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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萧__

触山

老师的手忽然就放到了他身上,停滞在胸口的前面,有一种陌生的、令人惊恐的触感。

——阿争很小的时候被检查出来心脏不好,他不记得了。

他的妈妈那时候刚离异,担心有一天他心脏跳不动死掉了,就求了一块玉石买来系在阿争脖子上,教他无论如何也不要取下。

阿争只记得,小的时候妈妈总是和他说,“不要死掉”。他就记住了“死”这个词。

于是阿争从很小起就有按抚玉石的习惯。到他再长大一些,知道了世上的某些事情之后,他再抚摸玉时就总是恍惚,仿佛总能见到另一个人,在夏天穿着干净却单薄的衣服,他透过玉眼去看,如同绿色的晶石簇起的世界里坐着另一个像他的幼矮少年。

——那是他的玉石挂上后第一次被取下,李老师用一只女...

老师的手忽然就放到了他身上,停滞在胸口的前面,有一种陌生的、令人惊恐的触感。

——阿争很小的时候被检查出来心脏不好,他不记得了。

他的妈妈那时候刚离异,担心有一天他心脏跳不动死掉了,就求了一块玉石买来系在阿争脖子上,教他无论如何也不要取下。

阿争只记得,小的时候妈妈总是和他说,“不要死掉”。他就记住了“死”这个词。

于是阿争从很小起就有按抚玉石的习惯。到他再长大一些,知道了世上的某些事情之后,他再抚摸玉时就总是恍惚,仿佛总能见到另一个人,在夏天穿着干净却单薄的衣服,他透过玉眼去看,如同绿色的晶石簇起的世界里坐着另一个像他的幼矮少年。

——那是他的玉石挂上后第一次被取下,李老师用一只女人的手毫无障碍地取下他贴身的玉,一只手放在他的心脏前的胸口,仿佛透视了那时他才多大的事实。

后来,阿争总会无意识地把宝石对准灯光或月亮,眯起一只眼睛,像是煞有介事的鉴宝人,但折射的光晕里却不是一个常规的世界,绿竟像是一种既生又灭的生命,里面仿佛就有一只手,顺着玉石的系绳抵到他的脖子,他的脖子白而颀长,像他的妈妈。

然后那根带着温度的手指开始滑动,一移一顿,话语的机锋也由此开启,像是一环环声音刺耳的齿轮。阿争回忆时总看不清她的脸,但知道那是老师,知道她脸上皱起的纹路,像一滩难以形容的水,本来还算是温和的,却在手指伸出的瞬间翻涌成具有吞噬之力的渊口。

他那时退无可退,进亦不能。

“你家里托老师帮着照看你。”李老师的声音和妈妈并不像,她显得更沙哑,又让他想起齿轮,无光的阴暗中碾着潮湿的齿轮。他低头看地,看见老师夏日的绿色拖鞋,是私物,是更庸俗的玉色,阿争心里却只想着齿轮。

他初中时寄宿在学校,心病的药吃完后妈妈寄来,李老师是班主任,让他去老师宿舍取,她放在了那边。然后李老师把药瓶放到阿争手上,一只手从后来抵着阿争的头,仿佛没有她的使力阿争就会倒下似的。

“治这里的吗?”李老师笑起来显得可能比妈妈还要小一些,还将眉头簇起,头发不知用哪一种方式变成了蓬松的棕褐色模样,像顶起一堆干枯的草,最低处凝在肩上的位置,最开始见时感觉像是讲西方文化的书上画的天使身后会发出光的圆环。她的手放在阿争心脏前的胸口,隔着单薄的衣服。

李老师没有问,也没有等回答,而是顺着取下了阿争的玉石,他坐在方凳上,头顶是黄昏时力不从心的小灯,老师教的是语文,也讲文学,阿争一开始很爱听那些像是又像不是的句子,现在老师把他从未取下过的玉对着小灯,说“玉从山出”,一只手仍在阿争身上。

那天像有人将他的脑袋按在水下,他隔着浮动的水光看向世界,看见一个夜晚替代黄昏,他一面身不由己地浸溺,一面用自己所有的理智去判断世界是否还正常。

而一些沙哑地声音始终在他的身体里盘旋、顶撞,关于玉石,关于私下的称谓,关于一个这样他尊重的女人第一次靠近他竟不像是他想的关切,因为她不说我还没有孩子。

她偏要说,我还没有结婚。

 

