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平常歌 上
00
长安城的雨像外藩使者进贡来的布匹,绵长得从钟雪霞一进宫的狭小宫门一直铺到如今她的脚下。
阴冷的空气中钟雪霞颓然叹了口气,久坐之后她的双脚又冷又麻,于是不得已转动指尖,将针线全数规整好。
光线黯淡,手中帕子的图式也端详不清。
她眨眨眼。
绸上转瞬雨打风吹散,地面零碎一地剪断的残线。
时值尚宫局刚刚完成太子寿宴,全数寥落四处闲敲棋子,司制房品茗听雨的计划转头邀到钟雪霞,却被她随便找了借口推脱了去。
这一天她照旧来到工房,欲将眼下的手帕赶制出来,奈何心中越焦急越事与愿违。
天色昏沉,积水盖住地面,水滴的形状和破灭的声音形成各个宫殿急促而微小的呼吸,要追时间的人心一...
00
长安城的雨像外藩使者进贡来的布匹,绵长得从钟雪霞一进宫的狭小宫门一直铺到如今她的脚下。
阴冷的空气中钟雪霞颓然叹了口气,久坐之后她的双脚又冷又麻,于是不得已转动指尖,将针线全数规整好。
光线黯淡,手中帕子的图式也端详不清。
她眨眨眼。
绸上转瞬雨打风吹散,地面零碎一地剪断的残线。
时值尚宫局刚刚完成太子寿宴,全数寥落四处闲敲棋子,司制房品茗听雨的计划转头邀到钟雪霞,却被她随便找了借口推脱了去。
这一天她照旧来到工房,欲将眼下的手帕赶制出来,奈何心中越焦急越事与愿违。
天色昏沉,积水盖住地面,水滴的形状和破灭的声音形成各个宫殿急促而微小的呼吸,要追时间的人心一横,双手高高举起,勉强遮住起早精心梳起的发髻,不留意溅起泥土沾染裙角。
......
01
如果钟雪霞的母亲从东市回来的时候也在下雨,钟雪霞会算好时间,提前一些时辰,烤上火,等阿娘一进门,雨水裹着胡饼飘香,她跑上前去拥住阿娘的腰,然后笑着往后错开两步,得意地举起出现在自己手中的钱袋来炫耀。
小孩子手心里生出几枚铜钱,和屋檐落雨,演奏独属这个小家庭的一阙愉快歌谣。
雨绵长而无边际,水渠浅的地方淤泥往上翻,冒出一个个圆形的泡泡在角落里接连噼里啪啦地裂开,气味潮湿混杂在一起,煎熬等待天晴。
掖挺丞来坊里选人时,钟雪霞正好十三岁,她换上顶干净的鞋衫,打了盆水,在波光粼粼里端详了一阵自己秀丽的脸,不为别的,她见到自己的脸就心情好。
带着这份好心情,怯生生地垫着脚,穿过无比熟悉的高高低低的白墙青瓦,钟雪霞在行至紧邻坊口的一处建筑站定,深吸一口气后,拾级而上,只掠过一眼大门内风光,便被人引领到了副楼。
进宫是早早就与母亲说定安排上日程的,原因是宫中的日子无论如何服侍人,总比如今贫贱的生活过得舒坦,况且每月的月俸估计下来约莫能抵得上母亲半年来纺织制香换的钱。
八月的风凉爽吹佛人们的脸,此时南边打了胜仗,消息传到长安,大家一并喜气洋洋,听闻这次采选所需求之人并不多,但对出身血统的要求严格了些许,论及相貌便随意了许多。
钟雪霞同其他孩子站成一排,按要求走进一间南北通透的宽敞房间,由着采选官拿出尺子,像裁缝量衣服似的度量自己的身子,他报出一串数字,又由另一个年纪大一点胡子拉碴的官员,沾沾墨水写到纸上。
钟雪霞配合着抬手,转圈,忙碌里撇了一眼身边的女孩,那是一个皮肤黝黑,耷拉着脑袋,蜷缩着身子的小孩,看起来病恹恹的,上一秒采选官严厉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让她打直了身子,后一秒她又不自觉似的缩起来。
像蜗牛在人群里俯仰。
这忍得钟雪霞身子一颤一颤得憋笑,抖动得太厉害,也被采选官打了一下,方撅起嘴止住笑意。
出门时,钟雪霞盯着记载她们数字的两张纸,叠在一起,墨水渗透,晕染了对方的名字。
“阮......”钟雪霞尽可能地看了一眼,“阮翠.....”
纸上透过来的是自己的霞字。
——哦,阮翠黑团
02
入宫对于钟雪霞来讲颇为顺利,她学东西很快,眼睛看一遍,脑子过一过,依葫芦画瓢也能临摹出个大概,再加之年纪小,就算不留意做了违规的事,说了违矩的话,管事的人也凡事照顾几分,这么人成日悠哉悠哉在掖挺学事,几乎因为天资聪颖而为所欲为,百无聊赖里盯上了从不言语的阮翠云。
阮翠云身材矮小,却比初见的时候高了一截,钟雪霞好奇她年龄,她问也不说,只是摇头,于是钟雪霞见了这情形猜测她定是一个性格内向的小哑巴,后来钟雪霞发现她也不同其他人说话,便更笃定了自己的猜想。
小小年纪,就天生残疾。
钟雪霞马上谅解了她有时气鼓鼓,不理会大家的样子,对她怜爱极了,为此还大发善心收拾起东西,嚷嚷着要挨着她睡觉。
学习的时候一没人看管钟雪霞便偷偷跑到她跟前缠着她问东问西。
“你想不想家啊?”
“阮翠,今天教得东西学会了吗?不会要问啊。”
问出口,钟雪霞忙呸几句,内疚得罪该万死起来。
多歹毒的心肠来向一个哑巴问东问西。
有天清晨,钟雪霞刚刚睡醒之际,遥遥见到她的小哑巴早早起来,在墙角端着一块木材摆弄,钟雪霞看见了,睡眼惺忪爬过去,挥袖将她手里的木头打掉,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一张手。
“阮翠啊,你往木块上刻字多慢啊,有什么想说的在我掌心里写。”
见她呆愣待在原地,钟雪霞忍着睡意几乎要将整个人贴在她身上。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呀?是的话,点点头。”
钟雪霞掰着她的脑袋,指导着点头和摇头的动作。
阮翠云盯着钟雪霞,想扭头却被她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劲儿牢牢禁锢住,嘴往下一撇,开口说了话。
“阿姐,你平白扔我木簪干嘛......”
钟雪霞还在一脸懵的时候,她又开了口。
“脖子疼”
钟雪霞吓得退了一小段距离,想到这两天的举动,又羞又恼,抱怨道:
“原来你会说话,那骗我作甚?”
阮翠云正跪在地上找自己做了一半的簪子,仰起头,忿忿然回道:
“好笑,我都没和你说过话,如何骗你?”
钟雪霞真心错付,勉强忍住怒火,在床上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质问道。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你连我名字都叫不对,我凭什么理会你!”
03
那阮翠云让钟雪霞见识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真是个古怪人,自己明明称呼她时加上了个云字,她还是不同自己说话。而对其他人更是少言语,知道的呢,她是在太极宫当宫女,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离群索居得在终南山做隐士。
“果真如此的话”
钟雪霞早早起来,听见墙角传来的熟悉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赌气翻了个身,小腿交叉,游泳似的在空中扑扇,她双手托住腮盯着阮翠云在墙角鼓捣什么的背影。
扑扇累了,还没有听见晨起敲钟的声音,钟雪霞便又翻了个身,躺回床上休息,她闭上眼,眼前却浮现阮翠云以后分到皇公贵族旁当侍女的样子,叹息得为她的前程摇摇头。
“这般不言不语,不指望往后分配到六局二十四司,连扫地,煎茶这等轻巧的差事也轮不到她头上。”
还没等抓到回笼觉的线头,阮翠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床上,高大得挡住了窗户要透过来的破晓的光。
钟雪霞惊叹没留神的功夫,她怎么长得那么高大了,再这么长下去岂不是要成了宫里的巨人,再加上阮翠云现在白白胖胖的样子,钟雪霞眼睛滴溜溜一转,想到一定是她吃饭时两份合作一份吃,把自己那份也吃没了。
想到这里,钟雪霞气不打一出来:
“过来干嘛!”
阮翠云歪歪头,给钟雪霞透过来一点光,难得小心翼翼地问:
“想什么呢?”
“想你可怜喽!”
钟雪霞等着她回嘴后怼过去,想不到阮翠云这时候竟老实了起来,也头一次有了笑脸。
“你教教我好不好?”
“什么?”
钟雪霞看着她无事殷勤的样子,心里的那阵无名火又燃旺了几分。
“我家中在扬州......”
“我当然知道。”
她们狭小的窗户透过来更多的光,像是晨起的宫人抖擞完一张波斯地毯,正一丝不苟地铺在地上,阮翠云沉默了一会儿,攥紧拳,再次央求道:
“你教教我好不好?我听不大懂你们说话,虽都是官话可有南北之差,你们平常交流,但凡讲快一点我就听不懂了。雪霞,你说话好听,像是.......”
阮翠云搜刮了一遍自己的词汇,硬生生形容道:
“像是唱歌”
钟声突然响了起来,从近及远,一阵一阵跳动着。
钟雪霞听罢嘴角上扬,从阮翠云攥紧的拳头里夺过她的木簪,放在掌心,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阵,满意地戴在了自己的发髻上。
“好看吗?”
钟声减弱,钟雪霞抬抬手把木簪在晨起凌乱的发髻上调整了下位置,一字一顿地用官话问道。
04
那是一朵没成型的牡丹花。
阳光穿过钟雪霞的发丝落在阮翠云的脸颊上,朝霞流转白皙了阮翠云的皮肤,红光从她的脸上晕染开来,渐渐包裹住她们两个人,阮翠云看着自己的木簪,心跟随着她的碎发在太极宫一个平常的清晨,微微颤抖了一下。
一瞬之间,花草繁盛,几千万种纹样于珠宝玉石,青松古木上次第绽放,纹饰浩如烟海,自石壁篝火上流传至今,阮翠云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她迫切地想亲手将这些千姿百态的美好图样固定下来,如若她因为语言不通而分不到司珍房,那么她便再也见不到像钟雪霞这样漂亮的人,也不能让此时此刻在自己心中漾起的朱钗,步摇流传于世。
这当然遗憾,即便一世平安,做到白头宫女,也会在某个夜深人静时候想起有人曾戴过自己做的簪子,想起那人替自己得意过自己的设计,想起天下承平,而她阮翠云的才华却要在寂寥宫闱空空耗尽。
幸运的是钟雪霞是个极有执行力的老师,所谓春蚕到死丝方尽,她几乎将自己的一腔热血全数都投入到教导阮翠云官话这件事上。
听力嘛,首要的是多做交流,于是钟雪霞终日在阮翠云耳边消磨,今天折了柳枝在水渠旁谈谈小时候听过的神话戏文,明天登上高楼给她指点坊市商贩之间的言语龌龊,她讲古诗,像梨园老板掼几文钱给穷酸书生,煞有介事地命令阮翠云在第二天延伸故事的后续给自己听;她也讲戏文,说明调子,要求阮翠云当场谱曲唱给自己。
阮翠云是记忆力惊人,甚至记得她的形容词,原封不动重复吟唱的时候,钟雪霞便抻下一段干枯的树干当戒尺,真像一个教书先生一般摇头晃脑地指点。有些音节钟雪霞总道别扭,就像一匹布上突然冒出的棉结,没念到此,钟雪霞啧啧嘴,总强迫着她纠正过来。
小师傅教学认真,但是脾气极其暴躁,有时候阮翠云一个音发不上来,她便没有耐性作势开骂,阮翠云此时的学习是比任何时候都要高效,那么多噼里啪啦的词,她照收不误,囫囵吞枣,照猫画虎跟着她骂回去,不多时日,竟有一起的宫女夸赞她长安话说得比本地人地道。
打破了语言的关卡,学习手艺和礼仪方面自是如履平地。
一晃又秋去冬来。
彼时梁尚宫年迈,蔡司制代理尚宫之位多年。
她亲自站在她们这批宫女面前宣布入选二十四司的名单。阮翠云心中一直打鼓,卷轴在她面前徐徐打开,她只抬头看了一眼,便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等着蔡司制来做最后的宣读。
这届入宫的宫女人数本身就少,入选六局二十四司不过十来人,阮翠云数着人数,念了十一个,她本不报希望,谁知最后一个便是自己,之后蔡司制合上卷轴,换成另一个掌事的女官宣读入选其他地方的名单。阮翠云长长吸了口气,自是欣喜过望,高兴地望向钟雪霞时,却发现角落里的她此时目光呆滞,她方才知后觉这十来人中并没有钟雪霞的姓名。
煎熬过一些时间,终于又换了一个女官将名册贴在木栏之上,限时众人马上到各自分到的地方报道。
唯独钟雪霞还直愣愣站在原地,人流从她们身边穿过,阮翠云突然觉得自己跌倒了,可人好端端地站着,她逆着人群勉强向钟雪霞的方向走了几步,看见蔡司制已经走到了钟雪霞的身边。
年长者微微俯身,目光与钟雪霞平齐,她们说了一会儿话,阮翠云只看见钟雪霞点了点头,后来蔡司制朝自己的方向看了看,便随同行的人离开,阮翠云正疑惑之际,正前方钟雪霞正一边留着泪一边朝阮翠云的方向挥动双手。
“我选上啦”
钟雪霞迫不及待朝她走过来,险些被不合身的裥裙绊倒。
“我选上了啦,司制房今年只有我一个名额”
钟雪霞眼睛一转,突然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又局促地提着裙子,走到木栏前,眯起眼睛寻找自己的名字,要求证一番真伪。
“在那里。”
阮翠云指了指纸上正中的人名,钟雪霞终于舒展开笑容,安心地擦去脸上的泪痕。
05
马蹄哒哒,掀起一阵微小的尘烟,载着宫女们的马车只减慢了一会儿便毫无阻碍地穿过宫门,从供车马通行的小门进入,一路疾驰无阻。
阮翠云握住钟雪霞的手,侧目向外看,大明宫的宫宇确比太极宫气派很多,道路两侧,宫墙之内,挡不住连廊楼阁冲天的阵仗,佛庙,道观庞大得彷如高悬于空,好像稍不留意就会向她身处的这辆马车直直倾塌下来。
飞檐的脊兽匆匆在眼前掠过,阮翠云脑海中回想起刚刚蔡司制收齐卷轴时的神色,人员去留如此重大的问题,蔡司制名为一方司制,实为全尚宫之首,怎会漏除一人如此不小心,钟雪霞在上马车之前将蔡司制的话原封不同的告诉阮翠云,那是再平常不过的教导话,钟雪霞誓言以后要循规蹈矩,诸事上心,再不像在掖挺一样懒散度日,阮翠云只是听,并不发一言,想到钟雪霞那是不知所措的模样,在本该高兴的日子里,她觉得浑身不舒服。
这时钟雪霞察觉到阮翠云的紧张,攥了攥她的手,随着她的视线向外望去,钟雪霞不敢动车厢里的门帘,只能期盼马车再快一点,卷起风掀开帘子给予她一点风光。
高大的建筑已然远去,钟雪霞只能瞥见光秃秃的墙壁,或间中闪过的绿成丝线的树的纸条。
快到终点,景色重复得再无新意,阮翠云和钟雪霞静静地坐着,都收回了视线,风贯穿她们,她们听见它掠过木板的呼啸,以及远方的流水与脚步声。
杨柳轻轻沾池塘碧水,马车停止,风偷来的声音在她们渴求新鲜事的耳边戛然而止,过去的时光一去不返了。
06
阮翠云对花生过敏的事情,是来到尚宫局后才知道的,八月十五,掌级以上于亭中赏月。
树荫遮蔽月光,看不清道路,宋掌珍脚步匆匆回到司珍房,臂环里垮着一个做工精细的漆木食盒。
宋掌珍甫一进门,司珍房的宫女便围拢过来,食盒里的糕点是每年八月十五还在工房坚持工作的人应得的犒劳,不消去想,其中必有阮翠云在内,可老人们挑挑拣拣后她这个新人才有来取的机会,未免到了她只剩盒底的一片残渣,宋掌珍提前挑出一部分品相最好的糕点,藏在第二层的匣子里,待人们回了工位,私下里再悄悄将食盒递给阮翠云。
反观司制房的工作大多会在十五月圆之前完成,蔡司制便权当今天是一个假期,默许大家休息一天玩乐赏月,钟雪霞玩够了便会在司珍房的左侧房檐下百无聊赖地等着阮翠云干完活,所幸月亮浑圆高挂,钟雪霞站的地方没以往那么黑暗。
月光将钟雪霞的背影印在纸窗上,全司珍房都替阮翠云看了去,互相嬉笑着低语,阮翠云将手头的绿松石点缀于步摇之上后方才发觉四周人的目光,茫然抬起头,这才发现正前方的影子正百无聊赖的踮了踮脚跳了跳,那人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想要顺手摘下一般。
阮翠云心下觉得可爱,也跟着大家笑了笑,按上了宝石后,竟然想不起了下一步的工序,窗棂之内好似一幅会动的水墨画,她现在满脑子只想飞身入画,畅游清幽仙境。
宋掌珍观察到阮翠云的心不在焉,摇摇头,假意轻咳了一声,周遭马上安静下来,假意手上有活计,她开口道:
“大家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人们三三两两出来,阮翠云照例最后走,锁上门后将钥匙揣在腰间绣着喜上“梅”梢的小袋子里,轻声轻脚走到钟雪霞身边。
“等久了吗?”
她柔声问,钟雪霞一声不吭地抢过食盒,一打开见里面空空如也,才晓得着急,皱起眉委屈巴巴地望向阮翠云。
“你全吃完了?”
阮翠云忙不迭掀开第二层给她看,露出月面一般的桃酥饼和一些蜜饯。
钟雪霞也提起自己的篮子,不过很快放下,小声说道:
“我煮了些茶想拿给你,不过肯定都凉了。”
阮翠云笑了笑道:
“带茶来干嘛,茶当然当时喝才好。”
钟雪霞一听气起来。
“你倒是能来,自你到司珍房,有什么见面机会?你现在倒是会埋怨我。”
“晚上大家不是住在一起?”
钟雪霞放下篮子,跺了一下脚。
“你既不想和我住,我搬走就是了,省得晚上看见我耽误你好心情”
“我几时说过不想和你住,你又是这般.....”
阮翠云突然收回话,抬头望天上皎洁明月飘落到钟雪霞食盒中的茶盏之上,轻轻叹了口气。
她们沉默了好一会儿,远处传来宫女嬉笑的声音,近处的草悄悄在风中伏底身子,阮翠云鼻尖传来泥土青草的气息和不知谁在煮茶的芬香。
她收敛起刚刚急躁的情绪,拽了拽钟雪霞的袖子。
“雪霞.......”
钟雪霞甩了甩袖子,不料宽袖并不好甩开她,便耳朵通红地将脸别了过去。
阮翠云又拽了拽她的衣袖,见她还是如此,只能松开手,望向她。
“今天司制房发生什么事啊?”
她轻轻撇了一眼,被钟雪霞想说又马上矜持住的样子逗得忍俊不禁。
“打马球又输了吗?”
“才没有!”钟雪霞转过头反驳道,“我今天压根没有去打马球”
“那你去干什么了?”
“我被叫去给司级们煮茶,我同你讲,这茶香四溢,离不开煮茶的细致功夫。”
“原来是这样。”
阮翠云这才注意到茶具上有雕花,不是她们这等级的宫婢用的寻常式样。
阮翠云识趣地端来啜饮一口,赞叹道:
“甘甜清冽”
钟雪霞手指围绕杯口转了一圈:
“只可惜沫多”
“依我看刚刚好,这叫绿钱浮水渭,菊英落酒樽”
“行了,你还是吃糕点吧,我那个尝尝就得了。”
钟雪霞显然对菊英一说很是满意,先前的不愉快马上烟消云散了,甚至自己暗暗责怪起自己为什么气性那么大。
她从阮翠云的食盒里挑了一块桃酥拿于手中,大度地先让她咬了一口,才自己细细品尝起来,桃酥香脆,入口即化,回味甜香。
“好吃吗?”
阮翠云问。
钟雪霞满意地点点头,司膳房果真别出心裁,与平常酥饼不同,除去唇齿间芝麻浓香,还有一层淡淡的花生香味。
还没再回味一番的功夫,钟雪霞突然被阮翠云推搡了一下,他以为是方才给阮翠云的那口不够她吃,于是又一手捧着桃酥一手在下面兜着碎渣,递过给她,谁知阮翠云并不接,举起自己的手,摊开在钟雪霞的眼前。
“有好多萤火虫钻到我衣服里了”
钟雪霞听了这莫名其妙的话,觉得奇怪,正要发问,蓦然肩膀一沉,阮翠云不偏不倚地倒在自己身上,怎么摇晃也不动弹。
等钟雪霞丢下吃食,借着月光仔细看她的手,这才发现阮翠云的手心中竟凭空生出了一些绵密的红点。
06
阮翠云的人缘并不好,如果非要对比的话,可谓跟钟雪霞不相上下,钟雪霞是吃不得一点亏,跟同辈人相处起来,一点不愉快表露在脸上,她是看谁都不顺眼的,因此谁都看她也不顺心,人际关系因果循坏,察不出个头。
而阮翠云光是一年四季将自己浸在工房这一点,就让普通人招架不住,不跟她加班加点怕上司责备,跟她加班加点又心中不悦,久而久之,再勤奋的宫女也不愿同她谈笑,唯恐激发她的灵感换来整个司珍房的挑灯夜战。
元和十年。
宫外紫陌红尘之事与宫里人距一墙便如隔一年。
春去秋来如是,钟雪霞登高远望,她们小小的家被彩楼城墙遮挡得严严实实,她无时无刻不惦念自己的母亲,因此常托请能出宫的小太监打听母亲近况,虽是家书难传,但相思可托。
可八月以来,进出宫受到极为严格的限制,采买一事也减少了频次,原是民间疫情四起,太医署的忙碌便是最好的佐证。
得知阮翠云发红疹晕倒后,尚宫局简直如临大敌,梁尚宫八十多岁的高龄,差点没被吓死过去,蔡司制按其授权从离尚宫局三四公里的地方,寻了一间废弃的棚屋,并责令司珍房全体女史闭门三日,等太医为阮翠云诊断出了结果再行他事。
钟雪霞跟在掌制的身后穿过了昭德寺,眼前现出一片人迹罕至的荒草地,一排低矮的木屋倚靠宫墙,旁有一处马厩,石槽处枯草凌乱,一看便是废弃了的地方。
掌制打开最尽头房子的门扉,阮翠云脱掉半臂,正撕扯开领口去抓挠胸口。
阮翠云同钟雪霞相看无言,呆愣了一下,不讲正反地将衣服慌慌张张穿好。此时掌制已经锁上了门,阮翠云透过木质窗户的缝隙,极力向外钻才能看见掌制的鞋子掀起的一片小小的尘埃,她手抓住床沿,将整个身子望窗边靠了靠。
“你怎么也来了?”
“我以为你要死了呢”
阮翠云仰头一笑,不忘在肿着的脸上猫似得抓挠了一下。
“谁造得谣?”
“全尚宫局喽”
“真是闲人是非多!”
阮翠云仰仰头,一副活够便不怕死的模样。
钟雪霞指了指她的脸,接着打趣。
“马公公还设了赌局,教大家猜是天花还是麻风,就等着过两日太医署来人揭蛊”
阮翠云听了颓颓背过身,钟雪霞离近她,她就退到了角落里,还是背朝向她,像正面壁等超脱的苦行僧。
“我开玩笑的”钟雪霞心里又升出一阵内疚,声音也温柔了起来,“你说我钟雪霞是傻的嘛?明知你有病故意来找死。”钟雪霞爬到床上,生生把愁眉苦脸的阮翠云掰正了身子。
“我见过的,不是你这样,你看你.....”钟雪霞从上到下打量起她,“剥了壳的花生一样,红胖红胖的,得病的人才不这样”
阮翠云尽力将嘴角扬起来,勉强笑了笑,而后用手背摸了摸自己的脸,立即撇下嘴差点哭出来。
“肿的!”
晚上,她们吃了些石头硬的蒸饼,早早合衣睡下。
晚风透过头上茅草的间缝抚在两个人的身上。
钟雪霞辗转难眠,夜深人静才晓得惊怕,她想到自己刚出生时的家,想到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母亲的歌谣在遥远的地方消散,她惊惧得瑟瑟抖起来,害怕自己陪阮翠云交代在这里,再也得不到母亲的消息。
而另一旁的阮翠云却睡得安详,钟雪霞仔仔细细看了看她起了红疹的脸,肿胀渐消,显得绵密的红点更加鲜艳,像是飞溅上去的谁的血点,钟雪霞心塞得不行,小心翼翼将自己身上的披肩盖在阮翠云的脸上,才缓缓躺下,思考了一阵,又怕她呼吸不畅,于是起身为她掀开了一个小角,这才颇为安心地睡去。
梦里她梦见家旁边胭脂坊的老板养的小狗,那是条灰棕色肥嘟嘟的小狗,即使钟雪霞不给它什么东西吃,它也与她最要好,终日摇着尾巴,扭摆身子,在她身边打转,可是有天贪食蜂蜜,被蜜蜂蛰死了。
天蒙蒙亮,钟雪霞醒来的时候,眼睛发涩,眼角还有泪痕,她没听见晨起悉悉索索的声音,手往旁边伸,阮翠云没了做簪子的器具,竟然老老实实在一旁睡觉。
“别起来吧,也没吃的”
钟雪霞这么想,要再次合上眼时,听见阮翠云的声音。
“雪霞,你醒来了吗?”
钟雪霞不睁眼敷衍地嗯了一声。
“我觉得好多了,脸也不肿,就是晚上有些喘不来气。”
“那.....那就别起来了,好好休息吧”
披帛缠在阮翠云的身上,钟雪霞苦笑着扯下来,飞快塞进自己的被窝,而后起身学着医馆的大夫的样子,轻轻将手背覆在阮翠云的额头上,语气温柔又疲倦地给出了她痊愈的诊断。
日光亮澄澄地洒满这个破旧的房间,钟雪霞突然发现她已经不再害怕了。
07
门外静悄悄的,只有冬日残存的枯草在春意盎然里漂泊无所依。
门锁打开,一个口鼻覆白巾的人送来了一餐永无变化的蒸饼,如果阮翠云和钟雪霞从出生开始就锁在这里,那么可能会以为世上只有这一种吃食。
阮翠云将饼从中间掰成两半,多的部分给了钟雪霞,钟雪霞皱着眉,推开她的手。
“我嫌硬,吃不下”
阮翠云于是沾了沾水,又递给她。
钟雪霞叹口气,吃中药汤子一样,生吞下去,噎得脖子红粗,颤颤巍巍挤出一个水字,阮翠云慌忙将碗举到她面前,用手去抚她胸口。
谁知钟雪霞迫不及待一抬手不巧碰撒了阮翠云端着的碗,她们一天的水就这样灰溜溜钻进土地里,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雪霞.....”阮翠云手里只剩了空碗,一脸无辜地盯着她,“你还噎吗?”
钟雪霞摇头,半晌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别哭别哭,你骂我。”
以前钟雪霞不开心的时候,就操着关中话指天骂地,可她一哭,阮翠云显然不知如何招架,想要离她近了,又怕将脸上的疹子传染给她。
“骂你有用?我怨她们把咱们丢在这里,还上了锁!钟雪霞拿着空空如也的陶碗摔向墙角,“说什么尚宫局同气连枝都是胡诌给外人看的,谁在乎我们的死活。”
陶碗清脆地破了一角,阮翠云悻悻捡起地上的残片,正反看了看,答道:
“雪霞,如蔡司制有意不管咱们的生死,也不会教人来送每日餐食,我想她是等太医署那边的人过来诊治,这段时间将咱们放在这里也算能争取到不被真正发病的人感染的时段。”
见钟雪霞显然没有听进她的话仍然眼泪簌簌,于是阮翠云抓了一把地上湿润的黄土,放在破碎的陶片上,揉搓了一阵又置于指尖,朝钟雪霞的脸上抹了一道,嘿嘿笑了一声。
“像胭脂!”
钟雪霞气得头晕目眩,索性抓起身边的土像阮翠云砸去。
阮翠云心下的分析还未全数说完,嘴里已经吃进去了一把土,于是气不过,缩到一角倔强地重申道:
“是像胭脂的。”
08
蔡司制躲在太医的后面推开门,只见钟雪霞和阮翠云嬉嬉笑笑,脸上黄一块,红一块抹得全是墙灰。
小太医这几日日以继夜的工作,唯恐昏花了眼,诊红疹变成了诊癔症。可仔细看,两个人涂抹得却别有匠心,乌唇斜红,还能辨出花鸟的纹路,医术上可从未记载这样的病人。
“这成什么体统!”
蔡司制见了阮翠云的样子哪里是生病的症状,于是大着胆子走到小太医的前面,厉声训斥。
十几岁的小孩子终究是玩心重些,平日里本无所谓,然而毕竟身边有旁人,蔡仲屏脸上青一阵,紫一阵,上演着变幻不定。
垂柳悠悠洗涤枝条,绸缎碧水静静汇入水渠,钟雪霞鞠一捧清水擦净脸上的“胭粉”,经太医分析,阮翠云发红疹的原因,大有可能是食物中毒。
“是花生!”
“花生?”
阮翠云用手揩去自己脸上粘连的水滴,露出一张红疹消退的脸。
“原来你是花生过敏......这食材在咱们的食谱里倒不常见。不过你往后一定多加注意,归根人心险恶,万一有人给你下毒,查证困难是小,你这条小命可就交代进去了。”
钟雪霞看了眼蔡司制的方向,装作还在清理的样子,划了划眼前的粼粼流水,泼洒在阮翠云的身上。
“只有你和蔡司制知道,你们也不会害我。”
“这可说不定,我一看见你就气不打一处来。”
钟雪霞说是这么说,脸上却笑着。
草长莺飞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开心的理由。
09
同年,宫里又增了新人,有了新的面孔,死气沉沉的宫闱偶尔迸发出一股青春之气。
阮翠云和钟雪霞的房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当晚司制房和司珍房都在赶制新进宫妃子的首饰华服,夜已深才回房。
谭艳裳端坐在茶几旁,翘起腿,长者似的咳了咳。
“怎么这么晚?效率高本可以早早干完了事,非得拖沓到现在!”
过了一会儿,谭艳裳见没人搭理,睁开半眯着的眼,阮翠云和钟雪霞彷如当她透明人一般,坐在床边相互摘下头上的饰品,她又咳了咳,弓着腰,脸上堆笑走过去。
“姐姐们,我是司膳房新来的学婢。”
她又等了一会儿,灯芯蔫蔫的扑闪光亮,她们还是不理她。
阮翠云望着自己的床皱起眉头,无奈地将床上突然出现的崭新的被褥整理好,要搬到墙角的位置。
阮翠云手中的被子还未放下,就被谭艳裳高声制止道:
“我可是蔡仲屏的侄女!”
阮翠云站定,回过头,挑挑眉。
“蔡司制?”
小孩仰起头,哼了一声。
阮翠云听闭,若有所思点点头,动作却不停,被子被她往下一掷,扬起一阵墙灰兼木屑的烟尘,而后她摸了摸小孩的脑袋,语气温柔了些许。
“新来的要记好自己的位置。”
“阮翠云,别和小孩子闹了!”
钟雪霞铺好床,用手嫌弃地在鼻子前扇了扇,俯身吹灭眼前的蜡烛。
黑暗里阮翠云和谭艳裳狼狈地摸索半天方爬上了床。
夜晚,阮翠云起身晃醒身旁的钟雪霞,用眼睛撇了撇谭艳裳的方向。
墙角的床上,被子隆起一个起伏鼓包,从里面闷闷传来春节宰猪的声响。
钟雪霞打了一下阮翠云,小声耳语:
“你去”
“我不会说话,雪霞你不同,你巧言令色......巧舌如簧”
埋怨了一番阮翠云故意为之的评价,钟雪霞还是过去,掀开被褥里一角。
“想家呀?”
被里钻出一个脑袋摇了摇头。
“我才不想!”谭艳裳反驳着,缓缓将头缩回去,声音一点点失了底气,“阿姨说没出息的人才想家......”
“以后你把这里当家,四房同气连枝,亲如一家。”
谭艳裳委屈地看看阮翠云,显然对钟雪霞官方的说辞并不买账,撇了撇嘴。
“我和雪霞会些泉州小调”阮翠云在远处开口道,“你现在把哭声憋回去,我们休息好给你弹。”
谭艳裳哼了一声,身体却乖巧地躺平,乜斜着眼睛警告道:
“骗我可是小狗。”
【短篇完结】我把自己藏进花里
CP:一露有黎
这是之前的一个脑洞,这两天抽空写出来了。故事两条线,一个是剧里一个是剧外。剧里不是母女亲情向,注意自行避雷。
情节较剧中有改动。剧外部分纯属虚构,完全瞎编,所以也换了名字。
特别鸣谢门老师,里面很多细节和设定来自她的想法。
——————————
我把自己藏进花里
我把自己藏进花里
戴在你的胸前
你未曾察觉 也带着我
而天使知晓一切
我把自己藏进花里
在你瓶中凋落
你未曾察觉 感受着我
几乎是一种孤独
I hide myself within my flower,
That...
CP:一露有黎
这是之前的一个脑洞,这两天抽空写出来了。故事两条线,一个是剧里一个是剧外。剧里不是母女亲情向,注意自行避雷。
情节较剧中有改动。剧外部分纯属虚构,完全瞎编,所以也换了名字。
特别鸣谢门老师,里面很多细节和设定来自她的想法。
——————————
我把自己藏进花里
我把自己藏进花里
戴在你的胸前
你未曾察觉 也带着我
而天使知晓一切
我把自己藏进花里
在你瓶中凋落
你未曾察觉 感受着我
几乎是一种孤独
I hide myself within my flower,
That wearing on your breast,
You, unsuspecting, wearing me too--
And angels know the rest.
I hide myself within my flower,
That, fading from your vase,
You, unsuspecting, feel for me
Almost a loneliness.
---- Emily Dickinson
【上】
1
皇宫的城门关闭的时候,程少商依然能听到萧元漪的啜泣。宫门沉重,要两个人合力才能推上,因此门也关得很慢,像有她整个一生那么长。但是萧元漪一如往昔,即便在最狼狈的时候,也都依然有着不得不遵守的分寸,她没有向前多迈一步,她没有推开拦着她的宫人,她只是站在那里落着泪,低低地对程少商说,“嫋嫋,你不要走。”
但程少商并没有回头。
她知道自己会心软。她听到萧元漪的哭泣,此刻心里已经坍塌得一塌糊涂,因此她更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只要看一眼,她怕便再不会离开萧元漪一步。
正是秋日,起的风也都带着寒霜的气息。宫门关上的那一霎,萧元漪的声息也渐渐沉闷而遥远,与自己隔绝在了两个世界。程少商忽然记起从前萧元漪教过自己的一首诗,里面说,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她如今虽并非要自寻短见,为了凌不疑殉情,但她的确将萧元漪抛在了身后。
但萧元漪并不孤单。
阿父很爱她,她也与哥哥们融洽,少了自己在家,其实并非多大的事,不过是少了许多惹来的麻烦。萧元漪大约只是从未受过如此忤逆,因此一时间才难以接受吧。
萧元漪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程少商知道,这于她们,是一次真正的告别。
2
长秋宫的日子很长,像自己从前被迫读的一句诗。
在家的时候,程少商向来不爱读这些词词句句,但是萧元漪总是迫着自己学,甚至在自己气走了几个先生后,她执了书卷亲身上阵,日日为程少商讲学。她记得那日萧元漪的眉目。那日下着雨,萧元漪给她讲了好些故事,然后她叹了一口气,说,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程少商总记得那一刻,因为她几乎伸手去触了自己阿母的眉梢。
她指尖方动,心里紧了一下,立时蜷了手指,转而指着书上一句“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低声问,“阿母,战场上是什么样子?”
她的声音略有些喑哑,显得比往日成熟许多,萧元漪看着她愣了愣,却是温柔一笑,缓缓说,“大漠千里,黄沙在傍晚时如火焰一般。往远处看,处处都曾有过鲜血,却即刻便会被沙尘覆盖,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不过像一场梦一样。”
平日里萧元漪总忙着教程少商,要如一个得体的女娘一般,鲜少提及自己前半生戎马诸事,此时提起,眼底一片苍凉悲怆,全不似平日她冷硬的面容。
程少商忽然觉得,自己的阿母也不过是个女娘,也需要人温柔照料。
如果方才自己的指尖伸了出去,阿母的眉梢,是否也如自己的一般温软?
程少商第一次觉得自己原谅了萧元漪,是她生病的一日。那时程姎总想着缓和她们母女之间的关系,便煎好了药推着她送进去。推门入房的时候,萧元漪以为来人是青苁,一边按着肩膀一边低声问,“那松霜膏你放在哪里了?”程少商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站在原地唤了一声“阿母”,呆呆端着案盘望着榻上的人。
萧元漪肩头如霜雪一般,正露在外面,见是自己的女儿,萧元漪慌忙将衣裳拉起,“怎么是你?”
