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依/惠】冷枪(上)
无咒力设定。背景不是很日本我也不知道是哪里。
警告:性/转/惠,5v养父女,禅院众出没。不友好的百合贴贴(目前还没贴到)。每个人物都性格扭曲得妈都不认。
看完如想打人,请再看一遍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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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家主不是守时的人。接到院卫来电时离约定时间已过去三十分钟,家主禅院直毘人脸色不佳,此刻也不得不换上心平气和的面具起身。禅院真依三步外跟上几位长辈,面孔微垂,也没什么不耐。这种场合没有她插嘴的份。
加长林肯停在主宅前,锃亮的皮鞋先落在碎石地面上,紧接着是车里钻出的一头张扬白发。五条悟。在场没人不认得这位。司机兼保镖拉开另一侧车门,车那端绕过来另一位眼生的客人。真依的目光怔了片刻。
她在记忆里搜...
无咒力设定。背景不是很日本我也不知道是哪里。
警告:性/转/惠,5v养父女,禅院众出没。不友好的百合贴贴(目前还没贴到)。每个人物都性格扭曲得妈都不认。
看完如想打人,请再看一遍警告。
————————————
五条家主不是守时的人。接到院卫来电时离约定时间已过去三十分钟,家主禅院直毘人脸色不佳,此刻也不得不换上心平气和的面具起身。禅院真依三步外跟上几位长辈,面孔微垂,也没什么不耐。这种场合没有她插嘴的份。
加长林肯停在主宅前,锃亮的皮鞋先落在碎石地面上,紧接着是车里钻出的一头张扬白发。五条悟。在场没人不认得这位。司机兼保镖拉开另一侧车门,车那端绕过来另一位眼生的客人。真依的目光怔了片刻。
她在记忆里搜寻到相似的脸。身边有人嘀咕,这就是那个分家的孩子吗。
五条悟带人走近,同候他大驾的禅院一众轻快打招呼。
“我不常带这孩子出来走动,你们有些是第一次见到她吧,正式介绍,这是伏黑惠。”
少女身形纤瘦,黑发及肩,深色外套下是柔软白衫和及膝黑褶裙。她眉目清冽,眼尾细长,确有几分禅院家的影子。出乎所有人意料,她谦和地同众人逐一问好,措辞得体,并为没有守时致了歉。人们早做好准备迎接一个口无遮拦的小五条悟,却没想是这般如沐春风的开场——任何正常人放在五条悟边上都会令人感到重返文明社会,更何况是个礼貌的孩子。
真依眼角瞥见禅院直毘人缓和的表情。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惠,她确认。两个月前她走出甜品店无意碰见的也是这样一张脸,这样一副寡淡神色。擦肩而过时她为莫名的既视感短暂留神了一秒,而穿着私校制服的女孩则毫不察觉地走了过去。
像现在,女孩的目光也没有在禅院真依脸上过多停留。
她自然不会注意到自己。真依嗤笑。比起对这种无知的恼意,更多涌上来的是另一种蔑意。她们之中有人被遗弃过,没有人会在被禅院遗弃后再被迎回这里。不同的姓氏已经是一种锋芒。真依看不出这张脸上有多少礼貌,在她读来那不过是另一种更隐蔽的,更令人不快的傲气。
而那种蔑意在她面对镜子时曾不止一次冒出来过。禅院。
积云涌来,有几滴落雨。双方简单寒暄后便进了屋。
禅院这边的小辈只有真依和嫡子直哉。直哉跟在家主身边做事,真依只是无事闲在家。长辈们觉得在场有来客的同龄人或许是种不错的调剂。调剂的意思是她可有可无。
她站在离家主最远的沙发一旁,看对面五条悟招呼伏黑惠坐近一些,自己双臂张开往沙发背上一靠,无形中把人虚护在一侧。屋里很暖,伏黑惠除去了外套。她本就单薄,在身形高大的成年人边上更显娇小,脖子细得看上去能被一把拧断。
真依手指下意识弹动两下。客人来之前她已被教导过,但教导之前她早已从闲言碎语中得知这个秘密。秘密,不如说是丑闻。人们谈论禅院甚尔当年脱离家族后被寻仇横死,像谈论桌角一抹灰被擦去,至于他的孩子是死是活,流落何处,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人在意。直到最近这个无人在意的影子,出现在一直同他们抗衡的家族势力中,出现在五条悟身旁。
五条悟仅仅只是随意坐在那里,就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直毘人先提起了合作的问题。禅院家近年来后继乏力,多处资产亏空,撑不住庞大的家业。他们瞄准即将开发的海湾,想借此复兴,只有通过掌势的五条家。五条悟兴致缺缺心不在焉,一会儿嫌茶水太苦,一会儿问伏黑惠要不要吃点心。直毘人耐着性子把话说完,问五条悟怎么看。五条悟凭什么听他的?
哦,闲言碎语还说五条悟的宝贝养女是禅院的血脉。
这大概是真依多年来听过的最好笑的一桩家族丑闻。好笑的那一方自然不是五条家,如果此刻有第三方看客,她必定要恶劣地请人猜猜那显而易见的答案。
真依不动声色地打量静坐一边的伏黑惠。要论血缘辈分,对方还得管她叫一声姐姐。直毘人又说了什么,五条悟漫不经心地应付着,问惠怎么看,所有人都注意到他语气随意又亲昵。都说五条悟行事恣意,风格乖张,从不听从他人,也不给这个机会。伏黑惠得到了这个机会。伏黑惠说,五条先生拿主意吧。
哈。真依看她年纪还小,恶意倒不小。
这和一耳光落在禅院脸上也没什么区别了。
一旁直哉看向伏黑惠的目光变得玩味。几乎是露骨。真依不用想也知道他脑子里都是什么。是啊,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女孩,是凭什么收服堂堂五条家主?
真依开始怀疑如果不是五条悟允许,伏黑惠到现在都不会进入禅院家的视线。禅院家得到的所谓情报,不过他五条悟的施舍。
她甚至怀疑五条悟今天就是来看笑话的,他早就有了定夺,开好了条件,来演一出好戏。他对伏黑惠有多袒护,这声耳光落在禅院家脸上就有多响。
被保护吗,被珍视吗,她也不过是他剧本的一部分。真依为怜悯感到快意。
不姓禅院又如何,在五条悟的庇佑下又如何。血统是终身债务,她们谁也逃不开这个泥淖。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惠,两个月前也不是。她笃定。那个身影早出现过,在她面目模糊却妥善收藏的童年记忆里。那时候真希还在,还没有丢下她远远走开。那天一个嘴角有疤的高大男人拎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来找家主。女孩躲在浑身颓气的男人身后,眨巴眼睛看院子里的她们,看她们的漂亮衣裳,也看她们拉在一起的手。大人们在屋里争吵,小女孩被丢出来,又被紧跟着出来的男人捡起拎走了。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禅院甚尔。
九年过去,当初被他们拒之门外的小孩,如今成了他们的座上之宾。真依下意识嫌恶,又控制不住几乎要溢出的愉悦。直毘人表情越难看,她越愉悦。她心里甚至有一个细小的恶毒声音试图回应五条悟,什么笑话,她也想看。
换做她在伏黑惠的位置,她甚至会把筹码抓得更紧一些,做得更恶劣一些,在自己烂掉之前,让后悔这种诅咒狠狠碾过在座每一张烂掉的脸壳。
但伏黑惠显然还不知道怎么使用这种特权。她太嫩了,真依为此遗憾。只会一种寡淡表情成就不了好演员。五条悟有句话是真的,他的确不常带这孩子出来见世面。过去真依参与过诸多争端,枪是她的标识,但子弹只是句点,刀才是她的开场,她擅长且乐于用言语的刀尖,挑开人们羞愤的痛处碾踩。在她被击中之前,在她被击中之后。刀是这个屋檐下自小以来的糖果和教鞭。
对她是,对甚尔也是。
而伏黑惠头顶已换了一片荫蔽。撇开那股冷淡的傲气,她没有一点像这个家族的人。她退化得太厉害,只凭本能拨弄那刀子。可她依然要面对这样的世界,不是吗?
“惠真是人如其名啊,难怪得到五条悟的青睐,即便是个外人。不知道哪个小子能交到好运,做五条家的女婿。”
等真依回过神,直哉已经凭一句话牵动了在场所有人的警戒线。
长辈们的目光在呵斥他收敛,而五条悟在笑,手撑着下巴,两眼弯弯看似被取悦了,“是啊,还得多谢禅院肯把这么好的孩子托付给外人。”
众人的高危区拉响警铃。如果说之前五条悟还只是开些不痛不痒的玩笑,此刻他嘴里每一个字都在正面开嘲。
“那可不是我们做的,是甚尔的决定,”直哉毫不察觉气氛,耸耸肩,“我们家女人的待遇可不差。对吧真依?”
忽然被提到名字,真依下意识扭头,惊愕里掺着恼怒。她可不想被扯入这个傲慢蠢货开启的战局。
“直哉!”
直毘人终于出声斥道。年轻的嫡子一咧嘴,仿佛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周身目光渐次退去,真依抬头,迎上仅剩的一道安静注视。伏黑惠看着她,仿佛置身刚才的明枪暗箭之外,没有被刺痛,也没有好奇,只是单纯干净看着她。
她忽然就想起那把不存在的刀。在她的枪之前,在甚尔的嘴角,在他们所有人头顶,在伏黑惠的目光之外。她被真希抛在落魄之中,而伏黑惠被落魄抛在她的触及之外。禅院甚尔的遗产是个负数,是插在他太阳穴的戟,是嵌在他心脏的子弹,伏黑惠或许对此一无所知。
“要看吗,甚尔留下的东西。”
在她意识到之前,她已经把脑子里的话发出了声。
直哉的闹剧还没收场,没人准许她开口。空气静了半秒,严厉的目光接踵而来,她已无法收回话语,索性直直锁住伏黑惠的眼睛。
伏黑惠怔了怔,扭断那对视,仰头去看五条悟。
“你想去就去吧。”五条悟揉了揉她的发顶,似乎只是在说去和同龄人玩吧。
五条悟只有看向她时眼里真正带了笑意,那种柔软的信赖不会骗人。真依后知后觉意识到一种危险,她也许弄错了什么。下一秒她也被五条悟盯住,那眼神变得深不可测,不是警告,更像是巨怪圈游在鱼群上方。
几位叔伯目光里的刺落下来,甚至变成赞许。 直哉一脸好笑又觉无趣地打量她。太多无声的东西在这个房间里四处撞响。
伏黑惠重新看向真依。她的冷淡微微柔和下来,绽开自她到来后第一个细小的,应答的笑容。真依回望她,勾起一点点嘴角。她全无做姐姐的耐心和习惯,但这种事,连演都不需要。
她们仿佛只是一对年龄相差无几的普通姐妹,在访亲问友的场合,即将退到闺房里去说悄悄话。退到盘踞在这里的两片巨影之外。她要迎她到另一片阴影中。
TBC
冷静了一点想说件(自己认为)很重要的事,关于为什么观众不买账“官方cp”的原因。
我认为是因为资本/文化产业对“爱情”极端的固化。
这些异性恋的爱情关系被塑造成没有血肉的模板:幻视与红女巫、雷神与Jane、死侍电影中的BG,观众并不能感到这些角色为什么会相爱,因为这些关系并非在情景下自然产生,而是一种“设定”,是“我告诉你这两个人相爱”。这样干瘪的设定让观众即使从认知上知道这两人是“一对”,也无法从情感上产生共鸣。
资本可以无限改进可量化的画面技术,但是对无法量化的的个人感情无能为力;这让天性为扩张的资本产生焦虑,便越使劲寻求“出路”。于是这样一种极度理想化的模式诞生:两人爱得死...
冷静了一点想说件(自己认为)很重要的事,关于为什么观众不买账“官方cp”的原因。
我认为是因为资本/文化产业对“爱情”极端的固化。
这些异性恋的爱情关系被塑造成没有血肉的模板:幻视与红女巫、雷神与Jane、死侍电影中的BG,观众并不能感到这些角色为什么会相爱,因为这些关系并非在情景下自然产生,而是一种“设定”,是“我告诉你这两个人相爱”。这样干瘪的设定让观众即使从认知上知道这两人是“一对”,也无法从情感上产生共鸣。
资本可以无限改进可量化的画面技术,但是对无法量化的的个人感情无能为力;这让天性为扩张的资本产生焦虑,便越使劲寻求“出路”。于是这样一种极度理想化的模式诞生:两人爱得死去活来,但没有任何原因和内容;爱情成为固化的符号、促成千篇一律的“我遇上了这个完美的人、我立刻就能爱一辈子”的模式,即使是被商业片浸泡到麻木的现代观众也对这种过度简化产生隔阂。
在这样的控制下,非“爱情”的情感反而有一丝喘息空间。由于还没有被完全纳入理想化、模板化的范围,演员自然的表演和人类感情的起承转合被表达出来。这些尚未成为控制重点的战友兄弟之情更贴近人类的自然感情,于是观众的热情也大得多。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些引起观众共鸣的“热门cp”其实出自于意外——是暂时逃脱于资本固化的“漏网之鱼”。然而如今,却也引起了资本/文化产业的注意,资本想要求进一步的控制,想将过于复杂的“人类感情”纳入模式、以便量产。这次我们看到的是一步步侵蚀的结果。越来越强的控制将切割和简化所有复杂的感情表达,这是整个系统循环的结果。前所未有的规模实现了前所未有的控制,而这种全面的控制是漫威早期电影做不到的,所以我们在美队12中、雷神1、妇联1、钢铁侠1中,看到了还未僵尸化的感情表达。
(含A4剧透)
二刷发现A4自称time travel其实是平行宇宙之后的谜之脑洞:
无数个时间线的基妹都被掐死了,无数个孤单的大锤在宇宙里晃悠,都想从别的线偷一个活的基妹……引发了众多世界线的锤之间的战争(。)
还有活基妹的锤子之间组成了联盟,都纷纷严正警戒把自己的基妹锁起来看护。忍无可忍的基妹们也结成了联盟来调查事情的来由,得知大多数的自己都将在未来某个时点为了锤哥而死。有些逃跑,但大部分都选择接受命运。这样的选择感动了一部分的锤哥,但还有很多偏执不肯接受现实的锤子在基妹死后去偷别的锤的基妹(。
太他妈混乱了(。感觉谁也幸福不了。偷来的基妹想着自己原本世界线的锤哥。这时候可以来一个灭霸锤(。是个很黑...
二刷发现A4自称time travel其实是平行宇宙之后的谜之脑洞:
无数个时间线的基妹都被掐死了,无数个孤单的大锤在宇宙里晃悠,都想从别的线偷一个活的基妹……引发了众多世界线的锤之间的战争(。)
还有活基妹的锤子之间组成了联盟,都纷纷严正警戒把自己的基妹锁起来看护。忍无可忍的基妹们也结成了联盟来调查事情的来由,得知大多数的自己都将在未来某个时点为了锤哥而死。有些逃跑,但大部分都选择接受命运。这样的选择感动了一部分的锤哥,但还有很多偏执不肯接受现实的锤子在基妹死后去偷别的锤的基妹(。
太他妈混乱了(。感觉谁也幸福不了。偷来的基妹想着自己原本世界线的锤哥。这时候可以来一个灭霸锤(。是个很黑很黑的绝望锤,他认为把所有没有基妹的锤哥杀了就可以解决世界线战争。这下剩下的基妹想牺牲都不行了,因为一旦牺牲了,他们的锤就会在那之后被黑锤敲死……死都死得不省心!卧次奥!!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漫威爆炸吧
【叉杰克/叉冬/TJack】谢谢让我搭车 Thanks For The Ride(二)
二、Thomas.H
明天上午就是第四场手术了。如果我说我不紧张,那我是在撒谎,Jack总能一眼看穿我是不是在说真话,所以当他问我紧不紧张的时候,我点了点头。他没有说“一切都会好的”。医院的其他人都喜欢这么说,昨天下午在Spencer医生的诊室里,他对我说,现在的心脏捐献手术已经很成熟了,之前为你匹配的人造心脏培育情况也很顺利,一切都会很好的,不必紧张。Spencer医生是个很好的人,他温柔、诚恳、敬业,是个值得信任的人,正因为我信任他,所以我想了一会儿,决定把我的疑问说出来,我问他,那为什么还有人需要我的心脏呢?他没有立刻回答。他停顿...
二、Thomas.H
明天上午就是第四场手术了。如果我说我不紧张,那我是在撒谎,Jack总能一眼看穿我是不是在说真话,所以当他问我紧不紧张的时候,我点了点头。他没有说“一切都会好的”。医院的其他人都喜欢这么说,昨天下午在Spencer医生的诊室里,他对我说,现在的心脏捐献手术已经很成熟了,之前为你匹配的人造心脏培育情况也很顺利,一切都会很好的,不必紧张。Spencer医生是个很好的人,他温柔、诚恳、敬业,是个值得信任的人,正因为我信任他,所以我想了一会儿,决定把我的疑问说出来,我问他,那为什么还有人需要我的心脏呢?他没有立刻回答。他停顿了十几秒钟,两手交握着放在桌面上,他往后靠向座椅后背,与我拉开一段距离,他说,你觉得Jack是个怎么样的陪护者,Tommy?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想要给我分配一个新的陪护者,想把Jack调走。我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做法是很普遍的,医生告诉我,有些捐献者甚至会经历三至四个不同的陪护者,他们大多都相处得很愉快。我不想冒犯他,就像我刚才说的,Spencer医生是个好人,我挺喜欢他,但这次我没忍住脾气,我大声说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三或者四个不同的陪护者,我有Jack就够了,他们没有权力决定谁来陪护我,Jack又要去陪护谁,他们不能这么做。我被几名护工送出了Spencer医生的办公室,他们给我打了一针,让我镇静下来,Jack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问我发生了什么,我本来想告诉他的,但因为镇静剂的缘故,我的脑袋变得沉甸甸的,舌头也变得像是有几十磅重,我张开了嘴巴,半天都没发出声音,后来我倒在床上睡着了,等到醒来时,窗外已经天黑了,Jack也倚在我床边的椅子上睡着了,脑袋耷拉着,身体静悄悄地一起一伏,他肯定是睡到半截觉得冷,所以拿了我的外套盖在身上,我的外套在他身上显得挺大,因为我比他壮一点、高一点,我爬起来,想要把他身上的外套换成被子,现在已经很冷了,医院里的中央暖气一直不好使,但我的脚刚一落地,他就把脑袋抬起来了,Jack就是这样,一只蝴蝶从窗外经过都能把他吵醒。我们睡过了医院晚饭的时间,所以他想要带我去医院旁边的那个青少年活动中心,去自动贩售机那里买一点玉米片什么的,顺便再推我去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但我们在一楼的东门被拦了下来,警卫说,第二天要进行手术的捐献者在术前36小时内不得离开医院大楼,他很抱歉,但这是规定。
我没有坚持,Jack也没有坚持,他把我推回房间,然后独自去买了玉米片回来,他甚至还买了可乐,他小心躲过那些坐在楼层中央的护士站后面值班的女孩,安静地溜回病房,他穿了我的外套出去,把吃的都藏在了衣服里,关上门后他走到我面前,把外套一敞,小包装的零食噼里啪啦地掉在我膝盖上,易拉罐装的可乐被他塞在裤兜里,冷气凝成的水珠打湿了布料,摸起来冰凉冰凉的,他帮我把罐口的铝环拉开,有点不甘心地说,要是有酒就更好了。
我们一边吃一边笑,谁都不提手术的事。我说,我们应该去承包一个卖酒的贩售机,就放在青少年活动中心门口,但我们还要雇一个保安,每天24小时看守贩售机,以防它被教会的人或者孩子们的家长给砸烂,Jack问我,那我们的贩售机里可以卖避孕套吗?我说当然可以,如果有愤怒的人过来找麻烦,我们就说,那些避孕套上都扎了孔,因为我们想要教训教训那些不尊重生命的小孩子们,给他们上一课,他们会放过我们的。Jack笑得直不起腰来。那个青少年活动中心是教会出钱办的,具体是什么教,我不太清楚,只记得在一些传单上看到过类似“拒绝避孕”、“拒绝克隆”的话,教会里有些人过去曾和医院发生过好几次冲突,那是在我和Jack来到这里之前的事了,据说他们强行带走了几个捐献者,把他们送到了精神病院,现在医院周围的那一圈上面铺了玻璃渣的围墙,就是为了防止那些极端教徒乱砸东西而修建的,但现在已经好多了,医院里的人都经常去活动中心那儿买东西吃,有时候还会去听合唱,那里的合唱糟透了,但弹钢琴的是个帅哥,Jack以为我喜欢他,我的确喜欢他,但还没有那么喜欢,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这种错觉,我觉得Jack好像很希望我谈恋爱,有时候我想,如果我们真的是兄弟,爸妈一定会气死,一个是同性恋就算了,另一个居然也是。
Jack说今天晚上天色很好,我真的应该出去透透气,我把轮椅推到窗户边,往远处看,天空很黑,到处都是星星。他还是想带我出去。他说,要不我们再试试,就十分钟,也不走远,那个警卫不可能从来没破过例。我穿上外套,把膝盖上的玉米片碎渣掸掉,他也穿上大衣,把他的围巾绕在我的脖子上,我们又来到那扇双开的玻璃门前,警卫一脸“怎么又是你们俩”的表情,我们两面夹击、软磨硬泡,他却没有表现出一点松动的迹象,Jack逐渐变得有些激动,他过去总是很冷静的,我才是容易激动的那个,但昨晚不知道为什么,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胸口剧烈地起伏,像是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我试图握住他的胳膊,但他听不见我的劝阻,他的眼睛都红了,好像下一秒就要冲上去撕咬似的,我有点被他吓着了,他不停地问,为什么我们不能出去?为什么他不能出去?就十分钟而已,就在这一英里以内,而且我们都有这个,他使劲扯着他手腕上的手环,那是用来定位和解锁门禁的,我们都有,手上和脚上各一个,从小就又,他扯得那么用力,手腕都被勒红了,他推了警卫一把,他不停地问,为什么他不能出去?为什么就不放他出去?
