么那样，慢慢地说：“长高了。”

魏无羡又笑了笑。

他在旁人错愕万分的注视中，拔腿就跑。

然后他再也没遇到过蓝忘机。

然后冬天来了。

年内第一场落雪的时候，魏无羡正躺在宿舍里无所事事。他在黑暗中躺着，不知做什么突然拿出手机，给蓝忘机曾经的旧号码发了条消息。

他说：“我想你了。”

电话很快就来，却不是蓝忘机。魏无羡咽下意料之内的失望，听到温宁在电话那头说：“魏哥，我们这边聚餐出了点意外。有个学姐被前男友纠缠，刚刚那个烂人来闹，被我们打回去了。下雪了，我们又都喝了酒，你能不能来送一下人？我们有车。”

上了大学的魏哥还是魏哥。魏无羡想了想，说：“绵学姐是不是？稍等我就去。”

温宁哭笑不得：“人家姓罗。”

半个小时候魏无羡接到了罗青羊。温宁社团里的一群人刚忙完话剧周，都喝得有点微醺，又加上刚才被渣男一闹，罗青羊上车的时候状态有点不太对，魏无羡按照“雪天路滑、小心行驶”的规章开了一半，罗青羊突然在副驾驶上哭了起来。

魏无羡这个人平时花言巧语，其实很怕女生哭。江厌离一哭他天都塌了，当年发誓不把金子轩打成半身不遂不算完，现在也不太明白到底要怎么劝，只好说：“前面有纸巾，学姐自己拿呀。”

好在喝得有点多的罗青羊先开口，自言自语地说：“喜欢一个人好难啊。”

魏无羡笑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什么，说：“是啊，好难。”

罗青羊好像没想到他这样说，睁着微红的漂亮眼睛看了驾驶位置半晌，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一般地说：“啊！你是魏无羡！”

魏无羡“噗”地笑了出来：“对对，没错，学姐好眼力。”

罗青羊严肃地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魏无羡：“啊？”

罗青羊说：“你不许告诉别人。”

魏无羡笑着说：“绝对不告诉。”

当时他想，我靠了，江澄这些年的八卦不会是把姑娘们灌醉了才听到的吧。

罗青羊看了他一眼，说：“我有一天去三楼实验室送东西，听到大漂亮学长在和小冰山说话。”

魏无羡反应了半天。罗青羊应该是蓝曦臣那个学院的，大漂亮学长应该就是蓝曦臣，三楼的实验室大概就是他在的实验室，那么小冰山只能是蓝忘机。

罗青羊说：“我不是有意偷听的……但我真的，我……不知道怎么，站在门后没走。”

魏无羡顺着她的意思说：“人之常情嘛，要是我，我也听，听一个下午。”

罗青羊接着说：“我听到大漂亮学长说，‘忘机，你毕业提出要休息一年的时候，我没有反对。你一直在按叔父与我的期望走，我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真正的兴趣和目标。我以为一年过去，你已经想明白了’。”

魏无羡听了想笑。不愧是话剧社的，他只见过蓝曦臣一面，但听罗青羊的语气，简直把她这个学长演活了。

“后来大漂亮学长又说：‘但我没想到，你回来是为了逃避另一件事’。”

魏无羡开始期待罗青羊能把蓝忘机演成什么样。

醉得毫无意识的罗青羊果然马上换了一个极冷清的调子：“‘兄长，我……喜欢一个人。’”

魏无羡突然哆嗦了一下。

罗青羊毫无意识地继续演：“‘我想带他回家。带回去，藏起来。’”

秒切蓝曦臣的语气：“‘他愿不愿？’”

秒切蓝忘机的语气：“‘他愿。我不该。’”

魏无羡哆嗦得更厉害了，险些没把住方向盘。

罗青羊带着醉意笑了一声，问：“魏无羡，那个人是不是你？”

魏无羡完全说不出话。

罗青羊真的喝多了：“你别不承认。我看到你在小冰山的学院门口抱他了。我们都看见了。”

魏无羡只好说：“抱了他，他就喜欢我吗？”

罗青羊清脆地笑了一声：“呵，你不要不承认。蓝忘机的名声谁不知道，碰都不给人碰，三步以内冻死人，哪能那么轻易地给人抱到了？”

魏无羡还是不知说什么，只好苦笑：“绵绵学姐，你真的喝多了。”

罗青羊呆呆地愣了一会儿，突然又开始哭。魏无羡听说她一度是按结婚的节奏与前任相处的，没想到后来发现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一片真心错付一个一等一的王八蛋。

她说：“魏无羡，你说，你快说，为什么喜欢一个人这么难啊？”

魏无羡静静地说：“你问我？绵姐姐你告诉我，我该问谁啊？”

车是罗青羊一个壕二代同学的。魏无羡把车泊在女生楼下一个避雪的地方，罗青羊的舍友下来接她，对魏无羡千恩万谢，说要帮他叫车回另外一个宿舍区。

魏无羡说：“好几年没看到下雪了，我走回去吧。学姐们晚安！”

他被硬塞了一片暖宝宝，揣在口袋里暖手，一步一步穿越校区往回走。

这一年天气冷，地上雪渐渐地积了一层素白。魏无羡走了二十几分钟，冷得有点神志不清，脸上被风吹得发痛，打卡进宿舍区的时候只想谢天谢地，一口气冲回宿舍去。

他不知温宁回去没有，想让他帮忙打点热水，手机拿出来，才发现电量早已冻得跳崖自杀。

也不知道蓝忘机……最终有没有回他的消息。

他甚至不知那还是不是蓝忘机的号码。

魏无羡的宿舍楼在最后一排，四楼最角落的一间屋子，灯亮起时便知道屋里有人。夜深了，又下雪，宿舍区里几乎没有人，魏无羡沿着微微积雪的小路快步向宿舍楼走，一抬头，突然发现楼下的路灯畔站了一个人。

蓝忘机。

他大概已经站了一阵，大衣的肩膀积了一点雪，但只微微仰脸，看着楼上的一个方向。魏无羡大气不敢出，顺着蓝忘机的视线方向去看，看到四楼走廊最尽头他的宿舍。

屋里没人，灯还没亮。

蓝忘机只像在看，不像在等。

魏无羡突然说：“蓝湛！”

蓝忘机的肩膀震动了一下，仿佛不敢置信，一秒钟后才堪堪回了头。

那时魏无羡已经不顾路滑，冲了过来，再次撞进他的怀里。

这次蓝忘机接住了他，一步也不退。

雪花在风里飘下来，被路灯照出一片片。魏无羡用力地抱着蓝忘机，心跳隔着厚厚的衣服，撞在蓝忘机的心跳上。

他突然说：“Good gentleman, stay a while. I will be faithful.”

不是他的错觉，蓝忘机低低地，低低地笑了一声。

魏无羡说：“Doubt thou the stars are fire；”

——你可以疑心星星是火把；

“Doubt that the sun doth move；”

——你可以疑心太阳会转移；

“Doubt truth to be a liar；”

——你可以疑心真理是谎话；

“…But never, never doubt I love.” 

可是我的爱永远，永远没有改变。

蓝忘机抱着他，很紧，很用力。他的呼吸落在魏无羡耳边，呵暖了他冻得通红的耳廓。

蓝忘机说：“这后面还有一句，你知道吗？”

魏无羡说：“蓝老师，你说。”

蓝忘机说：“I am ill at these numbers; I have not art to reckon my groans: ”

——我诗写得太坏，我不会用诗句书写愁怀。

“But that I love thee best, O most best, believe it.”

