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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狡槙】匿名举报人的死因研究

原创角色戏份较多,请注意避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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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献给我的一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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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深夜,一名叫做斯别洛斯基的高个子男人正在他自己的卧室里反复踱步。几个小时前,他刚把自己的匿名举报信投向了莫斯科政府机关的信箱,只要是和那个该死的亚洲人有关的部门,他都投了个遍。

信上如此写道:尊敬的各个部门,为了提高党在人民心中的威望,保护民众在伟大的领导下幸福地生活,现将我了解的有关笔名为M.S.的人的犯罪事实,举报如下:

M.S.真名不详,年龄约在26岁左右,大约于两年前开始频繁出入于莫斯科的作家协会。在这段期间内,他在多家报刊上发表不良言论,多次在集会上煽动参会人员发表不良意见,...

原创角色戏份较多,请注意避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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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献给我的一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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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深夜,一名叫做斯别洛斯基的高个子男人正在他自己的卧室里反复踱步。几个小时前,他刚把自己的匿名举报信投向了莫斯科政府机关的信箱,只要是和那个该死的亚洲人有关的部门,他都投了个遍。

信上如此写道:尊敬的各个部门,为了提高党在人民心中的威望,保护民众在伟大的领导下幸福地生活,现将我了解的有关笔名为M.S.的人的犯罪事实,举报如下:

M.S.真名不详,年龄约在26岁左右,大约于两年前开始频繁出入于莫斯科的作家协会。在这段期间内,他在多家报刊上发表不良言论,多次在集会上煽动参会人员发表不良意见,极大影响了协会内部的团结。此外,他经常蛊惑其余作家进行不道德、甚至违法的创作,美其名曰创作自由,公然质疑政府权威,阐述反基督见解。

我所收集到的证据如下,已附在信件最后:几份其在报刊上发表的文章、两位曾和他有过接触的作家的检举证词、一份M.S.本人未公布的手稿(重点部分已用下划线标出)。以上材料均属实。

此人的行为极为恶劣、后果非常严重。希望可以给予重视,彻查此事!

斯别洛斯基将这些信件一气呵成地写完,趁着黄昏时全部投寄完毕,回到了家中。此刻他感到一丝忐忑,但更多的是兴奋。他一边踱步,一边用手揉搓着自己下巴上的胡子。哈!好个M.S.,让他在协会里被冷落了这么长时间,但等过了今天晚上,太阳再次升起时,他就什么都不是了!斯别洛斯基拿起桌上的威士忌,倒满了酒杯,却对着瓶口喝了几大口。酒顺着胡子流到他的前襟上,他用手擦了擦,把酒弄得到处都是。他坐在客厅里的老婆似乎听到了卧室的响声,朝他这边瞧了两眼,不知道嘟哝了句什么,又转回头去了。这婆娘真是不懂得察言观色,斯别洛斯基想,连丈夫开心的时候喝点酒,都不知道做两个下酒菜!但是他却不敢开口要求她现在就去切点牛肉过来,只能自己坐在床边,手里抱着那瓶威士忌。

此刻,他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力量感,这力量感让他的脑袋飘飘然了,身体似乎都轻了一些。你看,他几乎都没费什么力气,就让那个不可一世的……那个不可一世的混账栽了跟头!现在他得在监狱里和那些苦刑犯们继续说他那些创作自由的狗屁了。这都是他的功劳,他彻底改变了另外一个人的生活,这有着重大的意义!这是可以影响到整个莫斯科文学界的意义……而这是他一个人做的!

斯别洛斯基抱着酒瓶痴笑了起来。他的老婆那尖细的嗓音透过稀薄的空气刺了过来:“斯别洛斯基,你这个狗东西在搞什么名堂?”

斯别洛斯基低声回了一句:“闭嘴,婆娘。我的手稿呢?把我的手稿拿过来。”

女人的声音拔得更高了:“你难道没长手吗?我怎么知道你把那堆废纸放在了哪里?”

