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果曼]料峭春寒(上)
*he 全文1w8
*想表达的不止两个小姑娘间的羁绊...还有些别的 总之各位自行体会吧~祝阅读愉快
*灵感来源:倒春寒
(一)残冬
路曼曼在办公室门口站定,呼出的气在面前化作一团白雾,然后很快消失殆尽。
二月末,刺骨的冷空气仍在C市上空盘旋不散。五楼的走廊风不小,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路曼曼缩起脖子,将冻得泛红的脸颊藏进软乎乎的兔绒围巾里;她最后一次确认手中的申请材料:省级优干证书、数学...
*he 全文1w8
*想表达的不止两个小姑娘间的羁绊...还有些别的 总之各位自行体会吧~祝阅读愉快
*灵感来源:倒春寒
(一)残冬
路曼曼在办公室门口站定,呼出的气在面前化作一团白雾,然后很快消失殆尽。
二月末,刺骨的冷空气仍在C市上空盘旋不散。五楼的走廊风不小,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路曼曼缩起脖子,将冻得泛红的脸颊藏进软乎乎的兔绒围巾里;她最后一次确认手中的申请材料:省级优干证书、数学竞赛一等奖的奖状、无数张全科A+的成绩单......她紧紧攥着那张红底金边的薄薄纸张,最终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报告。”
办公室里暖气开得很足,与门外仿佛是两个世界。路曼曼还没来得及在踏入办公室门的那一瞬间感叹自己“终于得救了”,一抬眼就看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夏林果也在。她落落大方地立在办公桌边,正和她的班主任有说有笑。即使裹着一件厚实的白羽绒服,也没使她看上去臃肿笨拙。路曼曼情不自禁地多看她一眼;夏林果的眼尾噙着笑,好看的眼睛弯成两枚月牙儿。认识她这么久,她总是这样,好像从来没有能令她焦急失落的事。此时她的好心情让路曼曼有点儿心烦意乱。她微不可察地朝夏林果丢了个白眼,迅速背过身去。
而正等着她的班主任程老师可就没什么好脸色了。女人严厉的眼神在镜片后显得更加尖锐凌冽,两道眉难舍难分地拧成一团,一副等着训人话的架势。她与路曼曼对视一眼,先是叹了口气,然后伸手指了指角落里的一把闲置的椅子:“先坐吧。”
路曼曼心里一沉:这势必是一场持久战。
也许是她们这一头的气压太低,夏林果与老师的对话也被迫中止。路曼曼听见她嗓音如铃,与老师道别的声音温柔又和善。笑脸盈盈的夏林果脚步轻快。她合上门的那一刻,路曼曼甚至松了口气。与此同时,程老师也开始了她的演讲:
“曼曼,你是我们班最有可能拿到A大保送的学生。”
师长的期望意味着等量的压力。路曼曼已经比大部分人优秀太多,别说进步,光是保住年级第一的位置都足以让她寝食难安。更何况重点高中高手如云,黑马频出。她的月考成绩从上学期过半时开始发生波动,排名一次低过一次。她跌跌撞撞地抗到期末,最终还是摔得很难看。程老师摊开她上一学期的成绩单,那些触目惊心的、已在寒假时被母亲念叨几百回的残缺数字,再一次闯进她的视野。
“普遍考得都不理想——尤其是数学,这可是你的拿手科目,110分有点太说不过去了。”程老师语重心长,红笔笔尖在纸上点点画画,时不时叹息,“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路曼曼扯出一个笑容:“没有,可能是我后半学期状态不太好,这学期我会尽快调整好的。”
“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及时到办公室找我聊聊,老师们都挺看好你的。”程老师点了点头,“等你们升入高三,学习任务更重了,一直状态不好可不行。”
路曼曼客客气气。“好的,明白了,谢谢程老师。”
程老师摆一摆手,将桌边的一叠练习册递给她:“这个你拿去班上发了吧,下节课我来评讲。”
路曼曼站起身接过练习册。离开之前,她还有些问题想问一问程老师。她踌躇犹豫,支支吾吾,始终拿不出开口的勇气。直到程老师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她才终于豁出去一般开口:“老师,这次推荐省优生,竞争大吗?”
