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御】酒后____这件小事
*第一篇正经的成御希望大家喜欢
*大概是23时期,私设很多,要是有bug请勿深究;糖是他们的,OOC是我的
*填空题请自行发挥(本文其实不包含不适宜未成年人观看的内容...大概)
成步堂很绝望。
他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抱着头,大脑一片空白。
他局促而凌乱的小公寓内窗帘还未拉开,只有斜斜几缕朝阳穿过缝隙溜到床上,随着一团隆起的被褥温吞吞地起伏着。床头柜上放着被勉强理顺的皱巴巴的衣物,餐桌上整整齐齐摆着几碟小菜,电饭锅里焖着八人份的白米饭——十分钟前,在他第三次重复打米-淘米-倒进没插电源的电饭锅这一流程时才猛然惊醒。
原本总是堆满杂物的单人小沙发上蜷缩着绝望的成步堂敲打着他毫无头绪的脑袋...
*第一篇正经的成御希望大家喜欢
*大概是23时期,私设很多,要是有bug请勿深究;糖是他们的,OOC是我的
*填空题请自行发挥(本文其实不包含不适宜未成年人观看的内容...大概)
成步堂很绝望。
他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抱着头,大脑一片空白。
他局促而凌乱的小公寓内窗帘还未拉开,只有斜斜几缕朝阳穿过缝隙溜到床上,随着一团隆起的被褥温吞吞地起伏着。床头柜上放着被勉强理顺的皱巴巴的衣物,餐桌上整整齐齐摆着几碟小菜,电饭锅里焖着八人份的白米饭——十分钟前,在他第三次重复打米-淘米-倒进没插电源的电饭锅这一流程时才猛然惊醒。
原本总是堆满杂物的单人小沙发上蜷缩着绝望的成步堂敲打着他毫无头绪的脑袋,床上酣然睡着他一丝不挂的老朋友兼老对头——而成步堂绞尽了脑汁也想不起来前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小时前,他神清气爽地从美梦中醒来,还没来得及惊奇这宿醉后的好眠,一偏头却被枕边的御剑吓得凉了半截。陌生却令人不自觉贪恋的温度和触感让成步堂一时竟难以分辨梦境与现实。
完了。他心中反反复复只有这一个念头。成步堂发誓即使是那次梦到与涂着蓝色口红、穿着高开叉裙装、不断挥舞皮鞭的狩魔豪当庭对峙时也没有这么心惊胆战。
遍搜脑内,他最后的记忆定格在居酒屋里自己搂着公文包耍酒疯的画面——由于那场景过于羞耻,成步堂甚至一瞬间闪过将目睹了一切的矢张杀人灭口的念头——然而此刻这些都不那么重要了。那张狭窄的小单人床前散落着满地惨不忍睹的衣物;他没敢细看御剑,然而自己确比裸着强不了多少,肩膀上还隐隐作痛(通过穿衣镜可以看到一个发紫的牙印)。对着此情此景,就算是裁判长不巧路过,一眼之下也该能判断出昨晚这个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令人难以启齿的罪行。
在这个早上,成步堂似乎突然发现了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对收拾房间的浓厚兴趣——好像通过这种方式就能略略理清与这房间一样杂乱的思绪。梳理着自己二十来年的人生,他自问没有过任何不良记录或是犯罪倾向,然而这一次他几乎可以肯定最大的责任都在自己身上。
那可是“那个御剑”啊!
肩上疼得毫不留情的牙印也在提醒他,是他自己酒后失去理智对(或许同样处于酒醉状态而神志不清的)对方做出了不可饶恕的事情,没有任何别的可能性。
被巨大的罪恶感和恐慌淹没,证据确凿的犯罪嫌疑人战战兢兢地等待逐渐临近的庭审,度过了大概是自己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个小时。
窸窸窣窣的声音打断了他已经开始考虑“这种情况该起诉强奸还是故意伤害才更合适”“如果主动自首能减轻多少责罚”(——不,虽说他从来鄙夷“受害者有罪论”但御剑那么好面子说不定自己去自首反而会影响到他在检查局的工作)的思绪。成步堂近乎木然地抬起头,只见床上的人慢慢爬了起来,盯着床头满是褶皱的衬衫西裤出神,似乎在费力地思索着什么,神情还带着些初醒的茫然。
“我——”成步堂指着床边,被自己的破音吓了一跳,“......我的衣柜里还有新的。”
御剑用极其复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慢慢下床到衣柜边,蹙着眉一眼就挑中了他最贵的那件新衬衣,开始慢慢地穿。
既然已经开了口,他索性念台词一般干巴巴地把话继续说完:“那个,浴室请随意使用,洗具还有一次性的,一会吃过早饭再走吧......”
成步堂几乎想为自己欲盖弥彰的功夫高声叫好。
而对于御剑那僵硬得有些不自然的走路姿态,当事人瞪着双恶狠狠的眼睛强作无事,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视而不见了。
沉默。
碗筷的轻微碰撞是唯一能昭示室内有人的声响。
尽管提前做了准备,成步堂其实并未料到御剑竟真的留了下来吃饭。其实只稍仔细想想便不难发现,御剑醒来后的反应似乎处处透着些古怪,每一步都与他之前设想的很有些不同。
然而这并不是研究这些细节的好时机。(毕竟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和多年的“好友”睡作一堆,即使是御剑也会需要一些消化和反应的时间的,成步堂想道。)他勉力收拾好惶惶不安的心情,鼓起最大的勇气用罪犯自白的觉悟开了口。
喝的太多导致脑子不清醒。
本意并非如此。
本人即是世界上最大的混蛋。
请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
平日里法庭上伶俐的口才这时彻底消失无踪,他遍寻毕生所学竟并未检索到任何可以用于这种场合的像样说辞,结结巴巴的自我反省进行到最后连他自己也嫌过于苍白无力,一次中断后便再无以为继。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说了怎样的浑话——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以受害者那高傲的自尊,恐怕提出把他挫骨扬灰的诉求也是有可能的。
碗被放下了。
半晌没有等到终审判决,被告人忍不住抬头望去,却不防被一双利箭似的目光捅了个对穿。
沉默了一早上的御剑终于冷笑一声。“很好,我不会放在心上。”他点了点头,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们都不是毛头小子了,理所应当该对自己负责——毕竟这种事情硬要论起来我也不是毫无责任。”
“但是成步堂,我也不希望今后再见到你出现在我面前。”
说罢昂然起身,推门便走......尽管起身时略僵了一瞬,但也丝毫无损于那潇洒果决的气势。
成步堂怔忪中莫名想到,这大概是他今早最“御剑”的行为了——这不知为何竟让他隐约松了口气。
然而“再也不见”毕竟是句没经大脑的气话。若是任何一个律师和检察官都可以选择“再也不见”他的某个对手,那么成步堂和御剑恐怕要首当其冲地双双失业。
我们的老朋友裁判长难得敏锐地感觉到今天的律检双方似乎都有些反常——具体表现为,往常总是吵得他两耳嗡嗡、头脑转不过弯来的两个人竟然话都显著地少了许多,特别是那个一但占据上风就洋洋得意叭叭不停总把桌子拍得震天响的刺猬头律师,此时竟然可称得上是少言寡语了:他既没有胡乱举证,也不对证人吹毛求疵,连和辩护席上那个他似乎总是会记错长相的小姑娘的互动都减少了;而检方那边,总昂着头的天才检事竟难得地没有开嘲讽,而冷笑的频率却似乎大幅增加,每次都能惊得他猛然一阵心虚——不过看到律师席的反应比他还要夸张,裁判长又感到了不少的安慰。
“异议!”桌子被虚虚地敲了一下(让我们姑且称之为“敲”),“检......证人的话很不自然!是谁用什么方法才能这样精确地控制被害人走到门口的时间?”说到最后气势又盛起来,律师以果决的目光威慑着在证人席上畏畏缩缩的那人,视线毫不向旁偏移,“裁判长,仅凭这些证言就断定案件发生时的实际情况还为时过早!”
不知为何,裁判长竟在这如虹的气势下竟也同样嗅到了一些类似“畏缩”的气息。
检方听罢张了张口,片刻后却只抱着手臂从鼻腔中发出一声短促轻蔑的冷笑。他回身微微向裁判席施了一礼,表示自己无话可说。
裁判长敲了三次法槌才使躁动的法庭重归平静。
“既然如此,”他清了清喉咙,开口道,“本庭认可辩护人的意见,本案确实还存在许多疑点。御剑检事,庭审结束后请你们继续就今日法庭上提出的疑问进行更深入的调查。”
“......关于本案的审理于明日上午九时在本院三号法庭继续。那么,我宣布——退庭!”
御剑未作丝毫停留,迅速地收拾好文件便匆匆离去。而成步堂则似乎一点不急,他逐一将证物理平、格外仔细地将它们放进公文包中最合适的位置,甚至拖着真宵又七扯八扯地胡聊了一通。法庭中的人此时已经走得寥寥无几,他估摸着御剑大概已经走远,才在真宵的催促下出了门。
“成步堂,这边!——你好慢啊!”熟悉的声音让成步堂头皮一炸。一抬眼,果然,只见矢张勾着脸色发青的御剑冲这边大力挥手。
“亏我还特地来旁听你们辩论,你小子今天怎么这么没精神?”大概是御剑的神情也让他有些发怵,矢张如蒙大赦一般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成步堂的身上。
“这么说起来,”真宵恍然大悟,“成步堂君,你是不是又和御剑检事吵架了?”
在察觉到不妙之前成步堂的第一反应竟是想向她抗议这个“又”字的用法。御剑面上浮现出几丝不自在,似乎也感到继续一言不发显得有些失礼,但一时之间又不知该如何应对。
“哪里的事!不要胡乱猜测!”成步堂夸张地用力拍了拍真宵的肩膀,在她龇牙咧嘴地开始抗议后迅速转移话题,“——对了!矢张,你怎么有空来听庭审?难得的假日,你的女朋友——麻美...雅美?不需要陪吗?”
“嘛......毕竟是工作的地方出了这样的案子,即便是我也会想来看看啊。”矢张难得正色道。
这家伙竟然刚好在案发的大楼里工作吗......这个回答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一时无从判断这事是太巧还是太不巧,成步堂隐隐产生了些不详的预感。
“关于这件事,我下午还会再去贵司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忍耐已久的检察官先生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公事公办地接话道。随后不待他人开口,他便客气地表示自己有案件在身不便久留。
深红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处,成步堂回过神,发现矢张和真宵正相互夸张地挤眉弄眼。
以往的经验告诉他这两人商量的准不会是什么好事——他额角跳了跳,还未发问,矢张这家伙突然捧着手机冒冒失失地大叫起来。
“原来是翘了加班跑出来的啊......”真宵以令人费解的钦佩目光目送矢张夺门而出的背影。成步堂一时竟无法发表任何评论。
在大楼前看到御剑背影的时候,成步堂感到一直隐隐约约在心中浮动的不祥预感突然轮廓清晰了一些。此时这个本就人员稀少的公司已经结束了常规工作时间,一层大厅里空旷安静得甚至有点吓人。
这天下午,当他埋首在满桌的证物和证词档案中一筹莫展时,收到了矢张的邮件。
今天下午六点准时到XX公司来,我有东西要给你看。邮件中这样写道。
这个XX公司正是矢张目前工作的地方,也是本次案件的案发现场所在地。虽然案发时矢张并不在公司值班,不过搞不好案发之后他在工作时取得了什么意外发现?
即便生活一次次教导他最安全理智的做法就是不对矢张怀抱任何期望,此时的成步堂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反正这些证物再看下去也看不出什么头绪,不如索性再到案发现场碰碰运气。
成步堂本想叫上真宵一道,临出门时才发现这永远精力旺盛的女孩不知道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只好自己动身——这就意味着此时此刻,当他面对着单独一人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御剑、浑身僵硬忍不住开始又胡思乱想时环顾身侧却遍寻不到可以分散注意力的对象。
而他决定转身逃跑的时候发现身上这双腿显然有自己的想法,它们已经不受使唤地迈了出去。成步堂意思意思略作挣扎便轻易地向它们屈服了(“与矢张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他这样对自己说道,事后又幸运地找到了使这行为看起来更加合理的因素——大楼门口的告示板上,在他进来时并没有注意到的地方,用小字注明一层楼梯间的门在下班时间会上锁,无关人员不能通行),假作不经意地低头小跑着赶上那班不知为何迟迟还未关闭的电梯。
“啊...”他做出一个经过精心设计的、克制的惊讶与不安的表情,里面那人也愣了一下,不过还是成功维持住了冷静自持的风度,只是电梯门合上后便撇过脸去不再看他。这样的气氛之下似乎说什么都显得不合时宜,成步堂心中那股想要立刻逃跑的冲动又重新翻涌而出。
电梯缓缓下行,眼看就要到达底层——矢张所在的安保部门总部就位于这栋大楼的地下——成步堂总算得以稍稍理清了脑内杂乱的思绪,心跳和呼吸渐渐向标准值趋近,只等电梯门一开便可以立刻离开这个逼仄狭小到令人呼吸困难的地方。
然而命运即便是在这样合情合理的期望上都不愿顺他的意:电梯猛地晃了晃,定住了。顶灯瞬间熄灭,黑暗中只能看到电子屏上鲜红的数字刚刚跳到最底层便立刻花成一片、暗了下去,下面标示着“检修中”的小荧光灯随之幽幽亮起;值得庆幸的是排风扇还在呼呼地正常运转。
成步堂立刻下意识地看向御剑的方向——当然,漆黑一片中他什么也看不真切。尽管此时这过于离奇的情景让他隐隐产生了些没来由的猜测,但当下显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咳...你还好吗,御剑?”他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可靠。
对面沉默了片刻。
“我不明白你指什么?一个普通的电梯事故而已,在这个高度我们甚至没有坠楼的危险。”尽管这语气依然高傲而冷淡,成步堂确信自己在那紧绷的声线中听到了那么一两次被很好地控制住的颤抖。
“不,是我,其实我刚发现自己似乎有点幽...恐惧症。”中间的几个字被含混地带过,黑暗似乎使人的胆量也大了起来,成步堂一面低声回答一面不动声色地向御剑所在的角落慢慢靠近。
“我早先竟不知你是这样一个胆小鬼。”那声音似乎放松了些许,却依旧刻薄而尖锐。成步堂哑然。
这时他才如梦初醒似地想起电梯内原来都是配有紧急呼叫装置的,令他有些不安的是就连御剑都“粗心地”忘记了这一点——不过果然,紧急联络对讲机的听筒里只传来一阵忙音;手机当然也没有任何信号。
手机屏幕有些刺眼地亮起时角落里的呼吸声似乎突然急促了几分,不过立刻又被压了下去。或许黑暗能稍微减轻一点封闭的电梯带来的不安全感?成步堂这样想着,飞快地将手机按灭塞进口袋,轻轻摸到了角落边缘。他假装不经意地向那边试探着,然而连续几次都摸了空。
成步堂忽然反应了过来,心中蓦地泛起一阵酸软,几乎自己也站不大稳了。
他轻轻蹲下身,这一次,他触碰到了过于用力以至于微微颤抖的躯体——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抱着自己蜷成一团的人倏然一僵。
“放手。”那人冷冷道。
成步堂立即遵命,但并没有退远,只是小心地保持着不会产生肢体触碰的最小距离也坐了下来。
“这个时候还不是太晚,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发现电梯出了故障。”他故意语气轻快道。御剑没有出声。
“......你们警方今天的调查有什么新进展吗?”依然没有回应,于是成步堂便小心翼翼地继续了下去,试图尽可能地转移他的注意力,“绝对不可能是随机杀人......但我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为什么被害人能刚巧在那机括预设好的时间出现在案发现场。”
“绫里律师呢?”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他愣了一下。
“绫里律师她.....对案件有什么想法吗?”御剑的声音仍有些不自然。
“凶手用定时机关发射弩箭来制造不在场证明的线索就是老师提示我的,不过那之后她就没有再出现过了。”成步堂努力使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沉重,他甚至笑了笑,“我果然还是差的太远了——老师一不在就举步维艰啊......”
“你在小瞧我吗?”自嘲刚刚开始就被被有些冷硬粗暴地打断了。成步堂这才发觉自己的失言:毕竟目前处于同样“举步维艰”的困境的还有身边这个人。
“自我否定也是对对手的不尊敬。”这个人稍稍放缓了语气,又道。
黑暗中徐缓沉稳的呼吸声轻轻交缠着,两个人一时都陷入安静的思绪。成步堂靠在冰冷的电梯壁上,却悲哀地感受到了些许久违的心安。他注视着电子屏上闪烁的幽微红光,终于赤裸裸地看清了被自己刻意无视的恐惧,尽管它们很久以来一直缠绕、啃噬着他的心脏。
小学的时候,他得意忘形、失手打坏了好不容易借来的昂贵模型,忍着嚎啕大哭的冲动小心翼翼地把它粘好、揣进被子捂在怀里看不见的的地方,紧紧闭上眼假装睡一觉起来一切就会恢复原状。但理所当然,时间无法倒流,反而他越是拼命地抱紧他摇摇欲坠的珍宝,就越容易被那些他刻意无视的碎片划伤。
等他稍微回过神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人不知何时已经靠在了一起。透过西装面料传来的手臂的温度和微微起伏的脉动安定而平和。就在成步堂怀疑对方是否已经睡着时却突然听到一声深深的叹息。“算了,”身边那人似乎轻声咕哝了一句。
又过了一会,黑暗中响起了御剑有些犹豫的声音:“之前的事情......”
成步堂心头一紧。御剑却并不给他考虑的时间,径自缓慢地说了下去,“是我处理得不够成熟——说着不是一个人的责任,却擅自对你发了火。......很抱歉。”成步堂张了张口却无法发出声音。
“我听说这样的意外是常有的,只是我原本以为......”他含混地跳过了什么,有些艰难地继续道,“我也有错,所以我们......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过吧?”
不是那样的,不是你的错!因为......成步堂几乎想喊出来,但他却只能含糊地“嗯”几声。
对方仿佛终于松了口气,不再作声。
当电梯内的灯光重新亮起时,成步堂不等眼睛适应这明亮的光线便下意识地看向了身边,两人对视时只觉恍若隔世。片刻后电梯门也缓缓打开。
要不是确认了手机显示的时间,成步堂几乎以为自己的手表出了故障——这仿佛长达几个世纪的“被困”实际上竟然只持续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字面意义上的“半小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御剑皱了皱眉似有所觉,一言不发提步便迈向安保部的值班室,成步堂立刻跟上。
果不其然,一进门他便看到真宵一个人在监控画面前坐立不安;她看到二人,立刻眼泪汪汪地扑了过来。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一开始不知道他要这样做的御剑检事你没事吧呜呜呜呜嗝......”
成步堂努力按捺着起伏的心绪听完了经过。
原来矢张这不靠谱的混蛋神神秘秘地表示有办法让“闹矛盾”的两人“解开误会重归于好”,还要拉上真宵“作见证”:他安排好一切使两人同时进入电梯,然后借职务之便人为制造了这起“故障”。他设定好时间,洋洋得意地打算“让这两人在突如其来的‘危机’中单独相处一会,制造相互依靠、冰释前嫌的契机”,却在真宵大惊失色的提醒中惊觉“电梯事故”对某人的特殊意义。既已意识到闯了祸,可预设好的“检修”时间他竟不知该如何终止,这业务不熟练的新人保安于是只好战战兢兢地盯着红外监控画面看了小半个钟头不住祈祷二人始终平安无虞......最新消息是,犯罪嫌疑人已在两分钟前慌慌张张地用员工钥匙从楼梯间逃逸了。
成步堂好不容易从抽泣得险些背过气去的真宵口中断断续续地理清了事情的脉络,他一时竟不知憋在自己心中的吐槽和发火的冲动哪一个更强烈一些。他默默抬眼看了看御剑,却意外地发现他脸上并没有多少怒气。尽管脸色还有些苍白,可那无奈的苦笑却是近乎温和的了。
真宵委实被这一遭吓得不轻,过了许久仍心有余悸、时不时抽泣一声。御剑只好反过来有些别扭地低声安抚她。女孩的情绪终于渐渐稳定下来,他正要说些什么,却愣了片刻,抬眼时正对上成步堂若有所思的目光。
“原来如此......你也想到了吧。”
第二日的庭审就如计划中的一样顺利。
“......经过前一日的调查,我们根据新发现的证据,充分研究后得出了新的结论。”检方的言辞一如既往地犀利直接,不过今天似乎少了几分咄咄逼人。
“检控方的主张是,凶手在XX大楼停止营业的时段将被害人约至案发现场,通过控制被害人乘坐的电梯、制造“故障”,使被害人在特定时间经过设置在六层电梯外的机关,从而实现了这场谋杀。事后,凶手篡改了电梯运行记录和监控画面来隐藏自己作案的事实。”
“请先看这个证物,通过一楼大厅的监控录像可知被害人遇害当晚20时7分进入电梯,从此时起一直到其推定死亡时间20时15分左右,电梯内的监控录像都是经过剪辑和重新拼接的,但仔细看最后这里,20时14时58秒,电梯在六层合上时的画面并未被完全减掉,放大之后我们可以看到正在向电梯外移动的一片裤角,这与被害人遇害当晚穿着的长裤是一致的......”
“综上所述,检方决定撤销对原被告人的起诉,改为起诉案发当晚在大楼安保室值班的佐藤一郎为这起谋杀案的犯罪嫌疑人。以上。”
裁判长尚待消化这许多全新的信息,暂且先转向律师,预备好了接受另一番“高见”的轰击。
“辩护方没有异议。”
“......咦?那么——”
......