——可请相信我，我爱你至深，胜过世间一切。

蓝忘机说：“魏婴，我喜欢你。”

雪落在他们的头顶上，落在他们的眼睫上。

魏无羡笑起来。他吻上蓝忘机冰冷的嘴唇，将那记忆中的柔软吻得温热。

他说：“我知道。”

“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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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高中毕业好久了，要是现在高中不是这样子的，你就当羡羡是你的学长吧（什么

*不要给高中生学莎士比亚！他们真的看不懂！（呐喊

*英语及格这个要求有点低了吧，你魏哥考得那么好x

*记一次约会

第一次约会，魏无羡带蓝忘机去滑冰刀。

魏无羡平时好运动，这些项目他没少玩，他记得这一片湖景特别美，很多小情侣都乐意来。说是约会，他也叫了不少同学一起，毕竟两个男生，和别人不一样，想做点什么，总有点放不开，甚至有时候在外面，客气的跟不熟一样，要是有朋友一起，就不那么引人注意。

但他不知道蓝忘机不会滑冰刀，蓝忘机，一脸淡定的表情，也不说，穿上鞋子颤巍巍的站起来，没走两步，pia在地上。

魏无羡拐回来扶他，“你不会怎么不告诉我，来，我教你。”

蓝忘机被魏无羡拉起来，平静道，“还好。你玩吧，不用管我。”

看他一脸漠然的擦掉围巾上的雪，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知怎么地，就戳中魏无羡心里了，他心想，蓝忘机这么要强一个人，平日里学什么都很快，习惯性在他面前逞强，好不容易撞上一个弱项，要面子，不好意思跟自己男朋友说，就自己憋着、忍耐着，无辜的像幼儿园门口没家长接的小朋友。

“一个人玩多没意思，很简单的，你牵着我手。”

新手菜鸟很多，他们这样手牵手滑的一点也不奇怪。二人就跟人类一败涂地里的游戏小人一样，磕磕绊绊，又拉拉扯扯，每逢拐弯就紧紧抱在一起，他们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魏无羡抱住蓝忘机，就像抱住了一团云，整个胸腔温暖而踏实，然后蓝忘机就会侧过脸，略略扬起嘴角，露出只有他能看到的笑容。

两人滑了好一会儿，魏无羡有点渴了，把蓝忘机拉到石凳子那儿，自己跑去买饮料，附近就一家奶茶店，排队的人很多，魏无羡给他发短信，“可能要多等会儿，周末人多。”

蓝忘机秒回，“嗯。”

回来的时候看到蓝忘机一人，围着石凳子，哧溜哧溜滑可快了。

*表演生paro

*干饭人恋爱故事，5k5一发完

*全糖不加冰，不甜你打我

*情人节快乐💖！

《Sweet talk》

01

“老板，请问这几种，哪一个最甜？”

魏无羡趴在玻璃橱窗上，不知道从哪里折腾来一脑门儿的汗，眼睛扫过一个个蛋糕的名字，最后干脆场外求助，

甜品店老板给他打包了一份樱桃利口酒奶油蛋糕，这边魏无羡还在继续翻着菜单，又加了一份牛奶海盐司康，还要了一大杯桂花酒酿奶茶。

这就是仗着年轻帅气胡作非为的小男生吗？甜品店老板一边做奶茶一边暗自感叹，现在的小女生想吃甜品又怕胖，买个蛋糕都恨不得要三分糖，像这个冲进来就直接要最甜的，还一口气买这么多的顾客，实在是不多了。

那张面孔很是年轻，看起来就是旁边那所大学读书的学生。青涩的稚拙渐渐褪去，但眼睛里仍然一点尘埃都没有，笑起来的时候英俊逼人。偏偏他还毫不吝啬地一直冲着你笑。

要逼死人了，真是。甜品店老板心想，嘴角却一直压不下来，又给他塞了几个紫薯牛轧糖。

然后他看着这小孩儿捧着甜品袋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另一个年轻人面前，献宝似的把蛋糕递到他手里，眼睛亮晶晶。

“吃一点吧，甜的解辣。”

魏无羡这么费心讨好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刚拐到手的饭友。

别人找书友找乐友找炮友，魏无羡不屑一顾，觉得还是干饭比较重要的小魏同志只想找个饭友。一个人吃的时候主要是为了赶课赶时间，跟江澄吃的时候两个人甚至能为了一块排骨用筷子打架，实在不能完整地享受吃饭的乐趣。

但学校食堂某个窗口新出了什么菜，朋友圈新安利了什么网红餐厅，总还是想寻一个人作陪一起去吃的。

之所以要用“拐”这个不太光彩的动词，是因为魏无羡总觉得蓝忘机是被他生拉硬拽过来的。他俩吃饭口味天差地别，他是无辣不欢大鱼大肉，而蓝忘机口味清淡，吃的东西记录下来可以直接当做养生食谱。魏无羡是早餐经常被囫囵过去，但夜宵比正餐花样还多，而蓝忘机则三餐时间准时准点雷打不动。

这组合听着就有点不靠谱。

不过他俩凑在一块儿吃饭也纯属巧合。蓝忘机大他两届，按理说，是怎么也轮不上魏无羡跟他一个研究生勾肩搭背做饭友的。巧的是魏无羡他们班大三的汇报演出，总的指导老师毕竟只有一人，分身乏术，分组排的时候拉了几个得意的研究生来帮忙指导答疑，蓝忘机刚好分到他们那组。

魏无羡在表演班的成绩还算不错，分组的时候运气好拿了男一号。领的戏份重，也顺理成章得到蓝助教的更多点评。蓝忘机通常会把他留到最后讲，先把问题大的、戏份较轻的点评了，早点放这些演员回去休息，最后再回过头来，单独找魏无羡交流。等两个人聊完了，再收拾一下现场道具和麦克风，礼堂外边的天也差不多都黑完了。学校食堂早就关门打烊，两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忙了半天，就算蓝忘机也不是铁打的，只能答应魏无羡的邀请，加入到他不怎么健康的夜宵觅食行动。

排练的那段时间，他们几乎把学校附近大大小小的餐馆走了个遍。

名义上只是搭伙吃饭的关系，饭钱也都是均摊，但你很难说清楚，到底是一片厚切五花被烤得滋滋冒油金黄带焦更快，还是心脏被焐得暖热发烫的速度更快。

他们一起在学校后门烧烤摊的白烟中被熏得咳嗽，吃海底捞的时候打上两碗颜色截然不同的料碟，分享过同一碗温泉蛋肥牛拌饭，为一份吃到流泪的云吞面单独编写一条朋友圈。

关系就在这一来二去的几顿饭间熟络起来。

同学们都很喜欢新来的几位学长兼助教，蓝忘机犹得偏爱。每次排练完“谢谢蓝助教”“蓝老师辛苦了”的声音此起彼伏。魏无羡就捏着被荧光笔画得花花绿绿的台本，蹲在后台等他。

蓝忘机长得就是一张老天赏饭的脸，即便在帅哥美女多如牛毛的表演院系也算得上出挑的那种。人看着冷冷峻峻，分析表演过程的时候也很又认真又严谨，没人敢当着这位师哥的面嘻嘻哈哈开玩笑，排练的时候一个二个都夹着尾巴，比指导老师亲自来都卖力。但接触几天下来就知道蓝忘机这人没什么架子，点评的时候就事论事条分缕析，也从来不会跟任何人发脾气。

魏无羡隔着半截儿黑色幕布看着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看入了迷。那个人眼睛里面总像藏了雪一样，有点儿冷，得用寒星来作比喻。但等他往饭桌对面一坐，从从容容坐进人间烟火，那模样可更令人心动。

他不是神，不过也是个干净又生动的少年。

魏无羡一个人在后台走神发呆，直到其他演员差不多都解散了，直到蓝忘机走过来找他，他才赶紧跳起来，一边跺着发麻的双脚一边扬起脸问蓝忘机，今晚吃什么？

02

今晚吃什么，蓝忘机也不知道。这种事情向来是魏无羡牵头做主的。

在他俩结成此等纯洁的饭友关系之前，蓝忘机基本只会在固定时间出现在固定食堂的固定几个窗口。但魏无羡仿佛对此永远有着汹涌澎湃的热情，会在七拐八拐的街道里找到不起眼的小面馆和热气腾腾的烧烤摊，知道哪家店的寿司师傅手艺好糯米劲道，熟知哪家烤鱼便宜哪家汤锅地道。

当然偶尔也会翻了车，比如魏无羡对于辣的认知实在是有辱人类常识，吃火锅的时候把蓝忘机辣得面上都浮了层薄薄的绯红。吓得小魏拉着人一路飞奔，想起甜食和牛奶解辣，才忙不迭买了最甜的蛋糕给人赔罪，又灌了杯甜甜的桂花奶茶。

蓝忘机以往的确没吃过这么辣的口味，但现下第一次体验，竟觉得这种从胃一路烧到胸口的感觉很是新鲜。

其实到后来，组排结束之后，他们这几个研究生助教已经不用怎么去参加彩排，但两个人都心照不宣没有对这段饭友关系喊停。

从前他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吃饭也不过是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一个环节。但好像现在，他好像不知不觉地，对今天去吃什么这件小事，也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期待。

他们逐渐知晓对方不为人知的小习惯，在饭桌上分享过许多最真实的心情，哪怕其中有一方晚到，来时桌上也一定点好了称心如意的饭菜。

魏无羡觉得这种简简单单的快乐真是太好了，好到他时不时在想要是这段搭伙吃饭的“限定组合”结束了之后他们该怎么办。或许谁找了实习工作，或许谁毕了业，或许谁找到了女朋友，这段看上去本来也算不上坚不可摧的饭友关系就会烟消云散。

魏无羡心里有了小小隐忧，孰不知只有最舍不得的东西才会害怕它的离开。

当然魏无羡也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他下了专业课以后跟几个朋友一起去还排练室的钥匙，结果负责老师不在，多等了一会儿。等他往回赶的时候再联系蓝忘机，对方回复他已经吃完了。