玻璃被砸碎的那一刻,警卫正打算对Jack动手。他一手推着我的轮椅,一手拽住Jack,想要把我们俩往电梯口拖,就在这时候传来巨响,那是一道尖锐的爆裂声,玻璃像是洒向空中的尘土那样瞬间飘扬成碎成细小的颗粒,一块砖头沿着瓷砖地滑出老远才在玻璃渣里停下,经过我们身后的护士被吓得蹲下身来尖叫,另外几个警卫从楼层西面冲过来,Jack甩开那人的手护住我,把我挡在身后,掷石头的人的身影在门外闪动了一下,有人大喊“开枪!”“他就在那儿,开枪!开枪射他!”,但没有人开枪,那些警卫只是伸手去摸腰间的枪套,把枪掏出来,握在手中,举出,对着那个人影高高示意:“不许动!否则我们就开枪了!停下!”
有人拉了警报,所有非警卫人员都被要求回到诊室、值班室或者是各自的病房,Jack推着我快速回到房间里,他走到窗户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外面看。那个掷石头的人没有跑远,还躲在一楼大门外的花坛附近,有人认出了他,他是以前就来医院闹过事的那个教会的人,Jack盯着他看,盯着那些跑出去的警卫看,我把自己推到窗户边,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Jack没有把脸扭向我,他眺望着灯光昏暗的那片花坛,那些举着枪的警卫,他突然呢喃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我问他他说什么,他这才看向我,又看回去,像是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人的一举一动,他说,他们没有子弹。
他们怎么可能没有子弹?那些人腰间别着的都是真家伙,他们是荷枪实弹的警卫,我看到过他们开枪,有人试图在宵禁后从医院里逃出去,他们就朝他开枪了,我听得一清二楚。可Jack一口咬定了他们没有。
后来,那个人从花坛后面的一条小径跑走了,跑得没影了,有几个警卫追过去,剩下的警卫回到医院里。我们没有再走出房间,Jack也没有再争论他们到底有没有子弹的问题,他驾着我从轮椅上站起来,陪我去盥洗室刷牙洗脸,替我拧热毛巾,我站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觉得浑身没劲,花了好几分钟才把我自己挪回房间,Jack说他今晚不回去了,这么晚了,那个掷石头的疯子大概还没被抓住,所以他打算在我这儿睡一晚,对我说我不许挤他,我说,你才不要挤我呢。
因为被子是单人用的尺寸,被他拿来全部盖住我以后,剩下的部分就只能盖住他一半,所以他拿了我的外套,充当那另一半的被子。我在被子底下摸到了他靠着我这一侧的手,他的手还没有我的手热,我突然有点担心,他还没开始做手术呢,身上就一点热乎劲儿都没有,我问他,你冷吗?他说他不冷。我想起当我们还在Hailsham的时候,有一年冬天大雪封了路,运煤车很久都没有开来学校,锅炉房烧完了煤,暖气就断了,被子又不够盖,我们白天好歹还能不停地跑来跑去、跳来跳去,好让身上暖和一点,夜里就只能蜷缩在冷硬的床上发抖,根本睡不着觉,我问Jack还记不记得那年,他笑了,他说当然记得,他还记得我把我所有的衬衣和毛衣都套在了身上,最外面一层的那件毛衣后来被撑坏了,不能穿了,但我一直穿着,直到我后来的身高猛然间突破了一米七五,再也没办法穿那件袖管只到我胳膊肘的毛衣了。Jack的记忆比我好,他总是记得很多我都没印象了的小时候的事,为了证明我的脑袋也还没那么不好使,我也开始拼命回忆,我还记得那年因为缺煤,我们好久都没法洗上热水澡,学校厨房的人也不得不去临近镇子上大量购买现成的食物,我回忆了Dakins小姐如何训斥我们浪费粮食的行为,还有那些纯粹为了自体发热而组织的绕着操场你追我赶的笨游戏,到后来我越说越兴奋,一点困意都没有了,Jack也被我弄得无法入睡,后来,他突然提起了那个人,他问我记不记得Rumlow。
我当然记得,但我说,一点点儿吧。
“有天一直在化雪,冷得要命,我带你跑到他的车上坐了一下午,他车上有空调。真奇怪,路被雪封了,运煤车上不来,他的那辆破卡车倒能爬上来。”
“运煤车那么大,他的车那么小。”
“他车里总是堆满了货,把货都卸下来以后,空荡荡的,看起来也挺大的。我们在里面睡着了。”
他闭着眼睛,嗓音轻柔又清醒,我知道,他脑海里的那些画面,一定是清晰的、连贯的,有温度也有色彩,关于那个人的事情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虽然在这之前他几乎没跟我提起过,但我就是知道。我不喜欢他记得那个人的事情,我甚至想不起他是怎么和那个人扯上关系的,最早的时候,我和他都还只是Hailsham里几百个孩子的其中两个的时候,他是从哪天开始和Rumlow好上的?根本想不起来。Rumlow只是给学校送货的人而已,学校里除了我们和老师,有各种各样的人,有种花种菜的人,有负责修门修窗户的人,有看锁的人,Rumlow没什么特别的,他甚至还不如那些人在学校里待的时间长,他是什么时候跟Jack扯上关系的?我真的想不通,每次一想,我都心烦意乱的。反正他们的事已经过去了,自从Rumlow被学校打发走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那个人大概也早都不记得Jack是谁了,Jack却还记得他,陪护我的这几年,Jack没有再认识什么新的人,如果他能认识新的人,或许他就不会再记着那个老家伙了。
“他不是有个孩子吗?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离婚。”
Jack立刻就在我耳朵边笑了。我让他别笑,那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会离婚的样子,而且,那件事之后,如果他的妻子知道了,没道理还留在他身边。
“有孩子不一定就代表着结婚了。”
“他没结婚吗?”
“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还跟他那样?万一他就是结婚了,是有家庭的人呢?我在心里恨恨地想。我没有把这话说出来,我知道这对他没用,他不会给我什么回答,如果他有答案,他早在那时候就会告诉我了。也许他一直觉得我比他小,觉得我什么都不懂,没必要跟我解释什么,不止是对我,他对谁都不说,对谁都没解释过,包括对那些挨个找他讯问的人,对Emily女士,对Dakins女士,对那几位教高年级的老师,只有一句“我是自愿的”或者“他没有强迫我”,他那么冷静,只有坐在他对面的人干瞪眼,他说他做的事是个错误,这样的错误永远不会有第二次了,他希望他可以得到原谅。
“怎么了?”他翻过身来,脸对着我,他的鼻息细微地喷在我的耳朵上,发出扑簌簌的声响,我终于感受到一点来自他身体的热度,他反握住我的手,看我半天没反应,又放开,重新躺了回去。
“你真的是自己愿意的吗,那个时候?”
“什么?”
“那个时候。在那辆车里,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跟他们的说法是,他没有强迫你,你是自愿的,是你先提出的。真的吗?”
“你觉得我跟他做了什么事,Tommy?”他还是那么冷静,反倒显得是我蛮不讲理,他把外套又往上拉了一点,盖住他的胳膊,“你听到的版本是什么?”
我听到的版本太多了,那件事足足被学生们讨论了好几个礼拜,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真的亲眼看见——他们是被Dakins女士的女儿撞见的,那天她去学校给她妈妈送裙子,抄近路时碰上了Rumlow的那辆车——所以每个人都肆无忌惮地添油加醋、反复加工,每天都有好几个新版本流传出来,好像他们每个人都在现场似的,有的人看见了Rumlow脱下Jack的衬衣,有的人看见了Jack坐在Rumlow腿上,有的人坚持说他们俩是在后座,有的人反驳说是在驾驶座,有些版本里Jack在替那家伙打手枪,更多的故事里他们早就跳过前戏了,他们喜欢互相交换说法,尤其喜欢在我面前说,他们知道他们那些都是瞎编的,都是胡扯的,他们觉得我肯定知道些什么真实的细节,我是Jack的弟弟,所以肯定了解事情的经过。他们不敢直接来问我,只能一个劲儿把那些传言捅到我面前,他们等着我什么时候忍耐不了,就会突然爆发,把真相说出来,好让他们闭嘴,他们觉得我还会像小时候那样,忍久了就会突然大哭,或者猛地对空气踢上一脚,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Jack没跟我说过关于那件事的半个字,Dakins女士也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后来我跟一个男孩打了一架,因为他跑到我面前说,有人告诉他他当时看到了Jack给那家伙口交,他问我是不是真的,我忍不住了,所以我把盛汤的碗扣在他头上,把我的凳子也扔到了他头上,从那以后,没有人再来问我,也没有人再跑到我旁边交流他们关于那件事的最新传闻,Jack没过多久就毕业了,汽车公司也换了一个司机来替学校送货,等到第二年春天来了,学校里出现了关于另一个学生的什么传言,大家逐渐忘了Jack的事,开始忙着打听新的故事去了。
我对Jack说,我想听他的版本。他想了几秒钟,有一次他张开口,但没出声,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我觉得脖子底下有些痒,抬手去挠,等我挠完了,把胳膊放回被子里,我听到他轻轻吸气的声音,他说,我们只是接了吻。
“是他要的?”
“是我。”
“为什么?”
他又笑了一下,从嘴巴里喷出轻微的、“哧”的一声,他总是这么笑,如果是不熟悉他的人,很容易以为他是在嘲笑,讽刺,或者不屑什么的,但他只是习惯这么笑。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那天为什么在他车里。”
“我们抄近路回去,那天一直在下雨,那条路是土路,太烂了,车轮陷在一个泥洼里,半天都走不了。”他答非所问地讲述这些我并不在乎的细节,“如果不是因为下雨,我不可能看不到那个小女孩。我肯定在她靠近之前就下车了。”
“你为什么要亲他?你为什么在他车里?”
问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很生气了。我没等他回答,就使劲翻了个身过去,背对着他,但我一翻身,被子就被彻底卷到了我身上,盖在他身上一半的那部分也被抽走了,我没办法只能转回去,把被子扯给他,再重新翻过来。我不在乎他为什么要亲Rumlow,也不在乎他那天为什么要那个人的车,我突然很后悔这一系列发问,如果一开始没聊到这个,没聊到那个人就好了,聊到那个人准没好事,我闭紧眼睛打算睡觉,Jack知道我生气了,但没有凑过来哄我,他安静地躺着,发出平稳的呼吸声,我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睡着,直到我睡着之前,他的呼吸都保持着相同的频率,等到天亮了,我醒过来,枕头旁边压着一张纸条,他说他要去城里一趟,在我手术之前会赶回来,窗外的天灰扑扑的,乌云忽远忽近地翻滚,他没有拿伞,只拿走了我用来装琴谱的袋子,和我的那件外套。
(未完待续)
【叉杰克/叉冬/TJack】谢谢让我搭车 Thanks For The Ride(三)
三、Brock Rumlow
袋子里装了斧头,那轮廓我看得一清二楚。他以为我看不见。我猜他可能一开始想弄枪,但没有持枪许可证,他们那种人一辈子都不可能搞到持枪许可证,他们连一辈子都没有,运气好的有个半辈子。我之前不是没想过会再见到Jack,但看到他走在那条路上的时候,我没一眼就认出来。都十多年了,第一眼就认出来才奇怪了。他长大了、高了,其它就都还是那样儿,连回过头来远远看人的那副眼神都没变,不管你比他高,还是比他矮,他那双眼睛总给人感觉是他在打量你,而不是你在打量他,挺不招人喜欢的。不过,我立刻就把车子朝他身边开过去了,我把脑袋从车...
三、Brock Rumlow
袋子里装了斧头,那轮廓我看得一清二楚。他以为我看不见。我猜他可能一开始想弄枪,但没有持枪许可证,他们那种人一辈子都不可能搞到持枪许可证,他们连一辈子都没有,运气好的有个半辈子。我之前不是没想过会再见到Jack,但看到他走在那条路上的时候,我没一眼就认出来。都十多年了,第一眼就认出来才奇怪了。他长大了、高了,其它就都还是那样儿,连回过头来远远看人的那副眼神都没变,不管你比他高,还是比他矮,他那双眼睛总给人感觉是他在打量你,而不是你在打量他,挺不招人喜欢的。不过,我立刻就把车子朝他身边开过去了,我把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我说,“Jack”。理智告诉我,我不应该跟他打招呼,不应该跟任何人交谈,我应该径直把车子开到我原定计划好要开到的那片工地上,但看到他的那一刻,像是从水里抬起头,终于找到了呼一口气的间隔,这一路车程我都沉在水底,现在我不由自主地浮起来了。
他停下脚步,侧过头,我把贴了防晒玻璃的车窗摇下来,他说,“Rumlow”,他直直看着我,我把眼睛扭开,就看到他手里那个沉甸甸的袋子了。他穿了一件又笨又大的拉链灰外套,袖子比他胳膊长,抽线帽子也比他脑袋大,松垮垮的袖管和耷拉在裤腰外的外套下摆像是怎么都填不满似的,罩在他身上晃荡。我猜那不是他自己的衣服,可能是他弟弟的衣服,他有个弟弟,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居然一时想不起来了。出声喊他的时候,我还没想好如果他应答我,接下来又要说些什么,等他也喊出了我的名字,就这么一来一去地问了几句话,我坐在车里,他站在外面,我仰脸看着他,看到厚得像冬天盖的被子一样的乌云在天上滚,我问,你往哪走?要不我载你一程?
他绕过挡风玻璃,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来,等他真的坐下来,坐到我旁边,让我一抬眼就看到他的脸,我突然心慌起来,我不确定我能这么继续开车,这么坐在距离一个熟人身边不过半米的地方开车。我推开车门下去,其实我是想赶他走的,我有点后悔为什么把他叫上车,或许是因为我一开始没想到他会那么轻易地走过来,那么轻易地上了我的车,我们已经有好几年没见了,他大概都快要忘记我是谁了,我也快忘记他是谁了,我第一次开车载他的时候,那年他才十岁,或者十一岁,那天本该由Ronnie去那对富得流油的夫妇家里接他,但Ronnie女儿在同学的生日派对上吃坏了肚子,我记得Ronnie在电话那头对我说,Brock,哥们儿,你得帮我跑这一趟,事后等学校给我结了钱,我一毛不少都给你,我必须在家看着Lana,那个婊子早就等不及要找机会彻底把Lana抢走了,我不能让她钻了这个空子,我不能让她又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不称职,我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的,你知道的,这个婊子。
那时候除了送货,我偶尔也替Ronnie跑一跑,Ronnie是另一家雇佣汽车公司的合同工,经常去Hailsham跑活儿,接送那儿的校长和董事,或者接送一些去那里看孩子诗朗诵的教育专家,在那等上半晌,再载他们去几十英里外的什么会馆喝下午茶。Ronnie口中的“这个婊子“,是他的前妻Katherine,他们打了一场艰苦卓绝的监护权官司,最后Lana被判给了Katherine,每隔两周可以去他那儿过一周。我觉得那些人大概是脑子坏了,如果我是法官,我肯定让那小姑娘每隔半年去他那儿过三天,最多五天。他真把自己当一个爸爸呢,Ronnie,就他。天天在外面跑车,不跑车的时候就在酒吧里喝得稀巴烂,和比他年轻十几岁的小女孩讲笑话,都是差不多的笑话,或者去跟那帮出租车司机赌钱,好像只要有钞票在他口袋里多放三分钟,就会烧个洞。他那时经常笑话我,他经常说,哥们儿,我跟你说,男人到了你这个年纪还不讨老婆,不生个孩子,很容易出问题,他会拍着我的肩膀,带着那种好似洞察一切的、过来人的眼神和语气对我说,Brock,当你有了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你才知道一个男人的责任感是从哪儿来的,那很难,但你必须懂,你现在不懂。他喜欢问别人“你有家庭吗”,特别是在对方显然没有的时候,他还喜欢说“我只想当个父亲,我想当个好爸爸”,是啊,为了能如他的愿,让他当个好爸爸,那个小姑娘都快被折腾死了。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通常都已经几杯酒下肚了,有的人喝酒了耍流氓,有的人喝酒了发疯,有的人喝酒了就睡觉,还有的人,比如Ronnie,喝酒了以后,就会把自己想象成自己想象中的人,并且分不清想象和现实。
那天我替他去接Jack,纯粹是因为缺钱,那阵子我也到处赌钱,身上一点现金都没有了,信用卡也是好几笔烂账,Ronnie说他会尽快把跑这一趟的钱给我,所以我就去了。即使现在想起来,那也真是一座漂亮得不像话的豪宅,光是从大门口开到房子门前我就开了好几分钟,到处种的都是树、花、草,一大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好几个干干净净的池塘,Jack被人领着从房子里走出来,身上什么东西都没带,也没拿行李,他自己打开后座的车门坐进去,不哭也不笑,只把牙咬得死死的,我发动引擎掉头之前,他突然跪起来,扒在车窗边,老远隔着玻璃,狠狠地瞪那对站在豪宅大门前的老夫妇,瞪得他们不得不转回身,推门回屋了。我记得我开车出去拐了个大弯,开了好几分钟,才看到房子另一侧还有个用白漆栅栏围起来的花园,十几个看样子像是移民的园丁正在里面撅着屁股弯着腰干活,妈的,他养父母是真的有钱,如果他一直没有被发现,一直留在那户人家里,他大概会去上大学,当医生或者律师,或者做生意,交和他一样有钱的小女朋友,绕着世界旅游,在那种全食超市里买十美元一盒的切片芒果,而不是像这样,变成现在这样,穿着不合身的外套,手里拎着装了斧头的袋子,一个人孤魂野鬼似的,没边没际地在公路上瞎逛。
我透过后视镜看他。之前我骗他说副驾驶的安全带坏了,他应该看得出来我在胡扯,但他没说什么,拎着袋子就从前面下车了,后座有点乱,我其实也不想他坐在后座,弯腰进去帮他把抱枕挪开的时候,我还在想要不要轰他走算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进去,我也回到驾驶座上去了。他现在变成什么样了?我也说不上来,他看起来不太差,也没多好。Thomas,他的弟弟叫Thomas,我想起来了,Jack管他叫Tommy。现在一想,Winter和Tommy小时候长得真像,我居然现在才发觉。Jack和Tommy不是兄弟,当然了,克隆人哪有兄弟姐妹,他们俩只是是一样的两个人,但我从来没觉得我的Winter长得像Jack小时候。
到了加油站,我先去了一趟厕所,我在水池前洗了把脸,那股被淹没的感觉又从骨头缝里钻了上来,没地方可躲,我把水流开到最大,捂着脸用力哭了一阵,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外面的乌云已经黑得不像样了,一旦开始下雨,雨水会渗进后备箱,今天这么冷,最近一连几天都他妈的这么冷,他前几天感冒了,鼻子不通气,晚上我听到他在他的小床上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翻过去,我去药店买了那种往鼻孔里喷的药,专治鼻子不通气的那种,我扔给他,让他自己给自己喷,他喷不好,把药水搞得一脸都是,最后还是我一手按着他的脸,一手抓着那个滑溜溜的喷剂瓶子,把喷嘴对准他的小鼻子,推的时候我手有点抖,一不小心推多了,他被呛得使劲咳嗽,龇牙咧嘴地吐舌头,我猜那药水是顺着鼻腔流进他嘴巴里去了,后来我在我自己鼻子里试验了一下,真他妈难受,那药水苦得要命,有一股怪味儿。回去加完油之后,我忍不住去后备箱看了一眼,我检查箱盖两边的接缝,那里肯定会渗水,我想把我的外套脱下来裹住他,但我的外套是布面的,我看了看车子里的Jack,他的外套是尼龙面的,是防水的,我想如果我开口的话,他会把外套借给我,我回到车里,最终还是没敢开口。