“所以说!这次事件能够顺利解决我也是功臣啊!”矢张愤愤不平地干掉半杯啤酒,又狠狠咬下了大半只炸虾。
“你明明就只有闯祸而已!这次只不过是刚巧歪打正着!”真宵也气鼓鼓地瞪向了他,汽水瓶落在桌上的气势煞是惊人。御剑无意搅入这场风波,只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那份炸鸡块让给了她,顺便将自己的茶杯挪远一些——他的自律从不允许他在工作日的晚上饮酒。
成步堂在矢张求助的目光中冷静地表示拒绝参与纷争,并在心里为XX公司的英明决定暗暗叫好。
这日最终的庭审结束后,一直藏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这厮似乎终于恢复了一点底气,拉住连日疲惫正迫不及待回去歇息的三人,硬是成功发起了这次“庆祝案件顺利解决以及律检双方重归于好”暨“矢张政志再次丢掉工作的安慰会”。
嫌疑人被顺利逮捕后,XX公司对自身内部的安保系统做了一次彻底的清查和完善,而矢张,毫无意外地,因为顶风作案在这次纠察中被“清理”了出来。
聚会进入尾声,矢张已喝得有些亢奋了,开始进入捶胸顿足痛哭流涕的固定环节,成步堂和御剑对这一套流程早已习以为常,也便由着他闹腾,只不时应和两句——反正这家伙明天一早起来又是好汉一条,苦的只会是苦口婆心真情实感劝慰他的人。他们能做的只有不抱期望地祈祷他这一次好歹真的能长点教训吧。
将已开始手舞足蹈胡言乱语的矢张交给不知何时收到消息而赶来的雅美小姐,又目送着困得迷迷糊糊的真宵下车后安全进入家门,成步堂暂且松了口气。
“把我放在这里就好了,我坐电车......”话音未落,身价不菲的司机已经重新发动引擎,向着下一个目的地开去了,成步堂只好半路改口,“......多谢了。”
“我已经习惯了。”御剑无波无澜道。
“几乎每次都要麻烦你......我们都还买不起车嘛。”只为了支付每月的租金都要绞尽脑汁了,所幸御剑不要他们分摊汽油费。
“唯一买得起车的人”高傲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认可。
微凉的晚风拂在脸上,夹着些成步堂叫不出名字来的植物清香。天妇罗、文字烧和清酒交织在一起的特殊气味好像还环绕在身畔,慢慢泛起的醉意恰到好处地令人舒畅,街边居酒屋隐约飘来的嬉笑叫闹也让他不禁微笑起来。尽管御剑从来不说,但成步堂知道他和自己一样深深地喜爱着这些与友人小聚的夜晚。
如今晚这般的轻松愉快的时刻许多年来常为他提供稳定和心安的力量,而不久前成步堂原以为自己已经永久地失去了这些。
车缓缓停靠在路边,许是因为近日来紧绷的神经久违地放松下来,一句未来得及经过大脑考虑的邀请就轻飘飘从他口中顺了出来。“要不要上来坐坐”的问话刚一出口,成步堂便立刻清醒过来。
空气安静了片刻,他正要说点什么糊弄过去,御剑却堪堪在他开口前神色自然地应下了:“也好,关于之前那个案子有些资料还要再跟你确认一下。”
于是事情就演变成了现在这样。在这个充满了尴尬回忆的、凌乱更胜从前的小公寓里,御剑勉为其难地坐在那唯一一张单人沙发上翻看着档案资料,头发丝儿都隐隐透出些嫌弃来;而成步堂正如芒在背地将自己挤在灶台和冰箱间狭小的空隙里,为这位尊贵的客人烧水泡茶。
“你自己家的茶叶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吗?”御剑终于忍不住对团团乱转的公寓主人扬了扬眉毛。
谁平时会自己泡这么复杂的茶来喝!不过这话成步堂当然只是在心里想一想:“好了,请用。”
御剑端起茶碟,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脸上的表情立刻抑制不住地有些扭曲。
御剑:“你放的是砂糖?”
“对啊,家里没有方糖了。砂糖和方糖有什么区别吗?”成步堂条理清晰、义正辞严。
“你说的有理。不过你不如问问我盐和方糖有何区别。”
成步堂:?
他夺过那杯子自己灌了一大口,被那咸涩的味道呛得几乎要当场去世。
御剑见他这样子,皱了皱眉,终于意识到:“成步堂,你有点醉了。”
成步堂自己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个事实,他的身体四肢此刻似乎没能很准确地受他支配——尽管他的大脑是如此的清晰,他甚至敏锐地察觉到御剑说出“既然如此你还是早点休息,我下次再来拜访”时脸色已变得有些勉强。
就在那一瞬间成步堂做出了决定。
“御剑,”这声音大到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我有话要跟你说。”
御剑于是停下来看了他一小会儿,随后安静地坐回了原位。
“接下来的话这辈子我可能只会说这一遍,所以无论如何恳请你好好听完。”
“你可能会觉得我很自私、很龌龊,甚至因此以后真的再也不愿见我——我已经做好这样的觉悟了。”
“但我不愿再这样继续瞒骗着你糊里糊涂地过下去了。”
“御剑,我——”当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再度开口时,却被刚刚起就一言不发的御剑打断了。
“成步堂,你喝醉了。有什么话明天如果还想得起来再说吧。”他语气冷硬得有些不自然。
“我今天只喝了一杯啤酒,还远远不到那种程度。”大概是真的豁出去了,成步堂不仅不为所动,甚至态度比他更加强硬,“御剑,我现在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想说的是,我对你......”
这一次打断他的是对面突然抑制不住的轻笑。他莫名其妙,几乎有些恼怒了。
“抱歉,抱歉,只是......”御剑一手捂住脸靠在沙发背上,像是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我还以为要再来一次呢。”
成步堂呆在原地,努力思索这字句间自己无法理解的深意。
御剑坐直身子,冲着他露出一个略带狡黠的微笑:“你要的答复,我不是已经给过你了么。”
有什么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乍然掀起惊涛骇浪。
那个从他的记忆中消失的晚上其实不像成步堂想象的那样糟。虽然他的确醉得不轻,不过最荒唐的“酒疯”也就到他搂着公文包要酒喝为止了——随后他就像被切断了电源般乖乖趴在桌上任人摆布,与大声唱起跑调儿歌的矢张相比,反倒省去了御剑不少麻烦。
御剑好不容易将难得乖巧的律师架回他那寒酸窘迫的小公寓,一开门,立刻被屋里处处透出的“一般收入的正常单身男性公寓”的气质惊得脸色发青——在这样的房间里简直多待一秒都是对他的折磨。艰难地在满地档案袋和不知是否干净的衣物中开辟出一条道路,眼看马上就能将肩上酒气熏天的人形累赘扔进床铺大功告成。可谁想这公寓的主人就像其他许多倒霉的“一般收入的正常单身男性”一样在床边隐蔽的角落塞了许多杂志和游戏光盘,御剑一时不察,便不知踩到了什么表面光滑的东西,一时脚下无处借力,被肩上搭着的醉汉拖着狠狠摔在了柔软的被褥上;他简直生不出气来,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难以扒开在缠腰上的手臂。
御剑终于有些恼怒了,一抬眼却正对上成步堂直勾勾的目光。那人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用他那双曾带给许多陌生人依靠和救赎的纯净黝黑的眼睛,神情还带着些孩子气的天真和执拗;也不知他究竟这样看了多久了。
“放开。”御剑轻声道。
成步堂哑着嗓子也轻轻发问:“你要去哪儿?”
“......自然是回家。”他诧异自己竟在耐着性子和一个醉鬼进行这种没有意义的对话。
醉鬼不作声了。当他再一次试图挣开桎梏起身时,那人却猛地翻身将他扣在了身下。
“留下来,”成步堂低声道,“别走。”
不待御剑做出什么反应,他便俯下身来,湿润灼热的呼吸带着酒气拂过面颊——很快御剑就意识到,这个人正在试图亲吻自己蹙起的眉心。
他感到全身的血液突然翻涌沸腾起来,抬起手臂用力抵住那凑过来的身躯。
我好像也有点醉了,他想。
“成步堂,”御剑问出了第一个问题,“我是谁?”
“御剑怜侍。”那人动作顿了顿,一字一字地慢慢答道。
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是认真的吗?”
要理解这个问题似乎颇费了成步堂一番力气,他定定地思考了片刻,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请你......给我。”
御剑闭上眼,良久,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睁开眼时,探身攀住身上的肩膊,发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END-
其实设定从头到尾都是双向暗恋X)
成步堂这边是一直苦苦压抑克制着“无望的单恋”勉力维系“挚友&对手”的信赖关系,断片后以为自己终于酒后感情失控兽性大发,因为本就存了“不当的念头”所以坚持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过错、无颜面对“信任自己的挚友”更遑论再去表白了; 御剑其实早就对成步堂的心意隐约有所察觉,事件当晚则是以为双方已经表明了心意于是半推半就,结果一觉醒来发现气氛不对,对方似乎根本就没有要更进一步的意思反而一个劲道歉解释说是“意外”,一副急于撇清的态度,他一面怒其不争一面又气恼自己自作多情,姑且就顺着成步堂的话认下这个“意外”了。
【浪浪钉】安喀斯的鱼
2.7w+,一发完。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BGM:《Cornfield Chase》/《原野追逐》(CorrMin)
张哲瀚问,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已经死了。
龚俊切菜的手猛然一顿,锋利的刀片瞬间擦过白皙的指腹,涌出的血珠和番茄猩红的汁液混杂在一起,滴滴答答地沿着案板向下淌。
他拧开水龙头,边把手放在底下冲洗,边若无其事地扭头朝张哲瀚笑了一下,说:“我当然知道。”
灯光明亮的厨房里蔓延着一种与温馨的环境截然不同的,死寂般的沉默。...
2.7w+,一发完。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BGM:《Cornfield Chase》/《原野追逐》(CorrMin)
张哲瀚问,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已经死了。
龚俊切菜的手猛然一顿,锋利的刀片瞬间擦过白皙的指腹,涌出的血珠和番茄猩红的汁液混杂在一起,滴滴答答地沿着案板向下淌。
他拧开水龙头,边把手放在底下冲洗,边若无其事地扭头朝张哲瀚笑了一下,说:“我当然知道。”
灯光明亮的厨房里蔓延着一种与温馨的环境截然不同的,死寂般的沉默。
张哲瀚一愣,半晌有点索然无味地讷讷“哦”了一下,也不再继续出声,背着手跟在龚俊身后继续看他做饭。
龚俊煮完番茄蛋汤又开始有条不紊地炒菜,洗得绿盈盈的蔬菜在锅里被程序化地翻来炒去。他略向后倾了倾身,侧过头询问道:“一会儿再炒个虾仁好吗?”
他的语气很平淡,明艳的眉眼在灯光的折射下泛出漂亮的微光来。但眼神却仿佛找不到附着点似的,空落落地漂浮在某一个虚无的地方。
张哲瀚知道那是他站着的位置。
真奇怪,他想,明明根本看不到我,但这位前同事总能准确地猜到他所在的大致方向。
是的,前同事。
张哲瀚无所谓地应答了一声,说:“都可以。”然后在发呆的间隙里,忽然回想起龚俊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时的表情。
彼时距离他死掉应该还没过去多久,他是这么猜测的。
因为张哲瀚是在铺天盖地的尖锐剧痛中醒过来时,刚睁开眼时甚至因为身体过于疼痛,出现了短暂的失明和耳鸣。他感到耳朵和鼻子都在汩汩地向外涌出温热的血,但是下意识地抬手去擦时,却什么都没看到。
手还是那双骨节分明,晒得有点黑的手。只是连同身体一起,变成了半透明的色泽。
像个幽灵。
张哲瀚从沙发上坐起来,有点茫然地慢腾腾环顾了一圈四周。他感到无措,因为他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现在身处的地方是哪里,记忆就像一幅杂乱无章的残缺拼图,纸板上有一大半的零碎图块都凭空消失了。
他两条腿垂在沙发边,用手撑着绣了玫瑰的浅草色坐垫,仔细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小公寓。
面积不算很大,墙壁刷成了清爽的米白色,客厅和卧室都铺着木地板,卧室门框上悬挂着一串随风晃动的风铃。沙发下面铺着毛茸茸的印着小狗图案的毯子,旁边挨着几盆已经枯死的多肉和蔷薇。
张哲瀚说不上来原因,但本能地油然而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来,他想了想,认为或许因为这种装修风格碰巧也符合了他的审美。
门就是在这个时候打开的,先是一连串钥匙丁零当啷的碰撞声,接着是防盗门吱呀转动的动静,张哲瀚好奇地顺着声音抬头去看。
是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穿着身沉闷的黑色西装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纸箱子,应该是公寓的主人。
他觉得有些面熟,脑海里迅速开始检索有关这个人的认知,虽然思维转动得实在有些过于缓慢,但好在还是想起来了。
是几年前和他一起拍过一部古装剧的演员,名字应该是叫龚俊,别的再多的张哲瀚就记不起来了。他正抱着胳膊倚在靠背上冥思苦想,龚俊已经换好拖鞋走进了客厅。
明明指针才走到下午一点,但阴雨天的光线昏暗得仿佛已经到了傍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潮湿气息,沉闷的热风争先恐后地涌进来,推动了落地窗旁的白色窗帘。
龚俊弯下腰,把纸箱锁进了窗户旁的柜子里。
张哲瀚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他好一会儿,潜意识和本能反应都没有感受到任何不舒服和防备,他有点高兴地想,这个前同事人应该不错。
于是他放下心来,从沙发上下来溜到龚俊身后,恶作剧般拍了拍他的肩膀,轻飘飘地说: “嗨。”
龚俊被冷不丁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朝前趔趄了半步,险些就要摔倒。
离得近了张哲瀚才发现他的状态相当差,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周透着长时间没能好好睡觉的乌青,胡子没怎么刮,额发长得遮住了眼睫也没管。
他看起来整个人都淹没在浓重的疲惫和颓丧里。
张哲瀚有些意外,一时之间简直想为刚才草率的行为道个歉。龚俊终于回过神来,他撑着电视柜稳住身形,满脸都是不可置信,扣在柜沿的手指绷得泛出病态的青白。
“……张哲瀚?”
龚俊声音轻得几乎微不可闻,好像生怕惊扰了谁。震颤的音节在飘满尘埃的穿堂风里很容易就被吹散了,而落到张哲瀚耳边却像是带着炙热的温度,烧灼得他情不自禁后退了半步。
龚俊没有得到回答,再开口语气就显而易见地变得急促起来,他慌乱地朝四周看去,嗓音发紧地重复道:“张哲瀚?是你吗?你在这里吗?”
他开始朝周围一切能触碰到的地方毫无章法地摸索起来,茶几上的饭盒,地毯旁的猫砂盆,衣架,掉到地板上的投屏遥控器……统统在他近乎失控的动作里被折腾得乱七八糟。
“……”张哲瀚忍不住想吐槽,可是毫无由来的悲伤压得他险些喘不过气。他想了想,叹了口气说:“我在这呢,你别着急。”
时间像是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
无序的行为停止了,连同空气也陷入了安静的凝滞。龚俊没有抬头,悬在半空中朝他伸来的手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张哲瀚看见他低垂的眼睫下闪过若隐若现的水色,猜想应该是哭了。
他感到不明所以,困惑地问:“龚俊,你怎么了?”
龚俊明显一僵,他怔怔地抬起头盯着张哲瀚站着的方向,嘴唇张合了好半天都没能成功地发出声音。
张哲瀚耐下心来,好声好气地又问了一遍:“你还好吧?”
龚俊终于说话了,低哑的嗓音听起来像是干涸龟裂的湖水,破碎得让人心惊。
他答非所问地问道:“我是谁?”
怎么回事,难道他也失忆了吗?张哲瀚一下子颇为感同身受,开始同情起这位倒霉的同类来,连语气都不由自主温和了好几个度。他说:“你是龚俊,和我…嗯,一起拍过一部叫《山河令》的电视剧。”
“是我的前同事。”
张哲瀚笃定地给他们的关系一锤定音道。
然后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龚俊忽然笑了起来,英俊的男人一边大笑一边捂住了眼睛,笑声里满是空洞的苍凉和撕裂的痛楚。他痛不可遏地弓起脊背,眼泪一滴滴从指缝里漫出来,将瘦得伶仃的腕骨浸得湿透。
张哲瀚不知道他怎么了,不过好在虽然变成了灵魂,但还是能够触碰到物品的。他从蒙上灰尘的抽纸盒里撕了张纸塞进龚俊手里,小心翼翼地柔声安慰道:“你别哭啊,遇到啥事了这是,要不和我说说?”
这话说完连他都觉得好笑,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能帮活人解决什么麻烦呢,不带来麻烦就不错了。
而龚俊只是握着那张皱成一团的纸巾,长久地,一言不发地落着泪。张哲瀚聪明地领悟到了他说不出口的也许是一些私事,于是干脆就地坐下在旁边陪着他发泄,时不时递张纸递个洗干净的苹果过去安慰龚俊。
一人一鬼就这么相对无言地,安静地在客厅里度过了这个瓢泼大雨来临前的昏暗午后。
从那过后龚俊却像完全忘了这件事似的,态度离奇地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开始拿张哲瀚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看待。
比如吃饭,张哲瀚其实真的无所谓,因为无论什么饭菜吃到他嘴里都味同嚼蜡,字面意思上的味同嚼蜡。
但龚俊在这件事上却展现出了出乎意料的偏执,他每天按时起床,询问张哲瀚一日三餐想吃什么,然后天还没亮就出门买菜。
同样张哲瀚也不需要睡眠,何况公寓里只有一张床,于情于理他总不好跟同事睡到一起去。索性就在卧室阳台呆着看风景,原本他想出门逛逛,但后来发现不知道出于什么超自然原理,他用尽办法都无法离开这间公寓,于是只好作罢。
有时候他站着站着想体验睡眠的滋味了,就会窝在沙发上闭一会儿眼。而龚俊总能神奇地定位到他的位置,有好几次他拎着钥匙和超市购物袋临走前,都会习惯性地朝张哲瀚的方向看过来打声招呼,说:“我走了。”
张哲瀚没有同居经验,刚开始对于这种日常对话实在别扭的不行,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龚俊和他说话,他就大大咧咧地翘个二郎腿躺在沙发上朝他挥挥手,说:“知道了。”
但是新鲜劲儿过后,张哲瀚很快就烦躁起来。因为大多数时间他根本不想吃东西,一方面是懒,另一方面任谁被现实反复提醒自己已经死了,滋味都不会好受。
他很委婉地再三跟龚俊表达了想法,龚俊只会点头,点完头了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第二天照常鸡都没叫就起床出门。
次数多了以后,有一次张哲瀚终于不耐烦了,他端着碗看着面前热气腾腾但吃进嘴里却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的辣子鸡,筷子反复提起来又收回去。最后心烦意乱地朝龚俊发脾气,他说:“我都跟你讲了不要再做我的菜了,我什么都不想吃。”
龚俊穿着件黑色的T恤坐在对面,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张哲瀚破罐子破摔般甩了句很难听的重话出来,他说:“龚俊,我已经是个死人了,死人不需要吃东西,你不明白吗?”
而龚俊只是用和眼下如出一辙的平静神色回应了他,甚至还笑了笑,他说:“我知道啊,张哲瀚。”
明明只是稀松平常地叫了声他的名字,可有一瞬间张哲瀚竟然觉得不寒而栗,他从龚俊滴水不漏的神色中,读出了一种让他心惊胆战的死气。
然而那神色也只是转瞬即逝,龚俊伸手拿过张哲瀚的碗去给他盛汤,只留下了一个裹在宽大T恤里越发削瘦的空荡背影。
这次的导火索是已经炒好搁在盘子里的藤藤菜,张哲瀚三十多年来的常识足以让他对这个东西有所认知,知道这是个川渝特色菜,大名空心菜。
但龚俊还是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在他耳边唠叨,语气甚至罕见地带了点欢快。他一边解开塑料袋一边拿过洗菜盆和张哲瀚介绍:“这是我们那边的菜,叫藤藤菜。蒜蓉和清炒都很好吃,以前…”
他话音倏然一顿,眼睫快速眨了几下后又自然地地继续说道:“以前有个人特别爱吃,每次回家我妈都会给我们做这道菜。”
张哲瀚听得漫不经心,以为他是在指哪位亲戚或者朋友。
龚俊做汤炒菜同时进行,还不忘扭过头来问他:“张老师,你爱吃这个吗?”
张哲瀚看着他在暖黄色的灯光下翘起的酒窝和弯出柔软弧度的卧蚕,突然没由来地觉得烦闷。
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就后悔了,然而苦于死要面子的自尊心作祟,他只能一边在心里懊悔,一边继续冷着脸跟在龚俊身后转悠。
吃晚饭的时候已经将近七点了,不知道是小区地理位置偏僻还是隔音墙装得好,明明正是车水马龙的下班时间段,这里却安静得仿佛与世隔绝。
是的,太安静了。张哲瀚突然反应过来。
大部分时间龚俊都是沉默的,挂在墙壁上的投影仪除了张哲瀚偶尔用来看电影外他从来不用。家里明明摆着蓝牙音箱,却一次都没打开过。猫砂盆里干干净净,原本应该有只小猫在这里的,黄白条纹的,吃饱就会趴在落地窗旁晒太阳的胖三花,但是也没有。
甚至灯也不常开,有时候晚上张哲瀚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打开的卧室门时,就会看到龚俊只拧亮了床头灯坐在摇椅上翻书。
不算明亮的灯光错落地洒了他一身,于周围的地板上环绕出一个界限分明的光圈,远远看去像是无边黑夜里的一座孤岛。
张哲瀚恍惚地产生了某种错觉,明明他才是逝去的那个人,然而这里却更像一座坟墓。
龚俊吃饭也吃得很少,每样菜潦草地吞了几口就搁下筷子不动了。一米八几的个子瘦得快要成了一把骨头,后背的蝴蝶骨在摇曳的光影下成了一对振翅欲飞的蝴蝶,突兀而嶙峋,带着触目惊心的,濒死的怪异美感。
张哲瀚实在看不下去了,索性啪嗒一声撂下碗,酝酿半天后严肃地开口道:“你是打算绝食熬死自己吗?”