于是斯别洛斯基不再回话。过了会儿,他喝完了大半瓶威士忌(其中小半瓶都洒在了地上),脚步踉跄地起身,想要走到桌旁把自己的手稿找出来,却突然发现,一个男人坐在他的书桌旁。

斯别洛斯基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没错,一个男人,凭空出现在了他的卧室里,现在坐在书桌旁,正在盯着他看。起初斯别洛斯基以为这是自己喝醉后产生的幻觉,但之前从未出现过此类情况。男人的肩膀上停着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乌鸦正小幅度地四处探着它的脑袋,似乎要从他周围的环境里嗅出什么似的。斯别洛斯基倒退了几步,栽在床上,用手指着这位不速之客,本想高声呼喊,有人擅闯民宅,但却怎么都说不出话。他意识到喉咙不听自己的使唤了,不知道是因为恐惧或者震惊失去了语言,还是其他什么理由。

那男人穿着一身西装,系着领带,手里拿着一支权杖,杖身纯黑,最上方镶嵌了一颗墨蓝的宝石,此刻正折射出一种静谧而深沉的光芒,散发着忧郁的衰落感。男人拍了拍肩上的乌鸦,站起身朝斯别洛斯基走去。斯别洛斯基从床上跳起来,想要从门口逃走,却发现房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锁上了。此刻他已经完全摆脱了这是喝醉之后的幻觉的想法,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一定是M.S.派来暗杀他的人,不会有错。自己的匿名信已经暴露了?但那些信应该还没被任何人看到,难道那个狡诈的人在他家附近设了眼线,暗中观察自己的行踪?他几乎是有点绝望地想,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投寄的那些邮箱里的信应该也都被拿走了。自己的计划这下彻底泡汤!不止计划泡汤,他现在连小命都不保了。斯别洛斯基毫无根据地相信,若是那个蛊惑人心的恶魔,一定做得出这种杀人灭口的事情。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男人靠近他之后,却没做出其他有威胁性的举动,而是从西装的内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牛皮笔记本,笔记本的表面画满了奇怪的符号,还绑着两三条交叉的锁链。男人让乌鸦站在他的指尖,抬起手让乌鸦凑近斯别洛斯基。男人盯着他,那双与权杖上的宝石一样深蓝色的眼睛中似乎有两团幽暗的黑色火焰。斯别洛斯基觉得一股寒意从他的脚底板一直窜到头顶,他忍不住哆哆嗦嗦地在门边蜷缩起身体,不敢抬头。乌鸦在他耳边很近的距离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吓了他一跳。然后,男人终于走开了,回到靠近窗户的那个书桌前。

“斯别洛斯基。”男人开口道。不知为何,斯别洛斯基觉得自己的名字被他念出来时,五脏六腑都开始疼痛。男人的声音非常低沉,他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怖和威胁。

“在明天早晨七点到八点之间,你将死亡。但是你的死亡原因却没有被写在书上,看上去可能是出了什么罕见的差错,”男人看着自己的书说,“因此我在这里进行调查,弄清楚你的死因。”

男人把乌鸦放在桌上,继续说道:“这只乌鸦将跟随你,到你死亡的那一刻为止。”

斯别洛斯基盯着那只乌鸦,心里乱成一团。什么明早七点到八点之间,什么我将死亡,这个不请自来的男人究竟在说什么?他和那只乌鸦为什么会给人这么不详的感觉,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男人不是来杀他的,那他到底要做什么?

“你……你、你是谁?你来这做什么?”斯别洛斯基打着颤问道。他问出口后,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起又可以说话了。男人顿了顿,说:“我掌管死亡。一般我不愿提及自己生前的名字,但鉴于我确实为你造成了困扰,作为补偿,你可以叫我狡啮。”

掌管死亡的男人转过身,轻轻抚摸了一下乌鸦的头顶。那只乌鸦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指。

“现在,我要离开了。再见,斯别洛斯基。”