“学校这次分到的名额不多,我们年级只有一个名额。”程老师不动声色地压低声音,“可能会在你和五班的夏林果同学之间出一个。”
又是夏林果。
路曼曼又在心里悄悄翻了个白眼。
想不注意到夏林果绝非易事。自幼学舞身材高挑的漂亮女孩、成绩出众聪颖过人的优秀学生,是夏林果自读书以来一贯享有的美誉。升入初中以后,她还改掉了原本目中无人的小小毛病,友善随和的性格使她再一次在一众同学中搏得超高人气。但路曼曼坚称夏林果今日的温文尔雅一定是她伪装的小把戏——这位傲慢的小公主向来看不起任何人,她处心积虑地和同学搞好关系,也许是在为下一次优干竞选扫除障碍。总之,路曼曼一定要找到时机揭穿她丑恶的嘴脸。
但身边有这么一号人物,同样心高气傲的路曼曼就不太好过了。成绩也好,职衔也罢,和夏林果同班的整整九年里,路曼曼屡次输给这位劲敌。她本可以是班主任唯一的宠儿、同学们钦佩敬仰的不二榜样。可惜,有夏林果在,这一切只能是幻想。
于是初升高的那一年十六岁的路曼曼每一晚都在窗前对着月亮,默默祈祷高中别再和夏林果同班了。可真的看见分班名单的时候她又没来由地感到失落。这种失落类似于航行的船忽然被狂风夺去桅杆,只好在汹涌的海浪里彷徨、浮沉。没有夏林果作为参照物,即便考到全班第一也无法让她驻足。每每考试成绩公布,她会第一时间在成绩榜寻找夏林果的名字。而夏林果不知是在韬光养晦,还是故意那样自由散漫。她的名字慢条斯理地在前二十以外飘荡,完全没有向前进步一点儿、和年级前二十们殊死拼斗的意思。谁也没料到,就在路曼曼以为夏林果对自己已然失去威胁的时候,她忽然在期中考试时夺下了年级第一,并自那时起以雷打不动之势稳坐榜首,甚至还能不断和第二名拉开差距。与此同时,路曼曼的成绩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滑。她扼腕叹息,责怪自己太早对夏林果放松警惕。
周一的开学典礼,照例由上学期期末的年级第一站发表讲话。夏林果衣着整洁,举止优雅,笑靥如花地从校长手中接过话筒。在这以前,这四四方方的一寸地,一直一直是属于路曼曼的疆域。然而今日,她也不得不向夏林果举旗投降。
夏林果抖了抖手中的演讲稿。她不笑的时候有些严肃,一双好看的柳叶眼里没什么情绪,让人觉得难以亲近。天气尚未回暖,她却不怕死地穿了条短裙,常年学舞的小腿修长匀实,看上去健康而有力。在所有人都认真聆听她演讲的时候,路曼曼却该死地注意到她裙下的双腿。她忽然想起一段旧事,想起某个午后,窗帘紧闭、空无一人的昏暗自习室。夏林果趴在窗边的课桌上补眠,睡颜安静而姣好,呼吸平稳均匀;她纤长的手耷拉下来,白花花的肌肤裸露在空气里,格外惹眼。路曼曼听过太多人对夏林果的赞赏,从前她总是不屑一顾,此刻也不得不承认,任何人都会臣服于她的美丽。她鬼使神差地靠近,直到来到夏林果身边;她伸出手,在半空中低悬。路曼曼搞不清自己当时究竟在想什么——她竟想亲手摸一摸夏林果那如蝴蝶羽翼般轻颤的长睫毛。
少女不知何时转醒。她眸光一转,如守株待兔的猎人,待路曼曼靠近便飞快捉住她意图不轨的手指。路曼曼心底一惊,连忙开口,欲盖弥彰:
“夏林果,别在这里睡。小心着凉。”
路曼曼轻一阖眼,甩甩脑袋,让回忆在这里停住。
她缓缓睁眼。即便站了将近十分钟,夏林果仍玉立亭亭,一动不动。清晨的阳光落在她肩头,为她镀上一层暖黄色的轮廓。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之下,她毫不怯懦,如年轻的女王微笑着向她的臣子们挥手致意。她就像一朵花,越有赞美和欢呼的浇灌越是开得美艳,美艳得甚至有点灼人。路曼曼习惯性地感到嫉妒,却又从嫉妒之中摸索到一些近似于欣慰的滋味:这株含苞待放的栀子,如今终于盛开了。
(二)乍暖
“你是说你自愿放弃省优生的名额?”