龚俊蓦然一僵,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望着他。张哲瀚少有地见过几次他笑起来的样子,虽然笑容都很淡,但都是暖融融的柔软笑意。除此之外,龚俊最常有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嘴角抿着,看起来冷漠而孤寂。
他还是第一次在张哲瀚面前流露出这种不安无措的神情。
都住一起这么久了,张哲瀚心想,再怎么样也该从同事情谊升级到朋友了吧。他自作主张地再次单方面下定义,然后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苦口婆心地试图去开解龚俊:“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但无论怎么样人总得好好活着吧,活下去才有解决困难的希望。”
龚俊很轻地笑了一声,仿佛在无望地自嘲。望过来的眼神既温柔,又像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他说:“没有希望了,张哲瀚。”
他身上那种灰暗压抑的情绪忽然被凿开了一角,不加掩饰地,鲜血淋漓地从骨髓血液里朝外汹涌蔓延开。张哲瀚一直都知道他状态不好,严重点可以说是有些抑郁了。
但直到此刻他才从龚俊的态度里察觉到了令人心惊胆战的,坚如磐石的死念。
张哲瀚急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他话都说得囫囵,炒豆子似的又快又多地倒了出来,连语调都不自觉地拔高了。他说:“你怎么能想死呢?你不能这么想啊,以后的路还有那么长呢,你不能现在就放弃了啊。”
他情绪前所未有地激动,双手撑着桌面目光灼灼地盯着龚俊,郑重地说:“而且你要是死了,爱你的人一定会非常非常难过的。”
龚俊晦暗不明的眼神忽然动了一下,像是绷紧的大提琴弦被轻轻拨动了片刻。他低声重复道:“爱我的人……会非常非常难过……”
张哲瀚见开导起用处了,立马一鼓作气地接着激励他道:“对啊!如果是我爱的人死了,我肯定会很难过,你也是这样啊。所以千万要好好活着,人生还长着呢。”
龚俊长久地沉默着,久到饭菜的热气全部消散得无影无踪,久到张哲瀚都有点儿站累了正要拉开椅子重新坐下来时。他才很轻地点了点头,说:“好。”
那天晚上张哲瀚突然久违地体验到了睡着的滋味儿,几乎是刚挨着沙发躺下来,他就浑然不觉地陷入了沉睡。
外面入了夜就开始狂风大作,暴风雨来得又快又急,苍白的闪电仿佛神明的审判割裂了半片夜幕。龚俊走到客厅拉窗帘,不放心地朝沙发上隆起轻微弧度的毯子望了一眼。
他看不见张哲瀚,自然也不会知道他此刻正被困在翻腾的记忆里,呼吸极不安稳地挣扎着。
轰鸣作响的滂沱雨声中,张哲瀚回到了熟悉的山坳里。
三十八度的酷暑,连漂浮的寥寥几缕残云都是死气沉沉的。他站在毫无遮挡物的黄土高山上,整个人被热气蒸得面红耳赤。不断涌出的汗水一层层浸透了条纹衬衫,张哲瀚像刚被从水里捞出来般,赤裸裸地暴露在了劈头盖脸的日光下。
所有人坐牢似的呆在这个偏远的西北山沟里已经两个多月了,从入夏到盛夏,每个人都被折磨得掉了一层皮。张哲瀚不止一次听到有工作人员私下抱怨说,李运通这个戏疯子,到底是想折腾死谁。
可又没办法,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能进到这个国际知名导演的剧组,是八辈子都求不来的好运气,轻则可以提高知名度,重则能把各大奖项拿个大满贯直接飞升。
但李运通是真疯,张哲瀚自诩已经够疯了,然而跟他比还是要相形见拙。剧组拍摄完全采用封闭式,进来了就立马断掉一切外界联系,除了一心一意跟组琢磨剧本别的什么都别想干。
况且条件是实打实的艰苦,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山坳里一没有酒店二没有饭店,紫外线和即将到来的高温天都是考验,片酬也算不得高。单是这些严苛的情况,就在招募演员的消息放出之际逼退了不少人。
可剧本是写得真好。
张哲瀚坐在工作室捧着本子挑灯研读了大半夜,最后铁下心来一锤定音拍了板。
他要去,他去定了。
故事讲的是一个心怀热忱的青年律师的故事,二十多岁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落后小镇里做免费法律援助,没想到撞破了当地黑吃黑的恶性事件。年轻人不屈不挠地试图伸张正义,然而谁的正义也没能伸张得了。
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从小镇延伸纠缠到市里,再到权利更高的地方,一层一层,盘根错节,像娇艳招展的罂粟,从根里腐败发烂。
他一次次挑战权威,申诉报告发出又被驳回,在抽屉里积攒了厚厚的一打。最后虽然成功撼动了黑暗一角,可也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年幼的妹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惨遭奸杀,年迈的父亲被栽赃入狱,母亲经受不住打击很快就病逝了,他则被强行扭送到精神病院关押了数月,下场潦倒而惨烈。
从挑角色到试戏都很顺利,张哲瀚读剧本的时候就几次动容地落泪,进组后更是把所有事情都抛之脑后,全身心地泡进了这个角色里。
为了更贴合律师的形象,他白天拍戏,晚上就不眠不休地借着老旧灯泡昏暗的光线读法律大部头。闲暇时间会攥着杂粮饼踱拉着布鞋蹲在田垄上和当地居民打成一片,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在剧情需要和经常一起聊天的农民大叔的影响下,变成了抑扬顿挫的西北方言。
这里白天热,晚上也沉闷得摸不着风,张哲瀚的食欲犹如山体滑坡般溃散。来之前李运通还再三要求他减肥,要瘦,瘦到镜头前让人觉得可怜的程度。眼下倒好,省事了。
两个月下来张哲瀚清减了一圈,整个人也在黄土高原的苦晒下几乎褪了层皮。
可是青年太苦了,他以为周子舒那种连活着都像在献祭的苦,已经是他能经历的最大限度了,可放在青年律师这里竟然也无从比较。
有天拍大夜戏,张哲瀚熬了个通宵从头天下午拍到第二天清晨,拍得知妹妹被奸杀的戏份。
衣着精美的中年领导神色不屑一顾地勾起个恶毒的笑容,他揪着张哲瀚的衣领狠啐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你不是很有能耐吗?觉得世界都得靠你们这些张口闭口伸张正义的人来拯救吧?睁眼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吧,别总妄想着打倒这个扳倒那个,你就是个一文不值的跳梁小丑,什么都做不了。”
中年人乘着轿车得意洋洋地扬长而去,把手机当作不值钱的玩意儿扔在了他面前。女孩儿凄厉的尖叫哭嚎声就在青年眼前一遍遍循环播放着,张哲瀚一声不吭地跪在漫天黄沙里,满头满脸都是呛人的肮脏尘土。
衣不蔽体的女孩在晃动的画面里拼命挣扎着,路口的垃圾桶被踢倒了,乱七八糟的泔水淋淋漓漓泼了她一身,街边的路灯静静地闪烁几下后彻底熄灭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歇斯底里的哭声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反抗着,厮打着,被一群人拖进了幽暗的小巷。
李运通拍戏向来全凭感觉,感觉没到就一遍遍拍,拍到他认为满意为止。这次之前除却对手戏演员的失误和场景布置问题,已经是拍到第五遍了。张哲瀚连着两个多月吃不好睡不好又不眠不休连轴转了通宵,被折腾得已经虚弱到心力交瘁。
副导演看他脸色白得吓人,整个人虚脱般流了满身的冷汗,忧心忡忡地下意识就要喊停。李运通冷静地伸手制止了他,他神色凝重地站了起来,目光牢牢地盯着张哲瀚。
气氛陷入了肃穆的寂静里。
张哲瀚终于开始有了反应,他佝偻着背双手颤抖着趴伏在地上去够那只手机,又因为抖得实在太厉害,摸了半天怎么也摸不到。他像是忘记了行走的能力,浑身瘫软地勉强朝前爬着,跪着,膝行着,滚烫的眼泪一滴滴凿进砂石和黄沙里。尖锐的碎石把他的裤子割烂了,温热的液体顺着血肉模糊的膝盖把沙地浸润出怪异的猩红色。
青年终于够到了手机,他把那个冰凉冷酷的四方机器牢牢攥在手里,在过路人好奇和打探的目光下,一边控制不住地干呕,一边把头抵在地上失声痛哭着。他哭得连呼吸都是混乱的,滴落的汗淌过额头鼓起的青筋,淌过他干涩出血的发烫嘴唇,淌到电量用尽后自动熄灭的屏幕上。
崩溃和绝望的情绪影响了周围的所有人,李运通在摄像机后面悄无声息地红了眼睛。
这条一遍就过了。
张哲瀚瘦得越发厉害起来,话也变少了,往常见了人就自来熟唠嗑的片场活跃分子肉眼可见地消沉起来。制片人怕他受角色影响太过,但是拍摄需求又不能让他克制情绪,只好明里暗里隐晦地劝他多注意心情抽空好好休息。
有人来跟他说这个,张哲瀚就点点头抿出一个倦怠的笑,说,我知道,你放心。
但事情终究还是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越滑越深。
拍摄杀青戏那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清晨,青年在精神病院里被折磨得形销骨立,他拎着装了几件旧衣服和私人物品的塑料袋,在门卫幸灾乐祸地注视下,神思恍惚地走了出医院。
他被律所开除了,律师执照也被吊销了,家里的房子早就被暗箱操作转让给了别人。镜头特写给了在袋子里晃荡的相框一个特写,上面印着两年前他刚到这里时,站在蓝天白云下的一张照片。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意气风发地咧起嘴,笑得坦荡而阳光。背后是旭日朝升的万顷光芒,是充满期待的崭新未来。
张哲瀚神情茫然地站在马路前注视着川流不息的街道,他低头看了看电击过后留下疤痕和后遗症,时不时就会开始痉挛颤抖的手。看了一会儿后突然轻声自言自语道:
“写不了申诉书了。”
再抬起头时,他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无谓的疯狂。他大步穿过还在亮着红灯的马路,把塑料袋扔进了对街的垃圾桶,然后在拐角的商店里买了一把水果刀。
他用身上仅剩的一把零钞租了辆老式货车,开着车闯进了守卫森严的市政府。迅速出动的特警持着枪在他身旁围了一圈,青年眼中跳动着濒临破碎的,疯癫而亢奋的光。他怀里紧紧勒着做伪证把他父亲送入监狱的人,谈判的声音和子弹上膛的动静一前一后响了起来,他知道远处或许还有更多的狙击手正在盯着这里。
可他什么都不怕,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在求饶声中毫不犹豫地狠狠拧动手腕,刀锋在瞬息之间切断了脆弱的喉管,留下一个深可见骨的口子,滚烫的血泼了张哲瀚满头满脸。
一切的始作俑者就站在对面,站在被簇拥保护的人群中央。青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在子弹穿破空气带来的令人牙酸的尖啸声中,奋不顾身地朝前冲去。
他踉跄两步,身形摇摇欲坠地倒在了血泊里,紧握着的水果刀从手中脱离开。廉价的刀片在地面上徒劳地弹动几次,最终滚落在了仇人的脚下,然后被他大呼小叫地一脚踢开了。
青年艰难地用尽全力缓慢翻过身,他感到力气和生命正在从身体里一点点流逝,胸腔里的空气逐渐变得稀薄。他仰头望着清澈的天空,毫无留恋地笑了起来,唇角扬起一个短暂而干净的弧度。
原来今天是个晴天啊。
李运通喊:“卡!”
周围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给张哲瀚鼓掌,而他依然无知无觉地躺在水泥地上,枕着人造的甜腻血液目光空茫地出着神。刚刚才被他一刀毙命的老戏骨笑着摇了摇头过来拉他起来,他拍了拍张哲瀚的肩膀,神情有些复杂,半晌才叹了口气道:“都结束了,小张,结束了。”
张哲瀚好半天才找回发声系统,他听见自己用毫无起伏的冷淡语气,艰涩地说:“我知道的,老师,您别担心。”
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张哲瀚心里比谁都清楚哪里出了问题,他像往常每次拍完一部戏时一样出去游山玩水,这次还被多放了半个月的假。他开着车从新疆伊犁自驾游到乌鲁木齐,在热闹的街市上和烤羊肉串的大叔聊风土人情,聊见闻经历。晚上有篝火晚会和派对他也场场不落地去参加,和城市里每一个自由热烈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
可张哲瀚知道,这些都是徒有其表的假象。
离开人群后的每分每秒,看不见底的抑郁情绪像头吞噬人心的怪兽叫嚣着把他往深渊里拽。他每天按时吃心理医生开的药,坚信她说的过一个月慢慢走出来就会好,但反反复复的焦虑崩溃折磨得他在深夜难受得恨不得拿头撞墙。
梦境的最后一个画面终止于北京市中心,一座刚建成没多久的观景大楼前。朦胧斑驳的旋转光影里,张哲瀚看见自己醉眼迷蒙地按下了玻璃门的开关键。
他那时候已经很久没能睡过一个好觉了,治疗历经大半个月后多少也起了效果,焦灼的心态逐渐归于没有波澜的心平气和,可失眠却依旧反复发作。
但是工作不能停,他能从娱乐圈的高转速和强压之下喘息一个月已经够久了。工作室的人知道他状态不好,也就没催他,只把积攒的剧本打包送过来让他慢慢看。
张哲瀚经常会去一个酒馆里读剧本,没有酒水供应的下午时间段,他就坐在靠窗的位置点杯咖啡边看边喝。夜幕降临时才在晚间场正式开始前要上几杯酒,然后早早喝完后回家。
圈子里打拼了十几年,大大小小的社交应酬场合他也没少去,但酒量还是十年如一日的差。张哲瀚心知肚明烈酒啤酒混在一起吞咽下去会怎么样,但还是寄希望于能够对糟糕的睡眠情况有点帮助。
于是他在苏醒的边缘,目送着那个喝得微醺的背影脚步踉跄地走进了黑漆漆的大楼里。
张哲瀚惊惶地从睡梦中挣扎着睁开了眼,小公寓里静悄悄的,只有钟摆一刻不停的嘀嗒声在回响着。他擦了把从额头渗出的冷汗,喘不过气似地揪着毯子弓着腰大口呼吸着。
消失的记忆碎片毫无征兆地重新出现,融合进了那副残缺的拼图画里。磅礴的情感不容抗拒地囫囵塞进大脑里,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什么反应也做不出来,只能徒劳而迷茫地低声喘着气,企图用时间的流逝来让剧烈跳动的心脏恢复平静。
完全清醒过来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了,张哲瀚捞过茶几上冷透的茶水灌了一口,抬头瞄了眼时间。
上午十一点。
切菜的笃笃声,水流哗啦啦的流动声,开合冰箱的碰撞声,拧开煤气灶的打火声,一切都在他耳边缓慢复苏,一一变得清晰鲜活起来。
是龚俊在厨房做午饭。
他情绪低落地团在地毯上又坐了一会儿,才在餐桌顶灯亮起来的时候,慢腾腾地挪过去拉开椅子就坐。
菜色出乎意料地很少,虽然还是有昨天早上敷衍龚俊时提到过的番茄炒蛋,但明显从以往的两人份变成了一个人的份量。
张哲瀚还没来得及问,龚俊先一步开口做了解释。他说几个字要停一下,仿佛做出这个决定耗费了很大的决心,但仍然坚持着努力把话说完了。他说:“我昨天想了想……还是不强迫你吃饭了,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想吃这些,之前是我太固执了,对不起,张哲瀚。”
他不让步的时候张哲瀚还有理由偶尔耍耍脾气,现在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了反倒搞得他不好意思起来。张哲瀚连连摆手,又想起龚俊压根看不到他,赶忙出声说:“没关系,不要紧的,你别太愧疚,我其实不大在意的。”
哄完龚俊他顺势礼尚往来地检讨道:“我也不该冲你发脾气的,不好意思哈。”
龚俊愣了愣,抿唇笑了起来,眉眼看起来生动了不少。他点点头,说:“没关系。”
陪着龚俊吃完午饭,张哲瀚觉得和他之间的关系又拉近了不少,于是边搂着抱枕在沙发上坐下来,边慎重地朝他袒露了一点点心声。
“那啥,我问你个事儿啊。”张哲瀚支支吾吾了半天,到底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开了口。
龚俊正忙着拖地,拖把路过茶几旁时张哲瀚下意识地抬了一下脚,抬完才反应过来根本没这个必要。他有些落寞地摸了摸鼻子,恹恹地问:“我醒来就在你家里了,而且一直出不去,你知道原因吗?”
初秋萧瑟的风声从大开的窗户里毫不吝啬地一拥而入,米白色的窗帘被推得飘了起来,龚俊背对着他,半个身影都笼罩在散落一地的天光里。张哲瀚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缓缓低声道:“我也不清楚。”
下午的时候外面又淅淅沥沥落起了雨,龚俊照例独自呆在卧室里抱着从纸箱里翻出来的书看个没完。张哲瀚有次无意间瞥见过那本书,是一本边页已经发黄泛旧的《小王子》,他当时还觉得挺有意思,三十好几的男人了怎么这么富有童心。
紧接着,他就看见龚俊捏着书页的手指轻微颤瑟起来,他对着一本毫无特别之处的童话书,不声不响地泪流满面。
张哲瀚在窥探到别人隐私的无措,和难以解释的锥心蚀骨的疼痛中落荒而逃,后来再也没在龚俊看书的时候靠近过他。
鬼魂也会感知到心痛吗,他百思不得其解。
雨声逐渐密集起来,张哲瀚百无聊赖地打开投屏找影片看,首页的古装武侠合集里打头阵的竟然还是好几年前的一部《山河令》。
老实说他现存的印象里只能堪堪记起这个电视剧大致讲了什么,拍了多久,和谁一起拍的,其他的一概一片空白。张哲瀚在搜索超英电影和点开推荐栏的冲动中犹豫了不到两秒,干脆地点进了《山河令》。
片头曲悠扬的曲调刚一出来,卧房里龚俊的声音就紧跟着响了起来,他合上书走到房间门口有些难以置信地望了过来:“……你在看什么?”
张哲瀚忽然来了兴致,他往旁边挪了挪腾了位置出来,拍拍沙发说:“来来来你过来我们一起看,回顾一下过去嘛!”
龚俊没动,他以一种张哲瀚看不懂的复杂眼神,近乎凶狠地盯着他。他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放下书默默地走了过来,在张哲瀚身边坐下。
剧集从第一集开始播放,看到周子舒为了逃离天窗下手无情地朝身上钉钉子时,哪怕时隔已久张哲瀚还是啧啧感叹了半天:“这得多疼啊,换我估计还得再犹豫个几天,我可怕疼了。”
他像一个局外人般,对着周子舒身上的伤口纠结心疼地长吁短叹。
龚俊没说话,默不作声地朝他身边靠了靠,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里声音很轻地说:“很疼吧。”
不像个问句,反倒更像在自言自语。
张哲瀚以为他是在说周子舒,于是叹了口气,附和道:“肯定很疼。”
然后他听见龚俊哑声说:“对不起。”
张哲瀚纳闷地扭头看着他,心想你在替温客行道歉吗?也不用吧钉子跟他倒也没关系。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在跟谁道歉呢。
他清清喉咙,追问的念头几次冒出来又被按捺下去。算了。张哲瀚想,还是不问了。
因为龚俊看起来,实在是很难过。
和谐的观影时间就这么持续了下去,这还是第一次他们两个人坐在一起看电视,向来沉寂的公寓里难得有了点儿热闹的生气。张哲瀚裹着毛毯,在暖和放松的氛围里,再一次打着哈欠睡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刚看了电视,这次浮现在眼前的场景竟然是在《山河令》的片场。
热,还是热。天知道张哲瀚天不怕地不怕数九寒冬穿着单褂在雪地拍戏都撑过来了,唯独受不了炎炎夏日的酷热。
横店的夏天仿佛一个布满了飞虫和湿热蒸汽的囚笼,中场休息的短暂时间里,张哲瀚裹着厚重的戏服,生无可恋地捧着小风扇倚在树边乘凉。蚊虫的嗡鸣声、青蛙的叫声,还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奇怪的喋喋声,几种声音乱七八糟地交织在一起,混杂成了一首极具特色的交响乐。张哲瀚靠着那点微薄的风力散着热,苦中作乐地想,这也算人生罕有的体验了。
汗水顺着湿透的内衬往外渗,他小口小口地呼着气,刚平心静气了没几分钟,身边突然凑过来一个存在感极强的移动热源。龚俊拎着拖到地面的华美长袍,看起来滑稽又有趣,像个走路小心的古代公主般跟张哲瀚并肩挨在了一起。
龚俊身上倒不是很热,他好奇地伸手碰了一下张哲瀚的小风扇,皮肤不小心相触的部分甚至还泛着凉浸浸的温度。张哲瀚艳羡地腹诽,难道个子高散热功能更快吗,真是不公平啊。
龚俊毫无察觉地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漂亮的一抹月牙,看起来无害而赏心悦目。他说:“今天真的好热,张老师给我也吹吹吧!”