随着男人最后的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化作一缕黑烟,消失在了空气中。斯别洛斯基眼睁睁地看着男人离奇地消失得无影无踪,所站的地方连一点灰尘都没留下。他的精神似乎终于到了可以承受的极限,于是他眼睛一翻,暂时性地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斯别洛斯基才恍惚地醒来。醒来后,他晃神了几分钟,听着客厅里电视机播放的节目,觉得太过吵闹,想要喊一声,让他的老婆把音量调低。随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坚硬的地板上。这是怎么回事?这时他才突然想起来那个怪异的男人……和他的乌鸦。他猛地清醒过来,直起身四下张望。

他的手边,没喝完的小半瓶威士忌倾倒在地上,门口的羊毛地毯被晕湿了一小片,空气中全是酒精味儿。而他的书桌旁,没有什么男人,也没有什么乌鸦,一切都和平时毫无区别。此时月光正安静地透过沾着雨水渍的窗玻璃照在他摆在桌上的手稿上,似乎在和他宣告这一切都是幻觉。

斯别洛斯基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他站起身,碰了碰卧室的门把。门没有锁,很轻易地打开了。他朝客厅探出头,他的老婆还是和往常一样,穿着灰色的连衣裙边煮牛奶边看电视。斯别洛斯基看了眼挂钟,钟表的指针显示现在距离凌晨一点还有不到一刻钟。看上去他昏迷的时间非常短暂,不足一个小时。他关上门,坐回卧室的床上,捂着自己难受的肚子。

好了,斯别洛斯基。他对自己说。看来刚才那些荒诞的事情只不过是你喝醉后做的一场梦而已。哪里有人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道理呢?还有什么死亡预告……统统都是无稽之谈罢了。“真应该少看点神话小说!”斯别洛斯基喃喃自语,“塔纳图斯、修普诺斯、海拉、奥西里斯[注1]……那个男人叫什么?总之是个奇怪的名字,不是死神之一,是个冒牌货……”

他这么嘟哝着,把酸痛的双腿放在床上。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对今天黄昏时发生的事情情绪反应太激动了,才会导致产生多余的幻觉。斯别洛斯基又想起其他传说里的内容:犹大为了三十块银钱出卖了耶稣,而在耶稣被处死后,犹大却因为愧疚而自杀了。真是愚蠢的行动!斯别洛斯基此刻对犹大的行为嗤之以鼻,怎么会有人为了三十块银钱,最终搭上了性命?他永远都不会为了这种事情感到愧疚……凭什么感到愧疚?他揭露的人不是耶稣,只是一个应该被消灭的恶人。

“恶人,对,恶人。”斯别洛斯基重复道,这个想法似乎给了他莫大的勇气。他是为这个世界造福啊!他把那个不应该存在的异类排除了,阻止他的有害思想进一步像毒液一般渗透这个布满孔洞的社会……社会上的人的立场很脆弱,而作家群体又是最脆弱的那一群人!要是人人都像他那样,天天不是叫嚷着政府怎么样,就是埋怨着教会怎么样,那日子还过不过啦……但这世上偏偏是越有害的思想,越传播得飞快!

斯别洛斯基如此这般想着,越来越确信自己为社会办了一件大好事,而且是不留名的。他突然又觉得有点后悔了,也许他应该把名字署上,毕竟举报人可以得到一笔数额不小的报酬……这是他应得的财产,甚至说,他揭发了思想的隐患,所做出的贡献与警示意义要远远大于这笔报酬的价值。

斯别洛斯基叹了口气,走到桌旁,打算看看没写完的手稿,转移一下注意力。但当他看到手稿那一刻,他却瞬间僵在原地。

手稿的封面,他的名字旁边,完整地印下了一对乌鸦的脚印。

他抬头,望向窗外。在月光下,他看到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正站在高高的树枝上,用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盯着自己。


02


斯别洛斯基触电般地弹跳开了,随即他感到愤怒异常。

“你这只畜生,别想吓到我!”他边嚷着边打开窗户,抓起窗边的花盆就用力朝树枝上的乌鸦丢过去。花瓶穿过了树枝,砸到楼下的砖地上,发出了一声巨响。乌鸦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斯别洛斯基却没有看到它飞走。他把脑袋探出窗外四下看了看,也没有看到乌鸦的影子。