“...对。”
年轻女教师的脸上浮现出不解的神色。她向前微微倾了倾身子,似乎还想再次出言相劝,夏林果却适时开口,赶在她之前拦下了她的话音。“因为我打算走艺考嘛,要是真选上了省优又不用来争取保送,挺浪费的。”她笑颜明媚,一副满不在乎模样,像是谈起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周老师您放心,这个决定我已经征求过家长的同意啦。”
周老师凝视着面前女孩神采奕奕的脸,最终无可奈何地苦笑着摇了摇头。“林果,你是我见过最有主见的学生。”
夏林果颔首,唇角上扬,勾起一个标准的“好孩子”式微笑。
天气稍微转暖了些,但还是冷得不近人情。梨花倒是开了,开得病恹恹的,零零碎碎的两三朵吊在枝头,苍白的身影透过窗玻璃落在课桌上。夏林果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手顺势一带,拉上窗帘掩去了这几串恼人的影子。
其实关于省优生推荐这件事,从最开始她就没什么竞争欲望,奈何她是班里成绩最好的一个,这个名额只能落在她头上。但她不想要。有比她更需要这个名额的人。
比如说路曼曼。
夏林果主动退出与路曼曼的战争有点将功赎过的意思。上学期期末,她亲手终结了路曼曼蝉联三学期全校第一的神话,说不定人家暗地里已经骂了她好几百回了呢。她深谙她们之间的关系有多么脆弱不堪。从小学三年级的某一天路曼曼公开宣布,她夏林果从此就是她最好的朋友那一刻开始,夏林果就隐约识破她的小小诡计——路曼曼会和自己交朋友只是因为她认为只有自己配做她的朋友,而她们所谓的友谊也仅限于表面。夏林果曾天真地为有路曼曼这么一个优秀的好朋友而感到开心,但逐渐地她发现,她们并没有像其他小女生那样手牵手放学、互相帮忙扎辫子,或是交换好看的油画棒。所有好朋友会做的事,路曼曼几乎都从未陪她做过。她委屈难过,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有一天班里竞选大队委,最终她以一票之差胜过路曼曼。晚霞布满天空的傍晚路曼曼一个人躲在教室的角落,把小小的自己藏在书包背后。夏林果越走近,越能清晰地听见她低弱的啜泣声。她伸手轻轻拍一拍路曼曼不停抽搐着的肩想要安慰一下她唯一的朋友,不料却被狠狠甩开。路曼曼“蹭”地一下站起身,眼眶红红,撕心裂肺地朝她大吼:“夏林果,我讨厌你!”
“我唯一的朋友好像很讨厌我”这个认知,在夏林果年幼的心中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划痕。
但好在有那个阴雨绵绵的午后。雨声淅淅沥沥,熄了灯的教室里光线很暗,非常适合小睡。夏林果在半梦半醒中忽然察觉到似乎有人在缓缓向她靠近。那人的手在她眼前停留,为她留下一片窄窄的阴翳。她倏地睁开眼,握住面前的手。女孩子像是被她吓了一跳;她向后趔趄几步,恢复平静后才说:“夏林果,别在这里睡。小心着凉。”
夏林果敏锐地捕捉到路曼曼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她目不转睛地观察她的神色,企图发现她费力掩藏的破绽。她看了她太久,久到她甚至都忘记自己还紧紧握着她的手;舒适的温度轻柔地包裹着她的手心,让她舍不得松开。她们四目相视,空气寂静无声,而最后路曼曼突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真的好漂亮。”
那一刻,夏林果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委屈与喜悦同时翻涌成巨浪,拍击着她的心礁。她如大梦初醒般飞快地缩回手,偏过头去不让路曼曼看见自己不小心暴露出的脆弱情绪:
“这好像是你第一次这么诚恳地夸我。”
“是吗。”路曼曼垂下眼,“我很抱歉。”
夏林果不要她道歉。她站起身紧紧拥住路曼曼,无论她下一秒是否会推开她,无论她是否喜欢这个拥抱。她也许终于不那么讨厌她了。这对夏林果而言意义非凡。
而正是从那时起夏林果悄悄地盼望着每天能多见路曼曼一眼。假装偶遇是最好的方法。但夏林果发现这招对于路曼曼好像不太行得通。路曼曼每天的活动轨迹太过单调,除了本班的教室和办公室以外,其它的地方鲜少会有她的身影。夏林果唯有在课间穿过走廊,透过玻璃瞥一眼她。谁说路曼曼不够漂亮呢?认真解题时的她一丝不苟、严肃谨慎,唇轻抿成一线;她摘下眼镜的那一刻,一双幼鹿般澄澈单纯的眼熠熠有光。夏林果屏气凝神。她甚至听见春花绽放的声音。
