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恋
诗人海子卧轨自杀的那天我和你在矿上做工,矿洞黑沉,煤灰四起,火车从遥远的地面呼啸而过,上高中的文远告诉我“固体传声比较快”,于是鸣笛隐约透过山西广阔的黄土,传到地下宏伟的矿藏。那一天你误打误撞地说出一句海子的诗:你说的曙光是什么意思?没等我回答,你自言自语:至少这里肯定没有。我们得出去!
倒推一千八百年此地叫并州,而现在它被称为煤城,亿万年前树木死去积成厚重的煤炭,千百年前人畜死去凝成坚实的地壳,这使得凿井取煤很像是溯游而上阅读一本史书。十七岁的张文远是煤矿子弟中为数不多有文化的,在市区考大学,常给我们写信,一天,他剪一页刊物随信寄来:这个诗人被嘲讽成天写“蒙古人骑着高头大马飞过天空”,拿给......
诗人海子卧轨自杀的那天我和你在矿上做工,矿洞黑沉,煤灰四起,火车从遥远的地面呼啸而过,上高中的文远告诉我“固体传声比较快”,于是鸣笛隐约透过山西广阔的黄土,传到地下宏伟的矿藏。那一天你误打误撞地说出一句海子的诗:你说的曙光是什么意思?没等我回答,你自言自语:至少这里肯定没有。我们得出去!
倒推一千八百年此地叫并州,而现在它被称为煤城,亿万年前树木死去积成厚重的煤炭,千百年前人畜死去凝成坚实的地壳,这使得凿井取煤很像是溯游而上阅读一本史书。十七岁的张文远是煤矿子弟中为数不多有文化的,在市区考大学,常给我们写信,一天,他剪一页刊物随信寄来:这个诗人被嘲讽成天写“蒙古人骑着高头大马飞过天空”,拿给奉先哥看看他老家是不是这么回事!
当然,你对着那些词句大肆嘲讽。如果故乡像诗里那么美好,跑出来打工做什么?故乡,春天是黄沙的颜色,冬天雪下得像铁,大风从东吹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与黎明,高楼之下,戈壁茫茫,人在原野里沧海一粟。
但是此地也不好,你在矿洞昏暗的灯光下沉思着,说,我们要改变。我想到你口中的远方,春天真的是黄沙的颜色吗?我说,行,我跟你走。
矿是煤老板统治的王国,被上流社会不齿的暴发户在这里摇身一变成为高高在上的皇帝。你趋炎附势,攀龙附凤,给老板当跑腿、打手、司机、跟班,也许,情人,我不知道。你很快升职,连带着我也被捞上地面,阳光普照,空气寒冷,你的轮廓在久违的蓝天白云下模糊,也许是我太久没有见光。我很好奇你具体为他们做了什么。很快我就知道了答案,深夜,丁老板的尸体被拖出房门,我帮着你打开后备箱,清理血迹,恢复现场,坐在副驾位,我问你:你拿了多少钱?你说:足够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的钱。我问:为什么是我?你说: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你紧绷嘴唇,过几秒又说:以后我们跟董总。月亮在车窗外如影随形,清光好像警车大灯。
成为你的从犯的那晚,我梦见你扮成古代的将军,骑着赤红的高头大马,在草原上飞驰而过,你拉开三石的雕弓,正前方十个太阳庄严而愤怒地升起,我在身后朝你大喊:将军,不要将它们全部射落,我们需要一个太阳!你倨傲地说:我就是太阳!十箭齐发,天地霎时陷入黑暗,变成一个不点灯的矿坑。醒来后,我思考了十分钟是否去警局自首,五分钟是否收拾东西跑路,最后我决定起床,去早点摊给你带早饭。
十五分钟内,我想通两件事:一,我和你要以罪犯的身份活下去了。二,我对你产生了不应存在的感情,至于它应该称作什么,我不知道。
董氏在当地恶名昭彰,你开上自己的车,拥有房子,然而只要我们仍然踏在地面上,就注定投下阴影,在没有光的煤矿里,它们隐匿于无形,站在阳光下它们却变得如此扎眼。文远考到北京的大学,来信写海子的诗集被朋友整理出版,在北京城传开,文远说,他果然不是内蒙人,但他爱一个内蒙的女孩,可见爱是一种幻想。糟糕的是,你也陷入苦恋之中,对象是董总的小秘书,有一个象征权力的美丽名字。这位二十世纪红颜祸水挑起你与上司的激烈冲突,纤纤玉指接过董总的文件递给你时在你的手心轻轻打转,点燃一场热火朝天的争吵;两个星期后,真枪荷弹的警察闯进办公楼,将董总铐了带走。在我身边你很轻地笑了:董氏垮了!接着你的面色突兀地转白了:董氏垮了。
世界的运行机制如此神秘,压迫者是庇护被压迫者的避风港。蝉小姐一去无影踪,据说后来有人在警局的表彰墙见到她,上书“最佳便衣卧底”。矿场管理者倒了,工人们群龙无首,靠着董氏的老底我们艰难地拉扯起一批人,但一切都要从头学起。我试着帮你联系从前合作过的各地工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你对我说:你走吧,我们估计是要失败了。
很久以前漆黑的矿洞里,我问你:在九原县,春天真的是黄色的吗?你说:是啊。草原一望无垠,沙尘暴刮起的时候,天地一片黄土,像墓碑一样。
我说,我会跟着你。
那段时间我们坐了许多火车,辗转各地,徒劳奔波。鸣笛时我想象着:我们切开大地的胸膛,取出煤做的心脏,这颗心脏在车厢里燃烧,泵出滚烫的蒸汽的血液,推着我们在铁路的血管里奔流,流向比远方更远的远方。我为什么走上了这样的路?也许我本不该如此的。我想问你,你却在身边的硬座上睡着了,头垂到我的肩上,那些困惑像煤一样埋藏在深深的地底。
我们在铁道的血管里奔流。兖州破裂的伤口向我们敞开,于是我们凝固在疮疤上,然而伤口愈合必然伴随着剧烈的痒痛,新的合作伙伴各有各的算盘,经商环境骤变,竞争对手虎视眈眈,好像你本应该生活在草原上,却一脚踏入危险的丛林。争吵,洽谈,成功,失败,我提醒你小心合作者,却被你误解为别有用心。我不再是你最信任的人了。负责的工作被交给其他人,骤然闲了下来,于是我有更多时间用来消磨。海子的诗集摆在书店里,没有人说他写作是“蒙古人骑着高头大马飞过天空”,文远的信也不再寄来。海子写:答应我,忍住你的痛苦,不发一言,穿过这整座城市。所以面对你冰冷的质疑、愤怒的咆哮,我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海子写:你说的曙光是什么意思?我想,这些年我是为什么义无反顾地跟随你呢?也许在那个黑暗的地下世界里,我把你当做我的太阳,而后我追逐着一缕虚无缥缈的曙光,像夸父逐日,过于遥远,一派徒劳。如今我走过的所有地方都与你有关,我早就已经无法回头,我不知道这份感情应该被定义为什么,这是只属于我的秘密,我永远不能告诉你。
一月末,天上下着雪,我们在下邳的最后一个加工厂倒了,一切资源都撤走,那些欲加之罪从头顶上倾泻下来,偷税漏税、非法集资……你恐怕面临着牢狱之灾,像那年的董老板。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你在空无一人的车间里沉默地靠在角落里,身上还穿着为生意购置的不合身的廉价西服。我还是站在你身边。这几年来连年的失败让你染上酗酒的恶习,你的身上刺鼻的白酒味和车间的机油味混在一起。我安静地听你说。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利用我?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骗我?”