他们刚进组没多久,关系正处在稳步升温的阶段。张哲瀚对这个内敛而慢热,常常因为放不开而被逗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的弟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点热衷照顾人的天性来。
他把风扇掉了个方向对着龚俊吹,看他散落下来的长发被吹得上下翩飞。龚俊傻乎乎地笑,好脾气地任由张哲瀚恶作剧似地伸手去卷他发梢玩儿。
这一幕持续了没有多久,张哲瀚正看得津津有味,眼前已经跳到了其他的零碎片段里。
他看到了每天按时放在餐盒里的苹果,敲响房门送过来的鸡汤,带着冰霜勾开拉环的无糖可乐,瓢泼雨夜房车里仓促地躲雨……画面仿佛快闪似地匆匆一瞬即逝,说是走马灯都不为过,至少走马灯都比这慢一点吧。
张哲瀚怨声载道地叹气,就不能稍微停一下吗,好歹也让我看清楚。
可能是心声真的被听到了,高速闪动的画面倏然静止在了一片树林里。
是正式开拍前的走戏阶段,他热得实在没忍住,于是把外袍褪了一半下来搭在脊背上。龚俊一边背词一边下意识地把扇子横过来给他扇风,旁边调试器材的工作人员见怪不怪地看了他们一眼,低头继续忙活去了。
张哲瀚看见自己侧过头就着龚俊低头的姿势,又轻又快地说了一句:“谢谢龚老师。”
龚俊念台词的声音顿了顿,一声“阿絮”不上不下地堵在喉咙里,化成了无奈却温柔的:“张老师。”
“哎。”张哲瀚就笑,多情的杏眼漾起狡黠的水波,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吐字不清的黏糊,有点儿骄矜地端着腔调故意凶道:“叫魂呐你。”
暗潮涌动的暧昧氛围如同午后在微风里颤颤悠悠摇摆的草尖,摇曳而欲语还休地从两个人四目相接的眼神里滋长开。
午休只睡了短暂的半小时,张哲瀚就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去看龚俊在不在视线范围内,然而并没有。
好在没有。
他一时间心情复杂得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此刻的感受,记忆归位后所有对应的情绪感知也随之恢复了。张哲瀚捂着烧得绯红的脸久久无言,虽然回想起来的只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片段,但他再清晰不过地意识到,他可能,也许,大概,对龚俊这位同事,有所企图。
最起码在拍摄期间是这样。
张哲瀚试图去复盘这份感情究竟是从何而起,但无奈有关龚俊的具体记忆还是模模糊糊的,只能寄希望于下一次的梦境了。
但是一连好几天过去,他再也没能睡着过。
龚俊比起之前暮气沉沉的状态要好转了一点儿,他在张哲瀚的指挥下把枯死的盆栽换上了新栽的蔷薇,浇水施肥后搬到了日光充沛的阳台上养着。做饭的时候也会记得打开电视放会儿新闻,看新闻是张哲瀚提议的,他骨子里还是很喜欢这种由播音腔营造出来的,属于中国传统家庭的普通烟火气。
镜头从混乱的国际局势切回了国内的快报,过后就是亲切的天气预报。张哲瀚坐在椅子上腿一晃一晃地跟着音乐声哼调子,然后聚精会神地瞅着屏幕看天气情况。
未来几天的温度都不算高,来势汹汹的秋老虎还在蛰伏着,初秋的气温出乎意料地维持在了一个相对平稳下降的趋势。张哲瀚看着图标上一轮小小的太阳心想,明天应该会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可惜他出不去。
张哲瀚刚遗憾了没几秒,突然想起从他来到这里开始,龚俊除了买菜以外,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工作和社交统统断掉了,活得孤独又封闭。
他虽然到现在也不清楚龚俊到底遭受了什么重大打击,但人总要出去走走晒晒太阳,不然就这么活着也太苦了。他才三十四岁呀,张哲瀚又想叹气了,怎么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于是他揣着尽力克制住的满腔情愫,一唱三叹地喟叹了一声。龚俊被他愁绪万千的模样惊动了,收拾碗筷的动作一滞,朝着张哲瀚望了过来:“怎么了?”
张哲瀚望着在他每日的唠叨和逼迫下,龚俊慢慢愿意积极主动地多吃点饭,从而好不容易养回来的一点儿脸颊肉,想说的话一瞬间都停在了嘴边。
唉,怎么会有人这么好看,怎么看怎么心动。
客厅的大吊灯被打开了,龚俊站在璀璨流转的灯光下,白皙的脸庞和俊美的眉眼被映照得泛着温润的光。张哲瀚一边撑着下巴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一边开始临场发挥演技道:“我好想去公园走走看看啊,可惜出不去,哎,秋天的景色肯定很漂亮。”
龚俊问他:“那你有什么解决方案吗?”
张哲瀚心下一惊,以为意图这么轻易就被看穿了。然而龚俊只是很认真地稍偏着头看了过来,一副诚恳征询建议的模样。
张哲瀚这才放下心来,满意地哼了两声,挥了挥手说:“那就指派你替我出去看一看吧,记得回来分享一下感受啊。”
龚俊连思考都没思考,直接做了妥协,他乖乖点了点头,说:“好。”
当天晚上张哲瀚抱着枕头堂而皇之地晃进了卧室里,然后在龚俊探寻的眼神中理直气壮地乱编借口道:“沙发睡腻了,来体验一下睡床的滋味。”
张哲瀚回想了一下找回的记忆里,龚俊对他这个前辈态度还挺不错的,甚至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于是又小小地骄纵了一把,补充道:“你不会不让我睡吧!”
龚俊捧着翻到一半,摊开在膝盖上的书静静笑了笑,眼睛里闪烁着柔软的光芒。
紧接着,龚俊朝他拍了拍身旁空出来的一侧,说:“过来睡吧,张老师。”
这间公寓里所有的摆设都彰显着这是个单身公寓,唯独这张双人床显得十分格格不入。明明一个人睡却非买这么大的床,还摆两个枕头。张哲瀚不解地在心里犯嘀咕,难道这就是富起来的乐趣吗,还是什么个人癖好。
腹诽归腹诽,张哲瀚还是很满意地钻进了被窝里。他身量不大,尽管也是一米八几站在那儿,但骨架小身形也清瘦,和龚俊躺在同一床被子里,竟然意外得非常契合。
天定良缘。
张哲瀚脑海里浮现出四个大字,随即又怅然地想,可惜了,谁让他死得早。
第一缕天光洒落在窗台上时,张哲瀚就迫不及待地溜出被窝趴到阳台上去看日出。
今天果真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他目光所能触及到的万物,都在旭日朝升的一轮日色里蒙上了金晖,连同远处辽阔的江水也涌动着粼粼的波光。
跨江大桥车上水马龙地热闹起来,早餐的叫卖声和自行车叮铃的铃铛声从小区门口隐约传来,是再平凡不过,又温暖得令人心生向往的一个清晨。
张哲瀚兴冲冲地要去喊龚俊起床,但真到了床边,快要涌出的话又全咽回了肚子里。那两个音节在舌尖珍而重之地辗转了个来回,最终变作了无声地叹息。
龚俊睡得很熟,他无意识地朝着张哲瀚睡下的方向侧躺着,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放松的姿态来。
张哲瀚有时候会半夜溜到阳台看风景,他来几次就会被龚俊抓个正着几次,龚俊仿佛不需要睡眠似的,午夜了还能眼神清明准确无误地判断出他的动作。
他问过龚俊几次,龚俊只是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说睡不着。张哲瀚是经历过失眠的人,那种头疼欲裂的折磨让他仅仅只是回想起来,也依然会觉得后怕。
他站在床头看着龚俊难得安睡的样子,陷入了惆怅又甜蜜的纠结中。还没等张哲瀚从真想多陪他一段时间的落寞想法里回过神来,龚俊已经醒了。
他睁着双睡意朦胧的眼睛,嘴角笑起来一个又软又甜的梨涡,朝着张哲瀚所在的方向瞧过来,懒洋洋地问:“张老师盯着我干什么?”
卧槽。张哲瀚悚然一惊,心里的碎碎念没能拦得住,直接脱口而出道:
“你不会是通灵了吧?!”
龚俊怔愣了一下,唇角的笑意变得淡了一点。他用头枕着手臂,语气轻松地说:“我就是知道你在哪,天生的。”
张哲瀚没在这个常理无法解释的问题上跟他过多纠缠,见龚俊醒了就一路跟在后头催他快点洗漱,快点换衣服,早餐也不要在家里吃了,出去尝一尝外面的味道。
龚俊被他推着走到洗漱台前匆促地刷牙洗脸刮胡子,张哲瀚贴心地把须后水打开递到他面前,蓝色的塑料瓶在镜子里惊悚地飘在半空中,龚俊看都没看一眼化妆镜,含着漱口水接过了瓶子。
衣服也是张哲瀚挑的,他实在是看够了龚俊成天一身黑的配色,忍无可忍地把他的衣柜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找出来件绣着玫瑰的衬衣命令他换上。龚俊于是乖乖地穿上了那件衬衫,又打了领带,配了西裤和皮鞋。
他这时候看起来才终于找回了点往日明艳的一线明星的风采,不再是刚刚回到公寓时颓废压抑的模样。龚俊走出去还没三米远,迈一步路要回三次头,张哲瀚被他恋恋不舍地依赖姿态看烦了,站在门边凶巴巴地吼:“看什么看!快走!”
龚俊笑了起来,他朝张哲瀚挥挥手,说:“张老师,我出门啦。”
张哲瀚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间,觉得自己怎么跟个倚门送子的老母亲似的。他心情复杂地关上门窝回沙发里,然后迎来了辗转反侧心绪不宁的一上午。
真不能怪我。
张哲瀚找借口自我开解,他从睁开眼就一直跟龚俊待在一起。除了每天出门买菜的半个小时外,这还是龚俊第一次离开他这么久,不适应也是正常现象。
指针滑到十一点的时候,钥匙嵌进锁眼的转动声响了起来。张哲瀚条件反射地从沙发上弹坐起来,扭头看了过去:“你回来了!”
龚俊一手扶着鞋柜弯腰去换鞋,空着的另一只手里攥着把开得热烈的玫瑰。他走到张哲瀚面前,把那束花递给了他,说: “刚好看到花店开门了,就买了一束,送给你。”
张哲瀚愣了愣,仰起头不知所措地望着他。龚俊笑了起来,捧着花的模样仿佛一位英俊的王子。他打趣道:“害羞了?张老师。”
哪有人会给鬼魂送花的啊。
张哲瀚想笑,可是莫名其妙涌出来的泪水不容分说地沾湿了他咧到一半的嘴角。他怕龚俊听出来不对劲,于是故作骄纵地大声哼了一下,伸手接过了花。
玫瑰花瓣上还带着露水,盛放出一种梦幻般的炽热色彩来。龚俊顺势在他身边坐下来,噙着笑意问:“还要听感想吗?”
“要要要。”张哲瀚胡乱抹掉了淌得乱糟糟的眼泪,忙不迭地点着头,准备好好检查一下布置的任务结果如何。应该是很有成效的,他想。因为龚俊身上那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死气,又显而易见地悄悄散去了一点儿。
龚俊于是从出门后开始和他讲起,说他久违地在小区门口的早餐店吃了一顿饭,很久没去了,老板娘竟然还记得他爱吃的那几样。他给张哲瀚比划小笼包的形状,眼睛稍稍眯起来,唇边涌动着温软的光。
“她说,你们好久不来,店里生意都变差啦。”龚俊顿了顿,眼睫微微低垂下去,又继续陈述道:“我点了小笼包和黑米粥,老板娘又送了我一份烧卖,但最后吃不下了,就都没吃完。”
张哲瀚嗯嗯嗯地点头,附和道:“我也喜欢吃黑米粥和烧卖,哎呀你不要浪费嘛,这么瘦要多吃点的。”
龚俊抬起眼笑,说:“都听你的,以后都吃掉。”
张哲瀚哎呀一声,很是不好意思地夸他思想觉悟高是个听话的好同志,接着又追问道:“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我去了江边的公园,还是老模样没变。凉亭里头的老年合唱队排练了新的曲子,吹萨克斯的大爷还跟我打招呼了,跟你一样,说我太瘦了,跟哄家里的孙辈似的哄了我老半天,又说让我节…”他话音猛地一顿,余下的那个音节凝固在了喉咙里。
“嗯?节什么?”张哲瀚歪着头疑惑地看着他。
“没什么。”龚俊别过视线,声音有片刻的阻涩,接着又自然地继续道:“他让我多吃点饭。”
“我看他们排练看了半个多小时,路过篮球场也呆了一会儿。小男孩真是一天一个样子,半个多月不见差点儿都没认出来,平常老爱穿白色球衣那个,哗地蹿高了一大截。”
他横平手掌在半空里比了个高度示意给张哲瀚看,又说:“不过球打得实在糟糕,教球的那个人不来了,他们就全退步回去了。”
张哲瀚“啊”了一声,颇为感慨地慢吞吞开口道:“那可真是太不应该了……篮球嘛,不能光靠别人教,平时也要下功夫的呀。”
他又问:“教球的人呢?为什么不来了,被气跑了?”
龚俊蓦地转过头看看向他,良久才弧度很轻地扬了扬唇角,说:“可能……去别的地方了吧。”
张哲瀚以为是指跳槽了,撇了撇嘴没再吐槽。
龚俊事无巨细地和他分享着沿途一路的所见所闻,说街口的罗森上了新口味的冰皮月饼,湖边铺满整片草坪的木槿花到现在还在都没开花,经常散步回家的那条路在翻修,沥青味浓得他不得不绕了远路回来,但是发现小区门口新开了一家火锅店,老板还招呼他说下次记得来吃,新客打五折。
他絮絮叨叨地说,张哲瀚就认真专注地听,说到最后龚俊的话音落下时,他才带着笑意问:“那太阳呢?今天的阳光好吗?你晒到太阳了吗?”
龚俊陡然沉默了,他忽然转过身去背对着张哲瀚坐着,像是终于忍不住似地把脸埋进了手心里,竭力抿紧了嘴角。张哲瀚叹了口气靠过去,顺着他的脊背一下一下轻拍,说:“好啦,没事啦,都过去了。”
他察觉到掌心下的身躯正在轻微地震颤着,在他的安慰下好一会儿才平歇下来。龚俊抬起头,准确无误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眼底压着氤氲的绯红水色,鼻尖通红,声音里还有着掩饰不住的哽咽,但仍然很努力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带着鼻音傻乎乎地咧开嘴说:“今天的阳光很好,我晒到太阳了,张哲瀚。”
当天晚上,张哲瀚终于又久违的做了梦。
冰冷的,没有尽头的雨夜。
龚俊攥着一管玉箫,于从他身边匆匆穿行过的人群里,身影萧瑟地坐在桥上流着泪。在场的人谁也没有去惊动他,任由他沉浸在温客行的情绪里一遍遍红着眼眶挣扎,却永远逃不出无可解的痛苦与沉沦。
人工降雨和酝酿了一整天终于劈头盖脸砸下来的滂沱雨声融合在一起,把龚俊从里到外浇了个透。张哲瀚弯下腰扶着膝盖站在摄像机后,从镜头里看着他。
看着龚俊失魂落魄地靠坐在栏杆旁,自嘲而绝望地说:“他就要死了啊。”雨水混杂着滚烫的泪水沿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滚落,在黑暗的夜色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着龚俊把浓重的悲哀一遍遍嚼碎吞咽下去,血肉和骨骼都在疼痛里烧灼成了灰烬,可那些痛都尽数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消化不了,锋利残忍地将他从内里摧毁掉。
他浸透在湿淋淋的无望里,在雨幕中心如死灰地呈现出一种近乎飞蛾扑火般惊心动魄的美。张哲瀚怔怔地直起脊背,连雨丝顺着凛冽的风刮到了脸上,洇湿了头发都无知无觉。
龚俊隔着一段落满寂静光影的桥,在张哲瀚的视线范围中央。一字一句破碎地,撕心裂肺地,自嘲地,像是要把整个人剖开般低声道:
“凉雨知秋,青梧老死。”
“一宿苦寒欺薄衾。”
“世事蹉跎,死生契阔,相见恨晚……叹奈何!”
玉箫被他用力地砸断了,在电闪雷鸣的巨大轰鸣声里应声碎裂开。
导演说,哲瀚,你去看看俊俊吧,我劝不动。
张哲瀚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从纷扰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依然坐在桥上没动弹的龚俊,说,好,我去看看。
他拎着毛巾和可乐走到龚俊面前,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俯身给他把头套卸掉,然后拿着干燥的毛巾一点点擦着被汗水和雨水浸透的头发。
龚俊乖乖坐着没动,哑着嗓子闷声问:“你怎么来了。”
张哲瀚没搭理他,擦完后自顾自地拉开可乐拉环,对着灌了一口后又给他递了过去。龚俊伸手接了,喝了可乐也还是垮着个脸,一副出不了戏要哭不哭的样子,明艳的五官拧巴而哀愁地皱起来,仿佛真有谁欺负了他似的。
他可怜巴巴地叫:“张老师……你怎么不说话。”
顿了顿,又说:“阿絮……”
张哲瀚一听这两个字立马啧了一声,屈指敲了敲他的头,说:“不准叫。”
龚俊抽抽鼻子站了起来,听话地闭上了嘴。
剧组工作人员陆陆续续都撤走了,桥边只寥寥站了几个还在忙着收拾道具的人。服装师站了半天看他们没有结束的意思,于是叮嘱龚俊一会儿别忘了把衣服送到化妆间,然后干脆地走人了。
万籁俱寂里,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张哲瀚潇洒地倚着栏杆仰起头去看大雨后干净澄澈的星空,看了好一会儿才云淡风轻地开口问道:“龚俊,你出戏了吗?”
龚俊站在他身边神情有些茫然,他穿着温客行的戏服,身边站着的是张哲瀚。近乎倒错的虚幻感里,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张哲瀚却继续语气淡淡地追问道:“龚俊,我是谁?”
他问得直白而坦荡,毫不避讳地把内心所想摊开来给龚俊看,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执着姿态,从他这里要一个回应和答案。
我是谁?是张哲瀚,还是周子舒,是你在剧本里能够拥抱的那个人,还是真实世界里截然不同,但又触手可及的存在。
而龚俊只沉默了短短的一瞬,所有纠结沉郁的心绪飞快地从他的眉眼间退去,他清晰而笃定地回答道:“你是张哲瀚。”
“是前辈。”
“是张老师。”
“是……”他望着张哲瀚的侧影,珍重地把藏匿已久的满腔爱意尽数揉碎在话语里。
他说:“是我爱的人。”
张哲瀚还是没动,龚俊看他,他看月亮。
月亮在天上,在水里,在星河磅礴的漫天光辉里亘古不灭。
画面接着轮转,时间线一晃向后拨动了好几格。
两周年纪念日的时候,龚俊把一本放在铺满玫瑰花瓣的纸盒里的《小王子》,捧到了他的面前。彼时张哲瀚正坐在床边埋头读剧本,被他毫无征兆的动作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发现是什么东西后,又有些好笑地抬起头看着龚俊说:“龚老师,这么纯情啊。”
而龚俊只是站在床头灯柔软的暖黄色灯光里,一本正经地说:“可你就是我独一无二的玫瑰啊。”他说完又催促张哲瀚赶紧把书收下,张哲瀚哭笑不得地抱着盒子去取那本书。
刚打开翻了没几页,插图镂空的缝隙里忽然掉落出来了个什么东西。
银白色的光弧从他眼前一闪而过,然后被下意识地接住攥在了手里。
张哲瀚摊开掌心去看,一枚戒指正躺在生命线的纹路上,灼灼地闪动着璀璨流转的光华
龚俊得逞地笑了起来,面容漾起期待的神色。他在张哲瀚面前单膝跪下来,温柔而郑重地望着他说:“和我结婚吧,张哲瀚。”
光阴转动的嘀嗒声中,过往种种一切终于被悉数冲刷出了清晰的脉络。
他看见他们从一个城市搬到了另外一个城市,临时租的房子换成了一起买的小公寓,休息日时一次次躲着跟拍的镜头全副武装地去逛超市,挑家具,买情侣用品来装饰新家。
于是双人床上的另外一半被填满了,洗漱间空出来的牙刷杯位置摆上了米色的杯子。在救助站吃得圆滚滚的胖三花被他和龚俊抱回了家,最爱干的事情就是绕着张哲瀚的腿边打转讨零食吃。龚俊往往忍了没几秒就心软地屈服了,拉开抽屉翻出猫饼干就要喂,然后在张哲瀚横飞过来的眼刀里,被严厉地令行禁止掉。
“超重了!!不能再吃了!!”他够不到龚俊手里举高的饼干,只好气急败坏地另寻思路,一不做二不休地勾着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饼干啪嗒一声掉在木地板上,被喵呜了半天的猫猫兴高采烈地伸爪子扒拉走了。
冬至那天,北京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彼时两个人刚各自结束了新剧的拍摄,宅在家里享受难得的休假时间。
龚俊定的闹钟忘了关,早上六点不到就响了,他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枕头底下摸手机,结果不小心把手机碰落到了地上。张哲瀚被一连串动静吵得烦不胜烦,皱着眉咂了咂嘴抓过被子捂住耳朵,又闭着眼朝龚俊怀里钻。
没被按掉的闹钟聒噪地重复着铃声,龚俊半边身体被张哲瀚当人形抱枕搂着,他试图用单手去够,结果努力了半天还是差了一点儿距离。
张哲瀚睁着睡眼惺忪的眼睛迷蒙地瞪他,困得哈欠连天还不忘发脾气,他戳了戳龚俊的脸,黏黏糊糊地拖长语调发懒劲儿:“你——好烦!快把闹铃关了!”
龚俊被他闹得困意全无,好笑地撸了两把张哲瀚睡得呆毛乱飞的卷发,好声好气地说:“那你先松开我,这么抱着我也动不了啊张老师。”
“凭什么!”张哲瀚手脚并用地缠在龚俊身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好,眼看着就要睡着了,说话全靠下意识的本能反应在支撑,语气软绵绵的,尾音咕哝着飘散了。
龚俊拿他毫无办法,只能动弹不得地躺在床上。闹铃的溪流鸟鸣声和张哲瀚清浅规律的呼吸声同时落在耳边,他侧过头去看,张哲瀚已经安稳地睡着了,那双清凌凌的含情眼沉沉闭着,头歪在他怀里,一副全身心信赖的样子。
他看了一会儿,目光柔软地笑了起来。
张哲瀚再次醒来是上午九点了,他睡相不太好,这会儿正嚣张地横躺在床上,脚还翘在了龚俊的枕头上。
“……”他心虚地唰一下把腿收了回来。
拉开窗帘的时候外面落满了飘洒的鹅毛大雪,整座北京城都下白了,视线范围里的一切景象都变得朦胧起来,窗户上也凝结起了薄薄的霜雾。
张哲瀚是近年才搬到这里来的,往年冬天不是在南方就是在南方,好多年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他踱拉着毛圈拖鞋晃到厨房去找龚俊,龚俊正在忙忙碌碌地煮饺子煎鸡蛋切小菜。升腾的热气蒸得窗户上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他穿着睡衣系着围裙,专心致志地搅动着锅里沸腾的热水。
“今天吃饺子啊?”张哲瀚有点惊讶地问。
龚俊尾调上扬地“嗯”了一声,一边往锅里下饺子一边给他解释:“北方的传统,入乡随俗嘛。”
撕开的冷冻袋上标着猪肉大葱馅儿,一盒四十个全都顺着沸水滚落了进去。张哲瀚馋得立刻旋风般冲进隔壁洗漱间刷牙洗脸,然后顶着满嘴清爽的薄荷味坐在餐桌前,随着音箱里的音乐活活泼泼地晃着腿等开饭。
早间新闻里正在直播全国各地的航拍,大雪来得突然,北方大部分地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主持人在连线镜头里提醒各地市民要做好防寒保暖的准备,又让对面举着话筒采访交通路况的记者注意看路小心防滑。
龚俊端着饺子和餐盘走进客厅的时候,张哲瀚正撑着下巴看航拍画面里的北京。后海连夜上冻了,三里屯街头铲雪的工作车正在嗡嗡地清扫马路,北体北邮的学生忙着在操场上撒欢打雪仗,而故宫在雪色的笼罩下,沉淀出一种庄严恢宏的气韵来。
“我们一会儿出门去踩雪吧?”他捧着碗小心地吹气,满足地啜了一口饺子汤。
龚俊说:“好啊。”
于是两个人全副武装地溜进了工作日的故宫,张哲瀚裹着蓬松的白色羽绒服戴着个毛线帽,留长了的栗棕色卷发扎成了小啾啾翘在耳后。他下巴埋在毛茸茸的围巾里,眼睛被冷气激得雾煞煞的,站在雪地里费劲地朝龚俊挥手:
“龚老师————!”
