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 for ipad —— 让兴趣,更有趣

点击下载 关闭
坠入虚梦
常世 2023-10-07

DC漫画中,有着名为“睡魔”的角色。

他是梦境的化身,梦之国度的统领,以一切生灵的梦境为舞台,创作了无数的梦精灵与梦魇。

实力强大的他也自视甚高,他曾一度不去关注现实,而让自己保持着原始的形态。直到,他被迫回应了人类魔法师的召唤。

那个魔法师有求于他,傲慢的他则不愿配合,于是,他在人间被囚禁了约百年之久。他的神力被剥夺,他的求救无人回应;因他在梦世界的缺席,许多人患上了失眠、无梦症,甚至长眠不醒。

在这百年的荒诞经之中,那些脱离控制、肆意生长着的梦境里,长眠的人们会看到什么呢?

接下来要讲述的便是,如这般困于无主的梦境之中,苦苦挣扎着的一人。

 

 

S1 约定

“你打算几时醒呢?”

——谁?

陌生的声音激起了东云绘名的警惕心。她睁大眼睛,寻向声音的源头,那是显示着通话界面的手机屏幕,被她握在手中。

“醒……几点,”她念了一遍问题,单纯地读出了手机上的时间,“四点、四十分。”

对了,晚上六点要去学校,那之前要洗漱、吃早晚饭、整理书包,还有——和她见面?

“四十分啊,但,我们约在五点钟见面?”

“瑞希?”屏幕上的联系人备注也是这两个字。

“Hi,瑞希是也。睡美人小姐早上好呢?”

声音有些奇怪,原来她的夹子音听起来是这种感觉吗?绘名想。还是别在意了,当务之急是尽快起床。来得及吃饭吗?哦,之前也和她约了晚饭来着?

“晚上好。”绘名又合上了双眼,带着睡意回应道。唔,自己的声音也低沉得陌生。

“好,醒了的话我就不说什么咯?难得一起去上学,有事的话我们lind上再联络?”

“嗯,一会儿见。”

“再见。”

摁下了手机的锁屏键,绘名把发凉的手机屏幕贴在脸颊上,希望让她清醒一些。她试着去回忆了,想起先前瑞希说过“晚上要去补课时”的话,然后顺着瑞希的话茬,就约了要一起去上学,以及晚饭?有点坏,但也不坏。这次见面和先前25时一起的庆功会相比,完全是两回事,奏那边最近的音乐项目呢?也不着急,而且因为绘名最近在忙私事,25时的工作进度算是暂时中止了。

其他的成员也有各自的生活,必要的时候要尊重各人的自由——这样想来,自己和瑞希的这次约饭就不太名正言顺了。抛开是同社团成员的这层关系,今天应该拿出对同学的态度去见她吗?

真是的,净是些没睡醒才有的胡思乱想。

一阵颠簸从绘名身下的床传来,她终于又睁开眼,重新接回现实了。

自己并非睡在家中,而是在软卧列车上,这回事。

 

 

列车有些延误,但影响不大。虽然约见的地点离火车站也不远,但避免迟到,绘名还是跑了几步。到地点的时候,绘名的手表显示刚好五点整。

“呀,这里。”瑞希挥着手,向停在门口的绘名露出笑容。餐馆里还算安静,显得她的喊声很大。绘名调节起呼吸频率,倦怠地在瑞希对面的位置坐下。

“绘名要点什么?”

“呼,先来点喝的?”

“黑糖珍珠奶茶?”

“太甜了吧——柠檬水就好。”

不需要准备特别的态度,绘名也想到会这样了。即便是这样莫名其妙的一次约见。

“高糖分的饮料可以提神的,我看,绘名你比以前还没精神啊。”

一方面是不习惯火车上的床,另一方面,这些天的皮肤护理也做得比较敷衍。于是新鲜的憔悴感依旧缠绕在绘名身上。

“是吧?虽然学校给定了软卧,但还是不如自己家睡得香。”

对了,还没跟她说过自己正在参与的学校活动呢。

“那,去了哪里?记得你之前只是说,这一个星期都在到处跑?”