“我不会骗你。”
“为什么他们都走了?”
“我还在这里。”
“我要听的不是这种废话!”你愤怒了,但很快,突然平静下来,你像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一样惊奇地上下打量着我。
“对啊,你为什么还在呢?”你困惑地发问,“我以为你想从我手下捞一笔,才一直跟着我,可是你好像真的在认真为我工作。你图什么啊?”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现在的心情到底是一种失望,还是一种怜悯,我付出的这些是该被称作愚蠢,还是称作忠诚?望着眼前这个狼狈的中年男人,我想到多年前文远给我写信,说,爱是一种幻想。我以为你是苍穹中的那一轮最后的太阳,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我们只不过是两块平平无奇的煤,我们开采血肉、点燃心脏、卖掉过去、购买他乡,换一点爱恨情仇、得失成败、喜怒哀痛、生离死别。一千八百年前,也许也有披坚执锐的将领打马踏过焦黄的土地,在这里谈论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流芳百世、千年不息,而命运的大地合拢,一切被埋葬在冷眼旁观的长生天之下,不由我们决定。我应该感到愤怒的,我应该追问:为什么海子会卧轨?为什么你会失败?为什么你不是被选中的人?为什么我们没有一个体面的开始,也没有一个体面的结局?为什么我追逐着永远无法照耀我的曙光,成为一抹历史的阴影?
我没有答案。但是煤其实也挺好的,我想,如果你不是我梦想到达的远方,那我可以成为你无法抛下的故乡。
“我会等你。”
“如果是一辈子?”
“那就等一辈子。”
我回到老家,打了不少零工。日新月异,年轻人刚开始用bb机,后来是小灵通,你出狱时翻盖手机已经在大学城人手一部。没有人写信了,大家在键盘上按来按去,讯息就霎时跨越千里。
幸好,还有一个地方可以接纳我们:最初的起点。负责人已经换了一茬,国家正在开发高科技的清洁能源,也许几十年后我们就不再需要开采煤矿,但世界上总有一些光还没有照到的角落,在那里,没有跟上时代的人们,还可以点起火苗,在煤炉旁蜷缩着取暖。
这天,你先上工了,我刚下矿,就听到巨大的爆响:事故了。
矿洞在坍塌。我被推搡着往光亮处奔跑,上面的人伸下手,急急地喊:快上来,再不上来就没命了!窄窄的出口上方有一小块天空,水洗过一样的蓝,蓝的令人恐惧。阳光普照,空气寒冷,地动山摇。
在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我明白了那个困扰我一生的谜题:我们无法决定生于何地,走向何方,爱上何人,一切皆是命运的玩笑,但我们仍然有为这一切赋予意义的能力。因为我们能够站在这个时空的大地上,本来就是最大的奇迹。
而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我要做的事。
我收回手,转身,不顾身后工友的呐喊,向着矿坑深处走去。通往生的入口在身后关闭。地面在震动。悲呛的哭和愤怒的喊中,我在黑暗里跪在你的身旁。你的腿被压住了,动弹不得,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向我,但你握紧了我的手。
你不想活了?
想。
你没有未完成的事吗?
有。
那你为什么下来送死?
那些事每一件都与你有关。
片刻之后,我得到属于恋人的第一个拥抱。几秒之后,我得到属于爱人的第一个亲吻。土地的爆裂声中我听到长长的鸣笛,有人正在故乡燃烧的煤推动之下奔赴远方,地球仍在转动,世界一如既往,明天,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一切我都不关心,此刻,我只想你。氧气稀薄,你的手在一点点失去温度,我等待着我们共同化为历史的柴薪,人们阅读我们沉默的遗骸却只能一无所获,他们不会明白,你的死亡在何时到来,我的初恋就在何时开始。声音消退了,寂静之中,我默念着海子的诗: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夜里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梅梅的客厅 11.水族馆
坐上前往信丘的出租车,陈思和赵恒,好似一对冷战中的情侣,一个坐在副驾驶,一个坐在后排,脸上各自带着不同程度的烦躁无奈。
有一段路靠近批发市场,很堵,司机把车窗摇下来,张望对面反方向堵着的消防车,顺便和别的司机隔着马路,用方言交流了几句。
回到车内,摇上车窗,他拿出一包香烟,递给车后排落座的赵恒:“来一根儿,小兄弟。且得堵一阵呢。”
“赵恒,不许抽。”陈思在副驾驶上冷冰冰地说。赵恒感到莫名其妙,他很委屈:“我没有要抽啊。”
就是想都别想。陈思晾着这段尴尬的空气。
司机瞟她一眼,摇下车窗,夹烟的手伸出窗外。陈思还是咳嗽了。她摇下自己那边车窗,和司机互不交流。
赵恒傻愣愣地抱着作业本...