我总是忍不住想起之前的那几天里我是怎么对他的。奇怪的是,我居然都想不起来了,就像当你每天出了门,走在半路上,都不记得自己出门时到底有没有掏钥匙锁门,因为你天天都锁,那动作已经变成惯例,没有一点特别之处,我和他的生活也是这样,早上起床他先刷牙洗脸,然后爬到餐桌椅子上给自己倒麦片,倒牛奶,我去刷牙洗脸,然后去餐桌边加入他,我会提醒他吃药,再然后我出门开车,有时候一上午都拉不到几个客人,中午的时候我就回去一趟,有时候我买汉堡或者匹萨回去,他就会扔开手里的纸盒装的微波炉通心粉,光着脚跑过来,我不会做饭,我没法教他,所以他也不会,但他有时候会想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菜谱,比如他曾经把巧克力榛果酱和蓝莓酱抹在同一片吐司上,把蛋奶星星泡在一碗七喜里,上个月我在网上看了这么一个视频,一个纪录片,是关于儿童糖尿病的,妈的,这个国家的孩子都要完蛋了,我不知道如果这么继续下去,他会不会也得上糖尿病,他细胳膊细腿的,在去年身体变差之前,他连感冒发烧都很少,看完那个视频后我下定决心,以后我要学做饭,别再让他吃那些垃圾了,我一直安慰自己说他身体变差只是我天天喂他吃垃圾食品的缘故,跟他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没关系,跟当年他被送到那个医院的原因也没关系,我还在想,如果这么些年我多注意一点,让他吃好一点,多出门晒晒太阳,他的身体是不是就不会变差了,我去查过相关的书,那上面说不是所有因为克隆过程中出现了问题而导致什么先天缺陷的儿童都一定会夭折,有很多都活到了二三十岁,三四十岁的也有,我想很可能就是吃东西的问题,我问Jack,我问他他知不知道怎么看食物营养成分表,就是印在包装盒上的那些表格,那些数字,我跟他说了我看的这部纪录片,什么升糖指数,什么胰岛素的,他好像有些惊讶,他问我,你得糖尿病了?我说我没有,我只是问问。
他现在看起来真的是大人了,不像从前,从前他总表现得像个大人,但你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就是个强行装作大人的小孩,他一举一动都在学大人,他从来不兴奋得跳来跳去,也绝不表现得畏缩或者害怕,讲话时故意放低嗓音、放缓音调,好让对方把他当回事儿,他最不喜欢别人不把他当回事儿,他几乎不大笑也不大哭,只除了那次,除了那一次,我开车带他去城里,去找那个Barnes,之后我载他回去,他一路上都在咬牙切齿地哭,那么强烈的恨意,他当年就是那么恨他养父母的,而那一瞬间,我怀疑他已经原谅了他的养父母,因为他有了新的仇恨对象,他恨那个叫Barnes的男孩,恨得情真意切,恨得全心全意,他虽然哭得不大声,但那恶狠狠的眼神让我不安,到最后我踩了刹车,觉得有必要跟他说些什么,但等我把车停在学校背后的那条少有人走的小路上,等引擎熄灭时,我转过头去,他已经彻底镇定下来,连抽噎的动静都没有了。
我问他今年多大了。我一直不知道他几岁,哪怕是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他看起来比Hailsham里的其他孩子都要成熟,但又不像个真正的大人,他从后座爬到前面来,凑过来亲我的嘴的时候,我没反应过来,等到我反应过来时,我心想,你他妈的到没到十八岁啊?但我没问出口,因为他用他的嘴贴在我的嘴上,我脑子懵了,半天没说出话来。他脸上的眼泪都还没晾干,我都能闻到他嗓子眼里的咸味,他以前肯定没亲过人,也没被人亲过,但他一点都不紧张,他心思根本不在我身上,他那时纯粹就是心眼坏,他太伤心了,所以要找点乐子,找到我头上来了,我一手抓着他的脖子,一手按住他的胳膊,我把他从我身上扯开,蹬到副驾驶座上,他的后脑勺在副驾驶的车窗上重重砸了一下,咣当一声,他连揉都没抬手去揉,盯着我就笑了,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当时的眼神,他看着我笑的眼神,他根本就不是在笑我,他的心思不在我身上,不在那辆车里,不在那条没铺柏油的烂泥路上,他说,那人是个同性恋,我看到他跟一个男的接吻。是个同性恋。
他告诉我他二十七岁了,我算了一下,那么他那年就是十九岁,成年了,还好,我他妈还一直后怕,我怕如果那年真的被Hailsham那帮人告了,真的要判我刑呢,虽然我他妈根本什么都没做,但肯定没人信我,一个看起来规规矩矩的男孩,一群有名有望的教育界的女人,和一个四十几岁开货车的男人,你要是陪审团你信谁啊。那群女人也是好笑,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一口咬定我对Jack做了什么,好像她们当时就趴在我挡风玻璃前看着一样,把我赶走就算了,还跟我当时的雇主胡扯八道,搞得我好像真的是什么强奸犯一样,那个看走眼的小姑娘真把我害惨了。小孩子都是人渣。我问Jack他有没有开始做手术,问到他弟弟,他一说起他弟弟,就有点刹不住车了,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都是他在说,我在听,我心不在焉地听,毕竟我还要开车,要看路,Winter今年十三岁了,比Jack被接到Hailsham的那年还要大了,我不停想起我早上去喊他起床的样子,他蜷在被子里,打卷的头发乱糟糟地露在外面,我用枕头扫他的小腿,枕套和被套都是狮子王的,他喜欢狮子王,他很少赖床,很少有比我起得晚的时候,我看他蜷在被子里,那一刻我就预料到了什么,我连他是不是睁着眼或者闭着眼都不知道,我离他还隔着一两米的距离站着,还没有去探他的呼吸,也没有去拍他的小脸,但我就是预料到了,我知道了,我把枕头放下来,退出房间,我不敢去掀他的被子,我想,等他睡醒了,他自己就会起来的。Jack问我Winter现在会不会说话了,我跟他讲了两年前在海边发生的事,那次我气疯了,我想把他扔掉算了,好几次我考虑过把他弄走,虽然这么多年他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多麻烦,但如果没了他,我肯定能活得更轻松,你可以想跳过早饭就跳过早饭,想喝酒就喝酒,想什么时间出门就什么时间出门,你根本不用考虑什么别的,你不用考虑是不是会有个小人在屋子另一角饿着肚子想东想西的,不用考虑当你不在的时候会不会有人闯进你的屋子,虽然那是间破烂公寓,但你还是担心那种可能性,你看电视,看报纸上的社会版,你看到天天有那些婊子养的人渣连小孩也害,你会想,警察都死哪去了?小孩的父母都死哪去了?你没办法不想这些,然后你顾虑这个、害怕那个,自己的什么事没法好好做,我经常想,如果一开始就没把他捡来,我现在可能已经发达了,已经把我该挣的钱都挣到手了。
一声颤颤巍巍地闷雷从远处传来,没过多久,雨点开始往下掉了,我们下了高速,路况奇差,雨点虽然不大,但一时半会没有要停的意思,我忍不住回头看了后备箱一眼,等我转过来身来,前面那辆皮卡突然急刹车,我一脚猛踩下去,整个人猛地往前倾,Jack也往前撞上了我的座椅后背,我听到了咣的一声,不是他,是他的袋子往前磕上了空调扇,袋子里面的东西露出一角来,最早看到他的时候我或许还不能百分百确定,那时我只隐约看到了一个轮廓,但现在我能确定了,那就是一把斧子。我抬头看他,他看到我在看他,如果我不问他,他肯定是不打算跟我解释了,雨突然变大了,砸在窗玻璃上像是打鼓一样,前面那个傻逼司机终重新启动了车子,路已经够堵了,我跟着他慢慢吞吞地往前挪,我透过后视镜盯着Jack的胳膊,他伸手去摸袋子,我又迅速扭头瞟了一眼,他正在把斧头的柄往里推,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蠢事,或者已经干了什么蠢事,我转回来,我问他,你那袋子里装的什么,Jack?他说,没什么。我没继续问。我琢磨了一会儿,琢磨他可能想要砍死谁,我没什么头绪,我们好几年没见了,我不知道他现在除了他弟还认识谁,也不知道他现在除了在医院陪护以外还都做些什么,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恨他养父母,还恨那个姓Barnes的男孩,那男孩现在应该也和他一样,是个比我还高的大人了,我问Jack,你今天去哪了?他在后视镜里望着我,望得我心烦意乱,他突然问我,Winter在哪?
“他上学”,我这么回答,他立刻告诉我今天是周末,我转动方向盘,变道开上了靠近中央绿化带的那条路,我把雨刷的速度调到最快,它们在挡风玻璃前疯狂摇摆,咯吱咯吱地响,我说他一个人在家看电视,Jack居然笑了,你把他扔了吧,Rumlow?他这么问我,我不知道他哪来的把握和自信,他好像根本不怕我发火,你把他送回Hailsham了?还是你把他卖了?那一刻我想,如果车子轮胎打滑,如果我一个闪神,把车子开飞,如果我们俩一起死在路上,急救车来了,警车来了,他们会不会把我们三个埋到同一个地方,还是埋到不同的地方。
“你知道吗,Tommy明天还有一场手术。心脏。他们要拿走他的心脏。”
然后给他装一个新的。这种手术现在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经常死人了。
“如果人造心脏真的像他们说的那么安全,为什么他们不给那些人装?为什么还要Tommy的心脏?”
“你们生下来就是干这个的。”
“我知道。我知道。”
他笑了,肩膀耸动一下,他看向车窗外面,窗玻璃上全是水迹,屁也看不见,他胳膊肘搭在车门内侧,用手握着自己的下半张脸,眼角还保持着眯起来的样子。他有什么好抱怨的?他活到了二十七岁,如果以后的手术一切顺利,他至少还能活到三四十岁,人到了这个年纪,以后就是无尽地困苦和无聊,其实人小时候也一样,十几岁的时候也一样,无尽地困苦和无聊,只不过人年纪还小的时候,觉得以后肯定会变好的,会不一样的,希望的气球越吹越大,吹成一个得了肥胖症的人的肚子,过了那个特定的岁数后,“啪!”的一下,就吹破了。也好,这样也好,Winter还小,他还小,还没有把气球吹破的机会,他还没有伤害过人,没有犯过罪,没有做过任何悔不当初的事,他带着他的小气球走了,我对Jack说,上个月我带他去踢足球,我们住的那个街区有个公共足球场,我是晚上带他去的,因为那里白天总是有一群人,那个足球是之前一个乘客落在我车上的,他落了一整个运动挎包,包括那个装在网兜里的足球,足球场的射灯很亮,把那些人造草皮照得很刺眼,小鬼踢着踢着,就倒了,我跑过去,我以为他崴了脚,我让他自己站起来,他起不来,我递给他一只手,让他自己拉着我的手起来,他还是起不来,我以为他是故意的,所以半天都没理他,我觉得不能惯小孩的臭毛病,十二三岁的人了,崴个脚有什么爬不起来的,到最后他就是躺在那儿不动了,就歪着个脑袋望着我,我走过去,蹲下去,他费了半天劲才拉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到他的胸口,他指了指那里,然后瘪了瘪嘴,你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吗?他的意思是他心脏疼,我把他背回家,他还是不停用手指胸口,Jack,你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吗,当时我想,如果我有钱就好了,如果我有钱,我就去联系Hailsham的医院,我也找个小孩,把他的心脏买来,我不管那个小孩会不会死在手术台上,只要我的Winter胸口不疼就行了。
雨太大了,挡风玻璃前一片模糊,我几乎是凭感觉在开,下到这种程度,所有司机都是凭感觉在开,没什么好怕的。过了一个三岔口后,路彻底畅通了,我把油门踩到底,寻找一个能停车的地方,我隐约看见一片空地,也是个工地,工人都走光了,远处有塔吊,近处只剩下手推车、调了一半的水泥坑和小型挖掘机,我放慢速度,把车开过去,车子还没停稳我就冲下车,冲到车子后面,我把后备箱打开,盖子上积攒的雨水瞬间飞溅下来,我把他抱进去的时候就给他穿好了外套,穿好了围巾和球鞋,我让他蜷缩着,就像他睡觉时的姿势,现在他围巾和外套朝上的那条袖子已经变潮了,不用多久就会彻底浸湿,我关上盖子,隔着雨点和后玻璃看到了Jack的脸,他一手抵着车座后面那块挡板,扭着上身跪在座位上盯着我,我走过去,拉开他的车门,我让他把他的外套借给我,你说什么?他没听清,我冲着他大喊,把你的外套脱下来给我!脱下来给我!他瞪着我的脸,又望向车子后面,他一把推开我想要出来,我按住他,按着他把那件尼龙外套扯了下来,我退出来,走到后备箱前,把盖子打开,他的头发已经全都打湿了,一缕一缕黏在额头上、黏在脸上,我帮他把湿头发拨开,拨到耳朵后面,我用Jack的外套盖住他,用两边的袖管掖到他身子底下,外套的衣领上有个帽子,我用它挡住他的脸,过了几秒我才反应过来那帽子是布的,我把帽子拨开,重新露出他的小脸,我想钻进去抱住他,但我个头太大了,雨点像子弹一样打遍我的全身,我已经湿透了,有水顺着我的下巴滴在他脸上,我赶忙把盖子关上,回到车子里,车子已经熄火了,我把双手搭到方向盘上,我没注意到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我哭得凶猛,外面的雨声替我免除了听到自己哭声的羞耻感,Jack推开门下了车,我听到他踩在小水坑里的脚步声,和打开后备箱的哗啦声,他的袋子还留在后座,我扭过去,把斧头从里面抽出来,上面没有血,斧仞上没有,把手上也没有,我抬头看向他,后备箱盖子挡住了他直立的身体,我把斧头放回他的袋子里去,握紧方向盘,我摸出一根烟点着,放到嘴里叼着,起初呛了几口后,我逐渐平静下来,前几天我下定决心要戒烟来着,我把烟掐灭,不继续哭了。
未完待续
【叉杰克/叉冬/TJack】谢谢让我搭车 Thanks For The Ride(四,完结)
四、Jack.B
我打开后备箱,花了几秒钟才看清楚躺在里面的是谁。我记忆里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还很小,现在他长大了一点,要蜷起身体才能躺进去,Tommy的外套罩在他身上,将他与不断落下的雨点隔绝开来。我摸了摸他的小腿,摸了摸他被Rumlow塞进袖子里的右手,他凉丝丝的,一动也不动,后备箱里太冷了,我弯腰贴下去,用我的脸颊贴上他的小脸,我抱住他,搓他的两只小手。
“Winter?”我贴在他的耳朵边说,我小声地、轻轻地说,“Winter?我是Jack,我是Rumlow的朋友。Winter...
四、Jack.B
我打开后备箱,花了几秒钟才看清楚躺在里面的是谁。我记忆里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还很小,现在他长大了一点,要蜷起身体才能躺进去,Tommy的外套罩在他身上,将他与不断落下的雨点隔绝开来。我摸了摸他的小腿,摸了摸他被Rumlow塞进袖子里的右手,他凉丝丝的,一动也不动,后备箱里太冷了,我弯腰贴下去,用我的脸颊贴上他的小脸,我抱住他,搓他的两只小手。
“Winter?”我贴在他的耳朵边说,我小声地、轻轻地说,“Winter?我是Jack,我是Rumlow的朋友。Winter?”
他不回答我。我知道他已经死了。奇怪的是,我还保留着一丝异样的理智,让我觉得他并没有走,也许他和Rumlow吵架了,也许Rumlow做了什么事惹他不高兴,他在赌气,小孩子赌起气来总是很有决心的,或者他做了什么事让Rumlow生气,他不敢醒来,害怕一醒来就会被骂,所以他不醒来。也许是因为他蜷缩着的姿势,也许是因为他闭着眼睛的神态,雨声太吵,我从他的胸窝边听不出究竟有没有跳动的声音,他除了浑身冰凉,一动不动,和睡着了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我又尝试了一遍,我在他耳边轻声问,Winter?你睡着了吗?Winter?你冷吗?
他只是睡着,不肯回答我。他苍白的手指自然地弯曲着,双肘收在胸前,深褐色的湿头发被捋到了耳朵后面,整整齐齐、服服帖帖的,露出潮湿的睫毛和眼皮,我松开他,用Tommy的外套重新帮他盖好,把后备箱的盖子关上。我站在车后,透过后玻璃望向驾驶座,Rumlow的肩膀一缩一抖的,随着他上身的动作缓慢而僵硬地前后摇动着,雨点在车窗上玩命似的敲打,他哆嗦着摸出了一根烟,花了好半天才把火打着。我想象他是如何把Winter抱进后备箱,如何关上盖子,又是如何一个人走回驾驶座,如何发动引擎,如何上路的。他想带他去哪呢。如果Tommy死了,我会带他去哪?我不知道。我走回到前面,拉开车门坐进去,我湿透了,水滴顺着我的裤腿淌在防滑垫上,印着卡通图案的抱枕被我的头发溅上了水,Rumlow转过身来,看我脚边的那个袋子,他动过它,我看出来了,我把它往另一侧踢了踢,他抓住我的腿,不让我再动弹。
“你带着斧头想干什么?你今天去哪里了?”
我这才有机会仔细看他的脸。在这之前的路上,除了偶尔在后视镜里和他对上一眼,我只能看到他后颈那一小片被剃头推子推出来的黑色发梢。他一定是整夜没有睡过,那双深陷下去的眼窝有一圈不正常的青色。他闻起来就像这辆车,无家可归、需要修理,但不修理也不至于报废,还能开上很远一段路,一直开下去。
“你把他杀了。”
他抬起头看向我。他身上没有血,Winter身上也没有,也许他是用枕头把他捂死的,他那么小,随随便便就可以被弄死,他不会说话,他甚至不会叫。
“你终于累了,是吗?小孩子都是拖累,特别还是我们这种人,就算养大了也没法报答你什么,你后悔了。”
他的下巴止不住地抽动着,他想要扑过来伤害我,我看得出。我慢慢侧下身去,抓住我的袋子,拽过来一点,我悄悄握住斧头的柄,我已经听不到车子外的雨点了,我只能听见我自己的说话声。
“还是你找到女人了?他妨碍你和那个女人了?她让你动手的,还是你下的决心?你说你生他的气,因为他就是不肯开口说话。你是想逼他说话吗?你让他说话,不然你就杀了他?”
他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按倒在座位上,另一只手撑在靠垫上,用膝盖抵着我的肚子。也许他就是这么掐死Winter的,我在我的脑子里清晰地想,我的胳膊不能动弹,他死死压着我,我不知道他是真的想要掐死我,还是一时情急的惊慌之举,我主动屏住呼吸,花了两秒钟攒足力气,然后猛地抬腿蹬他,我蹬中了他的髋骨,让他松开了手,我又在他挡过来的胳膊上踢了一脚,他迅速重新掐住了我,这次是用双手,他双手全力掐在我的脖子上,我举起斧头,斧背在车底上砸出咯噔一响,他抬起头,看我高举着的手臂,我想,如果这时候我劈下去,一定正中他的脑袋。
我没有动,他也没有动。他看回我的脸,眼球上的血丝密密麻麻,不是因为跟我杀红了眼,是之前他一个人坐在车里,哭得太用劲了,他的粗喘里还带着鼻音,像是过度抽噎的后遗症,让他呼吸有困难。
“你杀了谁?”他问我,“你还用这斧头砍过谁?Barnes?你又去找他了?”
“是的!我找的就是他!他妈的就是!”所有的血都从四肢末端流回心脏,再泵进我的脑袋,他在我重新挥动斧头前松开了我的脖子,他抓住了我握木柄的那只手,我看不清他的脸了,我扯着嗓子大喊,“我杀了他!怎么样!如果没有他,我和Tommy根本就不会来到这个婊子养的世界上!我砍死了他,现在我要送你跟他一起上路,你这个人渣,你害死了Winter,你杀了他,他只有你了,你杀了他,你不如一开始就把他扔在那个医院里,让他们把他的肚子划开,把他的小心脏取出来,你不如一开始就别管他,你不如一开始就别管他……“
“放开,Jack!松开手!给我放开!”他把斧头的柄从我手中夺走,我绝望了,我也不害怕了,我两手攥着他的胳膊,我想起Winter的脸,那一刻,真相突然在我脑中闪过,我盯着Rumlow的眼睛,我瞥见了他眼中的真相,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了,我宁愿相信就是他把Winter给害死了,我相信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痛下杀手,Winter一定还能在他说的那片足球上自己和自己踢球,还能自己爬起来吃麦片,还能跑能跳,这是我唯一接受的解释,我恶狠狠地、用气声冲着他嘶吼,“你杀了他,你觉得他是个累赘所以你弄死了他,上帝知道你这些年还对他做了什么,你这个婊子养的,你们都他妈是混账,你们要自己活,还要我们这种人为了你们能好活而活着,为什么你们自己不去用人造的器官,为什么,因为那他妈的有风险,你们可一点风险都不能担,所以你们要拿走Tommy的心脏,Tommy的心脏就是万无一失的吗,他是个克隆人,万一他的心脏也有‘风险’怎么办,那个Barnes,他的心脏就绝对没问题了,我帮你们去取他的心脏……”
他的手越收越紧,我发不出声音了,我使劲吸气,他把斧头扔到副驾驶的座位下面,猛地松开了我。我头昏脑胀地爬向车门一角,坐在后座沙发边缘和副驾驶靠背的空隙间干呕,血液被重新泵回我的心脏,泵回我身体的每一处,理智回来了,恐惧回来了,听觉也回来了,我重新听到了雨声,比刚才小了一些,我爬回到座位上,看向窗玻璃外那座立在远处的黄色塔吊,因为下着雨,空中水气浓重,我看不清它的起重臂升在哪,我想起当我们还小的时候,Hailsham附近曾有一片工地,Tommy拉着我偷偷跑过去,那也有塔吊,他一直想爬到起重臂上面,想随着它升高到最高点,他说,也许到了高处,就能看到不同的景象,我对他说,没什么不同的景象,只是近大远小而已,我记得我甩下他,自己先回了学校,第二天早上我才得知,Tommy一整晚都没回宿舍,他在一辆挖掘机的铲斗里睡着了,工地上的人发现了他,把他送回了Hailsham,他被关了三天禁闭,第四天从禁闭室出来,他告诉我,工地上空有星星,我从来没看到过那么多星星,我对他说,星星和太阳一样,白天也有,对于哪里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因为Hailsham晚上总是阴天,所以看不见,工地夜空比较晴朗罢了。
我摸向车门把手,我想要下去,Rumlow看出我想要下去,他拽住我的肩膀,不让我动弹。我只是想再去看一眼Winter。我们在车子里坐了很久,一切静悄悄的,我偶尔咳嗽两下,他抽烟抽个不停,他分给我一支,他的嘴唇抖得太厉害了,手指也抖得太厉害了,火星未灭的灰烬飘落在他的腿上,在他裤子上烫出黑色的小点。
“什么时候?”我问他,“过去多久了?”
