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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阿尔瓦纪念日安康！滑铲在420收尾了。因为作者爬墙的关系，回河更新速度会变得很慢，但是还会继续更（毕竟没有被生日信创到hhh）出本的事情会等全文写完再考虑。

我顺路买了两瓶白马威士忌。晚上我拿出两个酒杯，倒上一些，碰杯，饮尽，再与另一只纹丝未动的酒杯相顾无言。由于我素日更爱红酒，除了两只一模一样的马克杯，家里只有两只红酒高脚杯，这两杯威士忌也是如此盛着，纤细的杯体中勉强容纳沉甸甸的冰球。我一直看着那杯酒，总觉得蹩脚，回想来，谁又说过红酒杯不能拿来喝威士忌。越是那般盯着，我越是从那无生命的酒杯上看出一丝同病相怜，好像一个身体承载着另一个灵魂，使我多愁善感地想起那只摔碎的杯子，以及那个灵魂实际的主人。那天我喝了很多酒，多到有一刻，我分明看见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也许我对他说了许多话，也许我什么也没说。唯一能记得的是第二天早上起来，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头疼，眼睛疼，嗓子疼，心口也很疼，就这我还得强打精神去工作，哈娜已经替我扛下太多了。

抱着一定不能拖后腿的念头，我没有请假，但我恍惚的精神状态毫无疑问使我成为了团队负担。所有人都在关心我，所有人又不敢关心我，也许他们想谴责我，又不敢谴责我。量产手续繁多且杂，需要与利益相关各方沟通，会议一个接着一个，一开就是半天，哈娜在做会议纪要，反复在我发言时紧皱眉头。因为我对前情一无所知，加上状态萎靡，原本一遍能过的事情，因为我的存在需要过两三遍，我会忘记一分钟前说过的事情，甚至会在半梦半醒间让渡团队中无人妥协过的底线，以至于哈娜不得不赔着笑脸道歉，向合作方解释我家里近来出了些事，不大清楚情况，还是她来讲吧。我终于明白此刻他们最需要我闭嘴。下班前我们开总结会议，哈娜把纪要过了一遍，然后看我，问我要不要多几天休息。我在模糊而涣散的视野中辨认出同僚们关切的目光，但那种关切是社会化的，潜台词是：为什么你还不走？为什么你走不出来？怎么心里一点数也没有？解读出的并非慰问，而是明晃晃的斥责——斥责我情绪无能所致的工作无能。我点点头，说我会多休息几天，这些日子就辛苦各位。这时大家的关心才终于真切了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向我建议，多运动，多晒晒太阳，出去走走，拜访朋友，别让自己天天憋在家里；或者考虑一下改变人生节奏，比如去学新技能，培养新的兴趣爱好，或者组建家庭——一个合作伙伴玩味地看向哈娜，说我们两人都年纪不小了，要不要给我们能干的大姐头一个温暖的怀抱？他们都不知道我和哈娜以前的关系，竟是认真说起媒来。在那嘈杂的讨论声中，我的眼神又一次渐变茫然，而哈娜少见冷漠，面对那些调侃，她拎起包就走了。即便在刚和她分手那会，她也极少在我面前表现出这般失态——难道她对我的实际态度已经厌恶到这种地步，只是碍于合作关系，必须表现体面？这种知觉让我又多了些愧疚，明明是抱着替她分担的想法来的，到头来还是给她带来了这么多烦忧。

我就这样恍恍惚惚地回了家，看着剩余的酒，有些失神。白天闹出的麻烦够多了，可昨夜与我对饮的身影又是历历在目。我倒了两杯酒，都没动，试图从那杯突兀的威士忌里找寻昨夜的重影，但我眼里只是两杯波澜不惊的酒。饮酒成瘾忽然变得情有可原，一双清醒的眼睛所见太少，没了模糊的光圈、迷蒙的剪影，只需一眼就能望见人生的尽头。