坐上前往信丘的出租车,陈思和赵恒,好似一对冷战中的情侣,一个坐在副驾驶,一个坐在后排,脸上各自带着不同程度的烦躁无奈。
有一段路靠近批发市场,很堵,司机把车窗摇下来,张望对面反方向堵着的消防车,顺便和别的司机隔着马路,用方言交流了几句。
回到车内,摇上车窗,他拿出一包香烟,递给车后排落座的赵恒:“来一根儿,小兄弟。且得堵一阵呢。”
“赵恒,不许抽。”陈思在副驾驶上冷冰冰地说。赵恒感到莫名其妙,他很委屈:“我没有要抽啊。”
就是想都别想。陈思晾着这段尴尬的空气。
司机瞟她一眼,摇下车窗,夹烟的手伸出窗外。陈思还是咳嗽了。她摇下自己那边车窗,和司机互不交流。
赵恒傻愣愣地抱着作业本袋子,独自坐在后排,像一个备受嫌弃的长子。他刚刚才意识到作业本可以放在旁边的座位上,双手双腿终于解放。
掏出手机,打开游戏,他看着陈思的眼色,在开场动画播放前狂按音量键。
陈思没注意到他在偷空。她的眼神忧郁地漂浮鱼市上方,心情和打氧机喷出的泡沫一样明明灭灭。
陈思讨厌游乐场。这是她和方美琪最初达成的共识。
陈思大方美琪八岁。当方美琪穿着最小号练功服来往于少年宫和数学补习班时,陈思已经远离了绝大多数课外活动。浸泡题海。
她的书桌背后是一整面墙的书架,塞满学习材料,还有几本混迹其中的吴尔夫,和菲茨杰拉德。
彼时尚未长起来的方美琪需要踮脚尖,才能趴在她的书架上文海捞鱼。
方美琪纤小于同龄人的手指按过一个个书脊:《百题精练》、《模拟小考》、《墙上的斑点》、《提优天天练》、《奥数真题选》、《美与孽》、《夜色温柔》。
夜色温柔。方美琪在心中默念。她转过去指着一个书脊问陈思:“这是什么字?”
“孽。”陈思抬头,脸上巨大一副眼镜。
“呢一夜——孽。做了坏事,导致了坏结果的意思。比方说昨天你摔坏姑姑的琵琶,她对你说的那句话就是‘作孽’。你对她做了坏的事。”
“哦,”方美琪了然于胸,“美是我名字里的字,孽是坏的事,这本书说的就是我和我做的坏事。”
“才不是呢,”陈思站起来,把她拉到床上去,“你不要乱说。那本书,讲的是一个很不怎么样的男人,亲手把自己毁了的故事,你长大以后才能看。现在,你给我过来。”
她摘下蛤蟆眼镜,完整露出十六岁心无旁骛、寡淡无味的脸,伸手从方美琪眼周摘下一根睫毛,弹进虚空。方美琪的样子,在她面前逐渐聚焦。
洋娃娃的脸,整个家族基因的突变。她上手掐了一把。
很疼!方美琪反抗,轻易举起白袜包裹的脚,转移身体重心到肩颈。陈思抓住她的脚踝,把她翻到背面。方美琪的上衣尽被推上去,露出后背。陈思拍一巴掌,声音悦耳。方美琪爬起来,盘腿坐下,搂过陈思的小熊,问:“植物园好玩么?”
“植物园啊,”陈思也盘腿坐下,“能怎么好玩,就那样呗。”
“哪样?”。
“就是。”陈思开始比划。
“一堆人,在太阳底下傻走,玩项目排半天队,吃一些不好吃的乐园内摊位。各种各样的不好玩,你不会爱去的。”
“就跟游乐场是一样的吗?”方美琪问。
“对。”陈思回答。
“那我不要去了。”方美琪抠小熊。
“姐,你让大舅妈带我们去绿湖公园行吗,我想去那买小金鱼。”
陈思没答应,因为她觉得姑姑不会同意。
有时候看着方美琪幼稚的哀愁的脸,她想描述那个还在做新娘的姑姑给她听,又怕她回去学话,引起窘况。
可怜的孩子。陈思望她。自己享受过的那份属于姑姑的温柔,她作为姑姑的独生女,居然从记事起就没再享受到半分。这都怪姑父去世太早。
陈思还记得十岁那年,姑姑三天两头跑回娘家,夜一深,就和大哥大嫂关起门来彻夜枯谈。
陈思起夜,路过房门,偷听爸爸劝妹妹改嫁。他一直想引荐一位共事过的朋友——地质学家,长得很帅,来给姑姑‘填房’。
姑姑拒绝到底。她认为,她这辈子结一次婚够了,为人孀妇的体会,也只有一次就够了。现在,她对死亡有着超乎寻常的理解,她认为,自己无法再像歌里唱的那样,为了一场别离,不顾一切相遇了。
她想试试独自抚养方美琪长大。
她跑去考了个比较好考的基层事业编,就是市民服务中心社保窗口背后,那些烦躁到出现幻听的员工。天天面对阆苑仙葩,地外来客,隔两个办理业务的就有一个会拍打玻璃,隔三个就有一个会嚷嚷起来,威胁投诉。
她的工位玻璃上模糊着一个滴水穿石的手掌印,她上班就像去菜市场卖大米,一遍又一遍地跟顾客重复——不卖白酒,不卖鱼虾,不卖热带水果,不卖现杀牛肉。去别人家看看吧,跟我喊也没用,我想卖给你,但是我真的不卖这个,不是吗?
她疲了,整个人歇斯底里地疲下去。对于这份职业,感谢有面玻璃是她的全部抒情。两年后一次家庭聚餐结束,她和大哥点着烟站在阳台上。她问,地质学家的夫人之位补上了么?
孩子都会走了。大哥说。
找了个什么样的女人?
年轻的。手把手带的学生。大哥看她一眼。
别抽了。
抽着玩,我没瘾。她笑着。
她转身,看了一眼客厅里的女儿。方美琪四岁了,表现出体质不佳,注意力难以集中的特征。她称赞大哥的女儿,思思真健壮啊,成绩又好,能爬上能爬下。
预备让她去农科院,我说以后。大哥念叨。思思喜欢种蔬菜,养动物,心细,力气大,还不太爱社交,泡在农田地里研究庄稼肉畜正合适。
思思才十二岁!她惊讶。有必要考虑那么远?
一边培养一边考虑呗。大哥说。
小叔这时候推门进来,把老大叫走。姑姑一个人继续吸烟。
对着漫天夜色,她宽慰自己。找了个女学生,年轻的,不是错过。是她原本就不搭配人家,不适合而已,没有错过。
掐灭了烟,她回到客厅,捞起正要捡地上东西吃的方美琪。
遭受独自抚养儿女过程中难免的折磨后,她变得愈发坚强,咬牙蓄力。
六岁方美琪上小学,从第一天开始成绩不好。她一眼望到头,没救了,前景悲观,这就是自己的女儿,一样的不擅长学习。
小叔在这个时候告诉她,你没有发现梅梅长得非常美吗?她就不像我们这个家的孩子。她长着好大的一双眼睛。
姑姑沉下心来凝视自己的女儿。好像是这样。
有一天,方美琪跑来跟她说想学跳舞,她还没回复,小叔立刻支持。学,梅梅天生就是舞蹈家的料子,不学跳舞学什么,学习啊?