他摇摇头,他不知道。他说,我今天早上去喊他起床,他很少赖床,但他今天早上一直不起来,所以我去他房间喊他。
“他昨晚几点睡着的?”
“十点多,或者十一点多。他九点就上床了,但他一直躲在被子底下看漫画,我知道,因为他被窝里面在发光,他藏了个手电筒,以为我不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九点半路过他房间,他被窝还亮着。”
我不想再问下去了。至少他没有受罪,我对Rumlow说,他迟钝了几秒钟,才有些混乱地点点头。没有,他没有,Rumlow赞同地摇头,他没有受罪,他就是睡着了。之前也只是断断续续地感冒,发烧,或者胸口疼,都不严重。其它什么都没有。确实没有受罪,没有。
他把身子转回去,转回到驾驶座上。他凑到副驾驶座前,拉开储物屉,在里面翻找了一阵,找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花了几秒钟放在大腿上展平,然后递给我,是一张画,用蜡笔画的,上面有一高一矮两个火柴人,旁边歪歪扭扭地标注了他们各自的名字,“Broccoli”和“Winter”,我问他,谁是Broccoli?他难为情地低头笑了。Broccoli是他。他把纸拿回去,捉在手里,放在腿上,又拿回到手里,最后他把纸塞回到副驾驶座前面的储物屉里,我想问他,如果没有遇到我,他打算去哪里,他要带着Winter去到哪里,但我最终没有问,我请求他继续开车,我不能错过Tommy的手术,我请求他把我送到医院,我求他快一点。
我们重新上路了。我的斧头还横躺在副驾驶的座位底下,我跪下去捡,我握住它,把他收回到袋子里,我在那家户外用品店里花了十五元钱买下它,我还买了塑胶手套、多用途军刀和一次性雨衣,我没想到我真的能再次找到Barnes,距离我上次偷偷去看他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如果不是因为Rumlow,我永远不会见到他。Rumlow那时候也去他所在的中学送货,Rumlow无意中瞥见了他,察觉到他的长相和我的之间的联系,几天后他送货到Hailsham,用开玩笑的口吻对另一个司机说,我可能见到这里一个小孩的“妈妈”了,那个Jack,你可能不认识,我今天在市立中学看到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真他妈见了鬼了。他们当时正在仓库后门卸货,一个高年级女生听到了他的话,她告诉了她的室友,她的室友告诉了她正在私会的小男朋友,他的小男朋友告诉了他的同班同学,他的同班同学告诉了我,直到半个月后,我才等到Rumlow的下一次送货,我冲到仓库去找他,我质问他,发疯似的缠着他,我不让他走,我命令他带我去市里的那所中学,我要亲眼看看那个人,他拗不过我,便带我去了。
今天在中学,他出现时,我花了一小会儿才认出他来。他变了不少,就像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那年的我一样了,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他长高了,眉眼间不再堆有那种小孩子的稚气,他留在那所中学当了老师,我不知道他教哪一门科目。那年Rumlow带我去找他,我就躲在学校大门西侧的围墙拐角后面,Rumlow把车子停在路对面,我躲在那儿,Rumlow无数次按喇叭催促我,企图拉我走人,我在那等了足足三个多钟头,才等到他们放学。从人群中发现他并不难,他有一张和我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他和一个金头发的男孩勾肩搭背地走在一起,我尾随在后面,Rumlow以最低时速跟了我一段路,最后他懒得再陪我,干脆熄了火停在路边,我继续尾随他们,直到我看见他们在一座因不久前发生枪击案而遭到封锁的篮球场外接吻,他们就在铁丝网的另一侧下面接吻,我远远地望着他,我没注意到Rumlow什么时候靠近的,他从后面拉住我,把我拖回他的车,重重关上门,他怒气冲冲地说够了,他昏了头才会同意带我过来,他让我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回去后对谁也别说。
后来我又自己一个人悄悄离开Hailsham,去那所中学打探过几次。我得知了他的姓名,他在哪个年级,得知了他似乎挺受欢迎,除此之外没有更多了。我猜测过Barnes的出身,他和我差不多大,所以他被采样的时候,还是个小婴儿,他不可能像大多数被采样的母体人类那样是军人、义务志愿者、身体健康的死刑犯、流浪汉或者妓女,他只可能是孤儿。我本打算亲口问问他的,既然我准备好要杀他,就会有跟他独处的时间,我打算问他,他还记得多少?他肯定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想知道他有没有兄弟姐妹,我要告诉他,我有个弟弟,他叫Tommy,他的心脏就要被人拿去了,你可不可以帮个忙,把你的心脏给我。
“对不起。”我对Rumlow说。
“什么?”
“我刚才脑子不清楚。我知道不可能是你,但我脑子不清楚。”
天色渐暗,我们来到一个狭窄的路口,他打起转向灯,什么都没说。
“对不起,Rumlow。对不起。”
“算了。”
我哭了起来。外面的雨快停了,天色越来越暗,我不是在向他道歉,我只是觉得,没有任何人对他做出解释,没人能向他道歉,Winter就只是走了,没有谋杀,没有蓄意的伤害,他连一个能怪罪的人都没有,如果没有我,如果没有我在那时候无意间见过Winter几眼,没有我发了疯地质问是不是他杀了他,如果没有那张画,等他把Winter埋了,一个人多喝了几瓶酒,他还能分得清楚记忆和现实吗?谁能向他证明,带着Winter东躲西藏的这几年,是真实发生过的?前面的路口亮起红灯,他靠边停下来,转过身,伸手在我脸上擦了一把。
他问我,你今天去看到Barnes了?
“看到了。”
“你想杀了他?”
“我想。”
“成了吗?”
他看着我摇头,微不可闻地从鼻子里嗤笑一声,仿佛像是在说,“我就知道“。
“他还在那个中学里。当了老师。”
“挺不错。”
“我跟踪他回家。他一个人住在一间破公寓里。”
“中学老师都没钱。”
回家之前,他去食品杂货店买东西,我没有跟进去,我站在杂货店的玻璃窗外面看。他买了鸡蛋、牛奶、橙子、花生酱和苏打饼干,他挑橙子的时候,会拿到鼻子前嗅一嗅,他好像也嗅不出什么好坏,他把挑出来的那几个都买下了。他去前台结账,一个行动不便的矮胖老人在他拐弯时撞上了他,兜里的罐头滚得一地都是,他立刻跟着老太太一起蹲下去,手忙脚乱地帮忙捡。后来,我跟着他走进了那栋公寓的楼道里。他注意到有人在跟踪他,所以警觉地加快了速度,我停在一楼,抬头望着他在旋转而上的台阶上迅速迈步,他背着个单肩布包,一手抱着装满食物的牛皮纸袋,一手轻轻搭在台阶扶手上,等他上到了三楼,掏出钥匙,他突然停住片刻,探过身子,冲着楼梯旋转的中央往下看。我想,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如果我现在冲上去,可能还抓得住他,再迟的话,等他进了房间,锁上门,一切就结束了。
“他往下看的时候,对面走出来一个女人,带着她的女儿。那个小女孩对他大喊了一声‘Bucky’!也许是他的绰号或者什么的吧。那个女人对小女孩说,别这么不礼貌。我躲到了楼梯另一侧的下面,他没看到我,他抬起头,蹲下来,对那个小女孩说,嗨!“
那时我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是,Tommy肯定会喜欢他。如果他和我都在Hailsham,Tommy肯定会喜欢他,而不会喜欢我。Rumlow没说什么。他在专心地开车,或者专心地回忆关于Winter的事,他的思绪飞向远处,就像我的一样,我们坐在一起,假装彼此都有所陪伴,我把脸转向一边,附近的景物熟悉了起来,我看到了教堂的塔顶,看到了十字架,潮湿的空气为那高耸的建筑物铺上了一层温柔的颜色,我问他,你打算带Winter去哪。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这不关你的事。
“如果没遇上我,你要去哪?”
“我说了这不关你的事。”
“好吧。”
“我们在哪停?”
“就在那儿。”我指给他看,“那里可以。”
他朝着我指的方向开过去,慢慢停下来,扳动手刹,让车子熄火。我知道他还有话要对我说,所以我没有动。
“Tommy今天有手术?几点?”
“嗯。不过他不会做了。我要带他走。”
他转过头,但没有完全转过来,他望着副驾驶的方向,只是右耳朵对着我。“带他走?你带他去哪?医院允许他离开吗?”
“不允许。我想了个办法。”
“什么办法?”
“医院的那些保安,他们的枪没有子弹。”
“怎么可能没有子弹?”他神情严肃地笑了,好像我又在对他说疯话了,“你怎么知道没有?”
“昨天有人跑到医院扔砖头,砸碎了门玻璃。以前就发生过,是以前教会的人,觉得我们的存在是不道德的。保安全部追出去,就快追到他了,但没有人开枪,连威胁性的都没有,没人开枪,就那么让那个人跑了。”
“他们可能只是怕误伤着人,怕万一搞出人命来。”
“他们才不怕误伤着人。他们就是没有子弹。”
“就算他们没有,你想干什么?”
“我说了,我只是要带Tommy走。如果他们不让,我就只能做我不得不做的事了。”
我把袋子拿在手里,准备下车。Rumlow按住我的手,他看着我,我们都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分担另一个人身上的重量,我和他都没有了,但至少他载了我一程,他载过我上百英里的路,而我除了一个莫须有的污名,什么都没有为他提供过。
“就算他们的枪都只是摆设,就算他们一颗子弹都没有,Jack,他们有那么多人,你有什么?靠一把斧头?”
“这不关你的事。”
“别走,Jack,听我说。就算你干成了,就算你把他们都放倒了,然后呢,你要带Tommy去哪?他们会报警,全镇子的警察都会开始追你,你连自己的车都没有,你想带Tommy去哪?”
“你回去吧,Rumlow。带Winter去你本来要带他去的地方。走吧。”
“我没有地方可去。我不知道要去哪。”
“你要埋了他,找个远一点的、安静的地方。你不能一直把他放在后备箱里,太冷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不知道我要去哪。”
他松开我的手,打开副驾驶前面的储物屉,从Winter的那张画底下掏出一把枪,拿在手里。
“我本来想带他去足球场,但足球场有人。后来,我想带他去一片工地,我以前在那儿干过活,那里烂尾了,什么人都没有,那块地后面还有一块没被推平的草皮,我想把他埋到那儿,然后,我想,我也可以上路了。”
他把枪握在手里,枪很旧了,像他这样的司机都会想办法弄一把枪放在身上防身,他一定从来没有真的用过。
“谢谢你让我搭车。”
我凑过去,握住他拿枪的手,我抱住他,亲他满是胡茬的脸颊。他想躲开,但我很用力,他放弃了,任由我抱着他,亲他,他向下滑、向下躲,眼睛和鼻子贴着我的胸口,他捏住我的胳膊,不肯抬头,我又说了一遍,我说,谢谢让我搭车。
我从车里下来,站在路边,看着他缓缓倒车,调转车头,驶向我们来时的路。没有了外套,离开了车内的暖气,我却没有感觉到冷,我抓着袋子上那两道细软的布提手,袋子并不重,不勒手,我打开它,斧头在里面,他的枪也在里面,他告诉我枪里有七发子弹,我把枪拿出来,斧头也拿出来,剩下的对我已经没用了,我丢下袋子,走向医院,外面的空地上积满了深深浅浅的小水洼,没有人出来散步,我看向Tommy病房的窗户,灯就在我抬头的那一瞬间被关掉了,我知道是有人来推他去手术室了,我转过头去,Rumlow的车子还在那条路的尽头,他摇下车窗,远远地望着我。
我回过头来,握紧手里的东西,跨进医院洁净如新的大门,走向电梯。第一名保安冲向我,让我放下枪,我指着他,直到我跨进电梯,他举起对讲机叫喊起来,报告我的行踪,让各层人员在电梯口集合,手术室在三楼,我用枪口按下“3”的按钮,电梯门缓缓合上,我举起斧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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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解释:
Barnes是孤儿,出生时便被采集了基因样本,Jack、Tommy和小冬都是他的克隆体,Jack和Tommy是同期被克隆的,小冬是后来几年被克隆的,由于几年间基因样本保留不当,影响了克隆过程的质量,导致小冬患有某种先天心脏缺陷,语言能力也有问题,但他的发声器官是健全的。Barnes是正常分娩出生的,并不知道自己曾被作为母体采集过基因样本,更不知道Jack、Tommy和小冬的存在。他过着正常人的人生。
【叉杰克/叉冬/TJack】谢谢让我搭车 Thanks For The Ride(一)
简介:TJ和Jack在一所名叫Hailsham的寄宿学校长大。毕业后,TJ成为了捐献者,Jack是他的陪护者,在一次返回TJ所在医院的途中,Jack遇到了曾在学校做过司机的Rumlow。
注1:这篇文的背景设定源自石黑一雄的小说Never Let Me Go(同名电影由Mark Romanek执导,2010年上映),“捐献者”和“陪护者”,原词是Donor和Carer,意指进行器官捐献的人和对其进行照顾与看护的人。
注2:TJ/Jack兄弟向,叉冬父子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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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Jack.B...
简介:TJ和Jack在一所名叫Hailsham的寄宿学校长大。毕业后,TJ成为了捐献者,Jack是他的陪护者,在一次返回TJ所在医院的途中,Jack遇到了曾在学校做过司机的Rumlow。
注1:这篇文的背景设定源自石黑一雄的小说Never Let Me Go(同名电影由Mark Romanek执导,2010年上映),“捐献者”和“陪护者”,原词是Donor和Carer,意指进行器官捐献的人和对其进行照顾与看护的人。
注2:TJ/Jack兄弟向,叉冬父子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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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Jack.B
他没变多少,但车子换了,不是以前他在Hailsham送货时开的那辆。我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进去,他虽然笑着,但眼睛并不看我,他样子有些恍惚,像是输钱输多了,或者喝酒喝多了,他把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用拇指戳了戳后面,说,要不然你还是坐后面吧。
他指了指我右侧,说安全带不太好使。我把带子扯到手里,感觉它并没有坏,但他已经再次从驾驶座推门下去,走到后面,把左侧后座的车门打开,站在那儿等我了。
我从副驾驶座上下来,走过去,他弯腰探进车子,抓起一个脏兮兮的抱枕,帮我把座位上的灰尘掸了掸,我想起他当年的那辆面包车,车厢里总是拥挤、昏暗,散发着一股用来收纳玻璃瓶装饮料的底座的塑料味,还有已经在中央厨房里处理好的冷冻炸鸡块上的调料味,抱枕上印着小鸭子模样的卡通图案,我这才想起Winter,Rumlow的儿子,一个小哑巴,我们只见到过一次,那时我还没有毕业,他还很小,六七岁,安静又警觉,一个人悄悄藏在杂物和大纸箱后面,当你转过头去瞧他的时候,他就像一头每根汗毛都竖立起来的小豹子,或者一头见识过太多杆猎枪的小鹿,他会抿紧嘴巴、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你。
现在想起来,我才发觉他长得和Tommy小时候很像,只是比Tommy更小、更瘦,头发更黑、更长,脸颊也更加苍白,大概因为他总是藏在屋子里或者车子里,很少晒太阳。他很怕人,我记得Rumlow是这么说的——“他有点……他这里有点毛病,你懂我的意思吧,他这小孩不正常”,我记得Rumlow用手指头戳了戳自己太阳穴的位置,当他使用“小孩”这个单词的时候,好像已经把我当大人了。那时我也不过十几岁,他让我保守秘密,他说如果被汽车公司的人发现他在上班时间把小孩带在车上,他会被撵走,所以我不能告诉任何人Winter的事,我笑了笑,心想,谁在乎你有没有孩子啊?大家都只在乎他每周会不会准时出现,把私下托他买的东西送来,那些软包装的香烟、切片熏肉、女孩子穿的长筒丝袜和便宜的小瓶烈酒,每当他的车子从Hailsham后门外那条总是潮湿泥泞的小路尽头出现时,就会有高年级的学生偷偷等在库房的屋檐下面,就算有教职人员经过,他们也只说是“碰巧没课,来帮Rumlow搭把手”,好像Rumlow真的需要或者允许哪个小崽子帮他卸货似的。我没有问过他Winter的妈妈在哪,一来是因为既然他没有主动提起,就说明那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二来是因为,我并没有那么感兴趣,那时我只一心想着要到城里去,便不停催促他快一点,再快一点,他闯了好几个红灯,差点轧过一只突然蹿上马路的流浪狗。
安顿我坐好后,Rumlow回到驾驶座,告诉我他得先去加个油,车子没油了。他把双手握到方向盘上,倒不记得要把安全带系上,望向车窗外的视线过了足足十几秒,才猛回过神来似的被拽进车,投向挡风玻璃的正前方。
“你要去哪儿?”他问我,“我们得掉头,这条路往前走是死的,前面围起来了,在搞柏油翻修。你怎么会走到这条路上来了?”
“你不是也开到这条路上来了吗?”
他敷衍地哼了一声,当我们还小的时候,当Hailsham里的那些孩子企图用俏皮话跟他打趣,或者从他嘴里套话,问他这次带了什么好东西过来的时候,他就会那样哼一声,半是嘲弄,半是应付式的笑意,但这次他的哼笑声听起来有些紧张,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见到我而紧张,他不像是那种会因为久别重逢而紧张的男人。
“我要去Rocksville。你认识那儿吗?有座挺出名的医院,就在那个教会盖的青少年活动中心旁边。”
他点点头说他认识,然后开始调转方向盘。我告诉他,过去我总是搭镇上的巴士去市里,再搭巴士回去,我自己不开车,所以不太熟悉这一片的路,我以为这条路通往县道,结果走错了。
“噢,我认识。你应该弄辆车,Jack,那些巴士又老又破,而且不准时。”
他不时从后视镜里瞄我,瞄我手里抓着的袋子,那是个无纺布做成的米白色环保袋,上面用墨蓝色花体字印着“上帝见证你的苦痛”,青少年活动中心门口总会派发些小东西,有时候Tommy出去散步,就会把这些小东西拿回来,他用这个袋子装他的琴谱,他已经很多年没弹过琴了,但那些谱子都还没扔,被他整理在一起,这袋子不防水,所以我帮他把谱子挪了地方。青少年活动中心里有一架钢琴,上面套着酒红色的天鹅绒防尘罩,那里的义工组织过几次合唱,我推着Tommy去听,那些合唱都糟透了,穿着宽大西装的孩子们胆怯地站在台上,在舞台一角弹琴的红头发的帅哥也总是发挥失常,但他长得很好看,Tommy也觉得他很好看,我鼓励Tommy在合唱结束后去和他聊天,或许还可以坐下来和他一起弹弹琴,但Tommy总是在最后关头失去信心,他会抓住我的手腕小声说,Jack,停下,Jack,我不要过去,别再推了,我不过去。他过去没有这么容易害羞,也没有现在这么听话,他以前很擅长捅篓子,擅长让Hailsham的教职人员怒气冲冲、大呼小叫,而现在,更多时候,他只是坐在轮椅或者坐在床上,翻看那些我从图书馆替他借出来的超级英雄漫画和旅游书籍,他喜欢闪电侠,觉得惩罚者也很酷,他想去南极看帝企鹅,他说他不怕冷。
“Winter现在怎么样?”如果我没算错的话,如果Rumlow是个称职的父亲的话,Winter现在应该念四年级或者五年级了,“你送他去上学了吗?”