“是啊,学校安排的户外学习项目。”绘名深吸一口气,勉强笑了笑,“先前的一星期跑了两家展览馆,期间完成一张板绘,这还只是为了熟悉流程。接下来还有两个星期,再去三家更大的展馆,期间要再完成一张手绘,用在——”

“校庆展览?”

“是啊!”绘名锤了一下桌子,意识到自己表现得不太得当,她便清了清嗓子,希望自己能恢复情绪,“咳嗯,总之,是很宝贵的机会,所以我一直在忙。而且无论最终我们作品完成得怎么样,老师的评价怎么样,只要作者希望被展出,就一定会被展出。”

“给,柠檬水。”

“谢谢。”绘名接来瑞希递出的纸杯,觉得自己的嗓子刚好到了罢工的极限。她尽量保持气度地灌了几口水,觉得自己的眉间都比以往柔软了。

见证了绘名的神色舒展开后,瑞希又问:“真的画什么都行吗?”

“是那么说的。不过也听老师说,以前有学生画了邪教宣传画,后来被少管所带走了。”

自己还不会放肆到那种程度,绘名有这种自信。

“欸,居然连那种人都能参加啊。”

“也是美术部的成员,虽然是好几届以前的了——嗯。”

那号怪人的话题还是别继续下去得好。

“是部员就可以参加?早知道我也申请入部了。”

“才没那么轻松呢。”绘名虽然知道她只是开玩笑,但觉得现在还是应该认真一下。

入部也好,得到参与资格也好,还有坚持下来也好。每一步自己都走得很辛苦,倒也不是希望能被她夸奖一下,只是觉得会对不起一些人。

比如之前听说的,编号在自己前一位的那位部员的情况。她画工很扎实,也很有才华,结果上个星期一开始,就因为适应不了在火车上休息的安排,于是被迫退出了。还听说有人这一个星期画不出满意的作品,所以也要退出了。

绘名觉得,不应该为了在绘画以外的方面上胜出的自己感到侥幸。

“——光是完成第一幅的草稿就够费劲的了。”绘名望着沉在杯底的果粒,给自己良久前的发言补了句后话。

“我也觉得,一星期时间是有些短啊。”

“学校的安排是说,这个练手作是不要求完成度的,也不会有人检查,单纯是熟悉一下绘画节奏。完成度够高的话,作为两周后的终稿提交也可以——我是没那种打算啦。”

绘名宁愿自己这次的练手作一辈子都不会公开。

“绘名的练手作画了什么?”瑞希不假思索地问了出来。

绘名只是回以微笑,“以后再告诉你。现在嘛,要不先点餐?”

“啊,好吧。”

绘名接过已在瑞希面前放置许久的菜单,三言两语间,二人便下好了订单。

“对了,你不是说接下来还要再跑两周吗?”又说起话来的是瑞希,“其实,我之前听我班主任说,我需要补的课时也差不多是两周。”

“两周的晚课?”

“不是,是两周的全天课。只补晚课的话要接近两个月了。”

“那么久啊。”

“绘名补过课时吗?”

“不记得。虽然有因为请假而缺过课,但应该是在范围内,所以不需要补课时吧。”

绘名觉得,回忆这些细致规定很辛苦。

“那你恐怕猜不出来我缺了多少课——” 

绘名听着瑞希的抱怨,静静地品起又补满的柠檬水来。

美味。


 

S2 启程

“醒醒。”

细微的声音伴随着身体侧方的触觉而浮现,绘名睁开眼睛,认出旅馆的天花板。

刚刚的声音是,瑞希?

