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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后来顾尧才明白，苏砚清这一切改变，都是为了白问筠。苏家虽说一直都很宠爱这个儿子，但到底没有顾氏夫妇那么开明。见苏砚清平平稳稳地和白问筠谈了近乎四年的恋爱，毕业之后更是抱着让她嫁入苏家的念头，苏凌云大发雷霆。


        苏砚清平生第一次如此忤逆父亲，几乎是与家里撕破了脸。但他毕业未久，众星捧月的成长经历让他难以在社会立足，又怕委屈了白问筠，只好与家里妥协了半分，从基层开始打拼，学着如何经商、撑起苏氏。


        一年下来，他也总算从最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逐渐变成了一个八面玲珑的商人。好在旁人都对苏家少爷这个身份有颇有忌惮，苏砚清并未吃太多苦头，便熬到了这个部长的位置。他原以为假以时日，便能让白问筠名正言顺地过上他们想要的生活。


         顾尧的回国打破了幻想的现状。




        自那次分别后，两人很快又投入到各自的忙碌之中。过了一段时日，苏砚清轻而易举地打听到了顾尧的电话，约他出来吃饭。顾尧迟疑了片刻，还是答应了。

 
        两人仿佛又回到了大学之前的那段时光，偶尔一起喝酒，回忆往事，互相倾诉于对方而言空白的五年里所发生的一切。大多数时候都是苏砚清说，顾尧安静地聆听，似乎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直到苏顾两家宣布联姻。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苏砚清简直觉得晴天霹雳，立刻从公司赶回了家中，用近乎咆哮的声音质问道："你们怎么能不经过我的同意擅自决定我的人生！我怎么可能跟顾尧结婚，我根本不喜欢男人！你们别想逼我......"


        苏凌云却是一派风轻云淡的态度："婚姻大事不是你一个人想决定就能决定得了的，况且你不是很顾尧关系不错吗？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我只当他是兄弟！我爱的人从来只有问筠一个！"


        "白问筠？呵"苏凌云轻蔑地笑道："你可以给那位白小姐打个电话，听听她是怎么说的。"


        苏砚清一愣，这才想起来到现在还没有给白问筠一个解释，急忙拨通了电话，那头却只传来一阵冰冷的关机提示音......不死心地准备继续打，却被苏凌云制止了。


         "不用打了，她不会接你的电话了。"


        苏砚清几乎是立刻回头，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父亲。


         "在宣布你的婚事之前，你母亲已经去见了这位白小姐。放心，没有人把她怎么样，也没有人逼她做什么，她听了我们的安排之后，拿了钱就走人了。哼，倒算是个识趣的人。"


        "是啊砚清，"苏母在旁温和劝道："我看白小姐一没哭二没闹，好像是没想多久就做了决定。你也别难过，可能是你们俩的感情还没那么深，过段时间就好了。"


        这怎么可能？苏砚清根本不相信，他们四年多的感情，白问筠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弃，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电话打不通，他就去她家里找人，总有办法弄清真相。


        仿佛看穿了他的意图，苏凌云再次淡然开口："你不用白费心思了。别以为只有你能想到，一切都安排好了，白问筠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果然，苏砚清动用了一切关系寻找白问筠的下落，都是石沉大海。他似乎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最让他恼火的是顾尧的态度，他本以为顾尧也会像他一样跟家里反抗，没想到对方居然直接同意了。


        顾尧当然是有私心的。


        一方面他无权干涉苏家的决定，如果苏顾两家没有联姻，苏砚清迟早会娶别人；另一方面，他毕竟喜欢了苏砚清十几年。年少时的朦胧好感早就发酵成了满腔爱意，一发不可收拾。他不是圣人，既然白问筠选择了退出，他没有理由不抓住这次机会。

薛洋是一个不会喝酒的人。

一碗黄汤下肚，他倒是像喝了孟婆汤。薛洋喝醉的时候是不闹的，这个时候他静静地坐在一个地方，然后想自己的事情。如果你叫他的名字，那么，他抬头，极其冷静地看你一眼。那样的冷静会让你掉头离去。

他会在这个时候比任何人看上去更像一个凡夫俗子。

他在这个时候慢慢琢磨着自己的事情。没喝醉的时候，薛洋爱闹爱叫，杀人放火，唯恐天下不乱。喝醉了，他反而不闹了，比起平时，他看上更像清醒着。这个时候伴随他的是沉默。

一个醉鬼是琢磨不出什么正儿八经的结论的，无论他看上去多么清醒。他总结出了很多对别人来说一文不值的道理。可是这些道理对他来说很有意义，因为他就是这样觉得的。这其中当然包括”薛洋出手，鸡犬不留“之类他本人自豪已久的歪理。

 喝酒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意义，别人借酒消愁，他有什么愁呢？薛洋的追求其实挺简单：不愁吃喝，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感情，这就足够了。