魏无羡捏着手机把那条短短的消息盯了半天，一个人气得牙痒。最后还是自个儿冲进食堂，抢下了最后一份糖醋小排。

但他一个人闷闷地吃，只觉得食之无味，必须抛弃，狠心丢掉最后两块没啃完的排骨，一路小跑冲到研究生宿舍楼下，堵到了一脸惊诧地看着他的蓝忘机。

蓝忘机其实本来想在教学楼旁边等他，结果看到的却是魏无羡和几个少男少女一起嬉闹着并肩走出来这一幕。他很少有机会这样隔着一段距离安静地观察魏无羡，看的出来他人缘好得出奇，走在一群人中也是光源般的存在，明晃晃地照亮周遭一切黑暗角落。隔了这么远，再俊秀的五官也看不太清楚，但那种能钉进心口的帅气魅力丝毫不减。

很张扬，很漂亮，很魏无羡。

蓝忘机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魏无羡都走到没影了他才反应过来。

像一根小小的倒刺刺入心脏，不敢去撕，但放任不管又一直疼。

他们之间又不是什么黑纸白字的契约关系，魏无羡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圈子，有那么多的关注与喜爱。

太阳不能被谁所私有。

蓝忘机一去他很久没去过的食堂窗口，吃了一顿久违的清淡晚饭。结果刚到宿舍门口就看到一个人站在台阶上，手揣在牛仔裤的兜里，拽得像个上门找人麻烦的恶霸。

但跑到蓝忘机跟前质问的时候，声音不由自主夹了几分委屈，像兑了蜂蜜的牛奶，怎么听怎么软。

两个互相误会的人经过一同混乱的阐述和解释才终于搞清状况，魏无羡忍不住地发笑，笑到来来往往进出的学生都忍不住朝他们这边看。

魏无羡隐瞒了自己胃里已经住进了几块糖醋小排的事实，一脸正气地对蓝忘机说：“我饿惨了，陪我去吃饭。”

那是魏无羡第一次有些任性地对蓝忘机无理取闹，而对方竟然照单全收，于是两个人分明都吃过晚饭的人出现在了校门外的烤红薯摊。

魏无羡选了两个个头比较小，但捏起来软软的，撕开带焦的红薯皮儿，热气一下子扑了满面，里面黄澄澄的内瓢香得诱人。

蓝忘机从撕开的地方轻轻咬了一小口，被烫得嘶了一口气。他勉强嚼了几下，才终于把香甜软糯的红薯咽到了胃里。红薯实在太烫。刚开始的几口吃得最为艰难，但就这几口的味道印象最深。魏无羡看到他白皙的指尖隔着塑料袋也被热得有些发红，好笑地帮他吹了一吹。

本来想问烫不烫，到了嘴边就变成了甜不甜。

蓝忘机捧着那个红薯抬头看他，魏无羡差点溺死在那个有些无辜的眼神里。然后蓝忘机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甜。”

魏无羡也觉得甜，他觉得之前吃的红薯都是假冒伪劣，这辈子都他妈没吃过这么甜的红薯。甜得他嘴角止不住地上翘，到夜里躺在床上都停不下来。

不过那块原本不该出现在胃里的烤红薯搞得他们回宿舍之前，先去操场上散了几圈步。

魏无羡一直觉得蓝忘机是个特别好的听众，他绝不会把一些私密的事告诉其他任何人，也不会拿人的痛处开玩笑，对任何人或者任何事抱有善意的嘲讽或者污秽的恶意。有时候，他甚至还会用最简短的话，告诉你最有用的建议。  

他们聊着聊着又聊到专业上的内容，魏无羡给蓝忘机讲他正在背的台本，第三幕的台词又多又容易记混，他背得口干舌燥，一脱稿还是容易嘴瓢。但蓝忘机知道他只是在单纯发发牢骚，并没有真的太焦虑。小魏同学叹气的时候声音故意拖得老长，像披萨上一咬就拔出丝儿的芝士。而真实目的只是想在他这里，换取一个带有安慰或者鼓励性质的肯定。

然后魏无羡会轻轻碰一下蓝忘机的胳臂肘，自然又亲昵地问：“师哥最近在忙些什么啊？”

蓝忘机手头一直在忙一个实验性话剧的课题作业，剧本的文学性和创新性强，很多情节和台词想在有限的舞台空间呈现出来其实并不容易，他这些天一直在跟导师沟通这个。

魏无羡借着蓝忘机的手机大概看了下剧本，觉得很有兴趣，又找蓝忘机想要pdf回去再仔细看看。这种前沿的话剧项目他们本科很难接触到。

蓝忘机倒没想到他会这么感兴趣，这种类型的剧目很难投入市场，受众群体也是小之又小。但魏无羡看完以后只是说：“真的很棒，要是这个剧目能上演，一定请我去看，我要坐第一排。”

他的本科同学很多都不理解他为什么会选择现在的研究方向，按他们的理解，以蓝忘机的外貌条件，想在影视行业混口饭吃是出生就为他准备好的金手指。但蓝忘机知道，他自己是根本不适合跟市场打交道的。但这种小众的研究路走起来确实冷了点，在外人看来，怎么说都是很难混口饭的行业。

魏无羡听完嗤之以鼻：“金钱市场太俗了，不适合你。再说，新浪潮运动也好，小剧场运动也好，能推动行业进步和发展的，永远是最前沿小众的东西。你那些同学是登不上高处就说高处冷，等以后指不定怎么羡慕你呢。”

他第一次见蓝忘机，就觉得对方身上有一种贵气，这种感觉很玄妙，也说不太清楚，你只会觉得这种人就算在出租房里吃一碗泡面，你还是觉得他很贵。进入市场就意味着要迎合，但魏无羡偏头看向蓝忘机的侧脸，心底突然就很希望他永远也不要低头。

魏无羡对他的欣赏，在这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一种怜惜，于是他很用力拍了拍蓝忘机的肩膀，用一种仿佛比他还年长的口吻说：

“做你喜欢做的事情就好，不要管那么多。”

说完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于是他向上45度望天，从包里摸出一张票试图转移话题。

“下周就是汇报演出了，给你留了位置。”

其实魏无羡不用给他门票他也能进来，蓝助教为这个剧还是付出了不少心血，半部剧的台词他都记得。但魏无羡主动送出门票发出邀请，意味着他不是为导师的这部剧和教过的学生们而来，而是专门为了魏无羡而来。

但演出的当天，蓝忘机晚上刚好要为校庆的一个原创校史剧排练，参演人员很多，请假会给老师带来很多麻烦。于是蓝忘机跟魏无羡讲了自己只能看汇报演出的前半段，并答应演出顺利结束后接魏无羡去吃火锅庆功。

魏无羡欣然应允，玩笑说蓝忘机不在他反而没那么紧张。

魏无羡那部剧他在彩排的时候看了很多遍，情节的每一个起承转合他都记得，对于魏无羡的能力也很放心，但那天在排练厅他还是莫名有些心乱，把自己的部分彩排完，没有等老师最后统一总结就先请假走了。

赶到现场的时候演出已经结束了，观众三三两两地往场外走去。蓝忘机拨了几个电话，魏无羡均没有接，他从工作人员通道走到后台，听几个学生说魏无羡谢完场人就不见了，他心里一颤，以为是演出失误了。但那几个学生说演出非常成功，比彩排的效果还好。蓝忘机的心才放下一点，拿了魏无羡的外套匆匆朝外走。

找到魏无羡的时候对方正靠在礼堂外的栏杆上发呆，嘴里还含了根没点燃的烟。看到蓝忘机过来，他下意识地把烟放回外衣口袋里，又很快低下了头，藏住了有些发红的眼睛。然后他尽力勾起了一个与往常无异的笑容，说了一声：“你来啦。”

蓝忘机有些莫名的心疼，恨不得一把把魏无羡揽到怀里。拳头捏紧又松开，最后也只是把外套披在魏无羡的身上，但是手没有离开他的肩膀，好像这样就能分给他的小演员一些温度。

他轻声道：“没事了。”

魏无羡佯装坚强的积木还没搭到一半，被蓝忘机简简单单三个字尽数推翻，他往前了一步，疲惫地把手环上蓝忘机的腰，把头藏在了对方怀里，像终于归巢的倦鸟。

“没什么，就是一下演完还没缓过劲儿来。”

蓝忘机感觉到这个意味不明的拥抱还有些不真实，但他还是缓缓地把手放在了魏无羡的背上，略带安抚性地拍了一拍。

魏无羡演的这个角色，在短短的三幕剧里，经历了掉到一无所有又反复从头再来的故事。一开始他剧本的时候还觉得这个角色的层次性太复杂了，但魏无羡诠释的意外好。他的导师跟他说，之前让魏无羡演一个简单的爱情戏，他总觉得魏无羡要么用力过猛要么找不到感觉，还觉得这孩子有些不着调，但这个角色却演绎得如鱼得水。