车子拐回到一个三岔口,左转红灯,但除了我们,一辆车的影子都没有,所以他直接左转了。开过两个路口后,出现了一座自助加油站,他开过去,下了车,浓郁的汽油味开始传来,没过多久他盖上油盖,走到车子后面去,我没有转过身去看他,但我听到他轻轻打开了后备箱的箱盖,又轻轻关上,走回到驾驶座外,拉开门跨进来。
开出加油站后,他好像已经忘了刚才那个没有回答的问题。他问我今年多大了,是不是二十四、二十五岁了,他说他以前一直不清楚我到底几岁。
“这话听起来够不负责任的。”我舒心地笑了,距离我上次这么开心的笑出声来已经过去很久,“认真的?你那时候也不知道我几岁?”
“不啊。”他嘟囔着回答我,旁边那辆白色别克想超他的车,他就突然跟那司机较上劲了,花了他好几句脏话都没冷静下来,“操你妈的!”他摇下车窗,对着那人怒吼,“操死你,你这婊子养的!”
那辆车最终如愿以偿地超了过去,把我们甩在后面。Rumlow喘着粗气,手腕的青筋在皮肤下鼓起,他抬起左手,在鼻子上猛擦了一把。
“那时候我觉得你至少十八岁了吧。Hailsham里的那帮小崽子,那些高年级的,他们看起来都挺幼稚,但你显得比他们大一点。我觉得你肯定已经成年了。你们是什么时候毕业来着,二十岁毕业?”
我点头确认这个事实。但我二十四岁才离开Hailsham,为了等Tommy一起,那几年里我在学校的财务处打工,学校为我提供了食宿和每个月四百块钱的津贴,即使那时Rumlow已经被打发走了,他们也一直静悄悄地把我看成受害者,他们也许担心我会出去乱说,所以那几年里总对我很是关照。我对Rumlow说,我二十七了,他没听清,我只好重复了一遍,我二十七岁了。出事那年我十九岁,所以Rumlow没有错,我那时已经成年了。
“你开始做捐献手术了吗?”车子开上了高架,视野逐渐开阔,他一边加速一边问,“谁陪护你?”
“我还没有。Tommy开始做了。我陪护他。”
“噢,对。那小子。”
这语气听起来就好像他很熟悉Tommy似的。其实他俩基本上不认识。Tommy曾经偷过他的东西,差点被他收拾了一顿,幸好后来我及时发现了Tommy送给我的那台迷你收音机是他货车里的,并立刻还给了他,后来他把那个收音机又给了我,他说反正他也从来都不听广播。
“你现在还送货吗?”
“早就不了。我现在开私家车接送人。那件事以后,我的名声坏了——好吧,开货车的司机的确扯不上什么名声不名声的——车子也被公司收回去了,我就去了一个朋友的工厂,他是做鱼竿卷线器的,我在那个车间里干了几年。你钓过鱼吗?没有?我钓过,没意思。在工厂挣不到钱,后来我去给人收债,时间灵活一点,但惹了点事,进去蹲了一年多。出来以后,我跟在里面认识的一个狱友合伙搞了个汽修店,前两年挣了点钱,后两年赔了点钱,后来我不干了,就开始自己跑车了。”
按照礼节,我或许应该说一句“那挺好的”或者“听起来不错”,但我什么都没说,我看着挡风玻璃上没有被擦干净的雨迹,我还在想我自己的事情,Rumlow也不在乎我有没有礼貌地回应,他也在想他自己的事情。他的喉结一上一下,牙齿偶尔打抖,我想知道如果没有遇上我,他会把车开到什么地方。Winter呢?如果这些年真的像他回忆的这样,那他肯定没有送Winter去上学,他没那么闲工夫。够混账的。我们就这样沉默着行驶了十多分钟。也许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为了让我忽略他布满血丝的眼球和在方向盘上抓握到泛白的手掌,他目视前方地打破了沉默,问我Tommy做了几场手术了。
“上个月刚做完第三次。”
他不做声,我继续说,“是肾脏。七个多小时。”
“他还好吗?”
“还好。”
七小时三十二分钟。他从来没有在手术室里躺过那么长时间,我怕他害怕,所以一直守在门外。后来护士推他出来的时候,才告诉我,他们给他用了充足的麻药,他一直在睡觉,他们说得没错,回到自己的病房后,又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他看到我,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咧开嘴笑,但没说出话来,我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进水,导致喉咙沙哑,我只知道,他的身体上有多了一个窟窿,身体里又少了一块东西。我给他买了巧克力。手术前的那几天,他一直想吃巧克力,但医生一直不许,因为巧克力这样的食物会扰乱他的血糖水平,影响他手术前的常规体检,我悄悄去镇子上的杂货铺买了几块回来,但没有给他。
在手术室外等待的时候,我惊恐了很久。影响体检又如何呢?大不了改期,或者测出一个不利于手术的结果,这跟他其实都没有关系,他只是想吃巧克力。这里供应给捐献者的食物乏善可陈——调味牛奶,免煮燕麦粥,碎鸡蛋,油炸鸡肉块,坚果棒,没有多少草莓的草莓酱——当然了,Tommy向来是个对食物充满热情的人,哪怕是那些在我看来无论从营养上还是口味上说都很糟糕的食物,他不挑食,胃口总是很好,即使是在发烧的时候,也会努力从床上爬起来,吃掉他的早饭。我不是说巧克力是好食物。相比起来可能更糟,这我知道,但这里不供应巧克力,不供应额外的甜食或者零嘴,什么东西长久得不到,就会变得充满诱惑力,就像当我们还小的时候,在Hailsham的时候,每隔三周都会有有一天在饭后供应糖腌苹果,糖腌苹果并不美味,可因为它三周才出现一次,每当它被盛在桶里拎进大厅时,长长的饭桌两旁都会骚动不安,挤满了极力忍耐着不冲上前去的脑袋。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负责我们的饮食的那位女士姓Dakins,她是个瘦长的人,脸颊上长满雀斑,红棕色的头发总是紧紧地盘在发网里,但总有那么几绺乱糟糟的碎发逃离出来,飘荡在她宽大的额头前——我记得她经常厉声批评Tommy,她会用她那把嘹亮而尖利的嗓音大喊“Thomas!”,因为Tommy吃饭时总是坐不住,喜欢咬着勺子东张西望——当Dakins女士和她的同事们把糖腌苹果拎进大厅后,便会随便挑几名大孩子,吩咐他们把苹果分发下去。
那些大孩子,通常是七年级或者八年级的孩子,他们接过Dakins女士递给他们的夹子,那些专门用来夹取食物的不锈钢夹子,每个人走向一条长桌,开始分发的工作。我比Tommy大三岁,但他留级过,所以当我七年级的时候,他才三年级。在那些三年级的孩子看来,分发苹果是一项富有权力感的工作。我记得我一手拎着盛满了每个人都渴望的糖腌苹果的金属桶,一手握着不锈钢夹子,高高在上地从长桌这一头走到另一头,我记得我不慌不忙,甚至故意放慢了脚步和动作,我短暂而热烈地享受了那短短几分钟的时光,那种被所有人瞩目着、仰望着、尊重着的片刻,我让他们急切、焦虑、兴奋或喜悦,在那几分钟里,他们的幸福与否全由我掌握。我用夹子拨弄桶里那些被砂糖腌渍了几十个小时的果实,它们都长一个样子,大小差不多,形状和模样也差不多,但发到最后几个的时候,我发现桶底原来还压着一个已经烂了的、不太像样的苹果。
Tommy坐在三年级那一桌的最后,和前面所有孩子都相隔了大约三四英尺的距离。那是学校的一种惯例:在大厅开饭时,每个年级的长桌最后都会被安排一个和大家分开的座位,给那个Emily女士觉得需要一个人好好“反省”,或者不适合和大家坐得太近,以防“影响他人进餐”的学生。Tommy就坐在那儿,或者说倚在那儿——当我拎着苹果桶走过去时,他的屁股已经离开了凳子,双肘撑在桌面上,两手交叠着绞在一起,他用那双圆圆的眼睛瞅着我,我看得出他已经有些等不及,甚至想要冲我跑过来了,但他还是忍住了,保持双肘不离开桌面,他好像有点怕我,所以急不可耐的同时又有些畏缩,他带着满满的期望,同时又使出吃奶的力气试图不让我察觉出他的期望,我走过去,低头看向铁桶,最后一个烂苹果孤零零地躺在桶底,被深红色的糖水浸泡着,有点看不出形状了。
Tommy那时的神情,我永远都忘不了。我知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知道那时他还是小孩子,我也是小孩子,我会因为一时懦弱与羞耻而故意做出残忍的事,他也会因为被分到了一个烂苹果而失控大哭。我知道,如果现在我向他提起这事,他会傻笑着歪过头,隐约回忆小时候,那时的很多事他都已经记不清了,如果他还记得这事,他会眯起眼睛,露出他两边尖尖的牙齿,满不在乎地瘪瘪嘴说,“我想起来了,你那时对我可真坏”,不,他不记得我那时对他有多坏,或者说,他不知道我那时为什么对他坏。我怕大家觉得我优待他。我怕大家觉得我优待他,因为他是我的弟弟。现在的我知道了,哥哥弟弟之类的称呼并不准确,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并不存在什么拥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我和他共有同一个母体,我们在基因上是完全相同的两个人,所以我们并不算“哥哥”和“弟弟”;但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对于Hailsham里一群十岁出头的小孩子来说,我们两个就是兄弟,因为如果你们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不是兄弟的话,又是什么呢?
我出生于一户家庭,当然现在我知道了,他们并不是我的父母,我的养父比我的养母大了十八岁,他一直没办法让我养母怀上孩子,好在他们异常富有,也认识很多人,他们想办法从中介手里买来了我,其实那不是他们的错,他们以为我是出生在孤儿院里的孩子,直到那所研究院的人和全国克隆技术权益维护委员会的人齐齐找上门,他们才知道中介骗了他们。我本该在那所研究院附属医院里被养育到三周岁,然后送往专门的寄宿学校,感谢那些从研究院附属医院里偷窃婴儿的收养中介,我在一个富有的家庭里长到了九岁,然后才被送往Hailsham。Tommy出生在另一所研究院,在我之后第三年才转来Hailsham,他之前所在的学校据说比Hailsham的规模要大好几倍,但Tommy后来告诉我,那里没有小池塘,没有足球场,没有交易会,也没有糖腌苹果。
Tommy转来后,关于他和我是亲兄弟的传言四起,因为Hailsham里从来没有过兄弟姐妹,一时间,我们俩成为了注目的焦点,几乎所有的孩子,大孩子或者是小孩子,都会想方设法地借故来看我一眼,再去看Tommy一眼,他们装作从我吃饭的座位前不经意走过,或者在我去上厕所时跟在我身后,他们以为并不会被发现,但我知道地清清楚楚,他们想看Tommy和我是不是真的长得那么像,是不是真的是“兄弟”,他们期待看到我和Tommy出现在同一片屋顶下,或者同一片草坪上,他们想看我和Tommy是否会“相认”,是否会走到一起,一起去打饭、踢足球、勾肩搭背,是否会像他们只在小说或者图画书里看到过的兄弟姐妹那样,亲密无间。
我们没有。或者说,我没有。我避免靠近Tommy,避免和他同时出现在一间屋子里或者一片草坪上,我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他,甚至只要一想起他,想起他那张幼小的、和我相像的脸,我就感到胃部一阵奇怪的痉挛,仿佛他是我的某种厄运。孩子们越是想要把我和他联系起来,我就越厌恶他和我真的是兄弟的这种可能性,这种厌恶在我的身体里静悄悄地发酵,发酵到那天的午饭时间,我把烂苹果留到桶底,走向他,用沾满粘稠糖水的夹子将那颗苹果夹到他的盘子中央,然后转身走回长桌的另一端,去把铁桶和夹子交还给Dakins女士。
当我放下桶的那一刻,Tommy发出了哭喊。大厅里的那些长桌很长,他坐在另一端,哭声从十几米的距离外传来,听起来仍旧那么剧烈、那么竭尽全力,如果我就站在他旁边,一定会皱起眉毛、堵起耳朵,我讨厌听人哭,而在那一刻,Tommy的哭声充满了整个大厅。那桌周围的孩子们看清了他盘子上的烂苹果,迅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其它桌的孩子还不知道,他们按捺不住地再次骚动起来、站起来,伸长脖子想要看清楚是什么惹得他伤心发怒,他们很快就看清楚了,或者听前面的人说了,他们有些吃惊地转头看向我,看我另一只手里的夹子,再看回Tommy,Tommy把脸埋在两手的手心里,胳膊肘撑在盘子两侧,他哭的是那么用劲、那么折磨,仿佛咬紧了牙在抵抗着什么无色无味的怪兽,Dakins女士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而看我半天也没有任何动静后,他周围的孩子们开始笑了。
我从那时真正意识到,Tommy没有朋友。其实,早在他转来Hailsham开始,种种迹象就陆续表露,只是我始终没有把那些事件联系到一起,我对他的任何事都避之不及。烂苹果事件后,那些迹象突然在我脑海中盘根错节地钻出土壤,我想起交易会上没有人愿意买他的东西,但他们会去他的摊位前故意停留一会儿,把他的每样小玩意儿都翻来翻去地查看一番,然后才嬉笑着走开,我想起每周四下午的英语课正好是他们年级的体育课,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望向草坪,热身时他永远跑在队伍的最前方,把所有孩子都远远甩在后面,而当老师要求他们三人或四人组队时,他总是被剩到最后,我看见过他一个人在球门前练习点球,另一群孩子在他对面的那一侧球门远远望着他,每当他把球射出去,他们就会发出夸张的哄笑,后来他不再玩球了,他选了音乐课,跟着Doris小姐学钢琴,他经常一个人跑到琴房去练习,因为只要挑准时间,再拉上窗帘,就没有人能看到他,没有人会笑话他。
我承认我的讲述冗长而无趣,但跟Rumlow回忆这些的时候,至少我的语气是平静的。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当然不会一说起那些每每提及便疼痛难忍的往事,就难受地鼻歪眼斜、呻吟不止,况且,现在的Tommy很好。他的身体很不好,但他很好,他依赖我,信任我,很多其他捐献者出现过的情绪波动的问题,他虽然偶尔也有,但只要我在身边,他都会很快冷静下来。Rumlow说我记得够牢的,他说,那小子自己可能早都不记得这些事了。
“他还记得你。“
“他肯定记得我。他应该得恨透我了,那件事以后。他肯定跟学校里那些人想的一样。”
“不是。他记得你差点把他揍了一顿。”
“噢。谁让他偷我东西?不该揍吗?”
“是该揍。”我笑笑,“但也轮不到你揍。”
他又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扯动嘴角笑了笑。到了这会儿,他已经没有我刚上车时那么神情恍惚了,也没有被人超车时那么喜怒不定了。他身上没有酒味,也并不像是毒瘾发作,他也许只是生病了,或者昨晚没睡好。
“你总是这样。”
“什么样?”
“你也只比那小子大两三岁吧。但你那副德行,好像你比他大了十几岁,是他爸爸或者妈妈似的。”
“我才不是。”
“你就是。你从小就那样。”
这下轮到我看他一眼了,我朝着后视镜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他看着前方,开在我们前面的车子似乎车况不好,速度飘忽不定,他放松油门,试着保持车距。
“Winter现在会说话了吗?”
他一时没有回答,也没有看我。我看到他的脊背静悄悄地绷紧,接着是肩头,然后是上臂、小臂、手指,我有些后悔,暗自希望我没有提及这个话题,但这次他很快平复了下来,他张开嘴,过了几秒钟后才出声,说还没有。我没有问下去,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告诉我,Winter不是他的孩子。
“你们那时候,每年都有两次身体检查,你还记得吧。”
我点头。
“每次都有几个小孩被查出什么毛病,然后被送到医院去,你也记得吧。”
我记得Tommy有一次被查出了什么问题,他和其它几个孩子一起被送到了艾米丽小姐的办公室,填写一张什么转送表格,但后来他并没有被送去医院,是给他做检查的人搞错了,他们以为他得了癌症,但他只是长了麦粒肿,没过几天就好了。
“你们这样的孩子,其中有一些注定活不长。生出来就有病,或者长不大,或者什么之类的。反正就是有毛病。送到医院以后,会根据他们的情况,转送到其它地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那些身体疾病方面的知识,我们以前在课堂上学过。就算不是我们,就算是学校外的那些人,也会罹患各种先天残障、后天疾病、癌症、传染病,老师这样对我们说过,所以虽然是令人悲伤的事实,但大家也都接受了。
“那天我去送货,正好赶上体检。本来有个司机,负责把检查出来身体有毛病的孩子送走,那天他有点事儿,我就替他去了,我把车子开到医院,有人把小孩接下去,然后我把车子开回到学校,找他们结了钱,然后我上了自己的车,去饮料厂还瓶子。我开到饮料厂才发现Winter在我车上。我想,妈的,他怎么爬到我车上的?我猜他先藏在一开始那辆车上,到医院时他没有下去,等我回到学校以后,他又偷偷下来,溜到了我的货车上。他不会说话,你知道,所以我只能猜。我猜应该就是这样的。”
他说“你知道”的时候,目光短暂地在后视镜里瞥向我,但也只是一瞥,就迅速转回到挡风玻璃上去了。说完这些,他把左手握成一个松松垮垮的拳头,堵在嘴边咳嗽了几声,那听起来不像咳嗽,更像是人险些被什么情绪呛住时下意识做出的补救。
“我一开始想把他送回去的。我想,我要把他送回Hailsham,要么就送去那个医院,反正不是我的责任,是他自己偷偷跑到我车上的,就算那些人报警,我也没什么好怕的,我没有责任。但他不说话,你知道吗?我问了他一百遍‘你怎么跑上来的’,‘你叫什么名字’,他就只是缩在车子后面。我说随便你,反正我要把你送回去了,他就爬到空纸箱里,两手捂着脸,你知道小孩子都是笨蛋,他们以为只要他们看不到自己,别人就也看不到他们。”
我不知作何反应。我想了想,问他Winter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他说,因为后来我发现他怕雪,所以每当他不听话的时候,我就吓唬他,下雪了!你看外面,外面变成冬天了!我总是这么吓唬他,最后,我干脆就这么喊他了。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我不敢带他去医院,你们的档案是联网的,警察局有,机场也有,不止是医院。他不是哑巴,他能发出声音,他会说梦话。有一次我带他去海边,我说,我们来玩一个游戏,我用毛巾把我眼睛蒙起来,他在水里乱跑,我应该去抓他,但我故意往水深的地方走,他在后面不停拍手,但我装作听不见,我一直往深处走,走到海水快要淹到我脖子了,他都只是在后面拍手,我想,他大概真的是哑巴,难道他宁愿我淹死也不开口喊我一声吗?我气得要死,水他妈都淹到我这里了,”他一只手放开方向盘,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我把毛巾扔了,我跑回去,我骂他,你想看我淹死吗?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张开嘴巴喊一声?”
外面突然开始落雨,雨点小而稀疏,颤颤巍巍地掉在挡风玻璃上,一点声音都没有。Rumlow打开雨刷,两根雨刷开始吱呀吱呀地来回摇摆,又过了一会儿,我们下了高速,路上的车子开始多了起来,他什么都没再继续说,只是一动不动地开车。我们拐上一条湿滑而拥堵的单行道,歪歪扭扭的车队臃肿地挤在一起,一会儿集体加速前进,一会儿停下来挪动,又过了十多分钟,终于开出了这条道,我们拐弯,却差点撞上一辆突然急刹车的皮卡的保险杠——
“咣!”
Rumlow刹得太猛,我虽然系上了后座的安全带,前额也不受控制地撞上了前座的靠背。我手里的袋子也重重向前撞了过去,从袋口露出的木质长柄撞上了那块方方正正的小空调扇,Rumlow转过头来,看了那儿一眼,又抬起脸,看了看我。后面的车开始按喇叭,他转回身去,踩动油门,雨点突然变大了,他半天都没想起要把雨刷的速度调快。
你袋子里装的什么,Jack?他突然问我,和车子外突然变大的雨点约好了似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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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更,预计三周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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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叉冬】恶魔驾到皮亚西诺 Devil Went Down to Pyasino(完结)
简介: 1991年12月16日,史塔克夫妇在美国车祸身亡。大洋的另一头,铁幕之下政局动荡,海德拉华盛顿分部派遣特战队飞往位于西伯利亚的秘密基地,与苏联人进行紧急资产交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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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驾到皮亚西诺
Devil Went Down to Pyasino
“‘别把布尔什维克党的破铜烂铁也带回来’?”
朗姆洛一边拉开作战手套上的尼龙搭扣,一边嘟囔着复述刚刚走掉的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的话。他抬起眼瞧向劳伦·汤普森,特战队的队长,“这话什么意思?他是谁?”
汤普森瞥过来,难以置信地打量他,“那...
简介: 1991年12月16日,史塔克夫妇在美国车祸身亡。大洋的另一头,铁幕之下政局动荡,海德拉华盛顿分部派遣特战队飞往位于西伯利亚的秘密基地,与苏联人进行紧急资产交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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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驾到皮亚西诺
Devil Went Down to Pyasino
“‘别把布尔什维克党的破铜烂铁也带回来’?”