那就学好了,试一试。姑姑总是这样,试一试,然后做一辈子。
才刚上一堂舞蹈课,她就像抓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了它。老师告诉她方美琪的天赋是显而易见的,一定不要错过。她同意,这次一定不错过。从此,她严格要求方美琪,不上学的所有时间,都要用舞蹈练习填满。
她不允许方美琪有哪天是没有练一丁点功的。
“绿湖公园不好玩。”陈思说。
“我告诉你什么好玩。水族馆好玩。以后我带你去。”
“就是有海豚表演的地方吗?”方美琪问。
“对,”陈思说,“有白鲸,有海底隧道,可以看见比脸大的海龟,像鸟一样从你头上飞过去。”
去年陈思和Bernie在东部游玩,特意去了一趟爱特兰大水族馆。Bernie告诉她,这是世界最大的水族馆,可以与鲸鲨共游。
潜水一位要四百刀。陈思用自己叶公好鱼的借口推脱,哄Bernie一个人去潜,她拍照。
Bernie个子不算高,和陈思相仿,再高个三四厘米的样子吧。当他像个鱼雷控制不住往下沉,又手脚并用想往上游,反而把水质搅浑,陈思大笑,你不要伤到鱼!
走完一大圈,她在白鲸水箱观众席上坐定,坐到所有表演都结束,水箱灯光熄灭,播放闭馆音乐。
Bernie眼神畏怯。看看她,再看看没有打光以后的白鲸水族箱——水是灰暗的,墨绿色。大鱼苍白如尸,沉浮其中,宛如恐怖片里的福尔马林缸。
但是妻子好像一点都不怕,而且情绪不太对。他不吱声,提供无言的陪同。
“走吧。”陈思拎包站起。
他们去馆外广场上休息了一会儿,买了包饲料喂海鸥。
Bernie沉溺于抛接动作中。陈思突然叫他。你听。
听什么?Bernie停下动作,装模作样地听起来。
听见了?陈思问。
Bernie点点头,表面迎合一下。他知道陈思接下来就要告诉他应该听见什么了。
那些鱼在叫。陈思说。
水族馆里的鱼,正在黑暗的水缸里,用尾巴拍打水面,放声大叫。你没听见吗?
梅梅的客厅 16.游戏首充
搬到这边,教育资源好,陈思请郑宗浦帮忙联络名师,把方弋弄过去恶补功课。联络完毕,把办课位置拿来一看,往返路程短到可以用走的。陈思家周边配置也好,叫外卖花样繁多,点得到鄙视料理包的好店。陈思拦着姑姑不让她再劳累做饭,闲来无事,不如点餐吃吃,省下来时间去跟邻居老太太跳广场舞不好吗。
最方便的还是她跟郑宗浦这对密友。很巧,郑家父母也将养老房买在了附近。她可以每一天和郑宗浦见面,坐在临街咖啡厅,面对面各自开会,做完工作一起下馆子,吃炉端烧,吃omakase,吃放题。嘲笑郑宗浦爱吃生食,体质柔弱瘾还大,吃完没有三十分钟,就开始拉。
因为这样那样的便利,郑宗浦下一次去输悬浮红细胞,选择了陈思做...
搬到这边,教育资源好,陈思请郑宗浦帮忙联络名师,把方弋弄过去恶补功课。联络完毕,把办课位置拿来一看,往返路程短到可以用走的。陈思家周边配置也好,叫外卖花样繁多,点得到鄙视料理包的好店。陈思拦着姑姑不让她再劳累做饭,闲来无事,不如点餐吃吃,省下来时间去跟邻居老太太跳广场舞不好吗。
最方便的还是她跟郑宗浦这对密友。很巧,郑家父母也将养老房买在了附近。她可以每一天和郑宗浦见面,坐在临街咖啡厅,面对面各自开会,做完工作一起下馆子,吃炉端烧,吃omakase,吃放题。嘲笑郑宗浦爱吃生食,体质柔弱瘾还大,吃完没有三十分钟,就开始拉。
因为这样那样的便利,郑宗浦下一次去输悬浮红细胞,选择了陈思做陪同对象。
一个小红袋子,慢慢地输。郑宗浦用左手玩手机,神色自若,什么也不耽误。陈思没见过输细胞,觉得好新奇。盯着看了一会儿,她问:“你怎么不打左手?”
郑宗浦眼不离屏幕:“因为我柔弱,输这个瘾还大,冰凉的液体直接从左侧进入,会让我的心肌痉挛。”
“真的假的。”陈思被吓住了。
她双手焐输液管,又去焐袋子:“我给你加温。”
她又了然:“喔,所以需要我陪。我是来给你焐血包的。”
郑宗浦笑笑,不语。
直到打完,陈思还是很在意。她不停地追问,你碰冷的东西真的会心脏痉挛吗?原来你真这么脆弱?