龚俊正在给一株梅花拍照,听到声音就停下动作回过头去看,然后被呼啸而来的雪球冷不丁盖了一脸。
“……”
“张哲瀚。”他放下相机,抹了把顺着衣领灌进去的刺骨雪水,冷静地宣布道:“等下有你好受的。”
两个刚三十出头的男人在空旷的广场里你追我跑地闹成一团,张哲瀚玩得不亦乐乎,眼睛笑得亮晶晶的,梨涡挡都挡不住。后来实在跑不动了靠在墙边被埋成了雪人也没生气,他几步跑起来朝龚俊身上扑。抖落的碎雪扑簌簌地落在了低垂的睫毛上,龚俊稳稳地接住了他,就着拿纸巾给他擦脸的动作,在漫天大雪的掩映中吻了下去。
他说:“我爱你。”
张哲瀚剧烈喘息着从睡梦中挣扎着醒了过来,然而清醒只有短暂的片刻,无穷无尽的困倦从黑暗中藤蔓一般攀爬着勾住了他的手脚。他昏沉地勉强支撑着神志想去看清龚俊在哪,干涩的音节刚从嗓子里冒出来就被迅速地捕捉到了。
龚俊就坐在旁边,一听到动静立刻神色焦急地握住了他的手:“你终于醒了!”
张哲瀚张了张嘴,模糊的视线天旋地转地扭曲起来,他在再度沉睡过去之前紧紧攥着龚俊的手,声音很轻地说:“对不起。”
滚烫的液体顺着眼角滑落,在沙发上留下了洇开的水痕。
“张哲瀚!!”他听见龚俊惊痛的呼喊声在耳边炸开,然后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湮灭在了凄厉的风声里。
他想起来了。
十三层朝外能看见无遮无挡的广阔天空,墨蓝色的幕景下是北京高耸林立的一座座写字楼,张哲瀚在头晕目眩又离奇冷静的心绪里靠在了半人高的窗框边。
夜风安静极了,和这座无人问津的观景大楼一起静默地溺毙在黑夜里。漫天星河下,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想念起龚俊来。从进组到出组的这三个月里,他们一面都没有见到过,他在荒凉的大西北山坳里,而龚俊被剧本留在了跨越大西洋的异国他乡拍电影。
龚俊知道张哲瀚的情况远比他苦得多,张哲瀚拍板说要去演这部片子的时候,他也不是没犹豫过,但最后还是选择尊重爱人的决定。可始终还是放心不下,那头导演也是个要求严苛的,每天从天不亮一头扎进去抻到凌晨才放人,但龚俊只要一有时间就会给张哲瀚打电话。
基本都是无人接听,或者是小雨在那头露出个被风沙吹得粗糙的黑脸,蹲在土垄上扯着嗓子,在大太阳底下举着视频镜头给他看正在拍戏的张哲瀚。
太忙了,忙得昏天暗地,等双方终于能喘口气稍微歇一歇的时候,龚俊刚堪堪拍到后半段,而张哲瀚则逃去了新疆。
张哲瀚本人其实没太把这个病当回事,他毕竟也活了三十好几,读过不少书看过不少世事,知道像他这种因戏影响情绪出问题的例子多得是。无论什么病只要按医嘱好好吃药,多少都会好转起来。他什么都不怕,但他怕影响龚俊拍戏,也就没跟龚俊细说这边的情况,只提了一嘴说出去玩两天散散心。
龚俊知道他有这个拍完戏出去旅游的习惯,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后就放心地没再管了。
张哲瀚喝醉的时候,失眠的时候,失控痛哭的时候都会想到龚俊,但哪个时刻的思念都没有这个瞬间来得浓烈和不可控。
挥之不去的酒劲儿催发下,他终于不再强行去克制汹涌翻腾的心绪。张哲瀚掏出手机点进了快捷拨号界面,整个人放松地倚靠在了窗台上。
他对着联系人头像里龚俊笑得牙不见眼的表情包怀念地看了好一会儿,纷乱的脚步声从楼下由远及近地响起,张哲瀚抿起一点开心的笑,指尖按上了熟悉的号码。
松动的木质窗框摇摇欲坠地承受着人体施加上来的全部重量,在崩裂的边缘发出危险的细微咔咔声。
张哲瀚浑然不觉地举起手机不自觉朝后仰去,通话接通的刹那,龚俊的身影和急促喘息的声音重叠着从走廊的尽头浮现了出来。
他诧异地扭过头去看,嘴角涌现出又惊奇又意外的一点儿笑意,说:“龚……”
下一秒,终于支撑不住的窗框轰然碎成了一堆废料。断裂的音节骤然消失在空气里,张哲瀚猝不及防地,无遮无掩地在重力推涌下狠狠向后仰面栽了下去。
“张哲瀚!!!”龚俊目眦欲裂地朝他的方向踉踉跄跄地扑过来,两个人的指尖短暂触碰了一瞬。张哲瀚像一阵自由自在的风,轻飘飘地从他眼前挣脱束缚,坠落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他眼前的世界停止了。
随之切换进来的,是一种近乎旁观的视角。
张哲瀚在黑白两色割裂出的视线里,看见龚俊发愣地站在坍塌的窗边,他双手撑着碎裂的玻璃,满手都是淋漓淌落的血迹。警车和救护车尖锐的鸣笛扭曲着撕裂了死寂的夜幕,龚俊在楼下逐渐嘈杂起来的氛围里,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十三层。
临走之前,他把手腕对着玻璃来回比划了半天,最后轻描淡写地往上挪了挪,将手心覆盖在凹凸不平的截面上,割破了生命线的纹路。
清晨与黄昏,日升与日落,世间所有美好鲜活的东西,都在瞬息之间失去了意义。
龚俊不再说话,也不再笑,他暂停了一切影视活动,像一个失去语言功能也失去生命力的人偶,沉默地处理着张哲瀚的后事。他们早些年在镜头前以兄弟的互称隐晦地半出柜过,关系在圈子里也早就不是什么秘密,然而无论是出席葬礼或是来探望龚俊的人,却连一句“节哀”都很难说出口。
因为这两个字看起来,在他身上发挥不了任何作用。
他把张哲瀚的东西都收拾起来打包好放进了柜子里,共同生活过的痕迹一点一点在公寓里被抹掉,连同热闹的生气也没有了。
葬礼过后的一周,猫也死了。
其实早就有预兆了,张哲瀚坠楼的第二天清晨,龚俊回到家就发现三花开始不吃不喝,带去医院看也没查出来任何问题。它只是趴在那块张哲瀚经常盘腿坐着的地毯上,无精打采地静静闭着眼打瞌睡。
猫粮换了一次又一次,龚俊想尽了一切办法,但都没有用。他筋疲力尽地坐在瘦了一圈的猫旁边,捧着报纸读:“知名影视演员张哲瀚于12日晚醉后从市中心观景大楼不慎坠楼身亡,据悉,坠楼原因是施工单位建造材料出现不合格问题导致窗框松动断裂,目前警方已对这起意外事故展开调查……”
昏暗的光影错落地倾泻在头条新闻的版面上,照映着荒诞而可悲的现实。
他捏着报纸边缘的手抖得厉害,但声音却依旧平静:“他生前你老惹他生气,偷吃零食连冰箱里的冰淇淋都能翻出来吃掉,他老揍你,你见了他就要躲,现在后悔了?知道想他了?早干吗去了,有什么用呢。”
猫无力地抬头瞥了他一眼,气若游丝地“喵”了一声。
龚俊就笑,自言自语地轻声道:“没用啦。”
又过了几天,猫趴在那块毯子上,悄无声息地死了。龚俊把它葬在了离张哲瀚隔了一块地的公墓里,旁边的那块墓地也被他一同买了下来,只是现在还空着。
别的墓前都摆满了白菊,而龚俊带了束玫瑰过来。他把开得绯红的漂亮花束摆在石碑前,一句话没说就走了,甚至连照片都没多看一眼。
龚俊开始把自己同外界隔绝开来,戏不拍了,朋友不见了,连助理都联系不到他。而他每天照常在家里起得很早,到饭点就做两人份的菜摆在餐桌上,然后一个人对着空空荡荡的客厅吃饭。
他就这样麻木地活过了头七。
到了第八天早上的时候,龚俊去了趟殡仪馆,早就通知让来认领死者生前物品,但他一直没去。张哲瀚留下来的东西被收拾好存进了纸箱里,龚俊抱着箱子站在马路边一样样去翻看。
手机早就碎得看不出形状了,钱包和身份证放在一起,衬衫在坠楼后一直浸泡在血里,洗过了也还是残留着大片血渍。其他的也就没什么了,龚俊打开钱包看了看,现在早就没人用纸币付款了,张哲瀚的钱包里也只零零散散放了几张十块五十的面额。
除此之外,是一张搁在夹层里的,两个人的合照。
是《山河令》第一次剧本围读会时,导演给他俩拍下的照片。
张哲瀚那时候留着一头日系的半长卷发,打理得蓬松柔顺地垂在耳后。他穿着件简单的白色T恤,端正地坐在那里绷起周子舒的神色望着龚俊。而龚俊很快就把温客行的情绪揣摩到位,突然探过手就要去摸他的脸一探究竟。张哲瀚反应极快地朝后一躲,顺势抓住了他的手臂,开口道:
“温公子。”
三个字念得又快又急,从舌尖上缱绻着跌落。
空调房里龚俊的皮肤被吹得凉飕飕的,而张哲瀚的手心却热得发烫。一冷一热的冲突里,他一双极标准的杏眼轻飘飘地勾起一点上挑的眼神来,从浓密的长睫下冷淡而不动声色地瞧着龚俊。
龚俊眨了眨眼,意味不明地浮现出来一点儿笑意,用一把低沉的迷人嗓音轻佻地试探道:“是皮肉……?奇怪了,怎么摸起来,像是你自己长的。”
四目相接,两个人分明都还在戏里,但某个不易察觉的刹那,竟也有些微地怔愣。
导演觉得这一刻的氛围实在很欲语还休,很贴切,但除了贴切,又多出来了点儿别的意味不明的东西,于是本能反应抓拍了下来。
后来张哲瀚向他讨要来了那张照片,龚俊也说想印一份保存,张哲瀚只语焉不详地搪塞过去说忘记放在哪里了。哪怕后来恋爱,求婚,结婚,相伴走过几载岁月,龚俊也仍然不知道照片的去向。
原来在这里,竟然在这里。
在一个除他之外没人会打开看的老旧钱包里,在他每天上班下班随身带着的私人物品里。照片的边缘甚至因为摩挲过很多次而变得泛黄起来,龚俊难以想象,见不到面没空打电话的日子里,张哲瀚到底是怎么带着难捱的思念一个人熬过来的。
他说不出任何的话,有一刹那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千百遍,可是回过神来仍然好端端地站在殡仪馆门口,怀里抱着爱人的遗物。活着的每分每秒都变得难以忍受起来,龚俊就这么抱着纸箱行尸走肉般走回了家。
天阴沉得可怕,风雨欲来的压迫感顺着低垂的天际线倾灌下来。大厦将倾,而龚俊带着赴死的念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在家门口前摸出钥匙开门,先是一连串钥匙丁零当啷的碰撞声,接着是防盗门吱呀转动的声音。换好拖鞋后龚俊站在原地环顾了一圈客厅,昏暗的光线下,不大的地方显得格外空荡和死气沉沉,似乎张哲瀚走了,也把所有的热闹与生气都带走了。
他准备找个地方把遗物安置好,最后打扫一遍公寓,把张哲瀚的东西从柜子里找出来摆回原位,然后在属于两个人的家里结束生命。
然而下一秒,一个欢快的,恶作剧般的声音忽然从他身后响了起来:
“……嗨!”
张哲瀚看见龚俊骤然僵住了,片刻过后他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来,一刹那原本黑白的世界从他的眼前,从张哲瀚拍过的肩膀上,迅速恢复成鲜活的色彩,然后极快地向周围蔓延开。
世界突然间活过来了。
张哲瀚终于睁开了眼。
龚俊靠在他身旁的沙发上睡着了,他睡得很不安稳,眉间皱着,眼下泛着浓重的乌青。张哲瀚安静地望着他,似乎只有短短的两三秒,又好像已经望了很久很久。
久到龚俊倏然被惊醒,有所感应地朝他看了过来,不确定地小声叫道:“……张哲瀚?”
张哲瀚笑了起来,他说:“嗯,在呢。”
龚俊紧绷的状态一下子就垮了,他不管不顾地一把将张哲瀚搂进怀里,伸手抱过去的方向那么准确,好像看不见也不足以成为任何阻碍。龚俊吐息滚烫,声音里藏着掩饰不住的哽咽,后怕地说:“你吓死我了,你知道自己睡了几天吗?我真以为你就这么……就这么不告而别了。”
张哲瀚哄小孩子一般,力度很轻地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捋。他有太多太多话想说,那些蜂拥而至的记忆与情绪几乎要将他溺死在痛苦和遗憾里。
可他只是很轻地重复着陷入昏睡前的那句话,他说:
“对不起,龚俊。”
龚俊蓦然僵住了。
一刹那的寂静过后,张哲瀚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毫不掩饰地滴落进了脖颈里。龚俊抱得很紧,勒得他几乎骨头都要发痛,他一遍遍地颤声道:
“张老师,猫死了。”
“猫死了。”
他哭得浑身发抖,哽咽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仿佛要将葬礼上和后来未曾落下的泪统统都流出来。
他说,我没能把他救下来,他就那么在我面前离开了。
近乎窒息的痛苦逼迫得张哲瀚几乎快要喘不上气,他红着眼眶很温柔地摸了摸龚俊的头,说:“龚俊,不是你的错。”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令人绝望的事情,生老病死,世事变迁,桩桩件件,都是我不想让你那么早体验到的。可命运有时候总是荒唐,总是不由你我。张哲瀚茫然地想,怎么会是要你来说道歉,是我该说对不起啊。
是我把你一个人留了下来。
龚俊把原本属于张哲瀚的东西都从柜子里找了出来,摆回了原有的位置上,一人一鬼就这么相互陪伴着继续往前过日子。
龚俊哭完一场后情绪好了很多,他把憋在心里的话全部跟张哲瀚说了出来,那些后悔的,愧疚的,遗憾的,想要放弃生命的心情,统统摊开来给他看。
张哲瀚就耐心地听他说,两个人什么也没做,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团在床上说话。龚俊姿态依恋地把脸贴在张哲瀚胸前,恨不得整个人都缩进他怀里,一米八几的个子蜷成了婴儿的形状,他说着说着终于开始犯困,讲到一半的声音断续着低了下去。
张哲瀚附在他的耳边哄他,说:“没关系,睡吧。”
龚俊陡然放松下来,他枕在熟悉的怀抱里,久违地安心地睡着了
那天过后张哲瀚发现一切都变得快速好转起来,龚俊开始逐步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迹里。虽然还没有正式开始工作,但偶尔也会出门接一些诸如杂志拍摄和采访之类耗时不长的工作。
有时候他一走就是大半天,张哲瀚还有些不太适应,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甚至还会催促他不要在家赖着了快点出去工作多赚点养老金。
彼时龚俊正在阳台上修剪那盆冒出绿芽的蔷薇,听见这话忍俊不禁地侧过身看了一眼张哲瀚,叹了口气说:“张老师,我钱已经赚得够多了,到老了就算单买栋养老院住也够了。”
张哲瀚就撑着下巴趴在窗台上端详他,嘀嘀咕咕地道:“你有能耐行了吧,不过等你变成老头了我也该转世了,估计都好几十岁了得。”
他说到这又“唉”地叹了口气,说:“那不行啊!那我们到时候不就成老少恋了!”
龚俊笑了起来,说:“没关系,只要你来,我就一定去找你,这辈子是,下辈子也是。”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进小阳台里,龚俊一边跟他插科打诨聊天,一边很臭美地拎了几件外套出来,让张哲瀚给他选晚上和朋友聚餐穿的衣服。
客厅里正在放午间新闻过后的综艺节目,热闹的欢笑声里掺杂着厨房咕嘟咕嘟炖汤的香味。小区楼下最近新装了一批健身器材,站在这个角度望下去,正好可以看见围着单杠嬉戏打闹的小朋友,和喝茶遛狗晒太阳的老年人。
张哲瀚在这样久违的生活气息里,怀念地微微笑了起来。
龚俊凑过来摸索着要吻他,张哲瀚一边同他接吻一边拽了件亮色的衬衫塞给他,含混不清地说:“就这件。”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向后推移,等到龚俊终于拿了新剧本回来的那天下午,张哲瀚忽然突如其来地感应到了些什么。
他沉默半晌,一句话也没说。龚俊正很兴奋地盘腿坐在地毯上捧着剧本给他读故事的梗概,说他第一眼看到这个本子就很有兴趣,说完又很不好意思地偷偷瞥了一眼张哲瀚,唉声叹气地说哎呀……小半年都没演过戏了,不知道能不能演好哦。
张哲瀚也没戳破他的心思,想了想凑过去俯身亲了一下他,说:“龚老师,你的自信呢?你想演就一定能成功的,以后还会有很多好本子在等着你,不拿个影帝别来见我啊,见了我也装不认识你。”
龚俊被亲得晕头转向,嗯嗯嗯嗯地说好,说你放心吧。
他又把西装拿出来铺平熨烫,准备明天去和导演见个面聊一聊对角色的看法和剧情见解。张哲瀚坐在床边望着柜子上的结婚照发呆,一种即将消失的预感慢慢地从体内盘旋而出。龚俊敏感地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他收住自说自话唠叨了半天的话匣子,问:“怎么了?”
张哲瀚说:“龚俊,你去看看我吧。”
两个人谁都没有挑明了说,但彼此都心知肚明。龚俊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停下动作直起身,一言不发地朝张哲瀚看了过来,良久才平静地点了点头,说:“好。”
陵园距离市内有段距离,驱车抵达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龚俊打开车门深吸了口气,朝那块墓碑走了过去。
石碑被擦得干干净净,碑前整齐地摞着白菊和一些其他的花。来看他的人一直都没断过,甚至三花的墓前也摆着花,居然还有几袋猫粮和零食玩具。
龚俊好笑地看了半天,然后无声地叹了口气,把带来的一束玫瑰放在了张哲瀚的碑前,脊背笔直地在黄昏的夕阳下站成了一道沉默的剪影。
他说,张哲瀚,我来看你了。
这么久以来他都在选择对这里避而不见,似乎逃避就能改写事实,就能让他从无望的深渊里得以短暂喘息片刻。
可是张哲瀚说,你来看看我吧。
梦境到头来还是要醒,还是会醒。
他从刻骨的死意边缘被爱人一点一点拉回来,见到了这寻常人间的太阳,找回了活着的微薄意愿。他还能再见一见张哲瀚,还能把原本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一一说给他听,哪怕余下的漫长岁月只剩一个人度过,可龚俊仍然觉得上天已经给了他最大的恩赐。
龚俊轻声道:“你说如果我死了,你会很难过,那么我就好好活着。”
“你在这里等着我,再等一等,几十年很快的,张哲瀚。”
玫瑰悄然盛放出热烈浪漫的绯红来,在肃穆苍白的陵园中遥遥独特着,像一颗小小的,闪耀的星球。
龚俊回到家的时候,张哲瀚已经躺在了床上。不再是以虚无缥缈看不见的灵魂状态,而是完完整整,真实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穿着他们分别前的那身衣服,是和龚俊一起逛商场时挑的情侣装。一套黑白色系的绣花衬衫,龚俊挑了黑色的,他拿了白色的。临出发去剧组之前,张哲瀚蹲在摊开的行李箱边挑挑拣拣了半天选第二天出发穿的衣服,最后拿了这件出来。他蹲在地毯上就显得很小一团,举起那件衬衫冲龚俊歪着头笑,说:“龚老师,我明天穿这件走诶,你要不穿配套的吧!”
暖黄色的灯光下他整个人被照得发着光,刚洗过的长发温温柔柔地顺着肩膀披散下来,发梢在晃荡的光影里茸茸地卷起一个弧。龚俊靠在卧室门前低头打游戏,他斗地主的水平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个提升,连输好几次还在不服气地苦苦钻研。
听见张哲瀚叫他龚俊就忙不迭地抬头去看,然后配合地点头说好呀,说那我们就情侣装出发去工作!说着还握了握拳,比划成一个打气的姿势,笑得牙不见眼,说,带着张老师的爱意去拍戏肯定会一帆风顺!