朗姆洛一边拉开作战手套上的尼龙搭扣,一边嘟囔着复述刚刚走掉的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的话。他抬起眼瞧向劳伦·汤普森,特战队的队长,“这话什么意思?他是谁?”
汤普森瞥过来,难以置信地打量他,“那是尼尔·霍特,你不认识尼尔·霍特?皮尔斯的上级。”
“皮尔斯的头儿?”朗姆洛有些吃惊,又咧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来,“原来他上面也有人管?我还以为华盛顿这边就他说了算呢。”
“你以为?你不知道的事多了。皮尔斯的屁股只是在国防部坐得稳,他刚来的那会儿没人听他的。”
朗姆洛从柜子里拿出他的枪套,头也不抬地哼了一声。他伸手去拿叠在底层的作战背心,脊背要弯不弯的,四肢仿佛还没有从困倦懒散的状态中完全恢复过来,接到电话时他躺在公寓里,客厅那张长沙发的弹簧丝有点问题,在上面睡久了会使人腰酸背痛,丝毫得不到放松。他看着电视上的麦片广告吉祥物蹦跳着戴上白胡子和红帽,心不在焉地听电话那头的汤普森说着什么“临时任务”,什么“苏联佬”和什么“西伯利亚”的,出门时街上已经看不到人了,只有道路两旁将化未化的脏雪、被彻底冻结的排水管和尾巴上结了冰碴子的野猫,野猫从一个下水井口蹿到另一个下水井口,然后朝着某间打烊了的快餐店门口的垃圾桶纵身一跃,消失地无影无踪,朗姆洛讨厌猫,尤其是那样的野猫,他总觉得它们在暗地里计划着什么。
紧急任务是常有的事,但像今晚这样要他们一夜之间飞个几千公里的,还是头一遭。在总部集合后他看到了皮尔斯,正在物证科外的走廊上和汤普森交代什么事情,之后又过来一个男人,有着扁平的额头和高耸的颧骨,看样子五六十岁,穿着和皮尔斯身上那套看起来差不多昂贵的西装,男人面带微笑地交给汤普森两张纸,又拍着他的肩膀和皮尔斯寒暄了起来。
没过多久,皮尔斯被一通电话叫走,那个男人收起寒暄时的笑脸,把特战队全部叫到一起,抱起双臂沉默了数秒,像是已经被先前的一番争论消耗了太多精力,根本懒得和他们这帮人多少,但最终还是转过脸来,神情冷淡又不耐地命令了一番。
“所以,那个尼尔·霍特,”朗姆洛坐下来系鞋带,边系边问,“这回我们要听他的?他不想要苏联人的东西?”
“不是都不想要,只是有一些不要。听说他不想接手苏联人的那个烂摊子……那个项目的资产,你知道,一直有点毛病。毕竟是苏联人和德国佬几十年前联手搞出来的老古董。喂,你们几个!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
劳伦·汤普森对着房间另一端那几个身材同样高大的男人一通吆喝,催促他们快点走,朗姆洛也懒洋洋地站直了上身,把枪套贴在腰上别好。现在是夜里十一点四十五分,他们将要挤坐在特战队那辆硬梆梆的装甲防弹车里,一路坐到三十七号直升机停机坪,再搭乘那架身材矮小的直升机,从寒风呼号的美国东北部上空飞往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平原去。
“那皮尔斯的意思呢?他想跟他们对着干?”朗姆洛跟着汤普森走出更衣室,“他想要苏联人手里的东西,所有东西,是么?不然那些人就不会越过他,跑来直接对我们吆五喝六的了。”
“他没明说。我没来得及跟他问清楚单子上的条目,他就被调去开会了。”
朗姆洛从汤普森手里拿过那张资产交割明细表,薄薄的两页纸,有些条目被记号笔圈了出来,有的打上了叉,还有的被彻底涂掉,半个字母都看不见了。
“弗洛斯岛……监听编码簿……”他眯起眼睛,努力辨认那些喷墨不均匀的打印字体,“血清样本……”
他嘴里还嚼着块口香糖,从嘴巴这一边嚼到嘴巴那一边,甜味早就被嚼没了。汤普森颇为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再次转过头去,对着那几个拖拖拉拉还没把武器取完的家伙拔高了嗓门,“快点跟上!车子在外面等了我们半天了。”
“‘格别乌’档案……格别乌?什么玩意儿?”
“格别乌,前身是契卡。契卡你知道么?”
“你知道我不知道,你故意问的。”朗姆洛把口香糖嚼得滋滋作响,眼角倒还带着笑意,“怎么,他们当初招人时也没要求学历,现在要我跟着你重修历史课?”
“你要知道,他们现在已经不从街头上招人了。”
汤普森故意压低了嗓音,好像这是他的礼貌使然,是他在给朗姆洛留点什么脸面似的。
“那从哪儿招,从大学里?招像你这样的,穿着护具打拳都能把自己扭伤的人才?”
“至少不会再招那些一身伎俩都是从监狱里学来的毛头小子了。”
“对,是啊,”朗姆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些人可没有个老不死的高官叔叔替他们担保。”
汤普森脸上那种出于高傲的礼貌消失了。但也只是消失了一瞬,他再次看向对方,朗姆洛比他矮,他歪下脸来,仔细瞧着朗姆洛凹陷下去的黄褐色的眼睛。
“我记得我看过你的案底,布洛克。你第一次是因为什么事儿进去的来着?噢,你杀了你老爸,对吧?”
朗姆洛停止了咀嚼。
“不是一般人都能经历的,是吗?我想那一定很刺激,对你来说。真不敢相信我之前从来没跟你问过这事儿——但你老妈是什么反应?她肯定为你感到骄傲吧。”
朗姆洛看了他一会儿,什么都没说。他知道汤普森是个草包,是个混球,是个根本没资格踩过他们这些已经在特战队里卖命快十年的人的头顶当上队长的关系户,他根本没必要为了这种故意激怒他的话而发作,但他还是觉得下巴一阵酸痛。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一种反应,当老爸从他祖母手里抠过首饰盒的时候,当妈妈对她的骈头说是他偷拿了他皮夹里的钱的时候,当劳教所里的教官用鞋底踩在他头顶上的时候,他就会咬紧自己上下两排牙齿,像是要咬碎那样,然后他会感到下巴一阵剧烈的酸胀和疼痛,这已经变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他没法控制。
他看向走廊另一头,重新开始嚼口香糖。他嚼了几口,又呸的一声吐掉,低头摸着后脑勺笑了一下,抬起脸来、耸了耸肩,对着汤普森的前胸不轻不重地擂了一拳,好像刚才那一出只是两个大男孩之间天真无害的玩笑。
“少在我们面前卖弄了,队长,告诉我吧,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汤普森盯着他多看了两眼,从他手中抽回纸,视线还停留在他带着笑意的嘴角旁那几道浅浅的伤疤上,半天才将信将疑地挪开。
“契卡,格别乌,都是克格勃的前身。海德拉在莫斯科那边的人搞到了格别乌时期的什么绝密资料,能给一帮被布尔什维克迫害弄死了几十年的人翻案的那种,尼尔·霍特只想要这个。这些要是到手了,克里姆林宫的人会发疯的。”
“不是已经疯了吗?”朗姆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纸翻到第二页,“苏联就等着完蛋了,报纸都这么说。”
清单上的内容并不算多,除了开头罗列的十几条资料归档号,还有几套监听设备的型号名、几台急冻舱的仓库方位、十几个手提箱编号以及一串六行指称不明的代号,前五条被涂掉了,最后一条被打了个叉,就像上面的某台急冻舱和某两套监听设备一样,意思很明显——他们不想要。
“这是冬兵?”
朗姆洛用中指在页脚上弹了一下,又把纸张竖起来,不以为然地对着汤普森抖了几响,像是想要把那个叉给抖掉似的。他想起那张脸,那张监控录像里被严重模糊了的脸,那个鬼影,苏联人没有和华盛顿这边通好气,就私自派了这个鬼影过来,弄死了史塔克和他老婆,车祸现场疑点重重,最后还是他们连夜赶过去,把正在现场勘查的警察给对付走了。
那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冬兵,当然了,几年前冬兵曾被派到巴尔的摩,作为特战队行动失败的后备计划,那个傍晚朗姆洛记得很清楚,秋天的傍晚昏黄干燥,他和几个队员推着行李架从酒店大厅里走出来,抬头望向酒店对面那栋投资银行的大楼,并没有看到冬兵的身影,但他知道他就在那上面,纹丝不动地趴伏在一把狙击枪后面,盯着瞄准镜里的自己,盯着汤普森,等待“行动完成,请撤退”的指令。他们把那些装着某种芯片的行李箱搬上装甲防弹车,绕到大楼的北侧,接应冬兵下来,他们乘车连夜赶回华盛顿,中途在加油站停靠了十分钟,大家都吵着要撒尿,撒完尿后朗姆洛去买了一瓶能量饮料和两条花生酱巧克力糖,当他回到车上时,其他人都还没回来,车厢里只剩下那些行李箱,冬兵坐在最里面,被那略微卷曲的深褐色长发遮住了脸。
“他不是挺厉害的么,上面不想要?”朗姆洛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拧起了眉头,先前言语间的笑意悄然间消失了,“打叉是什么意思?留置?销毁?”
“你哪来那么多问题?听霍特的,打叉的别带回来就行了,谁管咱们怎么处理。”
汤普森不耐地对他摊开了手,便大步向前走开了。清单还在朗姆洛手里,他又低下头扫了一眼,他们已经走到了一楼的门口,后面几个特战队的人超过了他,几步跨过去跳进车厢,他抬起头来,把那两张纸叠进口袋里,默不作声地上了车。
“这边备了大衣,如果不想到时候把你们的蛋给冻掉,记得每个人拿一件!”汤普森弯腰站在车厢靠驾驶位的这头,在座位下方的箱子上蹬了两脚,“那可是西伯利亚,看在上帝的份上。”
到达停机坪时是凌晨一点,他们跳下车厢,接着迅速钻进机舱,螺旋桨所搅动起来的巨大轰鸣令人感到眩晕,朗姆洛穿上降落伞包,居然感到一阵久违的反胃。起飞时他透过窗户朝机舱外看了一眼,除了直升机自身发射出的光线外,什么都看不到。
“圣诞快乐”,他扭过头来,讥笑着对自己说。
直升机在冰封的皮亚西诺湖上空盘旋了很久,像是一时迷失了方向,最终又朝着东南飞行了几分钟,降落在诺里尔斯克北面一片狭小的山间高地上。天光昏暗,手表无法自动调整时区,朗姆洛不知道这是当地的几点,他将大衣的拉链拉到最上面,依旧冷得发抖。一个穿着军装的矮个子男人被四个警卫护送着前来迎接他们,山上并没有风,但放眼望去,除了远处几块裸露在外的黑色岩石,四处都是白的,白得朗姆洛耳朵嗡鸣、两眼发胀,从胃里蹿出一股安静从容的绝望,叫人一刻都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
“先让我们进去!”
朗姆洛突兀地打断了俄国男人的话,他根本没听清对方在和汤普森说些什么,“还是你们打算让我们冻死在这儿?”
他抬起手臂,指向俄国男人来时的方向,那个在昏暗天光中拱现出低矮轮廓的山洞,若是不仔细看,很轻易就让它掩在众多隆起的小山坡里去了。
“出了一点意外。”俄国男人对着他们安抚性质地抬起双手,提高了音量,“不必担心,我们的人正在解决。如果你们可以在直升机里再等一会儿……”
“什么意外?”
听到这样盛气凌人的发问,对方警戒地看了面前的美国人一眼。
“有几件资产,发生了临时故障。以前发生过,不难处理。”
“故障?”汤普森从大衣口袋里摸出资产交割明细表,展开那两张被反复折叠过的薄纸,“希望不在我们要带走的范围内。”
俄国人接过纸,脸上浮现出些许疑惑的神情。
“关于这份明细,我也已经收到了上级的指令。你们……”
“怎么?”汤普森捕捉到对方停留在明细表上的视线变化,“有什么问题?”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俄国人竟然抬起脸笑了笑。
“噢,这下就好办多了。”
“什么好办多了?”
“我的上级告诉我,你们美国人希望把这张表上的所有东西都带回去,而这是行不通的。这上面有些东西可以给,但还有一些,是无论如何不能离开这里的。”
俄国人本还想说下去,但站在劳伦·汤普森身旁的那个黄褐色眼睛的男人从鼻子和嘴巴里发出一声嗤笑,好像他刚刚说了个笑话似的。
“苏联已经玩完了,你们在莫斯科的人都要滚蛋了,”朗姆洛对着俄国人背后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这个破山洞,还不打算关门?”
不等对方对朗姆洛的讥讽有所回应,汤普森上前一步,压低了嗓音,“谁告诉你我们打算把所有东西都带回去?你的上级从哪接到的口令?”
“我不知道。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场争执,甚至是冲突,但现在看来,这些争执和冲突都没有必要了。我们的‘冬天’——”
俄国人将纸递到汤普森面前,用手指点了点第二页最后一条被划了叉的代号,“——只能留在这儿。”
“冬兵?他出了什么‘故障’?”
“违背命令。脱离冷冻太久了。”俄国人的回答简单明了,“负责‘清洗’和‘控制’的长官被紧急调回彼得格……调回圣彼得堡,参与阿尔法小组的特别行动。事实上,我们都即将被调离,这里会被关闭。”
“‘清洗’和‘控制’?什么意思?”
“为什么不把这座基地的全部资产跟你们一起运回莫斯科?“汤普森打断了朗姆洛的发问,用自己的问题取而代之,“为什么宁愿把其中一些交给华盛顿,而不是全部交给你们自己人?”
“这个问题,恐怕你要去问我的上级,普列汉诺夫中将。我想他会这么回答你——”
“汤普森。劳伦·汤普森,特战队的队长。这是布洛克·朗姆洛,特战队的副队长。”
“你们好。请称呼我尼古拉耶夫。”
“所以,你刚才说,你的上级会怎么回答?”
“他会告诉你,‘汤普森’,交给你们美国佬,也好过让它们落到那些让苏联四分五裂的人的手里,好过让它们落到那些把克格勃给肢解了的人的手里。他们已经拿走了太多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而这座基地,这里的每一张纸、每一支笔、每一颗子弹,哪怕埋进雪里,都不会再交给他们。”
朗姆洛不知道俄国人口中的“他们”究竟是谁,他也不在乎。他继续原先的问题:“你刚才说的‘清洗’和‘控制’,是什么意思?”
“任何武器都需要保养与维修,这一点你们很清楚。冬兵曾是我们最精锐、最有力的武器之一,但对他的使用,并不总是顺利。有时当他发生了故障,我们则要采取必要的手段,使他恢复到原先最佳的状态。”
“你刚才说,他只能留在这儿。这又是什么意思?你们不愿意把他交给我们,也不愿意交给莫斯科,就要他留在这个要命的冰窟窿里?不觉得有些浪费吗?”
“对于他的处置问题,普列汉诺夫中将和高层的其它人士有过激烈的争论。在冬兵执行过的任务中,有一些是绝密的,而他长久以来的表现——任务之外的表现——已经引起了高层的担忧。他们有理由担心,一旦我们失去了冬兵的所属权,他将极有可能自觉或不自觉地泄露那些绝密任务的信息,因此,就地销毁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尼古拉耶夫露出一个颇有遗憾意味的笑,好像他也为了高层的这个决定而感到几分痛心,觉得实在有些浪费似的。朗姆洛瞪着他,一时间什么都没说,他望向那座基地,久久没有看回尼古拉耶夫的脸。
“那么,你刚才说的故障,还没有解决?”汤普森开始露出不耐的神色,“有多严重?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进去开始交接的工作?”
“并不严重。我们原本打算在昨晚就完成销毁,但故障打断了进度,虽然我们暂时无法使他完全听话,但至少已经让他不再构成威胁。至于另外那五个……情况要更复杂些,但局面仍在掌控之中。”
“既然‘还在掌控之中’,为什么不想让我们现在就进去?”
俄国人又笑了。“你们美国人,向来喜爱对我们的行事方法加以指点。如果我邀请你们现在进去,你们能够对我们掌控局面的手法保持尊重么?”
汤普森不置可否地转过头,示意身后的队员跟上自己。朗姆洛跟着他,一步一步踩在雪里,雪并不算太深,只刚刚没过绑在皮靴靴面上的鞋带,等走到洞口前时,朗姆洛才发现,这地方根本不需要铜墙铁壁或者重重守卫,看一眼这周围吧——根本哪儿也逃不去。
朗姆洛猜测这里不止一个出口,他们应当是从正门进入的,那甚至称不上是个正门,只是个不足一人高的洞口,被两扇沉重而破损的大门左右把守着。电梯十分狭窄,一次只能容纳四五个人贴身进入,低瓦数的白炽灯泡在头顶上方忽明忽灭,呲呲作响,他和汤普森、罗林斯、俄国人以及俄国人的警卫员一起跨出电梯,他不知道这是地下多少米,根据电梯下降的速度和时间判断,估计有地下二十米。
他们穿过一个走廊,推开一扇门,又上了一段阶梯,转弯,再推开一扇门。他们走了那么久,时而只是向前走,时而旋转交错着下楼,久到朗姆洛已经无法继续在心中估算这里的深度,他闻到了空气中潮湿的水气,闻到了消毒剂的刺鼻气味,四周的墙壁靠下方刷着浅绿色的漆,让他想起少年改教所里那噩梦般的医务室。走在最前面的警卫再次打开一扇门,朗姆洛突然听到了猛烈的水流声,还有人类的嚎叫声,他们走在一条狭窄而昏暗的悬空过道上,过道一侧贴墙,一侧是散发着铁锈味的栏杆,他探过身子朝下望了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水流声和嚎叫声从何而来,便再次跟着前面领路的人转了个弯,阶梯很陡,他必须紧盯着自己的脚步,否则随时可能踩空。
还有一种声音。除了水流和嚎叫,朗姆洛还听到一种声音,起初极其微弱,像是从某个离他很远的房间里传来的,随着他们不断下楼,那声音逐渐明晰起来,像是种撞击声,迟钝而缓慢,就在他身旁的某道墙后,明晰但微弱,像是将死之人的心跳。他们终于被带进一个还算开阔的密闭空间,充足的光线让他们的视野终于明亮起来,而眼前的景象令朗姆洛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彻底忘记了那个微弱的声音。
“我说过了,局面还在掌控之中。”
尼古拉耶夫面带微笑,但不得不提高音量,盖过高压水枪的动静。他看了看自己身侧的美国人,又扭头看向另一侧,五个不足两米见方的铁笼子,外面捆了一圈又一圈的粗壮铁链,被关在里面的人在水流的持续重击下痛苦地嚎叫、摇晃、窒息着,相比之下,坚硬的铁栏杆只是竖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反倒变得温柔了。
“这就是你们新型的冬兵?”
“万里挑一。”
“他们怎么了?”
“排异反应。我们低估了史塔克那批血清的‘强度’。”
“打算怎么处理?也一起销毁么?我们不会接手他们。”
“他们五个暂时不会销毁,留置在这里,以备未来的不时之需。即使再也没有机会回来继续伟大的事业……”
俄国人伸出手,拦在一名抱着高压水枪的士兵面前,示意他们可以停下了。
“你们看到了,这是座牢不可破的堡垒。这五个当初是被蒙着眼带进来的,他们逃不出去,而除了我们自己人,外面连一只老鼠都无法爬进来。”
“那为什么要销毁那一个,你们最早的那个?”
“他不一样。他逃出去过,不止一次。”
朗姆洛上前一步,观察那些笼子的构造。水流的折磨消失后,笼子里的人只稍稍停歇了不过几秒钟,便开始用头颅和身躯冲撞栏杆,试图逃出来,朗姆洛突然明白了那是什么声音,刚才他所听到的撞击声,他猛转过身,环顾这一层椭圆形的空间,他看到了很多间密室的门,撞击声明确地从一个方向传来,他循声大步踱过去,汤普森紧跟其后,尼古拉耶夫迅速追上来,并没有劳神拦下他们。
朗姆洛在一间密室前站定,冲着尼古拉耶夫别在腰带上的一串钥匙瞧了瞧。
“打开门。我想看看他。”
“也许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幅场面。”
“你觉得我想象中是什么场面?”
“你们不是第一拨来这里参观过的美国人。我接待过尼尔·霍特,接待过迈克尔·苏利文,还有亚历山大·皮尔斯……”
“皮尔斯来过这里?”汤普森惊讶地打断了俄国人,“什么时候?”
“就在不久前,只有他自己。他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说通海德拉在华盛顿的高层批准他的行程,似乎还不太受信任,是吗?”
“按资排辈的话,他能爬上现在的位置就已经是破格了。”汤普森言语中难掩对他现任上司的轻蔑,“他来这干什么?”