我决定出去走走，带上我的酒，去伊萨尔河畔，找寻一位故人，那里已不剩一袭褴褛的衣衫。春末夏初，晚风宜人，我坐在堤岸上，一语不发地喝，一灌一大口，故作豪迈地痛饮。沉默而湍急的水流中，一艘小船正在幽幽地漂流。我以为看错了，揉了揉眼睛，那船只竟更加清晰了，两个年轻人划着桨，容光焕发，笑语连连，我却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也看不清他们的面庞。那场景似曾相识，如同那次返乡，河上的我顺流而下，路过我的童年，如今已至中年的我坐在高高的堤坝上，在漆黑的夏夜里，望见那一年郁金香盛开的春天。相比我所旁观的童年，彼时不以为意的泛舟时光竟显得更加遥不可及。我站起身，小心地迈着步子，下台阶，立于真正的岸沿。桥洞就在近旁，行车经过时发出一阵沉重的闷响。我又想起他了，想起那一夜爱与死的坦诚，进而想起许多个夜晚，直至回归黑色的水流，我们在船上共度的美丽春夜。我再次望向河中央，水流不息，而它却是完全静止下来，十分突兀，好像于空洞中生长出的海市蜃楼，即便知晓其毫不合理，人们还是会义无反顾，碰碎幸福的泡影。我向前走，煤油灯昏黄的暖光闪烁。忽然有人抓住我的肩膀，船影破碎，紧接着我被带到行人阶梯，我这才张皇失措，反问道，“你是谁？”

“警察。你跟我走一趟。”我这才注意到巡警的服装——一切浪漫而虚幻的意识溶解于荒诞到有些可笑的现实。不确定缘由，总而言之，借酒消愁没成，被警察抓走倒是彻底打消了我发愁的余裕。到了局里，那位老巡警跟我说了很多话：“人生还很长，你又年纪轻轻，寻死干什么？……造成命案，还得给我们警方带来办案压力，最近这条河边已经出好几条人命了。”我急忙辩解道，我不是寻死，我在河中间看到了东西。他皱了皱眉头，忽然问我是不是喝高了。酒味无可辩驳，他若现在回堤岸，还能找见白马威士忌的空瓶，我只好羞愧承认。他语重心长道，年轻人不要过度饮酒，糟蹋身体，就算偶尔想放纵一下，也在家找朋友喝，别在公共场合酗酒，上次有个人受了情伤，在街边喝了个通宵，第二天早上赤身裸体睡在花坛上，因违反治安条例被带走关了一天。“我太了解你们年轻人了！你们总觉得喝酒酷，飘飘欲仙的，很爽啊！但人失控起来有时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像那些艺术家，人家喝酒了那是真能写出传世名篇，画出好玩意儿，咱们都是普通人，喝酒发疯能有什么好结果，最后没准还因为裸奔被抓走了，多不好啊。所以我劝你，适度饮酒，如果要多喝，找朋友在家喝，别在外头，考虑考虑公序良俗，城市形象。今天我象征性收点罚款，下不为例啊。”

我老老实实领了罚单，临走前，他要求我留一个亲友的电话号码，他得把这事告知，以防万一。我这才发现自己已是真正意义上的举目无亲，哈娜早上的冷淡还历历在目，留下她的电话使我心中惴惴，又迫不得已。回家后，我发现邮箱里躺着凯泽教授的一封信，大略是慰问情况，给了一些人生建议，最后说学校有留校任教的机会，问我有没有需要。我将那封信搁置下来，平心而论，以我目前的情况，去做一名教授毫无疑问是最为稳妥的选择，倘若我的人生中不曾出现过赫尔曼·塞曼这个变数，估计也是我的人生一开始会步入的方向。但……现在的我很难那么快地做出选择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那个变数就像我过往人生计算过程的一个参数，即便未来它不再出现，它已经融合在既有的步骤里，便不能再以“没有这个参数”为前提做出计算和决策。

在我放假的日子里，哈娜很快给我打了电话，问我方不方便出来吃个饭。她看上去比起前些日子更加无精打采，这让我感到更为羞惭，除去手里正在谈的量产，跨国的能源研究也在进行，哈娜与此同时还在维系她的客座教职，要说不辛苦肯定是假的，而我还沉溺在自己的事情里，一点也没办法为她分担。她开门见山问我，听说你要寻短见？我再次辩解，没有这回事，我喝多了，出现了幻觉。她叹口气，眼里闪过一瞬间的怨怼，说她以为还算了解我，怎能喝那么多酒？怎会喝那么多酒？我低下头沉默，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即便我不言不语，那个原因我们也心知肚明。她似乎也不知该如何打破这与她关系甚微的沉默，过了好久，她才终于开口：“逝者已矣，即便你爱的未必只是他的理想，但他为追求真理而死，那到底是他最为珍重的。为此活下去才是对他最好的纪念，更好地活，不以他过分失控的路径，你有你的方式。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我一直在这里。”她以坚定的目光望向我。