夏林果又走近了些。她看见路曼曼颈间系着一条纯白的、柔软的围巾。这条围巾她再熟悉不过,是她去年送给路曼曼的圣诞礼物,是她周末舞蹈课结束离开少年宫后特地去饰品店买的。当时路曼曼还推辞再三:“不用了,谢谢,我怎么不戴围巾的。”
“拿着啦。”夏林果笑,“这个冬天还挺冷的。”
夏林果原以为路曼曼永远不会用自己送的围巾,而现在,它就那样温顺地环在她脖子上,与她的肌肤紧紧相贴。夏林果不禁有些自私地想:要是天一直这样冷下去就好了。
(三)沉雷
路曼曼提心吊胆,忐忑不安地向告示栏走近。
早晨,她像往常一样喝完一杯热牛奶,吃吐司加煎蛋,换鞋,准备出门。临走前母亲在身后叫住她:“今天要出成绩了吧?别忘记看。”她脚下一顿,回答得平平淡淡,心里却已掀起惊涛骇浪。她怎么都忘了,今天开学考的成绩就会公布。她一寒假的辛苦到底有没有白费、她是否能从夏林果手中扳回一局,谜底马上揭晓。
路曼曼犹豫再三,最终视死如归地放眼望去。成绩榜第一栏终于易主,宽大的白纸上赫然印着一行黑色宋体字:
第一名高二(1)班路曼曼 655分。
那一刻,世界不再静谧,曾经塌毁的万物正在破土、重构。她怔愣在原地,如一尊石像,而想要放声尖叫的欲望在她体内萌生。她想肆无忌惮地呼喊,以宣泄自她失去桂冠以来压抑已久的憋闷与惘然。她不顾形象、不顾一切,踏着暮色在柏油马路上狂奔、大笑。傍晚六点一刻,她兴冲冲地闯入家门,传达这个喜讯。母亲在厨房炒菜,翻炒,颠锅,再次翻炒,菜籽油声噼里啪啦。路曼曼扔下书包,略带欣喜地喊:妈妈,我是年级第一。
而母亲不动声色,甚至头也没回。路曼曼以为她没听见。过五分钟,妇女端着油汪汪的青菜走出厨房,随手解下围裙丢在沙发上。接着她去盛饭,木制饭勺与白瓷饭碗碰撞,发出不耐烦的噪响声。路曼曼夹了一口菜。单调,乏味,和母亲接下来所说的话一样乏味,乏味得令人作呕:“你考第一不是应该的吗?”
于是重新建构的万物再一次坍塌,世界重归于寂静,寂静得有点闹哄哄的。路曼曼逃进房间,死死地捂住耳朵,而痛苦改换路线,慌不择路地从她的眼眶里迸出。她无助地蹲下身,豆大的泪珠“啪嗒”一声,落在原木地板上,然后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的。
她路曼曼并不是天生就该这样优秀的。英语满分、物理满分、全科第一...这不是她转一转笔、一拍脑袋就能考出来的,试卷上每一个飞扬的红勾、甩开第二名的每一分,都是她用一滴又一滴汗水与眼泪换来的。
但母亲显然并不理解这个道理。
她不明白高中的学业有多繁重,只觉得对一贯优秀的女儿来说,赶超全年级五百多号人考个年级第一,简直轻而易举。
路曼曼曾试图向母亲吐露自己如山般的压力,说她总是失眠、做再多题也无法继续提分,说她有时会怀疑读书的意义、甚至生命的意义。彼时母亲正专心致志地切一只紫得发黑的茄子;她木然地听完路曼曼的所有倾诉,最终开口:“这只能说明你的学习态度还不够端正。”
这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无声无形的暴力。路曼曼挣扎着,想要从令人窒息的母亲手中摆脱这一切。她迟到了太久太久的叛逆,终于和潮湿闷热的夏季一同来临。
就从上课开小差开始,从故意不记课堂笔记开始。将书包里层的天利38套换成一本最新出版的言情小说,逃掉周末的辅导班,去江边奔跑、去探索她曾作为好学生从未游历过的世界的背面。而与此同时,她变本加厉地妒恨起光鲜亮丽的夏林果:那时的她身穿碎花雪纺短裙,将发尾烫得微卷,无比张扬地在夏天里行走。路曼曼甚至无需靠近她,就能嗅到她身上芬芳的、隐约的,小苍兰沐浴液的馨香。她有时会恶狠狠地想:都是每天累死累活的高中生,凭什么她能恣意洒脱地生长?她不怀好意地靠近她,企图蚕食她丰沛如夏雨的生机,窃走她甘美无垠的美梦。
而夏林果一如既往,眉眼带笑,对她毫不设防。她亲昵地朝路曼曼招手,示意她来自己身边乖乖坐好。“帮我涂一下。”夏林果递给她一瓶豆沙色的指甲油,又放心地把左手也交给她,“我要回个消息。”
路曼曼云里雾里,但还是乖巧地攥住夏林果光滑白皙的手。女孩子指尖修长,骨节分明,指腹温热柔软,惹得她心神动摇,很难集中注意力。她握住指甲油的小小刷子,试图全神贯注,小心翼翼,手却仍无法控制地颤抖,最终还是沾到了指甲以外。她心虚地瞥一眼夏林果,对方却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失误;她眼角上扬,唇边挂着笑,另一只手飞快地在屏幕上敲击,动作十分流畅。路曼曼手一顿。她感到心里泛起一阵酸涩,和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但她并没有来得及深究这种不可言状的怪异。那一瞬,她直直看向夏林果,刁钻的疑问句脱口而出:“你恋爱了?”