绘名从床上坐起身,看见身旁陌生的背影。一头粉发的她上身只穿着内衣,面向另一张床。

粉色的bra——

尽是些胡思乱想。绘名用力地眨眨眼睛,一边确认起手表上的时间。

为期两周的正式参观之旅已经开始,今天是参观第一家美术馆的日子,现在是早上七点。

浴室门关闭的声音响起,传来瑞希的声音:“浴室我先用啦。”

随后响起清晰的流水声,绘名觉得现在回答她也没意义了。

瑞希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

“因为只需要补课时而不硬性规定地点,所以来填补课外活动的位置也可以算是补课时。不过作为不在教室学习的额外要求,期末成绩必须要平均A以上。”——瑞希昨天是这么解释的。

她填补了和绘名相邻编号那位同学的位置,于是分住宿就分到了一起。绘名还好,虽然在家有独自的房间,但也适应了有个和自己作息不同的弟弟的问题,用浴室要排队也习惯了。瑞希呢?她一直是独居吧。

她希望瑞希不是会因此计较的性格。至于瑞希那个还未解明的秘密,眼下绘名只能祈祷自己不会无意间触碰到。那个秘密大概和她的同学有关——这也只是绘名最乐观的猜测。

自己呢?现在该像她那样保持沉默,还是应该尽早表现得坦诚呢?

那是绘名上周发现的事,目前还没告诉过任何人,她本想在这次旅程结束时再向他人开口的。

绘名望向窗户的方向,她的画架静静地靠在窗台下的墙边。

若是赶时间作画的话,其实昨晚就可以开始动笔了。按照笨鸟先飞的道理,绘名本该那么做的。却因为觉得难以自在地在瑞希面前作画,于是就和她闲聊到深夜。

“咳嗯。”绘名清了清嗓子。

闲话说得太多,绘名的嗓子现在还没缓过来。索性绘画不是嗓子的工作。

按照课程安排,上午要去美术馆露面;下午则是自由时间,可以去美术馆,也可以回到旅馆完成画作。这样一来,瑞希发现“那件事”也只是时间问题。

还是趁早坦白了得好,现在还有更值得操心的事。

正式作应该画什么呢?希望上午去完展厅,自己就能找到答案。绘名这样想着,一边望向紧闭着的浴室门。

 

《山间的旅人》。

绘名正欣赏着这个名字的画。

画的中心位置有一个背影,那人穿着单薄的衣物,没带任何行李。

他正向着山顶方向前行。眼前的路被积雪覆盖,看不出有人走过的痕迹。两侧是更陡峭的山形,构成V形的一层。V形上方的三角区域是更远处、更模糊的山影,仍是雪景,却带着淡淡的柔光。

旅人是为何而前进的呢?

尽管展厅里多得是名家巨作,许多作品更是在网上都难睹真容的名画,绘名却只被这一副画吸引了目光。没什么理由,不需要什么理由,正如命中注定一般。

你要去哪呢?绘名问着画中人,不自觉地伸出了手。

不,不能去触碰。绘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地收回了手臂。

美术馆里要遵守各种规定,这些作品当然都是不能碰的。绘名定了定心态,重新审视起这幅画来,希望把这幅画的每一丝笔触都刻进脑海里。

她想到自己要画什么了。

 

那本不是场有终点的旅行吧。与其说是为了什么而前行,不如说是为了远离什么。

没有多少准备,没有任何同伴的旅行。像是站在崖头,望向天空的愚者。她有些同情那位旅人,所以不愿思考那会令她悲伤的结局,于是予以祝福——

爱与希望,世间需要更多这种主题的创作。绘名如此相信着。

她端坐在已立好的画架前,将执笔的手贴近画布。

“像这样。”她轻语。

为了集中精神,绘名闭上了眼睛。画的构图浮现在她的脑海中,于是她的手开始动作——却只画了一道从画布左下角走向右上的斜线。

但与她单调的动作不同的是,奇妙的事正发生着。

规整的一条斜线只在画布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变形了。笔在纸上留下的一切痕迹仿佛接受了天启一般,向着特定的方位移动着。铅痕与刻印有节奏地分离又重组,像是加速了数倍的植物生长的过程。这个过程却悄无声息,直到她又落下一笔。

若将完成的画作本身比作观赏植物,那她在纸上留下痕迹的过程便像是施肥浇水。只是比起常规的绘画过程而言,如今她的行为更接近于那意象本身。

绘名像是如释重负一般舒了一口气,然后睁开了眼睛,开始观察眼前的作品——与她刚刚脑海中的景象并无太大差别,即便只是草稿程度的线稿。

“不可思议。”目睹了整个过程的瑞希如此感叹道。

“是吧?”