郑宗浦用开玩笑的语气回复真的啊,不然你以为我弟小郑怎么死那么快。他是猝死。
啊?不是……病死吗?陈思又傻掉。
其实陈思对郑宗浦的病没什么概念,他的发病对应到陈思的印象里,就是缺课,而已。全省最好高中,最好的班,班里金字塔尖学生,谁没有参加课外活动缺席学校的时候,太正常不过。而且,郑宗浦很小发病,最严重不是在高中。他远比郑舒聪明沉稳,拎得清哪头重哪头轻,真爬不起来了,绝不勉强。但凡出现人前,一定是休息够了,病容消退。他只展示无破绽的部分,陈思就绝不可能发现其它。她不像方美琪,和这种人谈过恋爱,真真切切肌肤相依。她没见过郑宗浦缠绵病榻,没听过他因为贫血而孱弱的心跳声。又正因为如此,郑宗浦才可以和她肆无忌惮地开生死玩笑。他会死这件事对陈思而言,始终不那么真实,隔着一层,是景观,是假设。非得隔岸观火,才能把生戏谑,把死把玩。
郑宗浦告诉她,他输血续命,纯属间歇性挣扎,治标不治本,攒下了一身沉郁病气。郑舒大学念机械工程系,做毕业设计,几个学生黑天白夜关在一间教室里喷漆涂胶,全身暴露在甲醛苯酚严重超标环境。别人下了工该吃吃该喝喝,郑舒咳血。怎么说呢,真就是男林黛玉一般,咳得命悬一线,只剩泪光。还在逞强。终于有一天不按时起床了,不值日了,什么都不管了。舍友这才关心,是不舒服吗?手碰到额头上,一片冰凉,每分钟呼吸三次,心脏胀大。送到医院去,基本没什么治头,转回老家医院做做姑息治疗,留个好看遗容得了。穿着病号服还在网购材料,自制小的模型机器人,吃少量食物,打大量止痛和强心。吐得昏天暗地,灵魂离体,手上拿着给郑宗浦做的娃娃,小正方形机器人,拍脑袋跳舞,唱I Love U,拿得远远的,不使溅上秽物。死时正在吃妈妈削的苹果,吃了几小块,突然捂胸口轻轻咳嗽。妈妈以为呛了,噎了,想给顺气,拿了纸巾,让他把苹果吐出来。他很乖地吐掉,吐在纸上,吐完以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妈妈,钟情而眷恋,还有祈求。请允许我尘埃落定。然后向后靠,心脏停跳,没有任何预兆。妈妈愣住。医生进来抢救,妈妈说算了,放弃抢救,他好痛苦,不要抢救了,让他去。连在场的医生,都觉得非常狠心,眼睁睁看着所有数据掉完,这个世界上没他了,才二十一岁,大学都没读完。妈妈说带他来到世上已经亏欠,再不放他走,不配做他的妈妈。
郑宗浦说,很清爽,我真的羡慕,你别笑。
你怎么了。陈思望着他,从没有见过他这样,好像痛得快死掉。陈思要哭了。她拉拉郑宗浦的手,别坐在这了,我们离开医院吧,你说这些,让我好害怕。
我没事。没事。不小心倾诉太多。不太舒服的时候,我会有一点……失控。你不必介意。郑宗浦不看她的眼睛,但是宽慰她。
我不问了。陈思说。是我不好,我没轻没重,勾起你的伤心事。
后来坐了很久,坐到陈思的电话响了,她犹豫在接或不接之间。
你接。郑宗浦说。
好吧。陈思接起。
方弋冷漠的声音顺着电话线略带金属质地的传过来:“我在你包里发现沙盘疗法的宣传手册。你怎么有这种东西?谁给你的?我姐吗?”
陈思瞥了郑宗浦一眼,捂住听筒说:“你说那个啊。我现在不方便,等会儿,我马上回家,咱们回家说。”
方弋耳朵一动:“你干嘛呢?你在出轨?”
“说什么呢臭小子,信不信我撕了你的……”
她又看一眼郑宗浦的脸色。
把声音压到最低:“回去再说。”
利落挂断。
郑宗浦站起来抻抻:“回去吧。输完血,感觉好多了,咱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陈思还是陪郑宗浦散步回家,两个人断断续续,说了不少话。到家门口,郑宗浦给陈思叫车。
车快到了。郑宗浦说。
陈思突然抱住他。郑宗浦愣了一下,然后笑:“好啦……知道了。今天很谢谢你,以前没有人陪我来医院。”
“谢谢你。包容我这么失控,不堪。”
陈思应该去跟他顶嘴,纠正他没有不堪,哪里不堪,但她什么也没说。
姑姑在睡午觉。陈思轻手轻脚地带上门,走进方弋的卧室,碰碰他肩膀,主动去招惹这张死人脸。
“方弋,方弋。”
他好像在生气。
“怎么了?”陈思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
“你刚才在电话里,说什么沙盘?我当时比较急,比较乱,没有听清。”
她好想去讲一下方弋,不许她翻书包,却乱翻她包。她告诉自己,忍住,别这样,他会停止接着往下说。
方弋把东西摔给她。哎唷我的老天,别弄这么大动静行吗。
“对,我早就想问你。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方弋在打量她,他在读她。怎么回事,原来我们家人都这样吗?
陈思下意识地回避视线,又抬起眼睛来——我回避什么,我又没做错,奇怪。
还是回避吧,他的眼神好深刻,好像陈思是一个杀人凶手,他要从她的脸上活活挖出一团血肉模糊的杀人动机。
这表情……不对啊。陈思觉得,得解释一下。
“我从你外甥学校门口拿的。”
“你去那干嘛?”
你管我?陈思心想。她在心里全部骂完,然后平静地说:“就看看,我外甥以前生活的地方,故地重游,嗯。”
“你撒谎,”方弋眼神刀子似的,“你不是随便看看,你在调查。”
——这。这。陈思试图再抵抗一下。
“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中了第一招。你还不知道吧。”
——陈思宣布投降。
“什么中招,我?”
“你为了它花钱了,是不是。”
“对。”陈思直接承认。
“是你主动买的。”
“对。”
方弋当着她的面,把这本东西撕碎,点火。事情发生太突然,陈思反应过来以后,立刻上脚踩:“哎呀,怎么能——火!”
陈思大揍方弋:“疯了!疯了!把家点了怎么办!我的家!我的家!”
方弋一味吼——不许你去,听见没有。你不准去。你不准去。
为什么啊?陈思停下来,气喘吁吁。你知道什么吗,能不能说出来。你从我刚进门开始,就一直藏着掖着。你要么说,要么不说,别窝窝囊囊的。
方弋又给捡起来,还要点,就一定得烧干净。陈思累死了,坐在地上看他烧。烧去吧,算了。
全部烧完,她才开口:“烧完了,干净了,心里舒服了吗?可以说了?”
方弋低头注视着纸灰。
“你为它花了五块钱吧。”
“对,没错,然后呢?”
“因为你为它花了五块钱。因为你主动。因为不是免费赠送。所以即便它没什么用,即便你没看懂,你也还是没丢了它,而是放在包里,放在那,不看也不扔。”
陈思想反驳是因为猜测它跟梅梅的死有关联才留下的,但又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别打断他。
“这是它的第一招。五块钱,六块钱,很多游戏的首充也是这个数。你一定是有好奇,有探索的想法,才会买。可能也不是很好奇,很想要探索,只是觉得五块钱无足轻重,买了也就买了。”
“这就是它的第一招,破冰。”
方弋抬起头来,问:“你见过暴食症患者吗。曾经节食很久,一直自我克制的人。”
由于方弋的叙述都是‘一个什么,一个什么’的,所以,还是整理一下,让陈思来转述吧。
方弋讲了一个暴食者的故事。
——有一天,一个节食女生留在集体活动里,被分了一片巧克力饼干。很小一片,指甲盖大,周围的人都轻松地扔进嘴里,像什么也没吃那样。女孩也动念了。如此小,10kcal?