彩排的时候他看着魏无羡在台上表演，把所有人引入他的领域里，喜怒哀乐在舞台上碰撞又折返回自身，看着他在台上演出恍惚间竟有一种时空折叠之感。

只是单纯看表演也许会被吸引，但他认识魏无羡的时日越长，那种心疼感却与日俱增。

最好的表演，有时候是把自己的故事和心割开给别人看。

有时候真正入了戏，演的时候不觉得，一切结束了才发现后劲之大，这都是常有的事。他把微微发抖的抱得更紧，心里突然改了主意，腾云驾雾的火锅被排到一边，他带着魏无羡去了当初的那家甜品店。

心情低落的时候，应该吃点甜甜的东西。

甜品店店长对这两个样貌出挑的学生仍有印象，只是这次上前询问的变成了白衣服的年轻人，但问题还是同一个。

“请问这几种蛋糕，哪一种最甜？”

只是这次变成了两个人共同分享一块蛋糕，打泡器的轰鸣盖住了被吻压在喉间的轻笑，甜品店背后的玻璃窗见证了一个完整而缠绵的亲吻。

于是蛋糕的滋味早就被全身上下不断升高的体温融化，睁眼的时候除了对方泛红的耳尖其余一概不记得。

你若真想知道哪一种蛋糕最甜，那蓝忘机估计只会回答：

“魏无羡最甜。”

因为某些原因，今天想写点段子！

标题取自乔治马丁同名小说，没有完整剧情只是一个片段

正文：

女孩不过是去趟洗手间的工夫，出来时同行的朋友已经不见了。

震耳欲聋的音乐让人胸口发疼，她有些着急地四处张望，试图从舞池中那些搂成一团的人影中辨别出熟悉的身影，但在迷蒙的烟雾和各色灯光下人体不过是一个模糊的轮廓，连性别都难以分辨。

女孩费力分开扭动尖笑的人群中，掠过女人柔软的腰肢和男人意味不明的目光。快节奏的架子鼓正敲在高///潮上，人群欢呼着涌动，她艰难地穿行其中，一只手不知从哪里伸出来，在她穿着紧身牛仔裤的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

女孩吓得惊叫出来，但狂乱的音乐压过了她的声音。她强压着恐惧退到一个角落里，却撞上了一个人的后背。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女孩忙转过身不住道歉，内心十分懊恼。

“没关系。”那人抬起头来，声音明明不高，却好似不受嘈杂的背景音干扰，显得清晰悦耳。

女孩突然感觉一阵脸红心跳。眼前是一个年轻的男人，长着一张明俊的脸，神采飞扬，笑起来让人很有好感。

“怎么了，在找人？”青年的声音显得很愉快，和任何一个惯于享受夜晚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他的目光里带着一点好奇，并不是舞池里那种充满欲望的视线。

女孩松了口气，诚实道：“我在找我的朋友，她不见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

“别担心，估计就是去跳跳舞。”青年兴致勃勃地盯着舞池里的人群，截断她的话，“每天来这家酒吧放松的人特别多，现在压力大嘛。”

女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之前怎样都找不到的朋友此时正在舞池中央和之前搭讪认识的年轻人跳舞，白裙下年轻肉体的曲线紧致，纤细的腰身被男人的手搂着。

女孩忍不住指着她惊讶道：“那就是我的朋友！”

“看吧。”青年笑了笑，“大家都是来找乐子的，你不和他们一起？”

“我，我不会跳舞。”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她注意到青年面前的那杯酒，鲜红的液体，里面泡着颜色更深的冰，像没散开的血块。

“这是什么酒？颜色真好看。”

“加了石榴的金巴利，很甜。”

青年眨了眨眼睛，露出两颗雪白的尖牙。

 

蓝忘机顺着气味追踪到这条街时，正是欲望的高峰、夜生活最绚烂的时刻。整条街都是各个酒吧里传出的音乐，火焰灯里流动着迷幻的荧光色彩，霓虹带组成的招牌在夜色里更加醒目，到处挤满了出来放松或是寻欢作乐的人。

时断时续的气味将他引到一家酒吧门口便消失了。蓝忘机有些头疼地打量着眼前的酒吧——从宽阔的玻璃窗能看到远处一整面墙的酒和挤在一起扭动的人群，烟雾中像一群妖魔鬼怪。

他拉开门走了进去，不到三米就被人在背上揩了油。有人对着他衬衫里收紧的腰吹了声口哨，蓝忘机闻若未闻。对方能将气味巧妙地藏在一堆香水、汗液和酒气中，但蓝忘机不需要气味，他的视觉在昏暗光线里比在阳光下更敏锐，人群和烟雾对他完全没有影响。

他要找的人正坐在吧台的最里边，怀里倚着一个年轻女孩。前者低着头伏在女孩耳边说了些什么趣事，引得女孩笑个不停，整个脸蛋儿都是红彤彤的，一看便是一对年轻情侣，正处于甜蜜的热恋期。

蓝忘机毫不客气地往情侣间一插：“抱歉，他已经约了人了。”

女孩惊讶地抬起头，发现口气不善的人居然是一位样貌十分俊雅的男人，额发梳到了耳后，露出好看的眉眼，瞳孔像是霜雪凝成的奇特浅色，本该十分吸引人，此时却显得异常冷淡。

她刚才和那位自称叫魏无羡的青年聊得很开心，青年正要带她去看另一家酒吧引以为傲的夜场表演，于是女孩有些犹豫地望向正毫不在意喝酒的人，后者将喝空的酒杯放在吧台上，大咧咧地往后一靠：“我怎么不记得我约了人？”

魏无羡说这话时脸上有调侃的笑意，但来找他的人明显不领情，脸色又暗了几分：“魏婴。”

他这才懒洋洋地从高脚凳上滑下来，依然站得歪七扭八，成功让蓝忘机眉头皱得更紧：“蓝二公子找我什么事？”

蓝忘机言简意赅：“禁令。”

魏无羡哥俩好地一搂他肩：“禁不禁不也是你说了算，今晚你就当没看见，嗯？”

蓝忘机退开两步，毫不动摇：“不行。”

魏无羡看了他好一阵，无奈道：“蓝湛，能帮对家的同类，你是第一个。”

他转过身，女孩正神情迷茫地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魏无羡朝她歉意地耸了耸肩：“抱歉啦，我先约了他。”他掏出一张钞票压在女孩的酒杯下，“这杯我请，玩得愉快。”

女孩没挽留，冲他露出一个微笑。见两人心照不宣地掏出手机，似乎还想留个联系方式，蓝忘机毫不废话地攥着魏无羡手腕就往外拖。被识破小心思的人哎哟一声，跟在后面跌跌撞撞，踩了不少人的脚。穿过舞池时有人冲着两人扭在一起的手吹了声下///流口哨，魏无羡回过头，嘬着腮帮子吹了个更响的，中指才比了一半便被蓝忘机忍无可忍地一把拽出大门。

两人沿着酒吧街沉默地往前走，直到灯红酒绿已被甩到了身后，偶尔一辆拧足了音响音量的汽车呼啸而过，魏无羡这才举起手摇了摇：“蓝湛，我又不会跑，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蓝忘机依言松了手，魏无羡见手腕上一圈红印子，啧了两声：“以礼仪周全闻名的蓝家，刚才对人家小姑娘就是那种态度？世风日下啊。”

蓝忘机没接他话，只沉声道：“魏婴，按照协议约定，禁止狩猎人类。”

血族与血猎之间的停战协议其实是近一百年的产物。按照古老传统，狩猎人类不过是生存本能，豢养血奴更是十分盛行，任何吸血鬼世家往上数三代都会有类似行为。但蓝家是个例外，姑苏一支从上到下都是坚定的素食主义者，就算往上数到始祖从坟墓里爬出来，也找不到狩猎活人的记录。

相较之下魏无羡简直把穷奢极侈这个词发挥到了极致，不仅要新鲜的血，还挑食，嘴刁得令人发指：样貌歪斜的不要，影响食欲；体脂超标的不要，影响口感。人造血液更是不屑一顾。挑来挑去，还是年轻鲜活的合心意，美人更好。

“我哪里狩猎啦？”魏无羡很无赖地提高了声音，“我只不过是和小姑娘聊聊天，打发时间。”

蓝忘机懒得跟他废话，手指一捏他下巴，魏无羡嗷的一声张嘴，上颚两颗尖牙已经伸了出来，在路灯下像两把雪亮的小刀子。

魏无羡：“……”

魏无羡：“我这也是憋太久了嘛，就打点野食，绝不咬死人。再说血猎联盟那帮老家伙定的规矩，我们为什么非要遵守？这次您蓝二公子就高抬贵手，或者……”他朝远处一派热闹的街道比了比大拇指，意味深长地一笑，“咱们一起去开个荤？我绝对不说出去。”

