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的时间很短暂,用来休息根本不够。
想不起名字的同学翻弄着习题册,叽叽喳喳地说着“这题好难啊”之类的没营养的话。朝比奈真冬则回以微笑,讲起她的解题过程。日复一日的光景。
“朝比奈桑是天使吧?”
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是天使啊,纯洁善良、无私无畏的天使。”
何必把玩笑话说得这么认真。就算是天使,对她而言的“天”又是什么?
所谓天使,即传达神意的使者,常拥有洁白无暇的双翼,为人们带来信仰与希望。我不愿去联想太多,朝比奈真冬或许会有更详细的解释。
“朝比奈桑?”
“啊……怎么了?”
她走神了,因为被我拖进了思考。自我解离的一种表现,尽管不常在白天的她身上发生。
无名同学似乎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转而聊起了学习以外的话题。乏味的课间也快要结束了。
是有这种说法的:天使没有自我。
为神所创造,传达神的旨意,如同神之手足——四肢不需要思考能力,只要听祂的声音,做该做的事,把感受反馈给祂。这样的比喻或许很适合朝比奈真冬。
“真冬,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妈妈在餐桌上问了这种问题,当然是得到了她的热情回应。
当然,不会提到天使的,那是自找麻烦。
饭后的她独自待在自己的房间,对着空荡荡的电脑屏幕发着呆,一些古怪的想法出现在她脑海里。她想,自己真的很像天使吗?
智慧,天使所不具备之物——她不觉得自己是天生就很聪明的人,课本上的东西也一定会花时间啃,学习远不像记载的天使那样,只要抬起头就知道该做什么。但天使真正不需要的是决策力,和学生所追求的知识素养不尽相同。诸事宜,无论大小,的确没几件是她自己做了决定的。再想起课本上的内容,那也只是让生活变得单纯的原因之一。
何况她已经对生活没什么实感了,就算这样,也能胜任身为手足的职责吗?
但还是在妈妈问到“今天的菜好吃吗”的时候能编出话来。陈述虚假的体验,失职的天使才会那么做吧。不如说,真正的天使根本不会有撒谎的动机。
真冬呢?并不经常被同学询问心情如何,却总能理所应当地表现出轻松的样子,那也是处于撒谎的意愿的吗?并不,那是“该做的”。
与其论证她到底哪里像天使,不如思考,她和天使究竟差在哪呢?很显然。
她抬起头,望向被电脑屏幕照得苍白的天花板。
“烦人。”
天使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要是你不存在的话,我就更像是天使了。”
哪来的自信呢,就算脑子里没有我这样的声音,就一定能听到神意吗?
她只是沉默,脑子里则响起妈妈的声音——“你还在长身体,晚饭应该多吃点。”
“味道很好。”当时的回答隐晦又虚伪。
又想起在人偶展见过的提线木偶,和天使在某些地方很像。那倒是让她本能地感到不悦,我理解,却也帮不了她。后来在K的建议下一起做了曲子,幸亏如此,那段回忆不那么苦涩了。那旋律不需要扬声器也能在心中奏响,她忘不掉的。
“谴责那难以接受的心情便是爱啊”,她写的歌词,还记得是哪种爱吗?
——朝比奈真冬早就做好了准备,提前走进了厕所,现在开始呕吐了。
此种异常的生理反应已经不够让她感到痛苦了。也不是饭菜的问题,异常的只能是她自己。
即便抗拒,她也难以回绝妈妈的愿望,或是说,旨意。所以像是天使吧。
“这算什么天使。”我感到了她的不悦。
正如大众的认知那样,天使在她看来是代表着圣洁与美好的意象。她不悦的根源在于听命的对象:本不该是三流诈骗师味道的街头艺术家,而是自有永有的那一存在。自己的妈妈,显然差远了。
即便难以接受,即便生理上都感到不适,即便对自己行为的不满成为了另一个声音,她也还是,挣不脱那些丝线。
至少,在选择怎样达成和解的问题上,我们意见一致。
不知道是谁创造的灰色世界,永远阴沉的天色,被雾模糊的地平线。
曾怀疑过,会不会是我创造了这里,后来被“那应该是一片大海”否定了。尽管这个世界的大小难以衡量,但之前也问过Miku,至少以终日徘徊于此的她的见闻来说,这里的确没有海。
Miku的歌声已从远处传来,像是夜空中初现的猎户座,正邀请我去驱散迷雾。我要去见她。
一曲已毕,她微笑着转过头:“你来了。”
“嗯……那是什么曲子?”那是真冬不熟悉的曲风。
“什么都不是,只是凭感觉在唱。真冬觉得怎么样?”