“我来给阿母送药。”程少商垂头将案盘放在她的塌边,心中还仍有些慌张。
纵然方才萧元漪反应得快,她仍看得分明,萧元漪肩头如雪的肌肤上,是一道狰狞蜿蜒的长疤,分外丑陋。她看着萧元漪若无其事将药端起来喝了,心中想,这几日阴雨连绵,这样深的伤,定然是要疼的,大概便是如此她方才才要找那什么药膏了。
不知为何,想到此处,程少商胆子竟大了起来,她忽地问,“阿母在战场上金戈铁马,保家卫国,也不似寻常女娘,却为何一定要我循规蹈矩,做个委曲求全的女娘?”
萧元漪没想到程少商会如此问她,沉默了片刻,示意程少商坐到自己身前,罕见地耐心对她道,“正因为我半生都不似寻常女娘一般,我才最知道这当中的苦楚。”她看着自己的女儿,目光温和,“世人的眼光是囚笼,却也是屏障。做个世人眼中的常人,定然会失去一些自在,但是却会少许多危难。我生逢乱世,天下烽烟四起,圣上为平定天下,自然不论男女皆可起用。但我在十年前能同你阿父一起征战疆场,以一身伤痛换来此刻地位,十年后,我还能如你阿父一般,位列朝堂簪缨世胄吗?你如今的年代已与我不同,将来这仍是男人的天下,你要做那个梦中的自己,处处都要碰壁,小则受伤,大则丧命。你做个寻常女娘,才能一生平顺,安稳顺遂。我是你的阿母,自然要为你捡一条最稳妥的路。”
程少商向来只觉得萧元漪独断专行,从不听自己的想法,却不知她原来心中有着许多计较,一时间心中堆积了多年的怨怼,竟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了。她知道萧元漪说得有道理,但她心中仍不服气,“但是阿母,这是我的人生,不能处处都你为我捡路。纵然是撞南墙,我也想撞自己的那堵南墙,犯属于我自己的错误。”
“嫋嫋……”程少商也鲜少如此向萧元漪剖白自己,听了女儿的话,萧元漪心中五味杂陈。她又觉得女儿过于血气方刚,未受过生活的挫折,才会如此盲目乐观;但也觉得,若是失了这一点气血,倒也的确不像她萧元漪的女儿了。她叹了一口气,将程少商耳鬓的碎发勾到她耳后,道,“阿母希望你不要后悔。”
她这句话说得温柔,让程少商觉得,作为母亲,萧元漪对自己其实有一些遥远的爱意。
自那之后,萧元漪再未反对她与凌不疑的亲事,甚至在她与凌不疑的定亲宴上挡在自己的身前,掌掴汝阳王妃的婢女。那日莲房与她说过,凌不疑道不必害怕,该吵便吵,该闹便闹,一切有他,因此她放肆得毫不忌惮。
但萧元漪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知晓那日的闹剧注定有人来收场,她不知道那日无论如何逾矩都能够妥善终了,她不知道凌不疑安排了一切,她们只需在台上肆意妄为。她不知道自己有后路,但她仍坚定地站在女儿的身前。
所有那些熙熙攘攘的人中,只有萧元漪是赌上了自己性命来护着程少商。
程少商站定看着自己的母亲,眼中几乎有泪。
然后她想,萧元漪永远都不能知晓自己的心意。
3
程少商并不那么爱凌不疑,但她知道凌不疑有多爱惜她。她也知道,在这脏乱的世上,有一个人能这样珍惜自己,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她向来想要自由,想要过自己梦中的生活,因此当她同意与凌不疑的婚事时,萧元漪只当自己的任性,在与自己的母亲置气。实则她并非想向母亲证明她看错了自己,也并非想要高攀,只是那一刻她不知为何忽然认清了自己的未来:她永远不可能如愿以偿,因此在余下的路中,这或许是最好的一条了。
她爱慕自己的阿母,像自己父亲爱阿母那般的爱慕。
她记得那日夜里,她与萧元漪共乘一辆马车。程家马车狭小,她与萧元漪坐在一处,紧挨着彼此,临近宵禁的时分,车夫赶得急切,忽然颠簸一下,萧元漪握住了她的手。
程少商有些诧异,转头看向身畔的人,萧元漪的目光也正落在她的瞳仁里。萧元漪慌忙松开了手,淡淡一笑,“快到家了。”程少商点点头,目光却迟迟未曾移开。她看着萧元漪,细细打量她脸上的每一处。她细长的黛眉,如水的双眸,云鬓压额,面若桃粉。程少商心里想,阿母年轻的时候该有多美,怕是让人都不敢落目。
然后她看到了萧元漪的唇。
萧元漪双唇如樱桃一般,车帘侧边漏进来的一点点光恰巧落在上面,光芒如洗,衬得她红唇更是娇软。程少商看着那一点樱红,心中悸动不止,脸上也倏忽间热了起来。人世忽地变得很远,声息顿悄,她在这逼仄车厢之中,只能闻到萧元漪的气息,和方才看到的她的唇瓣。她搓了搓衣角,慌乱地挑起帘子看向寂静的街市,长吸了一口清冷空气,这才觉得自己又落回了世间。
这条路也太长了。
程少商一直不知道,那一日自己为何心中忽然生出了那些心思,但是那一点点情丝有如种子一般,在她心中萌动抽芽,不可遏制地迅猛生长起来,将她整个心尖都密密覆住。
于是她知道,自己要即刻远离萧元漪才好。
于是她随着凌不疑日日去长秋宫。在宫中她要读书,又有许多繁琐的事,也要日日与凌不疑相处,她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便将萧元漪压在越来越深的心底。
她偶尔在深夜里看到萧元漪立在门外的剪影,萧元漪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她从未敲门,程少商也从未做声,她便总是看着萧元漪在那里伫立许久,又落寞离开。看着她的背影渐渐从窗上移开,程少商心中想,若是她知道了我的心思,得打我多少板子才够呢?
程家被下狱时,程少商的心几乎要碎了。她看着萧元漪被粗鲁地推搡着,看着她往日笔直的腰身被压得那么低,看着她无能为力,看着她任人欺凌。于是她站到了自己阿母身前,想替她挡下这个世界迎面而来的风刀霜剑。但萧元漪并未领受,她告诉自己的女儿,若是程家覆灭,你便是家中唯一的血脉,你须得好好地活下去。程少商启程去调查父亲的案子前,到狱中与萧元漪告别,萧元漪看着已与自己一般高的女儿道,“我只希望你待在宫中,平安度日。”程少商任性地看着她,却说,“若是没了阿母,这日子过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家中众人都在一处,程少商心中的千言万语一句都无法诉说,但她握住萧元漪的手,说,“阿母,我从未对你说过,对我来说你有多重要,但此刻我要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你才是最珍贵的人。”言罢程少商没有回头,也没有等萧元漪的答复,她转身跑开,远赴铜牛县,拼着自己的未来,也要将程家这冤屈洗去。
萧元漪出狱那日,程少商站在远处接她,也是那一日,她唯一一次将自己的阿母拥入怀中。她的脸颊贴着萧元漪的耳鬓,而后程少商轻轻说,“你没事就好了。”
那天的夜里,她坐在窗前望月,想到曾读过的一首诗,半天凉月色,一笛酒人心。相逢清露下,流影湿衣襟。[1]
从前她向来不爱读这些,总觉得都是些无稽之谈。但是某一个夜晚之后,她却忽然发现,那些往日里对她来说毫无意义的字句,却好似都变得有道理了起来。她偶尔会想到一句,相逢方一笑,相送还成泣,竟也会伤心许久。
程少商有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但更多的时候,她不敢知道。
萧元漪带着程家部曲随她去城阳侯府的那个夜里,她有最多的不敢。月光如雪一般落在每个人的身上,映得萧元漪面容清冷,但她眸光明亮,坚定地看着程少商。程少商心中有愧,因着自己将整家人都牵扯了进来,她触了触萧元漪的铠甲,说,“阿母,对不起,但我必须要帮他。”凌不疑为自己做的实在太多了,于情于理,程少商都不可能置他于不顾。萧元漪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有多喜欢他,我们自然会帮你。”程少商摇了摇头,心下满是空旷,“不,阿母,你不知道。”她看着萧元漪的眼眸,那里深邃静谧,像月色中的湖水,而湖水中,有她永不能触碰的真心。她说,“你不知道,但是……你也不需要知道。”
萧元漪似是有些失落,但她也并未深究,翻身上马,准备启程。而程少商却忽然唤住了她。程少商仰头看着马上的人,莫名其妙地问,“这盔甲上,是否也曾有阿母的鲜血?”
萧元漪怔忡一下,才答,“自然有过,但是都过去了。”
程少商仍望着她,心里有些难过,萧元漪的过往里,她从不能与之同行,而萧元漪的未来里,身畔也永不会有自己的位置。
这个人曾对那么多人说过“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但是那些人却永远永远都不可能是自己。
4
程少商再未离开过长秋宫,也再未见过萧元漪。
凌不疑战死边疆,她也再未婚配,在一个个平静的夜里,她都看着遥远的月亮,慢慢地想,或许此刻会是,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思心两处同。[2]
【下】
1
沈黎进组的时候,从来不知道原来冯青露这么可爱,而且是那种,能和自己玩到一块去的可爱。
冯青露是当红小花,年纪比自己足小了有二十岁,她自然地便假定,这与她从前的那些演人妈妈的戏不会有什么分别。小孩子嘛,和自己中间隔了层层叠叠的代沟,总是喜欢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东西,说一些自己听不懂的话,除了对戏,私下里也就是礼貌地寒暄几句罢了。一部戏在组里也就三个月,零零碎碎的这些时光过去了,当中萍水相逢的什么人,很快便会不记得了。
但冯青露却真的很可爱。而且奇怪的是,沈黎说不出她到底哪里可爱,只是她每天和助理刷着手机闲聊的时候,抬头看着拍戏NG笑作一团的小姑娘,总是不自觉地冒出一句,青露好可爱啊。
而冯青露对沈黎的喜欢也毫不遮掩。她们第一场戏就是吵架,两人那时候还没那么熟,对了戏走了场,沈黎便带了情绪入戏,她正冷着脸对自己的女儿冷言冷语,却见对面的程少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沈黎也被她带着笑起来,问说怎么了,冯青露转头向着导演有点委屈地说,“阿母也太好看了,生不起气来的。”
她们熟稔得太快了,仿佛就是那一个瞬间,沈黎看到了冯青露。
她眉目弯弯,言笑晏晏,带着光走到了自己身边。
剧组里的人都开玩笑说,沈黎和冯青露演技真的很好,在镜头前针尖麦芒苦大仇深,一喊卡两个人立刻拥作一团,甚至看回放,冯青露都要将下巴担在沈黎的肩上看。
沈黎自然地揽着她,看着屏幕一边说,“再转左一点吧,现在脸露得太少了。”
冯青露点点头,嘟着嘴,“我也觉得。”
冯青露总爱笑,她笑起来热烈灿烂,似乎毫无负担,像个普通的女孩子。和她在一起久了,沈黎好像也觉得,自己回到了一段分外无忧的时光。
她不担心自己老去,不担心观众流失,不担心剧集风评,也不担心晚宴上不得不面对的应酬。她只是在这里,看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然后迎接下一日的晨光。
她们拍的第一场亲密一些的戏份是在马车里。倒不是戏有多亲密,只是布景狭小,两人挨着坐在一处,比往日针锋相对的戏码确实近了不少。
两人嬉笑着拍完,冯青露忽然怕拍沈黎,“这个光好看,阿母来来我们来自拍。”冯青露从助理手里接过手机,便向着沈黎凑了上来。她贴着沈黎的脸颊,歪头甜甜拍了几张,还录了短短一段视频。沈黎以为拍完了,转头看她,却正撞上她的目光。
在这局促之中,两人相距毫厘,鼻尖几乎相触,沈黎甚至能看到对方瞳仁中映着的自己的影子。
无端地,沈黎心中生出了几分慌乱,她不动声色地掩下心底的情绪,和平素一样又与冯青露亲密地拍了起来,但她却能感到自己掌心微凉,那是出过薄汗后被夜风带来的温度,一下下扯动着自己心里最深处。
冯青露眼神清澈,那一眼似乎便将沈黎包裹,她沉溺其中,久久无法浮起。
2
沈黎在剧组里过了生日,剧组的人热情开朗,用蛋糕和鲜花将自己团团围住。这天是罕见地沈黎和冯青露没有对手戏的一场,冯青露一大早便去了机场,急匆匆到北京参加活动。沈黎也就一场戏,排在了下午,因此一醒来已经房间明亮。她按亮手机,看到冯青露的信息:姐姐姐姐,我今天要赶个场,但我晚上就回来,你要等我啊。沈黎一笑,回了个好,许久不见对方回复,想来是活动已经开始了。
整整一下午,沈黎都被大家围着,时间好像也就过得分外快,只是一群群给自己唱生日歌的人里没有冯青露的笑脸,好像总让人觉得少了什么。如果她在,蛋糕最后肯定要抹到自己的脸上来的。但她不在,自己便过了一个热闹又规整的生日。
晚上收工已经是深夜了,她的这一场戏拖了又拖,没想到最后也没比平时收工早多少。和大家简单道了别,又道了几句谢,沈黎回了酒店,刚坐下便看到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你睡了吗?’
沈黎躺在床上,举着手机敲字,‘没呢,刚收工回房间。’
信息才刚发送出去,沈黎便听到传来了敲门声,她微微一笑,起身开了门。
“姐姐!”房门一打开,冯青露整个人便扑了上来,把沈黎整个环在怀里,大声道,“生日快乐生日快乐生日快乐!”抱着她挪进了屋里之后,沈黎关了房门,靠在门上低头看着和自己只有咫尺的人。
虽然奔波了一天,看得出来也累了,但是冯青露仍然瞳仁雪亮,亮晶晶地看着自己。
“都这么晚了还来找我?”
“那当然了,我可怕赶不上了,好在还是赶着十二点之前回来了,给你过生日!”言罢冯青露松开环着她的手,把提着东西亮出来,一边往桌边走,一边一样样把东西从袋子里拿出来。“你今天肯定吃了很多蛋糕了,所以我就没买蛋糕,我带了几样小吃当宵夜。”然后她摇摇手里的瓶子,“还带了酒。”
冯青露把东西在桌上摆好,洗了手招呼沈黎一起。沈黎吃素,看桌上大多也都是照顾自己的口味选的素食,然后有一只麻辣兔头放在了冯青露的盘子里。
“大半夜的你吃这个?”
“你过生日嘛,”冯青露给两人倒了酒,“得吃点好的。”
“我过生日,你吃点好的?”
“那可不是,这才看得出我对你的爱。”
两个人坐定,沈黎听着冯青露絮絮说着今天一日在北京的遭遇,“所以我就觉得,还是回来跟姐姐一起拍戏最好了。”
“明天再拍一晚上大夜戏,我看你就不这么想了。”
冯青露笑起来,给沈黎添了酒,歪头说,“不会,跟你在一起我每天都很开心,我好久没拍戏这么快乐了。”沈黎和她轻轻碰杯,“我也是。”
两个人聊了不知多久,最终一瓶红酒也见了底,冯青露把最后一点红色液体倒进自己的玻璃杯里,然后神秘兮兮地从一旁的包里掏出一根造型可爱的蜡烛,对沈黎眨了眨眼,“虽然没有蛋糕,但是得吹个蜡烛,才像是过生日。”冯青露将大灯都关了,只留了一盏夜灯,然后点亮了蜡烛,将蜡烛插在了方才喝完的空酒瓶瓶口上。
火苗摇曳,映着冯青露微红的脸。她眼里也是跳跃的光,灼灼地看向沈黎,她笑容灿烂,伸手将那盏夜灯也熄了,将酒瓶推到沈黎面前,说,“许个愿吧。”沈黎依言合了眼,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一时之间,她不知该向神佛许些什么愿望,因为这一刻太满,太幸福,她几乎被一种一生中都鲜少感受过的充盈围绕着,而她再开口多要一点,都会显得太过贪心。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敢深想下去,佯装许好了愿望,睁开眼看着面前青春的面庞。
冯青露向自己努努嘴,沈黎向前一倾,将蜡烛吹熄。
她们陷入了黑暗之中。
映着窗外的灯光,沈黎看到冯青露欺身上来,她的面容径直向着自己的撞过来。沈黎心跳渐快,一时间僵在了原地,她愣愣看着对方越来越近,只觉得这阔大无边的世界,此刻都缩在了这一处,在冯青露微微亮着的那一点眸光里。
冯青露微微偏头,将脸颊蹭上了沈黎的,然后温柔地说,“生日快乐,要永远都开心。”
原来只是一个如常的拥抱。沈黎心里空了一下,继而如常笑起来,声音清和,“好。”
两人的酒喝得有点快,吹熄了蜡烛冯青露似乎很快变得迷迷糊糊的,她环住沈黎的脖子,含糊地说,“要拆开礼物才能睡……”沈黎应了一声好,将她安顿在床上,低头看了看她提来的袋子,里面竟还有颇大的一个礼盒,她看着冯青露的睡颜,轻手轻脚开了洗手间的门,在里面将盒子拆了。
是一件礼服。
快两个月之前吧,沈黎曾给冯青露看过这条裙子,说想买很久了,一直有点舍不得,未曾想她竟记了下来,在此刻送到了自己眼前。
沈黎卸了妆,又轻手帮冯青露将妆也卸了。看着她迷糊又粉嘟嘟的脸蛋,沈黎犹疑了许久,最终她下定决心,轻轻俯身,在冯青露的额头上印了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轻吻。
3
冯青露未曾察觉过沈黎异常的心思,如平日一般粘着她,两人每日一起吃午饭,一起收工,休息的日子就一起出门逛街吃饭,她每天拉着沈黎的手,与她一起踏过这影视城的纵横阡陌。
沈黎第一次觉得,她希望这部戏能够长一点,再长一点。
沈黎已经习惯了,只要自己在片场,冯青露拍完自己的戏份,便会蹦蹦跶跶地来找她。
“姐姐我要跟你一起用这对头像,你快看我发给你的。”
沈黎低头看微信,冯青露发了两个人卖萌的表情包过来,上面铺满了发射的爱心,很是她的风格。就低头看的功夫,冯青露已经埋头火速把头像换上了,沈黎便也跟着用了自己的那张,然后抬头就看到冯青露凑过来的面庞,双眸晶亮,“拍完了也不许换掉。”
她应了一声,拍了拍冯青露的脑袋。
她后来真的一直没换,一直到她杀青,到冯青露告诉她自己也杀青,到看到导演的朋友圈整部戏杀青,再到自己已经进了一个新的组,她都依然挂着那个猛烈发射爱心的表情包。
好几个人来问过她,她只是说,“多可爱啊。”
直到有一天,冯青露发信息约她吃饭,她发现对方的头像已经是新剧造型的自拍了。那时候她正在上海,窗外透过阔大的法桐树叶,能看到浓烈灿烂的阳光,毫不吝惜地洒在她身上。
她看了冯青露的微信一会,然后将自己的头像也换了回去。
她记起来在那时的剧组,她和冯青露的对手戏总是夜戏,两个人总是可怜兮兮地照着耀眼的大灯在旁边等。
有一天拍到夜戏沈黎已经有点累了,这天进度慢,拍到这个点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合同时间,但是整个组都开着,她也总不能说我太困了我先回去睡觉,因此也只能耐心地坐在一遍,看着组里的人忙前忙后。冯青露也足拍了一天,这时候正倚在沈黎肩膀上,问说,“你明天几点开工啊?”沈黎第二天戏不多,她翻着手机说,“九点多吧。”冯青露哀叹一声,“那你好了,能睡个懒觉,我明天又起早,五点就得上妆。我跟她们说了,下一部戏打死我都得接个现代的,再提前两个小时起来化妆,我看我得猝死。”沈黎拍她脑袋一下,“年纪轻轻的能不能吉利点?”冯青露哼一声,“我年纪轻轻的可不信这些封建迷信,我讲科学,科学能告诉你,人天天睡眠不足,真的会猝死。”
沈黎将她的椅子横过来,调了调角度,示意她枕着自己的腿躺下,说,“你今天一整天的戏,累坏了吧,你睡一会,估计到咱俩还得有一会,导演喊人了我再叫你。”
冯青露顺从地躺了下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了眼呼出一口气,轻声说,“姐姐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沈黎顿了顿,而后平和地回答,“因为我喜欢你。”
冯青露闭着眼嘻嘻一笑,“我也喜欢你。”
沈黎伸手触了触她摇晃的耳坠,心中暗暗沉了一下,她想,可惜却全然不是同一种喜欢。
那些日子想来已经有些遥远了,但她仍然记得那天灯下冯青露摇摇摆摆的耳坠,晶晶亮,像是她的眼睛一样。
却也像是陌生人的一滴眼泪。
4
杀青那天,不出所料地是冯青露抱了几乎将自己都盖住的一束花,捧到了自己面前,她带着组里的人大声喊着,沈老师杀青快乐!然后恋恋不舍地摇着自己的胳膊,说,“我约你出来玩你可得理我。”
“瞎想什么呢,”沈黎勾了勾她的鼻尖,“怎么可能不理你。”
她和许多人拍了照,也和许多人拥抱告别,冯青露照例拥着自己的腰,将脸颊埋进自己的颈窝里,撒着娇说,“我舍不得你。”
沈黎也拥着她,说,“我更舍不得。”
而你却永远都不会真正知道,我究竟有多么舍不得。
沈黎坐在车上,整个剧组都渐渐离自己远去,冯青露抱着一捧花还站在那里,奋力朝自己挥手。她看着窗外的小姑娘,忍不住落了一滴泪,她想,这万丈红尘雪亮,处处都会是你的春光,而我曾经有过的那些微不足道的求而不得,在你无限的未来中,又算得了什么呢?
冯青露,你要永远在镜头前发光,你要永远像我梦中那样幸福。
哪怕并非如我所愿的那般,我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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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节自袁枚《夜过借园见主人坐月下吹笛》
[2] 改写自白居易《望月有感》
不知道我有没有写出来,这个设定其实类似于两个有关联的平行世界,剧中的人物其实之所以情感走向会改变,是因为剧外的人物情感有了改变,所以 两条线里感情的发生点都是马车里。就是因为在马车里演员产生了情愫,所以影响到了剧中的世界,导致故事有了不同的走向。所以最后嫋嫋感情线的结局也和原剧不一样。
云霞文丨暖色
送给 @送我一棵树 感谢你的画册徽章,以及对云霞坚持的爱。
寒冬腊月的雪天,风刮过来冷得让人直想骂娘。
路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行色匆匆的人们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钟雪霞买完菜回到家已经天黑了。房里的灯亮着,阮翠云趴在床上看手机,也没抬头。钟雪霞换了家居服,也躺到床上。
“不舒服吗?"阮翠云爬起来,坐到她身边。
“没有,就是有点累”。
“你歇会儿吧,我去做饭。"阮翠云把被子盖到她身上,转身去了厨房。
钟雪霞眯一会儿,醒来饭已经做好,一盘肉炒......
送给 @送我一棵树 感谢你的画册徽章,以及对云霞坚持的爱。
寒冬腊月的雪天,风刮过来冷得让人直想骂娘。
路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行色匆匆的人们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钟雪霞买完菜回到家已经天黑了。房里的灯亮着,阮翠云趴在床上看手机,也没抬头。钟雪霞换了家居服,也躺到床上。
“不舒服吗?"阮翠云爬起来,坐到她身边。
“没有,就是有点累”。
“你歇会儿吧,我去做饭。"阮翠云把被子盖到她身上,转身去了厨房。
钟雪霞眯一会儿,醒来饭已经做好,一盘肉炒青菜,一碗西红柿鸡蛋汤。
第二天一大早,钟雪霞匆匆出门,零下十几度的天气,从拥挤的公交车上冲下来出一身汗。到了公司门口买个煎饼果子,边吃边打卡换工作服。
午饭照例还是在食堂吃,办公室主任端着餐盘过来坐到钟雪霞旁边的座位,“小钟啊,上次我给你说的那个表侄子上星期回国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见见面。”
“郭主任,还是算了吧,我还不想交男朋友。”
“见个面也无妨,他条件好,长的帅人又有钱,就当多个朋友也是好的。”
郭主任是位热心肠的人,平时对钟雪霞诸多照顾,话已至此,她也不好落人家面子,只好应承下来。
总归要和阮翠云交待一下,这几年来这样的事好几次了。她倒是不说什么,可自己总觉得有点别扭。
果然,阮翠云只是“哦”了一声便继续喝汤,问也不问什么时候见面,更不问对方是什么人。
钟雪霞咬着筷子,心里不大痛快,也不再说话。
待到钟雪霞收拾了碗筷,阮翠云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劲,进厨房站到水槽边,“我来吧。”
钟雪霞拂开她的手,“不用。"
阮翠云习惯性地扶一下眼镜,“那我去切水果。"
钟雪霞边吃橙子边寻思,自己这样挺没意思的,又不是阮翠云的错,发人家脾气干什么。想解释一下,可是说什么呢,也无话可说,只得作罢。
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普通的家庭环境,普通的成长过程,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地活了将近三十年,干不了离经叛道的事。所以当和阮翠云搬到一起住时,自己也很不敢相信。
可是这样的日子也是日子,和别人的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柴米油盐,一样的晨昏日落。并不觉得自己特殊,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可是钟雪霞依旧没有告诉家里人。就算是开明的家庭也很难接受这种事,何况还不是,不用想也知道父母会是什么反应,她还没有面对后果的勇气。
她也没有公开过,毕竟工作环境也不允许,算起来只有表妹夏初和闺蜜苏颖两个人知道她和阮翠云的事。所以就有不停的催婚和拒绝不完的相亲。也因此她很羡慕阮翠云,从小在极度宽容的家庭环境中长大,做什么事父母都赞成。
应付完相亲男,钟雪霞看时间还早,就直接去了苏颖的鸭脖店。店里没客人,苏颖盛了一碟豆皮给钟雪霞,“新产品,尝尝怎么样。"
钟雪霞夹了一小口,“挺好吃。"
“今天生意不好,一会儿早点关门我们去看电影吧。"
“你不用去接孩子吗?
"送我婆婆家了,后天接回来。"苏颖说着就拿出手机要买票定座位,“你想看什么?"
钟雪霞没什么兴致,“改天再去吧,我有点累了。"
苏颖放下手机,“不就去吃顿饭嘛,你怎么每次都如临大敌一样。"
钟雪霞疲惫地闭上眼睛,人生的敌人可真多。
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都遇到红灯,阮翠云骑半个多小时电动车,冻了个透心凉。在楼下的面馆吃碗热乎的面条,缓过来才回家。
打开门看见钟雪霞抱着咖啡杯再看新出的日剧,想着自己身上凉就没到她身边去,只是说,“这么晚别喝咖啡了。”
钟雪霞按下暂停键,“吃饭了吗?"
“吃了。"
钟雪霞撇撇嘴,“我还没吃呢。"
阮翠云脱羽绒服的动作停了下来,“你不是在外面吃的吗?"
服务员见阮翠云去而复返也不惊讶,递了菜单过来。
她们一直在攒钱买房,基本都是在家做饭吃,因此虽然是附近的饭店也很少光顾。钟雪霞低头吃面条,阮翠云坐在对面看着她。“夹点青菜吃。"
“嗯。”
一顿饭没说几句话,两人往回走。钟雪霞把手放在阮翠云的羽绒服口袋里,暖和了很多。
“什么时候能不这么冷?"
“下个月就好了。"
“还有那么久啊。"
阮翠云握着钟雪霞的手紧了紧,“不久,很快就暖和了。”
回到家钟雪霞继续看日剧,阮翠云斜靠在沙发上陪着她,一边看一边随手划拉着画板。钟雪霞扭过头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给一本童书画个插画,”阮翠云把显示屏往她的方向倾斜一点,“挺简单的。”
钟雪霞觉得有趣,抽出阮翠云手中的画笔画了一只小鸭子,涂成嫩黄色,仰起头问:“好看吗?"
阮翠云捋捋她的头发,“好看。”
童书出版的时候天气已经很暖,阮翠云带了样书回来,钟雪霞赫然发现她的那只小黄鸭明目张胆地趴在草地上,惊得合不上嘴,冲着厨房里的阮翠云喊,“翠云,你怎么没把它删掉呀!”
阮翠云边擦手边走到沙发旁,“因为好看。”
钟雪霞想起当时的话,忍住不笑,“也不怕编辑批评你。”
“没事,他看不出来。”
钟雪霞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有些欣喜。两个人一起生活,即使没有甜言蜜语海誓山盟,这桩桩件件的小事情累计在一起,日子便过得分外充实,让人感觉到幸福和甜蜜。
钟雪霞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阮翠云正靠在床头玩游戏。等她吹干头发,阮翠云放下手机坐到她身边,“雪霞,我妈下个周末过生日,我们回去一趟吧。"
“好,阿姨喜欢什么?我们买礼物回家。"
“我妈喜欢收集钢笔。”
钟雪霞见过阮家满满一柜子的钢笔,老式的新款的都有,那时候她初登门,紧张得很,也就没顾得上关注这事。
周末两人早早出门,坐一个多小时高铁到省城S市,又坐半个多小时公交车才到阮家。钟雪霞见阮翠云的父母还是紧张,进了门手忙脚乱地拿礼物,茶几上摆了很多水果和零食,老两口笑呵呵地给她们拿吃的。
钟雪霞一向羡慕阮翠云开明的家庭环境,她爸爸阮滨在美术馆工作,思想前卫,难得的是妈妈沈照影出身书香门第,性格内敛沉静,竟也不反对她们来往。
可钟雪霞是心有愧疚的,阮翠云是因为自己才离开父母身边独自去小城市生活。当年钟雪霞在S市读大学,校外活动认识了阮翠云,阮翠云是本地人,偶尔会带她去吃好吃的。
毕业以后钟雪霞在家乡越城找到工作,阮翠云也跟了过去,那时她不知道阮翠云的心思,只想着也尽尽地主之谊,哪知道就一发不可收拾。
阮滨在厨房做菜,沈照影陪着她们聊天看电视,时不时往厨房瞄几眼。钟雪霞看在眼里,悄悄拽了拽阮翠云的袖子,阮翠云冲她笑了笑,剥个橘子递给她。
生日蛋糕是阮滨亲手做的,尺寸不大,一人一块刚好,四个人吃不完一大桌子菜,钟雪霞要帮忙收拾碗筷,被沈照影按住,“不用你管,难得回来一次,让云云带你玩一会儿。”
这一玩就玩到晚上,钟雪霞躺到阮翠云身边,“我今天什么活儿都没帮你爸妈干,是不是不太好?”
阮翠云把床头灯调暗了一点,“没事,也不是让你来我家干活的。”
“你说得轻松。”
阮翠云见钟雪霞还是有些惴惴不安,便换了话题,“你知道我妈为什么收藏钢笔吗?”
“为什么?”
“这个故事有点长。我妈年轻时有个很要好的朋友,家里就是修钢笔的,那个年代钢笔还是很贵重的东西,她们下乡的时候,她朋友就送给她一支钢笔。”
阮翠云调整一下姿势,把被子往上拽了拽,“回城以后,她们的关系被家里知道了,两家闹得天翻地覆。我姥姥姥爷气得把我妈关了起来。”
钟雪霞震惊的不得了,“那个朋友,是女的?”
“是啊,在我姥姥姥爷心目中,他们的女儿是大家闺秀,我大姨的婚事他们就很窝火,没想到我妈更离谱,”阮翠云无声地叹了口气,“惊鸿照影,终究不能如愿。”
“后来呢?”
“我姥姥姥爷带着我妈搬到了S市,我妈工作以后赚了钱,就马上回去找她朋友,可是没想到那个女孩家也搬走了,杳无音信。后来她认识了我爸,我爸人脉广也帮她找,可是也找不到。再后来我爸妈结了婚,有了我,她一直拿那支钢笔当宝贝,看到别的钢笔就买回来,慢慢的养成了习惯,家里钢笔越来越多。”
“可是我看你爸妈的感情很好。”
“是很好,我觉得我妈已经放下了吧。”阮翠云顿了一下,“所以我妈以前就和我说过,感情有很多种,感情也是流动的。如果以后有一天你不喜欢我了,我也不要死缠烂打不依不饶的。”
钟雪霞问,“怎么是我不喜欢你,不是你不喜欢我呢?”
“因为我不会不喜欢你啊。”
钟雪霞吃惊地撑起身子从阮翠云怀里挣出来,“你从什么开始学会油嘴滑舌的?”
阮翠云认真地回答,“我一直都会啊。”
钟雪霞不相信。在她看来阮翠云是沉稳内敛的性格,事事都藏在心里。偶尔说说情话,还挺让人开心的。
第二天早上,一家四口去粥店喝粥,钟雪霞抢先结了账。下午两人准备回家,阮滨和沈照影给她们大包小包带了不少东西。
钟雪霞时常感慨阮翠云的爸爸妈妈真好,她自己和父母的关系则差了很多,她不敢说她和阮翠云的事,以前试探性地提了一句,被她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训了半天。现在她年纪不小了,家里不停地催婚,她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可是实在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钟雪霞一想起这事就烦,也没心思工作,正摸鱼打游戏的时候同事送来张结婚请柬,钟雪霞眼前一黑,还没到月底,已经四份礼金了。
她在微信跟我和苏颖抱怨,花钱如山倒,赚钱如抽丝。苏颖一边称鸭脖一边哈哈笑,“你要不要听听我一个月花销多少钱?”
“不听。”
“我店隔壁开了一家烤串店,你明天晚上和阮翠云过来试试啊?”
“有棒鱼吗?”
“必须有。”
钟雪霞烦躁的心情稍微有所缓解,毕竟没有什么是一顿烧烤不能解决的。
两人选了个安静的位置,过了一会儿苏颖带着孩子来了。钟雪霞把菜单递过去,“你老公没来?”
“加班。”苏颖风风火火坐下,对女儿朵朵说,“和霞姨云姨打招呼。”
朵朵的声音奶声奶气的,“霞姨好,云姨好。”
“朵朵好,”钟雪霞买了拼图玩具给朵朵,“霞姨给你的礼物。”
朵朵收下礼物,三大一小四个人开始吃饭,钟雪霞果然点了很多棒鱼,阮翠云见她心情不是太好,也不多说话,只是默默烤好肉夹进她的碗里。
苏颖吃得满头汗,和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吃饱喝足结账回家时已经将近十点了。
阮翠云拉着钟雪霞的手走在人行道上,偶尔还能看到卖秋菜的人在收拾菜叶准备收车,夏日的热浪早已过去,凉风瑟瑟,又快冬天了。
到了楼门口,钟雪霞的手机响了,阮翠云不时跺脚踩响感应灯等着她。过了片刻,钟雪雪脸色难看地按了手机,“我妈病了。”
匆忙到了医院,钟雪霞找到病房,一眼就看到爸爸钟全齐垂头丧气地坐在病床边,妈妈高麦香闭着眼躺在床上,显得很虚弱。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钟全齐看到她像是见到了主心骨,噌一下站起来,“雪霞你可来了。”
钟雪霞拉着他出了病房,关上房门问,“我妈怎么了?”
钟全齐苦着脸,“心衰,医生说要做二心瓣置换手术,这手术很大还有风险,还要掐断肋骨,可是不做又不行。我也没有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钟雪霞心里,爸爸一向是说一不二甚至有点刚愎自用的,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像现在这样,苍老、脆弱、慌张,她有些难过,靠在走廊的墙上默默叹息。
第二天钟雪霞去找医生了解了详细的情况,最后还是决定在下周手术。钟雪霞怕钟全齐整天待在医院也倒下,雇了一个护工,好说歹说把他劝回家休息。就这样,她白天上班,晚上来医院陪床,每天累得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这天阮翠云趁着午休来找钟雪霞,钟雪霞没在食堂吃饭,和阮翠云一起到公司附近的小吃部买了麻辣烫吃。
阮翠云握着她的手,“你都瘦了。”
钟雪霞苦笑,“哪有那么夸张。”
“阿姨怎么样了?”
“不太好,本来定了周一手术,可是前天和她一个病房的病人上手术台没下来,我们都害怕了,尤其是我爸,说什么也不同意了。”
“会没事的。”
阮翠云等钟雪霞吃完麻辣烫,才又开口,“你家里出这么大事,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钟雪霞愣了一下,说实话,她这几天忙得根本没想起来阮翠云,连她发给自己的微信也没有时间回复。
阮翠云塞给钟雪霞一张银行卡,“这里有十五万块钱,密码是你生日。”
钟雪霞没有推辞,默默收下银行卡,她现在确实需要钱,高麦香虽然有医保,但先前垫付的费用已经几乎花光了老两口的积蓄,而且还有不少药是不能报销的。她心里酸涩,低声问,“你来就是为了送卡吗?”