 

 

升到高中之后,阿争就再也没有见过李老师,他们像所有毕业的师生一样告别,连同几年里横亘出来的枝节。

阿争总觉得人的生命历程,会像是昆虫的外骨骼,一节复一节,如此清晰分明,而到了下一节就自然地忘了上一节,识遇新人,过去的时间与情绪既不再能追溯,也不可再被证明,只会像梦一样形成喜怒无常的潮汐。

他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经历过几次巨大的蜕壳,那种波澜并不像巨浪,瞬间将人掀翻,倒像是某种缓慢却尖刻的酷刑。

周五中午会有几个朋友喊阿争去吃饭,刚上初中时妈妈偶尔会送来便当,有他爱吃的菜。后来有一段时间,他吃李老师的饭,在教工食堂里他们面对而坐,他总觉得拉起那几根厚重的塑料帘子时,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的脚,令他长久地如坐针毡。

像这样想起时,他总按着心口的玉。

饭后走回教室有一条路,梧桐荫蔽,阿争习惯走在一群男孩子的最后面。一个同学顶了他的肩膀,他们互相之间如同传递一种律动一样地顶撞,像是一种动物的行为,所有人都放轻脚步,为了看前面的女孩。

女孩或许没有注意到自己正在被十几双眼睛凝视,也许注意到了却没有反应。她自己走路,同样的梧桐树下,有的人观察遇到的每一个人,有的人的身体被像刀子一样的目光切割,有的人却永远想着如何生、如何死。

阿争不置一词,他不把这些视为一种罪恶,因为他们至少懂得“轻”,即便那眼神毫无澄澈可言。男孩们看向单薄的肩膀,晃动的马尾,大片的校服布料,在玲珑的曲线上也不像是俗物,阿争知道有不少男孩对阿祝心中有倾慕,有人说出口,有人藏在眼神里,有人的眼神化成了不自知的刀片,是那种二月春风后新的柳叶卷成的嫩刀,不太动声色。

阿祝仿佛注意到身后的目光,在拐角的地方她回头看了一眼,有男孩惊慌地掩饰,之前有人说不敢和阿祝的眼睛对看数秒,那双眼睛像一对凤鸟,或许不仅是美,更加冰冷,如果她不喜欢你,你就感到羞愧的寒意。

可这就是少年的故事,没有那么不堪,无非是一个遥远且完美的梦,像月亮总是触摸不到的,男孩小时候都有过白月光一样的梦,只是阿祝恰好是很多人冰冷且遥远的梦,但阿争的梦里并没有人,只有他自己,在一座空山面前,山麓亘出两条幽径,左边是生,右边是死,他困在这里出不去,自从他的玉被取下过之后,他开始觉得这不公平,因为生是生活而非“生”这个动作本身,它竟然这样漫长,望不到尽头,死却只是死,一瞬而已。

阿祝回头后立刻弯进了一栋楼,像鹿一样在树与树之间就消息了踪迹。男孩们开始讨论她的美,讨论周五放学后的计划,没人知道阿祝那一眼其实是在和最后的男孩对视,仿佛一种缄口默认的共识。

有人揽着阿争的肩膀,问他是否要一起去国中体育馆打球。

阿争大多是会去的,只因为他不擅长拒绝别人。但是这次他笑了一下,含着几分歉意地摇头。

 

 

 

“在那之前,我们要做好一切的准备。”

放学后的路上,阿争始终在想这句话,因为是他要去见的人,在第一次见面时告诉他的。他现在正要回到那个地方。

学校背后是一些小山丘,有路就能通进去,而路后面还是路,再深的路就人迹罕至。这些山空空荡荡,徒有那样庞大的体势,甚至没有取得一个人间的名字。第一次阿争只是想走到一个尽头,走到人群的相反面。那时他从李老师的宿舍走出来,吃了药后心不那么不安,但夜风中他抱不住自己,像所有的麻痹针只是实施了一种阴谋般的延宕,有他难以名状的幼年恐惧。