真是见鬼了……这一切真是见鬼了……他疑神疑鬼地关紧窗户,却看到窗边几个花盆里的盆栽全部枯萎了。他清晰地记得这些盆栽在昨天还长得很茂盛,但现在却全都枯得只剩下焦黑的主干。叶子掉落在花盆旁和地上,风一吹就化成了尘土。此时他又注意到,正对着他的窗外的那棵本来长满了苍翠树叶的树干也完全枯死了。这景象让斯别洛斯基后退了几步。可是如果他看到的男人若并非幻觉,又是怎么弄出这一套不合常理的把戏呢?难道他是M.S.雇来的魔术师,专门来这里折磨自己的心智?

这下他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才好了。他听见门打开的声音,回头一看,是自己的老婆走进了卧室。她奇怪地打量了两眼举止异常的斯别洛斯基,钻进了被子里,只留给斯别洛斯基一个后脑勺。他看着钟表已经指向凌晨一点钟,到了往常休息的时间,但他今晚却绝不敢就这样上床睡觉。他想坐在床边稍作休息,再思考之后该做什么,结果没想到,他的后背一靠在床头,眼皮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一起合,竟就这样歪着身子昏睡了过去。


也许是焦躁和惊恐作祟,斯别洛斯基一直不断做着噩梦。他看到自己面前是一个裂开的峡谷,峡谷中间有黑色的粉尘不断朝他扑来,而头顶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漩涡,漩涡周围环绕着深红色的流云。一个声音对他耳语,明天早晨七点到八点之间,你将死亡……于是他跌跌撞撞地逃离了峡谷,又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空旷的公路上。脚底的道路平坦、滚烫,一直延伸到远处红色的山脉间。一个背对着他、赤裸身体的女人就站在他身边,他看到那挺翘而泛着油光的臀部,不由自主把自己的手掌放了上去。女人回过头,露出她那倾城倾国的娇媚面容,吻上了他。斯别洛斯基发现女人的嘴唇干裂得厉害,吻起来像是在吻一块破抹布。然后女人蠕动她那干裂的布满峡谷的嘴唇说,明天早晨七点到八点之间,你将死亡……

瞬间他仿佛听到了无数人在窃窃私语,亲人、朋友、陌生人,全都在其中。这个人马上就要死了,他怎么还在这不慌不忙地睡觉呢?他叫什么?他是告密人。他是做什么的?他专门做那些举报的工作。他为什么会死?他举报了人呀!他举报的是谁呢?

无数人开始交头接耳,斯别洛斯基唯独这个问题没有听到答案,只是听到了无数声嗤笑:真是不自量力!还有无数声惶恐的叫喊:怎么会是那位……!还有无数声唾骂:不管是谁,他都该死!他不仅该死,还一定要下地狱!

无数人显然对这个结论非常满意,声音渐渐统一了:该下地狱!其中有一个声音,一个他仿佛在哪里听过的声音悠然而朗声地宣布到:凡是生前犯有告密、背叛罪恶的灵魂,都应该被冻在地狱底层的冰湖里。[注2]于是人们的手伸出来,推推搡搡地把斯别洛斯基逼到了峡谷边上。那里,他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半身石雕像悬浮在半空中,在暗紫色的天空的衬托下让人毛骨悚然。雕像长着三头六翼,六只眼睛里流淌着鲜血,而三张凶恶的嘴里咬着三个罪人。正面的那个罪人的身躯被拦腰斩断,仅剩的上半身在痛苦地呻吟着,而那双瞎了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斯别洛斯基看。他一眼就认出了这名罪人:这人就是出卖耶稣的犹大!

他身后的手仍然没有停下,把他往峡谷下面推。他分明看到了,峡谷底下有密密麻麻的无数罪人在哭喊、在痛吟,他们在哭喊什么呢?“我再也不告密了!”他们在痛吟什么呢?“我绝不应该背叛!”全都是这样的声音,在峡谷两侧的断壁上反复回荡。

斯别洛斯基此刻拼命地往后逃,但那些手把退路封死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把他往前推。他把脚尖挂在悬崖边上,试图做最后的挣扎。那些悬崖下的罪人看见他这模样,都伸出手,厉声呼喊他的名字:

“斯别洛斯基!你属于这里,快过来!”