阮翠云摇摇头,“我来看看你。”
钟雪霞想笑一笑,可是笑不出来。
阮翠云抬手轻抚着钟雪霞皱起的眉毛,柔声安慰道,“没事的,都会过去的。”再没有别的话,她就这么握着她的手,静静地陪她坐着。
这些日子钟雪霞的心像被细密的砂石压着,喘不过气来。阮翠云陪她坐一会儿,她也觉得好很多。
又过了一个星期,高麦香还是做了手术,万幸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好好休养慢慢就会恢复。出院那天,钟雪霞感觉整个人虚脱了,她让护工照顾妈妈,自己回家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阮翠云一直在家陪她,她醒了之后才知道阮翠云没去上班,阮翠云说原来插画的工作不好做,同事给她介绍了一个给公众号配图的活儿,不用坐班,沟通好了在家就能画。阮翠云还说,她还录了几个教人画画的视频传到网上,但是点击量不高。现在自媒体竞争很激烈,能做出来的也就那么几个,不过有的人确实很厉害,作品非常好看。
她漫无目的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钟雪霞听着听着又睡着了。她搂着阮翠云的腰,一分钟都不想和她分开。
高麦香痊愈已经是半年之后的事,可是也回不到原先的状态了,身体变得虚弱,不过经历过一番生死,心态倒是比以前好了许多,不像以前那么和周围人、也和自己较劲。
钟雪霞的工资不够继续雇护工,辞退护工之后大部分时间是钟全齐照顾妻子,钟雪霞每周会买很多吃的和生活用品回去。
日子像翻涌的水面,一波一波的风浪过后,总算又平静下来。
夏天越城要举办美食节,阮翠云接了画海报的活儿,晚上饭也没吃,杵着胳膊看各种美食视频,肚子咕咕地叫。
钟雪霞洗完澡擦干头发,坐到沙发上,“看什么呢?口水都快流到屏幕上了。”
阮翠云直叹气,“越看越饿。”
“我们去吃烤串吧。”
“几点了还出去。”
“你不是饿了嘛。”钟雪霞换了衣服,拉着阮翠云去了大排档。她们已经很久没这样兴之所至地出来吃东西了,平时好像总有东西压着,难得放松心情。
两人一边吃一边聊天,吹过一阵风,到处是烟。钟雪霞看了看面前的肉串和菜卷,撇了撇嘴,阮翠云低头笑了一下,“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歪理。”
阮翠云知道钟雪霞爱吃辣,给她的小碟子里多放很多辣椒。
“翠云,我们公司附近开了一间早餐店,有馄饨,小笼包,茶叶蛋,各种小菜还有粥,办会员卡的话充200送20元。”
“那你办会员了吗?”
“没有,上次汉堡店的会员卡没用完店就倒闭了,背抱一边儿沉,我还亏了好几块钱呢。”
阮翠云表示理解,“我办的烘焙店的卡也没用完。”
钟雪霞吃的打饱嗝,才潇洒地扔了签子结账回家。阮翠云擦擦嘴跟上去,“不是陪我出来吃烤串嘛,你怎么比我吃的还多。”
钟雪霞拉着阮翠云的手,踮着脚踩着马路牙子往前走,路灯下的影子长长短短,像在诉说一个平凡的故事。
天气越来越闷热,连往来的风都带着暑气。钟雪霞恨不得借两条腿回家吹空调,一进门,阮翠云正抱着西瓜大快朵颐。阮翠云见她回来,盛了中间的一块西瓜递到她嘴边,“冰镇的,可甜了。”
钟雪霞吃了西瓜,她刚想说好吃,就看到阮翠云的脸上满是笑意,是那种隐藏不住的开心。
“什么事啊这么高兴?”
“是有好事,明天周六,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明天你就知道了。”
钟雪霞不解,这可不像阮翠云的风格,“奇奇怪怪的。”
阮翠云半夜醒来,钟雪霞还在客厅里看日剧,迷迷糊糊地走过去,脑袋搭在她的肩膀上,“怎么还不睡?”
“看完这集就睡。”
阮翠云抬头,看到屏幕里女主正在做肉炒三丝,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我前几天去买菜,看青椒挺新鲜,说买两个甜椒,卖菜的大姨说这叫麻椒。”
钟雪霞知道她后面还有下文,就等着她继续说。
“我今天又去买青椒,说买两个麻椒,卖菜的大姨说,这叫甜椒。”
钟雪霞忍不住笑了,“你的结论是什么?”
“卖菜的大姨好讨厌哦。”
钟雪霞摸摸阮翠云的脸,“你先去睡吧。”
第二天早上,钟雪霞自然起的晚,早饭摆上桌子,她还窝在床上。阮翠云进屋坐到她身旁,“怎么了?”
钟雪霞一脸苦大仇深,“腿抽筋。”
阮翠云把她的腿放到自己腿上,耐心地揉,“是不是着凉了?”
“说什么胡话,大夏天怎么会着凉。”
“那就是缺钙,一会儿出去买瓶钙片,再吃点好吃的补补。”
“我想吃虾仁炒鸡蛋。”
“好,晚上吃。”
吃过饭,阮翠云骑着电动车带钟雪霞停到一个小区门口,锁好车,等了一会儿,有人进门她们就跟了进去。钟雪霞四处张望,这个小区是越城最早盖起来的一批商品房,年头不短了,房子的颜色和有些窗外晾着的衣服显示着它的年代感,但看起来环境和绿化都还不错。
阮翠云领钟雪霞到了一户单元门门口,按了几个数字。钟雪霞忍不住好奇,“翠云,你有朋友住在这里吗?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很快门锁被打开,两人进了楼宇门等电梯,阮翠云按下开门键,“是我同事的朋友住在这里,他家孩子要到南方定居,他们也要搬过去。想把这间房子卖了。”
钟雪霞很惊讶,“你想买房子?”
钟雪霞惊讶的当然不是想买房子这件事,她们一直都在攒钱,就是为了能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只是高麦香的病花了不少钱,原本的首付款花了七七八八,钟雪霞很清楚,她们的钱不够,买房子对于她们来说,已经是一件遥遥无期的事了。
进了电梯,阮翠云握着钟雪霞的手稍微用些力气,“我爸妈给我们钱了,不太多,但是够首付了,我看了几个新楼盘,都不太满意,而且新房子还要装修,到时候还要花钱,我们也没有时间。我就想要不有合适的二手房也可以考虑,退而求其次,你应该不会介意。”
“要你爸妈的钱不好吧?”
“不会的,我过的舒心,他们也高兴。”
钟雪霞还没完全消化这个消息,有点愣愣的。
阮翠云继续说,“我打听过了,二手房也可以贷款,我们少贷一点,每个月还款压力不会太大,几年就能还完。”
“可是……”
“别可是了,这房子格局特别好,标准的南北通透,户型规整,装修也很不错,你一定会喜欢的。”
钟雪霞果然非常喜欢,简直是梦中情房。房主下个月搬走,她们签了合同也交了定金,到时候就能办手续,换个墙纸就能住进去了。
钟雪霞接下来的日子里,除了上班和回家看父母,其他时间都在挑墙纸,购物车都加满还不放弃。终于阮翠云受不了,赶紧选中几款让店家寄了小样过来,对比之后敲定了最终图案。
她们商量着,房主搬走之后好好收拾收拾,换完墙纸再放几天就能搬家了,到时候请苏颖和夏初过来吃顿饭,大家庆祝一下。
当然依然有不顺心的事,她们现在租的房子没到期就退租,房东不给他们退房租,钟雪霞一算,也是不小的一笔费用,够她们买个衣柜了。她枕在阮翠云腿上抱怨,“家具店的老板还说好送我一个梳妆台,现在倒好。啥也没有。”
“别着急,我们以后再慢慢添置。”
“翠云,本来你今年生日我想送你个手链的,但是考虑了好久,还是觉得有点贵。够我们两个月的生活费了。”
“那就别买了,把钱存起来吧。”
“嗯,所以我编一条手链,带一颗小金珠。”
阮翠云算算日子,“我生日还早着呢。”
“我知道啊,我还没开始编呢。”
“那你和我说这么早?”
“我就是有时候会很焦虑,我们什么时候能过上有钱的日子呀?”
阮翠云捋着钟雪霞的头发,“普通人的生活不是这样嘛,一日三餐,上班下班,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幸福了。有你在我身边,父母身体健康,还没失业。钱虽然不多,还要还贷款,但是下班之后能有等我的人,也有热乎的饭菜吃,周末想出去的话可以去逛公园,不想出去就打打游戏追追剧,其实这样的日子我很知足。如果能一直这样平平安安到老,那我的人生可能比大多数人都幸运。”
钟雪霞认真想了想,“你说的对。”
“编的手链也很好,你送的我肯定喜欢。”
阮翠云的手轻轻拂过钟雪霞的眉心,俯下身吻了下她的唇,“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完——
这篇文从最初开头到完成经历了很多年,久远到我都记不起一开始写的什么。
初心是想写一篇市井文,没有总裁,没有影后,没有行业精英,没有动辄几百万的大生意,只是普通人最普通的生活,就像我身边的同事朋友邻居,要加班要努力赚钱,天天喊着减肥但想吃烤串。为了买房子发愁,为了做饭买菜唠叨。
只是时间太久了,年纪大了,心境变了又变。
写的不好,见谅吧。
旧作重传丨云霞文丨倾情(五)
偶然找到了以前的几篇旧作,发上来存个档吧,以防以后又找不到了。
五、缘来终是你
钟雪霞脱下夜行衣,换上平时的装束,和衣躺在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已经很晚,她抻着懒腰问夏初,“怎么不叫醒我?”
“老爷上朝去了,夫人去阮府和阮夫人聊天,我看你睡的正香,就没有叫醒你。”
钟雪霞皱皱眉,“何必要和阮家走那么近。夏初姐,如果有人来找我你就说我出去了,我可不想去陪那个弱智的小姐。”
“小姐,你别这么说,阮小姐只是太过单纯,她从小在尚书府长大,没见过外面的世界,见识难免有限,而且不会说话,接触的人又少。她一个没娘的孩子也很可怜,再说,毕竟是阮大人的...
偶然找到了以前的几篇旧作,发上来存个档吧,以防以后又找不到了。
五、缘来终是你
钟雪霞脱下夜行衣,换上平时的装束,和衣躺在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已经很晚,她抻着懒腰问夏初,“怎么不叫醒我?”
“老爷上朝去了,夫人去阮府和阮夫人聊天,我看你睡的正香,就没有叫醒你。”
钟雪霞皱皱眉,“何必要和阮家走那么近。夏初姐,如果有人来找我你就说我出去了,我可不想去陪那个弱智的小姐。”
“小姐,你别这么说,阮小姐只是太过单纯,她从小在尚书府长大,没见过外面的世界,见识难免有限,而且不会说话,接触的人又少。她一个没娘的孩子也很可怜,再说,毕竟是阮大人的女儿,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对她好一点。”
夏初虽然只是一个丫鬟,但是在钟家多年,钟雪霞一直把她当姐姐看待,她对钟雪霞也极好。
钟正格官居吏部侍郎,是个烫手的职位,朝中两党相争,一方是根基不稳的小皇帝,另一方是位高权重野心勃勃的邹太师。钟正格被夹在中间很是为难,还好大多数情况都有吏部尚书阮若成出面解决。不过朝野之中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钟正格和阮若成关系很微妙。不过不管怎样,面子上总要过得去,做出一副想靠拢的样子。
钟正格有几房夫人,却只有钟雪霞一个女儿,因此从小就把她当成男孩子养,钟雪霞也很争气,文才武功样样不凡,只不过为了遮人耳目,她从未显露过她的武功,在外人眼中,只是一个貌美温柔的娇小姐。
钟家时常与阮家走动,钟雪霞却十分不情愿。因为每次去阮家,都要她陪着年龄相仿的阮家小姐。阮家有四个儿子,只有阮翠云一个女儿,也是格外宠爱,难得她没有因此骄纵任性,反而特别容易相处。可是偏偏钟雪霞最受不了她那副没心机的样子,说好听是单纯,说难听点简直是白痴。凡事没有任何主见,总是唯唯诺诺的,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连阮府的大门都没出过,温室的花朵永远要捧在手心里。
钟雪霞不能将这种厌恶表现出来,不过她觉得即使表现出来,以阮翠云的心智也看不出来。夏初总劝钟雪霞好好和阮翠云相处。因为阮翠云对钟雪霞的喜欢很明显,每次钟雪霞去阮家做客,她都会很开心,笑容也多了很多,也因此阮夫人经常过来邀请钟雪霞过去陪她。
钟雪霞吃过饭在花园里剪花,见钟夫人回来就迎了上去,“娘,你回来啦。”
钟夫人见院子里没人,责怪地问,“你昨晚又去哪胡闹,本想让你和我一起去阮府,结果睡的人事不省的。”
“您别骂我嘛,是爹让我去的。再说,您也知道我不愿意去陪阮翠云。”
钟夫人叹口气,“你跟我进房来。”
钟雪霞关好门,进屋站在钟夫人身边,“娘,什么事?”
“哎,阮小姐那个孩子也怪可怜的,你有时间还是去看看她,她孤零零一个人,又不会说话,谁都不理她很寂寞的。”
“为什么是我啊?我要做的事情很多的,还要去做那么无聊的事。”
“我看得出来,阮小姐很喜欢你,早上我过去的时候她还高兴地迎出来,可是没见到你,又很失望。她亲娘不在了,现在的阮夫人对她表面上不错,实际上很不好。”
钟雪霞也觉得有些内疚,可还是嘴硬,“阮家人际关系那么复杂,她就更应该学会生存,这么大人了都不懂得看人脸色。别人不欺负她才怪呢。”
“你也说是别人欺负她。”
“我真不明白,即使再宽容大度,也应该知道反抗吧,她倒好,不仅不反抗,连自保都不会。”
钟夫人摇摇头,“雪霞,有些事情你不知道的。”
“什么事啊?”
“阮小姐不是天生就不会说话。”
“哦?”钟雪霞有些惊讶,“那后来怎么变哑的?”
“阮小姐刚刚出生亲娘就去世了,阮大人很疼爱她,自然惹来嫉恨。阮夫人是邹太师的表妹,那时候他还是尚书令,为人却已经很跋扈。大概阮小姐六岁的时候,有一次阮大人出门给她买了一个风车,却没有给阮夫人的儿子买。当天晚上阮夫人就给她送来一碗粥,阮小姐喝完之后便不省人事,阮大人请了御医去治,命是保住了,可是从此以后再不会说话了。”
钟雪霞惊讶地瞪大眼睛,“天哪,阮翠云居然是被毒哑的!那个女人也太没人性了!”
钟夫人马上按住钟雪霞,“你小点声,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不告诉你就是怕你这脾气压不住火气。”
钟雪霞觉得很难受,没想到阮翠云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她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阮大人虽然生气但是无凭无据也没法和阮夫人翻脸,从这以后对阮小姐却淡了很多。我想,他也是为了保护女儿吧。阮小姐经了这事也长了教训,凡事都向后退,时间长了也就养成了这与世无争的性子。其实她未必看不通透,只是不想去惹麻烦,表面上装的什么都不懂。”
钟雪霞平复心情,“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早晚有一天要讨回公道。”
钟夫人直皱眉,“你看你,以后什么事都不能跟你说。”
“好啦好啦,娘,我知道错了。”钟雪霞摇着钟夫人的胳膊,“这么说来,她真的很可怜啊。”
“我知道我女儿最是侠义心肠,以后有时间就多去看看她,你每次去她都很开心,她笑起来的样子倒是很好看。可惜终究不能开口说话,以后若是嫁给一个无德的丈夫,怕是要遭罪了。”
“娘,您想的够远的。”
“不远了,平常百姓人家的孩子到了这个年纪早都嫁人了,阮大人怕也是舍不得才拖了这么久。还有你,你爹是把你当成稀世珍宝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有惊世伟业之才的好女婿。”
“好啦娘,您别啰嗦了,我明天就去尚书府,您放心吧。”
钟正格退朝回家,就把钟雪霞叫了过去,“昨天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我昨晚去过邱府,把您写好的纸条放到了邱大人的书房里,他看到应该就会知道这次渎职案的始末。”
“恩,最近休息几天吧,不要再出去跑了,你娘总担心你,天天到我这来抱怨。”
“没事的,爹,女儿身为女子之身,虽然不能入朝为官,但也希望能够为百姓做点事。朝廷稳定了,天下才会太平。”
钟正格摇头叹息,“真可惜,我女儿有凌云之志,却被困在这方寸之地。”
“爹,您别这么说。您肯教我这么多东西,还给我机会出去闯荡,我才有机会增长见闻明白事理,而不是做一个被养在笼中的金丝鸟。我真的很庆幸是您的女儿。”
钟正格哈哈大笑,“我的雪霞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是您教导的好。爹,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可是和大名鼎鼎的侠盗镜十二齐名呢。别人如果知道飞镖圣手居然是钟家小姐一定会很震惊的。”
“是啊是啊,你最厉害了。”
家丁来通传说钟小姐来了,正在门外等候。阮翠云的眼睛马上明亮起来,连忙对着镜子看哪里有不合适的地方。
丫鬟悠儿在一边笑着说,“小姐已经很漂亮了,不用再照了。”
阮翠云嗔怪地看了悠儿一眼,扯着手帕略显紧张地等着钟雪霞。
悠儿沏好茶倒给钟雪霞,笑着对她说,“钟小姐,您总算来了,我家小姐等了好多天呢。”
阮翠云脸上不禁有些发烫,拽了拽悠儿的衣摆,又瞪了她一眼。悠儿把纸笔推到阮翠云面前就赶紧跑出去。
钟雪霞装做没看到,若无其事地说,“翠云,我昨天出去踏青,路过晴怡亭时里面有人在弹琴,好听的不得了,下次有机会我们一起去吧。”
阮翠云的脸上立刻显出向往的神色,可是瞬间又恢复平常,摇了摇头。
钟雪霞问,“你不想去啊。”
阮翠云又摇摇头,在纸上写,“夫人不会同意的。”
钟雪霞想到阮夫人就生气,脸上却丝毫没有显露,“阮夫人一定是担心你,那我去跟她说,我们一起去,不会有事的。”
阮翠云又写,“可是她知道会不高兴。”
钟雪霞心里暗暗叹气,“你不想见见外面的天空吗?”
“都是一样的。”
钟雪霞夺过阮翠云的笔,“不一样的。你跟我来。”
钟雪霞拉着阮翠云到阮夫人面前,只说她们要去庙里上香,不提去听琴的事。阮夫人在外人面前一直装出一副慈母的样子,见钟雪霞说的诚恳,实在不好推脱,只说阮翠云身体差,不能总是见风,最多半天就要回来。
第二天钟雪霞和阮翠云一起坐马车去了郊外。阮翠云一直都好奇地看这看那,两只眼睛根本就不够用。两只手也时不时比划着,好在悠儿明白阮翠云的意思,就会马上翻译给钟雪霞听。钟雪霞一路上很少说话,一直在看着兴奋的阮翠云。她第一次发觉阮翠云的眼睛很有神,笑起来弯弯的,有时候还会很羞涩,对视上钟雪霞的目光会马上躲开。
钟雪霞虽然仍然不赞同阮翠云的软弱和无知,但是对她,却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钟雪霞躲在贺府的房顶上,计算着守卫交接换班的时间。忽然感觉到不远处有呼吸声,她手握剑柄,警惕地转过身。后面的房顶上也趴着一个人,见被钟雪霞发现了干脆不再躲藏,对着钟雪霞点点头。钟雪霞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是身形像个女人,而且看样子不像是敌人。不过今晚的事情很重要,不容有失,她必须要小心谨慎。
中书令冯柯秘密联合了一些官员联名上书要求皇帝亲政,却遭到邹太师的阻挠,不仅摧毁了这次计划,而且抓了冯柯治罪,还要惩处这些联名的官员。邹太师的门生贺周得到了这份官员名单。钟雪霞必须要在天亮之前得到这份名单并销毁它。
钟雪霞不知道对方的目的,不敢贸然行动,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如果这份名单被送到邹太师那里,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里,钟雪霞又转头看了一眼,那人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而且又冲她点点头。
钟雪霞决定孤注一掷,趁着守卫调换的空挡飞身落地,直奔贺周的书房而去。钟雪霞翻了半天,终于找到名单,辨认过真伪觉得没有问题,便侧身出了书房,躲在房脊的背面准备伺机离开。
哪知刚要用轻功,竟遇到一个出来方便的守卫,正提着裤子要归队,看到黑衣人吓了一大跳,“有刺客”的”客”字还没喊出来就被钟雪霞撂倒,可是仍然惊动了其他守卫。
听到动静的其他守卫向这边涌来,钟雪霞躲在角落里握着剑准备迎战,对面的房顶上突然传来一声笑声,“就凭你们想抓到我?”
所有人呼啦啦向对面跑去,房顶上的人一转眼就消失不见了,众人追出很远都没见到人影。钟雪霞也趁着夜色飞身上房,马上离开了贺府。
钟雪霞跑到一棵大槐树下,确定不会有人追来,想休息一会儿。一抬头竟然发现前面的房顶上有人,对方看到一身黑衣的钟雪霞也不惊讶,“你轻功真好,跑的这么快。”
钟雪霞跳上房顶,“你也不差啊。”她借着月光仔细观察眼前的人,黑色夜行衣,脸上带着银色的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
“多谢夸奖。”
“刚才多谢了,如果不是你帮忙引开守卫,我可能就麻烦了。”
“是我谢你才对,做了我想做的事。”
钟雪霞警惕起来,“你是谁,要这份名单干什么?”
“我叫镜月,排行十二,所以大家都叫我镜十二。至于要这份名单干什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钟雪霞大吃一惊,“你就是人人称颂的侠盗镜十二?”
“不敢不敢,江湖朋友捧场而已。”
“没想到镜十二竟然是个女人。”
镜十二毫无拘束地坐到房顶上,“这有什么稀奇,钟小姐能有如此功夫,我又为什么不能是女人呢?”
钟雪霞更加惊奇,“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如果想知道,自然就会知道。不过你放心,我没有敌意的。”
“我知道,否则刚才你就不会帮我了。”
镜十二转过脸来,“很高兴认识你,希望我们合作的机会会有很多。”
“为什么?”
“因为即使隔着面纱,我也能够感觉得出来,钟小姐是个漂亮的美人。”
钟雪霞的脸微微一红,“你真的是镜十二吗?怎么这么轻浮。”
“谁说镜十二就不能轻浮。”
“看来人言不可信。”
镜十二望着东方,“天快亮了,你快回去吧,记得赶快把名单销毁了。”
“我知道。”
“告辞了。”
“等一下,”钟雪霞叫住了镜十二,犹豫一下之后说,“那个,如果我想见你,怎么找你?”
镜十二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哨子递给钟雪霞,“这个哨子是用象牙做的,声音可以传很远,你想见我就吹响它,我就会到现在这个房顶上来的。”
钟雪霞一笑,“你不会找不到这里吧。”
“找到这棵槐树不就行了。后会有期。”
钟雪霞看着镜十二翩然而去的身影有些恍然,握紧了手里的哨子。
阮翠云坐在钟雪霞的对面,却一直低着头,不大开心的样子。
钟雪霞问,“怎么了?不开心吗?”
阮翠云看着钟雪霞,只是摇摇头。
悠儿趁着阮翠云被三夫人叫走的机会把钟雪霞拉到一旁,小声说,“钟小姐,真不好意思,我有个不情之请,想麻烦您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您上次送给我家小姐的那个香囊小姐很喜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我家小姐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这几天一直闷闷不乐的。我想劳烦钟小姐,能不能受累再做一个香囊。”
钟雪霞了然,“原来她是为了这件事不开心。”可是那个香囊并不是钟雪霞做的,而是夏初做好拿来送个人情,没想到阮翠云那么看重。
“好的,我再做一个就是了。”
“那真多谢钟小姐了,您也知道我家小姐平时无事可做也很寂寞的,您送来的东西还能当个念想。您真是大好人。”
“举手之劳,不客气的。”
阮翠云回来之后钟雪霞拉住她的手,“你是因为丢了香囊所以不高兴吗?”
阮翠云拿笔写到,“对不起,是我不小心,弄丢了你亲手做的东西。”
钟雪霞想起当初钟夫人让她送东西给阮翠云时自己百般不情愿的样子不禁有些愧疚,连忙说道,“没关系的,我再给你做一个就是了。”
阮翠云笑着点点头,“谢谢你。”
钟雪霞向夏初请教许久,绣到下半夜,连半个香囊也没绣完,连累夏初也不能睡。
“小姐,还是我来吧,你这要绣到什么时候。”
“不行,说好了我亲自绣的。”
“上次怎么不见你亲自绣?”
钟雪霞不满意马上被揭穿,“上次我可没说自己绣,我才懒得做这么无聊的事呢。”
“那现在怎么又做了?”
“我答应她了嘛。”
夏初不停地打哈欠,“小姐,你最近对阮小姐好了很多。”
“是啊,想想也觉得她挺可怜的。”
“小姐,你慢慢绣吧,我不陪你了。如果香料不够梳妆台的盒子里还有,那是我特制的香料,味道很浓,不用放太多。我先睡了。”
“好的,夏初姐。”钟雪霞答应下来之后就继续认真地绣起来。
阮翠云接过钟雪霞手里的香囊,开心的不得了。拿过笔写道,“谢谢雪霞,这次一定不会再弄丢了。”
钟雪霞觉得阮翠云真的单纯得近乎幼稚,只希望能赶快扳倒邹太师,阮夫人不再加害阮翠云,也许她的日子能好过一点。
之后的一段时间钟雪霞没有去过阮家,晚上出去两次都会很留心,希望能遇到镜十二,可是她却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钟雪霞虽然有些失望,可是从来没有吹响过那个哨子。
这几日夏初出门探亲,钟雪霞无事可做,本想早些歇息,突然一只飞镖带着风声破窗而入,擦着钟雪霞的发梢钉进墙缝里。
钟雪霞迅速推开窗子去查看,外面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她皱皱眉头,心想什么人轻功如此了得。回身拔下插着字条的飞镖,打开字条,钟雪霞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上面是龙飞凤舞几个字——枫霖亭一叙,落款是两个小字——十二。
钟雪霞换了衣服,一路飞奔,不一会儿就到了枫霖亭,镜十二安静的坐在里面,见钟雪霞走近,放下手里的飞镖站起身来,“没想到你这么快。”
“没想到你会来找我。”
“你不找我,只好我去找你。”
钟雪霞心里大概猜到镜十二要问什么事,于是开口道,“是因为历霍的事吗?”
“你不怀疑我吗?好像很多人都说是我杀的。”
钟雪霞一怔,“刚得到消息的时候确实想到你了,不过你一向只劫财不杀人,所以我想也许与你无关。”
镜十二依旧带着面具,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钟雪霞依旧能够感觉到她在笑,“看来钟小姐很了解我。”
“我只是觉得你不像是个坏人。”
“好人坏人是看不出来的。邹太师招贤纳士,日理万机,也不像是坏人。”
钟雪霞坐到镜十二身边,“可是他大权独揽独霸朝政翦除异己心狠手辣,皇上今年已经十四了,却只能当个傀儡。”
“可是大臣们敢怒不敢言,六部尚书,包括令尊大人在内,表面上看都是靠拢他的。”
钟雪霞歪着头看着镜十二,“看来你对朝中局势很了解,不是一般的江湖人士那么简单,呃,镜大侠……”
“叫我月儿就行。”
“月儿,那你也应该知道历霍这次被刺杀意味着什么!”
“历尚书手握兵权,他本来是邹太师的心腹,现在突然身亡,总要有人接替他的位置,而这件事,恐怕要令尊大人费心了。”
钟雪霞撇撇嘴,“可惜邹太师根本没有经过吏部,而是直接跳过家父和阮大人自己调动人选。”
“没有按照预想提拔上皇上的人,也就是说,历霍白死了,刺客的目的没有达到,”镜十二突然将脸凑了过来,“你很失望吧?”
“喂,你这么说好像我杀了他一样。你别冤枉好人。”
“好人,你想不想查清楚这件事的始末?”
“算了,查出来也是白查,万一露出马脚被人发现得不偿失。”
镜十二歪着脑袋,“你很小心嘛。”
“你是江湖大盗,当然不怕被发现。”
“说的这么难听,真过分,一点都不贤淑,看来人言不可信。”
“镜十二,你是在报复我吗?”
镜十二摊开手,“我很无辜的,实事求是而已。”
“还说!”钟雪霞伸手就去推镜十二,却被她将手握住,“不开玩笑了,我要走了,有事记得找我。”
“哦,知道了。”
镜十二将手里的飞镖交到钟雪霞手里,“你的飞镖收好,别乱丢。”
“那你保重。”
“你也保重,”镜十二动作很快,带起了一阵风,钟雪霞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淡的不易察觉,可她还是闻到了。
新的兵部尚书上任,阮若成和钟正格都很忙,钟雪霞去了一次阮府却没被拒之门外,她预感到阮翠云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半夜时潜进阮府,果然房间里没人。
钟雪霞四处搜索,竟在柴房里看到了阮翠云,她衣着单薄,抱膝坐在角落里,看起来楚楚可怜。悠儿躺在她身边,手上竟系着纱布,看样子是受伤了。
钟雪霞不敢贸然进去,转到厨房找了一些吃的东西和水,悄悄放到柴房里面。
第二天钟夫人邀请其他几位官夫人去阮府做客,阮翠云才被放了出来。钟雪霞去阮府的时候阮翠云正在睡觉,她这几天也没怎么吃东西,身体有些虚弱。悠儿要给钟雪霞倒茶,被她拦住了,“你手受伤了不方便,我自己来吧。”
“不好意思,钟小姐。”
钟雪霞握着悠儿受伤的手,“你们小姐给你包扎的?”
“是啊。”
“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昨天怎么不在啊?”
悠儿顿时郁闷起来,“我见前几天太阳很好,就拉着小姐出去晒晒太阳。花园里二少奶奶和二少爷在嬉戏,二少奶奶撞到了我们小姐,小姐摔倒了,她自己也摔了出去。可是夫人却说都是小姐的错,要把她关起来。我一着急就争辩了几句,二少爷顺手拿起鞭子就抽过来,我用手去挡。结果夫人很生气,就把我们都关到柴房了。”
钟雪霞忍着怒气,“真是太不像话了。你家老爷也不管吗?”
“老爷忙着公事,也不知道这些事。再说如果这次老爷帮小姐出头,下次他不在的时候夫人就会更过分。”
阮翠云睁开眼睛就看到钟雪霞坐在床边,忙挣扎着坐起来。钟雪霞按住她,“别动,好好躺着吧,我没什么事。”
她想让悠儿拿纸笔,也被钟雪霞拦住,“不用拿纸笔,在我手上写就行。”
阮翠云握着钟雪霞的手,偷偷看着钟雪霞的脸,一笔一划在她手上写,“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你和悠儿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只是这几天没有休息好。”
钟雪霞暗自叹息,又问,“那悠儿的手是怎么回事?”
阮翠云只写了“都是我不好”几个字就不再写了。钟雪霞也不逼她,转换了话题,“我去和夫人说说,你到我家去住几天好不好?”
满以为阮翠云会很期待,她却只是摇头,一个字也不写。钟雪霞也知道阮翠云是为了什么,叹口气说,“不去就不去吧,你好好休养,把身体养好了,我带你出去游玩。”
阮翠云的眼睛闪了闪,松开了钟雪霞的手。
钟雪霞握着哨子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决定换上夜行衣戴上面纱飞奔到老槐树旁的房顶上,然后吹响了哨子。
大约半柱香的功夫,镜十二便出现在她的身边,“钟女侠找我?”
钟雪霞点点头,“有件事我想问问你能不能帮忙。”
“义不容辞。”
钟雪霞把阮翠云的情况大致和镜十二说了一下,镜十二认真地听着,没有插话。
“月儿,以前我觉得她唯唯诺诺的没有主见,可是现在发觉这并不是她的错。你说我们能不能帮帮她?”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阮大人的官职比家父高,他府中之事我们没有办法插手,所以我只能另想办法。镜十二是侠盗嘛,都知道你有侠义心肠,遇到这种事,不会袖手旁观的吧。”
镜十二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每个人都有他该有的命运,对于阮小姐来说,既然生在阮家就注定要被摆布被欺凌。你觉得她不会说话很可怜,可是如果她没有被毒哑,也许早就被害死了,凡事都是有代价的。她不去抗争自然有她的道理,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钟雪霞知道镜十二说的有道理,可还是觉得不甘心,“我们把她偷出来好不好?神不知鬼不觉的,过几日就说我家来了一个远房亲戚,翠云平时不出门,也不会引起怀疑。”
镜十二摇摇头,“可是阮大人丢了女儿可不是小事,如果阮夫人借题发挥,他会有麻烦的。”
“这个女人怎么这样狠毒,那是她的丈夫啊。”
镜十二身体后仰,躺在房顶上,“如果她真的当阮大人是她丈夫,又怎么会那样对待他的女儿?”
“这对翠云真不公平。”
“雪霞,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这一切都是阮翠云自己的选择,她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
钟雪霞眼前浮现出阮翠云闪动的大眼睛,不禁叹息,“也许根本由不得她来选择,身不由己罢了。”
镜十二突然将头枕在钟雪霞腿上,“其实我们何尝不是这样,看这夜色多美,我却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外面的白天是什么样子了。”
“因为你的身份吗?所以白天只能待在家里不能出门?”
“算是吧。”
钟雪霞有些不解,“你武功这么好,还有什么忌惮吗?”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好啊。”
“我家还算是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嫂嫂嫁到我家来时带过来一个陪嫁丫鬟,我和她很投缘又谈的来,我便和父亲说想把她要过来。可是当天晚上她就上吊自尽了。”
钟雪霞心里一沉,“怎么会这样?”
“我刚开始以为是她不愿意,所以一时想不开。可是后来查看尸体的时候我却在她身上发现了其他的伤痕。”
“她是被害死的?”
“是,我嫂嫂不愿意让她的丫鬟过来我这边,又没有理由拒绝,所以干脆杀了她。从此以后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我做什么事都会很小心,我不想再有无辜的人因为我的过错而死。”
“没想到镜十二也会有这么多的不开心。”
镜十二的手伸到钟雪霞的脸颊庞边,停顿了一下,然后摘下了她的面纱,“不过很幸运,我认识了你。”
钟雪霞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露出真面目,却没有觉得不安,虽然她和镜十二只有几面之缘,却像认识了很多年一样。感觉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雪霞,你真的很漂亮。”
钟雪霞笑了笑,“月儿,我好像,认识你很长时间了。”
“也许我们上辈子是一家人,你很喜欢我,所以记得我。”
“你胡说什么!”钟雪霞佯装生气,把镜十二从腿上推了下去。
镜十二也不恼,换个姿势躺着,双手叠在一起垫在头下面,“不是就不是,发这么大火干嘛。”
钟雪霞瞪了她一眼,“你都看到我的脸了,我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我很丑的,还是不要看了,免得吓到你。”
“骗人,怎么可能。”
镜十二认真的说,“我真的怕吓到你,不骗你。”
“那你告诉我,镜月的名字是真的吗?”
“你说呢?”
“镜中花,水中月,一定是假的了。”钟雪霞看着镜十二面无表情的面具,“不过朋友是交心的,我们能够这样遇见,也算是缘分。”
“是啊,其实真的假的都无所谓,无论叫什么名字,我都是我。”
钟雪霞又笑起来,“这话真虚伪,用来哄哄大家闺秀还可以。”
镜十二坐起来面对着钟雪霞,“你别笑,我认真的。”
“我没说你不认真啊。”
镜十二凑近钟雪霞的脸,很近距离地看着她,“那你明白我的心意吗?”
“什、什么心意?”钟雪霞心跳的厉害,愣愣地不知所措,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用力推开了镜十二,“你又胡说!”
镜十二哈哈大笑起来,“开个玩笑嘛,原来你害羞的时候这么可爱。”
“原来你不正经的时候这么讨厌。”
“好啦好啦,大不了以后不逗你了,别生气了嘛。”
“我天快亮了,我要回去了。”
“喂,”镜十二拉住钟雪霞的胳膊,“我们三天之后还在这里见好不好?”
钟雪霞露出一抹笑容,“恩,好。”
夏初为难地站在钟正格和钟夫人面前,“老爷,夫人,对不起,小姐她一早就出去了,还没回来。”
钟夫人嗔怪地看着钟正格,“都是你,看把她惯成什么样了。”
钟正格心虚地咳嗽的两声,问夏初道,“你知不知道小姐为什么最近经常出去?”
“呃,我只知道她是去见乐声茶馆说书的孙先生。”
“说书的?”钟正格和钟夫人互相望了一眼,未解其意。
钟雪霞一个人靠在床上,两只手不停地在比划着,夏初好奇地问,“小姐,你在干什么?”
“今天刚刚学来的手势,我再回想一下。”
“小姐,你去找孙先生就是去学这个?”