他见到这座山时便再也不能走路,后来他查了地方志,知道这里已经是古城范围之外的山区,机械进来之后,这里变成了一座采矿山,一段时间后忽然山崩了,死了一些人,机器埋了进去,打出的矿道就像古文明的遗迹一样保留在新的土石之下,有算命的说这山埋了东西,阴气重,后来再没有人来这里。

但阿争要那阴气越重越好,他都不知道什么叫阴气,或许是一种乌云般的状物,那还算美。

抵达时天已经快黑了,这是夏夜,山里有些清凉,山风从衣服的缝隙里温柔地钻进去,划过他薄凉的玉石,像把他想要因痛苦而切割的部分都暂时抚慰,可他的身体因为多年前就被打碎的夜晚而太过于汹涌,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为什么老师要闯进来?以一种模糊不清的身份、席卷弱小的态势,那种病一样的爱教他永远无知。

他一面想着,赴约的人早已经到了。阿争在一处坐下,动作熟稔,山上纵横着参差的洞穴,曾经矿车就在其中行驶,他们在数年里早已对此心安理得,有的洞穴还能走进去,有的已经被埋得像鼠洞一样小,像是山的眼睛。洞穴再往里走就能看到地上的煤黑,外面还不多,但结着有岩石质感的盐,大小不一,白色零落,阿争心中自动地用喻,像是被撬下来后碾碎的牙齿。极美的女孩从黑暗中走过来,她伸起手,从怀里把东西递给他,黑暗中阿争看向阿祝凤鸟一样的眼睛,像湖中悬起一面镜子。

他默契地接过,不置一词,然后戴上了耳机,中间漏了一些光,照在祝的胸口,她换了身亚麻衣,同样的年纪却已经亭亭玉立,蓝色的灯光如一碗月光碎在她大片锁骨下。阿争坐下后,开始进入到某种状态,喉咙里轻轻发出一声低沉却压抑的嘶喊,然后便如获节奏,获得了挣脱。

祝靠着山岩站着,平静地看向他。他哭的时候喜欢没有光,喜欢戴耳机,这样在他听来声音就能被盖过去,仿佛就不那么丑陋些。阿争哭的时候鼻子总会被堵塞,几次节奏的重复之后就会缺氧,不得不哽一下,他缩起腿撞到背后的洞岩上,好像要把什么东西整个地吞咽下去。

渐渐地声音就消下去,他靠在山上睡着了。醒来时阿祝坐在他身边,真实的人间月光照出她精致的五官,月亮洒下一片泛白的海洋,所有人溺在其中。

阿争恍惚看见第一次在这座山哭,他心想可笑,这真是一个奇怪又自大的句子。

哭山。

山凭什么要你哭?你的痛苦在世界上算得多重分量?

那时他听见山的另一面同时响起了一个哭声,哭得轻灵而哀伤,仿佛是另一个死去的他,他们同时止住,同时以相反的方向旋转着移动,最终他在月光下看见阿祝的脸。

几年来没有人知道他们互相陪伴着在深山中哭泣,听起来多荒唐的一件事情,两个人一起去哭山。他们和很多人一起升到同一所高中,有很多人追求阿祝,却没有人知道阿祝看向一群人时只是为了和阿争确认哭山。

后来阿争只要哭就希望被阿祝听到,像是一种为了记录而为的倔强,阿祝可怜他,也可怜自己。阿祝说他是像鹤一样的孩子。

可他们从不说自己的遭遇,只需要让越过重山的痛苦呼应识别,他们探寻什么是死,女孩说,在那之前,我们要做好一切的准备。

 

 

 

山上的每一条洞穴他们都了如指掌,这种时候离他们最近的人群也隔了很远。

有一次阿争发现洞穴的位置改变了。前几天下了场雨,山体滑坡,竟使一条曾经被埋住的路重新显现出来,他们开着手电进去,陈旧的气味撞进肺腑,竟是一条墓道。

山后原来是荒冢,这墓道修得还算宽敞,前行时间或能看到四周石壁上还未脱落的画,阿争低语,但并不是王侯冢。

那里出土过很多王侯冢,王侯冢埋的是帝王侯爵,葬的是附属在肉身上的身份,是用生前打通死后,并非是一般的死。但这里不是,他们很快到了墓门,寻常的青绿色石棺,三重椁木,什么也没有雕。