峡谷上的嘲笑声和峡谷下的恸哭声混在一起,三只头的雕像的六只眼睛全都直直地朝斯别洛斯基看去,鲜血仍然顺着脸颊源源不断地流淌而下,那浓稠的暗红色液体落到冰湖上,将湖泊也染成血色。

终于,他感觉自己的双脚离开了地面。他跌下去了。


在坠落下去的那个瞬间,斯别洛斯基大叫着醒过来了。他满脸泪痕,几近断气,却发现自己还躺在家里的床上,而他的老婆睡在床边,因为他的大喊在睡梦中皱紧眉头。斯别洛斯基感到心脏在砰砰直跳,太阳穴的血管一突一突,像是他真的经历过被推下去的过程一般。他掀开被子,仓促地披了件外套,连鞋跟都没顾得上提好,就跑出了家门。


03


在这个深夜里,斯别洛斯基鬼鬼祟祟地来到了各个政府机关的门口,试图撬开那些他之前投寄过信件的信箱。他的外套里面穿着条纹睡衣,脚上只有一双袜子,满头都是汗,如果被警察看到了,一定会怀疑他是哪个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病人。但他现在可管不了那么多了,在早晨的太阳升起之前,如果他还没能把他那些匿名举报信收回来的话,就真的要出大事了。他现在也不管这一切到底是不是他的幻觉了,哪怕万中有一,死神确实曾经站在他面前,告诉他死期将至,那么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赶紧把造成这一切的源头收回来。

斯别洛斯基溜到政府楼下,把撬棍头伸进了信箱铁皮的缝隙里,“邦”地一声,就撬开了。斯别洛斯基又四下看了看,确认没有人因为这响声而被惊动。“去他妈的社会稳定,去他妈的有害思想吧……”他咒骂着,在信件里来回翻找。信箱里大概塞了二十多封信件,但他一封一封地翻过去,还是没看到自己投递的那一封。斯别洛斯基后背一阵阵发凉。他又来回翻了四五遍,把信箱的每个角落都仔细摸索过,也没有找到自己的信件。他怀疑是否自己记错了信封的样子,于是干脆坐下来,把每封信都拆开看了一遍。有几封是工人投诉工厂老板与管理的,有几封是举报邻居传播有损政府形象言论的,还有一封举报的是赌博场所……他翻完这些信件的内容,仍然没有找到他写的。难道确实有人在他之前把这些信件回收了?也难怪,也难怪……M.S.一定知道这些信件的存在,正因为他知道,所以他才会遇到这些倒霉的事情……

为了保险起见,斯别洛斯基还是带走了所有信箱里的举报信,他打算把这些东西全都投到湖里面。他又依次去了出版委员会等白天去过的地方,检查了那里的信箱,同样,没有发现自己的信件。他在垃圾桶旁边捡来一个破纸箱,把所有举报信都装在里面,双手捧着。他最后确认了一遍自己已经检查过了所有应该检查的信箱,然后朝最近的池塘走去。

池塘在一个大型公园旁边,被小树林环绕着。等到他走到那里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他坐在岸上,把自己收集到的上百封信件全都拆开,撕碎了,混在一起。然后他把纸箱放进湖里,装满水再提上来,等待信纸被水泡软,就再把它们揉碎,确保再也没人能认出来这些信件原来的模样。最后他用力一扔,把纸糊连同纸箱一起扔到了湖中央。那些东西马上就沉下去了。

然后他在湖边坐下了。有一会儿,他只是在发呆,边发呆边想要流泪。几只鸟停在树枝上吱吱地叫,斯别洛斯基近乎神经过敏地全观察了一遍,确保它们只是普通的麻雀,不是那只乌鸦……那只乌鸦,神啊,千万别再出现在他身边了。