“谢谢你的关心，道理我都明白，哈娜，我只是不知道该向你提出什么请求。”我坦言道，“曾经我帮助赫尔曼研究永动机，感觉前途无望，我循着你的信，问你要一个新的理想。我父亲生病，我需要钱，他去世，我得到你事无巨细的安排。后来是朋友的婚姻，我人生的方向，我一次又一次向你寻求引导和庇护。但这一次的问题，或许只有我自己能够求解。”

“也许我该给你分享一点自己的故事。”哈娜正身道，“如果要你评价我，用三个词，你会怎么说？”

我思忖片刻，“智慧，你的学术才能，你处理各类事务的能力。清醒……你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可以说，你活成了我最为憧憬的样子。”

“还有一个词呢？”

“没想好，先说你的事吧。”

她笑了，“阿尔瓦，你说我清醒，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其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比我更清醒。我并非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一直到大学，我还在竞选学生会，为各种社团奔忙，顶着一张虚与委蛇的笑脸，耗费不情不愿的口舌，拥有许多朋友，却没有自己的时间。也许你觉得我对奖学金项目的汇报与其他人一样细致入微，但其实我为了节省时间，也会做些偷工减料的事情……当然现在我已经了解当时的错误，你可不用担心现在的我还会偷懒。总之，我想说的是，我是做过不喜欢的事情，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反倒是你，从一开始就能拒绝无用社交，倒是比我还要清醒呢。”

我有些困惑，“如果按照这个标准，为什么我会觉得你比我更成熟？或者说，我从来可以信赖你的决定，却无法信赖我自己。”

哈娜看着我的眼神，有些无奈，又有些爱怜。她斟酌片刻，才开口道，“阿尔瓦，那不是清醒，只是事情做得多了，决策多了，即便我并没有十分把握，你也会觉得我胸有成竹，不是吗？不知算不算冒犯，阿尔瓦，我们三十多岁了，你却总显出某种格格不入的天真。这并不具有贬义，因为这种天真，你得以保留一种纯粹，然而你的独当一面，实际上却建立在不必主导任何决策的基础上。你似乎有一种跟随的惯性：就像你的天赋替你选择了未来的领域，你用同样的逻辑处理生活中的太多事，这对于一个把自我放得很低的人来说大部分时间都是奏效的，不抱有任何期待和要求，就不会失望，随遇而安。但……阿尔瓦，你真的只是如此而已吗？我总觉得，如果你想，你能做得比现在更好。”

虽然哈娜的每一句都在谈及自己，她的话又似乎提醒了我另一个人——那个总站在我前头，被西装的垫肩衬得无比挺拔的身影。我在她的问询下沉默，幸也不幸，从家庭的过早瓦解，导致我的决策几乎不会被左右，到狭窄而温和的朋友圈子，太多人养护着我，允许我始终留在那一亩三分地，以至于我从来没思考过走出舒适圈的可能性。或许，失去前方那个身影，也该是我成为我扬帆起航、独自冒险的时刻？

“我会考虑的。”我顿了顿，又说，“我想出来最后一个词了。我觉得你善解人意，又过于不近人情，你总能看透别人，话又总说得很直接，甚至谈得上不好听。”

是我鼓起勇气，也是因为对方是哈娜，我就这么把这不好听的说法和盘托出。果然，面对我的话，哈娜并没有恼火，反倒像她在生意场上与人交时那般哈哈大笑。“是的。”她说，“我也许并不爱任何人，也不怕失去任何关系。如果要我给一个标杆，我会选择莉泽·迈特纳，虽然我对婚姻并无排斥，甚至我对物理的热爱也并不能与她媲美，但保持那种自主的、不受干扰的生活状态，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所以我在考虑，之后要把那些项目交接给各位同僚，我准备彻底回归教职生活，不再作为客座教师偶尔任课。这样我就不用管很多商业性的活动，也能静下心来从事理论研究了。”