所以这是一处私冢。阿争在心中念一遍,有人放学后去体育馆打球,在城市的灯光里花费买得快乐,他却在想如何生死,走到出城如此远的荒郊哭山,然后找到一处棺椁。

要开吗?阿祝问,语气像是这种僭越生死的话从一个女孩嘴里说出是正常的。

阿争举着人间的灯火,他知道阿祝的意思。他看了很多书,有一些是老师给的,所以他用着羞耻的知识。

他就说,墓主没有留下任何信息,我们是擅入,没有方法是开不了棺的,需要去查证。

他把耳机还给女孩,碰到了祝的手,她的手指修长却冰凉,像是无瑕的碧玉。临走时他又看了一眼墓室,确认椁木或者石壁上没有任何纹饰,但棺中的人总在曾经坐拥过一个时间,只是他无法再永远以后任何的时间,连同所有他与世界的联系,都在一瞬间断裂了。

阿祝忽然问他,你相信吗,这里面躺着的是个女孩。

阿争看向她湿润到几乎虚假的眼睛,她说,她好像在回应我的发问。

什么发问?

关于我的一切发问。阿祝的声音清亮如月,她摸了摸阿争的头发。

 

 

 

家里储物间的角落里堆了些旧物,幼小的衣布到久远的器物,无所不有,阿争翻出来一本封面已经被磨烂了的书,讲的是“叫魂”。

他问妈妈,这书哪儿来的。她说是捡的。

什么时候?

很早了吧,你看扉页有标记。

阿争翻开扉页,那个数字好像是他出生的第二年。

妈妈正在切一只木瓜,握着刀具,金属的光泽里反射出她短发垂下后遮住的眼睛。她像漂浮在水上般说,隔壁家有人死了,今天闹得很厉害。

为什么要闹?阿争问。

妈妈把刀按下去,碎片脱落,她说,因为正统的做法是,老人去世之后,应当让儿子在自己生前的床上睡够七天,这是好的做法,可是那家人没有儿子。

那该怎么办呢?

妈妈轻描淡写地说,没有办法,要么换其他的孩子来,但不能是小孩,会被带走,或者索性雇人顶替来睡。以前的时候比这惊悚,儿子要背着尸体去埋骨的山中走一圈,后来变成背棺材,多隔了一道木板。

妈妈说话永远这样理所应当地得体,仿佛世界上没有化解不了的痛苦。阿争从前不明白这是否算是一种力量。

阿争坐在桌前,空空然望向窗外,夏日是一种眩目的无限延长,足够旧日的恐惧重新追上你。他说抑郁症的医院他在联系了,之后去办休学。

妈妈运刀的手停了一下,没有抬头,她问阿争,真的要到这个份上吗?

阿争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问题。

妈妈却说,我觉得可能是你想得太多,我年轻时候也这样,但后来想无非都是小事,你多想点开心的事情,再试试?

阿争知趣地闭嘴,因为他已经知道在他和妈妈的关系里,他的痛苦永远不可能有被正视的可能了,那只是一种情绪,凡是情绪就都是会熄灭的。

就像老师第一次把手放进他的衣服里,他从未面对过这样的情形,他生命中有他两倍高的人如此近的触摸他,只有妈妈,他的世界没有爸爸。他在反应不及的错愕中像羊羔一样消受,独自面对巨大且陌生的强迫经验,老师是一种成年的力量还是一种过重的感情?

那次回家时他洗了澡,妈妈却不问他,只单单说:你洗完马上出来,热水器的热水还在,我也顺便洗了。

阿争穿着单薄的衬衣坐在外面,他永远那么瘦,风能把衣服里的空间都撑起来,一个大人也可以,把他像玩偶一样拗来拗去,却说这是一种特别的爱。

妈妈洗好出来后,阿争无意瞥见她,她的身体已经因为年龄而有些松弛,一瞬间他想到了老师的裸体,像一种刻意为之却廉价的风情,一种恐怖的柔软,但这么说还太温情了,她的力量从一开始就压迫了他,把他碾在身体下面,让他说不出拒绝或者泄密的话。

那时妈妈也在切木瓜,他佯装平静地问妈妈,小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

妈妈几乎惊愕地看向小阿争,那眼神像是逼刑的剜刀,她的声音湿润而冰冷,你问这个作什么?