“是啊,我听说孙先生的弟弟耳朵听不见的,也不会说话。所以我猜他应该会手语。”
夏初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下午老爷和夫人还问起,说你怎么总往外跑。”
钟雪霞放松放松双手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我约了镜十二晚上见面。”
“亥时。”
“那再等会儿。”
钟雪霞逛街的时候遇见一把极好的短刀,不但锋利而且外形小巧漂亮。本打算把它送给镜十二,可是她在房顶上等了整整一夜,镜十二连个人影都不见。钟雪霞不禁有些担心,镜十二从来没有无缘无故不出现的情况,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东方露白,钟雪霞怕被别人发现,只好先回家。
意外地发现钟正格居然没有去上朝,看见她也有些意外,“雪霞,你这是去哪了?”
“哦,我去见个朋友。爹,您怎么没去上朝?”
“哎,邹太师霸着朝堂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昨夜突然带着亲信去了阮大人的府中,名义上是给阮夫人贺寿,实际上怕是项庄舞剑,阮家大大小小十几口人全部作陪,连府里的佣人都不得出府。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邹太师不在,也没人敢去上朝。”
钟雪霞一惊,“阮翠云不会有危险吧?爹,我去看看。”
“不行,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轻举妄动,我们先等等,看看有什么情况传出来。”
“爹,我前几天去阮府的时候,遇到阮翠云在教悠儿写字,我发现阮翠云她其实真的很聪明,而且思维敏捷,想问题又周到。我觉得,我们也许可以通过她,帮帮阮大人。”
钟正格略一沉思,“这样不太好吧。连你以前都觉得她单纯又无知,万一坏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就是因为人们都这么认为她,所以更加不会引起怀疑。”
“不行,还是不要牵涉进来过多的人,她不像你会武功,一个弱女子,还是小心为妙。”
钟雪霞也怕会给阮翠云带来麻烦,觉得钟正格的话有道理,便不再坚持,“还是爹考虑的周全。”
“这朝廷里面,哪一个不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可我觉得娘说的对,阮翠云其实并不像外人想象中那么不中用,按照她的学识和才智,怎么都不应该是现在的样子。”
“那你的意思是?”
“爹,您说她是不是装的,示弱是为了自保更是保存实力。她其实很有能力,韬光养晦深藏不露。”
天色刚刚暗下来,钟雪霞就去了大槐树下,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镜十二才到。钟雪霞这才放下来心来,“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镜十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没什么,昨天家里有点事情耽搁了,等着急了吧。”
“我还以为你出事了,被官府抓了或者被仇家寻仇。”
“我镜十二不是浪得虚名的,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栽跟头。”
钟雪霞不以为然,“你以为你很厉害吗?”
镜十二左右看看,“你怎么没换夜行衣?”
“我只是出来见你,又不是有什么任务。”
“别人看见你和我在一起也不好,会怀疑你的。”
“那我就说是被你绑来的。”
镜十二摇摇头,“我才不会绑你,姿色平平,最多算是上中等,身材也一般,没什么吸引力。我虽然名声不太好,不过要求很高的。”
钟雪霞也不生气,笑着说,“可是如果人们发现要求这么高的镜大侠是个女人,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我一向很小气的。”
镜十二从身后抽出一把短刀,“小心我杀人灭口。”
钟雪霞看到短刀一愣,“我的短刀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你的短刀?我还以为是送我的,所以拿出来看看。”
钟雪霞夺过刀柄,“本来是送你的,但是现在不想送了。”
镜十二不满地嘟囔,“哪有送人东西还要回去的。”
“我还没送,是你自己偷走的。”
“被发现才叫偷,没有被发现叫拿。”
钟雪霞被镜十二气笑了,“镜大侠,这几年你犯的案子积累成山,‘拿’的珍宝不计其数,居然还不思悔改。”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是在行善积德,有些人的钱来路不正,又多的花不完,我帮他们分一点点出去,他们不用发愁怎么花钱,穷人家的日子又能够过的好一些,一举两得嘛。反倒是你飞镖圣手,知道朝廷那么多秘密,小心鸟尽弓藏的道理。”
钟雪霞一挥手,“歪理,全是歪理。”
镜十二拉住钟雪霞,“你把短刀送我吧,最多我回你一件礼物就是啦。”
钟雪霞把短刀递给镜十二,“很贵的,你别弄丢了。”
镜十二高兴地把短刀收起来,“你送的东西不会再弄丢的。”
说者无心,钟雪霞心里却是一惊,突然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电光火石一般闪过一个念头,没来由地觉得心跳加速起来。不可能,这不可能。用力甩甩头,钟雪霞强迫自己把刚才闪现出来的念头忘记。
镜十二看出钟雪霞有些不对劲,“雪霞,你怎么了?”
“没什么,月儿,你不是说有东西回送给我吗?”
镜十二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这个是我爹送给我的。虽然没有你的短刀贵重,不过我也很喜欢的。”
钟雪霞笑笑说,“你帮我带上吧。”
“好啊。”镜十二弯腰把玉佩系在了钟雪霞的腰带上。
钟雪霞怔怔地看着镜十二面具后面的一双大眼睛,心里五味杂陈,说不上是期待还是失望。
钟雪霞点上蜡烛,耳边一遍遍回想起镜十二说那句“你送的东西不会再弄丢的。”钟雪霞很少送人东西,除了镜十二,她只送过一个人——阮翠云。
钟雪霞把认识镜十二以来所有的事情都想了一遍。阮翠云弄丢过香囊,镜十二说“你送的东西不会再弄丢的。”镜十二身上那股很淡的味道,现在想想,钟雪霞终于知道为什么会觉得熟悉,因为那是夏初特质的香料,她只送过阮翠云。邹太师给阮夫人贺寿阮家人作陪的那晚,镜十二便没有出现。还有腰带上系的这块玉佩,最后打结的手法和上次悠儿受伤时纱布包扎伤口的手法一模一样。
钟雪霞翻出镜十二飞镖进来的那张字条,虽然笔迹不同,但是“霖”字的雨字头的四个点都是向一个方向的,和阮翠云写的“霞”字也是一样的。
钟雪霞越想越觉得心惊,十二十二,终于知道为什么会叫这个么名字,因为“云”字是十二画,所以才叫镜十二!
顾不上时间已经很晚,钟雪霞着急地敲响钟正格的房门。钟夫人披着衣服出来,“雪霞,这么晚了有事吗?”
“娘,爹,我想问问,阮家是不是曾经有一个陪嫁丫鬟上吊自杀了?”
钟正格和钟夫人互望了一眼,“这倒没听说。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钟雪霞的心情又复杂一些,她自己也搞不清楚想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还是肯定的,“我就是想问问,几位阮公子娶亲的时候,新婚妻子带过来的人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
钟夫人想了想,“好像是有一个陪嫁丫鬟失踪了,不过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谁都没在意,也没有人提起,我也记不清了。”
钟雪霞的心沉了沉,“哦,我知道了。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们休息。”
钟正格担心地问,“雪霞,发生什么事了?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没事,只是有件事情让我觉得很意外,我改日再解释。你们休息吧。”
钟雪霞手里握着象牙哨子,阮翠云,镜十二,你们真的是同一个人吗?你到底隐藏的有多深?
如果钟雪霞之前还有疑问的话,那么现在,她已经能够肯定,阮翠云绝对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单纯无知的阮小姐。
阮若成被邹太师撤职查办,阮府乱成一团,阮家人惊慌失措。而眼前的阮翠云仍在安静地绣着梅花,一针一线丝毫不见慌张。
钟雪霞打发了愁容满面的悠儿出去,坐到阮翠云对面,“翠云,你不要担心,阮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阮翠云放下针线去拿纸笔。钟雪霞摆摆手,“不用写了,我看得懂。”
阮翠云做出一个疑问的手势,抬起头看着钟雪霞。
钟雪霞点点头,“我找人学过,真的能看懂。”
阮翠云愣了一下,放下双手不再有动作,转过头看着窗外来去匆匆的下人。
“你怎么了?”
阮翠云勉强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钟雪霞把这几年来收集到的有关邹太师的资料都找出来,放到一个布袋子里交给镜十二,“这是我这几年找到的一些东西,也许会对你有帮助。”
镜十二接过布袋,打开看了看,又递回给钟雪霞,“你留着吧,我用不到。”
“月儿,我知道阮大人是被冤枉的,可是邹太师一手遮天,你还是要多做些准备的。”
镜十二盯着钟雪霞看,半天才说,“我自己有办法。”
钟雪霞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转过头去不看她,“我也是关心你。”
“如果我不是镜十二,你还会帮我吗?”
“你不是说过,无论你叫什么名字,你都是你吗?”
“唬人的话,你也相信。”
钟雪霞坐到房顶,“我知道你有苦衷,才会隐瞒身份,可是我总会知道真相的,你就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吗?”
镜十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所以我们以后不会再有交集,我习惯独来独往了。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钟雪霞拉住镜十二,“月儿,你要去哪?”
镜十二抽出胳膊,“雪霞,你也不要总去做那么危险的事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万一失手,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钟雪霞生气地撅起嘴,“我不要你管。”
镜十二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还给你。”
“送出去的东西我不会要的。”
镜十二把短刀放到屋顶的瓦片上,“不要任性了,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钟大人和几位夫人着想。这件事与你无关,不要介入了。”
“这是我的事情,你别乱打岔。”
“该说的话我已经都说了,告辞了。”镜十二说完便飞身落地,几个转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钟雪霞捡起短刀,自语道,“你怕连累我,难道我就不担心你吗?”
几日之后,阮若成被无罪释放,只是暂时没有官复原职,钟正格马上带着钟夫人和钟雪霞去探望。
钟雪霞不喜欢听官场上的客套话,又担心阮翠云,只坐了一会儿就找借口离席去了阮翠云的房间。悠儿见到钟雪霞很高兴,“钟小姐,您好些日子没来了。”
钟雪霞看着一直低着头的阮翠云,故意提高声音问悠儿,“你们小姐还好吧?”
悠儿摇摇头,小声对钟雪霞说,“小姐很担心老爷,最近都很憔悴。”
钟雪霞也注意到阮翠云脸色不好,看起来很虚弱的样子,过去对她说,“阮大人已经没事了,你该放心了。”
阮翠云拿笔写道,“谢谢你,我没事。只是有些累,想休息一下。”
未等钟雪霞答话,悠儿拿过一条毛毯给阮翠云围上,“小姐,钟小姐难得过来一次,我过一会儿在伺候你休息好吗?”
阮翠云抬起手,却疲乏无力,靠在床头闭上眼睛。
钟雪霞这才看清阮翠云的嘴唇特别苍白,身上也有些发抖,便转头对悠儿说,“悠儿,你先出去吧,我和你家小姐聊几句。”
悠儿退了下去,钟雪霞赶紧关紧门窗,坐到床边关切地问,“你是不是受伤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阮翠云摇摇头,用手比划,“我只是累了。”
“你骗我。”钟雪霞伸手脱掉阮翠云的外衣,阮翠云向后躲却没有力气反抗,露出里面雪白的亵衣。
钟雪霞怔了一下,阮翠云笑笑,从她手里抽出衣服想要披上,胳膊抬到一半却停住了。
钟雪霞趁其不备忽然解开阮翠云白色的衣带,扯下亵衣,赫然看到阮翠云右后肩膀上明显的刀伤。钟雪霞的心揪在一起,“你懂不懂照顾自己?怎么不包扎一下?”
阮翠云指指外面,又摆摆手,“不方便。”
“你涂的什么东西?伤口会不会发炎?流这么多血怎么没有染到衣服上?”
阮翠云示意不要紧,捡起散落的衣服掏出一个褐色的瓶子。
钟雪霞抢过瓶子,“你别动,我给你包扎伤口。”小心翼翼地重新清理一遍伤口,从瓶子里倒出灰色的粉末,“这是什么药,你自己配的?”
阮翠云点点头。钟雪霞把粉末涂到伤口上,用纱布包扎好,把衣服一件一件穿好。
“伤口这么深,一定很疼。是谁砍伤你的?”
阮翠云微笑着摇头,手刚抬起来就被钟雪霞按下去,“你就不能说句话吗?不要让我着急了行吗?”
阮翠云抽出手,看着钟雪霞比划,“你知道我不会说话的。”
钟雪霞皱眉,“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我怎么想的你明明就都知道!”
“你也知道,有些事情,不是我想怎么样就可以的。”
钟雪霞不想勉强阮翠云,深呼了一口气,“你是不是去太师府了?发生什么事了?你没被人发现吧?”
阮翠云摇摇头,拉着钟雪霞的手,闭上眼睛靠在她身上。
钟雪霞不再说话,顺势坐到床边,避开肩膀揽住阮翠云的胳膊。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两个人平和的呼吸声。
阮翠云的伤势逐渐痊愈,钟雪霞去阮家的次数却逐渐少了。阮夫人好像发觉了什么,对钟雪霞存了戒心。阮翠云倒是和以前一样,处处容忍退让,阮夫人挑不出毛病,也就不了了之了。
阮若成一直赋闲在家。不久之后钟正格提升为吏部尚书。朝中也跟着上来几位新的官员,又有人开始筹划皇帝亲政的事情,可是有教训在前,大家行事也都小心了很多。
钟雪霞晚上出去偶尔遇到过镜十二几次,但是她每次都不停留,很少和钟雪霞说话便匆匆离开。钟雪霞察觉到镜十二是有意避开,虽然心里有些失落,却也无可奈何。
钟正格进宫面见太后回来,把钟雪霞叫了进去,“雪霞,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看你总是心不在焉的。”
钟雪霞笑笑,“没有啊。”
“太后和皇上已经在部署皇上亲政的事情,大臣们联手,也许可以做到。”
“那太好了。”
钟正格把一个信封交给钟雪霞,“雪霞,今晚把这封信交给刑部尚书张大人,这次千万要谨慎,如果顺利的话,皇上就能够亲政。”
钟雪霞趁着无人,将信封压在砚台下面,又等了一会儿,见张大人进去打开信封,才悄悄离开。
钟雪霞越过几个房顶,到了一个僻静的街边,前面没有房子了,便跳下房顶顺着房檐快步前行,就在刚转过十字路口的时候,一只受惊的马突然从侧面向她冲过来。钟雪霞向左闪身,哪知竟绊倒一个废弃的磨盘上,脚卡在石头里不能动,身体失去重心向后仰去,在空中无法转身,她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头,尽力躲开马的前蹄。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一股力量将钟雪霞推了过去,一个黑影抱着钟雪霞飞了出去,剧痛从左脚传来,人也撞到墙上才停止翻滚。
那匹马早已跑的不见踪影,后面居然还跟着好几匹同样的马,也受惊一般扬起四蹄飞奔过去。
钟雪霞咬牙忍着痛,左脚却动不了,黑影扶着她坐起来,轻声说道,“马上就会有人追这些马,你先不要动,我带你离开。”
“月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路过。”
“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多马?”
镜十二将钟雪霞拦腰抱起,“这些马是贡品,皇宫里面大概是出事了。”
“把我放下来,你去皇宫看看吧。”
“别吵。你怎么这么重?”
钟雪霞搂着镜十二的脖子,“我哪里重了,是你没有力气。”
镜十二抱着钟雪霞进了一间寺庙,顺着暗门到了一个房间,把她放到床上,“你等一下,我去点蜡烛。”
关紧门,点燃一根小蜡烛,亮起了昏黄的烛光。房间里很简陋,只有一张石床和一把椅子。
镜十二把钟雪霞的鞋袜脱掉,脚有些肿。镜十二的眉头马上皱起来,“对不起,刚才太着急了。”
“应该谢谢你的。”
镜十二低着头,头发垂下来遮住眼睛。钟雪霞盯着她灰色的面具,心里有些慌了起来。双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衣服。
镜十二抬起头问,“是不是疼了?”
“不是。月儿,你一直跟着我吗?”
“没有,不是说了是路过嘛。”
“那这里是什么地方?外面的小和尚为什么放你进来?”
镜十二凑到她耳边慢慢地说,“贼——窝。”
钟雪霞并没有心思开玩笑,“已经不疼了,我回家休养几天就好了。”
“那我送你回去。我给你找件寻常的衣服穿,就不会引起注意了。”
镜十二出了门从后院牵过一匹马,把钟雪霞扶上马,送回了钟府。
第二天传出消息,皇宫里果然出事了,有一小股势力趁着混乱逼宫,幸好被压了下去。虽然死了几个太监和护卫,但是吸引了邹太师的注意,钟正格他们的活动反而容易进行下去。
钟雪霞的脚没有什么大碍,几天没有出门夏初又照顾的细心,很快就能下地走路了。本来想去看看阮翠云,让她放心。可是邹太师突然要举行什么家宴,点名要钟正格带着钟雪霞去,钟雪霞没办法,只好跟着同去。
没想到阮若成和阮夫人也去了,还带着阮翠云和她的几个哥哥。只是阮家已经失势,只被安排到很偏僻的一个桌子旁。
钟雪霞尽力保持低调,为了不引起注意一直低着头。谁知邹太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之后就对钟正格说,“钟大人,这位姑娘就是令嫒雪霞吧?果然是个标致的美人。”
钟雪霞暗暗皱眉,只好站起来行礼,“雪霞拜见邹太师,您过誉了。”
“哪里哪里,这朝中上下谁不知道钟大人的女儿不仅聪明伶俐而且乖巧可人。我的侄儿可是倾慕已久,今日刚好有机会相见,真是缘分。鑫儿现在年纪轻轻已经官居太守,前途不可限量啊。哈哈。”
说着从邹太师身后闪出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人,向钟正格这边行礼,“下官见过钟大人,钟小姐。”
钟正格回了礼,站起身对邹太师说,“小女愚钝任性,哪里比得上小邹太守青年才俊,品行过人。劳烦太师费心了,下官实不敢当。”
“钟大人过谦了。年轻人的事当然应该由我们当长辈的做主。鑫儿,还不过去和钟小姐同坐!”
钟雪霞心里咯噔一下,转过脸看钟正格,钟正格示意她不要惊慌。
邹鑫走到钟雪霞身边,“钟小姐,有礼了。”
钟雪霞空出旁边的位置,僵硬地笑笑。下意识地撇向角落里的阮翠云,她只是怔怔地看着钟雪霞,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无论邹鑫说什么,钟雪霞都不搭茬,好不容易结束了宴席,钟家人匆匆告辞回家。一进了家门钟雪霞就不干了,“爹,我不要嫁给那个什么邹鑫邹旧的,谁不知道他狗仗人势,在京城里横行霸道。”
钟正格赶紧哄她,“爹知道,所以并没有答应他。”
“可是邹太师还会再说起这件事的。”
“那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也许等不到那一天他就倒台了呢。”
“他来提亲也不许答应!”
“我也不舍得女儿嫁给那种无良的人。”
钟雪霞这才放心,她急着去和阮翠云说清楚,所以想马上出去,“那女儿告退了,爹晚安。”
“等一下,”钟正格叫住她,“你是不是又要去见那个镜十二?”
钟雪霞一愣,“呃,没,没有啊。”
钟正格叹口气,“雪霞,我和你娘不想把你养成死鱼一样的大家闺秀,所以你想做什么事情我们都没有反对。可是你以为你经常晚上去见镜十二我不知道吗?交朋友当然可以,但你是我女儿,你怎么想的爹会不清楚吗?镜十二是个江湖大盗,是个贼呀。这样的人托付不了终身的。”
“爹,她救过我好多次的,您别说的这么难听,什么贼啊贼啊的。”
“你知不知道个府衙关于她的卷宗有多少?朝廷发过多少次追捕她的公文?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不好过,随时都会丧命的。”
钟雪霞低下头,“皇上亲政之后,她就不会再出来偷东西了。”
“你也知道她是偷东西的,侠盗的名声再响亮,也是见不得光的,你要和她一辈子偷偷摸摸的吗?”
“爹,您说到哪去了,我又不是要嫁给她。”
“总之你自己考虑清楚。你成亲的事情有人提一次就会有人提第二次,爹不能每次都替你挡回去。你还是赶紧挑一个可靠对你好的年轻人。”
钟雪霞从钟正格的房间里出来,踢着地上的小石块,自言自语到,“真的能一辈子吗?”
枫霖亭里,钟雪霞和镜十二并肩坐在石凳上。沉默了一阵,还是钟雪霞忍不住先开口,“你怎么不说话?”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月儿,我和我爹说过了,不会嫁给邹鑫的。”
镜十二好像对这个话题并不太感兴趣,只是“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钟雪霞看着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着急走?”
“是啊,我一会儿约了人喝酒。”
“什么人?”
“城东首平河边的一个美人。”
钟雪霞拉下脸来,“你骗人,城东首平河边是一大片菜地,哪里有什么美人。”
“是吗?大概我记错了,是城西。”
钟雪霞狠狠地踩到镜十二的脚上,“你就这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雪霞,你现实一点好不好,世界上根本没有镜十二这个人,迟早会消失的。你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这么虚无飘渺的人身上。”
“所以你还会继续装聋作哑,永远都像个弱智小姐一样的活着吗?”
镜十二摇摇头,“如果今天邹太师点名的那个人是我,你会怎么样?”
“我,我不会让你嫁给他的。”
镜十二好像笑了一下,“我也是。”
钟雪霞却突然觉得害怕了,拉住镜十二问,“月儿,你要干什么?”
“怕我会和邹太师同归于尽?我不会那么笨的。”
“月儿,我真的不想你出事。”
镜十二握住钟雪霞的手,“真不应该让你认识镜十二,现在想抽身都好难。”
“你还没说过,为什么要以镜十二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
“因为,我想见到你。”
钟雪霞心里暖了暖,“那你刚才为什么要那么说?”
“我说的是事实。人总是要负责任的,我不能说一句喜欢你然后就一直让你牵肠挂肚日夜思量。我真的什么都给不了你,没有安稳的生活,没有家人的支持,甚至连一句平安都不能日日向你说。我的路是我自己选的,什么样的日子我都甘心承受,可是你不一样,我不能让你因为我而孤单难过,担惊受怕。你本该过的生活不是这样的,有优越的家境,有关心你的父母,有爱你的丈夫和孩子。”
钟雪霞摇摇头,“这也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可是我不忍心让你受苦。”
“镜十二,你讲不讲道理!”
镜十二转移了话题,“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谁都不知道。有你在,已经很满足了。邹鑫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有办法。你也忙了一天了,快回去休息吧。”
“我不走。”
“那你继续在这吹冷风吧,我走了。”
“喂,等一下。”钟雪霞一个疏忽,已经看不见镜十二的影子了。
镜十二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看着钟雪霞离开亭子,才放心地走了。
几日之后,京城太守邹鑫的家当被席卷一空,连官印都被扔到了大街上,引起轩然大波。刑部尚书张大人马上以查案为借口封了邹鑫的府邸,大肆搜查,找到了很多他贪赃枉法巧取豪夺的证据。甚至在他家的枯井下面找到了一具骸骨。
邹鑫哑巴吃黄连,只能认罪。张大人一面把罪证上报,一面找钟正格研究新任京城太守的人选。邹太守为了保侄子的性命,只好由着他们安排人选上任。
钟雪霞松了一口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还是很不踏实,吃过晚饭觉得不大舒服,浑身没有力气,脚下像踩了棉花一样,吃了点药便早早睡下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钟雪霞睡梦之中觉得呼吸逐渐困难,越来越喘不过气来,不停地咳嗽。被迫睁开眼睛,发现四周全都是浓烟,不远处火光冲天,火势很猛烈。钟雪霞捂住口鼻把洗脸盆里的水倒到被子上,披在身上想往外冲,可是被围困在火中辨不清方向也看不到出路,勉强跑了两次又退了回来,头晕的厉害,眼前越来越模糊,钟雪霞靠着床沿瘫坐在地上,运用内功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面前突然出现镜十二的身影,钟雪霞以为自己眼花了,心里不由得失落起来,艰难地开口叫了声,“月儿。”
镜十二听到声音转头看见地上的钟雪霞,冲过来一把抱住她,“雪霞,你没事吧!”
钟雪霞的脸触到镜十二被烤的温热的面具,虚弱地问,“月儿,真的是你吗?”
“是我,我们先离开这,跟我来。”
钟雪霞挣脱掉镜十二的手,“你自己走吧,不要管我了,我身上没力气,实在走不动了。”
“别说傻话,我背你,我们一起走。”镜十二背上钟雪霞,飞快地从原路冲了出去。
钟雪霞趴在镜十二的背上,只看到眼前一片片的火光,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封闭的屋子里,不过这个比上次的条件要好得多,房间很宽敞。镜十二见钟雪霞醒来很高兴,“雪霞,你醒啦,头晕不晕,想不想喝水?”
钟雪霞点点头,镜十二倒了一杯水个钟雪霞,扶着她坐起来,“慢慢喝。”
钟雪霞喝完水就问,“这是哪里?”
“这是我家。”
“我爹娘怎么样了?还有二娘三娘夏初姐她们没事吧?”
“钟大人和夫人他们当时不在府里,只是夏初被烧伤了,不过不是很严重,已经有郎中在治疗了。”
钟雪霞想起之前的大火还心有余悸,“为什么我家会着火?你怎么会突然出现?”
“你刚醒过来,好好休息一下,不要问这么多问题。”
“你告诉我嘛,我真的很着急。”
镜十二又倒了一杯水给钟雪霞,坐在床沿搂住她,“你们的晚饭被人做了手脚,还好钟大人他们出去拜访朋友,火是从他的房间里烧出来的,你的房间离着近,所以也烧的很厉害,下人们大都跑了出来。伤亡不是很严重。”
“知不知道是谁放的火?”
“现在还不知道,张大人在查了。”
“那你怎么会来?”
“我跟踪钟大人回来的,哪知道离很远就看到这边的大火,就进去找你。烧的乱七八糟的,真的把我吓死了。”
“你怕什么?”
“怕我再也见不到你。”
钟雪霞靠在阮翠云的怀里,“你知不知道我被困在火里的时候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千万不要来,否则如果我被烧的很难看,被你看到该怎么办。”
“你胡思乱想些什么!”
“可是当我看到你的时候还是很开心很幸福,就算真的死在里面再也不出来,也不会有遗憾了。”
镜十二的心像被绞在一起,“傻瓜,没有你我怎么办?”
“白天听不到你的声音,晚上见不到你的样子。要有两个我来面对不同的你,我心里总是慌慌的。其实不管你是镜十二,还是阮翠云,我都喜欢你。”
镜十二抱住钟雪霞,“我知道,我都知道。”
过了一会儿钟雪霞说,“月儿,我想去见我爹娘,他们一定很担心我。”
“我已经告诉钟大人你在我这里,让他和夫人放心。几位大人正在商议这件事,钟府突然走水,有人欢喜有人愁,你还是在这里等消息吧。”
“也好。”
“饿了没有?我去拿点点心给你吃。”
钟雪霞摇摇头,“还是有点晕,不想吃东西。”
“那就先不吃,你下床活动活动,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钟雪霞下床走了几步,觉得除了头晕之外没什么大碍,四处看看问道,“这真的是你家吗?怎么看着像密室一样。”
镜十二顺着钟雪霞的眼光看,“这本来就是密室。我小时学武功的地方就在这里。”
“是吗?”钟雪霞更加好奇,“那我要好好看看了。”
“那时候我爹请了一位高人教我武功,可是那个高人脾气很奇怪,不喜欢见人,所以我爹就修了这么个密室。”
“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吗?”
镜十二耸耸肩,“修密室更加不容易隐瞒好不好。”
钟雪霞转到镜十二对面,拉住她的手说道,“把面具摘下来好不好?”
镜十二环住钟雪霞的腰,“钟小姐发话,我怎么敢不听。”
钟雪霞抬起手,解下镜十二耳后的带子,一点点移开永远一层不变的面具。虽然早已经预料到,可是看到那张熟悉的脸,钟雪霞还是觉得很震惊,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镜十二轻轻笑了笑,“为什么一定要看?”
“因为你说过,镜十二是个虚幻的人。但是阮翠云不是,她是阮若成的女儿,是钟雪霞的朋友。是我永远可以看得见摸得到的活生生的人。”
阮翠云心里暖暖的,却又感到愧疚,“是我懦弱又自私。没有勇气去争取却偏偏霸占着不放。”
“你别这么说,我知道你有苦衷的,我娘说你以前受过很多苦,你也是迫不得已的。”
“其实我并不在乎别人,他们对我再差都无所谓,只要我爹对我好就行了。你知不知道,我小的时候夫人经常罚我不让我吃东西,可是事后我爹总会带更多的好吃的给我。”
“你就知道吃。”
“是啊,我很单纯,你最清楚的。”
“我不清楚!”钟雪霞笑着转过身,“你呀,装的可怜兮兮的,还真以为你那么无知呢。”
阮翠云很委屈,“本来想博得你的同情,谁知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拼命想引起你的注意,可是又不能太明显。不敢跟你多说话,写字太慢,怕你嫌烦下次就不来了。”
钟雪霞挑起嘴角,“是啊,如果不是阮夫人总请我去,我才懒得理你这个弱智的千金大小姐。”
“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请你来?”
“为什么?”
“为了打击我让我难堪。你每次走了之后她就会对我说,你看人家钟小姐,品貌出众,聪明伶俐。再看看你,又笨又蠢,贱人生出来的贱骨头,活该一辈子不会说话。”
钟雪霞握住阮翠云的手,“你是不是很难过?”
阮翠云倒是满不在乎,“不会,我说过,无关紧要的人怎么对我都无所谓,我不在乎。”
虽然阮翠云说的轻松,钟雪霞还是觉得心疼,转而打趣道,“境界很高嘛。”
“是啊,我白天只想两件事情,其中一件就是怎么装傻充愣,让自己变得笨一点。”
“那另一件呢?”
“我不告诉你!”
钟雪霞摇着阮翠云的胳膊,“说嘛说嘛。”
阮翠云很喜欢看她撒娇的样子,反握住她的手认真地说,“另一件事,就是怎样才能见到你。”
钟雪霞挑挑眉毛,“看来这件没有第一件做的那么好。”
阮翠云会心一笑,柔声说道,“来日方长。”
阮翠云这几日都在四处奔波,也很疲倦。钟雪霞平安无事她才放下心来,两个人聊了一会儿之后,阮翠云便上床休息了。钟雪霞则调暗烛光翻出几本剑谱慢慢看了起来。
房间里的蜡烛燃尽,钟雪霞起身重新点燃一支。转过身发现阮翠云已经醒了,正睁着眼睛看她。
“这么快就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心里有事,睡不踏实。”
钟雪霞过去坐到床边,“翠云,我有个想法,想和我爹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行得通。”
“怎么不跟我商量?”
钟雪霞歪歪头,“因为我爹说,你是个靠不住的人。”
阮翠云佯装生气,“你们说我坏话,不理你了。”
钟雪霞但笑不语,侧身躺到阮翠云身边。挪了挪位置,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和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吧!”
“都过去了,有什么好说的。”
“你说嘛,我想听。”
“其实也没什么,我从小爹就非常疼爱我,可是夫人特别恨我娘,我娘过世之手,就把仇恨转移到我身上。总是趁着我爹不在打骂我,那时候我还小,疼也不敢说。直到她给我下毒,我爹非常生气要休了她。可是当时的形势很紧张,先帝刚刚即位根基不稳,总有大臣无故被陷害,师爷说不能得罪邹大人,留着夫人反倒能给他们一些于我们有利的信息。就这样,为了不引起怀疑,我没有再开口说话。我爹怕我有危险,所以找了高人来教我武功,他还怕我时间久了不说话真的会变成哑巴,就经常晚上来陪我练功和读书。”
钟雪霞向阮翠云的身子靠了靠,“那后来呢?”
“后来我慢慢长大,皇上终于站稳了根基却突然驾崩,小皇帝即位形势更加凶险。我在家里憋的实在难受,什么都不想脑袋都要坏掉了,就想出来做点什么,我爹也没有反对,只说要小心一些。时间久了,看到不平的事就想去管,看到穷人有困难就想去帮忙。我爹为国事操心,我也不能帮到他什么,就做点能做的事情。”
“原来镜大侠的侠义心肠是被憋出来的。”
“你笑我啊。”
“那你是喜欢做阮翠云呢,还是喜欢做镜十二?”
“我也不知道,各有各的好处,也各有各的不好。阮翠云虽然经常受欺负但是简单干净,没有心机没有烦恼。镜十二经常会有危险,要想法设法穿梭于黑暗之中不被发现,要把家国天下黎民苍生放在心里丝毫不能松懈,但是自由自在很有成就感。不过还好,两个都认识你。”
钟雪霞笑一笑,“看来我也应该很庆幸,没有错失你。”
“喂,你问我这么多问题我都回答你了,总该告诉我你你刚才想到什么了吧?”
钟雪霞坐起身,“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不久之后,朝廷接到消息,吏部尚书钟正格的府邸走水,房子被烧的片瓦无存,钟家小姐钟雪霞和丫鬟夏初不幸身亡,钟正格及众夫人幸免于难。
邹太师坐在书房里,若有所思。本以为拉下个阮若成,没想到被小皇帝先行一步提升了钟正格上来。拉拢不成反倒把邹鑫赔了进去,再次出了一个下策,可惜钟正格命大,居然没被烧死。
“啪”地捏碎了杯子,突然外面传来喊杀声。
悠儿走在街上,街上全是欢呼的百姓,庆贺独断专权欺压百姓的邹太师终于倒台。听说是皇帝的亲自训练出的禁卫军去抓的人,京城守卫全部出动包围太师府。和邹太师和关系密切的官员全部于同一时间被官兵制服。钟正格第一时间递交奏折,弹劾邹太师欺君擅权、独霸朝纲、诛杀朝臣、上违遗诏、下虐生民、心怀妒忌、敢行奏阻等十大罪状。邹太师被打个措手不及,手中的兵力来不及调配,直接被扔到了天牢等待判决。
悠儿回家开心地和阮翠云说在外面听说的事,阮翠云静静地听着,也不打断她。悠儿见阮翠云兴致不高,想她还是在为钟雪霞的事情伤心,便转换话题劝她人死不能复生。不过说说自己又伤感起来,“现在老爷失了势,钟小姐又不在了,以后怕是更加没有人理会我们了。”
阮翠云刚抬起手,门口就传来阮夫人低沉的笑声,“哼,你遇到这么个没脑子的下贱主子是你命不好,这辈子就别指望了。”
悠儿气愤地瞪着阮夫人,“能跟着小姐是悠儿的福气,夫人现在泥菩萨过江,还是积点口德吧。”
“大胆奴才!”阮夫人伸手就想打悠儿耳光,阮翠云眼明手快把悠儿拽到身后躲过阮夫人的巴掌,双手拇指相对摇手又将双手掌心朝上抬起。
阮夫人不屑地冷哼一声,“别在我面前比比划划的,我看不懂。”
阮翠云拽拽悠儿,指指门外。悠儿不答应,“我出去她更要欺负你了。”
阮翠云摇摇头,示意没事,悠儿才极不情愿地出去。阮翠云关上门,继续比划,“我知道你看得懂。”
“那又怎样,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治不了你了!”
阮翠云面不改色,“我们谈谈好吗?”
“谈?就凭你,连话都不会说的哑巴!”
“我知道你也有很多委屈,听婷姨说当年我爹只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可是你却很坚定地嫁了过来。我爹因为你是邹大人的妹妹一直对你很忌惮,对你也不好,所以你才会那么恨我娘。”
阮夫人勃然大怒,“你住嘴!”
“其实你一直很在意,所以才会处处针对我。可是恨一个人很累的,不但对我没有伤害,反而让你那么痛苦。”
阮夫人对这样的阮翠云感到无比的陌生,惊恐地说,“你,你到底是谁!?”
“有个云游的道长对我爹说也许我的嗓子能治好,过几天我就会去峨眉山。不会再留在家里碍你的眼。”
“滚,赶紧滚!”
阮翠云不想再多和她纠缠,走到一半却停下脚步,对阮夫人用手语说,“可惜我不能说话,不能叫你一声娘,否则也许你不会像现在一样恨我。”
阮夫人一愣,身子颤抖,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一个月之后,阮翠云在华山脚下的一间小屋里落下脚,收拾好东西,把房间外的小院整理好,才回了卧房,直接躺到床上,“累死我了。”
钟雪霞过来摇起她,“我做好饭了,吃过饭再休息嘛。”
“我还以为我很厉害,没想到你比我还能干。”
“是啊,否则怎么配得上你镜大侠呢?”
阮翠云坐起来,“雪霞,你和钟大人说清楚了吗?他和钟夫人同意你出这么远的门吗?”
“本来是不同意的,不过他们说看到着火那天你去救我,觉得你这个人好像还不错。”
“只是还不错吗?我很英勇的。”
“好了,你最英勇。不开玩笑了。我爹娘确实不太同意。不过他们一向很信任我,相信我的眼光,也相信我的决定。我和他们谈了很久,保证会经常会去看他们。”
“他们对你真好。”
“阮大人对你也很好啊,再过些日子就能安排职务上任了吧。我都不知道,原来上次的兵部尚书居然是你们的人。害我白白担心,你的口风可真够紧的,什么都不说。”
阮翠云扯扯衣角,“不告诉你也是不想你忧心。他以前是个落魄书生,是我爹出钱供他考学的。后来他假意投靠邹太师,为了就是有朝一日能帮得上忙。话说回来,我实在没想到我们居然真的能一起离开京城。原来你上次是说放出你已经被烧死的假消息,这样就没有人会注意到你的行踪了,也不会借故为难钟大人了。”
钟雪霞点点头,“难得我爹同意。不过我家的房子都被烧了。都没有银子重建。”
“堂堂尚书大人,那么穷。”
“喂,我爹是清官。否则你早就光顾了。”
“放心吧,这次钟大人立了大功,皇上会另外赏赐府宅给他的。”
“那最好了。”
阮翠云凑近钟雪霞小声说,“你应该有机会提醒下钟大人,飞鸟尽良弓藏,还是要小心行事。”
“我知道。”
吃过饭,两个人并肩坐在屋前的台阶上,看着夕阳西下。
“翠云,你说我们以后还会不会穿上夜行衣出去行侠仗义?”