吃下去,真的没吃一样,连味道都没尝到,白白摄入10kcal。女孩想,我难得破戒,已经做到这一步,何不再吃一块,尝到究竟是什么味道再停止,不让前面的10kcal辜负?
赌徒心理上来了。已经做到这一步,再进一步又何妨。下一个10,尝到巧克力味,我一定不吃了。
一片,三片,十片,整包。薄片,厚片,块,酱,
直饮糖浆。
《杀死汝爱》
Kill Your Darlings①
把一个废置灵感回收利用了,详写费时费神,就写个大纲文做下叙事练习。
请务必搭配BGM阅读:athletics的《III》
用生命安利这首后摇。
——
“吾爱,你重建的只有疼痛
当时光凝固无以为继,我惊觉你是我唯一所有
现在我的后世前尘上演同一种悲哀”②
——
手铐脚镣齐全,王俊凯被狱卒压着,巡游一样朝监狱深处走去,两旁的牢房里人丁算不上兴旺,但也不至于零落,只不过神情是一片互相誊抄出来的呆滞麻木,对比他的脊背打直、昂首挺胸,不知道好戏究竟算从里外哪方流出来。
狱卒公式化地完成任务,推搡、落锁、骂骂咧咧地威胁诅咒、问候母亲,最后用一口唾沫板上钉钉,王俊凯就被关在了走...
Kill Your Darlings①
把一个废置灵感回收利用了,详写费时费神,就写个大纲文做下叙事练习。
请务必搭配BGM阅读:athletics的《III》
用生命安利这首后摇。
——
“吾爱,你重建的只有疼痛
当时光凝固无以为继,我惊觉你是我唯一所有
现在我的后世前尘上演同一种悲哀”②
——
手铐脚镣齐全,王俊凯被狱卒压着,巡游一样朝监狱深处走去,两旁的牢房里人丁算不上兴旺,但也不至于零落,只不过神情是一片互相誊抄出来的呆滞麻木,对比他的脊背打直、昂首挺胸,不知道好戏究竟算从里外哪方流出来。
狱卒公式化地完成任务,推搡、落锁、骂骂咧咧地威胁诅咒、问候母亲,最后用一口唾沫板上钉钉,王俊凯就被关在了走廊尽头向阳的那间牢房。他站在尘埃大乱的午后,看阳光破进铁窗,把狭窄室内的所有事物都照透,快要被剥出本相。而对面牢房森严壁垒,仅有一个负责流通食物的小窗口靠近地面,是暴力系统唯一的缺陷,却似乎正提供着贵宾级牢狱之灾。里面没有动静,整条走廊也一言不发。这里的活物所剩无几,而他是新来的那个。
可他不服。
这是一个对诗歌赶尽杀绝的国度,统治阶级或许并不嫉恶如仇,但一定跟诗歌不共戴天。具体原因扑朔迷离,或许关于历史上白色恐怖的余威,或许关于一场不尽如人意的爱情。通行说法不假思索地以后者为尊——最高统治者一人独裁,伴侣却包藏祸心,刺杀失败,颠覆不成,反贼之路一败涂地。于是光天化日自高楼飞下,摔断脖子,一了百了。最初勾引爱欲的满腹诗词,被翻脸作了遗世凶器。上位者讳莫如深,余恨难消,下令“涉诗罪”入刑,但凡有意与诗歌攀扯一二者,不论男女,收监入狱,视其情节轻重分别加以时间不等的徒刑乃至死刑。从此艺术黯淡,文化枯槁,举国上下引诗歌为洪水猛兽。
而世上不存在一种企图杀死意志的意志能够独善其身,绝对的混沌无非是被破坏的混沌的雏形。
民间仍有信仰者以身犯险,病毒般感染流布。放眼望去,整个国度上下水土皆不服,正反两面充满了自杀美。
王俊凯不小心见到了诗,爱上了诗,于是决意为了诗死。
创作,抄写,印刷,传播,结成团体,开办地下诗社,甚至当街朗诵,白纸黑字的诗集破碎成千片,洒得漫天诗词翻飞,像群白鸽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打破城市死水。罪状一桩桩一件件,他吃了熊心豹子胆,绝不善罢甘休。
都说上天心无恻隐,王俊凯觉得还好,起码他心想事成地被判处了死刑,这审判本身就是口恶痰,被他用肉身做祭,呸的一声夹杂血丝吐到了当权者脸上,其精准度足以载入史册。他没有什么理由不去死了。
执行日定在夏季苟延残喘的最后一天,距离他入狱的日子两个月。王俊凯想到自己还有两个月好活,不禁心动不已,唱起歌来。
“吾爱,你重建的只有疼痛
当时光凝固无以为继,我惊觉你是我唯一所有
现在我的后世前尘上演同一种悲哀”
很快就有人在这歌声中跟他互相发现了彼此。
对门的小窗突然被打开了,间接证明了对面牢房的物尽其用。王俊凯辗转角度,依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对话确实开始真实地发生了。
那个声音纤细清晰,听起来能把揉皱的纸抻平。王俊凯想起被阳光晒透的水泥地面,直觉能从其中抓出一把雨来,从滚烫到湿漉不过是一件皮肤上积蓄疼痛的小事儿。
他们以各自的姓名和来意互通有无。不多时就一句咬着一句,没完没了起来。
狱卒昏睡在院子里蝉鸣显著的树荫下,犯人们沿走廊归置自己。只剩两个月寿命的王俊凯,在最后一间向阳的房间里,跟一个面目模糊的狱友聊天。
他说他叫王源,被判无期,和他一样,也坐在这里等死,只不过他的死优柔寡断,不像他的死,那么雷厉风行。
“刚才我听见你在唱歌,你唱的是什么?”
“哦,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第一首诗,来自一个不具名的人,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是男是女,但是遇见这首诗的那个瞬间,我死去又活过来,知道人在这个世界上,不该是这种活法。”他说起自己这辈子唯一自造的樊笼,就有点不知分寸,“我像是爱上他了,又像是爱上了一种虚空之中绝对的力量。我也搞不清楚,我唯一清楚的是,诗歌是毒是药,是迷信,也是对人心一视同仁的摆渡,这么丰腴、茂盛、如有神知的东西,如果它有罪,生命本身又凭什么为自己作无罪辩护?”
对面沉默半晌,再开口哑了半分,不像受了惊吓,倒像快乐极了,所以死也瞑目:“……然后你就为它谱了曲,把它唱成了歌?”