小阿争低下头,羞愧般笑了一下,心却死了,他淡淡地说,没什么,从没人和我讲过,就很奇怪一个人是怎么诞生的。后面还有半句是,一个人是怎么死的,死后是怎么样,他没有选择说出来。

妈妈为什么永远这样漫不经心,她只是说,别想了,以后男人学得比什么都快。

阿争听懂却并不会脸红。他的心已经死了。妈妈还在切木瓜,为什么妈妈永远在切木瓜,这根木瓜就切不完么?阿争就知道了那根本不是一种力量,只是一种已经习惯的忽视,也许这能使人活得轻盈一些,但那不是他的轻盈。

他拿起叫魂的书出门,说不回来吃晚饭了。

 

 

 

阿争和阿祝大概从没有细究过他们之间奇异的关系,那更像是某种无需多言的共生,阿争有一次哭山完,阿祝时而看月亮,时而看他,单薄得像一个魂魄,阿争竟然说,有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真的长大了,哭的时候已经可以不用你在了。

阿祝说没有关系。

人不会在可以脆弱时去选择坚强,所以他们总会在某一刻相遇时遥相对望,传递着无人知晓的含义。

有时他们一起在阳光下走路,各自陷在各自的人群中间,听喧哗的人语,仿佛世界真的是温暖而热闹的,没有孩子会因为恐惧与痛苦而偷偷跑去深山,会需要去打开一个棺椁。他们保持着永远地距离走路,沉默寡言,却把身边的其他人视为了透明,他们实际在私密的庞大空间中彼此陪伴。

阿祝有时会在周末带阿争出去吃饭,商场里的人太过密集,阿祝有时隔着衣服握住阿争的手腕,他们从未对此有所顾忌或羞赧,那更像是一种轻盈的附着。

出完后阿争出来,等阿祝去卫生间。他伏在楼层边缘的玻璃上,望着底下攒动的人头,忽然想到听说过有人这样落下去,掉在底层的玻璃上,身体碎成了两半。

他的身体中埋了这么多血腥的典故。

回头时他忽然感到莫名的惊悚,是来自旧日的回应,他目光里是一如既往的人群,只是人群中多了一个影子,像他多年来绮丽的梦魇,她走一步近来阿争就感觉自己的身体裂了一分。

刚才坐在你后面,很久没见你。老师走过来,在阿争面前停下,他觉察这是个危险的距离。

老师语笑嫣然,是熟悉的廉价风情,是技法拙劣但有恃无恐的优伶,她问阿争,你怎么一个人在吃饭?

阿争想要愤怒,他以为年龄可以支持他愤怒,对她恶意的忽视,可是老师脸上的皱纹像一道天生的恐怖符咒,他第一次没有反抗成功,之后就只能永远地沦丧下去。

阿争说,有人陪我。

是么。老师笑得意味深长。你去哪里。

我要回学校,她在等我。阿争说着要转身。

老师把包放在玻璃上,用她齿轮般的声音说,我送你回去。

阿争知道,老师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时,说明这不是一种提议,而是一种附加权力的命令,她从不用自己动手,只需要在他的身体上根植,先是羞愧,再长出巨大的恐惧,以不谙世事对于八面玲珑的毫无招架,在每个夜晚等着这些改造他白且单薄的身体。她也爱用喻,她也爱鹤一样的少年,而她只需要微笑,对着他笑,就够了,他自然会听出来,我能在一开始控制你,我就能永远控制你。他只能把自己送回来。

 

 

 

车上时下起了雨,老师感到久违的情调,只是略有些不合时宜了,她的时宜很自私,因为在两个人的空间里她独自就占据走了所有,所以是阿争已经不合她的时宜。

但她还是愿意讲,仿佛这就是场没有人会拒绝的游戏。

她关了雨刮器说,你长高了。

阿争始终感觉安全带是一种禁锢,是使他从来都无力也无处诉说的暴虐,他目光空洞地望向大雨,然后吐字,你变老了。

老师还是笑,全无愠样。她的头发还是干枯的草堆,垂在肩膀上,但里面已经滋长出白色的部分,不是她可以从其他人身上来吸取补充的,她依然笑,手上是绯红色玛瑙镶进去的宝石戒指。

快到时她把车开得很慢,阿争想起有时候她在他身上也会行驶得缓慢,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性癖,他有无数的句子梗在喉咙里,但他永远说不出来。老师说,你找了个人么?是哪个小贱货?