和还在诧异着的瑞希不同,绘名早已接受了自己拥有如此能力的事实。比起略微莫名其妙的自豪感,绘名现在也更专注于评判眼下的线稿。

说到底,这一能力也只是帮助绘名把想象着的画面差不多地复现出来罢了。而根据她想象的细致程度和提供颜料的剂量,最终画面也难免会与她的理想状态有些差别。

画面上只看得出划分出几个区域的分割线,现在也只有绘名自己明白,她要画的是一处景色,一朵开在悬崖边缘的琉璃欧石南。

“其实也只是凡庸才需要的能力啊。”绘名自嘲着。

不过有才能总好过没有。

绘名想过,即便自己去想象《最后的晚餐》那样的名作,得到的也顶多是接近原作的复刻,而无法成为超越原作的佳作吧。优秀的画作还是需要创造力和内核,她的超能力是帮不到这些的。

她也不觉得想象给蒙娜丽莎加上胡子这种事能体现什么创造力。

“所以是绘名你需要的能力?”

“好烦啊你——啊,虽然是这样的能力,但还是请您不要告诉任何人呢。”

“放心吧。不过,你知道自己是怎么得到这个能力的吗?”

绘名觉得她话里有话。

“我没什么头绪,你觉得呢?”

“比如说,可能你接触过核辐射?”

绘名不禁扭头,看见瑞希脸上挂着妖精一般的坏笑,她又后悔让瑞希主导话题了。

“不如聊点我能搞清楚的怎么样?”

“那么,”瑞希收起了笑容,像是在认真考虑着发言,“这个能力只限于作画吗?雕刻的话会有用吗?”

“没试过,我猜应该没用吧。我也没练习过雕刻,而且我觉得。”绘名沉默了一会儿,自顾自地从画架上找出来橡皮,又继续说道:“你看着。”

尽管觉得自己可能在浪费时间,她还是闭上了眼睛,想象着一副与画作无关的画面。然后用橡皮在画纸上短短地擦了一道,只擦中几条线。

什么也没发生。绘名也睁开眼,确认了这件事。

“——我大概只能用意念影响‘添加颜料’的过程,影响不了‘去除’的过程。所以我想,雕刻这种需要去除原料的作业,应该是帮不到的吧。”

这种猜想如果属实的话,那么“添加”和“去除”的判定恐怕也全是依靠她的主观意识。

“欸,原来如此。”

瑞希像是一下子没了兴趣,用着有些倦怠的语气。倒也还好,省得被她拉去各种奇怪的场景做什么超能力测试。绘名如此想道。没有预想中地那么让她惊讶,这之后也能放心地在她面前作画了。尽管短暂的沉默有些陌生,绘名还是舒了一口气。

“总之,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些。然后我打算开始专心画画,你呢?”

瑞希她不需要为了这趟旅途而提交什么最终作品,这件事昨晚她就说过了。虽说绘名也可以像她一样单纯地享受旅程,但绘名是不可能放弃展示自己画作这样的宝贵机会的。

“我嘛,下午还想去展厅再转转,不过也想再看你画一会儿。”

“可以啊,只要别打扰我就行。”

“当然的啦。”

保持着些许的默契,房间再度回归于沉寂。因为瑞希的存在感像是突然消失了似的,绘名的思绪也迅速集中在了画法本身上。她想起自己以往的画作,想起自己那笨拙又不如意时的笔触,有了现在的能力之后,绘名大概要和过往的自己告别了吧。

或许应该从自己原本真实的笔触上做出新的进步?