“啊?”夏林果一愣,长睫毛忽闪忽闪,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哎呀不是啦!是少年宫隔壁班学拉丁的一个男生,他说这周末要跟我斗舞,我都快笑死了。”
路曼曼悬起的心沉沉落下。她忽然被一阵无力感侵袭。她在辅导班里补课的时候,夏林果也许正和舞伴们说说笑笑,讨论连转三十个圈的可能性。升入高二以后,除了在成绩榜上竞争,她们几乎失去了其它的所有交集。路曼曼不再接话,就这样沉默很久以后,她又亲自打破这片沉默:“夏林果,你教我跳舞吧。”
夏林果歪了歪脑袋。“嗯....当然好呀。”
学跳舞不过只是幌子,路曼曼需要一个缺口,让自己能够发泄。她学着夏林果的样子,在镜子前没命地旋转、旋转,像是要把自己撂倒在地才肯罢休。没有基本功的支撑,不过数十圈就足以让她踉跄、摔倒。她头晕目眩,脚下一软,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夏林果及时地接住了她。她揽住她,在墙面镜前坐下。“怎么能这么转?”夏林果伸手揉一揉她脑袋,“不要命啦?”
她们紧紧依偎,肌肤与肌肤隔着单薄的衣料互相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偌大的形体教室里充斥着独属于这酷热熏人的夏天的暑气,和一丝微弱的、黏腻的旖旎。路曼曼在夏林果怀中逐渐寻回了平衡。她揉了揉眼,向后轻轻一仰,将脑袋埋在夏林果的颈窝里;在嗅到她发间令人舒心的气息时,她缓缓地舒了口气。
“省优生的结果下礼拜要出来了。”
“嗯?嗯。”
路曼曼忽然觉得轻松无比:“提前恭喜你了,夏林果同学。”
夏林果一言不发,只是仰起脸笑,笑容浅淡,眼底透着一层薄凉。路曼曼那时尚且无法理解她笑容的意味,直到下周来临,在座无虚席的大礼堂里,校长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念出自己的名字。路曼曼早已做好被夏林果夺去省优生的心理准备,这个结果让她措手不及。她慌乱地整理好校服的褶皱匆匆穿过走道,踏着红地毯走上领奖台。在脑中飞快编造获奖感言的短短一分钟里,她还在观众席里搜寻着夏林果的身影。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要见到夏林果。她向校长鞠躬,接过荣誉证书,然后再鞠躬。再次直起身时她终于找到了夏林果。倒数第七排,左数第五座。夏林果神色如常,唇角带笑,就好像她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
(四)暮雨
夏林果安静地站在原地,心里却一片喧哗。
女孩子在她面前啜泣,耳畔是绵绵不绝的、恼人的蝉鸣。窗外树影斑驳摇曳,晃过她的侧脸,忽暗忽明。
她突然失去了判断的能力。此刻,她无法辨别路曼曼的眼泪是因为拿到省优生而喜极而泣,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缓缓走近路曼曼,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她圈进怀里。路曼曼在她的怀抱中轻颤,像一只淋了暴雨的小猫。她迟迟没有开口询问真相,又觉得拥抱太苍白无力。最终她俯下身,在她微微颦蹙的眉心轻柔地落下一个吻。路曼曼没有回应,也没有太抗拒,只是渐渐停住了哭泣。蝉声愈发嚣张。路曼曼抬起脸,眼眶微红,声音有些颤抖: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站在办公室宣布要放弃竞争省优生的那一刻,夏林果预想过很多种可能;她以为路曼曼会欣喜若狂,或者是佯装满不在乎,却始终没猜到路曼曼会是这种反应。她怔愣着,环抱着路曼曼的手略微地僵了僵,“为什么要这么问?”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路曼曼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意,“首先,想象一下有这么一个人:天生就漂亮,又足够聪明,从小学起她就是你考场上的对手、被比较的对象。你们明明旗鼓相当,但整整十年,无论是成绩、职衔,还是人气,你从来没有赢过她。第十年,你终于成为了赢家,但你唯一一次获胜的原因是你的对手选择了弃赛。”
她们四目相对,默契地同时坠入沉默。惊诧、不解、难以置信的心情从夏林果脑中飞速划过,而路曼曼好像能立刻读懂她的想法。
“是不是本来还以为我会很开心?”