她说贱货时,尾音上挑,根本不在乎阿争是否回应,阿争皱着眉头看她,温良的师长,那样多的家长会将孩子托付给她,因为她出口就是典故,因为她穿上衣服就是最得体端庄,可是她说贱货时,阿争忽然感觉阿祝的美是那样脆弱,她也无力抵抗世界的恶意,她干净而无辜,她是自己苦难的姐姐,而老师在漫不经心地念出一个沉重的审判,连同他的身体和人格都践踏在话语之下。

他眼里蒙着稀薄的雾,他心想,这个人为什么可以这么傲慢?

老师仍然是笑。

他的身体中埋了这么多血腥的典故。

 

 

 

老师送阿争进学校,在梧桐树下走路,有过往的同学。

老师恰如其分地说,我最近接到一个策划,能赚不少钱。阿争一阵战栗,记忆如受芒刺,想起曾经老师给他的钱,他不收,老师就在午休时放到他的笔袋里,他退回去,老师就买牛奶和文具寄给他,和妈妈说,这是个好孩子。

她用物质凌辱他,因为知道他毫无还手余地,他想起自己的小笔袋,可爱的图纹,接着是孩子的贴身衣物。他就疯狂地颤抖。

他问她,为什么?

老师还是笑,要牵他的手,阿争跑出伞下,天上落雨,衣服已经湿透,他在雨里像亡命般奔跑,而老师只是打着伞站在原地,模样端庄,她的语气竟然听起来是疑惑的,她遥遥地问,你不撑伞么?

声音穿过雨幕命中阿争,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逃出来,他已经破碎的部分永远被老师地没收,只是现在老师选择放弃了他,连同那些破碎的部分也视为不能再用的物件,只因为已经过时。但他确实并没有逃出来。

阿争浑身湿透,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因为他知道会看到,老师讳莫如深的笑容。

 

 

 

有同学递纸给他擦,他说谢谢。桌子里放着一包纸巾,上面画着一只小熊,棕色的毛发,他知道是阿祝送来的。他取出纸,却只能擦去皮肤上的水迹。

依然有人来问他,预报说下午雨就会停,晚上城里会办花火会,要一起去吗?

阿争摇了摇头,把手按在包中叫魂的书上。

 

 

 

放学后,他几乎是拖着自己的身体走到山中。

阿祝已经站在那里,手里点着烛火,是阿争让她带的。阿争看向她的脸,火光照射下显得更加立体,没有一处不好的地方,额边几丝绻发,像吴钩、像月牙,投影在白而干净的脸上,他用手去抚摸这样的美,阿祝低下了头。

可他心中想起老师的话语,不禁寒战,他说,进去吧。

这时学校方向的更远处亮起一阵炫光,声音随之而来,红绿色的烟火在城市的上空绽放开来,阿争看见光明闪烁在阿祝的脸上,她看向漫天烟火,明亮的眸子里也是星光。

无数的人正在窗前依偎,抬头看神的花朵,可他们却要孤寒交迫。阿争忽然为阿祝感到可怜。

墓室并没有变化,因为也没有其他人会来。阿争把叫魂的书放在地上,他说,这书很老,书上的方法是需要用血在处子的身体上画出这样的图腾,回应那个飘荡的灵魂,才能够开棺。

阿争说着便取出小刀,在手上划开一道口子,然后去脱阿祝的衣服,阿祝始终低着头,不敢看阿争的眼睛,而阿争的眼睛里也翻涌着雨雾,他蹲着用手指上的血在阿祝身上移动,留下血的轨迹,阿祝忽然哭了,紧紧抱住阿争的头。