“也许会吧。”
“那你就又可以做一个人人称颂的大侠了。”
阮翠云笑笑,“当不当大侠无所谓,重要的是可以每天和你一起看夕阳。”
——完——
旧作重传丨云霞文丨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偶然找到了以前的几篇旧作,发上来存个档吧,以防以后又找不到了。
阮翠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宫殿,凭栏而立,仿佛并未听到越来越逼近的喊杀声。慢慢拔下头上的发簪。
我在祖父和父亲被问斩的那一天改名为“雉”,母亲说即使不是身为女子,也可以诱惑昏庸的君主,以报家仇。然而待我束发,仇人已死去多年。只是我仍被送进宫中,逃不过男宠的命运。
皇帝远远地看着我们,十数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子紧张地站立一侧。不说要,也不说不要。我忐忑地盯着着自己的脚,隐约有些期待。有句话说,父债子偿。
偌大的偏殿鸦雀无声,片刻,我已经感觉到压抑。直到一个清冷...
偶然找到了以前的几篇旧作,发上来存个档吧,以防以后又找不到了。
阮翠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宫殿,凭栏而立,仿佛并未听到越来越逼近的喊杀声。慢慢拔下头上的发簪。
我在祖父和父亲被问斩的那一天改名为“雉”,母亲说即使不是身为女子,也可以诱惑昏庸的君主,以报家仇。然而待我束发,仇人已死去多年。只是我仍被送进宫中,逃不过男宠的命运。
皇帝远远地看着我们,十数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子紧张地站立一侧。不说要,也不说不要。我忐忑地盯着着自己的脚,隐约有些期待。有句话说,父债子偿。
偌大的偏殿鸦雀无声,片刻,我已经感觉到压抑。直到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我陡然一惊,暗想不妙。因为我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才是西夜的实际统治者,真正拥有权力的人——钟雪霞。
我迈着细碎的脚步茫然地随她回到寝宫,我不明白阅人无数的钟雪霞为什么会选中我。直到多年以后,她才说,因为你像她。
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书上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也不过如此吧。任谁看见都会觉得怦然心动。然而我不喜欢她,恐怕不会有人会喜欢她。谁都知道这张美得令人窒息的面孔之下所隐藏的是一颗狠毒冷酷的心。钟雪霞心狠手辣,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她牢牢掌握着全部政权和军权,那个皇帝弟弟只是一个自由的傀儡。只要可以使国家强盛,怎样卑鄙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东方刚刚露白,钟雪霞披着绛紫色的缎袍慵懒地斜靠在床榻上,我挂好凤头金钩,恭谨地站在一旁。
会吹笛子吗?
回殿下,会一些。
那你吹给我听。
悠扬的笛声响起,她躲到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没想到气质阴郁的钟雪霞会喜欢清亮的笛声,更没想到,我就这样成为她亲近的人。
她果然如传说中一样阴晴不定,宫里的人都不敢接近她。但是她对我不一样,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很安静,不紧皱双眉也不乱发脾气。可我还是能够从那张绝美的容颜上,看出她的孤独和落寞。
她以前的那些男人,一个一个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慢慢地,她的身边只有我一个人。
这三年来,钟雪霞处理政务一直很拼命,任何时候都没有丝毫懈怠。所以短短数年的时间,休养生息,西夜的国力增强了许多,再看不到曾经苟延残喘的将亡之国的影子,已经可以和北晨国抗衡了。这一切,都是她的功劳。
钟雪霞回到寝宫的时候已经入夜,我知道她今天冒险毒杀了存有异心的护国大将军,终于如愿将兵权全部收归囊中。不过我却感觉她并不开心,脸上疲惫的笑容掩盖不住压抑的心情。她只是看着我缓慢地说,还好,有雉儿在。
听宫里的老人儿说起钟雪霞时,语气里总带着唏嘘。朝堂之中腹诽她的人很多,但始终没有人站出来反对,不仅是他们屈服于钟雪霞狠辣的行事,还因为,有些过往,是无法抹杀的。
天下三分,却成不了鼎足之势。东临国强盛且一直有吞并其他两国的想法。所以北晨和西夜只能结盟合作,只可惜两国面和心不合,相互利用相互掣肘。当年皇族人丁单薄,于是年幼的钟雪霞只身被送到北晨当人质。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日子一过就是九年。九年之后,先皇病逝。西夜也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毫无利用价值的钟雪霞回到西夜,面对的是满目疮痍的故国。她在朝堂上当着所有大臣的面,诛杀了位高权重的相国。从此,西夜的大权落到了这个瘦弱坚强的女子手中。
她眯起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殿下是累了吧?不如早点歇息。
雉儿,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该这么做。
国家大事,小人不敢置喙。殿下认为对,那就是对的。
钟雪霞转过身,抬起头望向清冷的月亮。像是对我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我知道是太急了,可是早一天夺得兵权,就能早一天打败北晨。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有些飘渺,只有灭掉北晨,我才能见到她。
我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后,宫殿里许久没有声响。窗外微风吹动着树梢,沙沙的响声在静谧的有空中显得格外明显。钟雪霞一直抬头望着月亮,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没握住。她回过头,雉儿和我想的一样吗?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钟雪霞又转过头去,声音又变得一如既往的冰冷,可是我已经没有退路,我一定要让她后悔,不惜代价!
这之后钟雪霞重新任命护国大将军,而另一半的虎符,则在她自己的手中。陈大将军上任之后重整军容,招募新兵打造兵器,日夜训练。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西夜大军的实力便增强许多。
钟雪霞一直很忙碌,很少召唤我去寝宫。我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心中却一直很沉重。我没有忘记进宫的初衷,甚至想过很多办法对付她们姐弟二人。可是如今三年过去了,现在我对钟雪霞,却矛盾重重。她是个很深奥的人,并不像人们想象的样子,可是到底不同在哪里,我也说不清楚。我不想与她为敌,因为我知道我斗不过这个在权力纷争中摸爬滚打了许多年仍然大权在握的人。
更重要的是,我竟不希望她受到伤害,更不希望那伤害来自于我。她对我,几乎是宠溺的,我时常会想到那张美的惊心动魄,却永远带着忧愁的脸。是否应该放弃,还是继续,我越来越觉得困惑。
我坐在案前翻看治国策,看的入神,连钟雪霞起床也不知道。雉儿喜欢读这些书吗?很无趣的。
我赶紧站起身来,殿下不喜欢吗?可是您懂得那么多治国的道理,运筹帷幄,任人唯贤,是西夜的明君圣主呢。
小宫女给她系好金镶玉的绦带便退下了。她凑近我的脸,雉儿这么说,皇帝会不高兴的。
我只得向后退,殿下读这么多书,学这么多东西,很辛苦吧?
可惜我转换的话题并不成功,钟雪霞的脸上染了一层阴霾,用力地说,很辛苦。
那为什么,还要劳心劳力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呢?
钟雪霞偏过头去,思绪也飘远了,表情有些迷离,语气却很肯定,因为这样,才能够配得上她。
又是“她”,我越来越对这个人感兴趣,钟雪霞偶尔就会提起。也许她自己并没有在意,我却听得出,那口气里是反反复复的矛盾,有时是咬牙切齿的愤恨,有时是心意绵绵的思念。是什么样的人,能够让冷酷无情的钟雪霞这样的念念不忘。
我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竟有些心疼。有些事情,我决定放弃了。祖父和父亲的仇我一直觉得很重要,可是现在想想,他们终究不过只是两个名字而已。
天气已经转暖,今春的西夜皇宫却颇有些风雨凄凄的感觉。御花园里已经洒满绿色,可是仍挡不住春寒料峭的清冷,钟雪霞坐在景岚亭中看着满园的柳树有些心不在焉。雉儿,陪我去一趟校场,看看陈岩练的怎么样了。
钟雪霞身穿青铜铠甲,红色的披风迎风飘展,美的让人挪不开眼睛。当军容整齐的士兵拜行礼时,一阵强大的压迫感向我们袭来。而钟雪霞打马回旋,英姿飒爽竟分毫不输了气势。只是我并没从她的脸上看出兴奋,反而有几分凝重。她不是很期盼着能赶快出兵北晨吗,这样的强大的阵势为何会不高兴。
在风沙中站了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钟雪霞才留下大批赏赐,面色不善地回到寝宫。宫女们已摆好晚膳,她却吃的很少,一整晚都没说话。
夜已经深了,她还站在窗前看着沉沉的夜空。
殿下今天的阅兵有何不满意吗?为何闷闷不乐。
钟雪霞并没有回答,而是问我,雉儿很羡慕他们是吗?可以征战沙场,也可以,她顿了一下,盯着我的眼睛继续说,做真正的自己。
古人征战几人回。军旅之人豪爽义气固然令人羡慕,可是要总要面对死亡,战场山人命如草芥,雉儿贪生怕死,还是荣华富贵比较适合。
钟雪霞哈哈大笑,凑近我的脸,雉儿,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不知为何我对她这样轻浮的语气感到厌恶,心里有些不快,皱眉后退了一步。
我还以为你至少会说一句服侍我是荣幸。怎么,你连我应付我的耐心都没有了,这样怎么能够报仇呢?
我猛然一惊,我自问并未露出破绽,她居然知道了?我暗自思量是继续隐瞒、死不承认、反咬一口、博取同情、还是编个故事说这个是个误会?在一瞬间无数个念头闪过,可是最终被自己一一否定了。这些伎俩对钟雪霞来说全都没用。我最终镇定下来,强作平静地问,殿下如何得知?
我不会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在身边三年,你只是改了名字,并不难查。
既然如此, 殿下如何处置,我无话可说。
处置?雉儿要为祖父和父亲报仇,这是你应该做的事,并没有做错。为什么要受到处罚?
我看向她的眼睛,确定其中并没有杀意。殿下不怕我对您不利吗?
钟雪霞轻轻地笑了,如果每一个仇家都能杀得了我,就算有九条命,你也不会看到我了。那么容易被杀,是我无能,与你无关。
她轻松的语气并没有让我感到放松。我越走近她,就越看不懂她。
不经意间已出了一身冷汗。我慢慢平复心情,却不知该说什么,多谢殿下。
雉儿不用害怕,夜深了。休息吧。
我的心中百转千回,还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自以为是地想当个局外人,思前想后不知怎样抉择,可是她却未动过杀机,也没有放在心上。是她太自信,还是太不在意?
钟雪霞握住我的手,轻声地说,手这么凉,是我吓到你了。
对不起殿下,是雉儿的错。
你没错,你从来都没有错。雉儿,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杀你的。
我点点头,退了出去。
只是我仍然不知道,她这晚究竟为何心情不好。
从这天以后,我和钟雪霞的关系变得微妙了起来,她不但没有防备我,反而有事会和我商量,也会和我闲聊,我也不用再阿谀奉承,说那些虚伪的话。然而我终究觉得她是个不可靠近的人。什么都不在意的人,太过可怕。
御花园里的荷花正盛,曲曲折折枝枝蔓蔓,亭亭玉立般开满整个逸池,很美丽的景色。然而陈大将军的上奏却是大煞风景,他一表上到皇上那里,以北晨破坏两国合约为由,请求率军攻打北晨。第一个目标便是北晨的门户,宜阳城。
到底是钟雪霞选中的人,自是明白她的心意。知道她心心念念想的是什么。西夜与北晨的合约从钟雪霞归国之后便名存实亡,一个出师有名的借口罢了。
皇帝自然要来要问姐姐的意见,可是钟雪霞却一拖再拖没有结果。这是她一直的心愿,还有何犹豫呢?
钟雪霞合上最后一本奏折,舒了一口气。
我趁机会问她,殿下难道不准备出兵吗,您还有什么顾虑吗?
她放下笔,有些犹豫地说,我并不想看到生灵涂炭。
我有些惊讶,杀伐决断的她也会有这样的想法吗?那些死在她手中的人听到这话,不知会怎么想。
大概是我的表情出卖了我,钟雪霞有些烦躁地站起身来,是,我杀过很多人。可是他们该死!西夜已经被这些蛀虫毁了,只剩下躯壳。我不杀他们,西夜迟早会亡国。如果不是东临内乱,根本就撑不过来,哪还有今天!
很少见到钟雪霞这么激动,我看着她带着愤怒的脸,知道自己又错了。人们只看到她的狠毒冷酷,却不知道其中的用心良苦。
我低头行礼,殿下对西夜鞠躬尽瘁,感情至深,令人动容。
钟雪霞摇了摇头,自嘲地勾起嘴角,我不爱西夜,西夜也不爱我。她的语气里透着哀伤,眼睛朦胧,只是,我只能紧紧抓住它。她不要我了,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不能再失去西夜!
殿下……我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钟雪霞凄然一笑,雉儿,你还小,有些事不明白的。
殿下,皇上还在等您的消息。陈大将军那里也在等您的示下。
她背手站了一会,最终摇了摇头,还是等等吧。他们都是无辜的人,我并不想还这些本就生活艰辛的穷苦百姓在失去生命。我的罪孽,已经够深重了。
我心中一沉,她去转过身去抬起头望向窗外,幽幽地说,死这么多人,她也不会高兴的吧。
据说记忆是掌心里的沙,无论是摊开还是握紧,终究会从指缝中一点一点流淌干净。可是为何,你忘不了心里的那个她呢?
出征宜阳城的事情搁浅,但是军营之中没有一丝懈怠,仍然加紧操练,随时待命出征。钟雪霞不再像之前那样废寝忘食地处理朝政,而是会过渡一些到皇帝手中,我不知她是否改变主意,最终放弃吞并北晨的计划。但是我知道,这个美丽女子的心灵,在坚硬、丑陋的外壳包裹之下,其实是柔软而善良的。
这些日子钟雪霞的身体有些不适,这天晚上喝了药便睡下了。可是直到午夜,她都睡的不安稳,一直咬着嘴唇,纤长的手指紧紧抓着锦被。
放开我,放开我!钟雪霞突然惊醒,坐起来擦额头上的汗,大口喘着气。
殿下,您又做噩梦了?我看这她苍白的脸上,又有些心疼。她以前也会做噩梦,可是她从来不说梦到了什么。钟雪霞没有回答,赤脚走到地上,靠着雕花的墙面,身体还有些发抖。端着茶水的小宫女不敢近前。我接过茶水递给钟雪霞,又给她披上缎袍。她将茶水一饮而尽。我伸手抚摸她的后背,殿下好些了吗?
钟雪霞点点头,望着小宫女落荒而逃的背影问我,她是新来的?多大年纪了。
刚刚十三岁。
她叹了口气,皇上居然让一个孩子来当眼线。
我知道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而我也不想参与到他们姐弟的纷争中去。
雉儿十三岁时在做什么。
我想了一想,怕惹她不高兴,可最终还是说了实话。在赚钱,母亲身体不好,我要赚钱养家。
她的眼中有一丝闪烁,却没有说什么。
殿下十三岁在做什么?我装做漫不经心地问,却很想听到她的回答。她从来不提她的过去,不提是什么让她从梦中惊醒。但我猜想,这一定与北晨有关,与那个“她”有关。
果然,又是长久的沉默。
当我以为又得不到任何答案时,钟雪霞突然僵硬地说,在做人质。
这个答案所有人都知道,但我却是第一次在她的口中听到“人质”两个字。她把身子又向后缩了缩。继续说,整个北晨皇宫的人都把我当做敌人。质子的地位连宫奴都不如。每个人都欺负我,甚至掖庭的人都可以打骂我。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没日没夜的干活。新洗好的衣服被扔到地上踩踏,劈柴烧水,等其他人都睡下了,我才能休息。又饿又累,真是很恐怖的日子。说到这里,她居然轻松的微微笑了。
我却无比震动,居然会是这样!她在北晨居然受过这么多苦难,他们竟然这样对待一国的公主。我握住她的手,将她揽进怀里。
殿下刚才梦见什么了?
他们抢我的蜡烛,我不给,就有好多人来抢,北晨的帝后和皇子们,还有父皇,父皇也在里面。她的声音有了波澜,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不过是蜡烛,殿下给他们就是了。
不行,不能给他们。没有蜡烛,晚上就没有办法看书。
殿下不是不喜欢读书吗?
钟雪霞抬起头来,很认真地对我说,可是我要学会这些,要会琴棋书画,要学诗词歌赋,天文地理。要读史书,要读国策,要读四书五经……
我猛然想起那句“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她。”我忽而觉得周围好像笼罩着浓郁的哀伤,小心翼翼地问,她,是北晨人吗?
她是北晨的七公主,叫阮翠云。
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钟雪霞,周身的戾气全都散去,围绕着她的是淡淡的柔和的光晕。在她说出这个名字时,我第一次在她身上感觉到温暖的气息。
我拼凑出个故事的轮廓,却不想再去探寻她内心的秘密。倾国倾城的容貌带给她的只是嫉妒、愤恨和无止境的折磨。与曾经给她温暖的人,如今却天各一方。
我又给钟雪霞沏了一杯热茶,她接过去把紫砂杯握在手中,却没有喝。水氲遮住她的表情,雉儿,吹首曲子给我听吧。
钟声绝,梦已醒,都成往事,化作风烟远去,许你的三生三世,到头来,却连一世都留不住。
东临内乱在这个冬天结束,钟雪霞心事重重地一次次和大臣们商谈,所有人都知道,这实力强大的劲敌要调转矛头对付另外两国了。不过毕竟这几年的内战也耗损了东临很大的精力,短时间内不会有何动作。况且西夜有钟雪霞力挽狂澜,经过这些年的休养生息,实力已不容小觑。倒是北晨,国力日渐衰退,不但大不如前,怕是连西夜也不敌了。
果然,东临的使臣第一时间出使西夜,带来新任君主的国书,口沫横飞说了很久,宗旨却只有一个,两国联合消灭北晨,然后平分天下。
任谁都不会相信他的鬼话,司马昭之心而已。然而我在寝宫却并不放心,因为我知道这个合作条件对钟雪霞的诱惑几乎是致命的。我越心急,朝堂之上越没有消息,到了酉时,皇帝竟在偏殿摆起了酒宴。我着实替钟雪霞担心,可是苦于没有宣召我又不得前往。
我坐立不安地等待,将近子时寝宫外才有喧哗声,终于回来了。我赶紧迎上去,却发现钟雪霞是被好几个太监扶进来的,她居然喝醉了。手扶着她的腰,把一只胳膊架到我的肩膀上,我便打发宫女和太监下去,只吩咐御膳房赶紧去做醒酒汤。
我扶着她向床榻的方向走,可她却很不配合地到处乱转。
翠云,我头疼,好难受。
殿下,您醉了,哪都别去,我扶你躺下。
她却一把推开我,你是谁,翠云呢?
殿下,这是您的寝宫,七公主不在这里。
钟雪霞猛然站定,很凶狠地对我吼,你们把翠云藏哪了?你们这些卑鄙小人狗眼看人低,别以为这样就能拆散我们!
她脚下一软,我刚要去扶她的胳膊,她用力躲开我的手,挫败地低着头,自己爬到案椅上。过了好一会儿,宫女端上醒酒汤,却被钟雪霞横着眼睛吓了出去。汤一点点凉了,我端给她喝不是,不端给她也不是。
正在为难的时候,她却有突然提起头,用手指着我很激动说,还有你!为什么你不相信我?他们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们说我是没用的废物你就和他们一起赶我走,连你也这样对我!我,我……
钟雪霞说的咬牙切齿,冷不防坐立不稳又向旁倒去。只是这次她没有推开我,迷糊地靠在我身上,翠云,我口渴。
我赶紧把醒酒汤喂给她喝下,看她眼神不那么涣散了,才对她说,殿下,我是雉儿,您认错人了。
钟雪霞用力地甩头,又很仔细地看我,雉儿?你是雉儿?
殿下,真的是我。
她的表情变得无比失望,站起身慢慢走到床榻边坐下,我就知道是这样,他们不会让我见到她的。
我合上窗棂,坐到她身边,殿下,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要阻止你和七公主。
钟雪霞很无所谓地笑了笑,可是笑容却分外凄凉。他们是翠云的家人,北晨的皇帝后妃,还有好多好多人。我刚到北晨的时候才十岁。我知道所有质子的日子都不好过,已经预想到自己的将来会很悲哀。但是没有想到,我会遇到她。
七公主是皇帝最喜欢最宠爱的女儿,虽然小小年纪,但是聪明伶俐,识体明理,温柔又善良。皇帝总称赞说整个北晨无人能出其右。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因为得罪一个小太监,被他的义父借故责难。刚巧她经过,不但狠狠地教训了那对父子,还把我带回到她的悠宁阁,把宫女的衣服拿给我穿,给我带了好多点心。她告诉我说,皇宫里是个很可怕的地方,凡事都要小心谨慎,如履薄冰,要懂得收起自己的锋芒和羽翼,要学会自保,不能得罪人。我第一次觉得有人关心我,不嫌弃我是个身份低微的质子。虽然对我来说,她是个遥不可及的人。
她对我很好,总是在我要被责罚或打骂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出现然后把我带走,我就跟她回到悠宁阁,我们一起聊天,玩玩闹闹。她会留心把我喜欢的甜点攒起来给我吃,会故意让宫女把鞋子做小然后送给我,会把从夫子那里学来的东西教给我,还会握着我冰凉的手一起烤暖炉。宫人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得罪七公主,所以也不太为难我了。
可惜好景不长,西夜的进贡一年比一年少,翠云的父皇知道了她一直照顾我很生气,不但处罚了七公主,还跟宫里人说,以后谁都不许对我格外照顾。
从此以后我每天过的都很辛苦,不管做什么,不管怎么做。翠云也不敢反对她的父皇,只好暗中给管事的人一些打赏,让他们手下留情,或者给我送些书,还有吃的东西,可惜那个小太监太笨,总是被人发现。
钟雪霞说着说着竟然轻轻笑了起来,其实那个小太监,很可爱的。
后来呢,殿下。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东临的大军磨刀霍霍,北晨不得不做好应战的准备。结果那个狗屁皇帝为了拉拢大将军,竟然要把翠云嫁给他的儿子祁峰。而西夜已经一片狼藉,再没有什么用处了,他们想把我打发回国。当我得到消息已经是几天之后了,我见不到皇帝,只好到皇后那哭着求她不要让我离开翠云。我当陪嫁丫鬟也好,当宫婢也好,总是只要能让我跟着翠云我都愿意。
我跪了好久,哭了好久,她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把我赶走,她说是我带坏了她的女儿,皇帝和她都决不允许我再玷污七公主的名声。她还对我说你已经没用了,一个废物而已,还有什么资格提要求。
翠云也被关了起来,我费了好多功夫又把翠云送给我的翡翠镯子送了出去才见到她。我一见到她又开始不停地哭。可是,她只是转过头去对我说,雪霞,你回西夜去吧,回去你就不会再受苦了,不会再有人欺负你。我看不……我现在,不能保护你了。
钟雪霞叹了口气,继续说,很可笑是吗?我就这样被赶回来了。无论我怎么说翠云都只是摇头。我一想到她要嫁给别人都要疯了,可是她却问我,你跟着一起嫁过去算什么呀?我不能对不起我的夫君。
呵呵,真是笑话,为了对得起那个从来都没见过面的夫君就可以抛弃我们九年的情谊。她到底还是嫌弃我是个女人。
殿下,您别这样伤心,七公主也是为了您好。
为我好,为我好!哈哈哈……钟雪霞放声大笑,笑到流出眼泪而浑然不知,母亲生我时候去世了,父皇说我是不祥之人,皇弟四岁的时候就知道抢我喜爱的雪貂。宫里的人势利的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都等着看我笑话。我去北晨的时候,偌大的皇宫居然连一个送我的人也没有,到了北晨就更甚。阮翠云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我还以为,我还以为终于有一个人是真心对我,可是没想到,她还是不要我,还是把我扔的远远的。我什么都不求,只是想和她在一起……她,她说过她爱我的,她说过的……
钟雪霞已经泣不成声,哭的不能自已,却缩在一旁不让我碰触,好半天才擦干眼泪倔强地说,我不会就这样放过她,我一定要让阮翠云后悔,让她知道放弃我是她最大的错误,我不会让她有好日子过,她越是不想见到我就越不让她如愿。
听说森林里有一种动物,总是独来独往,受伤了就躲在山洞里自己舔舐伤口,可是如果有人嘘寒问暖,它们就再也不能独自生存。
钟雪霞今天晚上又是醉酒又是说胡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着实令我吃惊,我终于知道,原来她费尽心机和手段,想要的不过是一份关怀。怜爱之心油然而起,却不知道该怎样做。只盼着她能宽容一些,不要这样伤心。
殿下,七公主也是不得已,毕竟你们都是女子。
怒气一下子消失不见了,钟雪霞的神情又变得落寞起来,懦懦地说道,我知道我配不上她,从来就不敢痴心妄想。是她先抱我的,是她先说喜欢的。既然介意我是女子,为何还要来招惹我?
钟雪霞的手紧紧按在心口,重重地喘着气,我不会放过阮翠云,永远不会。
殿下,那么七公主如今身在何处,在将军府吗?您没有调查过吗。
我刚回国就培养了一批死士,我很早之前就派过人到北晨当间细,她现在仍在皇宫,可是她根本不出公主府,查不到其他任何情况,进出悠宁阁的都是几十年的老宫人。听说她的夫君现在是大将军了,偶尔会去看她。其他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如果殿下想念她,或者想办法……
谁说我想念她!钟雪霞勃然大怒,厉声打断我的话。我才不会想念她,我恨她,我只是要报复她而已。我不想念她,不想念。。。
天色已经朦朦亮,钟雪霞才刚刚睡下。我坐在案椅,觉得这一晚上像过了几年那么长。我看着她美丽的睡颜,有些不敢相信,这个人刚刚还哭哭闹闹、反复无常地说着一直矛盾的话。
我把她的胳膊放进被子里,将散落的发丝拢到她的耳后。钟雪霞啊钟雪霞,聪明如你,也会为情所困,大概你自己不明白,究竟对阮翠云是爱还是恨吧。口口声声的怨恨,可是为何听来,却是满满的思念。
我只能叹息,这样的付出又有何用,我虽然未见过阮翠云,大抵可以猜测得出她是也是个温婉美好的女子。只是她真的也会像钟雪霞一样在意吗?也许人家现在相夫教子,富贵荣华,谁还会记得那些年少轻狂的往事呢?
流年浮生,哪有那么多矢志不渝,谁也不是谁的天长地久。
东临使臣无功而返,又去出使北晨。钟雪霞本来还担心北晨好容易攀上大树会紧紧不放,还好北帝还没有老糊涂,看穿东临各个击破的诡计。只有西夜和北晨两个再度联手,才能够牵制东临。
北晨绝不会想到,当年被他们赶走的落魄质子如今会是西夜的统治者。为表诚意,北晨派出五皇子、祁峰大将军和军师等数人来访,可谓声势浩大。只是不知道这五皇子当年有没有打骂过这个瘦弱的小姑娘。
而我们万万没想到,还有一个人也随着使团来到西夜。
当模糊不清的黑影说七公主也在出行的众人之内时,钟雪霞的呼吸仿佛都停止了。我仔细看她的脸,没有任何表情。黑影瞬间消失不见,钟雪霞还是呆在原地,半晌才愣愣地问我,你说,她是不是来看我的?
我没有回答,却为眼前的人悲哀,你没听到,她是随夫君一同前往吗?
她大概真的没听到吧,虽然再没有说其他的话,可是心情都写在脸上。
早上我刚刚醒来,钟雪霞已经开始梳妆,不过她没用宫女为她梳妆,而是自己涂好胭脂,对着铜镜认真地画着眉。待她终于觉得满意,起身对着我们笑着问,你们觉得怎么样,好看吗?下面伺候的宫女太监们都愣在原地,他们之前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人,进宫之后又很少见到她这样开心的笑容。我也楞住了,因为我第一从钟雪霞的身上,看到了——神采。没有戾气,没有阴鸷,只有平常女子温和的气息和感觉。
见我们都没有回答,她竟有些尴尬,胭脂是不是太浓了?
没有,殿下天生丽质,淡浓总相宜,就算仙子下凡,也比不过殿下美丽动人。
钟雪霞嫣然一笑,雉儿,这些朝服都好难看,我想再做几件衣服,不知道时间来不来得及,你说什么颜色的好看?
紫色比较衬殿下的高贵典雅。
她又笑了笑,低头挑选首饰。女为悦己者容,古人诚不欺我。只是我看着顾盼生辉的钟雪霞,没来由的感到压抑,钟雪霞,你这独角戏还要唱到何时?
不幸被我言中,黑影第二天就带来消息,阮翠云此次破天荒地离开公主府是北晨帝后的决定,据说她还很抗拒。所以从出发以来就一直呆在华丽的马车中没见过任何人。
钟雪霞的脸立刻就冷了下来,拿着奏折却一个下午都没有批示,相国有事想要找她商量,可是看到她印堂发黑极不友善的表情也灰溜溜地走了。到了晚膳时间,小宫女为难地看着我,不敢上前打扰。我摆摆手示意钟雪霞不会有心思用膳了,让他们撤了吧。
五天之后,五皇子一行人就到了宜阳。在宜阳停顿了一天,再次出发的队伍中,却不见了祁大将军和七公主夫妇。我越来越不明白,阮翠云为何一直如此神秘,如今有这个机会,竟然仍不出北晨国内。难道,难道她是真的不想见到钟雪霞吗?我一激灵,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如果是这样,她怕是会疯的吧。
钟雪霞不在寝宫,我来来回回都找不到她。直到深夜我才知道她午后就收拾行装快马加鞭从皇宫北门离开了,身边只带两个武艺高强的护卫。这个时辰,怕是早已经出城了。
不仅是我吃惊,皇帝也吃惊。她真的是疯了吧,居然就这样只身前往北晨,这么危险的事情也要去做。跟在钟雪霞身边这些年,一直以为她是没有弱点的,可是现在我知道,只一个就可以致命了。
第二天一早皇上传唤我过去,他根本不知道阮翠云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不见了,我当然不会把这些事说给他听,但是却担心他利用这个机会夺权。钟雪霞匆忙离开,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虎符带走。如果皇帝和他姐姐一样行事果断又有手段的话,怕是她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西夜了。不过听他的意思,并没有太大把握,毕竟朝中大部分是钟雪霞的人,尤其是军权完全在她的手里。除了宫女和太监,皇帝大概一个人都调动不了,如果没有钟雪霞,西夜是逃不过厄运的。
陈岩将军很快就派人去追赶,但又不敢大张旗鼓,如果北晨得到消息会更糟。
皇宫里的紧张气氛持续了四天,第四天的午夜,我在睡梦中被当值太监叫醒,他说钟雪霞已经回来了,正在寝宫里发脾气,没人敢进去,所以只好来找我。
我不知发生什么事,也不敢贸然进宫。想了想找来了跟她一起走的两个护卫,先问问情况。可是一听完他们的讲诉,我的心就凉了。
他们到宜阳的时候刚巧祁峰和太守在城楼研究军情,隔着护城河看到“阮”字大旗飞扬。他们三骑风尘仆仆格外引人注目,钟雪霞居然就直接报了她的名字。城楼上众人和士兵都很惊讶,还来不及反应就看到坐在大将军身旁的人在另一个人的搀扶下起身离去。钟雪霞死死盯着那个暗黄色的身影就要往城里冲,可是吊桥被吊起,城门处混乱起来。护卫怕北晨出兵提醒她赶快离开,但她却说什么都不走。城楼里的人陆续离开,钟雪霞冲着祁峰很大声地喊,你告诉她,她若不出来见我,我便不回去。
护卫不明所以,也不知道大将军是否听到了她的话。许久都没有回音,只有几十名守城的士兵看着城外的三个人。直到天色渐暗的时候,有位公公打扮的人出现在城楼,对着钟雪霞喊话,天色不早了,殿下请回吧。
钟雪霞的表情终于有些温度,对着那人喊,高公公,麻烦你转告七公主,说我要见她,我有话对她说。
城楼上带着风射出一支插着字条的箭,正落在钟雪霞马前,护卫下马抽出字条交给她。高公公又喊,不必了,七公主不会见你的,见了字条您若再不走,就不要怪大将军无理了。
钟雪霞展开字条,看到上面的字之后脸色变得惨白。恨恨地将字条揣进怀中,恨恨地望着城楼高声喊,高公公,你告诉她,她这么对我一定会后悔的。
两个护卫没想到北晨居然就这么放他们回来。一路上钟雪霞都没有说话,进了宫门就直奔寝宫去了,其他的他们也不知道了。
我一边向寝宫走去,一边思量如何劝慰钟雪霞。
寝宫的门紧闭着,把一切都挡在门外,宫女和太监们都一声不响地站在长廊外面,噤若寒蝉。他们看见我像看见了救星,告诉我钟雪霞一直在里面摔东西,刚刚才安静下来,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又不敢进去看。
我料想情况不会太好,可是推开宫门还是被吓了一跳。钟雪霞赤着脚坐在冰凉的地上,全身仿佛被黑暗笼罩着,我不知道她摔了多久,宫殿里竟没有一样东西是完整的,地上、床榻、案几上全都是瓷瓶玉器的碎片,反射着月光照在屋内格外清冷刺眼。
我走过去蹲下身,看见她脸上的泪痕,两只通红的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的地面。
殿下,坐在地上会着凉的,我去找人把碎片都收拾干净,小心划伤您。
我当然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阮翠云避而不见,如此决绝的态度,她怎么可能受得了。但是我更明了,此时此刻,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最好。
我看到她的脚边扔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我偷眼看去,上面只有七个不太工整的小字——事过境迁梦醒矣。
回首眺望,举目苍茫。 纵然是倾肠荡气, 却早已云烟散尽、南柯黄粱。 事难忘,实堪伤。繁华簇锦怎抵几许凄凉? 誓言旦旦如浮雾,痴心耿耿成薄霜。 转眼成空皆虚妄!止住罢!止住罢!事过境迁梦醒矣。
好一首绝情诗。
这样简单的七个字,就将钟雪霞从天堂推到了地狱。前些日子那个明媚如春光的钟雪霞,已如昙花一现般转瞬即逝了。
沉默很久之后,钟雪霞只轻声说了两个字,出去。她仍旧一动不动,眼神仍然没有焦距,仿佛刚才的两个字只是我的错觉。可是这压迫的感觉却告诉我危险的临近,我只有默然起身,离开。在关上宫门的一瞬间,我隐约听到飘渺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如果我变成一个坏人,全都是因为你。
北晨与西夜的结盟很顺利,钟雪霞把把五皇子乐乐呵呵哄回去之后转身便派人去了东临。
那个冷酷狠辣的钟雪霞又回来了,这两面三刀的本事终于用到了北晨身上。
钟雪霞傍晚时到御花园欣赏夕阳黄昏,我跟在她身后,不知她怎么有这样的闲情。
天边的云朵被染成红色,晚霞落日,美不胜收。钟雪霞身披淡淡的余辉,陶醉地望向天边,更是为这幅美景平添景致。
她回过头对我说,雉儿,这黄昏的景色还是这么漂亮,我好久没看到了。
殿下忙于国事,日理万机,自是少有闲暇的时候。
她微微笑了笑,又转过头去看夕阳西下,她说喜欢笛声,我便去找乐师教我《姑苏行》,她说喜欢杨柳依依,我便在这御花园里种满柳树。她还很喜欢看落日的,不知道北晨的晚霞和这里有何不同。
我有些疑惑,依她的脾气,必然会反手一击,居然还能够这么平静地说起阮翠云的事。也对,不过是一场隔世经年的梦,也该醒了。
可惜我想错了。钟雪霞勉强地笑了笑,挑挑眉毛对我说,宣陈岩进宫来吧。
宜阳太守做梦都没有想到,结盟的合约还温热,西夜的大军便兵临城下。
两个月后,宜阳城被攻陷。之后的三个月后,西夜大军势如破竹地又攻下三座城池。
钟雪霞手里转着酒杯,虽然勾起了嘴角,却掩饰不住眼底的疲倦。
殿下若是倦了就早些休息吧,这么晚还饮酒对身体不好。
她换了一副饶有兴致的表情,雉儿最近好像在躲着我。
殿下误会了,只是您最近政务繁忙,雉儿不敢打扰。
不敢打扰?这么虚伪可不像你,我还是喜欢你原来的样子。
我跪倒在地,雉儿知错,请殿下原谅。
钟雪霞转过身把我扶起来,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免得你看我不痛快。
雉儿不敢。
不敢?她突然提高了音调,你出谋划策主意都出到皇帝那去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我又跪下。
这次她没有扶我,只是面色不善地看着我,连句实话都不跟我说,你长本事了啊。
雉儿要说的话殿下不会愿意听,我不想惹殿下生气。
你靠拢到皇帝那边,我就不生气了吗?