蓝忘机：“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魏无羡讨了个没趣，也不笑了：“你们蓝家人怎么都这么古板。上次遇到你叔父，二话不说就冲过来要拗断我的牙，嘶。”

蓝忘机谴责道：“因为你当着他的面狩猎。我们和血猎有互不侵犯协议。”

魏无羡满不在乎：“那又如何？我每次的血液摄取量都控制在安全范围内，何必非要盯着我？”

蓝忘机皱眉：“你若不满意，我可以请金公子回来。”

对于魏无羡这种狩猎记录多到能单独记一卷的丧心病狂的吸血鬼，血猎联盟会按等级匹配相应的监督者，以防止恶性犯罪。一开始指定的人选是金子轩，可惜两人一向看不对眼，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打个鸡飞狗跳，在终于烧光了联盟大厅的维修经费后，叫苦不迭的金家不得不向血族求援，请来了蓝忘机。

魏无羡立刻痛心疾首地认错：“别别别，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对蓝二公子你特别满意。”

蓝忘机冷声道：“你毫无悔过之心。”

魏无羡拉着他的手就要往自己胸口上按：“我真的错了，我不该狩猎人类，要不你来感受感受？”

蓝忘机板着脸一把抽出手，魏无羡还要辩白两句，远处突然响起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我说是谁，这不是魏公子嘛。”

两人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人正从阴影里走出来，样貌十分年轻，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却带着一股油腻感，额前垂着几缕同样油腻的头发。他视线转到了蓝忘机身上，脸上扬起令人讨厌的笑意：“还有你的饲养者？”

蓝忘机眼色暗了几分，魏无羡却毫不在意，指着那人哈哈大笑：“那你是当畜生当习惯了吗，温晁？连狗链都戴上了？”

温晁脸色一阵青白，恶狠狠道：“你给我闭嘴。”

他在一周前因为恶性伤人事件被血猎联盟直接禁足，如今脖子上还套着用于定位的环。受害者魏无羡也见过，尸体就摆在血猎联盟的大厅上，是位娇小的女性，柔软的喉咙几乎整个被撕开了，伤口惨白，一滴血都没留下。

他亲昵地一搂蓝忘机：“饲养者怎么啦？他长得好看，我乐意。你那主人叫什么来着，金子勋？”魏无羡的目光转到温晁伸出的尖牙和嘴边的血迹上，“看来伙食不行啊，还需要你跑出来打野食？”

温晁盯着他，桀桀怪笑：“你不也一样。我早听说，自从蓝忘机接手后你就没有狩猎记录了，不也被训得像条狗？哈哈哈哈哈……”

魏无羡偏着头仔细想了想：“其实想喂我血的人还挺多的，不过我呢，只对美人感兴趣……”他伸出手要去摸蓝忘机脸，被后者一把拍下，不禁“哎哟”一声。

见他嬉皮笑脸，温晁也变了脸色，脸上的肌肉痉挛半天扭出一个狞笑：“行啊魏婴，你就逞口舌之快吧，有本事渴血时别动温氏医院下的血库，我看你能猖狂到什么时候。”

“我不喝垃圾。”魏无羡故意朝一条漆黑小巷一扬下巴，“那里面还有两条野狗，大概正好够你宵夜的量，祝温公子用餐愉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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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无羡被蓝忘机拎着脖子扔进房门时天色已经微微放亮，晨光从没有拉严实的窗帘间漏进来，在地板上划出一条模糊发光的细线。

他在之前跟温晁狠狠地打了一架，把那张油腻腻的脸摁在地上尖叫，最终被蓝忘机勾着后脖衣领扯开，金子勋黑着脸赶来带走了偷跑出来咬死了三只狗一只鸡的温晁。

打架的后果是体力的消耗和更加明显的饥饿感。魏无羡轻车熟路地摸进厨房拉开冰箱。他渴血的时候大多数是在蓝忘机家里度过，甚至连备用钥匙都有一把。

冰箱里整齐地码放着两排各种口味的人造血液——原味的是蓝忘机的，后面的草莓味儿香草味儿全是魏无羡买的。他拧开一瓶一口气灌了个底朝天，又嫌弃地把瓶子扔到一边——这玩意儿最多只能当当开胃小菜，当正餐完全不行。

旁边是两袋血浆，还是前天温情硬塞给他的。温氏作为血族里唯一有正规渠道搞到人类血浆的世家，势力十分庞大。魏无羡想到温晁那张公鸡一般趾高气昂的脸，又厌恶地把血浆放了回去。

冰箱最里面是一瓶血酒，暗红透亮。魏无羡满怀期待地撬开塞子，淡淡的酒味里混着的是蓝启仁的血液味道，令人绝望。

他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完全没有填饱肚子，于是又将目标转向了卧室。

蓝忘机刚刚洗完澡出来，发尾还有点没散的湿气。他跟着魏无羡折腾了一晚上，还没时间喘口气，现在又被人猛虎扑食般压到了床上，连睡衣扣子都还没来得及扣完，实在有些无奈。

魏无羡埋首于他的颈间，之前掩盖在香水、汗液和酒气下的味道终于因为温度的升高而四散出来，他手指下的血管没有任何跳动，却依然源源不断地逸出血液的芬芳。

蓝忘机面无表情地推了推他的头：“下去。”

“我不。”魏无羡厚脸皮地粘在蓝忘机身上，“我要饿死了蓝湛。”

蓝忘机道：“冰箱里有吃的。”

魏无羡挑眉：“那也能吃？没有其他的了？”

“没有，你下去。”

魏无羡的头被他肩膀颠了颠，不情不愿地滚到了旁边：“蓝湛，你到底是怎么靠这些东西活到现在的。”

“……你也可以试试。”

“想都别想。”魏无羡又滚了回来，“美餐就在嘴边，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嗯？”

美餐无言地看着他，虹膜像月光下的新雪。

他撑在蓝忘机胸口上，眯细了眼睛：“现在是不是该履行一下监督者的职责了，蓝二公子？”

蓝忘机象征性地挣了挣，他的手被魏无羡按得死紧，一张脸依然滴水不漏：“我不记得职责里有负责解决你的食欲。”

“是没有。”魏无羡舔了舔完全伸出来的尖牙，“但阻止我狩猎人类是。如果我吃不饱，我就要去狩猎人类了。”

“……”对于魏无羡光明正大的无赖行为蓝忘机皱了皱眉，但随即一只手摸到了他的脖子上，轻巧地解开了他睡衣最顶上的两个扣子。

魏无羡将衣领往下扯，露出霜白的脖颈，他俯在蓝忘机耳边，故意吹了一口气：“等价交换，是不是很公平？”

蓝忘机偏过头，盯着魏无羡那张诡计得逞的脸，睫毛扇了扇：“不怎么公平。”

魏无羡笑嘻嘻地抓紧他的肩膀：“那算我先欠你的。”

冰冷的触感贴上了皮肤，蓝忘机的手指插////入眼前人的发间，漆黑如墨的发丝缭绕在白皙指根，沉郁如永不消弭的黑暗和欲望。

而此时窗外白昼渐盛，寻欢作乐的年轻人们东倒西歪地走出夜店，黑暗正裹挟着所有欲望一起褪去。

 

 —END—

设定金聂血猎，江魏蓝温血族，不过似乎并没有机会展现呢_(:з」∠)_

·给樵樵 @子夜渔樵 的生贺√
·天下第一叽吹的美食小课堂

魏无羡端起面前的小碗，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碗里的细碎粉末，未能辨别出个所以然来，凑上去闻闻，辛气直冲鼻腔，激得他偏头打了个喷嚏。

门口坐着的小姑娘撑着下巴，张张口，欲言又止。

魏无羡假装没看见，从旁取了一只小碟，倒了一点粉末，再加上点水，调成了一小碟糊状物。末了觉得还差点意思，索性将这点不知名的糊通通倒进了一只大水碗里，冲了一碗乱七八糟一言难尽的汤水。

女孩：“……”

魏无羡本着卓绝的牺牲精神，端起来尝了一口，好险没当场喷出来，但碍着有女孩子在场，吐出来也不是，便将那一口水生生咽了下去，活像咽下一口老血。

他抚额，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这是什么东西。”

“大胡子商人管这个叫‘孜然’，”女孩小声道：“公子，还是我来吧。”

“大胡子商人”即是往来的西域客商，魏无羡死了十多年，对这些新鲜事物感到陌生也是无可厚非。他一摆手，潇洒道：“你别忙，我来，不就是一顿饭吗，还能难倒我了不成？”