那么我们设想一下——兰陵金氏清谈盛会，金家的客卿们战战兢兢端着一樽酒，薛洋，怡然自得地把一碗糯米汤圆喝得津津有味，最后一脚踹翻桌子，扬长而去。

他嚣张，狂妄，滑稽，可怜。

薛洋后来学会了喝酒，是晓星尘教他的。说来也算不上什么酒，酒味淡薄，用果子酿成，甜得很，蜜水一样。薛洋贪恋它的甜味。

这是抱山散人教晓星尘酿的酒。

晓星尘陪他喝酒，薛洋三杯下肚居然没有醉倒在地，自己乐得开心。实际上，他讨厌酒的苦味。兰陵的老陈酿，又苦又涩，连香味也是苦的。晓星尘酿的酒不一样，甜。

怪哉，怪哉，薄酒粗茶饭，完全够不到薛洋“不愁吃喝”的标准，他却高兴得很。

是他的那一点点感情被过于满足，沉溺其中，他醉了。

他们酿了很多酒，埋在义庄后头的土里，冬日，梅香凌冽，挖出一坛来喝，晓星尘借着醉意舞剑，薛洋撑着下巴看，恍然间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像以前喝醉酒的时候一样不言不语了。

他现在喝醉了，反倒喜欢闹起来。而现在他清醒的时候，会一个人默默坐着，看晓星尘的背影，他很高，但又瘦。看得人觉得不堪一击。

晓星尘喝酒不计较量。与很多人想得不一样，他很少喝醉。他醉的时候，是自己愿意醉倒，而非被琼浆玉液灌醉。他从不醉于杯中物。他沉醉于感情，沉醉于梦想，世界是一个酒盏，他想醉的时候就猛啜一口，他想清醒的时候也可以举止不动声色。

晓星尘不怕醉，因为他坚信自己总会清醒的。

既然清醒他就不怕，浊世再脏我独清，世人再醉我独醒。我俯下身，沾了一身泥水与酒气。我撂下拂尘，是想渡你于水火之中。我救你不求回报，我救你当然也不管你愿不愿意，因为我知道我是清醒的，你是醉迷的。

我向你伸出手，不怕你拉我下水。

晓星尘陶醉于自己的这种状态。陶醉，也是醉。当然，他自己不会承认也不会知道的。从来没有人觉得自己醉醺醺，谁也不愿意被救赎。

薛洋看晓星尘，就觉得这个人不可理喻。他到底在发了疯一样地追逐些什么呢？他的执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他失去的眼睛、失去的名誉、失去的追逐者与仰慕者，这些代价难道还不足以让他回头？这个单薄地道人身体里到底蕴含着怎样的力量？

他是疯了是醉了，是痴了是傻了，这样死不悔改，这样只顾风雨兼程。

你看那些醉汉，醉得歪歪倒倒，你好心上去扶他，他是不是从来只会一挥手，骂道，我没有醉？

谁愿意承认自己醉了，我宁愿一条路走到黑。

薛洋从前会和金光瑶一起去各种秦楼楚馆里提人，提他的好老爹金光善。那个时候他很受欢迎，薛公子负手而立，不开尊口，活脱脱就是一副风流美人图，园里的各种姑娘劝他喝酒，莺歌燕舞，红粉颜色。这些他当然不怎么在乎，但他喜欢青楼的花酒。

和晓星尘酿的酒一样，很甜。怎么能不甜呢？花朵鲜果，天地间至善至美的东西渍上糖酿出来，不但甜，而且颇有成就感。

多美的东西，沦为取悦我的玩物。我高兴了夸你一句甜，你还傻乐呢。

薛洋自己抿着酒，看晓星尘瞎忙活。然后一仰脖，把酒灌下去。不是不辛不辣，只是我喜欢这样，呛着也是我喜欢的。

“道长，我喝醉啦！给我熬点醒酒汤呗？”

  晓星尘无奈地回头叹气，薛洋嘿嘿笑，没办法，我就是这么容易醉呀，道长，别人不承认自己喝醉了，我承认呢。

“承认自己喝醉了的人，不该醉着吧？”

可是晓星尘转头还是给他炖了醒酒汤，薛洋喝着汤，想着义城过去的日日夜夜，想着自己以前在金陵台一呼百应的日子，想着童年的漂泊零落。晓星尘的酒灌不醉他，所以他不会迷路。

 晓星尘笑起来一如莲花开落，开是沾着晨露的清风明月，落是湮于泥土的晓风残月。薛洋自恃莲香浮动，只会解酒，不易醉人。

 薛洋说自己喝醉了，这却是假的。可惜，总有一个人愿意信他，弄得他自己也不知真假了。

 薛洋在某一天靠着棺材喝光了所有的酒，希望灌醉自己，醉成那个不愿意回来的魂魄。

他不知道，真正有愁肠的人，是灌不醉的。

那是他第一次期盼一醉方休。

他靠在棺材旁，抚摸着剥落的漆。薛洋喃喃自语，我醉了。

是的，我醉了。

道长，我喝醉了，你行行好，赏我一口醒酒汤喝吗？

繁花凋零，鲜果老去。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回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