我没有靠拢皇帝,雉儿不会背叛殿下的。
不会吗?这世上哪有一定不变的事。
这段时间我都在想这件事,也许钟雪霞不会听我的劝,但是该说的话我总要说。以前我不知道阮翠云的事,不理解钟雪霞。可是我现在知道了,便不想眼睁睁看着她走向绝路。
我自己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殿下,我去找皇上是希望她能阻止你。
她后退一步坐了下来,阻止我什么?
阻止你继续进攻北晨。
国家大事,恐怕还轮不到你操心吧。
殿下,如果这真的关乎国家荣辱兴旺,我自是不便置喙。可是真正的原因是为了什么殿下最清楚不过。
我做好钟雪霞会大发雷霆的准备,捏着衣角等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然而没有,她只是慢慢站了起来,看着我的眼睛说,那又能怎样?
殿下独自痛苦有何用,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您为何要这样执着呢?您这样一辈子都会活在七公主的阴影里,永远不能做一个真正的自己。若她真的在乎你,就不会不见你。
钟雪霞的表情居然轻松了些,她没有接我的话却反过来问我,雉儿,你多大了?
回殿下,再过一个月就十九了。
十九了,我还总拿你当个孩子,原来雉儿已经长成大人了。
我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决定把要说的话说下去。殿下,你此时进攻北晨,无论胜败东临都会坐收渔人之利,到时两国都危险。
雉儿,我刚说你长大了,无论我什么时候攻打北晨,都会被趁虚而入的。
那您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你不是知道吗。
殿下,我知道这次您很生气,可是这样真的不值得。
钟雪霞轻轻笑了起来,明亮的眼睛波光流转,那有什么是值得的呢?
殿下,我有些胆怯了,可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您,就不能忘了她吗?
宫殿里安静的可怕,良久,才听到她的回答,心中烙印,怎能忘记!
温温柔柔的八个字,听来却令我感觉到窒息,这个人中毒太深,无药可医了。
雉儿,明年如果我还在的话,我为你主持弱冠礼可好?
我忽而觉得心中一酸,勉强点了点头。
雉儿,其实我知道自己一直都是错的,可是不知道还能怎样做,这些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翠云,报复她是我唯一的动力,否则的话这样的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我也不想见到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场面,是她不让我当个好人。
殿下,你放弃复仇吧,现在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
可是殿下,就算北晨真的灭亡,你杀死她的亲人,毁灭她的国家。
钟雪霞闭上眼睛,语气却是冰冷的,我不会让她忘了我,如果不能爱我,就恨我吧。。。
我不再说什么,默默退下。
前方经常有捷报传来,而我与钟雪霞,却是悲喜两重天。
当身披铠甲的钟雪霞出现在我面前,我又想起几个月前在校场的情景,想起那天晚上她的不开心。终于,她还是演了一场悲欢离合却无人相和的戏。
殿下保重。雉儿不能陪在您身边了。
钟雪霞走过来抱住我说,谢谢你陪我这么多年,我才不会孤单。
冰冷的铠甲贴着我的胸口,凉意透过皮肤涌入心脏。
即使我有陪着你也是孤单的,你将所有人都封闭在心门之外,画地为牢。
我站在城墙之上,看着钟雪霞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出城去,旌旗漫卷,气势恢弘。我盯着那个红色的背影越来越小,终不可见。
这个背影在我的记忆里定格,成为最后的记忆。
钟雪霞很快与陈岩会合,进攻北晨都城已经没有任何悬念。
当都城的城门被西夜大军的马蹄踏过时,皇宫里的人已经四散逃窜,场面混乱不堪。皇族的人有些在组织守卫皇宫的禁军负隅顽抗,有些则早已不见了踪迹。钟雪霞跟着军队后面,越来越觉得心惊。
在她翻身下马脚接触这块地上的一瞬间,所有记忆向她席卷而来。周围的一切都静止,所有的厮杀抢掠奔跑逃逸都离她很远很远,她只是径直向悠宁阁走去。
阮翠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宫殿,凭栏而立,仿佛并未听到越来越逼近的喊杀声。慢慢拔下头上的发簪。
钟雪霞忐忑地踩在曾经很熟悉的道路上,不知它为何变得这样遥远,明明已经近在眼前,却像走了一辈子……
原本写到这里就结局了,我觉得故事到这里结束其实挺不错,把想说的说完了,又可以留下想象的空间。
所以如果愿意把这里当结束的童鞋就不用往下看了。
如果你觉得她们连面都没见有些遗憾的话就再看看。。。
钟雪霞的死讯传回西夜时举国震惊,谁都没想到这场战争会在大获全胜之后折损了主帅。北晨的百姓们都说他们的七公主是个英雄,拼尽一死和钟雪霞同归于尽。可是我找到最先冲入悠宁阁的士兵说,在宫门被撞开的那一刻,钟雪霞在低头看着怀里的人,手里拿着一根细长带血的发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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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之后,东临一统天下。经历了多年战乱的终于平息下来,只是此时已经没有人知道,曾经有个叫钟雪霞的美丽女子所做过的一切。只有我还记得她的那些早已尘封的往事。
钟雪霞在见到阮翠云的一瞬间,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要将她击倒,竟有些站立不稳,有仿佛有无边的潮水汹涌而来,将她淹没,无影无踪。
阮翠云的声音还是那样柔和,如多年来在钟雪霞脑海中盘旋的声音一样令人心醉,你还是来了。
钟雪霞看着眼前的侧影,口气生硬,当然。我说过无论如何,我都会向你而来。谁也阻止不了我,即使是你也一样。
阮翠云慢慢转过身,左手仍未离开栏杆。钟雪霞刚要向前迈步,可是在她看清楚这张无数次在她梦中出现的脸时,却犹如被一道惊雷劈在原地没动弹不得,只听得阮翠云声音缓缓传入她的耳朵。雪霞,对不起。当初我不忍心你留下来被欺负,因为我已经保护不了你。也不想让你跟着我受委屈,才会赶你会西夜。我想时间久了,你便会忘了我。可是没想到,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钟雪霞猛然向前冲过去,紧张地拉着阮翠云的胳膊,翠云你的眼睛怎么了?你看不看得见我?
阮翠云甩开她的手,没有理会他颤抖的声音,仍是自顾自地说,可是到了今天,又有何用?她终于向钟雪霞的方向望去,眼中却没有任何光彩。
钟雪霞一下子就哭了起来,眼泪落到落到阮翠云的手上,滚烫炙热。翠云,我和我一起回西夜,我们离开这里,再不回来。钟雪霞以为自己的心早就死了,可是看到阮翠云灰暗无神的眼睛,还是心疼的无法呼吸。
阮翠云摇摇头,雪霞你错了,一开始就错了。你我身上都有要背负的责任,你不该这么任性。
我不在乎这些,什么家国天下都与我无关。你跟我走。
阮翠云再次甩开她的手,因为我,你杀死我的家人,毁灭我的国家,还有那么多无辜的百姓失去性命,流离失所。雪霞,我,不会原谅你。
钟雪霞失去了耐心,你已经是千古罪人了,如果不是你我不会这么做。所以你必须跟我走。现在外面全是我的人,你没有其他选择。
当然有。阮翠云后退一步,对着钟雪霞猝然一笑,明艳照人。钟雪霞被这笑容迷惑,失了心神。她眼睁睁看着阮翠云将手里的发簪握紧,用力地向心口刺去,却来不及阻止。钟雪霞觉得自己的心比阮翠云还要痛,她慌忙抱住倒下的人,只觉得血液上涌,全身都在颤抖。
你怎么这么狠心,竟要这样惩罚我。
雪霞,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家国天下,无法面对我的家人和百姓。
翠云你不要死,我撤兵,我马上会西夜,以后再也不回来。求求你不要死,求求你。钟雪霞一辈子都没有这样害怕过,她哭得说不出话来,仍然无力阻止怀中人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红色在两只缠绕的手中蔓延开,晕染了整个天空。
阮翠云摇摇头,可惜,我再也见不到你的脸。她艰难地抬起手,慢慢去碰触钟雪霞的脸,雪霞融进眼泪中,竟如血泪般触目惊心。阮翠云一点点抚摸着钟雪霞的脸,额头,眉毛,眼睛,鼻子,脸颊,嘴唇。
钟雪霞看着那只手无力地垂下,沾着血的脸上闪过妖异的笑容。
翠云,无论如何,我都会向你而来。谁也阻止不了我,即使是死亡也一样。
你,等我。
偿还(终)
【似是故人来】
若干年后。
关菊英应邀协办许佩老师的纪念展览,工作人员抱来一堆旧相片让关菊英挑选几张来展出。
那天下午,阳光温柔,璀璨透明的光,一束束撒进工作室的每个角落。
关菊英一眼就看到了那张照片。
照片上许多人,多到没人注意到角落里17岁的关菊英与她身后的米雪,在那年悄然相遇了。
她们的缘分
原来在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春天
就已经悄悄的蔓延…
她与她的第一次遇见
她在练琴
她在帮许老师收拾著杯盘狼藉的大厅
她并不知道到底是弹到哪个音符时她停下来侧身聆听过了
关菊英笑着收起那张照片。...
【似是故人来】
若干年后。
关菊英应邀协办许佩老师的纪念展览,工作人员抱来一堆旧相片让关菊英挑选几张来展出。
那天下午,阳光温柔,璀璨透明的光,一束束撒进工作室的每个角落。
关菊英一眼就看到了那张照片。
照片上许多人,多到没人注意到角落里17岁的关菊英与她身后的米雪,在那年悄然相遇了。
她们的缘分
原来在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春天
就已经悄悄的蔓延…
她与她的第一次遇见
她在练琴
她在帮许老师收拾著杯盘狼藉的大厅
她并不知道到底是弹到哪个音符时她停下来侧身聆听过了
关菊英笑着收起那张照片。
时隔多年,再看到关于她的事与物,再想起她,已经不会再有心痛和遗憾,只有一丝丝甜,一丝丝暖意。
而这丝丝的暖意足以温存一生都放在心里头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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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底色总是荒凉的。但请相信人接受和淡化痛苦的能力是极强的。
最终的痛苦会变成一种底色,被新的快乐全部覆盖。
在时光的河里, 我们被这些新旧更替的喜乐苦痛不断推着向前走,我们终将离散,也终将会在时光的尽头久别重逢。
当我们百年归老之后,几百几万年之后,当我们氧化成风,当我们经过光合作用进化成新的生命,或者会再相遇,或者已经融为一体。
当科学为宗教信仰里的轮回转世做了一个真实合理性的解释时,我们才真正的相信,永恒。
万物永恒轮回,我们也在其中,我们终将会化作尘埃,在宇宙的永恒轮回中,新生,碰撞,燃烧,相爱,死去,再次新生,再次相爱,再次死亡,又如此往复,循环。
我们相爱的次数是无限,在一起的时间是永恒。
宇宙的广阔无边就是我们相爱过的最好见证。
因此,要记得抬头看星空而不是低头看脚下。
等不到十年后“双双”,万年后“对对”总会看得到。
(完)
写在最后的话。
这个故事的构思其实是几年前就萌生的想法
那时候写的乱七八糟的,最终弃坑了
再次投入为云霞写文的契机,是某天突然听到公仔唱的《雪落下的声音》
当时我脑海中瞬间勾勒的画面是,钟雪霞与阮翠云初进宫时依偎在屋檐下看落雪的模样。那画面美得我想哭。
我想到了“愿欢攘皓腕,共弄初落雪。”
我想到了“从未跟你饮过冰,零度天气看风景”
于是就有了《偿还》。
CP的现实be曾经一度让我吃不消,我放弃过,离开过
不知不觉,已远离了这个圈子很久了
忘记梦想与追逐,忘记到过的每个城市,忘记曾经爱上什么谁。
我开始享受自己的恋爱
开始安顿自己的生活,开始操心家事、照顾父母。。。
过起与从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节奏
追星是一件狂热又美妙的事情,但因为年少也难免做了不少荒谬的事
那些年艰辛的追逐,万水千山的跋涉,付出热情热爱,爱过辜负过,幸福过后悔过。。。整个青春的热血和梦想,都与她们有关。
这些经历已不可能再重来
我与云霞,我与那些人,米雪与关菊英
顺其自然地相遇,顺其自然地相爱,顺其自然地相忘,顺其自然地接受,顺其自然地了断。。。
这两年,对宿命有了一些新的感悟
书上说,人与人的缘分是真实存在的,所谓缘分其实是因果往来在量子纠缠中产生的,所有相遇都是随机性也是必然性。
所以这么一想,人生就会从容很多,会少很多执念。
我走了好远好远,但到哪里都不断地想起她们。阮翠云。钟雪霞。米雪。关菊英。
她们始终在我心里,盈盈地活着。
以前碍于粉籍身份不敢写真人,只能暗搓搓的YY。
到今天,我想说。
我可何曾嗑过剧中人,从来嗑的就是真人呀。
我是相信关小姐和严小姐在某个时间里,或者只是某个对视的瞬间,真实的相爱过。(并不接受任何反驳)
写文的过程极其痛苦,不断回忆一些往事,有些伤痛,是时间都无法抹去的。最好别再提起了吧。
另外也想过弃坑n次,因为写着写着就走偏了,变成连我自己都抗拒、很不喜欢的感情状态,咋看咋别扭。
其实我的初心并不想把她们的感情写得太沉重,有些太悲伤的情节我后来已经放弃,可是又总是不自主地加入许多我的悲哀。
我很痛恨自己文笔的贫瘠,始终写不出我理想中的那种感觉。
我希望她们的感情是云淡风轻的,蜻蜓点水般,轻盈又美妙。哪怕短暂。
但我,写不出来!(摊手┑( ̄Д  ̄)┍)
磕CP这件事,有时候抽离之后,我常常觉得,不是阮翠云爱着钟雪霞,是我,是我爱着米雪,爱着云霞,是我的情感我的温暖我的残忍,和最后我的自我救赎。
十一年了,
我终于给云霞写完一个完完整整的故事。
也算心愿已偿还。
终于可以从云霞这里毕业了。
愿她们始终安好。
【朵清静24h/01:00】我们仨
1970-1996,第一人称视角,地点不明,逻辑混乱。与真人无关。
笔者没有经历过那段日子,很多故事和情节均为道听途说,没什么真实性。
全文字数3w+,感谢你的阅读。
-
我们仨
第一节
十六岁的我算是个文化人。我在本村小学的带帽初中班里是个学生头头,经常参加生产大队的批判大会,口齿清楚中气十足地念过稿子,偶然就被下乡来的团长相中,第二天就领了军服。团长说我念词抑扬顿挫,是个唱歌的料,就让我去当个女中音。
我认识的第一个战友叫阿朵。她那会也就跟我一般年纪,长得也不秀气,脸肿得跟个胖茄子似的。我俩聊了几...
1970-1996,第一人称视角,地点不明,逻辑混乱。与真人无关。
笔者没有经历过那段日子,很多故事和情节均为道听途说,没什么真实性。
全文字数3w+,感谢你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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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仨
第一节
十六岁的我算是个文化人。我在本村小学的带帽初中班里是个学生头头,经常参加生产大队的批判大会,口齿清楚中气十足地念过稿子,偶然就被下乡来的团长相中,第二天就领了军服。团长说我念词抑扬顿挫,是个唱歌的料,就让我去当个女中音。
我认识的第一个战友叫阿朵。她那会也就跟我一般年纪,长得也不秀气,脸肿得跟个胖茄子似的。我俩聊了几句,后发现我被分去了她的宿舍,跟她做了舍友。后来我知道阿朵进队的经历也是类似,她在小镇里对着池塘唱歌,团长连拖带拽地把她从牛棚旁拎到家里洗干净,隔天就进了城。
阿朵说我俩算相见恨晚。她说我名字里有个铮字,像个男人名,便叫我铮铮。我俩关系很好,一起打饭一起洗澡,大伙都知道在阿朵外十米就能看到我的身影。又过了几年,阿朵开始出落得漂亮,有不少男同志明里暗里地给她递情书,她都一概不理。但她又爱张罗事儿,要给个头衔就是个交际队长。有好心的同志说她过于好脾气,之后可得被男人欺负呢。
每当有人这么说阿朵总会斜他们一眼,说你们这群崽子等着,等我长到五尺再找你们算账。
阿朵是挺好说话一人,这点跟我不一样。有好几次五队有人伤风缺席叫她替,她都二话不说直接答应;有时服装组的人缺下手,她也会去通宵给人缝戏服。她性子暴烈豪爽,但在又特温顺服帖,不怎么藏着事儿。后来几年人员调动得厉害,人来来走走,阿朵竟成了这儿资历深的。新来的都恭恭敬敬地叫她符队长,她也从不摆架子,跟老的小的都打成一片。次次表彰都有她,风头出尽,也没树敌。
曹方走那年我俩刚二十。她跟我们住了三年,三人都约好要一起出嫁,结果一天醒来就被通知她要被调去北边了。走那天我跟阿朵难过得喘不上气,送她出大院的时候三人都哭得脸发春,我跟阿朵握着铁门栏,看她的身影一点点变小,直到消失在道路尽头。到现在我都记得新兵进院里的时候,我跟阿朵坐在宿舍楼旁边的地上看蚂蚁,我搂着她,她靠着我的肩膀抽泣。十一月的冷风刮得眼泪结成盐粒粘在通红的脸上,我拿手蹭都能像刀割,但谁也不愿意离开曹方最喜欢的院里池塘,就跟基督徒似的在一旁看着圣坛,仿佛多看几眼曹方就会回来。
我在心里痛骂团长:方方才刚走,替她的就来,这也太过分了。我总觉得阿朵也这么想,看新人的眼神里也多了好些偏见。
新来的兵叫宁静。她比我俩大好几岁,肩膀宽脸也不瘦,手臂有点粗,身材看起来木讷,但面相古灵精怪,也比人猜的灵活。我坐在地上看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她打扮得干净,看着让人舒服,但表情又带着狡黠,眼睛一瞪队里最横的小子也不敢动了。她长得格外白,一点不像又黑又瘦的乡下姑娘,像有人给她喂尽了白米,故意把她养得像颗饱满的饭粒。
我们回宿舍的时候就看到宁静站在外面的走廊里。她拎着两个包靠着墙,梳着辫子,表情凝重地看着门,丝毫没有刚入团时该有的兴奋。我看她表情顿感不悦,抹了一把脸问她:“你想睡哪里?”
“随便。”宁静的嗓音沙哑,“但我不睡下面。”
“现在只有下铺。”
“我不睡下铺。”她又强调一遍,霸道地走进来把包放下。我看了阿朵一眼,原本曹方住的下铺空着,阿朵睡在她的上铺。不知好歹的新兵入团第一天不但没有恭恭敬敬,反倒还要挤兑老团员的,这事儿说出去能让她吃一礼拜的处分。
阿朵好说话,看宁静坚持这样就爬上去把自己的被褥掀下来了。她看了一眼我,说:“没事,下铺我起夜方便。”
“但你做了这么多年我的上铺媳妇了,”我跟她撒娇,“哪能说给别人就给别人?”
阿朵又看了我一眼,嘟嘴说:“一路来也不容易,让宁静姐睡上面吧。”
我俩被迫“离婚”,都是宁静的错。那时候的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也便讨厌了她一段时间。
一开始总有和宁静不熟的人说她闲话,生得胖在队里不是啥好事,总会被人说是娇生惯养或是懒惰。这样的流言蜚语多了去了,只是她一向不理不睬。宁静话不多,但这个人化了妆上了台却净是可爱,表情灵活令人嫉羡。她不会跳舞,但嗓音浑厚脆生,音准也不错,被分到女中音没多久就开始领唱。那月份第一次表演,宁静就站了中间。
平时团长从不会把胖女孩放在前面,但宁静是个特例。她一张嘴就把全场震得不敢动,一个人把“我心潮澎忆当年”唱出波涛汹涌的气势,让队里其他人心诚地自觉不如,看她都又羡慕,又嫉妒得牙痒痒。
我跟宁静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虽然我不喜欢她,但阿朵有什么活动,譬如吃饭,单独排练,出街买衣裳总会叫上她,多是怕人跟院里老树那样孤僻。宁静也应着,有时同行,有时婉拒,但从不和我们建立友谊。我跟阿朵会嘻嘻哈哈地因为一些新奇的事闹腾,宁静也是从来不参与的。一次阿朵收到情书,我张扬地抓着她的信说要看,阿朵冲上来掐我,把我骑在下面,拿膝盖撞我的脸。我们俩扭打在宿舍的地板上,打翻了一旁宁静的洗脸盆。她那会安静地坐在她的上铺,看了我们几眼就直接走出去了。她走了之后阿朵又打了我一会,然后半正经地把身子支起来,坐在我腰上说:宁静是不是讨厌我?
我看她一眼,点着她脑门说:“活雷锋,你又不需要全国人民都喜欢你。人家不喜欢就不喜欢呗,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这实在是有影响到我跟阿朵的关系,后来我俩也不在宿舍撒泼了,多会在练舞结束排队洗澡的时候八卦一下,从不把事儿带回屋里。
宁静来了之后的第一个八月,我们下乡演出。下乡是最苦的,出发时除了自挑大副行头,还要去新华书店挑老三篇。到村后,我去联系住宿,一般都是贫下中农家庭,战友们都稻草一垫品田为席。我们得先上门送戏,恭恭敬敬地帮着挑水扫地,接着排练到黄昏。晚上戏一结束就要打扫会场,第二天早上四点起来学习文献。我跟阿朵、宁静住在一个年过三十的农民家里。第三晚的演出结束,有不少外乡人听着我们的名声跑来看戏,稀稀落落的小板凳放了一田,就搭起了个草台班子。宁静站在第一排最中间,是主唱,开头几句就把人的耳朵勾住了。
我也不记得宁静第三次演出之后做了什么,或许是没有换下她习惯的三角短裤,或是穿着胸罩,或是忘记卸了妆倒头就睡,反正她是个“窑子女”的流言是那晚上开始的。谁知道是不是借住家里的人无心几句,村里的混子在第二天就来找事。我,阿朵,和宁静隔天在田里锄地,有几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小子走上来为难宁静,说没想到堂堂军人会穿这些东西,蛮横地去扯她的衣服。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情景,不知如何是好。说宁静闲话的也得有我一份,我说过她不检点,本身不瘦,但她在宿舍里会穿一些很短的裤子,像那种洋鬼子的,大腿肉呼之欲出。我说她外表漂亮,内心可不知有多肮脏;这会她被人挑刺,我竟半焦急半满足地看着,想着至少得上前抓住那流氓,但又竟暗暗希望她细皮嫩肉的脸上能挂彩。我们可是军人,再怎么被百姓为难也不该还手,最多向前劝阻,但我脚底感觉生了针,站不住,但又意外地扎着了地,一步都挪不开。
我求助一般地看向阿朵,她犹豫了一会,站在一旁大声呵斥:你放开她!
我和阿朵都不知道自己的力道如何,怕的就是一不小心伤着民众,回去挨处分,或是直接开除。但又怕那些混子下手没个轻重,把我们要表演的四肢打劈了。我又看宁静,她的眼睛半阖着,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这样僵持了一会,直到有人推了她一把,脏指甲把她的脸刮破了,她才猛地抬起身子。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宁静。她怒目圆瞪,抬手就把伤了她的小子摔进田里。阿朵惊呼,猛地扎去揪住她,见她抬拳就要往那人的眼睛上挥,赶紧朝我大喊:“铮铮!铮铮!”
我跑上前抓住宁静的手腕劝道:“别打!别打下去!”同时隔壁田的几个男兵听到吵闹跑来,半推半搡地把几乎扑在那人身上的宁静扯下来,拖了她一身的泥。一片混乱之后我们人人脸都涨得发紫,胳膊大腿之间突然有人就抬脚踹了过来,或许是哪个混子,直接撞到了我的下巴。我尝到嘴里有咸味,倒也不顾,抬手紧扯着宁静的手,怕她又跟条野狗似的去撕了那家伙的皮。
宁静回头看我一嘴的血说:“你拉我干什么?那混子就该吃我一拳。”
回去查看后,阿朵说我嘴里面被划拉了一条大口子,直往外冒血。当晚就去卫生兵那儿缝了几针,也是阿朵陪我去的。麻药没打好,我疼得吱哇乱叫,拧着阿朵的手,惹得那屋的孩子咯咯笑。好不容易缝完都快半夜,我一头虚汗晕晕乎乎地走出去,看到挂了彩的宁静站在一旁,显然是在等我们。她的脸上多了块布,胳膊上满是淤青,跟涂满了紫药水似的,但脸上的表情让她像个战绩满满的伤员。
宁静叫住我和阿朵,低声说:“谢谢你们。”
然后我们仨相伴走回屋子里,宁静也没有说什么,但竟被阿朵的一句无聊的笑话逗乐了,咯咯笑个不停。她笑起来时傲慢不见了,其实也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
第四天演出时队里的气氛有些怪。有嘴碎的人把宁静差点打人的事儿告诉了团长,队里的人便把这事儿传开了,越传越离谱。等在队里转了一圈回到我的耳朵里,便是“宁静有作风问题”这样的说法了。阿朵听着别扭,就去跟人解释。对方嘴上说的“这样啊”,但实质也是不信的,回头照样把她坏女人的故事添油加醋。
那晚的事情我记得很牢。下乡第一天我的肩膀被包带磨烂了,这几天刚好愈合了些,结果昨天宁静那桩事儿和我呲牙咧嘴的紧急缝针把它又扯开,露出亮晶晶的肉。第四天演出这会天气格外燥热,冒的汗渗进伤处,疼得我闭着嘴直咬舌头根,却又碰到昨天划裂的伤口。为了开口的时候足够自然,我在不停地咽唾沫。在宁静独唱的四句,前两句铿锵饱满,后两句跟泄了气似的,嗓音瘪了下去。跟着的和声也突然丢了调儿,后面一个大嗓门儿男中音唱了一半竟闭上了嘴。我一口唾沫没来得及咽,就张嘴接了下一句,似在嘴里含了一大口玻璃珠子,要骨碌碌地掉出来。我瞥了一眼团长,她面色铁青,想必我们听起来吱吱呀呀哄叫不已的,这弄得我心里发紧也羞愧,想着自己为团丢了脸。
就在这个时候,宁静轰隆一声倒了下去。她是朝前摔的,我自然没看见。据站在她旁边的阿朵说,她跟团里的道具木偶似的栽进台子的下方,身子软绵绵的,好像有人一下把她的脊柱抽走了。后面有人还在唱,但前面的人已经没声儿了。阿朵是第一个冲下去的,直到她喊起来后面的歌声才稀稀拉拉地停下,但竟没有人破了阵型去帮阿朵一把。我掰开前面两个女兵的肩膀,从缝隙中穿过去,看到宁静合着眼,倒在阿朵肩膀上。她的面色惨白,汗都要把她的军服浸透了。
团长赶来朝观众道歉。她鞠了好几个躬,好不容易把民众劝走,接着转头之后看着我。那会我站在一旁,看着阿朵费劲地把大个头的宁静扶去卫生兵那儿,也没想着上去帮她一把。
团长拿袖子擦了一把汗,叫后面的人把侧灯灭了,接着一脸严肃地看我:“怎么回事?”
我一五一十地把我知道的跟她讲了。当晚阿朵快三更才回来睡,从她口中我得知宁静是中暑,应该没有大碍。
我问阿朵:“只是中暑,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阿朵在换衣服没说话,等她换好才沉闷地过来说:宁静身体不好,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太热的缘故,也有太累了吧,就没撑住。我有点担心就多留了一会儿。
离乡前一天我也难忘。团长和宁静坐在一群民众中间接受批评;上头是这么说的,但其实和再早的斗会无异。群众在面对这些人时,有各个人的感情好恶。那些平时官僚的,摆谱的,往往被斗得最狠。再加上宁静的流言,自有人义愤填膺。那时候的模样我至今还记得,宁静穿着一样的军服,打理得干净漂亮,除了脸上有摔伤时划破的道子,但看着也极其养眼。她紧挨着团长,却显得比眼里噙泪的团长更高大老成,仿佛对这事儿见惯了似的。快结束的时候我看着她,全然没了之前中暑时病弱的模样,而是平视前方,眼神里全是尖厉的光。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是有人故意把照着舞台的灯调了位置,好让热光直罩着宁静。或许也是那个无趣的流言,宁静在无形中树了不少敌。有人妒忌她的漂亮脸蛋,有人厌恶她的高姿态,有人还嫉恨她明明身材粗犷,却总是能站在最前面得宠。这事儿之后宁静更加形影单只,唯有阿朵跟她近了一些。也托她的福,我也对宁静有了不少的改观。
有时我回想这段日子,会觉得宁静浮在天上,踩着云走路。我们使劲伸手都够不到她的脚跟。
第二节
其实那整个十年都不好过的,好似温水煮青蛙。我们都被蒙在鼓里:这庭院像个牢笼,外面的植物一株接一株地枯萎,就庭院中央的老树越长越茂盛,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架势。
我印象最深的还是第六个年头。那会宁静入团满两年,除了下乡的事,她还受了几次不大不小的处分,但也都是鸡毛蒜皮,不值得一提。上面的命令越来越多,也没有人再找宁静的麻烦。平时那些多话的人都把心思投在了学习和排练上,只想着哪天能上前线去。
出事之前我跟阿朵与宁静走得最近。宁静一开始虽与我们同行,但话并不多。第二年开始,她会加入我们的对话,有时赞同几句,或发表一些令我摸不着头脑的意见。她的脑子像天马行空,说话也不婉转。有一次她当着全班人说团长睡乱的头发像一窝稻草,叉着往天上长,好像要生出枝丫来了。
即便这样,宁静依旧保持着一副高傲的模样,走路扬着头,不熟的人会被她凌厉的眼神和几乎无情的话语刺回去,但在我们三人的宿舍里,她会与我们谈起男生的话题,例如那个跳舞的罗同志。一次宁静被批评,他路过打圆场,宁静就记着了,说他眉清目秀,像个好人。
这种大多都是玩笑话。我当时也看上了舞蹈队的人,恰好就是小罗的好兄弟。我又生性八卦好事,好几次练舞结束会故意绕路去男寝看看自己的仰慕对象,也总能碰上小罗。我像一个擅长刺探的间谍,竟很享受这些闲暇的刺激,在结束“工作”之后会跑回女寝跟宁静和阿朵多嘴,例如今天人吃了什么馅儿的饺子,跟谁打了球,也会随口一提罗同志的事儿。
宁静见我这样也没说什么,大部分时候会草草回应一句“是吗”了事。有一次她躺在床上背对着我,问我为什么我这么闲。
“不重要吗?”我反问她。
“我觉得你闲得慌。”宁静转头去睡觉,不接我的话。
阿朵在下铺开始笑,说听你俩说话真有意思,谁也甭睡了。
这样不知窗外何事的日子又过了段时间。我们大家都能隐约听到外面的事,但谁也没当真。虽说我们都二十出头的年纪,日子苦,把我们磨砺得尖锐,但却对这些事不敏感。有回乡的同志归队,面色苍白,问他出了什么事,他缄口不言,只会摇头,我们就觉得是自家的私事,不再打听。
一月初的一天之后事情变了。那早我四点醒来爬下床,天气冷得我牙齿打架,就拿了壶去打水。刚出门我就看到阿朵穿着两件单衣站在走廊里,面色凝重,像被人打了一拳。我刚想啰嗦几句叫她回去,才发现走廊有零零散散的人站着,都黑着脸,两眼无神地看着远方。然后有人突然哭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响。阿朵站在我面前,把脸别过去,抿着嘴不说话,眼眶红得发紫。
我看着她,原以为她是死了亲人,不敢提起,怕她触景生情,后才知道是悬在我们所有人心头的那把刀落下,把禁锢在这个院子里的希望斩断了。幻想破灭,谁也不敢强装无事,当月的气氛低到冰点,就跟那会的冬天一样,风把皮肤都吹麻了,是哭是笑都不知。我们只有不停地排练,跳到膝盖直不起来才好。
我觉得奇怪的是,宁静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追思表演上别人都哭得说不出话,她却依然挂着一样的表情领唱。那一天我回宿舍,看到她在翻书,见我走进就把它丢到枕头旁。我看了她一眼,随口问了一句:“在看什么?”
她思考了一会后放下戒备,说那是国外的书。上次回家在被烧掉之前偷来的,里面讲了好多男女情事,没什么意思。
“那你还看?”
“是我爸的。”
“你看得懂洋文?”
宁静笑笑,说就懂最简单的那些。
那些日子本就不安分,大事一件件地传来,我们应接不暇,动不动就要出队表演。不出队的日子,太阳还未升起便要集合排练,到晚饭点才结束。阿朵被调去了舞蹈队,虽然还住在一间,但我跟她瞎混的日子变少了,惹得我也有些寂寞。宁静在跟我说了这件事后,我像怀揣了一个千斤重的包袱,外面那些事儿堆得比山还高,但我竟动不动想着宁静。那时候我嘴巴不严实,宁静却毫无保留地把这事儿告诉我,让我惶恐至极。有一天阿朵练舞回来,热得满头的汗,把冷得不行的房间都蒸得冒烟。我站在她旁边喝水,眼睛瞥着门,就怕宁静突然进来。过了五分钟,我憋不住了,跟她说:“你知道宁静她爹出过国吗?”
阿朵擦着汗换衣服,脱了一半后跟我说:“我不知道呀。”
我本想发表自己的意见,后又觉得太多嘴。当时阿朵表现镇静,我心生疑惑,这天大的事儿她竟没有一点反应,于是跟上一句:“怕不是个份子呢。”
阿朵脱掉衣服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说:那都是旧事了,追问下去也没意思。听说有传言,之前闹事的人要被处分。这话听得我不适,心里的秘密又加一秤砣,一开始重得我都消化不良吃不下饭。我后来跟阿朵多次提起这个事儿,她都轻描淡写地带过,叫我不要太在意,练舞都练不过来,你哪还有时间管宁静的闲事啊?
三月份的一天宁静探亲回来。我正值那月来事,小腹疼得不行,团长就早放我回去休息。走进宿舍,我看到宁静和阿朵坐在床上,四条大腿并得整齐,中间躺了那本在我心里有千斤负重的小说。她俩看着我,倒也不规避,还是一起分享着看。宁静准备翻一页,阿朵低着脑袋伸手阻止她,温柔地说:“我没看完呢,你等下。”
我站在一边心里毛躁,然后咳嗽了一声:“你啥时候回来的?”
“早上就到了,”宁静把书递给阿朵,走过来坐在桌子上,“一路上累得很,睡了一中午。外面不太平。最近你们别回去了,避避风头。”
我有点生气,多是觉得阿朵背叛了我俩的友谊。在宁静来之前我俩如胶似漆,现在好似婚后七年之痒,连排练都不在一个地方。好不容易回到宿舍只能看到宁静跟阿朵坐着,要么看着那本书,要么聊些别的话题,反正我是被孤立的那个。但我气来得快,走得也快,没过几天便又和阿朵一起去打饭,又觉得宁静一人能有多大能耐,能拆散我和阿朵的友谊?
当年八月份,我们团被召去北边灾区给解放军演出。旅程四五天,等到了大家都疲惫不堪,却还是得提起性子帮解放军劳作,夜晚唱曲。我们住在河边临时搭起来的棚子里,大伙儿每天就在一旁的空地排练。阿朵是舞蹈队的,没和我们住在一起,就我和宁静挤在一间三角棚里。棚里艰苦,没有洗漱的地方,一旦灭了电就只能就着蜡烛打扮化妆。
我们刚来时大家都触景生情,刚去帮灾民搭好临时厕所就去排练,各个心里都怀着忐忑不安,唱歌时也富有感情,平时唱不上去的高音竟都变得圆润饱满。但接着第二天,第三天,渐渐地就有人唱不动了,不是身子受了寒就是嗓子发不出声。第一天的我也是受情所至,表演时觉得气管通畅,从未唱得这么好过;但在第三天开始,我的嗓子尖就冒火,咽口水都疼。宁静拿光给我一照,说你上火了,一舌头根的泡,如果不搞好嗓子要劈的。
我怕人知道我身子受寒的事儿。这会儿生病是不专业也不上进的,要是有人抱怨,可不是简单批评几句就能解决的,怕是得背上一个临阵脱逃的罪名。我不敢多言,就怕人家觉着我在这节骨眼儿上掉链子,于是强撑了一天。当晚唱完我就觉得嗓子发痒,忍着没咳嗽,等憋着到了棚子里才痛快地咳了个爽,大概是想把肺里的浊气都挤出来。
宁静卸完妆回来看到我这样,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我摆摆手叫她不要担心,就是被唾沫呛着了。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不是发烧了吧?”