女孩心道：就你这样还真不好说……

这件事，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魏无羡与蓝忘机两人过着闲云野鹤的半归隐生活，雪山草原，沙漠冰川，九州大地哪儿没游览过一遭。夜猎不曾停过，蓝忘机依旧逢乱必出，魏无羡也乐得跟着他走遍名山大川。

一路西北而去，这不，就赶上乱子了。

此地居于关外，沙海无垠，长河落日下尽是赤金的万丈潮生。虽非丝绸重驿，却是胡族聚集地，别有一番异域风情。于沙漠之中生活的人而言，水源是等同于生命的存在，这村子毗邻一片“海子”——即沙漠中的湖泊——倒从未忧心过水的问题。只是多年的相安无事，前些日子戛然而止，湖中莫名其妙地有了妖邪作祟，会将前来打水的人乘机拖进湖中淹死。

既然碰上了，就断然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听村里人讲过了前因后果，两人正欲出门除祟，魏无羡半只脚都跨过了门槛，临了却突然想起来什么，将脚缩了回来。

蓝忘机没听到脚步声，转过身递来一个询问的目光。魏无羡展颜一笑，道：“含光君，你去吧，这点小鬼小怪，我跟着去也没事做，就在这儿等你好了。”

蓝忘机不疑有他，跟着千恩万谢的村长出了门。等那一抹白色的衣袂彻底消失，再也找不见了，魏无羡这才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问村长的孙女：“小姑娘，厨房可否借我半刻？”

女孩往常没接触过这等精致标准的人，突然被搭话，整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半晌，讷讷地道：“嗯……在这边……”

魏无羡见她腼腆害羞，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垂着头不敢瞅自己，便随口逗了她两句，逗得女孩不那么紧张了，才好意思继续问：“这儿有没有鱼？”说完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关外之地千里沙海，要找条鱼来谈何容易。哪想那女孩点了点头，认真道：“有的。我爷爷说两位大人远道而来，该做些好吃的，嗯，三里外有一片胡杨林，那里有河。”

魏无羡心道稀奇。

很久没操持过大锅大灶了，略有生疏，魏无羡不太好意思说自己唯一拿得出手的菜就是鱼——好歹还知道用酒去腥的那种“拿得出手”。原因无他，云梦千里湖泽，一个猛子扎下去，捞条肥美的鳜鱼不是难事，三五少年嚷嚷着想办法将鱼弄熟，一人分一口，吃没吃饱不好说，却是绝顶的香。

魏无羡觉得自己得有点自知之明，放过这没见过的调料与这条死不瞑目的鱼，但是门口还坐着个眼巴巴的女孩，狂言既已出口，面子是万万不能掉的。他熟练地将鱼刮去鳞片，开膛破肚洗干净，去了腥线和鳃，一边思考这鱼怎么做，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姑娘搭话：“你多大了，上学了不曾？”

女孩看他动作麻利，隐约觉得他还是挺靠谱的，道：“十五了，上什么学呢，家里都忙不过来。”

这里的鱼似乎都长不大，半掌宽而已，似乎只能用来炖汤。魏无羡挑了三四条合眼缘的，发愁地和其中某条鱼对视片刻，末了还是拿起那种陌生的调料，当成辣椒面里里外外抹上，随口道：“那你想不想上学？”

女孩撇撇嘴：“不想。整日里坐在一间屋子里，坐得跟个棒槌似的，闷死了。背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我是女孩子，还能读出个功名不成？”

“那什么所见略同。”魏无羡想起自己在云深不知处撒泼打滚的日子，不禁莞尔道：“我也不喜欢读书写文章，但是和我一块儿来的那位，他文章写得好，字也漂亮。”

书生的形象一树立起来，女孩便有些担心道：“啊，那他去捉那些鬼怪，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啊。”

“不用担心，他剑也使得好，反正比我厉害多了。他什么都好。”魏无羡用熟糯米封住鱼口和鳃处的创口，从袖子里摸了一坛酒出来，拍开封泥后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才用酒液小心灌满了鱼的腹腔。他在水盆里洗净了手，坐到女孩儿身边，道：“……鱼先这么腌着吧。”

他臭不要脸的气定神闲成功镇住了心中存疑的小姑娘。女孩歪头看他，“我觉得你不像是下厨的人。”

“是啊，我不怎么进厨房的，以前进都会被轰出来。”

女孩：“……”

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不过嘛，我前几天知道了一个秘密，让我有了种一展身手的冲动。”魏无羡笑道：“就是和我来的那位很靠谱的公子，他做菜也很棒，礼尚往来，我也回报一下他好了。”

女孩：“……既然是秘密，为什么要说出来。而且……”而且，听起来像是恩将仇报、以怨报德之类的。

魏无羡转了个身，面向门外，两条长腿交叠着一直搭到台阶下，他提起刚才没用完的酒喝了一口，哈哈笑道：“对你来说不是秘密啊，你看他，是不是第一眼就觉得他像是会洗手做羹汤的人？”

女孩：“……”

真不像。

魏无羡半靠着门槛，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酒坛的坛口，默了半晌，还是承认道：“……不像是吧，我一开始还不信呢，你不知道，他家那个口味，啧啧啧，一言难尽，清汤寡水，草根树皮称霸，一眼望上去青青黄黄一片。我口味比较重，喜欢吃肉而且无辣不欢，听说他做给我菜，我都惊到了，就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亲自下厨，配佐料，切菜，根本难以想象。”

女孩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不是“他为什么要下厨”，而是：“他为什么要做菜给你吃？”

魏无羡笑着站起身，拍了拍玄色衣摆上地灰尘，将坛子扔到墙角去，心情颇好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

女孩：“……”

这种说话说一半干吊人胃口的家伙怎么还没被砍死呢。

魏无羡洗过了手，继续折腾他那几条小鱼。女孩也该动手做饭了，便出门取了些前一年晾好的风干肉，进到厨房看见魏无羡切了几颗好大的土豆和鱼一起塞到小陶罐里，实在是忍无可忍，问道：“你到底想做个什么？”

“不知道，瞎来呗，我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感觉什么东西他都能吃两口。”魏无羡耸了耸肩，随眼一瞟，刚好看到灶台上摆着一颗鸡蛋，便顺手拿了过来，磕进罐子里。

女孩：“……”

魏无羡盯着蛋壳看了一会儿，回头问道：“诶，我是不是弄错了，要打出蛋花的效果是不是不能这么做？”问完无奈地自言自语道：“反正都打进去了，凑活来吧。”

接下来，女孩眼睁睁看着他往罐子里放了几片豆腐，一小片姜，倒了些醋，又放了一小把青菜叶，加水盖盖儿。他看到了红艳艳的辣椒，但是忍了又忍，还是没有放。

考虑到女孩还要做好几个人的饭菜，魏无羡也不好意思跟她抢灶台，便出门去找了些石块搭了一个简易的灶台，在罐子底下贴了一张燃烧符，冲女孩交代道：“麻烦你帮我看着点啊，我出去一趟。”

女孩没见过这么新奇的生火招式，绕着罐子好奇地转了两圈，等她抬头，魏无羡已经不见了。

那片海子不难找，魏无羡走了没几步，老远就看见蓝忘机结阵渡化水祟的背影，便不去打扰，站在远处静静地看蓝忘机收了阵法，才喊道：“蓝湛！”

蓝忘机回头，眉形轻轻舒展开。魏无羡负手溜达过来，与他并肩往回走，道：“不愧是含光君，这么快，连渡化都做完了。”

“只是几只随暗河意外漂来的小鬼，业障尚轻。”蓝忘机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烟火气，问道：“去做什么了。”

“没什么，给你准备了个小礼物。”魏无羡四下扫了两眼，确定什么人也没有，这才勾着蓝忘机的脖子在他唇角亲了一下，笑道：“先不告诉你，不然就不是惊喜了。”

蓝忘机扶住他的腰，果然没有再问。

村长和几个村里人惴惴不安地在村口候着，一见蓝忘机，便急切地迎了上来，一迭声地问情况如何，得知邪祟已除，皆是松了一口气。两人回到村长家，魏无羡将蓝忘机留在为他们收拾出的房间内，自个儿去到厨房，从神色复杂的女孩手里接过那个小陶罐。

回到房间里一打开，两个人都沉默了。

魏无羡扶额，道：“不好意思，我先前并不知道菜叶烂得这么快，汤都绿了……”

蓝忘机比他镇定一点，盛了一小碗汤出来，特意舀了一只鱼放到碗里。那鱼活像有天大的冤屈，戳在碗里，死不瞑目，魏无羡和它对视了半晌，终于还是败下阵来，掐着自己的眉心道：“算了蓝湛，这个你……”

然而蓝忘机已经端起碗，喝了一口汤。

蓝忘机搁下碗，魏无羡紧张地看着他。只见蓝忘机倒了一杯茶喝下去，紧接着又倒了第二杯，第三杯，一直喝完了六杯茶，才清了清嗓，道：“尚可。”