如今那套从衣柜里消失的衣服,终于连同穿着他的人再次出现在了龚俊的眼前。
张哲瀚看起来疲惫极了,但唇边仍然带着柔软的笑意。他朝旁边的位置拍了拍,说:“快来睡啦,龚老师。”
深秋前的黑夜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阳台的门被龚俊打开了,雨声里是窗外未曾熄灭过的万家灯火。张哲瀚枕着龚俊的手臂,声音渺茫得像是风一吹就会散,他抿起一点笑,很慢地说:
“有机会真想再去吃一次门口的早饭啊,我好像没跟你说过,他家的味道其实并不是真的很好吃。只是阿姨头回看见我们俩一起去的时候,偷偷把我拉到一边说我们很登对,说让我不要怕外面的人怎么想怎么看,要好好地在一起。”
龚俊仰着头望着天花板,他说:“嗯。”
张哲瀚叹了口气,断断续续地勉强继续道:“那帮臭小子球也不好好打了,你……你以后有空去记得帮我多看看他们,该骂就骂,都是有天赋的好孩子,不能白耽误了。”
他说到这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可是刚想开口却被突如其来的咳嗽呛住了。龚俊伸手轻拍着他的脊背,张哲瀚好半天才平复了呼吸,他仍旧是一副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说:“龚俊,等你老了也去参加合唱团吧,去学学萨克斯,嗯…记得吹点好听的歌啊,我的歌就挺好听的。”
龚俊说:“好。”
张哲瀚又朝他怀里躺得更近了一点儿,清浅的呼吸声逐渐变得缥缈起来,他叹了口气,几不可闻地道:“你一定要好好生活,不是活着,是生活。”
“要多出去晒晒太阳,要替我看看我没见过的景色,我……”他一口气渐渐消散了,艰难地喘息着说:“我要是在底下看见你提前来了,就算转世了也不去找你啊。”
龚俊抓住了他的手,握着他的掌心放在了自己的胸口。
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穿透胸膛砸进张哲瀚的手心里,砸进他的身体里。像一尾湿漉漉的鱼,挣扎着,鲜活着,汹涌的爱意与痛楚都在颤动中毫无阻隔地灌进了他的生命。
龚俊说:“我会好好活着的,你放心,要等我,知道吗?”
张哲瀚终于放下心来,他打了个哈欠,倦怠地松懈下力气靠着龚俊的胸口说:“龚老师,我困啦。”
龚俊说:“晚安,张哲瀚。”
他顿了顿,又说:“我爱你。”
闹钟的溪流鸟鸣声准时响起,龚俊从睡梦中睁开眼,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身边,床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摊开掌心,那枚一直穿成项链挂在张哲瀚脖子上的婚戒,正静悄悄地躺在他生命线的纹路上。
深秋清晨天光乍破的朝阳柔和地洒在了窗棂上,龚俊朝外望了一眼,他发现那盆摆在阳台一角的蔷薇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绽出了一点浅红的花苞,花期早该在初秋就结束的植物,竟然奇迹般地于临近初冬的清晨重新开出了花。
天亮了。
*BGM来自我最爱的电影:《星际穿越》。
唯有爱能跨越一切时间与空间的限制。
*张哲瀚被困住是因为龚俊的执念,也是因为自己的放心不下。
*龚俊每放弃一点寻死的念头,张哲瀚的记忆就会恢复一点,直到最后带着全部的记忆和爱意消散。
*文名的意思:出自《Call me by your name》。在原文里只是一条在案板上湿淋淋跳动的鱼。但是结尾时又提到“在火车上,我告诉他,我以为他溺水的那天,我是如何决心央求父亲召集尽可能多的渔夫去找他。渔夫找到他后,会在我们的海滩上点燃火葬用的柴堆,这时我就去厨房拿来马法尔达的刀子,割下他的心脏,因为那颗心脏和他的衬衫是我此生仅有的痕迹。一颗心和一件衬衫。他包裹在湿衬衫里的心脏——像安喀斯的鱼。”
在这里更多的是指代龚俊爱着他的那颗湿淋淋又竭尽跳动的心,和他所拥有的一切——记忆与爱。
番外篇:《春夜喜雨》
【超师空恋爱】渡日月
也许是最后一篇了
恶俗的 不怎么破的镜重圆 9000+
BGM:莫文蔚-哪怕
人对爱和永远 应该有幻觉
拍摄进行到一半,雨势又变大了,没办法继续在户外拍,摄制组一群人干脆借了附近的农舍躲雨,三三两两的坐着喝茶聊天。农舍旁边每一块水田都被连绵的雨水灌得很满,几乎要溢出来,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也被云雾笼盖了形状,目光所及之处都涨满了湿润清透的绿。徐炳超坐在屋檐下,带着雨水腥气的风一阵一阵扑了满面,原本化了妆,被水汽沾湿后满脸黏腻厚重,也不敢直接上手擦,只能谨慎地拿纸巾轻轻点一点,再按一按。身后有两...
也许是最后一篇了
恶俗的 不怎么破的镜重圆 9000+
BGM:莫文蔚-哪怕
人对爱和永远 应该有幻觉
拍摄进行到一半,雨势又变大了,没办法继续在户外拍,摄制组一群人干脆借了附近的农舍躲雨,三三两两的坐着喝茶聊天。农舍旁边每一块水田都被连绵的雨水灌得很满,几乎要溢出来,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也被云雾笼盖了形状,目光所及之处都涨满了湿润清透的绿。徐炳超坐在屋檐下,带着雨水腥气的风一阵一阵扑了满面,原本化了妆,被水汽沾湿后满脸黏腻厚重,也不敢直接上手擦,只能谨慎地拿纸巾轻轻点一点,再按一按。身后有两个工作人员小姑娘在分食一罐山楂片,喊着他的名字问他要不要吃。徐炳超就回过头冲她们笑笑,说谢谢啊,不用。脑袋转回来,又接着发呆。
他数着不远处那片水田里的浮萍。气泡是浮萍小声打的嗝,一个接一个冒出头,他不够专心,因此在师铭泽打着伞和助理走回来的第一秒就注意到。那把伞也是借的,师铭泽并不会喜欢的素蓝白格子,在打伞人的脸上涂抹出一片惨白的光晕。助理是个个子娇小的女孩,师铭泽把大部分伞面都倾斜给人家,雨势很密,他素色的T恤肩头就被晕染出形状不规则的雨水的阴影。
在他靠近之前,徐炳超火速移开了目光。他们两个人从他身边走进院子里,他听见那位助理和其他工作人员说着什么,大概是师铭泽的帽子丢了,返回去找也没找回来。帽子。雨势不大的时候他们还在录制,是茶园的体验项目,在还没换正式的装备之前师铭泽戴了一顶白色的渔夫帽,长长的睫毛在帽檐的阴影下一闪一闪,下雨的天气,空气也是灰蒙蒙的磨砂一样的质感,徐炳超隔着一层稀薄的雨水看他,像在观摩一个郑重其事地关在玻璃橱柜里的珍贵的梦。
他们在一个南方小镇录综艺。是一档旅游体验型节目,每期会请几个嘉宾,跟固定MC一起游山玩水体验风土人情,外加做些没多大挑战意义的任务和游戏。这节目带点公益宣传性,整体来说很轻松,经纪人给徐炳超接通告的时候也说你就当去放松一下好了,他刚录完新专不久,精疲力竭得很,每天又饿又困,活像被虐待过,听说是去玩儿就答应下来。节目组蛮喜欢他,让他连着录了三期,这就已经是他录的第三期了。
然后师铭泽来了这一期。
——“我不知道他要来啊啊啊啊!”当天徐炳超躲着人捏着手机蹲在角落里给谷蓝帝发信息,“导演还让他跟我住一间。”
“这不是挺好的吗?”谷蓝帝回复很快,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你不是还老说他不跟你联系。现在机会来了,多‘联系联系’。”
徐炳超扁着嘴,有点伤心又有点委屈。
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过去。这倒也好,毕竟他们见了面,并没有说什么话,仿佛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在第一次合作时尽管笑脸相迎,却分外疏离。导演组当然是知道的,还非常热心地在分酒店房间的时候给他们俩分到了一间,大概是觉得方便他们叙旧,自觉做了好事一桩。可是两个人各自带着行李箱在房间里相对无言,还是徐炳超硬着头皮先开口了,问他你要睡左边这张床还是右边这张啊?师铭泽在来上通告之前过敏,才好了个七七八八,鼻头眼圈儿红彤彤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静地扫了他那么一眼,说要睡靠落地窗那边。他的行李箱上还是贴着卡通贴纸,背包上拴着彩色的形状奇怪的小玩偶,乖乖地坐在床边叠T恤的样子也像只大玩偶,任人摆布的那种。徐炳超瞄他一眼,再一眼,没敢开口说话,听见他抽鼻子的声音就心颤一下,好像他也过敏,心头和指尖都跟着发痒,又因为抓不到所以更难受。
他们并非没一起住过。以前还是组合活动的时候住酒店,基本上是两人一间,也有分到过一起去;偶然的两次合宿,也因为彻夜聊天而留在同一间房间睡觉。那时候心无芥蒂,睡得也踏实,这一回却因为猜测,实在感觉胆战心惊起来。
他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为什么会像这样——几乎降至冰点。
这是完全正式解散后的第二个夏天而已。时间过得飞快,因此并没有感觉过去多久,工作和生活都慢慢趋于稳定,连年纪已经不小了的Mini都变得黏人,他不在家的时候总是任性地把花盆推到地上,或是撕破台历的纸张。所有组合活动真正彻底结束之后大家一块吃了顿饭,举着酒杯祝愿新生活,徐炳超早就不记得是不是每个人都喝醉了,记忆里只剩下些零散的三三两两都在抱头痛哭的片段,总之他第二天是头痛欲裂地在自己宿舍的床上醒来,一身发酸的酒味,嘴唇好像磕破了,一咧嘴就扯着疼,于是怀疑自己昨晚喝醉了就发疯,他酒量确实不怎么样,以前还老被经纪人说。阳光从窗外明晃晃地照进来,他总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着急忙慌地打开手机,却没得到任何有效的提示信息。
师铭泽是很有礼貌很有分寸的人,他一直都知道,只是这种礼貌和分寸用在他身上却让他感觉难受。他并不是跟他没话说,相反的,他什么都想跟他说,像个有破口的装不住苞谷的口袋,一串串沉甸甸地直往外掉。一行人路过橘子林的时候徐炳超被青得硬邦邦的橘子砸到了头,想要跟师铭泽说,师铭泽却走在人群后面,跟他隔着两个魁梧的摄像大哥;下雨时他们在商铺门口避雨,刚好拍一拍农家自制的酸奶,他拿着分到的草莓味想给师铭泽换,师铭泽却在和别人谈笑风生,眼角余光都不肯分他;雨天青石板的小路很滑,师铭泽还是穿着板鞋,他在摄像机拍不到的地方悄悄攥住他的手腕拉着他走,师铭泽低着脑袋,数地砖纹路的神情过于专心,好像是被空气人牵着。
但是在镜头前师铭泽还是很敬业,跟徐炳超一唱一和,像两个配合默契的相声演员,说着顽皮话逗得所有人发笑,达成良好的录制效果。师铭泽说话的时候徐炳超就忍不住盯着他看,他瘦得厉害,脸上的线条鲜明而锋利,仿佛雪山冷峻的轮廓。师铭泽却不看他,目光巧妙地穿过空气躲闪着,掩饰的神态比以前做得更自如。
在他们以前短暂的相伴的时间里,他差不多早就摸清这只猫科动物的脾气,笨手笨脚地学会了怎样顺着毛捋他的背最能让他舒服,怎么架着他的前肢掐着他的腰把他柔软修长的身体抱在怀里最妥帖。徐炳超想他实际上应该是颗脆皮软心球,非得捂在手心里含在口中热化了,才能尝到甜腻柔软的内心。
可是他现在却做不到也摸不透了,好像两年的时间这颗脆皮软心球就被冻得坚硬,他拿着一把金色的小锤子小心翼翼地敲一敲,再敲一敲,也都敲不开。
拍摄任务不算很重,但就算是纯旅游连轴转一整天也会觉得疲惫不堪,更何况这拍摄一直从白天拍到傍晚,拍完晚上的夜景大家才得以回去休息。徐炳超跟师铭泽住一间,本是该一起走,师铭泽却没等他。徐炳超左右张望了好久才发现他自己一个人走了,但是走得很慢,垂着头,看起来有点累又有点孤单的模样。他们是在一条小河边的一个小渡口解散的,窄窄的过道边种满树,树上挂着些红灯笼,光线影影绰绰,他的背影这么一闪一藏,好像片刻就会不见了。徐炳超几步就追上了他,熟练地勾住了他的肩膀,马上感受到这个人僵硬起来,只得没话找话说:“好饿啊,想吃夜宵。”
徐炳超总是饿得很快,一天吃好几顿,以前他们在一块儿工作,就常拉着师铭泽要吃夜宵。师铭泽是易肿体质,不得不格外重视身材管理,三天两头地控制饮食,徐炳超拉他吃,他当然不愿意,也就坐在边上陪他,徐炳超稀里哗啦吃得很香,他却只能捏起拳头砸他几下泄愤。师铭泽听他这么说,好像想笑,又抿住了唇,干巴巴地“嗯”了一声,不想搭理他的表现过于刻意,这倒是给徐炳超增加了点勇气,死皮赖脸地凑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问:“要不要一起吃嘛?嗯?”
师铭泽终于忍不住,说:“你别这么跟我说话,被人拍到不好。”
徐炳超“哦”了一声,听话地缩回脑袋,却还是牢牢搂着他的肩膀不肯放。师铭泽又叫他放手,徐炳超说反正都一起回去,搂搂怎么了?他又没了话讲。
他说不过徐炳超的时候就沉默,而他的沉默却恰好是徐炳超最难面对的,称得上是某种相克。后来半道上还是只有徐炳超絮絮叨叨,师铭泽基本没再搭理他,好不容易到了民宿房间,马上把他挣开了,收拾了衣服就逃进浴室里,徐炳超吃了碗面,又等得都快要睡着了他才出来,好像他是条上岸后失水到了极限的美人鱼,非得在水里泡上好久才能恢复元气。徐炳超再洗完澡出来,他已经背对着他睡了,睡没睡着不知道,小被子裹得紧紧,一副完全拒绝交流的模样。
徐炳超洗完澡也又困又累,不敢再打扰,把灯关了,在自己的床上躺下,摸出手机给谷蓝帝发信息:
“狮子真的不理我。”
谷蓝帝回复:“你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情?”
“我真没有!我对他好难道你也看不见吗!”
“哼哼,我哪知道你们发生过什么。”
说完这句,谷蓝帝可能怕他气死,又追加上一句:“你好好想想,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老早就觉得你们怪怪的。”
徐炳超抱着手机冥思苦想,一时半会也回忆不起他跟师铭泽之间到底有什么误会。况且他困得厉害,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睡着前一秒还迷迷糊糊地担忧了一下自己会不会打鼾惹得师铭泽半夜暴起把他蒙进编织袋里暗杀。
不过估计现在师铭泽连暗杀他的兴趣都没有。
隔天要早起,说是趁着气温还每去农家小院体验做米饼。徐炳超被闹钟惊醒,从床上一个骨碌坐起来时师铭泽还蜷成一团在睡,并且战略性地把脑袋塞进枕头里企图躲避闹铃声,只从被角露出几缕看起来就十分柔软的栗色头毛。
徐炳超一下子清醒了。他小心翼翼爬下床凑到对方床边,手痒地去摸了一摸他的头发,又赶紧把手缩回来,把那点触感捏在手心里,心虚地喊师铭泽名字叫他起床。师铭泽没动静,他只得又上手推推这个被子卷,好声好气地哄快起床咯,录节目咯。师铭泽才翻了个身,但还是没睁开眼,只哼唧了两声。也许是没睡好,他脸颊有点肿,嘟嘟的像个软绵的糯米球,黑眼圈也有些明显。
他们以前都很贪睡,谁能第一个起就得负责把另外几个人都叫起来,徐炳超也没少见过他的睡脸,在各种酒店的床上,师铭泽也像这样用被子蒙着脑袋;在后台化妆间,师铭泽化着妆时就开始补眠,闭着眼毫无防备;在飞机上,师铭泽把脑袋靠在他颈窝里睡得很沉,睫毛盖下来,仿佛舷窗外云层投下的阴影。
他心里咕嘟咕嘟冒着酸溜溜的气泡,像打翻满满一杯柠檬苏打水,任意流淌着无法收拾。看着师铭泽动了几下,有要睁眼的迹象,赶快爬起来躲卫生间洗漱去了。
导演是个很好说话又很幽默的中年人,早上见了他们,乐呵呵地问他们昨晚睡得怎么样,虫鸣和流水的声音会不会很吵。他跟徐炳超已经挺熟的了,师铭泽在他面前拘谨些,规规矩矩地站在边上,徐炳超跟导演嘻嘻哈哈了几句,瞄着师铭泽的表情,又一把将师铭泽搂过去,对着导演说:“我昨晚上特别怕我打呼噜吵醒狮子你知道吗,好久没跟狮子在一块了,怕他打我。”
师铭泽愣愣的,瞪大眼睛看徐炳超。徐炳超不看他,导演倒是大笑起来,拍着师铭泽肩膀说年轻人,没事多约约饭嘛。“像你们这个年纪,要打拼,工作多,到处跑。要好好珍惜见面的机会,不然以后更难得见一面喽。”
师铭泽应了一声。徐炳超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掌很烫,他悄悄挣了两下,没挣开,就把自己往那条手臂下缩了缩。
体验完米饼项目,一行人又到了一条作为景点的河边。为了增加趣味性,节目组在这个地方设置了游戏环节,把大家两两进行分组,每组中的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趟水过河来完成任务。徐炳超跟师铭泽住一间,自然被分到了一起。这期节目的嘉宾基本都是他们这个年纪的艺人,男男女女,争强好胜的,一宣布完规则就闹成一团,争论着谁该背谁。徐炳超想也没想就弯下腰来让师铭泽赶紧上他的背,师铭泽有点不愿意,嘟囔说我也可以背你啊,为什么一定要你背我?
摄像机静静地对着他们,徐炳超愣了一下,挠挠头说我吃得多,比你重嘛,所以就我背你啊!
师铭泽终于笑出声来,很快又抿起嘴,说好吧,然后慢吞吞爬到了他背上,两手虚虚地搭着他的肩膀。徐炳超托着他的大腿稳稳地把他背起来并不感觉他有多重,下意识地托着人颠了几下,师铭泽的拳头就不轻不重地砸在他肩膀上。
“你干嘛。”背上的人在他耳边闷闷地问。
徐炳超努力扭过头看他表情,师铭泽仰着脑袋四下瞄,像只打翻了猫粮后装作若无其事的猫。
趁着摄像机没拍过来,徐炳超笑眯眯地跟他说:“你好轻啊。”
师铭泽看了他一眼。徐炳超再接再厉地小声唠叨:“你看看你啊,以前老说减肥减肥,天天吃个清水烫青菜,这么大个人,一米八八吧,这么轻一点儿,像话嘛?是不是不好意思偷吃零食,哎我外套口袋里有饼干,我出门都会带点吃的,你拿一个出来吃要不……”
师铭泽伸出手来,没去掏他口袋,而是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语气很凶地抱怨:“你怎么这么多话啊?”。刚刚导演组调试设备时他在河岸边揪小花小草玩,手指上有一点淡淡的植物汁液的味道。盖在徐炳超口鼻上,像撕下一小角春意贴着。他的眉眼不自觉笑弯了,说不出话就连连点头,表示他听话,不说了。师铭泽才放开手,又把手臂圈到他脖颈上,满意地哼了两声,扬起脑袋看风景。
过了一会才发觉,他跟徐炳超之间这样的亲昵实在是太过自然而然。自然到他完全反应不过来,他是怎么样抱着徐炳超的脖颈,徐炳超又是怎么对他笑和打趣他,好像这就是两个人一旦靠近后本能的反应。他们从前认识的时候就一直是这样,贴着粘着黏着,还被吐槽过是不是两块橡皮泥。
他有一点心虚,话都少了些。徐炳超不知道他为什么又稍稍低气压起来,还是努力地逗他哄他,做任务都积极得不行,玩个游戏像冲锋陷阵,过完河脸都湿了,师铭泽在他背上倒是没沾到什么水。
游戏结束,徐炳超喘着气把他放下来,自己拿衣袖抹了两把脸。师铭泽站在旁边看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擦掉了他下巴上一颗将落未落的水珠。
徐炳超马上惊喜地冲他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师铭泽心一颤,赶紧把头转开了。
后来的录制基本上都算得上是相安无事。这期节目最后的录制任务是篝火晚会,也权当是给大家送别。一起录了两天节目,大家都熟悉了不少,气氛也比刚开始的时候融洽,欢声笑语的,互相敬着酒,一边烧烤一边玩一些无伤大雅的游戏。素材录够后摄像机就关掉了,任大家自由放松,师铭泽跟着吃了点东西喝了点酒,看着没什么人注意他就溜走了,想四处走走透口气。
篝火晚会的地点在河边,他顺着河堤走了一段,找到个没什么人的地方停下了,借着一点酒意朦朦胧胧地望着水里月亮的影子发呆。夜里有风,很凉快,柳枝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但片刻后就被徐炳超的手替代了。
他转过身,看了一眼徐炳超的表情。徐炳超的性格让他跟大部分人都很容易迅速玩到一起,因此喝酒也多喝了几杯,耳朵早就红了,脸颊也透着红,好在眼神还算清明,很专注地望着他。这样的他跟两年前某个夜晚里的他模糊地重叠起来,师铭泽又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他还没开口问徐炳超有什么事,先被徐炳超的话堵了回去。
徐炳超说:“我们是不是又要分开了?”