我心下一惊，“你要我们放弃当前这些商业项目？”

“是我，不是我们，阿尔瓦。”她冲我眨眨眼，“如果你仍然想为这些项目，甚至更多的商业性项目周旋，我从未阻止过你。那自然，你也不能阻止我的去意。”

在她将这个决定开诚布公以后，我忽然怀疑她和我说起舒适圈的事情，是不是也存有一丝希望我接管的私心。但我不好这么揣测哈娜，更何况，她说的确然是我过往人生中缺乏的品质，我不能一辈子依赖另一个人来生活，自然也不能干涉她的自主选择……可为了挑战而挑战，为了离开故地而抛弃过往，为了新的归宿而贸然走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是否也是一种背离初心？……

那一晚我思考许久，最终将杂陈之思付与写给凯泽教授的回信中。我或许终于明白了自己，我不是个坚定的人，也不怎么有主见，如果同样需要用几个词汇来概括我，或许我的科学理想是实用主义的，而我向往的生活却始终带着一种浪漫、跌宕、危险的色彩，诚如我曾经被赫尔曼·塞曼无可救药地吸引。我无法选择留任学院，那是份稳定的工作没错，每日上着重复的课程，而研究方向又受制于学校的各类要求，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太平静了。更何况，若是留在校园的环境中，看着那些年轻的身影，我会想起我曾与赫尔曼、哈娜他们度过的青葱岁月，在一种岁月逝、忽若飞的感知中，人也会更快地衰老下去。我依旧需要那片波涛汹涌的海——如今赫尔曼·塞曼业已逝世，或许我理当成为自己的舵手，去主宰我想要的那种人生。

“因此，我做出了一个决定：离开当前的环境，寻求一处新的归宿。或许是工作、家庭，或许其他的某些个人目标。在变换的空间与时间中，人终会再次找到内心的希望与安宁。”

写下这句话后，我如释重负。这个决定被寄给凯泽教授，使我接下来的人生旅路一锤定音。我回到正常的生活秩序，日历上写满时间安排。哈娜开始将一些任务交接，我开始尝试在没有她的场合与人谈生意，最开始有些蹩脚，后来也做得不错。在她彻底将研究所一把手的位置交付给我的那天，我约她去高档餐厅小叙，拿出一只精巧的匣子，用一枚黄金戒指向她求了婚，她很意外，但没有表现出额外的兴奋，她说如果让她保留自己的姓氏，不随同夫姓，她会答应我，但还要看她爸爸的意思。我没想到她唯一的要求竟然只是如此，该不该说，以她的家世，要我跟她的姓氏都不过分，所以只是满脸困惑地答应下来，她咯咯笑了，说这个条件已经筛掉了所有过去与她谈婚事的男人，无论地位。于是我再次见到弗里德里希·迈耶，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比当年在诊所遇见时更为瘦削，一双绿眼睛仍然保持对一切警觉的观察。他竟然认出我是当年那个在诊所下笔如飞的青年，还与我叙旧，说那时他就觉得我和他女儿工作的样子很像，想不到我们竟是这么多年的老同学、老朋友……然后十分满意地答应了这桩婚事。

在赫尔曼去世一年后，我和哈娜结婚了。又过了一年，我们迎来了一个女儿，叫贝娅特丽丝，名字是哈娜起的，我想问她是什么含义，她没有告诉我。后来我参观画展，偶然看到一幅画，名为《贝娅塔-贝娅特丽丝》，注解道：“她，从她那对深锁的眼眉间看出，她已意识到有一个新世界，正如《新生》的结尾中写的：幸福的贝娅特丽丝，从此她将永远可以凝视着他的脸了。”一首追忆的诗，一幅狂爱的画，描绘着生死相隔，这太不像哈娜的风格，也太不契合这场无爱的婚姻。

命名是否与此相关，而她是否曾有一刻如此爱过，亦或她那平静如水的外表下，同样掩藏着一颗灼热的心，安静地渴求着、艳羡着另一种生命——在相敬如宾的婚姻生活中，或许我永远也不会得到她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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