她从她的怀里挣脱,语气淡淡,让夏林果差点以为她们是完全不熟悉的陌生人,
“你看,其实你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了解我。”
她们争论无果,闹得很僵。路曼曼走得毅然决然。她的影子消失在楼梯间的阴影之中时夏林果不禁有些感慨地想:时光从没停下过她的脚步啊。好像前一天路曼曼还是她熟悉的那个、仅仅只因为数学考试比自己高出一分、就会感到快乐的小团子,怎么一转眼也长这么大了呢,怎么一转眼,她突然就不了解她了呢。
夏林果苦恼地蹲下身,把烦心事都拋进午后燥热的风里。
总是被贴上“懂事”标签的路曼曼,究竟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背负着什么?
一年级,成为受老师重用的班委,一直到高二,成绩永远名列前茅。自信、坦率、热忱、正直,维护集体荣誉、积极关心同学、尊敬爱戴师长......路曼曼本该成为同龄人中最耀眼、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
但她没有。
她无时无刻不生活在另一人的锋芒之下,无数次在快要触碰到最顶点的那一刻被另一人抢先。她本该大放异彩,前路却有乌云蔽日,让她看不见光。夏林果曾常常感到难以理解路曼曼偶尔的歇斯底里,时至今日,她才终于了然:她就是让路曼曼无法与自己和解的罪魁祸首。
她总是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足够了解路曼曼,实际上,她放弃名额的行为在路曼曼看来并不是宽容大度的体现,而是一种残忍的施舍,毫不留情地踩碎了她的骄傲。她原以为自己赠予路曼曼的是爱,没想到那不过是一团冰冷的傲慢。她漫无目的地走在林间的小路,走到无树荫遮蔽之处,她豁然开朗。
她要再见路曼曼一面。
即使还有很多误解,即使也许会不欢而散。
路曼曼答应在晚自习以前和夏林果见面。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色渐晚,夏林果见到路曼曼时,隐约看见她脸颊上留下的浅浅泪痕。路曼曼没再和她聊起省优生的事。她神色如常,就好像她们并没有发生过争吵。夏林果在她身边坐下,亦不再提起白天的事。晚风习习,拂过树梢,惹出一阵沙沙的轻响。天边的晚霞如火焰一样殷红,如颜料一般绚烂。路曼曼低垂着眼,状似不经意地问:“你有时候会不会突然觉得很累?”
路曼曼以为自己已经隐藏得足够好,但夏林果还是察觉到她话音里的落寞。就算她们不久前刚闹了顿不愉快又怎样?夏林果此刻只希望她开心起来。她靠近路曼曼,令她倚在自己肩上。“想哭就哭吧。”她轻轻揉了揉路曼曼柔软的头发,“不用硬撑着。”
路曼曼本来没想哭的,可一听见安慰的话,早已砌好的心理防线就迅速塌毁。她埋在夏林果颈窝,哭得双肩直颤,难以停止。夏林果耐心地等待她发泄完内心的情绪。不知过了多久,女孩子的哭声才渐渐止息。她刚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路曼曼颤抖的、带着哭腔的话音:
“夏林果,我不要再当乖小孩了。”
路曼曼哭得泪眼盈盈,连脸颊都开始泛红。居然连哭都这么可爱——夏林果有些不厚道地想。她张开双臂,送给路曼曼一个温暖的、令人心安的拥抱。“不做乖小孩也没关系。”她笑着,轻声与她耳语,“就做你自己,总有人会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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