不远处还隐隐传来人群的欢笑声,像是从画里传出来的,又或者他们是站在画里,远离了人间。师铭泽想,也许徐炳超还是喝多了。
他没说话,于是徐炳超接着说:“你就当以后再也不用见我了吧。我就是想知道,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站在那儿,高大又挺拔,肩膀上披挂下不浓不淡的黑暗。他突然冒出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到了如今,徐炳超还是他见过的个子最高的男生。但他总是在他面前,微微弯下腰凑近他的脸跟他说话,或是蹲在他面前,笑眯眯地把饼干或糖果塞进他手里,像在逗小朋友。站直的时候,总是不由分说就揽他的肩,搂他的腰,把他抱进怀里,像只大狗一样蹭他的脖子。他在这段沉默的时间里,把过去细细碎碎地捡起来,像收集夜晚一闪而逝的荧光和露珠一样抱在了怀里。
徐炳超没有催促他回答,很耐心地等待着。四周的虫鸣声很清晰,这倒是让他意外地十分平静,那点酒意膨胀发酵,让他觉得轻飘飘的,甚至还有些快意,这种平静和快意让他终于自认为十分坦然地直视着徐炳超的眼睛,说:“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误会。”
“只不过是大家一起吃饭那天,我跟你告白了,我们还接了吻,趁你喝醉了的时候。”他微微笑起来,有点自嘲似的,“如果你没喝醉的话我应该也不会说吧。”
意料之中地,他看到徐炳超露出了惊愕的神情。终于说出口,他反倒感到轻松起来,耸了耸肩,刚想安慰式地补上一句“就这样,如果你介意我们以后真的也没必要联系”,话还没出口就被徐炳超一把抓住了手腕。
一点光晃晃荡荡地落在他们中间,师铭泽才看到他眼圈都红了。
徐炳超说,我以为我那天晚上在做梦吶。
“第二天早上醒来,模模糊糊地想,是不是趁着喝醉亲了你?原来不是我在做梦啊。”
散伙饭不管怎么营造欢乐气氛,原本的悲情意义都无法被改变。吃喝唱歌到最后,五个人已经不知道到底有哪个没醉,眼睛里的影子纷繁杂乱,举着酒杯看到另一个就挨过去碰一碰,自己是哭是笑都已经不清楚。
徐炳超记得的倒是没错,他确实给了师铭泽那一个吻,在师铭泽说喜欢他之前。他一兴奋就控制不住自己多喝了几杯,一向不好的酒量这次也正常发挥,他栽倒在沙发的角落里假装一棵不被人照顾的盆栽,眼皮上还流淌着刺眼的光影。师铭泽凑过去的时候他还当是一片更大的阴影,闭着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臂,被师铭泽抓住手才老实了。
师铭泽也没有多清醒,要不然也不会在徐炳超醉眼朦胧地看向他嘟哝着他的名字就往他怀里倒的时候把他双手抱住。他弯下腰去把脸贴在他后颈突出的那块骨头上,两手环抱住他的后背,他在他手底下像一座会呼吸的岛屿,温热地缓慢地起伏。
徐炳超埋在他怀里喊他,师铭泽师铭泽,狮子,铭铭,阿泽。他应着,嗯嗯,听见了。徐炳超一下抬起头来,摇摇晃晃地对准他的脸,又问了一遍:你是师铭泽吗?
他的呼吸吹在他脸颊上,烫得像靠近熊熊燃烧着的壁炉。师铭泽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醉是醒。他诚实地回答:我是啊。
于是徐炳超说:那我可要亲你了。
他们这第一个吻,发生在灯光迷离的ktv包厢里的沙发上,伴随着前队友们荒诞走板的歌声和笑声,唇齿间带着葡萄酒和啤酒的味道,隐秘地静默地持续了半分钟。
徐炳超吻了他,好像这才彻底安心地醉倒过去了,扒在他肩膀上不松手,把他压进沙发靠背里。另外三个人好像都没有发现这个角落里刚才发生了什么,师铭泽呆呆地坐着,还是抱着他,像抱着一头呼呼大睡的大熊。
他小声说,我喜欢你。
你亲我代不代表你也喜欢我啊?
但是徐炳超没有听到。过了午夜,大家潦草地分别,他把徐炳超交给了他的经纪人。第二天天亮之后,他删除了和徐炳超所有的聊天记录,而后别人怎么问也没有松口透露一星半点。
他后来一直想,只要他不说,他们也不再见面,这件事——他们相恋了半分钟这件事,就能一直埋在他心里,到他老了坐在摇椅上,他晒着太阳的时候还能眯着眼想一想:以前还有这回事儿呢。
可是,他也没想过刻意冷落了徐炳超快两年,再见面,他们还是跟以前一个样。也许他们之间根本就不会有任何隔阂存在,就像两块拼图,总得嵌在一起的。
怎么面对分别和失去大概是成长中最重要的必修课之一。总之他好像还没有学会怎么去好好抓紧和维护这段关系,或者还没看清对方在自己心里的位置,就已经迎来了结束。原本一起工作的时间也并不长,更不要提多么紧密的接触,可是感情生长的速度比他想象中更快也更难以察觉。徐炳超其实自己也觉得自己在接受一些事情的过程上总是很慢,好像漫长的冬眠刚刚醒来,对一切无论是好的坏的冷的热的,反应都很迟钝。所以他每每想念起师铭泽,总还不懂得给这样的想念下一个什么样的定义,他想到他的笑的时候会同时想到春暖花开,想到宁静的海面上一轮温柔的月,想到所有甜蜜的事物;他想到他掉眼泪的样子就像看到流浪的小猫在躲雨,他看到师铭泽站在他身边就想伸手把他拉过来,仿佛他还是六岁的小孩子,只懂得趴在橱窗外大吵大闹,一定要拿到最喜欢的玩具飞机。可是他那时候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想。
这么一看,回忆如果是张拙劣的剪纸,回手去摸就能摸到很多参差不齐的缺口,扎着指尖生疼,十指连心,所以心也跟着痛。他总以为是师铭泽在逃避和错过,殊不知自己也在不停地错过。他们两个人像是在迷宫里打转,兜兜转转地也总是隔着一道墙,碰不上面。
——“我是觉得,我好像还没来得及开始爱你,我们就告别了。”
徐炳超说。
他说,我早该想到的。那时候在飞机上,你靠在我肩膀上睡觉,我就怎么都睡不着……夜里也还想着你。
师铭泽突然心跳得厉害,忍不住后退了半步。徐炳超不让他退,牢牢地拽着他,急得不行,干脆张开手臂把他抱住了。仲夏的夜晚还是有些凉,徐炳超出了一背的汗,整个人热乎乎的,毛茸茸的脑袋往他颈窝里蹭。师铭泽整个人都僵住,又没舍得推开他,软软地从嗓子里憋出一句“你干嘛啊”。
徐炳超干脆利落地表示;“我错了。”
师铭泽气笑了:“你错哪里了?”
“我浪费了两年我们谈恋爱的时间。”徐炳超理直气壮,“是我太笨了,你可以骂我。”
师铭泽想,这个人倒是还挺会耍赖的。他没说话,手又被牵住,徐炳超的手指笨拙地扣进他的指缝里,把他的手抬起来,送到嘴边轻轻亲了一下。
他下意识咬住了嘴唇,目光从手背上溜到徐炳超脸上,那双眼睛里还带着一点闪闪的泪光,但笑意也跟着亮闪闪地溢出来,追着他跑。
“为了补偿你,我再追你两年好不好?”
——嗯,他这次回答了什么呢?
好久以前,他们一起去过一次香港。由于时间仓促也没怎么好好玩,白天大家一起吃了饭,晚上各自分开去逛夜市,还坐了几次地铁。地铁运行时微微的轰鸣声穿透墙壁和人群,像一场矿洞塌陷的事故。但是地下的便利店里拥挤而明亮,让人丝毫感受不到危机感。地下铁,师铭泽一边挑饮料一边在嘴里念叨。从冰柜里拿出来的饮料纸盒冰冰凉凉,上面画着颜色鲜艳的卡通图案,他对比了几种还是选了个绿色的哈密瓜口味,转身挑软糖的时候又在色彩斑斓的包装缝隙里直直窥见在很远的角落,徐炳超正弯下腰拿面包。他穿了一身白色衣服,折叠起来的背脊就像断裂的积满雪的山脉。旁边有女生跟他搭话,应该是本地人,拿手比划着什么,叽叽喳喳的,徐炳超埋着头听了会,又跟她笨拙地挥手,动作很慢,但还是扯了一个笑。他昨晚上喝多了,没睡好又宿醉头疼,一路上都精神很差,也不说话,跟着大部队的样子像一缕幽魂。师铭泽想拉他,碍着镜头在又不敢,只能在软糖的缝隙里偷偷看他。但到结账的时候徐炳超都没跟上来,他给四个人的饮料付了钱,又不住回头看他,他却还在跟经纪人说话。
他收起手机,微信余额显示着剩余0.6元。
而后他们乘地铁,地铁呼啸着进入黑暗的隧道,车厢里明亮而安全,他的心却悄悄塌陷下去,经历了一场无人知晓的矿难事故。
人生中总有那么多或大或小的错过的时刻。小则错过一次见面,错过一句玩笑,大则错过一次真心的告白,错过一个人。然后人生的轨迹就因为这些或大或小的错过有了或大或小的转折,指向了不同的方向和结局。有的时候我们会知道迎来了怎样的错过,更多的时候我们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哪个更残忍。
后来他们都慢慢懂得了,有一种最难得,叫做失而复得。
而这一次——师铭泽翻了个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点朦胧而澄澈的月光看着徐炳超熟睡的脸。另一张床理所当然地空了下来,徐炳超在他身边睡得很香,一条手臂在被子下紧紧揽着他的腰,脸上有种偷吃了蜂蜜一般甜蜜满足的神情,好像倒退了很多岁,变成最容易满足的孩童。
他偷偷笑了一下,眼眶又有点湿润起来。
——而这一次,他们不会再错过了。
——他说:“好。”
END
【盾冬】Song of Silence 37
前文:36
B37
在Steve出现之前,冬兵已经为自己设想了好几种结局。
他可以把所有人都打倒,这对他来说绝非难事。不需要太大伤害,仅仅折断几根骨头就能让他们丧失战斗力。他可以逃走,也许他还有时间带上背包、拿上那条毯子。他们会公开他的身份,控诉他的暴行,在电视上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冬兵:全球通缉犯》,他能在垃圾桶里翻到这样的报纸,上面印着一张扭曲的、可怖的脸。
在这之后,他只能在黑夜中潜行,和地下道的老鼠作伴。他能忍受这样的日子。但他们不会放过Steve的,Steve会替他承担罪责,他们会拿走他的勋章,砸碎他的塑像,在他的展览板上泼满红色的油漆……他的存在会毁了Steve的一切。...
前文:36
B37
在Steve出现之前,冬兵已经为自己设想了好几种结局。
他可以把所有人都打倒,这对他来说绝非难事。不需要太大伤害,仅仅折断几根骨头就能让他们丧失战斗力。他可以逃走,也许他还有时间带上背包、拿上那条毯子。他们会公开他的身份,控诉他的暴行,在电视上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冬兵:全球通缉犯》,他能在垃圾桶里翻到这样的报纸,上面印着一张扭曲的、可怖的脸。
在这之后,他只能在黑夜中潜行,和地下道的老鼠作伴。他能忍受这样的日子。但他们不会放过Steve的,Steve会替他承担罪责,他们会拿走他的勋章,砸碎他的塑像,在他的展览板上泼满红色的油漆……他的存在会毁了Steve的一切。
不,他不能这么做。
或者他可以屈服、示弱,请求原谅。跪下来、低着头,让那些人殴打他、辱骂他、发泄完毕之后把他投进监狱。不管Steve如何为他奔走呼号,他还是有可能被判下一个漫无尽头的刑期;他会在四面高墙中度过余生,像猩猩凯撒一样在墙上画一颗白星。
Steve会来看他,在五分钟的探视时间里泪流不止,把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哭得通红。也许他根本就不被允许探视,他只能用一支磨秃了的铅笔给Steve写信;好心的蜘蛛邮递员替他送信,却在半路上遭遇母鸡……噢那是童话里的情节,真正的监狱并不会让他好过,说不定他们会把他运到一个小岛上秘密处决,Steve会来救他吗?
最坏最坏的结果是,他会被逼到绝路,只能等待枪声响起、或者利刃刺向心脏——他身上还有一枚微型炸弹,那也足以让他死得残缺不全,留下金属臂作为唯一完整的遗体。
所有的想象里都少不了Steve。Steve已经为Bucky的死去而自责悲痛了七十年,他不该再为冬兵的命运而承受余生的任何折磨。冬兵不怕死,但他不忍心留下Steve孤身一人。
Sarah把他所有的武器都拿走了。冬兵带着这些东西,是因为他永远都不觉得安全,随时都准备孤注一掷;而这些向他复仇的人两手空空,企图用三言两语迫使他奉上性命——冬兵无法认同他们的执念,他不敢说自己无罪,但死亡从来就不是赎罪。
痛苦不能抵消痛苦,鲜血也不能洗净鲜血,真实发生的噩梦永远不会消失,而他仍然想要朝着光明伸出手去。
Steve是为他而来的。他站在那些人面前,背光而立,昂首怒目,像狮子,像勇士,像唯一的国王。他的样子让冬兵想起Natasha给他看过的录像,从那个时候开始,Steve就一直在坚定不移地支持他、保护他,抚慰他的痛苦,捍卫他的灵魂。
他现在相信了,Steve全心全意地爱他,没有半点虚假。
此时此刻,他终于确证了自己的存在。他不是幽灵、不是幻影,他实实在在地活着,他想和Steve一起活下去。
Steve大概认出了其中的几个人,他脸上的神情由纯粹的愤怒转变成了更多的沉痛和悲悯。(奇怪,冬兵常常搞不懂自己的情绪,却总能从眼神的变化中捕捉到Steve的感受。)他们看起来太普通了,手无寸铁、各怀心事,甚至无法被当做敌人来对待:这让冬兵感到不知所措,以及一丝无可奈何的歉意——他又把Steve卷进了棘手的事件,给Steve添麻烦了。
在Steve和他都在犹豫不决、止步不前的几秒钟里,有人攥住了他的后颈。又是一下针刺,比之前更深、更重,他甚至觉得针尖已经抵达了脊椎,刺骨的冷沿着那一点扩散开来。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冬兵想起来了,在医院的时候他们也用这个对付过他。药效惊人地快,他像被抽去了骨头一样浑身瘫软,胸口闷痛,几乎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
那把枪抵在他的喉间,迫使他抬高下巴;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把一个小而锋利的圆盘塞进他口中——“别咬,”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否则……”
不。不,不、不不。
根植在他头脑中的恐惧被唤起了,这让他一瞬间牙关打颤、浑身发抖,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按进椅子、被机器的利齿钳住头颅。
他应该要提醒Steve的,他必须得告诉Steve,枪里没有子弹,威胁无辜之人的金属片只是一个空壳……但他说不出话,他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所有的言语都离他而去,他唯一有的只是破碎的呜咽和喘息。
Steve,Steve,别相信她,别做傻事——
“你会怎么选,队长?”
Sarah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极地的坚冰。Sarah,Sarah……冬兵本来是喜欢她的,他喜欢这个名字,这是Steve母亲的名字。
他还没有告诉过Steve,他想起来了。尽管只有一点点,就像空气中飞舞的光亮的碎片,他抓不住,但却能看见,那些模糊而美好的记忆——报纸,苹果馅饼,汗湿的手心,太阳气味的温暖被窝,夹在画本里的透明花瓣,跑在他前面、瘦小而倔强的背影。
他想念Steve。他想起那个透着暖黄色光线的公寓,两只靠在一起的杯子。他们窝在沙发上,默默无言,昏昏欲睡的下午。百合花还放在桌上吗?他想念Steve落在他额头上的吻。
冬兵闭上了双眼。
再睁开的时候,他已经置身于Steve的怀抱之中。Steve用自己的身躯筑成了一道城墙,想要将所有的仇恨与恶意阻挡在外。Steve为他丢盔弃甲,Steve真是个傻瓜……
金属边缘割破了他颤动的舌头,但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Steve捏着他的下巴要他张嘴,他一边怕得要命一边却又拼命地合拢双唇;他看见Sarah捡起了地上的遥控外壳,只要她手指一动就能在Steve拿出那个小东西的瞬间把他整条手臂都炸成碎片——该死的,该死的……他发不出声音,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
Steve还是把它拿出来了,Sarah的手指按了下去却没有落在正确的启动位置,还来得及,还来得及,他要把那东西扔得越远越好。
但Steve变成了这世上最最难缠的混蛋,他不肯松手,他趴在地上,他把那个炸弹抱在自己怀里,就好像巴不得肚子上被开个大洞一样——
冬兵发出了无声的嘶吼,他用尽全力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像个野蛮的疯子一样把Steve翻过来、从他身下挖出那个金属玩意儿。他用左手把它紧紧握住,顾不上自己的掌心像被烧熔一般剧痛——狠狠地将金属拳头砸向墙壁。
那个小东西在他的手中爆炸了,他感觉自己像是抓住了一团烟火。裂缝沿着他的银色手指(还在吗?)向墙体延伸,然后整面墙像是地震一般剧烈地震颤起来。他们头顶的石砖开始松动,Steve奋力向前跨了几步,躲过一排掉落的灯管,把他的星盾拿了回来。
冬兵的左手卡在墙体变形的裂隙里,他被困住了。
他们所在的一角开始了不可遏制的坍塌与坠落,Steve举起盾牌护住他的头。冬兵筋疲力尽地蜷起身体,他知道Steve不会丢下他的。
光消失了,声音消失了,他们独留在一片黑暗而平静的废墟之中。
他抱着Steve,右手抓揉那一头乱蓬蓬的金发,压着他额角流血的伤口,把下巴抵在他的肩窝里;Steve抱着他,双臂紧扣着他的脊背,将温热的鼻息和颤抖的嘴唇贴近他的耳际,不停地呢喃着同一句话——
“我会选你,Buck……我会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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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后文: 38
【盾冬】Song of Silence 26
前文: 25
A26
Steve打开门的时候,意识到自己手里仍然握着那个空的饮料罐。
茶几上的咖啡杯已经被收走了,Bucky赤脚站在窗台边,不知是在看窗外的风景还是在看玻璃缸里的金鱼。
从春末到冬初,他们朝夕相处,相拥而眠,却好像只是从起点走回了起点。
Bucky转过身来,“评估结果怎么样?”他一脸好奇,仿佛只是在询问某场无关紧要的考试的分数。
“还不知道……我和Sam没有聊到这个。”Steve把手中的罐子捏扁,塞进门口的垃圾桶里。
“噢。”Bucky并没有问“那你们聊了什么”,脸上又恢复了一副属于冬兵的淡漠神情。
冬兵的平静和坦然几乎令Steve...
前文: 25
A26
Steve打开门的时候,意识到自己手里仍然握着那个空的饮料罐。
茶几上的咖啡杯已经被收走了,Bucky赤脚站在窗台边,不知是在看窗外的风景还是在看玻璃缸里的金鱼。
从春末到冬初,他们朝夕相处,相拥而眠,却好像只是从起点走回了起点。
Bucky转过身来,“评估结果怎么样?”他一脸好奇,仿佛只是在询问某场无关紧要的考试的分数。
“还不知道……我和Sam没有聊到这个。”Steve把手中的罐子捏扁,塞进门口的垃圾桶里。
“噢。”Bucky并没有问“那你们聊了什么”,脸上又恢复了一副属于冬兵的淡漠神情。
冬兵的平静和坦然几乎令Steve感到刺痛。他像等待宣判一样等待着所谓的“下一步安排”。有时他甚至希望这个结果永远不会到来。
Sam发来了他姑妈的照片。附带的信息里说[Grace没有手机,耳朵也不大好,全靠你的四倍视力啦!(吐舌表情)]
Sam真的不是在整他吗?
Steve并不擅长和陌生人相处,即使血清给了他近乎完美的外表,他也注定当不了万人迷。在金发蓝眼,蓬勃肌肉的包裹下,他骨子里仍然住着布鲁克林那个羞涩而固执的小个子。当他被车站的人群所淹没,在十几个出口中迷失,怎么也找不到照片上那个小老太太时,整个人简直是惊慌失措的。
他的四倍感官完全没有派上用场,直到那一波人潮散去,有人用伞柄敲了敲他的脊背。
Steve猛地转过身,看见一张戴着针织帽、红润而和善的脸庞正朝他微笑。
“呃……Grace?抱歉我没看见你。”
对方宽容地摆着手,她的个头还不到Steve的肩膀,胖胖的身躯走起来有点儿蹒跚,像……像某个动画广告里的鼹鼠妈妈。Steve忙伸出一边胳膊让她挽着自己,另一只手接过小皮箱和长柄伞。
“我猜你就是Sam的朋友,因为我没有看到比你更迷人的金发小伙子啦!”Grace豪迈的音量让Steve瞬间脸红了,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个来自乡下的老太太对大城市毫无怯意,领着Steve一个劲地往前冲,穿过迷宫似的出站通道找到了出租车等候处,甚至连Sam家的地址也是她报给司机的。
Steve不知所措地跟在后头,慌慌张张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已经被莫名的羞愧压得几乎要缩成一团。
“你也对这儿不太熟吧?哎呀我就跟Sam说,不用给他的朋友添麻烦,我又不是脑子坏掉了,叫一辆车哪儿都能去的呀。”她拍拍Steve的手,“别担心孩子,我们现在安全了!”
那双布满皱纹的手非常温暖,散发着暖融融的干花香气。
Sam开玩笑说Steve会从他的老姑妈身上找到同龄人般的亲切感,这虽然是调侃,但Grace那种不拘小节的爽朗与亲切的确有着一种奇妙的安抚力量。她虽然年纪大了但仍然充满活力,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地跟Steve分享她认为有趣的名人轶闻和乡村八卦,还有自制的纯正牛奶糖。
Steve觉得这一切都很棒,只是直到他们抵达Sam家,那一份疲惫和忧虑仍然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
事实上,Steve也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招待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他意识到自己忘了问Sam家里的茶具和点心放在哪里,以及他们在这半天里应该怎么打发时间。他手忙脚乱地想去厨房找杯子和果盘,却被Grace轻轻地拽到一边,按在沙发上。“你看起来累坏了,”她说,“好好坐着休息会吧亲爱的。”
Steve马上就想起身,但Grace严厉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乖乖地不动了。老太太凭着一种主妇的直觉找到了所有她需要的东西:热茶、杯垫、小饼干、藏在卧室的膝毯和靠枕。
外头似乎快要下雨了,午后的空气有些闷热。环绕在身边的温度让人止不住的昏昏欲睡,Steve的心里充满了歉疚,但他的眼皮都几乎要睁不开了。Grace把膝毯盖在他身上,“困了就睡一觉,”她说,“我们就这样待在家里挺好的。”她从提包里拿出细心包裹好的毛衣针和一双未完成的手套,开始慢悠悠地继续她的毛线活儿。
Steve觉得自己大概真的睡着了,或者至少是神思恍惚,他靠在沙发上,眯起的眼睛能瞥到Grace的绿色灯芯绒裙子和灵活跃动的手指。“Bucky以前也会织毛衣。”他迷迷糊糊地咕哝道,并且不自觉地笑了一声。
“Bucky一个人在家还好吗?你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Grace说。
Steve一下子清醒过来,忽地坐直了身体。
“Sam告诉我的,Bucky和你从小就认识,是很好的朋友。”Grace察觉到他的诧异,善解人意地微笑着解释,“你们住在一起对吗?我真不该占用你的时间。”
“不,没关系……”Steve低下头,“他能照顾好自己。”
Grace似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兀自感叹道,“会织毛衣的男孩子可不多见啦!来我们那儿帮忙的年轻人,个个都笨手笨脚的,连挤牛奶都干不好。”
Steve被她痛心疾首的表情给逗笑了,“Bucky也不会挤牛奶。”
“他一定是个很可爱的小伙子,要不要叫他也过来玩?我带了蔓越莓果酱,可以给你们烤个很棒的蛋糕。”
“Bucky……Bucky暂时还不能出门。”
“噢,”Grace轻轻地说,“他怎么啦?”