绘名的思绪从旧时的自我身上如网络般发散开,过去、现在、未来,一切的记忆与联想都呈现出画面的形式,仿佛绘名只要愿意去联想,那些画面便能准确地浮现在纸面上。

这种体验对她而言也不是第一次了。实际仍是海水般苦涩的味道,要寻觅的那根针不知在何处。

那根针名为理想。名义上是她如今的作业,实际上呢?

远方的画面看不清楚,绘名只好集中于近处的记忆,《山间的旅人》。

她想,那真是幅有意境的画。详略得当,色彩均衡,作者又是磨练了多久才创作出了那幅画呢?只可惜,她清楚地记得,那幅画是没有标明作者的。

她想要模仿那位作家的笔触,从而创作自己的正式作。毕竟,自己如今的创作颇像是那幅画的衍生。借着来路不明的超能力做着模仿这种三流的行为,绘名自己也有所不齿。

还不是因为没能力的时候自己就没形成固定的创作风格吗?所以还是让步吧,原谅如今得到新的资质的自己吧,说服自己——衍生作也是足够拿出来展示的。

绘名紧紧闭上眼睛,指引着新的线条在画纸上出现。她保持着忘我程度的专注,连瑞希出门时的道别都没注意到。

 

 

瑞希从旅馆的房间走出,随手关上门。望着眼前的景象,她不禁轻叹。

不是在旅馆的走廊,也不是在大门前的街道,除了仍在她身后的那扇门以外,一切的景象呈现出瑞希熟悉的灰色。仿佛无人世界的衍生作。

光芒不知从何处照射而来,数十米高的灰色石块参差不齐地垒在眼前,只给这空间留下了狭窄的道路可走。在辨不清距离的天边,数十个红色边框的圆形交通标记漂浮着。这场景,和瑞希熟悉的无人世界有着巨大的不同,只有气氛大差不差。

绘名的眼睛一定分辨不出眼前的异样,只有瑞希才看得出来。不用说,这就是绘名的梦中吧。

瑞希想起,自己先前也造访过真冬的梦境。那里的真冬异样地健谈,而且说过“这世界由我控制”的话。那么,是绘名在控制着这世界的相貌吗?只是绘名没有真冬那样的自觉,所以才仍旧沉浸在浓厚的创作欲之中吧。

瑞希仍想大声喊出什么,可是只有嘴巴有动作,声音却不知在何处。

这是即便在咄咄逼人的真冬的梦境中也没有体会过的束缚感。自己想要进行的举动偶尔会和实际产生偏差,在这个没有其他认知主体的空间中更是如此。她怀疑自己只能按照某种范式行动,所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会说不出口,自己的逻辑思考能力也有些受到影响——名副其实的梦境体验。

目前看来还是个正常的梦,似乎可以静观其自由发展。可惜没这么简单,虽然瑞希知道,她现在的记忆也不像现实中那么清晰,但她还是记得自己身居此处的理由的。

某一天,她和绘名约好了要在五点钟见面。时间将近了,社交软件上的绘名却迟迟没有回消息。她四点四十分打电话给绘名,接电话的却是东云家的弟弟。

“我姐不在家。”

“但是手机却还在家里?”

“是啊,而且书包也还在。怪了,今天也没见到她出门啊?”

瑞希立刻反应过来这种怪现象的根源,但趁着弟弟君还没意识到眼下发生了灵异事件,她立刻用精巧的话术把话题岔开了。总之是“我见到她人了你不用担心”之类的话。

东云家的情况暂时放到一边,再之后,就是寻找东云绘名的过程了。

处理完在学校的事,瑞希立刻回到了家,进入了无人世界。字面意思的无人世界,虚拟歌手们本来就神出鬼没,这次突然造访竟然连Miku的影子都没见到。也没见到本以为一定会出现的绘名,事态的走向让瑞希感到颇为棘手。