“嗯。”王俊凯笑了,唯一一次,掉了点羞涩到地上,“我唱歌……我是说,我对音乐还算有点了解。”
后来他们以诗作绳,以歌作结,无形的拔河在两间牢房中间建成,一拉一扯,日子居然也缠绵悱恻起来。
王俊凯发现王源收藏的诗简直波光粼粼得可怕,而他的歌声更让他感动。他所剩无几的生命里,在这座潦草、肮脏、伤心欲绝的监狱,竟还能有这样一片洁净的寸土被他完好无损地发现。
王源的歌声里回响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真相,山的透明,水的重心,一意孤行的时代下人们天生的死志,王俊凯在那歌声里遭遇了基因重组,他听见了那么多,灵犀一动,醍醐灌顶,太多了,日常就退化为一种诅咒,真相割伤了他,他再无法做回未被告密的那个人。
可这样的王源说他无法理解这个世界,这才是他最大的秘密,最无中生有的疼,万物或许曾与他有一面之缘,却是一叠五官暧昧的意象,没有注脚。他在这间牢房里待得太久,已经忘了人间还有迹可寻。
“我很想明白风的信念,过山过水,一天一地,让诗歌在身上游走,四季都被它生下,从来没有真正停下来的时刻,总是什么都不肯错过,就好像它非如此不可。”王源的声音里有瞬间迷惑的收缩,然后一片未名湖被毫无征兆地抖开,他突然平静下来,“我不明白有什么事是非如此不可的,就像我其实也不太明白,你为什么非死不可。如果热爱是一种拯救,为什么我总是看到它在摧毁一切。”
最后一句,他说得就像在许愿:“你唱歌很好听,我不想这个事实有朝一日也消失。”
不会的,存在过的东西,从来都不会消失。就如雪灾会掩埋一切,人也会被制作为尸体,可是天光一旦怒泄,雪就要融化,人们的死状也要重见天日。
人死了,生前的意志会在万物身上重新活过,成为这个世界永久的伤痕。
王俊凯想要告诉他这些,喉结却没有动作。一阵疼痛柔若无骨地来了,猛地攥了一把他的心肺,就在这一刻,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件凭空发生了,他却不明不白。
最后的日子,他们专心做彼此的生活里唯一的解。铡刀悬颈,活着却突然仓促起来,变成了两个人的事。
而人类是贪吃的蛇,得到过一点,就克服了无,令有与一部分的仅有结为新的仇雠。
临刑前三天,一个高潮无声的晚上,铁窗外片面的夜空也对星星放任自流了,王源突然问他,你想不想见见我,或者说,你愿不愿意放手一搏,跟我在不这么保守的天地间正式相识一次。
“否则我们没有机会了,”他说,“我想见你。我这里有好多诗,我想让你把它们变成歌,我想真正理解它们。生命可以流走,但我也想成为你存在过的证据。”
“我们逃跑吧。”
此话一出,罪大恶极,人心狠起来可以通神,神明即刻降下天谴,毫不客气地劈中了王俊凯的天灵盖。
于是死刑前一天,他又一次义无反顾地暴露在了惨白的月光之下。长期驻守在此处的王源本领通天,却始终不愿告诉王俊凯越狱的诀窍,只是待他清醒过来,牢门上的锁已经有了松动,而整座监狱里,醒着的人都无缘看到他,甚至连这戴罪之身都无法捉拿他。
他按照约定,跑得比自身还要敏捷,还要快。这一刻,他过去的影子追不上他,诗歌追不上他,就连风也甘拜下风。只有王源在前方等他。
翻过最后一堵徒有其表的围墙,他纵身落地,自由一锤定音。支撑身体的双手摸到了大地脏兮兮的脉搏,黑夜显形,世界于此开始慢慢归位。
不远处有一个人干净站着,一眼便可认出,是这个世界最单纯的意外,仿佛他这一生都不曾见过颠倒、坟茔和陈腐。
王俊凯抬起头,视线聚焦后,凌空挨了闷棍。
他不知道这会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睁开双眼,连带世界之前欠他的那许多眼,都还回来了。
王源冲他小幅度点头,抿唇算是笑过,像下雪一样,有种偷来的寂静,苍白病态,美得原始极了,就有点不像话。王俊凯愣在那片雪白之中,有一瞬间忘了人类文明。
这下好了,他对自己说,我完了。
我不能死了。
“我走到户外,如果一束光将我刺伤,我将死于苍苔。”③
逃跑后每逢天光大亮,这句诗都会第一时间从王俊凯的身体里醒来。他跟王源分享,王源便同他一起清醒。然后他们就破釜沉舟地上路了,不问前途,不计后果。王源想要重新发现万物,想要理解每句劫后余生的诗,王俊凯就带他去世人身心破碎的每一处现场,去捕风,看过万家灯火,街角肮脏,看过太多存活苦心孤诣;又深入那些世人到不了的地方,幕天席地,风餐露宿,矫正日月星辰、山河湖海,矫正生命里每一处困顿的留白,乐此不疲。
仿佛无人知晓明日的世界里多了这样两个人,也无人知晓过去的世界里少了这样两个人。
只有那些在旋律里重生的诗句可以为他们的存在作证。
两个人第一次合唱的那一晚,月挂枝头,大概是被平白戳中了痛处,陡然亮得惊心动魄。而和声仿若隔世的耳语,从每个故事里总会出现的那个远方沿路返回,就一路返回到他们身上来。背靠大树,一曲唱完,两个人面面相觑,都没有话语可做交代。再多看两眼,就双双把笑意看了出来。
夜幕也被他们生生笑低了几分,王俊凯定睛一看,开始给王源细细指认北斗七星。
他便央求他再多说一点,再多一点。他不敢说,他对这世间的良辰美景,实在知之甚少。
所幸王俊凯跟吝啬没有半分干系,他天南海北,翻箱倒箧,把迄今为止组成自己的句子全都泄漏下来,那些他知道的,他想要知道却还来不及知道的,甚至连他不知道的,也统统慷慨不已地交给他了。
而反馈他的,是一双难题般的眼睛,和寿命意外漫长的沉默,王俊凯险些不再信任自己的声音,自觉乏味得适合不了了之时,王源突然开口,犹如终于下定决心,打算把自己和盘托出:“其实我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比如,爱这回事,最让我费解。从来没有人爱过我,我也不知道如何才是我爱人。”
王俊凯在第一时间聪明起来,看着那双眼睛,发现一切题目荡然无存。
他入世二十四年,头一次长得如此像一道解。此刻偷偷抓自己的心,竟手滑得根本抓不住。