“他在国防部的一项工作似乎遇到了点什么难处,希望找克格勃警卫局的人帮点忙。普列汉诺夫中将当时人在弗洛斯岛,我陪同他前往弗洛斯岛与中将会面,离开时,他提出想要来这里的基地看看。他点名要看冬兵,每个来这里的人都想看看他,他们想看他在那些传言里出现时的样子,看他全副武装,看他装备整齐地端着枪……”
尼古拉耶夫摘下钥匙,走到门前,“真可惜,他们总会失望。”
他转动钥匙,门被推开,原先那断断续续持续着的撞击声突然停止,变得一片死寂。
尼古拉耶夫和一名警卫走进去,汤普森也跟了进去,门框内阴暗无光,朗姆洛没有看到人影。他还站在门外,迟迟没有跟着跨进密室里,他听到尼古拉耶夫说 “你感觉怎么样了,士兵?”,里面突然响起一道尖利的金属碰撞声,警卫后退着端枪瞄准,朗姆洛大步冲进去,想也没想地压下了警卫的枪杆。
他瞪了警卫一眼,从对方的枪杆上收回手,才转过头来,看清楚碰撞声究竟是从哪里发出的。
这笼子更小,起码比外面那五个人的笼子要小得多。冬兵蜷缩在里面,苍白的颈脖上箍着厚重的铁圈,铁圈上连着锁链,穿过笼子的栏杆间隙,焊在密室墙壁的一根铁环上。
“你这是在浪费力气,士兵。”
尼古拉耶夫踱步到笼子的另一面,蹲下来,试图看清楚冬兵低垂的脸。朗姆洛看到了他脖子上的血痕,新旧不一,有些像是结了痂,有些红肿得厉害,还有些从破皮的边缘不断渗出细小的血珠来,只等着凝聚成股,顺着颈窝淌下去,淌进黑色皮质作战服内里的布料,印出一朵发黑的血花。
“他打伤了我的三名警卫,险些一枪穿透我的脑袋。把他塞进这间笼子可不容易,如果卡波夫长官还在这里,会好办得多。”
朗姆洛现在明白了撞击声从何而来。他被拴着脖子锁在这儿,想要挣脱项圈,便不停地拽动颈脖,用拳头击打铁环和铁链,但笼子太小、太逼仄,每一次企图挣脱的动作都会让他的额头撞上栏杆,朗姆洛看不清他的额头,但看到了笼子栏杆上的血迹。
“你想要这个?”尼古拉耶夫取下腰带上的另一把钥匙,竖在笼子前方,距离冬兵不过一臂的距离,“你想出来?”
冬兵抬起脸来,看到了那把钥匙,看到了尼古拉耶夫,看到了穿着不同制服的汤普森的腿,看到了朗姆洛。他的视线继续抬高,落到了朗姆洛的眼睛上,朗姆洛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自己,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里面什么光采都没有。
他的金属臂不自然地耷拉在身体左侧,一动不动。尼古拉耶夫拿着钥匙向前靠近他,他抬起属于自己的那条胳膊,右手缓缓穿过笼子,伸向钥匙,汤普森突然笑了,朗姆洛看向他,他仿佛知道汤普森为什么要笑——尼古拉耶夫收回手,将钥匙举在一个冬兵不可能触碰到的距离,冬兵双膝跪地,左边的肩头完全抵上了笼子栏杆,脸颊也贴上了栏杆,他的右手极力地伸出去,尼古拉耶夫也笑了,他蹲在那儿,转头往上看向汤普森,就连站在他们身后的警卫都笑了,朗姆洛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笑,他盯着那把钥匙,盯着冬兵苍白的、因为极其用力而开始抽搐的指尖,他是那么用力,以致于与手指连接着的手臂、肩膀和头颅都颤抖了起来,然而他突然放弃了,他跌坐下去,喘着粗气,就在尼古拉耶夫笑着准备站起来时,他又猛冲过去,整个人几乎将笼子撞离了原先的位置,他的手伸出了栏杆间隙,将钥匙打翻到了左边的地上,他再次向左边撞去,撞在笼子上,整间密室都为之一震,他没能抬起左臂,而是重新伸出了右手,汤普森抢先跨过尼古拉耶夫踢开了钥匙,又在笼子上踢了一脚,坚硬的靴底蹭过冬兵的手指,留下一小片发黑的雪水。
毫无预兆地,冬兵发出一声嚎叫。他一直很安静,除了身体动作所发出的碰撞声、衣物布料摩擦声,和锁链的敲击声外,他的喉咙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可就在汤普森踢了他之后,他望着那枚躺在地上的钥匙,颤抖着发出一声嚎叫,卷曲的深褐色头发杂乱无章地散落在脸颊两侧,在昏暗的空间里变成纯黑色。
这是种奇怪的感觉。朗姆洛感到奇怪——
仿佛无论多么强大的生物,只要被束缚得足够牢固,都会变得像是捆死在襁褓里的弃婴,即使五官扭曲地哭嚎着、颤抖着、挣扎着,仍令人感到脆弱无害,只是有点吵罢了。这给人一种错觉,一种自己由此变强的错觉,汤普森这样觉得,尼古拉耶夫这样觉得,就连那个警卫——那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的满脸雀斑的年轻人 ——都在笼子前变得自信了。
“这就是你所谓的‘故障’?”汤普森将钥匙交还给尼古拉耶夫,低头看向笼子里的人,“你们一枪就可以完成‘销毁程序’,不管他听不听话。”
“我们得到的命令是首先完好无损地取下手臂,然后完成销毁。这必须在他清醒的状态下完成,否则死亡之后,其臂膀的神经连接处会一并坏死,对金属内部材料的稳定性造成影响。”
“造价昂贵的材料?”
尼古拉耶夫点点头,领着汤普森重新蹲下来——这次和笼子保持了更远的距离——指向冬兵,“人们通常觉得,最昂贵、最困难的部分,是外层的金属。他们错了。是里面,那里,和他肩膀相连的地方,用来和神经接在一起的材料。”
“你们要把那些材料一起带回莫斯科?”汤普森笑着问,“可以给我们带走吗?”
“你们已经从我们手里抢走了那么多科研人员,还有什么材料是你们研制不出来的?”
尼古拉耶夫站起来,带着汤普森走回到门外,低语了几句资产交割的具体事宜。警卫跟上前去,站在尼古拉耶夫身后,怀里抱着枪,警惕地看向还立在笼子旁的朗姆洛。
“朗姆洛?出来!”汤普森吆喝他,“我跟尼古拉耶夫长官去仓库一趟,清点要带走的档案,你去找其他人集合,按照明细表上其它内容给他们分工。”
“明白了。”
朗姆洛点点头,没有立刻出去。笼子里的冬兵盯着他看,他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后退到门边,又重新走上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冬兵的脸。
“你还认识我么?”
冬兵只是看着他。箍在脖子上的铁圈内部又有新流出来的血,刚才抢钥匙时剐出来的。
“他们要弄死你。‘销毁’。哈?”
朗姆洛回头看了一眼门外,没有人,汤普森、尼古拉耶夫和那个警卫都已经走了。
“你听得懂英语么?”他转过身蹲下来,看着冬兵的眼珠随着自己的动作而向下转动,“你听得懂。你跟我说过话。”
“霍华德·史塔克。”
“什么?”朗姆洛皱眉道,“你说什么?”
“霍华德·史塔克。”
第一遍说出这个名字时,冬兵没有完全把那两个“R”发出来。第二遍好些了。
“史塔克怎么了?你已经干掉他了。”
“他是谁?”
朗姆洛终于从笼子里的人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神情。该怎么形容呢?无法形容。那张脸让他觉得冬兵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一个他并不清楚的答案,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来,伸过去,穿过笼子的栏杆。
“霍华德·史塔克?操他妈的有钱人一个。”
他捏住一截焊在铁圈上的锁链,慢慢向前,抵达冬兵的颈脖处,揩去新鲜的血迹。
“亿万富翁。军火贩子。”冬兵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朗姆洛的手指并不凉,只是有粗糙的硬茧。“他们这样拴你多久了?”
“我见过你。”
“你当然见过我!操。否则就浪费了我一条糖。”
朗姆洛瞬间提高了嗓音,一股纯粹的、酣畅淋漓的喜悦从他的腹部发酵开来。他忍不住又要笑,这感觉颇为久远,上一次仿佛还是二十年前,老爸跪在地板上,双手握住肚皮上的刀柄,惊恐地昂着头瞪他。就像二十年前一样,这喜悦只持续了不过几秒,便消失了,冬兵的视线没有焦点地荡向了另一边,陷入了先前被打断的回忆之中。
“展览会……”他低低呢喃,无措地转动着头颅,似乎要抓住在那在他四周浮动的、无色无味的记忆碎片,“史塔克工业。展览会。‘一个更强的世界,一个更好的世界’……”
“看着我。”
朗姆洛突然攥住了他的脖子。冰凉的项圈抵着朗姆洛的掌根,血液的温热黏腻在手心里蔓延开来,他用另一只手握住笼子的栏杆,将那张脸拉近自己。
“一辆浮在空中的车……红色的车……”
“你听到我的话了么?他们要取下你的这条铁胳膊,然后一枪崩了你。霍华德·史塔克怎么了?你想去地狱找他?”
他怀疑如果冬兵没有被拴着脖子,没有被缩在这架坚固而狭小的笼子里,没有失去左臂的力气,自己还敢不敢这么做。他肯定是不敢的。就像当他六岁的时候,七岁的时候,八九岁的时候,他敢对老爸还击吗?连还嘴都不敢。十一岁的时候,他敢还嘴了。十二岁,十三岁,十四岁,直到十四岁他都还是个瘦脚伶仃的男孩儿,十五岁那年,他终于开始疯狂地长高,骨骼和肌肉带来力量,当他发现他竟然已经可以俯视那个男人的时候,世界第一次有了颜色。
世界是属于曾经弱小过的人的。冬兵也曾弱小过吗?他想象不出来。即使是现在,冬兵也并不弱小,只是被剥夺了力量。
“你想死么?告诉我,你想不想死?如果你想,我现在就给你一枪。不让他们动手。”
他们可没有我对你好,朗姆洛心想。他觉得他对冬兵很好。那条花生酱巧克力糖,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抱着逗乐的心情塞到那只金属手掌里的。他觉得他和汤普森不一样,他和尼古拉耶夫不一样,他们是会把钥匙拿在冬兵面前摇晃,然后笑着抽走的人。
“他们说你逃出去过。多远?”
冬兵从红色漂浮汽车的记忆中惊醒,抬起睫毛。他握住朗姆洛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想要掰开,朗姆洛放松了力道,向上移动,揪住了他后脑的头发。
“皮亚西诺。”
“什么皮亚西诺?”朗姆洛拙劣地模仿他的俄语发音,“那片湖?”
冬兵点点头,又用力扭动起来,想要挣脱朗姆洛抓在他后脑的手。对他来说,朗姆洛的力量不过比一个寻常的苏联士兵稍微强些,但那双黄褐色的眼睛让他感到恐惧。为数不多有什么人的眼睛会让冬兵感到恐惧——卡波夫的灰色眼睛,恶毒而冷硬,尼古拉耶夫的眼睛泛绿,温和后面藏着狡诈,佐拉的眼睛,充满常人难以理解的疯狂念头……那些眼睛都不像朗姆洛的这样,热烈、鲁莽、真诚、狂妄,透着一道不自量力又凶狠决绝的光,似乎就算死到临头,也是他早就在肚子里计划好的。
“然后呢?”
“被追上了。”
“他们打得过你?”朗姆洛怀疑地眯起眼睛,“没带武器?”
“我掉了下去。”
“掉进湖里?”
冬兵转开脸,难以察觉地瑟缩了一下。冰水的触感在一瞬间重新回来了,濒临零度的、纯净无暇的湖水,淹没他的头顶,拥吻他裸露在制服外的皮肤。
“冰面太薄。五月,开始化冻了。”
朗姆洛在脑子里勾勒出那幅画面。喀吱作响的封冻层,有鱼在下面游动,无中生有的一道细细的裂缝,然后像是一条向前涌动的河流,左右衍生出无数条支流,最后分崩离析,张开了冰湖的血盆大口,把冬兵吞了进去。
“你知道现在是几月么?”
冬兵望着他,眼皮快速眨动了一下。他不知道现在是几月。
“是冰最结实的时候。”
朗姆洛松开他的头发,站了起来。冬兵看到他从腰间摸出枪,绕到笼子的另一侧,对准那把锁,向后退了三步。
“躲远点。”朗姆洛低声冲着他喊——砰!砰!砰!
锁被打毁,冒出一缕孱弱的烟。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紧张的脚步声,朗姆洛扯开笼子,弯腰蹲进去,一手握住冬兵的后颈,逼他暴露出颈脖,逼他把身子向自己这侧倾斜,尽可能远离那条连接项圈和墙壁上铁环的锁链——
砰!
“圣诞快乐”,冬兵听到男人在他耳边开心地说。
汤普森从仓库走出来,大步迈向那间密室。朗姆洛在搞什么?特战队余下的人都到了,站在那五个笼子旁边干等着,他冲他们扬了扬手,示意他们在原地听候命令。距离密室还有十米左右的距离,突然接连爆发出的枪声让他脚步骤停,他望着那扇没有被关上的门,又回头望了望错愕地站在远处的队员,尼古拉耶夫和警卫也从仓库走了出来,惊异地迎上他的目光,他转回头,近乎迟钝地加快速度。
“朗姆洛!”他压抑着火气喊道,“朗姆洛——”
还没看清那指向自己的枪口究竟被谁掌握着,汤普森便低下头,看向被击中的腹部。仿佛电影里的慢镜头,他一手摸索着扶住门框,缓缓跌坐下去、倒下去,身体左侧贴着地,感觉体温被潮湿的水泥地面迅速吸走。
“抱歉,队长。”朗姆洛松开冬兵,拍了拍他,把枪留在他的手里,“我会代你向汤普森先生问好的。”
他走上前去,在汤普森匍匐着苟延残喘的身体上踹了一脚。冬兵震惊地望着他,握着枪的右手还残留着朗姆洛掌心的热度,朝这里冲来的警卫开始叫喊,朗姆洛扭过头,看向冬兵,比出一个手枪的手势,指了指自己的小腿。
“停下!”警卫破门而入,操着朗姆洛听不懂的俄语,对冬兵发令,“不许动!”
冬兵举起枪,打中了朗姆洛的小腿。事实上,子弹只是擦过了朗姆洛的制服裤子,在小腿肌肉上打出一道足以流血的口子。朗姆洛痛呼倒地,同时抽出别在作战背心腰侧的一把刀,朝那个为首的警卫的腿上狠狠划去,警卫翻在地上,冬兵三枪打中后面跟进来的三个警卫的肩膀、上臂和髋部,冲向密室的门外,朗姆洛爬起来喊住他,扔给他那把小刀。
十几秒钟后,他蹒跚着走出密室,冬兵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他的视野范围内,无处可寻了。特战队的人和剩余的警卫在一片混乱中四处走动,试图循声找到潜逃者的方向,五个笼子里的男人和女人再次发出凄厉而凶狠的嚎叫,不断向外冲撞,尼古拉耶夫大步向朗姆洛走来,望着他腿上的枪伤,他作出痛苦的神情,扶住走道另一侧的围栏。
“发生了什么?”尼古拉耶夫焦急而不失冷静地问道,“他抢了你的枪?”
“是我太蠢了……我只是想看看他的那条金属胳膊,我凑近过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
朗姆洛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掐紧了小腿中枪的位置,嘶嘶吸气,发出粗重的呻吟。尼古拉耶夫绕过他,走进密室,地上的四个警卫微弱地动弹着、挣扎着,只有汤普森一动不动,大睁着眼,看向密室的天花板。
“你们的人死了。”尼古拉耶夫将并拢的食指和中指从汤普森颈部主动脉的位置收回来,“你看到他往什么方向跑了吗?”
“我不知道,没等我出去,他就不见了。”
“我们会找到他。”
“怎么找?你们人手根本不够。”
“我已经派人去切断所有出口……”
尼古拉耶夫停顿了片刻,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走出密室,望向上空,五月的那次追逃至今记忆犹新,他知道冬兵跑得出去,就连那一次,那一次他们还有三倍于如今的人手,冬兵也跑了出去。
“就算他跑得出基地,也跑不出这片冰原。”
“没错,你知道他不可能跑出这个鬼地方。追有什么意义?你们无论如何是要让他死的。“朗姆洛盯着尼古拉耶夫的眼睛,“大自然母亲就能帮你们完成余下的事情。”
“我们有我们做事的准则,朗姆洛先生。更何况,你们的队长死了,难道你不需要给你的上级一个说法吗?”
“我只需要告诉他们事实。否则你们会把冬兵交给我,让我先把他带回去认罪?哈哈。”
“我可以那么做。”
朗姆洛愣住了。
“我没有那个权力,但我可以那么做。如果我们找到了他,如果他还活着,我可以允许你们将他带回华盛顿,接受他应当接受的惩处。”
朗姆洛把脸转开,看向别处。他想起汤普森昨夜说过的话,想起亚历山大·皮尔斯,现在汤普森死了,他就是特战队的临时队长,皮尔斯是他的直接上级,由他向皮尔斯汇报任务——如果皮尔斯真的像汤普森说的那样,想要把苏联人手中的所有资产,包括冬兵,全部带回华盛顿,但却被持有相左意见的尼尔·霍特阻挠了,那么如果他先斩后奏,逾越尼尔·霍特的命令,把冬兵带回给皮尔斯,会发生什么?
“你想让我们帮你找他?”他看回尼古拉耶夫,嗓子发哑、面无表情。“我们一共也没几个人,我们是来运货的,追冬兵?这不在我们的职责范围内。”
“你们有直升机。”
坏的情况是,皮尔斯的权力被架空,违反命令行事的他会被调到什么狗屁不如的部门,甚至承担起汤普森在职被杀的连带责任;而好的情况是,皮尔斯设法坐稳了位置,对于他一意孤行的做法很是满意,将他正式提升为特战队队长,给予他充分的赏识与信任。
“跟我来。”
他跨过尼古拉耶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
特战队此行一共九人,除去他和汤普森,还有七人。他吩咐两个人留在基地,看守汤普森的尸体,两个人留在仓库,根据明细表上的条目清点档案和货物,剩下三人陪同他和尼古拉耶夫,一起登上直升机。尼古拉耶夫本想带上自己的两名警卫,但被他拒绝了。
“工作条例,不能在没有请示上级的情况下擅自带外人上车。或者直升机。”
俄国军官在起落架旁犹豫了片刻,盯着朗姆洛的脸。朗姆洛脸上有一些可见但并不明显的伤疤,有些是童年印记,有些是从少管所和监狱带出来的,那些伤疤让他看起来有几分超出实际年龄的老成——他今年也不过三十出头——但如果你看得足够久,就会发现,那根本还是一张男孩儿的脸。
“你的枪伤似乎好得很快。”尼古拉耶夫突然露出微笑,指了指他的裤腿,“已经行动自如了。”
“是啊,你当我们特战队的人都像你的那些手下,弱不禁风,被冬兵一枪就干翻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朗姆洛抓住直升机的舱门边缘,一跃而上。尼古拉耶夫紧跟其后,坐在他身旁靠窗的位置,接过头盔和降落伞包,熟练地穿戴在了身上。
“向皮亚西诺湖。”尼古拉耶夫用英语命令坐在他们背后驾驶舱内的飞行员,“飞得高一点。”
“不,不去皮亚西诺湖。我们往诺里尔斯克。镇子上才有人烟,他只会往有人烟的地方跑。”
“他不会的。他之前就逃跑过,一路向着皮亚西诺。”
“然后他被你们追上了,不是吗?”朗姆洛抬起胳膊,抓住斜上方的把手,在螺旋桨巨大的轰鸣声中提高了嗓门,“你觉得他还会犯第二次错?吉米,听我的,向诺里尔斯克!”
俄国人盯着他看了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螺旋桨的轰鸣声愈发震耳,他们什么都不说,安静地上升,上升,上升,来到数千米的高空之中。
十分钟后,直升机开始平稳地向诺里尔斯克飞行。透过机舱的小窗,朗姆洛向外望,除了白色,什么也看不见。
“你们是怎么在这鬼地方呆得下去的?”
“呆不下去。那又怎么办呢?”俄国人笑了,“所以你得想办法给自己找找乐子。全身心投入工作。别的一概不想。”
“你说你们都要被调回莫斯科了。”
“是的,调令上周就发来了。”
“迫不及待?”
尼古拉耶夫也看向窗外。“我儿子的婚礼,三十号举行,在奥列霍沃。我错过了他人生中绝大多数的重大时刻,这次我不会再缺席了。”
“恭喜。”
“谢谢。他一直是个好小伙儿。念书、考学、入伍、立功,是他同辈人中最优秀的那些之一。虽然生错了时代,但仍有远大前程在等着他。”
朗姆洛想知道,尼古拉耶夫在拿着那枚钥匙引诱冬兵徒劳地冲撞笼子时,有没有想到过,冬兵也曾是某人的孩子。冬兵竟然也是谁的孩子——他自己也是第一次想到这个。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一定会为人父母,但每个人都必定是谁的孩子,这再平常不过了。
“你看起来像个不错的父亲。”
“曾经是。在他小的时候,我在他身边陪过几年。那时候我还没被调往西伯利亚。他是个安静的孩子,喜欢听故事,我就经常在火炉边讲故事给他听。”
“什么样的故事?”