“没有!没有!”我赶紧摆手掩饰,张嘴说,“你看我泡都好得差不多了。”
宁静见我这样也不再追问,弄得我慌慌张张。睡前她在自己的睡袋里躺着,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叮嘱我:“你把外套披在上面,能暖和点,不要感冒了。”
那晚上三更,我从梦中惊醒,听到一阵骚乱,眼睁睁地看到我放在一旁的大包跟棵大树似的倒下来,里面的物资哗啦啦地掉了一地。我过了一会才意识到是来了一波小余震。宁静这时候突然醒了,从睡袋里跳起来,飞也似地穿上衣服,以为我还寐着,就跑来推我,同时大喊:“王铮!王铮!”
我惊叫着猛地坐起来穿衣服,但手抖得抓不住。我第一次经历地震,脑袋里全是要死了的念头,腿都站不直,还是宁静拉着我的胳膊,硬把我从地上扯起来,把还只穿着内衬和睡裤的我扶到了外面。我声音发抖脑子发晕,什么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宁静扛着我的时候喘得厉害,耳朵涨得红。还有我的脑袋撞到了三角棚的顶,有根叉出来的竹竿捅到了我的额头,还把上面擦破了。
我和宁静狼狈不堪地跑到一旁表演的空地上,她把我放下后就地一屁股坐下了,大口呼吸了一会才缓过劲儿来。陆陆续续地,别班的人也跑来,各个头发散乱。这会天都没亮,大家也都看不清别人的模样,只听着团长让我们列队报数。报完之后我歪歪扭扭地站着,站了一会就腿软,就在宁静旁边坐了下来。过了一会我看到阿朵从舞蹈队列里出来,见我面如土色额头流血,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坐在地上,就冲来跪在我前面大哭,边哭边一遍一遍地问我有没有事。
宁静在一旁看着我俩,说:“阿朵,你在哭什么,我们不都是好好的吗?”
阿朵一只手拽着我的胳膊,另一只手转过去打她,继续哭,边哭边骂她,说你自己也吓个半死,说话都在发抖,站都站不起来,在这里逞什么英雄?
宁静昂着头,一副很骄傲的样子看我俩,声音颤抖地说:“王铮还是我救出来的,没有我她还在睡呢。”
那天下午我在额头上贴了纱布就去表演,队里也有人跑步时崴了脚,但也还是简单包扎后上了台。那天下面坐着的解放军多是浑身上下沾满了泥,衣衫褴褛的,都不成军服的样儿,冰着脸坐在椅子上听曲。宁静站在最前面,待她一张嘴,下面一票军人竟提起袖子抹眼泪,哭得泣不成声。因这,我突然就想起凌晨的生死关头,本因各种各样的事儿忙碌了一天,都快抛到脑后去,结果这样鼻子一酸又哭了出来。接着整个队就抽抽搭搭地开始哭,一开始是前排,后来几个男的也屏不住,哭得比女同志还响。大家磕磕巴巴地唱,上气不接下气。但只有宁静的部分一气呵成,脸上挂着专业表演应有的表情,没有被我们幼稚散乱的哭啼打扰。
那天表演结束后有解放军拉住她的手,说她的声音外貌甜美通彻,让人觉得明天会更好。这日子里受到表扬可不是小事,自那天起,大家看宁静的神情都不同往常。平时总有人当她瘟神一样躲着,但自受了表扬之后总有人前来送殷勤,待她都得带三分尊敬。
但也就那天起,宁静待我特别温顺。隔天我醒来,她竟拿烧好的干净水给我,问我嗓子是否还有不适,多上厕所能好快些。后来她在演出结束后还给我从团长那儿要来一盒薄荷糖,说这个含着能好使。我还多疑地问她,团长是不是知道我不舒服了?
“你就多疑。”宁静白了我一眼,“我跟她说我嗓子不舒服,你不给我大不了我就不唱了。”
“还能这样?”我也是被她的蛮横惊到,笑了起来,“也就你会威胁团长还不受处分了。”
又过几天,几次小的余震发生,我们也都习以为常,学会了临危不乱。宁静和我关系近了不少,她也开始“铮铮”,“铮铮”地叫我,有几次练声也会叫我同行,这是原来从未发生过的。
我印象最深的那晚上还是快八月底。那会我们已经在灾区的各个城镇辗转了三周,在各地演出曲目。那天晚上我们到了最后一个村镇,那儿的灾情没有那么严重,虽还是有不少死了亲人的群众,但比我们去的前几个都要好些。但这儿面积大,分配来的解放军也多,各个都为重建的事儿忙里忙外。团长便临时改了节目,把编舞场面弄大,说要至少能让他们感觉到心意。我跟宁静是唱歌的,除了几个和音外没有太大的改动,但阿朵和舞蹈队是直接换了走位。她们每天早晨四点就要排练,练到将近半夜,一个个都腰酸背痛得说不出话来。
演出前一天晚上我怕自己的嗓子倒了,早早便躺好休息。午夜时分,我听到细细碎碎的声音,眯着眼看到宁静从睡袋里爬起来,走到棚子外面去。外面人似乎是阿朵,她才刚练完舞,来看我们在做什么。但我迷迷糊糊的,还没怎么醒,宁静便跟着她出去了。我大概又睡了半晌,也不知到了几点,又突然醒来,看到宁静不在,便穿了衣服走出去寻她。
“阿朵?”我看到河边有两个模糊的身影撞在一起,便朝那儿叫唤。阿朵回头看到我,招呼我过去。
“怎么回事?都三更了。”我说。等走得够近了,我才看到宁静伏在阿朵的肩膀上,大眼睛里噙满了眼泪,跟滚珠似的往下掉。她的眼睛大,眼泪也多,跟水龙头似的,把她还没卸的妆哭出两条河来,蹭花了一脸的胭脂。她好像把自一月以来所有的悲伤都存着,在这时候用了,也不知有什么目的。这情景对我来说过于奇异,以至于它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我还记得宁静穿的白色衣服,披着湿的头发,坐在河边的青苔上,也不管地上有多脏。她抓着阿朵的手,把它捏得通红,发出痛哭时该有的呜咽,听起来像个离开母亲怀抱的婴儿。
我没见过她哭,看这情形傻了,也立马就对她卸下防备,把她搂在怀里,问她怎么了。宁静也不忌讳,抱着我的脖子嚎啕大哭起来。阿朵看着我,也红了眼眶,抚摸宁静湿了的头发。最后我也屏不住了,鼻子一酸也跟着哭,把眼泪全蹭在宁静的肩膀上。阿朵看着我俩,站起来,头也垂着掉泪,接着一把抱住我们。
阿朵的手臂不长,哪能抱得过来我俩。但我们都明白了她的意思,便自觉地形成了一个圈。三人谁也没觉得热,明明满身的汗,头发掉进互相衣服的领口里,刺得浑身痒痒,还被无数的蚊虫环绕着,却谁也不愿回去。
就那段时间,我大概流掉了人生里四分之三的眼泪。那段日子我最后一次流泪是在离乡那天,宁静和我走在一起,路边有一位死了亲人的老人,一步一拐地走着。因为地震腿脚被砸坏了,前些日子才好些,但也无法远行。宁静走上前去扶她,把她搀到自己的肩膀上,吆喝着:“铮铮,你过来帮我一把。”
我们俩把她送回家的路上,我竟又不争气地哭起来。宁静看我觉得好笑,然后就去裤兜里拿我的钱,并上她自己的几元,全去给了老人。最后还把背包里仅剩的一瓶驱蚊水给了她,让她多注意身体。宁静还多唱了一曲《回延安》,唱得我和老人都泪如雨下。
我们在那个地方呆了足有一个月。我们三人也因此走得更近,特别是我对宁静怀有的感情,让我觉得自己原来不懂事又浮躁。她是个细腻的姑娘,只是生来不擅长与人共处,才给人冰冷的表象。也就受了表扬,她才逐渐被大家接受,这令我心里愧疚的同时又极端欣喜。
回程的那天我们傍晚坐卡车回去,宁静在另一端睡着,脑袋歪在干粮袋上打起了呼,手臂耷拉着,里面还放了个咬了一半的苹果。大家心情忐忑不安,但多是怀着乐观向往的。因为她,气氛也变得轻快起来。几个战友笑她姿势不雅,但也都是亲切的玩笑了。我看这景象有些开心,戳了戳借着后面车灯打毛线的阿朵:“你看宁静。”
阿朵很认真地在织一条毛衣。她抬抬头,看了一眼宁静后又把头低下去,咯咯笑起来说:“你不讨厌她了?”
“我没有讨厌过她吧。”我轻声说,有点羞愧。
“胡说,”阿朵拿肩膀推我,“你一开始恨不得害死她。”
“我哪有这样!”
我假装生气地去抢她的缝衣针,又跟她打打笑笑起来。最后阿朵平复肚里的笑浪,把眼神移回手中的毛衣上跟我说:“你愿不愿意给我保守一个秘密啊。”
我自然答应。阿朵把手中的活儿停下,挂着一个又惆怅又幸福的表情,把嘴凑到我耳朵旁边。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喜欢宁静。”
这句话说完后,我思考了一会,心想她不会是有金兰之癖,就笑了笑说:“是,我也是。原来我不理解,现在回想,也是误解她了。”
“我是喜欢她,想跟她好的喜欢。”阿朵又重复了一遍。我看着她的眼睛,发现她是认真的。
第三节
那年九月狂风大作,把院里的大树吹倒了。在这儿葱郁了几十年的树,就一晚上暴雨的功夫,醒来就砸到一边,压断了晾衣绳。那是几年前大家一起合计着牵在树上的,断了后大家都失落不已。
我跟宁静排练结束去打饭,回女寝的路上恰好经过院里。舞蹈队正堆在那里,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之后怎么晒衣服才好。阿朵站在最中间,她骑在一个女同志身上牵一根新的绳子,艰难地伸长胳膊,往上面一点点地系五彩斑斓的新夹子。她边系边说:最近糟心的事儿太多,得换点花的冲冲晦气。大家都心里明白,也觉得老树倒了实为应景,便齐声应和。
我拉着宁静走远,走到断掉的树根旁站着看他们,顺便咬几口包子。宁静看着那十几个吵闹的人说:“我们去帮她吧。”
我惊讶地看她:“舞蹈队的人不爱别人截胡,你还去主动帮忙?你还是我认识的宁静吗?”
“怎的,他们还瞧不起大个子吗?身高不够还在那儿瞎凑活。”宁静把碗塞到我怀里就朝那边人中高高立着的阿朵大声喊:“阿朵,等着!我来帮你!”
舞蹈队的人都一脸惊讶地看着她,觉着宁静多是脑子被风吹坏了。和舞蹈队的人比起来,宁静完全不算高,最多只是中等,但骨头长得粗,再怎么瘦看起来也挺壮硕。何况她根本不瘦,特别是那会,双臂张开挑两桶水都从不晃荡。我拿着宁静的碗坐在断掉的树根旁,见她顶着浑圆的肩膀走进人群,把一些围观的人挤开,看耳朵都涨红了的女同志:“你这背了好久的也挺累的,我来吧。”
“宁静,你敢摔了我我今晚废了你。”阿朵在人的肩膀上大声说,人群一阵哄笑。
我正思考着要不要上前,罗同志走到我旁边坐下,突然问我:“你是阿朵和宁静的室友吗?”
我抬着两个碗,有点尴尬,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就说:“是。”
“宁静平时就力气这么大吗?”
我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宁静撑着阿朵直直地站起来,显然比刚刚平稳不少。有人起哄,一声一声地叫,把本是忧愁遍地的庭院炒热乎了。罗同志跟着也笑起来,说:“她这人性格真怪。”
听这话我有点不爽,开始护起食来:“性格怪又怎么样,关你什么事啊?”
他见我没好气,说:“我开玩笑的啊,又不是要骂她,你生什么气?”
我自觉欠宁静一条命,从接受她开始,我就暗自决定让我赴汤蹈火的人除了符莹和曹方,还得算上宁静一位。于是我看着那眉清目秀的家伙,就差点伸手指他眉心,严重警告他:“你敢对她俩动一根手指头,我就把你手打折。”
当时的我自然知道他对宁静有意思。一周后,我见他鬼鬼祟祟地站在女寝门口,就躲在一旁观察了一会,看到他把一封信放在传达室的邮筒里。当晚宁静躺在床上拆信看,面无表情的,挠得我的好奇心直发痒。
“什么信?”我坐在上铺,装作轻描淡写的样子问她。
“没什么,有闲得发慌的人给我写信而已。”她草草看了两眼,又把它折起来塞回信封里,放在枕头后面。我下意识去看她下铺的阿朵,见她眼睛半阖着,转过脸来看着我。
“你不回吗?”阿朵问上铺的宁静,但视线确实在我身上。
“不回啊。”宁静把灯拉灭,然后说,“这么多事儿堆着,哪有时间回。我词儿都没背下来。”
我们那会正忙着给九月底的追思表演排练。团长日渐焦虑,一天一个新主意,我们几天换了六首新曲目。舞蹈队马不停蹄地练舞,阿朵每晚都近午夜才回来,蹑手蹑脚怕吵醒已经睡下的我们。三人共处的时间也少了,反而我跟宁静独处的时间变多。我们三人的气氛也微妙地变成这般:我和宁静同出宿舍,干什么事儿都在一起。而阿朵和舞蹈队的人走得更近,有几次我路过舞蹈队的练习室,看到阿朵跟罗同志交头接耳,心里蛮不是滋味。
虽然排练依旧成群结队,战友们仍是住在一栋楼,但谁也不敢提及“那个”之外的私事,生怕有人觉得自己不大义。我塞了一肚子的话想和阿朵分享,但就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可是有难得的机会,我俩独处,我却不知道说什么,明明什么都想说,等涌到嗓子口就又变成空气了。我会安慰自己是时机不对,然后暗暗寻找下一次跟阿朵独处的机会。等机会再来临,各种各样的念头在我脑子里发大水,淹得我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九月底的时候我们连着三天表演,来了许多不认识的人和附近的居民,密密麻麻地坐了一整个礼堂。最后一天格外重要,我们那会各个打扮得极其漂亮,还都领了崭新的军服换上。几个队的姑娘都挤在后台换衣服,走进走出,连门也来不及带上,让它跟个扇叶似地来回摇。有人在外面喊,叫舞蹈队的赶紧集合,后台的人顿时乱成一锅粥,谁都不想在大事上出岔子。
宁静站在我旁边换裤子,抬着一条腿。突然一个冲出去的女同志撞到她,宁静没站稳,整个人往一旁倒下去。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的背撞到恰好扇回来的门上,接着脸朝上摔下去,发出沉重的一声。她的惊叫不响而且短促,一听就不对劲儿。我赶紧蹲下去去看她,见她直挺挺地躺着,整张脸皱了起来,想叫叫不出声,紧攥着我的手,把我的手都捏得没了知觉。我吓得脸色惨白,差点哭出来,就只能一声声叫她,就怕她突然晕厥过去。
宁静艰难地抬起脑袋,好不容易睁开眼睛,说:“要死了!”
那会我真的被吓得不轻,大伙儿听她这一句,还有人笑了起来。我又恼又急,叫她赶紧住嘴。旁边有人跑去叫了团长,几个姑娘七嘴八舌地说:主唱没了,咱们这节目咋上啊?
宁静听这话急了,她硬要爬起来。我见她有这个意思就赶紧按着她不让她起,连问她哪里痛。
宁静不理我,硬是挣脱了我的手,然后朝着那群议论纷纷的女兵喊:“你给我瞧好了,我就给你唱。”
我蹲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她,大声呵斥:“宁静!”
阿朵是这个时候跟着团长来的。我转头,她就刚好进门,脸上全是紧张。我站起来朝那个方向汇报情况,还等我话音未落,阿朵就跑来,抓住宁静另一只手,问她能不能动。我俩一起把她扶起来,宁静“啊”了一声,又把脸皱紧。
我当时心想,要是团长这时候多说一句不准她上,宁静可能就真的不去唱了。于是我朝阿朵使眼色,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意思。
阿朵看了我一眼,接着回头看宁静,轻声问她:“能唱吗?”
我心里一空,突然就知道阿朵要做什么了。但还没等我出声,宁静就站直了。她很努力地把自己的身子撑起来,显得有点僵硬,也有点笨拙,脸上像打了霜。但她确确实实是站直了,看得我目瞪口呆。我觉得宁静八成中魔了,还觉得纵容她的阿朵也是,张嘴刚想说话,就被团长的一声令下堵回去。门外跑来几个舞蹈队的男孩,把宁静搀着就出去了。
我气得脑门冒烟,转头瞪着阿朵质问她:“你病的不轻吧?她这样出什么事怎么办?”
阿朵看着宁静被一点点抬出去的背影,捏着我的手腕说了一句:“出事了我照顾她。”
那天的表演上宁静显然状态不佳。她独唱的几句声音不通透,像有人掐着她。她的站姿也不自然,感觉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我站在她的后面,想着多为她分担一些,就唱得更响一点。我脑里全然没有唱这些歌时应该有的感情,想的净是宁静,就生怕她在几百号人面前突然倒下去。我还在脑海里排练好了,如果她往前摔,我走两步就能接着她。虽然她很重,但也不至于比我们体训时候的沙袋沉吧?
我们平稳地表演完,我就一直盯着宁静颤抖的肩膀。等舞台侧的人把帘幕降下来,掌声落下,我飞速地拖住宁静的一只胳膊。阿朵从舞蹈队那边奔过来,拖住宁静的另一边,把她扶着躺在舞台上。团长早把卫生队喊来在门口待命,就等谢幕之后冲上舞台。几个男兵跑来抬宁静,一人拖着她受伤的腰,几个人拖着她的胳膊大腿,把她平稳地放在担架上抬走了。我跟阿朵抓着对方的手,捏了一层的汗,谁都没管卸妆换衣服的事儿,抬脚就跟着担架跑。
我跟阿朵跟到卫生队,被几个年轻的兵拦下了,就只能坐在卫生部外面的长椅上。因为一手的汗,阿朵放开我的胳膊,在裤子上猛蹭,然后转头问我:“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她很紧张,把手里的汗蹭掉之后大口呼吸,弄得我也更紧张了。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只好安慰说宁静肯定不会有事的。这会跟我们同龄的卫生队队长从房间里出来,我俩站在他面前鞠躬立正,接着把手牵在一起,像一对犯了错的学生等待批评。阿朵浑身发颤,扯着我的手都在抖,战战兢兢地问:“她会不会瘫痪掉?”
队长听这话愣了一下,接下来说我们想得太严重了。只是不小心扭到了,需要卧床休息一段时间。听了这话我俩也大舒一口气。阿朵立即坐回凳子上吸鼻子,我就站在她旁边一点点摸她的背。队长还说我俩是她的室友,等她回去得多照顾她一些,才能恢复得更快。
我跟阿朵草草听完队长的话就冲进去看宁静,连声感谢的话都差点忘了说。宁静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我俩看见她,简直一副见到失散亲人的模样,就差没有抱着她痛哭。宁静露出一个看我们笑话的表情,跟我们说还要再歇几天才能走,但无大碍,就下雨阴天比较吃亏而已,可能会落下病根。
我之后回想起来,觉得这个事儿修补了我和阿朵的友谊。我本以为我会因为阿朵对宁静的情愫与她疏远,但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还是那个大大咧咧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人,就把罗同志的事儿跟阿朵讲了,半带着好奇半带着疑惑地期待她的反应。
阿朵这会在啃馒头,她刚拣了一口咸菜塞进嘴里,然后抬起头看我:“罗同志?舞蹈队的那个?”
“之前宁静不是吵吵闹闹要跟人好的嘛。”我说,“这会儿可真看上她了。”
“铮铮,“阿朵笑着拿筷子捅我胳膊,“你怎么这么闲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种事儿,无不无聊啊。”
我权当阿朵说喜欢宁静那茬是个玩笑。在八月底回程的晚上,我听阿朵说过一次,后来再也没听她提起。宁静在养病的日子里,我们仨的状态回到刚建立起友情的日子,牢固得很,让我有时觉得阿朵不仅喜欢宁静,还喜欢我。我也是,把同样份量的友谊平分给了她们两个人,一毫不差。
十月初一天傍晚,团长在排练结束后叫住我,说宁静能回宿舍了,叫我和阿朵去接她。我听这话高兴得直接往练舞室奔,在走廊里跟阿朵撞了个满怀。我俩带着宁静的军服,揣着满心的欣喜给她换上。回去的路上三人六足一轻一重,宁静还不能独自行走,我们两人小心地架着她一个,还在开玩笑说,宁静健全的时候能一人挑着我们两人都不摔跤。
宁静生气地说:“我哪有这么健硕啊?我长得大也不代表我力气大。”
阿朵说:“我骑你头上你都根本不晃。”
宁静大笑起来,说是你太轻了。
我们几个人一路嘻嘻哈哈回去,恰好就见到罗同志。我见宁静瞬间收敛了笑容,看到他微微点了点头。我和阿朵见状也不说话了。我下意识地去找阿朵的眼神,但她避着我,不想让我见着她的脸。
待罗同志走远之后,我们恰巧经过庭院,发现有人把倒了的树清理了。虽然还剩下一些没有扫净的泥土、碎石,和枝桠,但那个干枯的树根已经不见了。我本以为它的根牢牢地抓着地,没想到有人能把它连根拔起来,就在短短几天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宁静突然叫我们停下,说了好长一段话:“我躺着的时候就总看外面。看在外面的时候就觉得,好想出去,好想脚踩在地上。但我现在踩在地上就又觉得没意思了。有时候我在想啊,这树这么长在地上这么久了,如果没人去动它可能还会长,但几百年在这里,越扎越深的根,一晚上也就挖没了。说不定这树早就死了,里面早被蛀死了,就等着哪天刮风下雨带它飞走呢。所以你说,按照这个道理,人是不是其实早就能飞了,只是我们在等一个好机会啊?”
我没怎么听懂。但阿朵好像听懂了,“嗯”了一声。宁静对这个反应颇为满意,还在回寝室的路上哼起了歌。
那段日子里,全院的人群龙无首,活在风雨飘摇之中。外面事儿一件又一件,像往院里扔炸弹,惹得院里人心惶惶。但这段时间里,大家开始接受宁静没头没脑的笑话和幽默感,即便她直言不讳,也没有人觉得她在冒犯,反倒有不少人被她的气质吸引。那段时间还有不少人在走廊里“铮铮”“铮铮”地叫我,大约也是学着宁静的。
罗同志跟她的风流事是那会传出来的。我没亲眼见过,但也注意到宁静回寝时间变晚了,不知她去了哪里。一天排练结束,我长了个心眼儿,跟了背着包的宁静一路,见她拐了好几个弯,钻进男寝后面的一块空地里。我隐在灌木旁,鬼鬼祟祟地抬头,看到他俩并排坐着,靠得挺近。两人四条大腿并得整齐,上面躺着我见过的那本洋人书。
其实也不过这样,我跟踪了三天,他们看了三天的书。最后连我都觉得自找没趣,排练后就带着包回屋,跟阿朵抱怨宁静跟人处着朋友,都不愿意和我们唠事儿。
阿朵还在织毛衣,认真地抠那一针一线,举着织了一半的问我:“你说是不是红色好看点。”
“黄色不挺好的吗?”我瞅着她,“怎么又要换成红色。”
“我想过两天送给宁静,她喜欢红色。”阿朵终于扬起脑袋,满脸的怨气。她放弃一般地把手里的针线和织了一半的衣服扔到一边,懊恼地看我,接下去唠叨,“我还给织差了,肩膀织太小了,现在感觉像给小孩穿的。”
“你要送给宁静,你怎么不送给我!”我又跟她开玩笑,伸手去推她。
阿朵“当心”“当心”地叫着,等我整个人趴在她的床上,就掐我的后颈,说宁静伤刚养好,送她个东西怎么了。你这人怎么这么霸道,你生日都是明年一月的事儿,你要喜欢我到时候再给你织啊。
我转头看她,假装生气地嘟嘴,问她:“你更喜欢宁静还是更喜欢我?”
阿朵怔了一下,想了一会告诉我:“一样喜欢。”
“不许骗我。”
“真不骗你。”阿朵摸摸我的手。
我开心了,翻了个身爬起来,蹲在她旁边,问她:“你跟宁静看的那本书讲的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阿朵很快地回答,然后想了一会告诉我,“我看不太懂。”
我白了她一眼,说是不是洋人的东西,说出去要被砍头。阿朵笑了笑,说现在倒也不至于,可能会被人看不起而已。但似乎情况在变好,之后看这些不用藏着掖着。
“可不是吗,”我从鼻子里吐了一口气,“宁静跟跳舞的那个天天都躲在男寝后面看这个呢,也不知道到底讲的什么。”
阿朵停下手里织毛线的动作,说了一句“是嘛”,然后低头看我,说:“宁静看起来开心吗?”
我想了想,我躲藏的地方看不到她的脸,也分不清她是不是在笑,就说:“我看不太清,但她看得很认真。”
“嗯。”阿朵轻轻说,又回去织毛线,“她要处得开心就好了。”
有时我会躺在床上回想这十二个月,会觉得这段时间像过了十二年。那年年末,就像有人把所有的东西吐了个干净,一月份时我们居然清闲起来。团长接到上头指示,说让我们回家过年。大家都开心得欢呼雀跃,说这一年总算过去了,能欢欢喜喜地跟家人迎接翻新的日子,团里气氛也便得更热闹。
我跟阿朵早早约好了一起买票,宁静一次回来,我也就随口问了一句,她就要跟着一起去。那天我们仨早上五点就爬起来,穿戴好一起去火车站排队。宁静显得特别开心,她一路上都蹦跳着,说自己很久没见到爹,这次总算能见着。
我有点奇怪地问她:“我以为你要跟罗同志一起去呢。”
宁静在啃馒头,咂嘴说:“我又不要什么事都跟他讲,还是跟你们俩呆着舒服多了。”
我们仨一路走一路说,像要把宁静缺了的日子里那些事儿都说干净似的,几个小时的路程也因此变短了。我们排了好久的队,等买上票回到庭院,都快傍晚了。食堂给我们包了饺子,大家都露着好久未见的笑容去盛饭。我也给自己多盛了几颗,权当给努力的自己的奖励。
那年的前六个月,我们像在淌一急流,脚踩进水池,能够落地的表面都是尖锐的石头,但我们还是得踩。后六个月,虽然大事依旧一件接着一件,但日子变得舒坦了些。不知是不是宁静那副临危不乱的潇洒态度,和阿朵无微不至的细腻友情,让我觉得后六个月是我在团里最快乐的六个月。急流依旧,但我们各个都挽起裤脚,在水里站得稳稳当当。
每次回顾这段时候,我都要感叹造化弄人。宁静在走之前的笑容过于深刻地印在我的脑子里,以至于这让我们仨失散的事件变得模糊不清,我都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发生过。
我从假期回来的那天,天气阴得奇怪。我清楚地记得我下了车就撒丫子往庭院跑,就怕的我浑身大包小包和父母给做的新衣裳被雨打湿。等我脚迈进大院都已经挺晚的,应该是九十钟了。我绕了个远路往楼里走,就怕突然落雨,自己走在庭院里被浇个透。
当我走进女寝的时候,走廊空空如也。我箭步回屋,就是想给两个好友炫耀自己的新棉袄,但房里空无一人。我心生蹊跷:她们的床边有宁静刚放下的包,显然是匆匆忙忙放下的,又因为什么急事赶了出去。
我下意识地心头一紧,赶紧出门跑到女寝的露台上往下看,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庭院里全是人,嘈杂不堪,像有人丢了鞭炮进去,互相挤压,还有我不认识的面孔。还有人站在椅子上,就为看到中间的景象。一些平常不见的职员也掺杂在其中,好似凑热闹,好似想控制局面,但没有人动手。他们只是形成了个圈,把宁静锁在里面。
我站在露台上,一旁也有三三两两的女兵议论纷纷,我就赶紧抓来一个询问情况。她们见我焦急,连忙说自己也不清楚。我听这话火就往上窜,大声质问:“到底怎么回事?”
她们怯生生地看着我,说:宁静说要把这里烧了。
我听这话转身就赶紧跑下楼梯,朝着庭院的方向奔。一路上人人都在细细碎碎地说着话,我也没听。耳边风声四起,待我到达那儿,前面已经一副乱糟糟的模样了。我站在圈的最外面,想扒开人冲进去,但用力拉扯两下就被人推开。我急得不行,满头是汗,大喘着气又跑回女寝的露台,就想知道宁静到底要做什么。
在我转移地方的时候,有人冲了上去。大概是几个男兵见事不妙,听到团长的指令,冲上去抓宁静。有人抓她的脸,有人扯她的头发,有人拎她的脚,就是不能让她在庭院里放火。待我再看到她,她已经被三个人制服在地。团长大声吼了几句,我没听清,大概是叫旁边围着的人赶紧散开。
我这才注意到宁静的身后堆着一团被揉乱的军服和一本书。团长见她不再动,就转身去拿她丢在那儿的东西。就在这会,本被按在地上的宁静弹了起来。或许是有谁松懈了,或是宁静本身就这么大的力气,她挣脱了六条胳膊六条腿,伸手就去抢团长手中的书。围着她的人又惊叫起来,但我依然听到她胡乱说的两句家乡话,我听不懂。我看到她两只手扯着书的封面和封底,把它撕成两半,书页哗啦啦地撒了一地。
这场景似曾相识,我见过这个宁静。她昂着头,即便头发被扯乱,衣服皱巴巴的,脸上还有被人拿指甲刮出来的血道子,但她依然尖利地平视前方。几个被挣脱的男兵又冲上去制服她,把她手压在后背押起来带走。走开时宁静的脚带风,吹飞了一大片书页。
人群中刚刚一片死寂,现在等宁静走了后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愈来愈响,震得我头疼。我当时还处于恍然若失中,在反应过来的那瞬间追出去,庭院早就被清了场,四周鸦雀无声,万念俱寂。我心生恐慌,站在院子里,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阿朵隔天回来之后,我俩被叫去了办公室。团长和几人坐在我面前,说宁静不仅品行恶劣道德败坏,后来还发现她和舞蹈队的罗同志有作风问题,两个人都被队内除名,立即执行。我们俩要把宁静的行李打包好,因为她不能回来取她的行李。我听这话一下又要哭了,阿朵紧掐着我的手腕,用力地说好的,没问题,现在我们就去。
一走出办公室,我就抓着阿朵的手,说他们误会了宁静,肯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原因。阿朵一直不说话,我俩就沉默着回到房间。我再也屏不住,坐在床上就大哭起来,说也许我去拦住她,宁静就不会被带走,也不会被处分,现在也不会被开除。
阿朵眼睛红得很,她吸了吸鼻子,想了一会说:“也许她是想飞了呢。”
我点点头,但哭得更响了。她见我这样就搂着我,一声一声劝,说宁静是明白人,就算离开了也会过得好。只可惜我的毛衣还没织完,都没法给她留个念想。她就要走了。
“她不会忘记我们的。”我一直这么说,说得我嘴唇都麻了。我也是这么相信的,宁静没有像那些人说的那样疯了,她只是飞起来了而已。
我们仨最后一次“相聚”是在宁静被赶走的那天。阿朵带着宁静的包,我跟在后面,看到宁静被带出去。我把包递给军官,他没好气地把那往地上一扔,让宁静自己去捡。
宁静没有捡,她反倒回头看着我们。她脱掉了军服,穿着一条宽松的棉裤和一件大棉袄,让她人显得更加臃肿庞大了。她的眼睛里带着半点无暇的悲伤,嘴角止不住地往下挂,但我看得出来,她是解脱了的。
“不许哭。”阿朵突然用力地对她说,她紧攥着我的手指,大冬天的让我浑身冒汗。
宁静听这话,嘴撇得更厉害了,但眼睛里泛光,竟然笑了起来。然后她慢慢地走远,也没有捡起地上的包袱,就这样一个人慢慢走了。我跟阿朵站在门前,看她庞大的身躯变小,最后消失在寒冷的风中。
七九年早夏,因为打仗,阿朵被紧急调走。我那天请假送她去了火车站。那地方人乌泱泱地攒动,我跟阿朵紧攥着对方的手,就怕被人群冲散。她穿着军服,紧拽着我的袖子,把我袖口的扣子都扯掉了。我见她憋着不想哭,就说了一句:“也没关系的,我们肯定还会再见面的。”
阿朵或许就等着我这句话,一听我开口,眼泪就哗啦啦地往下掉。她转过身抱着我,叫我一定要给她写信,她一定会回我的。
我见她这样也哭得说不出话来,舍不得她走。我俩拉拉扯扯了一会,总算把她的行李搬上车。火车开行,我看着她的模样,跟她挥手,就一刻不停地挥着,叫了她的名字好几声,从阿朵叫到符莹,她就一边哭,一边“哎”“哎”地回我,弄得我最后满是哭腔,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待我回到庭院,我特意走到院内那株被挖走的树旁。不知道谁搬来了几个椅子放在一边,大概是一些想要晒太阳的男兵的,我也不管,就一屁股坐下,看着一碧如洗的天。有人“铮铮”“铮铮”地叫我,我也不回。我就呆呆地看云,看它们怎么移动,怎么分裂重组。
七九年年末,我一共收到过两次阿朵的来信,我都认真回复,像揣着鲜活的生命一样把它送去邮局。后来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我们仨就这么失散了。
八一年年初,我所在的团解散。当年我去考试,盲打莽撞还上了高校,在上学第一天遇见了我的先生。
第四节
九四年时,我先生跟外对接的项目要他跑一趟美国东部,我便跟着去了。
我头一次坐这么久的飞机,感受并不好过。但待飞机落地,确实又是一番别样的风景:这时候的美国大街上汽车遍地跑,尽是爵士音乐和打扮成卡通人物招揽客人的打工仔。先生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总会跟我去散步,两人从河这头走到那头,最后在街角的快餐店买汉堡薯条,再回临时的住处。但这地方终究不是祖国,待久了倒也厌烦,不但语言不通,还会有居高临下的洋人处处发难。
在我出国前,人艺三番五次邀我去参加莫里哀作品的新译工作。我本觉得莫里哀的短诗诙谐幽默,跟我经历差得太远,实在是不适合,就推辞了。没想到他们又连续给我打电话,连声叫我王铮老师,说您得来看看,最近人艺排了《太太学堂》,也是一批年轻人翻的,您肯定喜欢的。
我一听这话有点心痒痒,想着自己实在是对美国的生活不抱热情,就口头应允下来。我先生见我归心似箭,踌躇几天之后也把我送到机场,我就回了上海。
说来也凑巧,如果我没有在洗手间逗留,或许也不会碰到宁静。我在飞机上睡得很差,下机面色苍白,就去海关口的洗手间补妆顺便解手。等我拿着机票护照排队出关,就看到一个高大的女人走在我前面,一旁跟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
我越看她越眼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穿着件时髦的毛线衣,像个阔太太。虽然变化许多,但我不会忘记宁静那粗壮的骨骼。就算瘦到皮包骨,我都有把握认出她来。
于是我大声说:“宁静?”
宁静回头,花了些时间辨认我的脸。她在浓妆后面绽放一个惊讶:“铮铮?”
我是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她。她跟一阵狂风似地卷乱我最难以忘怀的日子,也跟狂风似地把那日子卷走,跟蒸发了一样。这会突然见上,回忆跟洪水一样灌进来,但多是模糊不清的。我看看她身边的孩子,脱口而出问她要不要一起用餐。
宁静犹豫了一会,从包里掏出一支笔和一本通讯录,叫我写下我的联系方式和住址。她说他们娘俩也刚从国外回来,才下飞机。小家伙睡得口水直流,整个大脑袋歪在自己的腿上,裤子湿了一大块。惹得她在机上也无法睡好,现在歪个脑袋就能就地寐着。
“那么吃饭下次再说,”我看着她笑,“把小家伙也带上。”
宁静白了一眼,说:“他再吃就要胖成我这样了,能行吗?”
我在心里舒一口气,但又很快忐忑不安起来。宁静比起那会瘦了很多,她妆化得很浓,盖住了脸上的瑕疵,像从粉尘里走出来的。虽然她很疲惫,脸色也不好看,但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炯炯,还有着尖利的视线。我写完后把本子还给她,她拍拍衣服上的灰,给我一个拥抱。她一脖子的洋香冲鼻,熏得我头昏眼花。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她就牵着孩子的手走远了。
这次重逢来得突然,我毫无准备。有时候我会幻想回到那段日子,在梦里与宁静和阿朵重聚,但没想过是上了年纪的我们,更没想到是如此突然,像有人特意安排的。我回到住处后就去翻找自己存放旧物的箱子,除了几个表彰奖状和相片之外也没留着什么了。时候快到,我反倒更加恐慌,也不知真正坐下来时该说些什么。后几天我辗转反侧,本就因为时差关系日夜颠倒,又为编译做准备,愁得睡不好觉。但大概等了几天,我倒也没收到宁静的电话,就渐渐把这事儿抛脑后去了。
人艺给我留票的《太太学堂》是个工作日午场,我在排队拿票的时候挤在一群年轻人中间,还没领到就拥了一头的汗。这群孩子似乎是哪边戏剧学校的演员们,或许是课程要求,他们是结伴来看的。我没想到的是,本以为会哄闹的剧场,不仅没有嘈杂不堪,还给我不少的惊喜。学生们在每个包袱间大声欢笑,很快把剧院内的气氛炒热。台上的演员见状也演得更起劲儿,让我颇为兴奋。戏结束的时候,我怀着满腔的热情,轻快地走出剧院,就又碰上了宁静。
上海这么大,怎么偏偏又撞见了?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到这一层,嘴比脑子快,焦虑还没在脑里成形,我就出声叫住她:“宁静!”