于是当机立断,天地为证,他附过身去,将一个吻轻轻别在了对方的唇上。
“现在你知道了。”
与此同时,仿佛过往二十四年每一个来历不明的夜晚,就这样水落石出了。他也突然明白起来。
他们从夏末开始,走过四季,像走过一个生死轮回,再次走进夏天的时候,那个不清不楚的尽头终于来了。
被过去的同伴找到,王俊凯并不意外,他们的越狱实在轻描淡写,这一年的逍遥法外也实在如假包换,而公然挑衅权力秩序,背后的汹涌必然和他的心病一样死心塌地。
同伴们群情激愤,每个人都有亲朋挚友成为暴政的牺牲品,每个人身上藏着的口子都深不见底,他们没办法就这样容忍生存,没办法继续东倒西歪的余生,便要求个你死我活。
反抗斗争即将被坐实,王俊凯握住王源的手,说起同生共死。
风声紧迫,一切血腥却浪漫得仿佛忘记了自己。
王源是在发动叛变的那天清晨消失不见的,王俊凯心下一沉,不敢有任何猜测,瞬间绷紧了一身皮肉,跑在了起义民众的最前端。
政府大楼被最后一幕戏相中,兵临城下,声势震天,独裁者的棺椁背在人民群众的身上,每一句诗歌都充满了冤情。
王俊凯在绝望的人群中寻找,在蓄势待发的流血 [防敏感] 事件里寻找,在统治集团手握的软肋里寻找,一无所获。下一刻声浪突然从身后打来,人们杂乱无章的武器直指头顶,似乎统治者终于现身。
他抬起头,世上最残忍的建筑,城市核心区唯一的庞然大物,他的爱情站在高高的悬崖边。
他的名字烫穿了他的喉咙。
此时此刻,王源站在万众之上,站在他母亲的死地,拜托科技帮他对所有人开口说话,却又暗地里等候风来,将他偷走于众目睽睽之下。
“我母亲没有做到的事,我做到了。”
目之所及每块屏幕都向他的自白投诚,一时之间,这张年轻的脸初登戏剧舞台,便无处不在。经过放大的声音如同金钟落下,因为太过庄严,便叫嘈杂也不敢闹了。
真相只有一个人知道,这是情人之间病入膏肓的私语。
“我们的暴君曾经被一个女人羞辱,后来女人死了,诗歌获罪,还有无数人为此陪葬,这是每个人都熟悉的戏码。但是极少有人知道,那个引发这一切后果的女人,还额外给这个暴君留下了另一份羞辱,一个连死都不能痛快获得的孽种——他们合力生下我,让诗歌从一开始就种在我的血脉里,然后变成原罪。那个所谓的父亲,明明因此恨我入骨,却偏偏无法痛下杀手,只能软弱地囚禁。
“我从记事开始,就生活在贫瘠的四壁间。我没有怨言,我甚至不知道怨言是什么概念,唯一认识的事物就是诗歌,我每日与它为伍,却根本连一个字都无法理解,它在我心里,是一种没有活路的抽象物,我只是身不由己。
“十六岁那年,我写的一首诗终于流传了出去,那个带走它的犯人,听说临死前也不忘了吟诵它。我第一次感到跟死亡贴得这样近,简直呼吸相闻,可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死亡的重量一点也不宽宏,我不应该掉以轻心的。人们热爱一样事物,近乎迷信,就好像根本不能求得好报。我一个人坐在那个暗无天日的铁屋子里,没打算再跟任何人建立联系。直到我再次听见自己的诗从外面的世界飞回来。”
“这次它有了旋律,生了翅膀,突然生动得我无颜面对。我创造了它,却根本没能让它像这样活起来过。”说到这里,王源突然垂下视线,目光瞬间有了着落,“是你让它活了过来,也是你让我突然看清了世间万物的真容。”
王俊凯心头剧震,整个人穷途末路,仰着头,只把眼睛交付给了那个遥远的、渺小的、就快要被风沙混淆的身影,仿佛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辨清一切。
“在我身上,发生了非如此不可的事情。”笑容就这样孤注一掷地发生了,这令王源看起来只是个寻常可见的有情人,跟一切生命的幸存者别无二致,“我决定了要让你活,让你自由,让生死都再也不能左右你的意志。所以我杀了那个人,我母亲浪费了她自己,也没能让他死,而我做到了。只要我足够狠,他的软弱就不能囚禁我。”
“暴政一朝形成,便有了惯性,而改变的契机落到了我身上,可我逃跑了。
“你带我看过的事物都太好了,幸福、痛苦、富贵、贫穷、生老病死、日月星辰,天涯外,歌曲里,一切都真实得令我羞愧难堪,我就好像一番假意,生怕被你看穿分毫,所以我只能放任人们继续流血。
“现在你知道了。爱成了我身上唯一非如此不可的事情。它排除了其余一切可能,甚至……排除了我自己。”
他成了杀父叛国的罪人,也成了挽救人民于水火之中的功臣。他只能死了。
不知怎的,王俊凯千钧一发地看清了,王源在对他笑,那笑容此刻变得甜蜜极了,仿佛早早看穿了这万丈晴空下,自己最终的下落,从此便不求甚解。
在人多势众的静默里,有人做了唯一的叛徒。
王俊凯站在原地,让风声灌满肚腹,一身裂痕从红色的眼睛开始暴露无遗,这触目惊心的遥不可及,让他不敢轻易饶过。瞬息之间,成千上万的诗词压塌了他,他只能张开口,将它们抛到世上,也被它们抛到世上。
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不多时便血流成河。天地之间,他成为呐喊本身,每一首来自对方的诗歌,都从他体内清晰活过,仿佛一场死到临头的媾和被当众赦免。
而王源在那声音里重新发现了自己。
不知何时,他飞扑而下,反过来将破碎改写,跟四面八方的风分庭抗礼。
那一刻在爱里悬空,单刀直入,他终于如愿,成为了他身上疼痛的一部分。
——膨胀的时代里如临大敌,直到双双幸免于难
——你将是我无法启齿的最后一句。
END
注释:①用自电影《Kill Your Darlings》(《杀死汝爱》)。“片中通过大学教授之口讲出‘Kill Your Darlings’的原本涵义,即在创作时删掉你文章中最喜欢的段落,因为这往往是最自我沉醉的部分,而现实也是如此,唯有当你抛开欲望、悔恨与自欺欺人后,才能看清所谓的真实。”
②摘自athletics的《III》歌词。
③摘自兰波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