Steve沉默了几秒钟,试图理顺自己的呼吸。“Bucky——遭遇了事故,他失去了记忆,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天哪,”Grace压低了声音,“可怜的孩子!”
那来自陌生人的真挚同情冲垮了Steve心中的防备,倾诉欲排山倒海而来,他忍得实在太久,太久了。
“他……他还丢掉了一条胳膊,他们给他装了重得要命的义肢,他的肩膀都被压歪了。我们尽力把那东西改造得轻便一点,他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找回平衡……”
Grace停下了手指的动作,把那一团柔软的毛线紧紧攥住,“他一定受了很多苦。”
“太多了,”Steve重新往后倒去,把自己埋进沙发的凹陷里,“多到难以想象……我没能抓住他,也没能找到他……”
Grace挪到了他身边,伸长手臂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膀,“那不是你的错。”
“Bucky本来可以申请退役的,那样他就可以安全地回到家,过上普通人的日子,他会过得非常幸福……”Steve用双手捂住脸庞,他的声音开始哽咽了。
“但他没有不是吗?”Grace说,“他选择和你站在一起,是因为你值得这一切。”
在大半个世纪以前,在那个小酒馆的废墟里,Peggy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而面前这个和Peggy差不多年纪的老太太,再一次试图这样安慰他。
这一切似曾相识,s仿佛回到了他刚刚失去b的时刻,失魂落魄、悲痛难当。
“Bucky会原谅你的。”Grace柔声说,“他一定很爱你。”
“你说的对,Bucky总是会原谅我,哪怕他连发生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也还是对我说没关系……”
“但我不能原谅自己,不是因为我没能抓住他,而是无论再重来多少次,无论给我多少选择,如果我想要做正确的事,Bucky就必然会跟着我以身涉险…...
“我永远都没有办法让他免于痛苦,我保护不了他……”
他的脊背颤抖着,眼泪仿佛决堤的河水一样崩溃地、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Bucky……Bucky是为我而牺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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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后文: 27
【盾冬】Song of Silence 21
前文: 20
A21
Steve愣住了。
那是久违的Bucky的声音,也是陌生的、冬兵的声音。粗糙,暗哑,破碎,仿佛来自一口深井。
这令他一时间忘记了他们正在谈的话题,忘记了他们正处于怎样一个糟糕的语境,而仅仅为了这几个从Bucky口中发出的字词而感到又惊又喜。他很高兴,哪怕这句话同样意味着对方将要离他而去,他也想要收下这一份临别赠礼。
“Bucky,你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对我说话?”他艰难地开合了几下嘴唇,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同样沙哑得像吞下了沙子或盐块。
冬兵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偏了一下头,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他在等Steve说下去,等待着对自己新的“安置...
前文: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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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ve愣住了。
那是久违的Bucky的声音,也是陌生的、冬兵的声音。粗糙,暗哑,破碎,仿佛来自一口深井。
这令他一时间忘记了他们正在谈的话题,忘记了他们正处于怎样一个糟糕的语境,而仅仅为了这几个从Bucky口中发出的字词而感到又惊又喜。他很高兴,哪怕这句话同样意味着对方将要离他而去,他也想要收下这一份临别赠礼。
“Bucky,你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对我说话?”他艰难地开合了几下嘴唇,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同样沙哑得像吞下了沙子或盐块。
冬兵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偏了一下头,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他在等Steve说下去,等待着对自己新的“安置”方式。另一个住处或者另一个监管人?他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
Steve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他一夜未眠,反复修改自己预备在下一周提交的监管报告,试图在结尾处加上有关放宽行动限制的建议,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他喝掉了两杯咖啡,弄坏了一支钢笔,盯着厚厚一叠报告纸发呆。愤怒和难过像巨石一般堆积在胸口,他对无法释怀的自己愤怒,为所有无能为力的现实而悲痛难当——为什么重逢之后,仍有别离?
在混乱不堪的心绪之外,理智依然在催促他思考此后的生活。他不想让Bucky再一次适应不熟悉的环境,也许他可以说服Coulson和Stark,让Bucky一个人继续住在这里;也许他可以搬到隔壁或者街对面的公寓,仅仅扮演一个热情和善的邻居,他还可以给Bucky准备一日三餐,万一有什么状况,他在一分钟内就能赶到他身边……等等,这和现在又有什么两样?
天亮之后,他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个小时,然后回到卧室。Bucky还在睡,膝盖蜷缩在胸口。他把掉到地上的被角拎回床上裹住Bucky的双脚,又把毯子揉成一团塞在他的颈后。
Coulson仍然没有回复他的信息。他去晨跑,在两个街区外买到一袋新鲜的番茄。九点,他冲进厨房,煎出了完美的蛋饼。
Bucky拒绝了果汁和牛奶,而他毫无食欲。
美国队长总有计划,他从不害怕强敌,也从不畏惧阴谋,但Steve Rogers却并非无所不能。他会在地铁里迷路,他至今都搞不定旱冰鞋,他在即将失去珍爱之物的时候也会感到惊慌失措——当眼前的Bucky看着他的时候,那一份与过去无限相似的柔情与怀念正在消失。Steve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一直都在犯错。
Bucky是他唯一的恋情,也是他唯一的亲密关系。他们一起长大,分享同一个馅饼、同一张床和同一个秘密。Bucky永远都是更主动的那一方,他教给Steve亲吻的技巧,教给他舞步的顺序;他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有无穷无尽的体贴与亲昵。他所有的关于照看他人的经验与表达情意的方式,全都来自于Bucky,来自于有关Bucky的回忆。
Steve知道冬兵就是Bucky,他从未怀疑过这一点。他迫不及待地靠近他,拥抱他,每一刻都在他的身上看到回忆留下的痕迹:翘起的发梢,眼角的笑纹,手掌的纹路,蜷缩的姿态……他靠着回忆来解读冬兵,在沉默的语言和微妙的神情中收集曾经的默契和快乐。
但他错了。如果冬兵仅仅是在模仿Bucky,那么所有的理解将在顷刻间失去意义。失去了回忆的纽带,Steve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才能打破那道伪装的壁垒,探知他牢不可破的内心。
旧日的恋情就像一张被收藏多年的旧币,它依然珍贵,却再也无法在两人之间流通。Bucky——冬兵,冷冷地看着他,那张面孔不再是一个充满攻击性的杀手,却也不复夜灯下的柔和与乖顺。冬兵的面孔是空虚而忍耐的,但Steve能够认出他所熟悉的部分,那是属于一个战士的坚定。
“我不是Bucky。”冬兵一字一顿地说。
“……为什么?”Steve看着那双灰绿色的眼睛,“你去过博物馆,也看过很多有关的资料,你知道有关自己的一切。”
“是事实,但都过去了。”冬兵的声音毫无起伏,“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是你在找的那个人。”
Steve用手攥住桌沿,挤出一个微笑。“好的,如果你希望这样——你希望我叫你什么?告诉我你想要的,什么都可以。”
冬兵不耐烦地皱了一下眉。“我不知道,”他说,“我想不起来,我不会想起来了。你不需要再为我做什么,这不是你的责任。”
“我是你的朋友。”Steve说。
“你是Bucky的朋友,但Bucky已经死了。”冬兵往前倾了倾身体,把闪着寒光的金属手臂横在Steve的面前。“你的心里全是他,他热情、风趣、体贴,是个万人迷,对不对?他不会把炸弹扔到载满人的汽车底下,也不会隔着大楼打死一个无辜的女孩。他没有这么多伤疤,也没有整晚的噩梦。他死了,而我还活着。”
Steve伸手握住那只金属的拳头。“我很抱歉,”他的嗓子发紧,几乎透不过气来,“我没能找到你,在你需要我的时候……但你来找我了不是吗?你救了我,你记得我。”
“我知道你是谁,我认为你不应该死,但这些跟记忆没有关系,我不记得你,SteveRogers,我只是觉得你可以信任。我宁死也不愿再受人摆布,但我不知道他们对我的脑子做了些什么,”冬兵自嘲似地撇了撇嘴角,“你最好还是离我远一点,以防万一。”
这不是理由。Steve加重了手掌的力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停止颤抖,“你可以说你不愿意和我待在一起,”他说,“但绝不是因为这个。我不会为了这个离开你。”
“你不需要这么做,Steve。”冬兵的表情变得柔和了,尽管他的嗓音一直粗哑得像在威胁,“我不是你的朋友,我也不曾和你一同战斗。我是他们造出来的一个兵器,一样工具。当然现在不一样了——但我也不是Bucky。看看我,”他把上衣脱了下来,露出那一大片从金属构件上蔓延开来的伤疤。“这里头不知道塞了些什么东西,缝缝补补好几遍。如果他们顺便做个整容手术,你就再也不会认出我了。Steve,如果我没有长着你熟悉的脸,你会不会果断地给我一枪?”
Steve缓缓摇头,冬兵的声音就像冷硬的匕首抵着他的胸膛,但他的心中并无畏惧。他会认出Bucky的,即使容貌改变,即使肢体残缺,即使他的声音像生满了铜锈;如果他没有认出来,那一定是因为他们还不够接近。
“没有如果,Bucky,”他说,“你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因为我记得。”
冬兵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神情,“没错,你记得有关Bucky的一切。但这一点用也没有。我不喜欢甜食,不喜欢水果,我对食物的味道都没概念。我不知道我们以前干过什么,好事、坏事,都不记得。我不喜欢你靠近我,也不喜欢和你做爱——我脑子里只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噩梦,它们都跟Bucky没有一点关系。”
“不,”Steve猛地站起来,两只手紧握住他的肩膀,“那些都不重要,你不能因为这些细枝末节就否认自己。我知道你是谁,我认识你的眼睛、你的灵魂——”
“你有证据吗?”冬兵抓住他的手腕,“你拿什么来证明?”
Steve沉默了。
冬兵看着他。
“我有证据。”良久之后,Steve松开了他的肩膀,两手慢慢上移,轻轻捧住对方冷酷而疲惫的脸颊。
“我能证明,”他说,“我仍然爱你。”
“当我看着你,我像从前一样,仍然深爱着你。”
tbc
后文: 22
【盾冬】Song of Silence 22
前文: 21
*上章有一点点改动。
B22
冬兵无法理解那个瞬间他内心的感受,仿佛空荡的胸膛里一面无形的小鼓遭受了奋力一击而震荡不停。为什么明明对昔日的爱情一无所知,却为一句简单的表白而感受到似曾相识的愉悦和痛楚?他不敢再看对方满含哀戚的蓝眼睛,也不想因为这一瞬间的悸动而再次徒劳追求光的幻影。
他在片刻动摇之后立即使自己确信:这只是Bucky留在他身体里的微弱残像,就像一个渴水之人对于绿洲的乡愁。温情会带来软弱,冬兵不想让莫名其妙的情绪影响自己的判断力和生存能力,他抿紧下唇,板起面孔:“你爱的是Bucky,不是我。”
那双手仍然固执地停留在他的颊侧,手心的热度让...
前文: 21
*上章有一点点改动。
B22
冬兵无法理解那个瞬间他内心的感受,仿佛空荡的胸膛里一面无形的小鼓遭受了奋力一击而震荡不停。为什么明明对昔日的爱情一无所知,却为一句简单的表白而感受到似曾相识的愉悦和痛楚?他不敢再看对方满含哀戚的蓝眼睛,也不想因为这一瞬间的悸动而再次徒劳追求光的幻影。
他在片刻动摇之后立即使自己确信:这只是Bucky留在他身体里的微弱残像,就像一个渴水之人对于绿洲的乡愁。温情会带来软弱,冬兵不想让莫名其妙的情绪影响自己的判断力和生存能力,他抿紧下唇,板起面孔:“你爱的是Bucky,不是我。”
那双手仍然固执地停留在他的颊侧,手心的热度让他整张脸都开始发痒。Steve凑近了,轻声问道:“那么你是谁?”
“我——”冬兵瞪大了双眼,想撇开头却被Steve的十指牢牢固定。这可真是个难题。他当然不能称自己是winter soldier,那只是一个武器的代号;他也不能用James B.Barnes这个名字,这大有冒名顶替二战英雄的嫌疑;他想要飞快地给自己捏造一个足够普通又低调的名字,却在这紧要关头爆发了选择障碍症。
“我是……我。”他最终虚弱地给出了一个堪称耍赖的答案,仿佛交了白卷一般羞愧地垂下眼盯着对方的脚尖。
Steve用力扶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把脑袋抬起来一点,“那么我爱的就是你,”他的眉心皱起一道浅浅的河谷,声音里几乎带上了乞求,“看着我……相信我。”
可怜的Steve,冬兵相信他不会欺骗自己,他只是搞错了。就像某些电影里一样,人们深陷在失去所爱之人的悲伤里不能自拔,往往会因此充满不可理喻的执念。
“我很抱歉。”他把那两只热乎乎的手掌从自己脸上挪下来,学着Steve的口吻安抚对方,“一切都会好的……你可以当作Bucky已经毫无痛苦地死去,不用再经受七十年的折磨。”
但这话显然没有起到任何安慰的作用,Steve的眼圈红了,眸子像星辰黯淡下去,“我了解Bucky,”他说,“Bucky永远都不会放弃——这正是他成为你的原因,因为他爱我,正如我爱他一样。”
冬兵叹了一口气。
“但我并不爱你。”
这是他经过理性思考而得出的结论,但Steve却被这句话完全击垮了。他的手从冬兵肩膀上滑了下去,宽阔的双肩就像塌陷的山丘。那双蓝眼睛的视线仍然停留在他的脸上,微张的嘴唇似乎急切地想说些什么来反驳——
“叮!”短促的信息提示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Steve懊丧地垂下头去翻看手机。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继续这个话题的唯一时机似乎被错过了,两个人同时陷入了轻微的手足无措之中。冬兵的情绪字典里还没有“(因为剖白心迹而产生的)尴尬”这个概念,他只是因为Steve满脸困窘的表情而产生了连锁反应,仿佛自己不该说那些话似的。
Steve松松握着手机,最后像是放弃了什么一样长出了一口气。“Coulson说他们大概需要两周时间来讨论是否做出下一步安排,或者别的方案,之类的。所以这段时间我们还是得维持现状,”他顿了一顿,“我是说,一起住在这儿。”
冬兵歪了歪头,示意Steve继续说下去。
“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室友,”Steve说,“如果这能让你感觉比较自在的话。”
冬兵可以接受任何一位室友。但为什么Steve的表情看起来难过极了?
“作为室友,人们通常会订立一些规则。”Steve转身去房间里取了几张纸,摆在桌子上。“所以考虑一下你希望我们共同遵守的规则,好吗?你可以写在上面,然后我们再讨论。”
冬兵瞪着眼前的白纸。他从没有被要求思考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普通人意义上的“房间伙伴”(roommate)究竟有些什么常见的生活准则。他茫然得像面对一项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家庭作业,或者一项不属于他能力体系范围内的任务。
Steve说他们应该各自写出自己想要的规则,然后交换、商议、达成共识。这太麻烦了,而且完全没有必要。如果一定要完成这么一项工作,冬兵认为恰当的方式是Steve提出规则,而他只要回答“YES”或“NO”就行了。
而且,商议意味着交谈,意味着他们得有大量的对话。整理和表达自己的想法对于冬兵来说仍然是一件劳心费力的事情,即使他已经能出声说话了,声带震颤还是会带来疼痛,何况他的声音也难听得像被化学毒雾给熏哑了似的。
莫名地,他觉得从前Bucky一定有着一副好嗓子,比他的喉咙受伤之前要好得多,能说出许多动听话,还会哼些美妙的小曲儿。当他忽然在梦境中嘟囔出一串无意义的单词,然后意识到自己恢复了发声能力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紧紧地闭上嘴巴。
在那之后的半个月里,他一直没有允许那糟透了的声音从自己嘴里跑出来。他心想,如果Bucky的记忆回来了,那他恐怕得一辈子装作哑巴,才不会破坏自己在Steve眼中的美好形象。不过现在他不在乎了,反正冬兵不会讲笑话也不会唱歌,他不需要以声音(或者别的东西)去取悦任何人。
傍晚,他们在餐桌上交换了各自的规则纸。Steve显然对冬兵给出的答卷十分不满,他眉心的竖纹又加深了,盯着那张纸上仅有的三行字看了好几遍。
[1、各自睡觉。]
[2、各自吃饭。]
[3、不说“我很抱歉。”]
冬兵心虚地垂着头,Steve洋洋洒洒地写满了半页纸,他甚至还没有鼓起勇气仔细读完。
“第一条我没有意见。”Steve开口了,“你想要哪个房间?”
“都可以。”冬兵立即回答。
“你可以继续睡那里,如果这样会比较习惯的话,”Steve的眼眶仍然红红的,“除非你不想,呃,勾起什么不愉快的记忆。”
冬兵花了好几分钟才想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但他不确定Steve是不是在委婉地建议他换个房间。“不会不愉快。”他犹豫着说,“我能带着那条毯子吗?”
Steve愣了一下,“毯子?噢,可以,当然可以。”“还有你喜欢的抱枕、书,你想要的任何东西。”他指着自己写的第一条规则。[一、当你喜欢或不喜欢什么东西时,要说出来。]
既然Steve这么说了——“蓝色的枕头、华夫饼图案的枕头,有很多动物的那本书、小电筒,还有……我的战术背心。”
“最后一项不行。”Steve果断地说。
冬兵咬了咬嘴唇。他知道Steve委托红头发把他进医院时带在身上的装备和武器都收了回来,他会想办法弄到的。
“但其他的都没问题,”Steve的声音变得和缓了,或许他的心情也在好转,看来“规则”是有效的,“我的整个书柜都可以借给你。”
最终他们决定由Steve继续睡那间有大床的卧室,冬兵则拥有次卧。他们平分了所有的枕头,冬兵可以抱走他最爱的毛毯。
“如果你能做到我写的这一条,我就答应你的第三条。”Steve的手指在纸上点了点,冬兵顺着他的指尖看去,“二、诚实地表达你的感受。”
这似乎和上一条并没有什么区别,冬兵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我会尊重你的意愿、支持你的选择。我绝不会欺骗你,也不会勉强你。”Steve看着他,像是在诉说着一个重大的承诺,“如果我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就再也不需要说抱歉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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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吧唧视角要轻松多了,哎~~
后文: 23
关于song of silence
一些想法,记下来备用。
队3电影很快就要上了,感觉这个坑填出来不管怎么写都会被官方打脸π_π
原本在21节里,还有一段s和b有关“特修斯之船”的对话。冬兵说,想象你曾拥有一艘心爱的船,你们一同度过了很多美好的时光。然而有一天你不在,这艘船被废弃,拆解,每一片木头、每一个零件都被替换了,成为了全新的模样,你还会认出它吗?假如那些拆下来的碎片又被重新组装起来,你能说它还是同一艘船吗?你熟悉它的样子,但它不曾载你航行。即使那些痕迹没有消失,曾经陪伴你的东西却已经不复存在了。
s说,我不在乎。我会认出你,认出甲板上的伤痕,认出海水的气味。我会扛着你回到大海。记忆并不重要,b,那不重要。你可以选择你...
一些想法,记下来备用。
队3电影很快就要上了,感觉这个坑填出来不管怎么写都会被官方打脸π_π
原本在21节里,还有一段s和b有关“特修斯之船”的对话。冬兵说,想象你曾拥有一艘心爱的船,你们一同度过了很多美好的时光。然而有一天你不在,这艘船被废弃,拆解,每一片木头、每一个零件都被替换了,成为了全新的模样,你还会认出它吗?假如那些拆下来的碎片又被重新组装起来,你能说它还是同一艘船吗?你熟悉它的样子,但它不曾载你航行。即使那些痕迹没有消失,曾经陪伴你的东西却已经不复存在了。
s说,我不在乎。我会认出你,认出甲板上的伤痕,认出海水的气味。我会扛着你回到大海。记忆并不重要,b,那不重要。你可以选择你的方向,而我永远都不会抛弃你。
此时的冬兵并不理解、也不认同s的回答。到底什么是界定“同一个人”的标准?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被这个问题困住了。当躯体被改造、思维被控制,记忆成为了冬兵最后的指引。s所流露出来的深情与怀念在无形中固化了冬兵的想法,尽管他并非有意如此。(另一方面,冬兵对于回忆的执念其实也来源于爱意——人们总是希望自己能成为所爱之人的理想模样——只是他还未意识到这一点而已。)
过往塑造了一个人,记忆支撑着感情的延续。如果曾经的barnes中士改名换姓、心如铁石,丢掉了所有的个性和喜好,对过去的经历一无所知,谁能确认他和那个忠诚迷人的小伙子是同一个人呢?冬兵接受了否定的答案,但s并不这么想。他凭着内心的直觉感受来确证b与冬兵的同一性,即使对方伤痕累累、难以捉摸,他仍然能够毫不犹疑地坦承心底的爱意。他爱着这个人,并非因为他与回忆中的美好有多少相似,而是来自于他们彼此吸引的核心——爱他的美,爱他的坚韧,爱他向善的恒心与不屈的灵魂。
冬兵需要时间去找回他想要的东西,而s得付出更多努力来帮助他发现那些东西的存在。爱让人口唇含蜜,也让人笨嘴拙舌,总有一天,不需言语,他看着他的眼睛就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