尽管与我当前的心情难以共鸣,但听起来很舒服,带着神性的味道。
“神性?”她眨眨眼。
“Miku信神吗?”
“什么意思?”
她依旧满脸疑惑。我本还想问她是不是天使,想必也不会有答案了。
“天使,我被瑞希这么叫过。”Miku对我的念头回应道,“你不在的时候,瑞希说过。我像你的守护天使。”
守护天使,替神守护其子民的天使。并非天使中的一种,更像是职责的概括。天使有守护子民的义务,那也是身为神之手足该做的事。该被传达的神意,自然是包含着神之爱的。
“瑞希吗,总是很会说话。”
真冬也会说些漂亮话,只是一到了要面对真心的时候,她积累的礼数便只剩下苦味了。心脏跳得很清晰,现在也有话卡在她的嘴边,但作为面向现实的一面,那些话是说不出来的。
“真冬?”Miku偶尔看得出我的心思。
“没什么,希望你别太在意瑞希的玩笑话。”
她绝不能像天使一样没有决策权,不然对真冬来说也太可悲了。
“真冬觉得,天使是什么样的呢?”
神的手足——但愿她能从这简短的比喻中联想到我想过的含义。
确信我的想法传达给了Miku之后,真冬补充道:“我就很像是那种天使。”
却全然不知神意何在,只能听着无法与她彻底分离的“别人”的声音持续表达着的不满。
“别这么想。”被Miku果断地反驳了。
我的不满一直是真实、而且有据可循的。我了解真冬一切的体验,知道她有对25时大家们的愧疚,有对孤独的迷恋。哪一样都说不出口,还想散布无源的神爱。
“……那,该怎么做。”
简短的问题却找不到简短的答案。
“没事。”Miku将两手捧起,伸向了真冬,“我也在想,真正适合你的答案。”
我也不愿在痛苦中挣扎太久,现在只注意到她的指尖是如此耀眼。
Miku将真冬迟疑着伸出的双手握住,略带迟疑,任凭足以消融冰雪的热量从她的手中传递开。真冬却望向远处,半空的雾色之中,那些闪烁着的淡紫色单形。
“结果呢?”
还会像以往总是和我的争吵那样,最终只是把问题埋进心底吗?
“虽然你说得不多,不过,你的心声让我想到很多。”
“我的心声……?”
我的声音。
“真冬,听得到那个声音吗?”
“嗯……”
当然听得到,只是不爱听罢了。
“——那可以成为你的神吗?”
很破天荒的建议,这就是所谓的旁观者清吧。这种话确实令我意外。我相信她对神的理解,绝大部分源自我过去几分钟内的胡思乱想。我自己却当局者迷,想不到这种答案。
“我不知道。”条件反射般的回答,“要做祂的天使吗?”
要做她的神吗?我——
不是去做世间的唯一神,只是去做她的唯一神。
经手了她的诞生,自有而有,能对她施以无条件的爱。
“——做得到,也说不定。”
我对于真冬能将我所想之事说出口而感到欣喜。但我还有别的要说。
真冬调整了下表情,似乎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对Miku说道:“谢谢你。”
尽管心情好很多了,我还是忍不住去想,当初是什么导致了我和她的分离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