“童话,神话,民间传说。什么样都有。我还记得一个叫做‘恶魔驾到’的故事,你们听过吗?你们没听过。或许只有我们俄国的小孩才听过。”
朗姆洛小时候没听过任何故事。他听过老爸在喝醉时絮叨过年轻时闯荡哥伦比亚的经历,关于那些私吞毒资的人被处死的方式——双手反绑在背后,衣服脱光,割下来的生殖器塞在嘴里——为什么他们要去卖毒品?朗姆洛曾这样问。他们可以种玉米和甘蔗。玉米和甘蔗才能卖几个钱?那里的地都被美国公司跑过去占了,轮得到给你种?老爸一脚踢翻他屁股下面的小板凳。
“没听过。什么恶魔?”
“就是随便一个恶魔吧,不是有名有姓的那种,童话嘛,都这样。故事是这样的:有这么一个恶魔,它总是被其它魔鬼耻笑,因为它蹄子上的脚趾连在一起,那代表它是个杂种。”
“哈哈,恶魔还分血统?”
“是啊,多荒谬的故事。于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货真价实、血统高尚的魔鬼,它决定要让自己获得真正的分趾蹄。可无论它怎么花费力气,都无法将自己的脚趾分开。树上的秃鹰告诉它,在遥远的村庄里住着一个屠夫,屠夫家里有一把斧头,只要找到这把屠夫的斧头,它就能把自己蹄子上的脚趾劈开,成为一个真正的魔鬼。”
但是,这把斧头已经被猪血浸钝了,如果要用它来劈开脚趾,恶魔必须首先去到一片森林里,杀死一头鹿,割下鹿角,再去到一座城堡,掐死城堡里的公主,取下公主的珍珠耳环,最后去到一片湖泊里,把水妖从湖里拉出来,让它窒息而死,掏出水妖肚子里的银针,把鹿角、珍珠耳环和银针放到锅里煮,再将煮出的沸水泼到那把斧头上,就能让斧头重新变得锋利无比了。
“于是恶魔上了路。”尼古拉耶夫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仿佛回到了火炉旁,回到了他乖巧可爱的小儿子身边,而不是在这片冰原的上空,不是在几千米高空,搜寻一个该死的杀手,“它来到森林,看到了一只小鹿。小鹿看到魔鬼朝自己靠近,却丝毫没有闪避,这惹恼了恶魔,它认为小鹿也同那些耻笑它的同类一样,觉得它根本算不上一个魔鬼,它举起尖利的叉子,想要捅进小鹿的颈脖,小鹿却在这时睁大了眼睛问它,‘你是个魔鬼吗?’
它放下叉子点点头,说出了关于鹿角和斧头的事。听完后,小鹿告诉它说,对不起,我不能把我的鹿角给你,它对我很重要,但我可以给你一根嫩树枝,它长在最高的一棵树的最高的一根枝杈上。恶魔接过小鹿衔来的嫩树枝,继续赶路,来到了那座城堡。站在钟楼上的公主一看到恶魔,便掩着嘴笑了,恶魔以为它也同那些耻笑它的同类一样,觉得它根本算不上一个魔鬼,它飞上钟楼,露出獠牙,想要刺进公主的颈脖,公主却在这时睁大了眼睛问它,‘你是个魔鬼吗?’”
朗姆洛察觉了这个故事的脉络,接下来,这个恶魔会点点头,说出关于珍珠耳环和斧头的事。童话里的人都是这么愚蠢而没有道理的。
“它收起獠牙点点头,说出了关于珍珠耳环和斧头的事。听完后,公主告诉它说,对不起,我不能把我的珍珠耳环给你,它对我很重要,但我可以给你这条丝绸发带,它是我最美丽最珍贵的一条发带。”
恶魔接过公主从自己头发上取下来的丝绸发带,继续赶路,来到了那片湖泊。湖面下方的水妖一看到它,便钻出水面,仔细瞧着它腿上的镣铐,恶魔以为他也同那些耻笑它的同类一样,觉得它根本算不上一个魔鬼,它跳进湖里,伸出双臂,想要把水妖撕碎,水妖却在这时睁大了眼睛问它——
“你是个魔鬼吗?哈哈哈……”
朗姆洛大笑出声,怪里怪气地模仿着童话人物的尖细嗓音。尼古拉耶夫也笑了。
“没错,没错,它就是这么问的。恶魔听了这话,收回双臂点点头,说出了关于银针和斧头的事。听完后,水妖告诉它说,对不起,我不能把我的银针给你,它对我很重要,但我可以给你一块河卵石,它是我所有珍藏中最古老、最美丽的一块。”
恶魔接过水妖递过来的河卵石,继续赶路,终于来到了那个村庄,找到了屠户的家。那把斧头就扔在一口满是鲜血的木盆里,它把血倒出去,拿出斧头,将河卵石、丝绸发带和嫩树枝扔进去,又加满了水,架到柴火堆上煮,等到煮沸后,将水一把泼向了斧头。
“奇怪的是,那些水一沾到斧头上,就嘶嘶作响地蒸发干净了。等到最后一滴水液不见了,恶魔握紧斧头,举过头顶,猛吸一口气,狠狠向自己的蹄子上砍去。它砍断了腿上的镣铐,蹄子上那连在一起的脚趾却纹丝不动,根本劈不开。恶魔绝望了,它扔下斧头,浑身气得发抖,它再也做不成真正的恶魔了。”
朗姆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用近乎急迫而凶狠的眼神盯着尼古拉耶夫,等待他说出故事的结局,尼古拉耶夫越说越慢,带有一股故意拖长的腔调,或许是他在故事中陶醉了,也或许是他回忆起当年给儿子讲故事的技巧,而朗姆洛像是个沉不住气的男孩,如果讲故事的人再拖延半秒,再多卖一个关子,他就要扑上去,掐住讲故事的人的脖子,逼他将结尾一字不漏地吐出来。
“我们接近镇子了。”飞行员的声音在驾驶座响起,“下一步怎么办?”
朗姆洛回过神来,看向窗外。松散的房屋如同破损的玩具积木,一块块摆布在雪上,这是个很小的镇子,轮廓分明,四面都是白色,没有丝毫污染。
“我不认为他往这个方向跑了。”尼古拉耶夫重申自己的主张。“他不会往有人的地方跑,他害怕人们。”
“他害怕人?”
“人们也害怕他。他就像恶魔……不,恶魔手上沾染的鲜血也没有他多。”
这真是个有意思的比喻,朗姆洛想。冬兵是恶魔,这个俄国人竟然觉得冬兵是恶魔。那他觉得他们苏联人是什么?森林里的鹿,城堡里的公主,还是河里的水妖?
“调转方向,我们去皮亚西诺。”
尼古拉耶夫惊讶地看向他,露出一丝微笑。
“你确定吗,朗姆洛?”飞行员转过头来,“往皮亚西诺?那儿全封上了,冰层恐怕比屋子还厚。”
“我确定。现在就走。”
冬兵跪倒在冰上,喘息了一阵,才重新站起来。呼出的白气顷刻间变没了热度,他颤抖地抬起右手,捂住自己冰凉发红的口鼻。皮亚西诺湖一望无际,他刚踏上冰面不过百米,湖的那一边似乎是森林,他在卡波夫书桌上的那张地图上看到过,他想要逃进那片森林,逃到没有人的地方。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里,他以为他想起了霍华德·史塔克究竟是谁。他看到了那么多画面和片段——他看到了那个年轻男人在台上的风流模样,他看到了颤颤巍巍在空中浮起的红色小轿车,看到了报纸上世界博览会的大标题,明日世界,他们管它叫明日世界,那是哪一年?是去年吗?
他走不动了。失去对左臂的控制后,那一侧的重量便成为累赘,他摇摇晃晃,光是稳住重心就已经花费了一半力气,他重新向前跪了下去,牙齿不停打抖,在寂静中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响动。
那个男人打乱了他的回忆,那个个头并没有他高的男人,眉骨高耸、眼窝深陷,说起话来吵吵嚷嚷,握着他的手瞄准另一个美国男人时,却又带着近乎哄骗性的温柔,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扣动扳机,打中了那个人的心脏。他们见过,在某个装甲防弹车的车厢里,冬兵不清楚时间点,也许是在几年前,也许就在不久之前,上车前他在酒店对面的大楼顶层趴伏了一天一夜,直到他们任务完成,推着行李架从酒店的旋转玻璃门后走出来,没有发生任何需要他进行狙击的意外情况。
他记得异常清楚的,是那条巧克力糖的口感。嗅觉、味觉、听觉,这些感官或许比视觉更加擅长储存记忆,他记得他花了一番功夫才把裹紧的锡纸剥开,糖的表面已经开始融化了。他咬下一口,开始咀嚼,没过几下,他的牙齿就开始被黏住,他加大了咀嚼的力度,专心致志地对付嘴巴里那一团乱七八糟的、力气不小的甜蜜,他记得车厢里的其他人开始笑,看着他笑,而那个人只是拧着眉毛看他,看他咀嚼的样子。甜味太陌生了,当他把一整条糖都吃了下去之后,他开始感到口渴……之后发生了什么?到此为止,他只想起了这么多,除了嘴巴里的黏腻与干渴,除了那个人拧着眉毛看他的样子,他便想不起更多别的了,就像那辆红色的小轿车,那个展览会,展览会上有摩天轮,还有卖冰镇汽水的摊贩,除了这些,关于霍华德·史塔克这个名字,他就想不起更多了。
他支起膝盖与右臂,意识模糊地向前爬行。一股更久远的记忆突然冲破脑海中的冰层,像是从湖底里喷发而出的黑色岩浆,瞬间把数十米深的冰层侵吞殆尽,那不涉及某个具体的人,也不涉及某个场景,那是关于一个念头的记忆,一个强烈的、滚烫的、遥远而真切的念头——
会有人来救他,他记起会有人来救他。
谁会来救他?这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不是“谁”,重要的是“会”,不管那个人是谁,他会赶来,赶来皮亚西诺,他要做些什么吗?他要发出什么信号吗?他开始在脑海中搜寻,一定有什么信号。
“巴恩斯中士……”
他哆嗦着吐出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词,不管它究竟是不是正确的信号,还有一串数字,他想起应该还有一串数字,“三……二……五……五……”
有什么遥远的声音盖过了他的呢喃,是来自天空的声音,他缓缓抬起头,螺旋桨搅动起巨大的风,随着高度的下降而迅速波及到了他的身上。他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直升机降落在他身后上方不过三五米的空中,他听到尼古拉耶夫的声音,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要接他回去:“士兵!转回来!士兵!”
他们跳上冰面,慢慢靠近他。如果不是远处湖畔的陆地还有几片黑色和绿色,没有人会察觉到他们是在一片湖上。冰层太厚了。
“士兵,你逃不远的!”尼古拉耶夫的叫喊声在皮亚西诺湖的上空回荡,“停下吧!跟我们回去!你会冻死在这里的!”
子弹擦过冬兵的耳际,他惊慌地向另一侧闪躲,重重摔倒在冰面上,尼古拉耶夫放下手枪,一步踩着一步地走近过去。
“为什么要做无谓的努力?”他来到冬兵背后,枪口轻轻抵在那被卷曲的深色长发覆盖着的后脑上,“这些寒冷,这些痛苦,本来都可以避免的。为什么你不听话?”
砰的一声,枪掉在冰上,冬兵全身颤抖,听到了远处森林里传来飞鸟振翅的扑簌声。
尼古拉耶夫双膝跪地,身子佝偻了半天,才摇晃着向一侧倒去。他睁开眼睛,转过头,朗姆洛的枪口还指着他背后的方向,指着俄国人刚刚站立的位置。血液在尸体身下悄悄凝聚成泊,到达巴掌大的面积后,从边缘某一点冲破,流向冬兵的双脚,他向后退,又向后退,他抬起头来看向朗姆洛,朗姆洛放下了枪。
冬兵松开握紧的拳头。他不会死了,至少暂时不会。他将手摸向腰后,将小刀抽出来,蹲下身子,把它滑向朗姆洛脚边。
“你打算去哪儿?”
他站起来,低下头,看向脚底的冰面。
“你哪儿也去不了。你看看这地方。你知道这湖有多大么?”
朗姆洛拾起刀,站在原地,没有靠近他。
“还没走到湖心,你就会被冻死。等到春天,冰层解冻之前,秃鹫就会飞过来,吃掉你的眼睛。”
冬兵抬起脸,杂乱的卷发遮住了他一侧的眼睛,他晃了晃脑袋,说了一声“谢谢你”。
他转过身,继续他的行程。他会被冻死吗?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在扯着他摔下去,他不知道他可以走多远,但他感到了片刻的安宁,他似乎已经看到了河对岸的森林,森林里也有积雪,还有松树、野兔和小鹿,黑熊和蚯蚓都在冬眠,他要躺在一棵松树下,闭上眼,除了冰凉的空气和穿透枝杈的天光,什么也碰不到他。
朗姆洛从后面冲了上来。他停下脚步,迟缓地转过脸,恐惧还没来得及在他的胸腔中膨胀,朗姆洛就死死勒住了他,将他压在冰上。
冬兵盯着他,有那么好几秒钟的时间,他忘了动弹,只是盯着朗姆洛的脸,一点点变得喘不上气来。除了行走,他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力气可以拿来抵抗他者的逼迫,他不明白,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他难以相信,然后开始拼命挣扎,开始低沉微弱地喊叫。
“跟我回去……”朗姆洛试图掐住他的下巴,让他听话,“跟我回去,回华盛顿,离开这个鬼地方,否则你一会儿就要死了,蠢货……”
冬兵扭动着、喊叫着,看他刚才行走的趔趄样子,很难相信这么一个绝境里的人还能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用来挣扎,他的嘴唇已经没有任何血色了。
“你不是想知道霍华德·史塔克是谁么?你想知道那个婊子养的是谁?”朗姆洛听起来是那么的咬牙切齿,那么的真诚又凶狠,好像他全身心都在为了怀里的人考虑一个更好的未来,一个充满了解答的未来,“跟我回去,他们有美国最大的档案中心,你想查谁都可以,那里和这个鬼地方不一样,没有人会再那样对你……”
冬兵犹豫地停顿了片刻,不再拼命扭动,只是剧烈的颤抖。朗姆洛抓住这个机会,一手抓住他的颈脖,一手握起他的左臂,“汤普森死了,那个俄国佬也死了,没有人要把你的胳膊摘下来,也没有人能销毁你,现在我说了算,我能把你带回美国,你还要跑么?嗯?你还要跑?霍华德·史塔克,你想知道你杀掉的人到底是谁么?”
他感觉到冬兵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他感觉到冬兵在他的怀中一点点放弃挣扎,恢复了原先的呼吸幅度,微弱地像是一只小动物的幅度。他站起来,走回到直升机,从机舱里的座位底下翻出一把榴弹发射器,装上膛,扛到肩上,队员和飞行员看着他,没有人敢发问,直到看着他走向尼古拉耶夫的尸体,架起发射器,朝着三米外的冰面连续开枪——
砰!冰面被击出一个窟窿,裂隙四散蜿蜒,砰!窟窿变深变大,裂隙喀吱作响地加快了速度,像是庞大的蜘蛛网,砰!那些裂隙彼此纵横交错着首尾相连,一块多边形的冰面几乎要脱离开来,砰!它的边缘彻底碎开,被湖水上浮着顶了起来,朗姆洛放下枪,一手拽起尼古拉耶夫的脚,拖着他来到冰块旁,扔开枪,转身呼喊队员过去帮忙。
“把冰块抬出来。”他率先弯下腰,“我喊一二三。”
冰块并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厚,但依然重得出奇。冰块被抬出来,直径不足七十公分的洞下是深不见底的湖水,朗姆洛重新拽起俄国人的双腿,将他沉下去,接着号令队员帮他一起,重新盖上了冰块。
“所以,汤普森死了,副队会成为临时队长,这个你们都知道。现在这个俄国佬也死了,你们都看到了,我们得圆个故事出来。他是怎么死的?”
“他……他被冬兵……”
“不。他根本没死。我们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朗姆洛的视线越过队员的肩膀,看向冬兵。冬兵望着那一圈冰块的裂缝,什么表情也没有。
“冬兵失手打死汤普森,然后逃出了基地。我们陪同这个俄国佬开着直升机出来追他,我们降落在诺里尔斯克,他执意要来皮亚西诺湖,于是我们分头寻找,我们在镇子上找到了冬兵,然后再也没看到他。”
“他……”
“我们来找他,但一无所获。我们推测他已经提前返回了基地,或者正在返回基地的路上,现在我们回去,把该带走的东西带走,把汤普森的尸体带走,至于这个俄国佬最后到底有没有返回,我们不知道。这就是故事的全部。听明白了吗?”
朗姆洛捡起榴弹枪,在三个队员的脸上扫视过去。
“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好。”
他走回到冬兵面前,抬起空闲着的那只手,抚上对方颈脖上的血痕。血痕已经发黑了,还带着铁圈内部的一点锈迹,他把那点锈迹撵掉,搓了搓手指,吹进湖面上纯净的风里。
他们回到华盛顿的第七天,尼尔·霍特据传因突发心脏病猝死于马里布的度假别墅中,原先对于布洛克·朗姆洛擅自带回冬兵的惩处令被积压在厚厚的文件中,不再有人过问。霍特猝死的同一天,原特战队队长劳伦·汤普森的葬礼在圣路易斯教堂举行,参加葬礼的除了他生前在特战队的全体同事,还有亚历山大·皮尔斯,三天后,他正式任命布洛克·朗姆洛为特战队的新任队长,并给予了朗姆洛特殊权限,让他成为自由出入那个新建在银行地下金库内的据点的第二人。
据点建成后,一批全新的机器设备和科研人员随之进驻,对冬兵的冷冻和洗脑工作按照皮尔斯的指令如期举行,特战队全程负责安保和监控。与此同时,皮尔斯从当地的移民社区雇佣了一批母语是俄语的特战队新成员,为了日后配合冬兵的行动做准备。
新成员报到的那天,朗姆洛负责带领他们熟悉场地,并介绍工作职责。一天很快结束,按照惯例,朗姆洛带着他们去了附近一家酒吧喝啤酒,原本是啤酒,喝着喝着便变成了伏特加,朗姆洛酒量不算差,但仍有些头昏脑胀,他们聊了很多,聊拳击,聊武器枪支,聊赌马和女人,最后聊到各自过往的经历,朗姆洛突然想起什么,拉着其中一个已经烂醉的小伙子,揽着他的肩膀,又往他的玻璃杯里添了小半瓶酒液。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在奥列霍沃出身?那是哪儿?”
“在、在莫斯科的东边……”
“我有个俄国朋友,跟我说过一个你们莫斯科的童话故事。也许不是莫斯科的,总之是你们俄国人的,叫做‘恶魔驾到’,你听过这个故事么?”
“哈哈哈,‘恶魔驾到’……呃……”小伙子打了个酒嗝,东欧口音愈发浓重,“谁没听过这个?我们都听过……”
“我那个朋友,没有把故事说完。他只说到那个恶魔跑到了屠户的家,但是没能用斧子把它的蹄子给劈开。你给我说说——”朗姆洛拍了拍小伙子刚剃成板寸的后脑勺,“后来呢?这故事就这么结束的,还是有后话?”
“没、没结束。没能劈开,对,它没能劈开,后来,这个恶魔,它奔出屠户的家,跑回到那片湖泊……那个湖泊……”
“湖泊,对,我知道,那个水妖,然后呢?”
“它、它把水妖拉出来,把水妖给、给掐死了,接着,接着它又跑回到那个城堡、那个城堡,你知道吗?你知道,好,它跑回城堡,掐死了那个公主,最后它、它跑回森林里,它跑回森林里,咬死了那只鹿……”
“然后呢?”朗姆洛失去了耐心,凶狠地摇晃着几乎快要醉翻过去的男孩儿,“说快点儿!后来呢?”
“后来,后来它、它回到魔鬼群居的那个、那个地洞里,那些曾经笑话过它的魔鬼,它们都、都他妈傻眼了,它们都睁大了眼睛,像这样——”
男孩抓着酒杯后退了两步,不再倚靠着吧台,他险些摔倒在地上,但最终稳住了双腿,然后抬起脸,扮演出一副蠢笨十足的惊讶嘴脸。
“它们像这样,它们都惊呆了,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因为那个恶魔,它们一看,那个恶魔已经长出了分趾蹄,比谁的都更大、更壮,它们再也没法笑话它了,哈哈哈!它是真正的恶魔,恶魔驾到,恶魔驾到了!”
男孩儿半蹲下来,随手抓过一个空酒瓶,模仿着小恶魔手握尖叉的丑恶嘴脸,在吧台边跳来跳去。朗姆洛退到一边,穿着星条旗泳装的脱衣女郎踩在他背后的台面上扭动腰肢,他继续往后退,摸出皮夹,掏出几张纸钞,拍给酒保,便转头钻进人群,从酒吧的入口消失不见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