斯别洛斯基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刻。他失魂落魄地站起身,决定祈祷。于是,他朝池塘跪下来,双手抱在胸前,看着上方日光渐显的深蓝天空,祷告道:

“之前来找过我的死神大人……请您倾听我的忏悔……我之前的所作所为只是一时利欲熏心,是彻头彻尾的错误!您之前跟我说,我将在今晨死去……此时我的心是多么痛苦,多么忧伤,请您减轻我的痛苦,减轻我的忧伤……”

斯别洛斯基有点迟疑,他一直以来都是向耶稣祷告,未曾向死神祷告,所以他不知道什么样的祷告词才会让死神觉得满意。他一时想不起什么体面的祷告词,只能把对天主的祷告词拆开来改一改,胡乱地念着。

“掌管死亡的真神,感谢您降临在我的身前,我愿意凡事谢恩、感谢、赞美您,求您的圣灵帮助我来感谢您,帮助我用心灵与诚实来赞美您。求您的灵也帮助我。”

“请您宽恕我吧!冥界的引路人……愿人都尊敬您,原您的国度降临;愿您的旨意行走在人间,如同行走在地下。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请救我脱离这凶恶的境地……请让我的生命得以延续……国度、权柄、荣誉,全是您的,直到永远。[注3]”

斯别洛斯基闭上眼睛祷告着。如果这番祷告被路过的人听见,他一定会因为信奉邪教而被关进监牢,但他现在怎么顾得上这些?天主从未在他眼前显灵,但死神却显灵了,所以他得拜死神。如果过了今天早晨,他没有死掉的话,他的余生都会信这位死神,再也不会信什么耶稣了!

祷告结束后,他离开了池塘。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穿着睡衣,而袜子和膝盖上已经沾满了池塘边的泥土。好在清晨的街道上还只是零星有一两个人,他绕过了别人,找了一个公共电话亭,用外套口袋里的零钱拨了电话。他想要拨给在举报信中给自己提供证据的两位作家,问问他们那边有没有遇到什么离奇的事情。但当他拨通电话时,在耳边响起的声音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你好。是斯别洛斯基吗?”

不……这不是陌生的声音。斯别洛斯基曾在作家集会上听过这个声音,这是……

“M.S.?”斯别洛斯基的手开始颤抖,话筒险些滑落。

“我听说你再过一会儿就要死了,真是个遗憾的消息,”那语气里倒是半点遗憾都没有,反而带着明显的讽刺,“你是否有和你的亲人好好道别过呢?我想这应该是一个人死前最重要的事情,即便是你也值得。”

“你怎么会知道……”愚蠢的问题,斯别洛斯基想,这一切肯定是M.S.在背后捣的鬼,怎么还需要问他为什么知道!

话筒那边传来了笑声:“我当然知道,因为莉娜的葵花籽油从行李箱中漏到了地上!”

说完这句话,电话就挂断掉了。斯别洛斯基正感到一头雾水时,突然,他的眼角瞥到自己电话亭旁边的路面上落着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乌鸦朝他转过头,持续叫了六声。他扔下话筒,转身跑出电话亭,在道路上狂奔了起来。他的身后传来广场时钟整点报时的钟声,不慌不忙地敲响了六下。


04


他没命般地跑到火车站里,掏出外套里所有的钱,买了一张他可以买到的最快离开这座城市的车票。到站时刻是七点二十五,还剩下半个多小时。在路上,他想起来了M.S.的声音,和梦里那个朗声地宣布他应该被冻在地狱底层的冰湖里的声音一模一样,那就是话筒里的声音,他在给自己做审判!但他凭什么审判自己,又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在今早被预告了死亡?