宁静手上拎着三袋菜,大葱从口袋里叉出来,显然是刚好路过。她看到我,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挠头:“我跟你什么孽缘?”
我心想现在心情正好,就当街拽住她:“这十几年我和阿朵想了你多少次都不知道,要这就算孽缘,那我也认了。我请你吃饭。”
宁静的性格还是如此。她与我脑里记忆的一样,除了当时浑圆的肩膀和隆起的肚子现在瘪了下去,她依旧漂亮,眼睛大,站在人群里能一眼看出的跳脱。不知是不是生过孩子的原因,她的脸有些耷拉,但不碍事儿,反倒给她增添了韵味。我跟她在一家小店面对面坐下,她点了一盘炒牛肉,我点了一盘饺子。
她看我动筷子,突然说:“我还记得你喜欢吃饺子。”
我感觉有点荣幸,顺势问她:“什么馅?”
“什么馅我不记得,但我记得我跟你买车票那回,你给自己盛了好多。最后吃不完了,我和阿朵说帮你吃,你不肯。”
我没想到她有个好记性,又想在这节骨眼上逗她,就说了几件之前的事儿。她时而点头,时而困惑,但更多时间在说,为什么王铮你能记这么多事儿,我出了趟国,感觉什么都忘了。
“你才没有忘,”我试探般地说,“你就是懒得想。”
“也是。”她回答,往嘴里塞牛肉,汤汁晃了一桌。我俩谈了一会十几年来发生的事儿,我提到我现在是译者,她吃惊地抬头,说这个真没想到。当时对洋文感兴趣的是阿朵,你怎么突然就对国外文学感兴趣了?
我颔首想了一会。宁静离队后,阿朵整理了她留下没有带走的包,把那些看起来不重要的都扔了,剩下几件不错的衣裳和大头照,笔记本之类,加上自己织好的毛衣打包寄去留在档案里的地址。包裹在外辗转三个月又转回来,有人在上面拿笔写了“无人查收”。我将信将疑,再三询问,得到的地址都还是一样的。决定再试一次,便委托团长去寄。在交出去之前,我翻了宁静的本子,里面是几句洋文,和在一旁写的干净利落的中文字,笔锋饱满,看起来就知道下笔人手腕有力又稳妥。
虽不是因为宁静,但我在工作的时候总能想到她,想到那晚上落了一地的书页,跟枯树掉落的枝丫一样。她被押走第二天,我跑去院子里,那些书页都被扫光了。但我相信它们是被宁静走路带的风吹走的,或者是它们变成了养料渗进土里,让我觉得那院里的空气都散发着鲜活的味道。
“还不是被你影响的?”我把问题抛回给她。
宁静竟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夹饭塞嘴里,然后笑着说:“我能有这么大影响力啊?”
我知道她在开玩笑,但还是像哄小孩一样说:“是啊,你影响了我们太多人了。”
其实这对话像拿着浅碟端着水,就怕水一不小心晃了一地。我刻意没有提及最后的事儿,自我猜她也不愿意去回想。我慢慢地试探她,像伸食物给一头凶猛的动物,觉得她似乎自在起来之后才询问她的近况。后我知道,宁静在国外跟洋人结了婚,生了孩子,又离了婚。原本她可以在那儿常住,但她选择回国,说自己的根在这儿,可不是说丢就能丢的。我顺着这话题跟她说下去,就又骂了国外一通,两人会心笑起来,找回了一些原来的情愫。
宁静把话匣子打开之后意外的坦诚,主动谈起了在队里最后的那段日子。我八卦的兴趣涌上来,见好时机就问:“所以你跟那个罗同志到底怎么回事?”
宁静白了我一眼,说了句,“你还是好管闲事”,接着说:“还能怎么样,什么都没开始就结束了,不就那点事儿。”
“所以你看上他哪点啊?”我刨根问底,都觉得自己是个烦人精。宁静倒也没说什么,大概也是知道我这幅德性,伸出一根手指叫我等下,喝了好几口水,嘟囔了一句“这肉也太咸了”。
在咽下第四口水之后,宁静说:“你知道他爹是基督徒吗?”
我愣了一下:“啊?基督徒怎么进的团?”
“我也纳闷,所以就暗地里观察他。当时我在看一本我爸给我的书,讲的就是基督徒的事儿。”宁静说,“名字我都不记得了,但只记得修女最后逃走了。”
后来我们谈到宁静的工作,她便说,自己退了团之后就搬了家,八几年的时候找了个路子出国了。一开始她只是到处晃悠,但后来发现自己在画画方面挺有天赋,交流也不成问题,就在一个工坊里绘工程图,帮做些小活。跟一个金发碧眼的工程师结了婚,生了孩子之后,觉得自己想要的日子又和那不同,就带着孩子回了国。
我突然想起宁静那段很长的话,就说:“你记不记得你有一次,摔到了背,我跟阿朵把你送去卫生队?”
宁静点点头说记得,说现在下雨还痛,能记一辈子。
我说:“我们送你回来那天,你说了好长一段话。”
接着,我把那段话的大意跟她断断续续地复述了一遍。宁静听着听着就大笑起来,夸张地拍大腿:“我还说过这么有哲理的话?”
“所以出国是飞起来了吗?”我这么问她,试图跟上她的思路。
“是吧。”宁静说,抬头看我,“你知道吗,走在外面,人真的是在飘浮的。但那是云啊,踩着云走路,会摔死的吧。”
“但你很努力,你从不在意摔不摔死啊。”我说,“你原来在团里也像飘在天上,我跟阿朵羡慕都来不及。”
“我不满足。我被关起来就想逃出去,逃出去后又怀念被关起来的感觉。”宁静说,“我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我也不需要靠别人的允许活着。”
“但你和我,还有阿朵,我们一直在一起。我从没想过你会以这种方式和我们告别。”我说,这是戳心窝子的大实话。
说完我就看到宁静把头垂下去,眨了眨眼睛。
“你跟阿朵联系过吗?”她拿筷子戳碗里的牛肉,把它撕成几小条,也没见她准备吃进嘴里。
我简短地说了阿朵被调走的事,和我们来往的两封书信。宁静一直安静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又眼神飘忽地看着桌子,认真地抠桌角的一块裂缝。最后宁静听完,把脑袋躺在胳膊上清了清嗓子,抬起头看我:“你知道那会是她叫他来约我出去的吗?”
我愣了一下:“什么?”
“他跟我说的,说阿朵劝我来约你,”宁静没看我,伸手开始抠指甲,仿佛闲不住手,“我也没懂,到底图什么?”
亏她这一说,我才明白过来阿朵喜欢宁静的事儿,八成是动了真心的。我更多的是困惑,对同性感情也好,对阿朵这个人也好,才觉得我与她同穿一条裤子的友谊,竟一点都不了解她。
我跟宁静结束那次会面后,她又回了一趟集市,说是出门在外跟我混久了,中午都没回家,得买只烧鸡回去给儿子赔礼道歉。我笑话她,这么多年没见,怎么都开始怕儿子了?还是不生小孩的好。
宁静斜眼看我,说:“现在小屁孩可难管,你生一个也能明白。”
“为什么要生啊,又不是什么必要的事。”我对宁静结婚和生孩的事都觉得不可思议,于是就追问下去,“你看起来就不像会接受婚姻的人。”
“你不会做梦吗,变成公主的那种,然后有白马王子来接你。”
“你那是洋文书看多了吧。”我伸手打她的胳膊,“从小就做梦。”
“婚姻生孩子难道不是一个仪式吗?就跟毕业似的,你就得做。做了就知道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宁静说,“外国人更加了,走个教堂,大家一本正经地祝福你,还要把手放在神父递出来的圣经上面。”
我突然想起《太太学堂》,就随口一提,这个剧讲的也是修女,和你说的那本书挺像。宁静想了一会,说有空会去看。我俩在小巷口分别,她在走之前抓着我的胳膊,说:“你其实没怎么变。”
我听这话也回她:“你也没变。”
宁静是没变。除了那一身打扮显然是在美国呆久了的样子,她全身上下依旧被那洒脱包围。我目送她上了一辆出租车,还帮忙把她三袋子菜放进去。在开车之前,她突然让司机等下,跑下来就又给了我一个拥抱。抱完之后她说:“在国外呆久了,天天跟人拥抱,抱得都没感觉了。”
我听这话就笑,换了个方式搂着她的脖子,说:“老天让我们在这么大的城里碰上两次,说明缘分登顶了。咱俩谁都不能撒手的。”
“就差阿朵了。”宁静这么说,把思念流于表面。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把如此细腻的表情写在脸上,眼神落在远处,里面有兴奋,也有失落。三角缺了一个边,怎么都撑不出一块面来,她和我心照不宣地想到了一块儿去。
我们花了一些时间去寻找阿朵的下落。我给原来还有联系的战友打电话,好歹是找到了当时管理人员档案的职工,接着再等信息又是好些天。有时候我甚至会悲观地想,或许阿朵已经不在,毕竟那会战乱时节,音信全无多是死了疯了的。每想到这儿,宁静就会在电话那头骂我,说我十几年怎么越活越悲观,当年那副吵闹的交际花劲儿都被婚姻摧残没了吗?我也懒得跟她争辩,我说不过她的伶牙俐齿。
上海那年年末特别冷。我买的棉袄都薄得像层纸,走在街上都要牙齿打架。一天我从出版社回来,漫天鹅毛大雪,这是上海极其少见的。我那晚回家不幸生病,高烧不断。宁静后打电话来,知道这件事就自高奋勇跑来照顾我,说恰好儿子现在回美国上学去了,自己一人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
我心生愧疚。我先生还在海外,本来得隔年才能回来,听我生病就和那边领导大吵一架,急着说要回来照顾我。我见宁静袒露出要来的意思,就赶紧叫她在家客房里住下,以稳住我先生的情绪。我把这事儿跟宁静一说,她潇洒地挥手:“你让我跟他谈。”
我那会刚吃了两片退烧药,从头到脚都是汗,走路像踩着棉花。从洗手间走回床上的路似乎有几百米,怎么走都走不完。宁静挂了和我先生的电话跑来跟我说:“我说通了,他之后再回,你安心睡吧。”
我心想,自己执拗的先生怎么这时候这么好说话?她见我虚弱,就一手撑着我的胳膊,把我扶回床边,猜透了我的心思:“你先生真是轴,怎么这么像我呢?”
“你怎么劝的?”我躺下问她。
“我说我是宁静。”宁静笑了,“你先生就‘啊’了一声,说铮铮拜托你了。还问我阿朵找到没。”
我哑然失笑。我和我先生结婚十余年,几乎一周就要提起一次宁静与阿朵,说她们改变了我的生活。我先生也是个情感丰富的人,我绘声绘色地和他分享年轻时的故事,他都要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最后弄得我也触景生情。宁静听我说完后评论:你先生是文工团的吧,跟我们学会了动不动啼哭的本领。
说来也是,我和宁静、阿朵认识后,泪腺就发达了不少。跟宁静一说,她也说,原来她是不怎么哭一人,和我们两人待久了,她也变得爱哭了。在真正离开的时候,她难过得心如刀割,真的就能在全世界面前哭出来。
“但阿朵叫我不许哭,”宁静说,她握着我覆了一层薄汗的手,“我就真的再也没哭过。”
我脑子昏昏沉沉,见她提起阿朵就顺势问下去:“你是不是喜欢阿朵?”
宁静像很吃惊一样转头看我:“哪种喜欢?”
“就那种喜欢。”
宁静眼睛皱起来看我,说了一句“不知道”,就不再提这件事了。
我的病时好时坏,在二月份的时候总算痊愈。宁静无微不至的照顾很大程度上帮助了我。中旬起我开始译本的收尾工作,天天熬夜,总算在三月前结了。一天我抱着稿子去出版社,脚步轻快。上海有了入春的意向,路边的植被花丛开了不少,我见着这鲜活生命长成的模样,心里全是高兴,觉得好事要发生。
后来我才知道宁静在这时候给我家里打了五六个电话,我一个没接着。她就接连给出版社打了四个,最后才被前台管理的小姑娘接起来。小姑娘把电话搁在一边就没了命地往会议室跑,把正和校对开会的我拎出来,焦急地说:王老师,一个叫宁静的人打了好几个电话来,说你的朋友生了,她现在就在门口等你。
我心觉蹊跷,我的朋友没有一个在孕期,她在说什么鬼话?我在跟编辑开会呢,她不要打扰我工作啊。
小姑娘猛擦了一把头上冒的汗,说:她听起来真的挺急的,您还是去看看吧。
我因为宁静丢下编辑一步走一步跑地往门口赶,心里把她咒了个半死。我暗暗想,要是她赶误了我的事儿,我肯定与她绝交。
当走到院门口,我眯着眼看到宁静,自然就看到了站在宁静身边的人。她依旧瘦小,但因为老了,笑起来眼角顺着鱼尾纹往下挂。她年轻时脸上有的浮肿褪去了,现在一副精干帅气的女性模样,看起来漂亮又成熟。我看到阿朵就再也没忍住眼泪,任由它稀里哗啦地往下掉,冲过去就抱她。
“阿朵!”我叫着,看到阿朵也哭,抱着我说好久不见了,你瘦了好多。
宁静在一旁看着我俩,把手指塞进嘴里咬,说:“王铮,你见我的时候怎么不哭?”
“那我现在哭你们两人份的,”我真忍不住,越哭越狠,带着哭腔问宁静,“你怎么找到她的?”
宁静笑了,说她在北京舞蹈团里好好呆着呢,也不叫阿朵了。我们“阿朵”“阿朵”地找,也没意识到她早就改回了原名,人家都叫她“符莹”了。这回听我们都在上海,她就特意请假来找我们。
我们仨站在出版社前相拥而泣,更多是我和阿朵半是激动半是惶恐,多年未见,都不知怎么聊天,只会声音发抖不停地说:“又能见到你真好啊!”
在九五年的二月底,上海的出版社门口,失散的我们仨又头碰头,手碰手。或许是因为这,春天也来早了。
第五节
九六年夏天,宁静的孩子回来过暑假,就给我打电话合计着带他去北京玩的事儿。恰好阿朵之前与我说过,她准备在北京的闹市旁开一个舞蹈学校,这也是她和她后来认识的朋友合计过的,月底就要开一趟公开课。但怎的心里都放不下摇晃的担子,非得叫我们去看看。
我和我先生,宁静和她的孩子分别拎着大包小包去不同的酒店下榻。阿朵当天就跑来酒店找我们,说要请我们吃饭。我们五人在附近找了家粤菜,阿朵满是嫌弃,我和宁静倒吃得开心。三个人打诨到晚上八点,我先生说熬不住了,还得回酒店工作,我就允许他先走。吃完后我们去逛了集市,叽叽喳喳地炒翻了天,多是聊些八卦和旧事。直到大约十点多,宁静的儿子站不住了,说自己眼皮打架,要回去睡,我们才踏上回酒店的路。
阿朵和宁静走在后面,我在前面,跟宁静的儿子并排走着。走了一会,阿朵一深一浅地跑过来,捏我胳膊上的赘肉。我转头看到宁静见她跑来,就朝我笑。她俩说了些话,然后又超过我,并排背对着我往前走。过了一会宁静踩到盲道上,被阿朵一手推开,严肃地说:“你是个好同志,哪能这样走路?”
宁静实诚地道歉,她挠了挠头,退到一边去。阿朵就走到她旁边,很自然地牵她的手。她俩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走了一会,手臂跟荡秋千似的摇摆,直到一个十字路口才分开。我跟和我们分开的宁静和她儿子道别,见他们并肩走着过马路。那孩子一年没见,已经窜得比宁静都高,有英俊小伙子的长相了。
恰好阿朵跟我一路,我就跟她再多走了一会。我见宁静走远了,就说:“时间过得好快,她儿子去年才跟我差不多高。”
“是呀。”阿朵轻声说,声音细细软软的,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见她语气这样,把心里塞了很久的疑问说出口:“你还喜欢宁静吗?”
阿朵看看我,又看看宁静的背影:“喜欢。”
“是结婚的喜欢吗?”
“是结婚的喜欢。”她甚至没有斟酌就说出口,“想和她有个孩子的喜欢。”
“那是家人的感情,不是爱情。”我有些别扭,给自己找了个顺意的借口。阿朵见我想反驳,笑笑也就不说话了。
气氛顿时尴尬了起来。又走了几步,阿朵说:“我不怪你。”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只好拿鞋底蹭泥地来掩饰。好在她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铮铮,你说,这都几十年了,什么都变了,但什么也都没变啊。你说,我们仨是不是真的会一起变成老太婆死掉啊?”
我想笑她单纯,但又想哭。我们能直言不讳地谈死,或许是因为在未谙世事的年纪就经历过太多,一部分情感早就完成了马拉松,其他还在在百米线徘徊。我接着问她:“那你想跟我结婚吗?”
阿朵说:“这不一样吧。”
“怎么不一样?”
“我想照顾你,我也想照顾她。”阿朵说,“但我还想要她照顾我。”
我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她又跟了一句:“就像你和你先生一样。”
“怎么会!”我大笑起来,反驳几句,然后说,“但宁静不是男的,你怎么会想要女人照顾你呢?”
我总想找到喜欢同性的理由,我就是这个轴性子。阿朵也明白,她就说:“我不知道,就是喜欢。”
见她这样,我也不好再说什么,本想再劝几句,类似这样会被人瞧不起的吧,但又觉得她听不进去。阿朵决定的事儿,什么时候有人说动过她?
我有点无奈地说:“符莹,你选了条好曲折的路走啊。”
阿朵似笑非笑,说,要是宁静也选了这条路就好了。这样路程艰巨,好歹有人陪着,也不孤单。
我们又走了几十分钟,她好像是为了跟我多呆一会就绕了路。我们谈了谈原来那些人的事儿,她告诉我曹方之后去了大学当了数学教授,现在忙着研究导弹呢。她当时就聪慧,现在有不少莘莘学子仰慕她,可神气劲儿了。
我突然想起阿朵原来的模样,在路口停下,问她:“你还唱歌吗?”
“不唱了。”阿朵说,“早就没了当年的气力,这把老嗓子,再唱下去可不得哑了呢。”
“但你还在跳。”
“是啊,”阿朵说,看着宁静消失的那个街角说,“不跳舞怎么能飞起来。”
那是羡慕或憧憬,或是爱情,我觉得这都只差了一毫米的距离。我是个文人,但是以转述别人故事为生,却又过于纠结那一两毫米的刻度。我先生听我叙述这件事,就饶有兴趣地说:“那你觉得同性相恋是错的吗?”
“当然不是错。”我说,“但我不能理解。”
“人就像海一样,”他在改手里的文件,以一副文学家的口吻和我说,“你怎么能一下子就捞干净?”
我事后有想过。若谁也不说,这件事也许就能持续到死,什么也不会发生。我作为她们的朋友,自然也没有义务去管理她们的情事。最后我选择放弃,多是也怕插手会搞坏我们三人好不容易重新捡起的友谊。
一周后我们三人去阿朵新租的教室看样子,里面刚装修好,建材乱七八糟地堆了一地还没清理。我对粉尘过敏,进去就捏着鼻子,宁静马上把口袋里的一袋纸揣给我。打了几个喷嚏之后,我总算看清木板地面和建了一半的镜子墙,朝房间那端的两个人举了个大拇指。
阿朵看着我说:“我还没想好名字叫什么。”
“阿朵的舞蹈教室。”我捏着鼻子说,立即遭到那两人大声的反对。阿朵大喊,你还是出过国的人,怎么还这么没文化。
“叫‘符太太学堂’得了。”宁静在一旁打趣,但又带着极其认真的神色。
我听这话愣了一下:“啊?你什么时候去看的《太太学堂》?”
“前几天北京人艺在演,我带儿子去看的。”宁静说。
我注意到她瞟了一眼阿朵,马上就看懂了:“阿朵,你也去了吧?”
“你不要生气啊,”阿朵见状,甚至都没有狡辩,立即投降,“我不是故意没找你,你当时在忙着改稿,不是说周二要交吗,我就没有……”
我看着她一副努力辩解的样子,笨拙得令我发笑。我早就过了会为这种事生气的年纪,但想着这样逗她们也挺有意思,就双手叉腰不去理会。阿朵赶紧跑来攥我的手,跟我撒娇,说:你知道宁静的,我说你太忙了,她说那就不打扰你了,毕竟我们三个人里现在就你学问最大,要做文化人的就你一位。我们不能打扰你的本职工作呀!
我忍不住了笑出声:“阿朵,你当我还二十二呢?我早就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了。”
我们三个就因此又笑在了一起。阿朵说,她当年早就觉得我看宁静不顺眼,多是因为我觉得被冷落了。这话听得我挂不住面,伸手就去打她。
宁静看着我:“我一开始也不喜欢你,”
我白了她俩一眼:“就是因为这么巧合的事儿所以才成朋友的吧。”
这样七嘴八舌地聊了一会后,我们就才开始干体力活。我和阿朵两人搬一条木头,宁静就非要一人扛。我俩笑她甩了肉也没辙,照样骨架大,什么东西都能在她肩膀上站稳。她倒也不气,反而一副骄傲的样子扛着出去,结果没走两步就靠着墙说腰疼,招呼我俩赶紧过去救她。就这么嬉闹了半天,一直忙到夜晚,才把地板收拾干净。
宁静躺在刚拖过的地上,说自己背要散架了。我们仨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就你一下我一下地笑起来,最后宁静好不容易笑干净,出神地瞪着天花板:“阿朵,明天我能带我儿子来吗?”
阿朵说:“当然可以,他喜欢跳舞吗?”
宁静把头扭过来,看着阿朵笑:“他没学过跳舞,但他挺想学的。”
我见她俩这样,也连忙躺下,加入她们胡闹的恶行里。接着阿朵站起来,硬是要教我们如何伸展四肢。我拖着宁静,宁静就干脆躺倒犯懒,说她不起,好久没运动了,现在已经肩膀酸痛,跳完我明天就死了。
阿朵听这话就趴下去打她。我坐在一旁见她俩翻滚在一起打闹,也不劝阻,看戏一般叫好。阿朵说:“怎么能让你死,你儿子怎么办?”
宁静白她一眼说:“你负责养。”
“我才不养。”阿朵打她,“自己的孩子自己养。”
我听她们一来一回地争辩,笑得满地打滚。这好似我们原来拌嘴的日子,我因为宁静和阿朵生闷气,宁静因为我和阿朵生闷气,阿朵因为我和宁静生闷气,来来回回,像三流小说一样。但那日子确实是快乐的,我把裤子挽起来趟河,脚踩着尖利的石头,但实是在享受河水激流,冲了一脸,还有那水反射出来的漫天闪光。我们经历了生死,互相看守对方,早就牢牢地被捆在一起。即便十几年来,我们被拆散,但也总能被老天眷顾,最终回到对方的身边。
第二天公开课,我早上十点便去了教室,见到有零零散散几十个孩子和家长在门口等着,多是阿朵舞蹈团里的同事。我心里挺高兴的,就去教室一旁的休息室看阿朵。她有点紧张,但也不失自信,坐在桌上看课件。我想这也不能打扰她,便退了出来,到门口去候着宁静。
宁静和她儿子两人姗姗来迟,前者叮嘱孩子几句就跑去布置会场了,把他一人丢在我面前,叫我领他进去。我一眼就看到那小子穿着一件黄红色条纹的毛衣,像穿着一身番茄炒蛋,在人群里也特别显眼滑稽。我心生疑惑,在他去一边就座时,我连忙叫住他,问他这件衣服哪来的。
他眨眨和宁静同出一辙的大眼睛说:“我妈给我叫我穿的,丑死了。”
我仔细看了两眼,那毛衣针法细致,像被拆过好几次又重新织过,线紧靠着线。但只有肩膀处瘦得不行,穿在一个快一米七的男孩身上像要把他挤扁了,缩得他都张不开手。
我恍然大悟,想必那个包裹在百般辗转之后还是到了宁静的手里,她也早就明白了该明白的事,只是像当初一样,不知何时能够飞起来。她在傲慢地等待时机,或许是等了好久,才把心里这一点点心意表露出去。我想起昨晚,又想起之前她们自然的牵手,才觉得糊涂的其实只有我一人,她们或许早就心照不宣地变成了《太太学堂》里的阿涅丝,就差我在两边推一把呢。
这把我逗笑了,我以长辈的身份拍拍男孩的肩膀,问他:“你妈妈跟你说过原来我们团里的一棵树吗?”
男孩一脸无所谓的表情看着我,明显是不知或是忘了,反正脸上写着关我啥事。我咯咯笑起来,说:“上完课结束后,你去告诉你妈妈。王铮说,她第一次觉得蛀空了的树干也挺浪漫的。”
过了十几分钟,阿朵走进屋里,想必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宁静的儿子。我和宁静坐在一群学生和家长后面,看到她的嘴像只金鱼,张了又合上,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我认识她太久了,想必这时候也是怔在了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想法都有,但就组不成句子。我见她这样,就伸手去捶宁静的大腿,大意是:你搞什么搞,看你现在怎么收场。
也不知宁静怎么想的,她突然攥住我的手站起来,猛地就把我整个人扯直了。她大声说:“今天是阿朵老师第一次公开课,我们是阿朵原来团里的战友,我们三个给各位准备了个节目,也希望你们多支持支持阿朵老师啊。”
教室里坐着二三十个孩子,都齐刷刷地用他们黑漆漆的眼睛回头看我们。我在心里骂娘,这事儿宁静没跟任何人商量过,说来就来,也是够有她的作风。我们这一个个都四十多的老身子骨的,唱给年轻人笑话什么呢?
宁静大概也理解了我的内心活动,但她没理,硬是拽着我的手把我拉上前,还跌跌撞撞地带翻了一个椅子。有不少人在起哄,多是认识阿朵的那些,知道她嗓子不错,就带头为这即兴演出鼓掌,炒热气氛。但这越拍我心里就越急。我上一次张嘴唱歌还是十几年前的事儿,早就弃乐从文了,宁静这是要我丢大脸吗?
阿朵站在前面朝我和宁静挤眉弄眼。我读懂了她的意思,基本上在说:宁静你在搞什么鬼?
宁静又无视了她,伸手去牵阿朵的手,和她十指相扣。我看在眼里,就自动退了一步站到一边去,心想,这也算推了一把吧。
两人站在那儿,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做。阿朵看到我,眼里露出紧张,我就朝她笑,然后把目光投给宁静。宁静似乎定下决心,把阿朵的手攥得更紧,没有要放开的意思。接着我听到她说:“大伙儿想听什么?我跟阿朵还有这位王铮,原来都在团里唱过红歌,给你们今天都听听。”
她又说了一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最后把目光投在坐在最前面的那些孩子身上:他们一个个穿着整齐,还未长全,都是雏儿。我见着他们,就觉得回到最初的日子,烈阳烤着身子,我们在庭院里练操,一个个热得满头大汗后相约去澡堂冲凉。留在那里的悲伤也好,快乐也好,都温情脉脉的充实,真实得像在生长一般。这群孩子的眼睛都黑漆漆的,但都在发光,对什么都怀着憧憬,我见状也心里平复了好些。
“那就《回延安》呗?”宁静叫我,“铮铮,你还记得吗?”
我愣了一下,怎么会不记得,宁静唱那首歌太多次,也把我唱哭太多次。没等我来得及回答,下面的人都鼓起掌来,惹得宁静,我,和阿朵,都感动不已。
“离别三十年,今日回延安。”宁静唱,嗓音不如以前,但依旧清亮干脆。这时在我心里想的是某日半夜小河旁,大声哭着的,搂着我的宁静,和抱着我的阿朵。后来我想到了团长,罗同志,那群吵闹的女兵,卫生队的队长,甚至还有那位我们救助过的老妇人,在听着这歌时眼泪直流,全渗进笑起来后满脸的皱纹里。
最后我看到宁静的儿子,恰好就坐在人群的中间,穿着那件极不合身的毛衣,被宁静的嗓音震住了。他应该没想到自己的母亲拥有如此充满力量的声音,像山河磅礴,像江水澎湃,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令人着迷的傲慢。
“阳光照大路,红旗满山川。”阿朵接着唱,招呼站在一旁的我过去。她的声音尖细优美,和古琴似的,叠在宁静的嗓音上,令我热泪盈眶。
啊延安,啊延安,沿着延安光辉的路,昂首阔步永向前!我边唱边往他们那儿跑去,带着哭腔磕磕绊绊地唱完,接着和她们拥抱在一起。
[完]
乾坤福寿镜|天津·滨湖剧院|王艳
叠小兔叽这一波真的太吸粉了,傻的可爱。
真的很喜欢这样的演员,对戏认真,并且会用心的分析角色。在某些合适的地方,加入自己的特色。让这个角色有了只有演员本人才能演绎出来的特点。
不拘泥于教科书似的一板一眼,把角色演绎好的同时又留下了自己的特点,我觉得这便是用心了。
戏演得好,我觉得不单单是说唱腔或者身段,能把角色演活才是真的好叭
(*´∀`*)
今天是喜爱艳艳的一天儿~
乾坤福寿镜|天津·滨湖剧院|王艳
叠小兔叽这一波真的太吸粉了,傻的可爱。
真的很喜欢这样的演员,对戏认真,并且会用心的分析角色。在某些合适的地方,加入自己的特色。让这个角色有了只有演员本人才能演绎出来的特点。
不拘泥于教科书似的一板一眼,把角色演绎好的同时又留下了自己的特点,我觉得这便是用心了。
戏演得好,我觉得不单单是说唱腔或者身段,能把角色演活才是真的好叭
(*´∀`*)
今天是喜爱艳艳的一天儿~
【师姐妹】哈尔滨是个好地方
希望是篇师姐妹的糖
糖葫芦这个梗我大概还可以玩很久
纯脑洞 食用愉快
结尾大概有惊喜?还是惊吓?
—————————————
国人聊天总是喜欢聚在酒桌上。
演出结束当晚,主办方美名其曰准备好了庆功宴,一行人象征性地推辞一番就走到了包厢。
伍嫣酒量不好,被灌了没几杯白酒就有些晕眩感,靠着最后一点清醒硬撑着,话渐渐变少,努力不让自己睡过去。
晃着神儿,一杯酒就又递到手里,叫她为难。
“您这要是不喝可就是不给我面子啊。”
刚准备起身,就被身边人按住了肩膀。
“小嫣儿酒量不好,这不已经迷糊了,我陪您喝一杯就当赔罪了。”
黎子衿笑容和煦,直叫人觉得诚恳。
伍嫣托着腮,只觉得头越来越沉...
希望是篇师姐妹的糖
糖葫芦这个梗我大概还可以玩很久
纯脑洞 食用愉快
结尾大概有惊喜?还是惊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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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人聊天总是喜欢聚在酒桌上。
演出结束当晚,主办方美名其曰准备好了庆功宴,一行人象征性地推辞一番就走到了包厢。
伍嫣酒量不好,被灌了没几杯白酒就有些晕眩感,靠着最后一点清醒硬撑着,话渐渐变少,努力不让自己睡过去。
晃着神儿,一杯酒就又递到手里,叫她为难。
“您这要是不喝可就是不给我面子啊。”
刚准备起身,就被身边人按住了肩膀。
“小嫣儿酒量不好,这不已经迷糊了,我陪您喝一杯就当赔罪了。”
黎子衿笑容和煦,直叫人觉得诚恳。
伍嫣托着腮,只觉得头越来越沉,手臂没了力气,一杯酒就洒在了毛衣上。
“哎呀~”
惊呼一声让旁人听起来更像是撒娇,黎子衿从桌上抽了两张餐巾纸。
“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瞧见师姐在余老师耳边低语几句,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小嫣儿,醒醒,我陪你出去整理下衣服。”
“啊?哦。”
大脑已经不运转,听话地跟了出去,反正跟着师姐走就对了。
出了包厢,接过黎子衿手里的外套,四面八方的风打在脸上,让人清醒不少。
洗手间里,黎子衿低头帮她擦拭着衣服,忍不住多念叨了几句。
“你倒真是实诚,明知道自己酒量没多少也不推让一下,我看你啊,就差趴桌子上睡着了。”
印象中师姐话不多,被她这样絮叨着倒觉得莫名的幸福。
就像小孩子得到心仪的礼物之后总会和小伙伴炫耀一下的那种满足感。
师姐对她,与对别人是不同的。
她想起每年在师父家聚会的时候,总有师姐护着自己。师弟来敬酒,师姐说:可不许欺负我们家小嫣儿。
总会惹来坐得离自己最近的小师妹打趣:子衿师姐真是偏心。
黎子衿也不否认,夹起一块糖醋小排放到她碗里。
“师姐,我头疼。”
“活该。”
嘴上虽是这样说着,手掌却在她身后用力抚摸了几下当作安慰,任着她将头靠在自己肩上,呼吸打在脖颈。
“回房间吧,把衣服换下来,困了就直接睡觉。”
“不回去了吗?”
“不回去了,那儿留着余弋他们几个就够了。”
黎子衿轻松地笑笑,眉梢眼角都是少年气。
房间订在同酒店的二楼,两个女人并肩在楼梯上走着,其中一个还把手搂在另一个腰上。
回了房间,伍嫣看着黎子衿忙前忙后地帮自己泡醒酒茶,有些贪心地想把时间停在这一刻。现在的师姐,就只是她一个人的。
黎子衿端着杯子出来,看到沙发上坐着的人眼神清明,醉意全无,觉得好笑。
“不困了?”
“不困了,在屋里被酒气熏的头晕。”伍嫣拉了她一起坐下,“师姐,咱们出去玩吧。”
黎子衿闻言摸了摸她的额头,嘴里嘟哝着:这也没发烧啊。
伍嫣把她的手拿下,手里攥着她的衣角。
“好姐姐,你就带我去吧,他们都说哈尔滨的冰雕可好看了,而且还有好吃的好玩的……”
提起这些,伍嫣一双好看的眼睛放着光,小脸儿红扑扑的,嘟着嘴,叫黎子衿拒绝的话讲不出口,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好。”
她仿佛感觉到在她吐出那一个音节后,伍嫣像是如释重负般轻吐了一口气。
“傻丫头。”
伍嫣只是朝着她傻笑。
霜降知冬,夜晚的凉风伴着星光点点,夜色慢慢地,灯火也慢慢地,寒冷和雪也是慢慢地奔向美好。
她们都是北方长大的姑娘,对雪总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天地一片素白,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身上,落在头上,又美又轻。
路边有孩子堆雪人,伍嫣只是看着也格外开心,没注意一个雪球正打在她棉服上,小朋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她索性摘了手套捧起一团雪和孩子闹了起来。
扔了几个雪球过去,只可惜,命中率极低。
有些委屈地看着黎子衿,黎子衿见她可怜巴巴的样子,拍了拍她身上的雪,帮她把帽子压下来。
“小心感冒。”
黎子衿眼角带笑,伍嫣从她那双晶莹的眸子里看得到自己的倒影,那双眼睛里有太多岁月沉淀留下的东西,她不由得感叹造物主对眼前人的恩赐。
“师姐,那边有糖葫芦。”
真是孩子气十足。
“唉~”
“怎么了,不好吃?”
“嗯,太酸了。”
伍嫣用力的点点头,黎子衿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刚才一小姑娘从自己身边过去还跟她妈妈说糖葫芦好甜。
“真的,不信你尝尝。啊~”
黎子衿就着她举起来的糖葫芦咬了一口。
“还好啊,糖葫芦不都这样吗?”
“不一样,不如北京的好吃,师父家胡同口的那家最好吃。”
黎子衿还是不理解。
伍嫣也不计较,反倒盯上了黎子衿手里的马迭尔雪糕。
黎子衿伸过去,她咬了一口,真的太硬了。
“算了,我还是啃糖葫芦吧。”
————————————
(以下部分可忽略)
黎子衿接到余弋的电话时正在跟伍嫣一起看冰雕,花花绿绿的,不时再来几张自拍。
“你们那儿结束了?”
“嗯,你们在哪儿呢?”
“冰雪大世界,这儿还真挺漂亮的。你们要是累了就先休息,我俩过一会儿也就回去了。”
两个人回去的时候手里还拿着没吃完的雪糕和糖葫芦,余弋见到真是有些无奈。
“你呀,大冬天的,身体受的住吗。胡闹!”
伍嫣没见过余弋发脾气,对他总有些害怕,忍不住在黎子衿身后躲了躲。
“冬天不吃冰棍相当于白来这一趟了。”黎子衿扭头问伍嫣,“困了吗?”
还不忘朝她眨眨眼。
“啊?哦~困了困了。”
“走走走,睡觉去,孩子都困了。”
说完也不管余弋,就拉着伍嫣进了酒店。
只剩着他一个人面对大雪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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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一写到某人就很尴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