“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啊含光君。”魏无羡笑了笑，门外女孩喊道：“两位公子，开饭了。”

魏无羡回道：“谢谢，不用了，呃，我们辟谷，你们自己吃吧！”

女孩在门外站了会儿，见他们果然没有出来，便自行离开了。想到那一罐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不禁悲从中来，为那位传说中很有学问的公子默哀。

屋内，魏无羡坐到蓝忘机腿上，笑嘻嘻地挑起他的下巴，道：“这些东西就不要吃了，你想不想吃点别的？”

说完，不等蓝忘机开口，便掰着蓝忘机的下巴吻了上去。

#那个菜……看看就好，根据想象和部分实践，向着最丧心病狂的方向狂奔而去。

•婚后原著向

•重度ooc预警

•太久没写，手生，写得很奇怪orz

•感谢看文的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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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今天的夏天，热得让人心慌。

魏无羡在床上横着睡不着，竖着睡不着，用铺好的竹席把自己卷作一团睡不着，等蓝忘机进了门，他立马扑了上去，蓝忘机平整的袖子被他扯得皱皱巴巴，里面卷了一叠声的蓝湛蓝湛蓝湛。

蓝忘机拿过一旁的纸扇，把魏无羡汗湿的头发撩了起来，轻轻给他扇脖颈后那小片地方，他空出一只手摸摸魏无羡热得泛红的脸，蓝忘机的手凉丝丝的，仿佛浸了荷塘的凉意，引得魏无羡立时在他的掌心蹭了蹭。

“昨日新送来的冰已经给弟子分完了，”蓝忘机带着些歉意道，“兄长不愿意太过劳民伤财，这几日应当不会有新的了。”

魏无羡道：“没事儿，蓝湛，我皮糙肉厚的，能把我热到哪啊，倒是你......”他说着反握了一下蓝忘机的手，将扇子拿了过来，对着蓝忘机捂得严实的领口摇了摇，语气中或多或少带上些不满：“那个关家早不请晚不请，倒是偏偏要这个时间把你们请过去，一路上御剑，你们蓝家的人就算再心静自然凉，也扛不住在日头下晒那么长时间吧？”

蓝忘机听他关切自己的语气，眼睛不自知地微微弯了完，浅色的眸子里浸了一层浅浅的笑意。他阻止了魏无羡为他继续扇风的动作，顺势将魏无羡已经抬到了他下巴的手扣在唇边，轻轻地吻了吻他的指节，动作轻柔地仿佛一片春日新叶的成长。

这次是姑苏附近的一个关姓小门派闹出了事，原先的老家主突然去世了，偏偏这位家主膝下还有数个能力不分上下的子嗣，修仙人在还尚属年富力强的年纪离世必定留下了一堆烂摊子，譬如家主的归属。现在那门派已经是闹得鸡飞狗跳，只差几兄弟各自分家，蓝家与这小门派祖上多少是有些情谊，蓝曦臣与蓝忘机便决定近几日前往山下看看。

 

 

蓝忘机道：“我们明日早晨便出发，日头不毒，路程不过半个时辰，尚可。”

顿了顿，蓝忘机摸了摸魏无羡的耳朵，又轻声道：“等回来，我们一同回莲花坞。”

魏无羡知道蓝忘机心里在惦念着什么事，他笑着吻了吻蓝忘机的耳垂，轻声道：“蓝二哥哥，那我可就在家里当几天的望夫石啦。”

 

在魏无羡同蓝忘机在一起的第三年，某一日两人躺在床榻上，熄灭了烛火后，魏无羡突然睁开眼睛说，蓝湛，我觉得应该给我们表明心意的日子一个纪念。

蓝忘机道好，于是两人开始绞尽脑汁地回忆观音庙那一夜究竟是什么日子，奈何那几日两人不是在途中奔波就是在遭遇险情，日子过得糊里糊涂，怎么都想不起来具体是哪一天。最后只能约莫推出，当两人携手从云梦逃往云萍时，莲花坞大片的莲蓬刚刚好从荷花里探出头来，大片荷花渐渐有了衰败的势头，大约到了夏末时节。

于是那以后的每一年，两人总会在夏末做些什么。在第七年时，他们甚至兴致大发地将静室重新装点了一番，换了张新的床榻，又将放置魏无羡小东西的博古架换成了大的，与蓝忘机的书架并排放在了一起。去年两人又在海边租下了一栋小小的茅屋，每日嗅着海风咸湿的气息，哪怕只相拥着观看海面上的日升日落，心里也是溢出的快活。

岁月如同海面上的浪潮一般宁静悠长，待到莲塘上又一次露出尖尖的荷角时，魏无羡掰着指头算了又算，才有些不可置信地确认，这是第十个年头了。

十年，魏无羡有时觉得观音庙似乎还在昨夜，蓝忘机那滴泪水还烫的他心头一片温热，可有时又觉得他和蓝忘机已经走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玉兰花开了又败，莲叶层层堆满池塘，姑苏的雪积了一层又一层，膝下的少年们一点点褪去满身的稚气。他和蓝忘机相携着，还能一直这样走很久很久。

蓝忘机早已问了他这个夏末想要如何度过，魏无羡想了很久说：“蓝湛，我们还是去莲花坞吧，从云梦到云萍的那里，我早就想带你看看莲花坞的荷花的。”

荷花的花期很长，从夏初到夏末，蓝忘机算算日子，在心里把山门里事物排了排，轻声应了声好。

 

他们做了万全准备，却没料到临了出了山下这档子事，不过此时尚是盛夏，时间倒还充足，待蓝忘机归来再去赏花也是不迟。只是当次日清晨魏无羡从床榻上醒来时，摸着已经泛凉的床榻，还是觉得心里颇有些落了空。

 

姑苏今年的夏天很热，没了蓝忘机的姑苏的夏天，热得仿佛下一秒就能点着一把火。魏无羡用荷叶给自己脸上打着风，把领口的衣襟又扯得开了些，这才觉得舒服了些许，他歪着头，很不解地认真求教道：“你们姑苏蓝家的人，是真的不会热的吗？”

蓝思追笑了笑，一句心静则凉憋在口中，就被一旁的蓝景仪吵吵嚷嚷地打断了：“我快热死了好吗？要不是怕违反家规，我才不会把衣服裹得这么严实！”

“嘘——”蓝景仪动作太大，这艘小小地船都被他带着晃了晃，魏无羡头疼得要命，他有气无力道，“祖宗，行行好，已经够热了，你就看在我把你们带出来消暑的份上，别给咱们升温了。”

“明明是我们抽空陪你跑出来的……”蓝景仪小声嘀咕了几句，到底自己也热得受不了，用荷叶蘸了水往自己脸上扇。

他们现在在山脚下一方荷塘里的小船上，魏无羡在云深待不住，又不知干点什么，干脆把两个小辈——虽然他们两个在姑苏已经是能带领后辈的师兄，但对于魏无羡来说仍是孩子的小朋友拖了出来，陪自己到山下租了艘船，好在炎炎夏日消消暑。

魏无羡看着这荷塘便在想蓝忘机，事实上他每次分别都会总是想起蓝忘机，相思中的人总不会觉得思念过于绵长，他用手拨了拨湖水，忍不住低声道：“也不知蓝湛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蓝思追道：“那边很顺利，应该不日就能回来，不过……”他眨了眨眼镜，忽而生出了一点难得的好奇心，“魏前辈，你们每年这个时节都要出去一趟，到底为什么啊？”

魏无羡有一搭没一搭地用荷叶给自己打着风，闻言倒是惊讶了，在自己脑海中仔细过了一圈：“我没给你们说过？我居然真没给你们说过？好吧，其实这个时节是我和你们含光君互通新意的日子。”

“互通心意？你和含光君不是早就在一起了吗？”蓝景仪一时没转过弯来，在他的印象里，两人从一开始就是粘在一起形影不离的，更何况蓝忘机还在客栈内当着一众小辈摘下来抹额过，“从你在莫家庄的时候……”

“那时候还没有，小朋友们到底都是怎么看我们的啊？”魏无羡想一想自己这些年似乎真的没有怎么给小辈们讲过自己同蓝忘机的恋爱史，他一下子兴致大发起来，谆谆善诱道，“是十年前在云梦到云萍那一次，你们记得吧？云萍观音庙那一晚，我还以为金凌早就同你们说过了。”

金凌那晚因为冲击颇大，至此对友人们都把此事讳莫如深，两个小辈当真是没有听过怎么回事，顿时也不觉得热了，他们在小船里猛地坐了起来，央求道：“魏前辈，给我们讲讲吧。”