斯别洛斯基坐在候车的长椅上,冥思苦想许久,最终得出一个对于整个事件的合理推论:第一步,M.S.雇了人跟踪他的行动,得知他在写举报信四处举报自己,于是买通了一个非常有经验的催眠师,在他的卧室里上演了一场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戏剧,骗过了他。这个催眠师在离开时趁他不注意,把卧室窗台上的植物全都偷梁换柱,换成了枯死的植物。窗外的树肯定也是在他回家之前就把叶子都拔下去了。第二步,他因为经历了这一遭,受了惊吓,或者是被催眠师下了暗示,做了一些关于地狱的荒诞的梦,钻进了圈套里。起床后到处找信件,但是那些信件早就被M.S.的人收走了。第三步,M.S.八成是又收买了电话的接线员,让自己的电话直接拨到了他那里,听他讲那些危言耸听的东西!但是,这个死亡预告肯定是将要兑现的,因为这个狡诈的作家不会大费周章做无意义的事情。那么,没有任何预知能力的凡人是怎么实现一个死亡预告的呢?答案很简单,M.S.雇佣了一个杀手,要在七点到八点之间杀了他,兑现这个预言,完成他所指挥的这一场自己为主角的完美戏剧!

斯别洛斯基对自己这次推理的结果非常满意,另外有一些细节的问题,也可以一一得到解释。那只似乎与他如影随形的乌鸦是经过特殊训练的,因此会显得行踪诡秘,神出鬼没。“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他自言自语。杀手会埋伏在哪里等待他呢?如果他要上这趟车,杀手大概也会和他一起上这趟车。但是他不离开这座城市会更危险!只能尽快离开。

他从长椅上站起来,紧张地环顾四周,想要找找有哪个可疑的人。清晨的车站里人烟寥寥,除了售票员和他自己外,只有三个人。两个打扮得很乡村的年轻女人在站台旁说笑,而身后隔着几个长椅的地方,有一个提着行李箱的中年男人在低头看报纸,报纸遮住了他的面孔。

斯别洛斯基可以确定就是这个男人了。他走到男人面前,一把夺走了他的报纸。

“嘿,”这人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扶了扶圆框眼镜,“你干什么?”

斯别洛斯基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他感觉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愤怒:“你听好了,举报是合法的行为!而杀人才是违法的……你不能因为这一种举报的行为而杀我,我是为了这个社会好,我为社会做了道德的事情啊!你不明白吗?我是正确的,你是错误的……我是正义,你是罪恶……”

“搞什么啊……”男人听这一通胡言乱语听得直皱眉头,“你认错人了吗,还是精神失常了?”

斯别洛斯基感觉自己难以承担这一切,他蹲下身,抱着头,继续念叨着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的那些说辞。死亡正朝他袭来,他那脆弱的思想在汹涌的恐惧中溃不成军。男人看到他这样子,赶紧提起行李箱离开了他身边。

七点的钟声敲响了,他已经踏入了他的最终时刻。


斯别洛斯基想,他果然还是被迫害了,果然是受害者。不然的话,他真的做错了吗?他遇到的这一切,难不成是他罪有应得?那么谁能告诉他,他为什么做错了……他哪里错了?他按照政府要求的,上了学,娶了妻子,也按照政府要求的,兢兢业业地写完了很多作品。那些漂亮、优美的文字,经得起任何审查的文字,难道错了吗?那些品德美好的人物错了吗?那些无可挑剔的桥段错了吗?那些众望所归的结局错了吗?难不成这个世道上,要允许品德败坏的人物存在,要允许伤风败俗的桥段存在,要允许背离主流的结局存在?难道不给文学创作设任何框架,难道写作时只能无章可循、无据可依?难道“自由”那些无稽之谈……有任何意义?

但是如果写作时没有可供参考的条例框架,又该怎么去获得创作的灵感呢?应该具体区分为几个可创作的题材;具体到主角什么样,配角什么样;应该下令,剧情里不得有什么,必须有什么;应该规定,结局中哪方胜出……怎么能自由到连最基本的规则都忽视了,怎么能自由到连耶稣也不信了,怎么能自由到创作那些让人看了会变坏的东西?

难道他们能够把这些作品读给孩子,告诉孩子性是什么吗?难道他们能够把这些作品读给亲朋好友,告诉他们无神论是什么吗?难道他们能够把这些作品公布给大众,告诉他们鲜血与杀戮是什么吗?