为什么会这样呢?阿祝轻声地哭诉。

阿争也在落泪,最后哭得歇斯底里,火光下少女洁白的身体因为寒冷而颤抖,她的头发散落下来,像一只流泪的鹿,身上缠着凌厉的血丝。

图腾既成,他们颤抖着拥抱在一起,仿佛本身就是同体同心。而烛火落在了地上,点燃了未知的空气,升腾的灰色烟雾翻涌里,阿争感到缺氧后的无力,却居然还有呼吸的感觉,他抱着美到极致的脆弱,以人最初的赤诚去贴合,烟雾将他们吞没,令他们盲目,可是他们仍在呼吸。阿争恍惚中感觉自己已经倒下,蜷缩成一团,过去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迷梦,现在他和阿祝正在一座山的子宫里面,致死的烟雾就是他们温情的羊水。

 

 

 

警察是发现山火后才找到阿争的,那时他躺在几棵树下,树长在一座小丘上。

警察问妈妈,妈妈流了很多眼泪,不知道他竟真的想死。警察说,他手腕上有自己割开的伤口,我们从他身上翻出一本叫魂,还有一本日记,里面有说到一个女孩,是谁?

妈妈取过日记,看了几眼便明白了,她说,我以为他那时还不懂事。

警察沉着气。最后等妈妈收拾完落泪的情绪,然后沙哑着开口说,曾经阿争还有一个同胞的姐姐,但刚出生的时候他们身体都很弱,前两年里大多都是在医院里过的。那时候我刚离异,很难,他们心脏都不好,有一次阿争和姐姐同时发病了,可是医院里只有一台仪器。

她停了下来,警察吸了口冷气,然后她说,我选了阿争。

那姐姐呢?警察问。

姐姐阿,姐姐没有了。后来我把她埋了起来,就在那块地方,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

警察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医生初步判断他有很严重的抑郁和臆想症,他一直幻想姐姐是存在的,甚至作用到了他的生活中,他有时候自己演着两个人的戏码,还以为他们学校后面那片小丘上是一座大山,他每周都会和自己幻想中仍在的姐姐一起去那里哭,你知不知道?

妈妈掩着面,她只是反复说,那时他才两岁,我以为他什么都不记得,我从没告诉过他有过一个姐姐。

可是他记得了,还找到了她被埋的地方。每周去哭。

 

 

 

阿争说他好多了,病房里很干净。

没有粗暴的手指。

妈妈还是要哭,因为沉重的痛苦是突如其来的。

阿争笑了笑。仍是像鹤一样的少年,只是脸色因失血而苍白,他望着空无一物的白色天花板,仿佛看到一面镜子,镜子后面是女孩的脸,他躺在生的罪上,而女孩握着平静的美。

镜子的边缘开始长出黑色的藤蔓,迅速地缠绕,最终编织出巨大且致密的群山,他侧了一下头,像梦一样氤氲的画面里,他打开了血液中回应的姐姐的棺椁,他抱着赤裸的阿祝,而她安详地看着自己。他们一起回到了山的子宫里,在烟雾般的羊水的浸溺中呼吸。

他忽然想起一个故事,共工怒触不周山,触山,真是个奇异的构词。他孤独地笑着,终于一个人就可以哭泣。

只有他的身体中埋了这么多血腥的典故。

 

 

 

 

按抚玉石,以喻按抚一颗需凭吊的

身体,如此膨胀而成的空间,数年就

共生出癫狂的深渊,却多像座空山。

近来,那些已故的时间纷纷失控

如蝉蜕般敲击质问:「何人复扛尸?」

你遥望如蛇夜行的雨露,不舍升落

为群山肢解,却因一座更大的循环

而以心骨去碰撞,只为了磨损。磨损

——触折命脊时,也当要哭山。

以致入眠也成为一种忘我

梦中时,你于昏然里无力看见腥肿的手指

抵住珠玑的危楼,挑开桐枝上悬挂的

凤眼般的凶象,穿过大风中鹤一样的少年

——而你的半身是一座无常的空山

半身与死去的部分共生出深渊

「可那本该是我。」是一种比镜面

更多的观望,称作生,称作灭

称作为呼唤而自焚的木魅

称作无非失血的墨劓刖宫

 

 

 

触山·终

 

 

十四鸭-

莫爹鲨我(⊙v⊙)

(是我法扎上头之后的一个临摹)

莫爹鲨我(⊙v⊙)

(是我法扎上头之后的一个临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