魏无羡提到了他擅长的故事，顿时口若悬河起来，恨不得把故事拆解成个百十回合，从两个小辈没有见到的祠堂冲突讲到云梦荷塘，从云萍客栈讲到观音庙之变，除掉他藏着的那点秘密，除掉有损蓝忘机形象的所有情节，除掉不能给小孩子听的情节，整个故事被他润色魔改得跌宕起伏，若是哪天在街头听到说书人讲，蓝忘机怕是都要犹豫怀疑，认真思索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事情。

蓝思追与蓝景仪听得倒是津津有味，只是时不时怀疑一下，刨去他们所知的魏无羡向来夸大的部分，再自己想象些缺失的地方，剩下的也故事足够引人入胜，让人津津乐道，讲到最后，魏无羡还用手在嘴上拉了一下，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说道，“不要让别人知道哦。”

保守秘密的感觉格外让人刺激，两个小辈自然忙不迭应声下来，恰好此时天色也暗沉下来，再不回去，怕是要赶不上宵禁，魏无羡便摇了船回到岸边，带着两个小辈回了云深不知处。他的忘性向来很大，迅速把这事抛之脑后。

 

没了蓝忘机的夜晚颇为无趣，魏无羡在静室里无聊地翻了翻蓝忘机的书，正待有些犯困，要上榻入眠时，静室的门却被敲响了，魏无羡打开门，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深夜来客：“思追？这么晚了，过来找我做什么？快进来说。”

“魏前辈，我，我回去想了想你白天告诉我们的故事……我就想起来一些事情，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蓝思追随着魏无羡进了门，却有些局促地站在门边，仿佛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说这样的话。

“哦？”魏无羡好奇道，“什么事？”

蓝思追道：“就是您说……含光君很排斥您对他道歉和道谢的事情，我看魏前辈您似乎是不知道原因的，我……”

蓝思追道：“我也许知道一点。”

 

蓝忘机在三天后的清晨风尘仆仆地赶回了云深不知处，他没有同明日才回返程的其他蓝家人一起出行，而是全力地压缩了时间，最早地赶了回来，迎接他的是魏无羡准备好的拥抱与热茶。他帮着蓝忘机脱去大衫，给静室里的浴池放好热水——他们特意修的浴池，再催促着蓝忘机赶紧来泡个澡解乏。

待蓝忘机洗好，换上崭新的衣衫，绕过屏风出来时，魏无羡又笑嘻嘻地递上一束桔梗，不知之前被他藏到了哪里去：“蓝湛，欢迎回家！”

蓝忘机有些哑然，但还是郑重地接过了那束花，他摸了摸魏无羡的鬓发，轻轻拭掉一滴汗水，轻声说：“怎么送花？”

“这不是要迎接你回家吗？”魏无羡笑眯眯的，“刚好夏天啦，我看桔梗在田间开得很漂亮，就自己摘了一束，你不喜欢吗？”

“喜欢，”蓝忘机道，“你送的都喜欢。”

哪怕已经过了十年，魏无羡依旧被蓝忘机的直球打的一个腿软，甚至总是疑心蓝忘机是不是专门研究过。他偏过头咳了一声，有些欲盖弥彰地捂了捂自己的耳朵，这才拉起蓝忘机的手，大声道：“好了好了，蓝湛，我们现在就出发，现在去还来得及，我请你在云梦吃午饭！”

蓝忘机看着魏无羡有些发红的耳尖，眼睛里染上了些笑意，他自然依道：“好。”

 

 

云梦水多，哪怕是午后，莲塘大面积的水蒸腾，显得都比姑苏凉爽了几分，更遑论他们躲在莲叶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罩下来，仿佛有一个酷暑中的室外桃源。

和蓝忘机出来是有好处的，且好处还不少，靠在凉丝丝的蓝忘机怀里，由着他轻轻为自己打着扇子，再灌一口手边的天子笑，若不是心里还装着点事，魏无羡总觉得下一刻自己便要快活地入了仙境。

天子笑的味道一如既往的醇香，魏无羡眯着眼睛，仿佛已经有些醉了，眼神晃晃悠悠得不知飘向哪里，下一刻又合上了眼睛，过了许久方才睁开。魏无羡提着那酒壶摇了摇，对蓝忘机道：“蓝湛，你要不要尝一口？”

蓝忘机自然道：“ 家训，不得饮酒。”

这样的对话已经发生过上百次，可魏无羡仍旧乐此不疲，蓝忘机便也陪着他应和，以往的对话便这么大多以“还是个小古板”或者“那你真是太可惜了”为结尾。可是眼下，魏无羡晃了晃罐子，突然没头没尾地，添了句有些低落的话，他说：“也好，还是不喝的好。”

小船在湖面上摇晃数下，把船尾摆放的桔梗晃得滚了几滚，蓝忘机便伸出手去把它摆正，闻言有些讶异地抬起了眼，看着魏无羡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而后猛地翻了个身，将脸埋在了自己胸口。

“蓝湛。”魏无羡的声音有些闷闷的，他的脸贴上了蓝忘机的左胸口，在那里很轻很轻地停了下来，离得那样近，能听见里面一颗滚烫的心脏跳动的声音，仿佛能感到里面蓬勃的爱意，同样的，那枚太阳的烙印，也仿佛在他手下渐渐发烫。

蓝忘机不曾直接提起过，可魏无羡一早听蓝家的一些人隐约提过这枚烙印的来历，蓝忘机也有所察觉，因为有几个夜晚魏无羡曾克制不住地在这个疤痕上吻了又吻。他们把这个疤痕当做心照不宣的秘密，蓝忘机只当他因为饮酒又想起了此事，便轻轻摸摸他的头发，他有些懊恼自己当时做的出格，知晓的人太多，应道：“好，我不喝。”

魏无羡却还是不曾抬起头来，依旧趴在他胸口，很轻很轻地说了声好。

魏无羡这几天总是睡得不太好，闭起眼睛，不管蓝忘机在不在身边，他总是能想起前几日蓝思追的话。蓝思追说，魏前辈，您知道含光君许多年前醉酒，在胸口印上太阳纹烙印那次吧。

蓝思追说，那时被含光君打伤的守门师兄后来曾教导过我，与我相熟，他告诉我，那晚泽芜君赶来时，曾不住对他道歉，一直说对不起。

蓝思追说，那时含光君本是醉酒，又受了伤，可他们看见含光君突然起身，拉住了泽芜君，让他不要再说，不要再道歉了。

蓝思追说，那时含光君对泽芜君道，他每次说这样的话，下次只会变得更糟，不要再说了。

蓝思追说，魏前辈，我想，那个“他”指的应该是您，含光君或许因为这个，才不想听您道歉吧。

 

魏无羡这些年总是以为，蓝忘机是觉得道歉道谢太生分，而他们之间不必见外，才对这样的词格外排斥，可蓝忘机默不作响地把自己的情绪埋下来许多，而他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错过了许多。他知道蓝忘机的爱绵延深厚，可蓝忘机的爱总比他知道的还多上太多。

 

这十年太匆匆，他与蓝忘机之间，太匆匆。

但是幸好他们还有漫长一生。

 

魏无羡拂过蓝忘机胸口的疤痕，拂过蓝忘机挺括的肩膀，最后看向蓝忘机浅色的眼睛，这里是水，那里是山，还有天上慢悠悠飘着的一朵云彩，山与水与云，组成了他独一无二的蓝湛。

魏无羡轻轻道：“蓝湛，你喝醉了酒，弄伤了自己，还不肯亲口告诉我，我从知道以来，就一直很生气。”

蓝忘机喉结上下滚动几下，他仍是不说话，低头看向魏无羡。

魏无羡接着道：“你不想对我说些什么吗？”

蓝忘机不知魏无羡想做些什么，有些犹豫地动了动唇，魏无羡看见他的唇形，赶忙扑上去捂住了他的嘴，有些狡黠地眨眨眼睛道：“蓝湛，不要我们都不喜欢的那个，换一个，换一个也好。”

蓝忘机缓慢地，有些犹疑道：“……抱歉？”

魏无羡狡猾地钻了空子，他没让蓝忘机说出那最可怕的一个词，但蓝忘机仍有些不解地蹙起了眉头。他仍记得许多年前，每当魏无羡说出类似的词汇后，他便看见本来明朗的少年走入歧途，看见正直的少年走向对立面，看见本来在阳光下的少年一点点堕入无尽深渊。

他在每一句这样的话后等了又等，等了三年，又等了三年，最后等了十三年，总是等不来一个圆满的结果。

那这次呢？这次他等到了什么？

他等来一个吻。

轻轻的，落在了他的脸颊上，像落在桔梗上的一只蜻蜓，温柔地扇扇翅膀，扫走了他心头数十年的阴霾。

 

魏无羡又一次捧着桔梗，他说，蓝湛，欢迎来到我们的第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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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梗花语：永恒的爱，无悔的爱

不要屏我不要屏我不要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