他们索要的自由中,会诞生出前所未见的伟大作品吗?那自由,是无关痛痒的精神食粮,还是随时准备被引燃的一把柴火?自由,会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还是变得更坏?

他浑浑噩噩地蹲在地上,又过了一会儿,听见火车进站的声音了。斯别洛斯基摇晃地站起身,朝站台走去。无论如何,得上车才行,离开这里,不然我一定会死……他想。

站台上,刚才两位谈笑的女士也停下了嬉笑,望着进站的火车。她们的脚边放着两支粉红色的行李箱。

在斯别洛斯基走近站台时,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的一声乌鸦的叫声。

他回过头,看到那只熟悉的乌鸦停在站台上,离他很近的位置。于是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他感觉到脚后跟踩到了什么油腻的液体,滑了一跤。

他发觉自己的身体在下坠。之后,整个世界突然变黑,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05


明天莫斯科的报纸上,一定会刊登这样两则新闻:

火车站发生了一起惊人的事故:一位作家,斯别洛斯基,失足掉进铁轨上,被驶过的火车碾死。据三位在场的目击人士称,当时的场面极为壮观,让人难忘——这人跌进铁轨后,火车恰到好处地把作家的头和身体完美切割开来,而那颗头颅从铁轨下径直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精致的抛物线,落在十多米外的墙边!那颗头颅落地后还被风吹得在地上滚来滚去,没人敢靠近,以至于差点滚出车站,吓到路上的行人。鲜血沿着那道抛物线喷得整个站台到处都是,这死相如此夸张,连斯别洛斯基他本人来看,都会感到惊讶。[注4]

你觉得斯别洛斯基的结局如何?如果你讨厌他,可能会觉得这种死法太过干净利落,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和身体就分了家,便宜了他这种阴险小人。但我说,他在人间受的苦,比起在地狱里受的苦来说简直是不值一提,至少他在阴间必须捧着自己的脑袋到处走了,不是吗?想想那画面,可真是滑稽!

同时,多个政府机关的举报信箱离奇被盗!若有人提供线索,请联系当地警察局。


在那颗头颅落地后的那一刻,站台上的乌鸦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两个不属于人间的灵出现在场景的上空。一个是前文出现过的,掌管死亡的灵,我们通常称之为“死神”;一个是前文没有正式出现过,但是通过一些形式间接现身过的,掌管地狱的灵,我们通常称之为“恶魔”。恶魔指了指地上那一幅壮丽的惨象,对死神说:“你现在可以写了,狡啮。”

死神打开了自己那本刻满魔纹的书,翻到斯别洛斯基那一页,在空白的“死因”处写道:莉娜的葵花籽油从行李箱中漏到了地上。完成了工作的死神叹了口气,把书收起来。他看了眼恶魔的斗篷,说:“我不喜欢你这件斗篷。”

恶魔摸了两下自己载满诅咒的斗篷:“它里面装着人类的苦痛。我带着它,来保护自己,在这无聊的人间找来一丝慰藉。”

死神没有对这件斗篷发表其他观点。“你这次为什么要干涉人类的生死?这不在你的职责之内。”他转了一个话题。

“你操控生与死,我哪有什么工作好做?需要受苦的人,他们受苦,这就是我的工作。”

恶魔用自己的手覆盖住死神的手:“这个人的灵魂将去往地狱最底层的冰湖,我们不如去问候一下他,一定会很有趣。”

之后,死神与恶魔就一同消失了。

头颅在车站里漫无目的地随风滚动着。




END



[注1]:塔纳图斯:古希腊神话中的死亡之神。修普诺斯:古希腊神话中的睡眠之神。海拉:北欧神话中的冥界女王。奥西里斯:古埃及神话中的冥王。

[注2]:引自《神曲》中对第九层地狱的冰湖的描写,有一定改动。

[注3]:改自一些常见的基督教祷告词。

[注4]:此死法参考了《大师与玛格丽特》中一位人物的死法。



勺
我不要摘掉三郎和我命运的红线!...

我不要摘掉三郎和我命运的红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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