真冬仍在被严格限制着行动,不能指望她帮忙;奏给了建议,说可以试着在世界中寻找“节奏”;于是误打误撞地,瑞希终于找到了沉眠于世界一角的绘名。不知为何,怎么叫都叫不醒她。又不可能指望《睡美人》中那样的手段奏效,于是进入绘名梦境的作战计划就被提出了。

因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保险起见,瑞希和奏决定只让一个人进入绘名的梦,另一个人则留在现实世界,为最坏的情况做打算。在讨论的过程中,瑞希隐约察觉到,奏的的设想变得越来越悲观了。

于是进入绘名梦境的任务就落在了瑞希头上,这就是瑞希身居此处的原因。

简直像是《盗梦空间》里的情节一样,瑞希不禁想到。只可惜自己越是往那方面去联想,也就越觉得自己必须拿出顶级的谨慎出来,反而更不觉得那种设想轻松了。说到底那只是文艺创作,这里发生着的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灰色的空间中感觉不到温度,或是时间的流逝。因此与其盲目地焦急,不如借此机会好好整理一下思路。

自己接下来该如何行动呢?她想起自己之前和绘名说的,说想要再去美术馆看看。那愿望自然也无法实现了。眼前的灰色石柱已经失去了建筑物的含义,想去的美术馆恐怕也只会是一片废墟。上午的时候也是,只因为不小心让绘名离开了自己的视线,目光所及之处就只剩下了灰白色。

要一直守在绘名身边吗?也不好,也应该像现在这样,让绘名有自己独处的时间的。为了将她从梦境带出,尊重她的意愿一定很重要。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先前绘名的神色。她小心翼翼地说明着自己的秘密,等待着自己的反应;拿起画笔时,她的动作却那么自然,绝不掺杂半点犹豫。

无论是理想支撑着热爱,还是别的什么在支撑着理想,这次的作品对绘名而言都一定十分重要吧。所以,或许自己应该默默地支持着她完成画作,而不能急切地让她发觉身在梦中的事实。乐观地想,只要她的心愿实现了,这场异样的梦境也就能结束了吧。

还要两个星期才能见分晓吗?瑞希搞不懂这里时间的流逝,只是觉得这里的一切都不显得漫长。异样之间,瑞希也能感受到些许梦境该有的宁静。

“来访者啊,你在神气什么,这里不是你的家。”

她模仿起电影中的口吻,那样告诫自己。于是沉默地,向几何体的夹缝迈出了脚步。

 

 

缺点东西。绘名望着自己已完成的线稿,如此想着。

一切的线条已在她的引导下存在于正确的位置,甚至早已超出了绘名自己能绘制的精细度。但作为草稿而言,依旧显得不足。

要画的是绽放于悬崖的孤独花朵,除了花朵本身,当然也要有悬崖,远近要有树木,天空要露出一角,太阳不需要,云彩也有了。不打算画虫子,今天也不打算上色,但依然感觉欠缺着什么。

要画上来寻找花朵的人吗?不行,那样一来自己想表达的主题就偏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在绘名的脑海中根本形不成画面。

叹息声在空旷的旅馆内响起。绘名看了一眼手表,还不像是瑞希要回来的时间。

她或许会给些意见。但绘名不觉得自己听得进去,毕竟瑞希不知道自己的创作意图。要解释给她听吗?虽然瑞希以前也夸过自己的画,但和自己比起来,彼此对绘画的热情仍然大不相同吧?总之,很怀疑她的意见能不能拿来参考。

明明还不知道她会怎么回答,就断定她的回答派不上用场,有些自视甚高了吧?这不是自我感觉太好的问题,而是害怕到要去自我逃避的问题。尽管她尽力地表现得坦然了,但关于自己对用能力作画的态度,她还是没能告诉瑞希。只是为了展示现象而在她面前逞强,像是偶然捡到了陌生人丢的钱包,于是就那么天真地拉着瑞希,要一起确认起其中的内容一样。自己仿佛也渐入无我之境,觉得自己的态度无所谓了。

但实际上呢?这不是她得到能力的第一天,也不是她第一次使用能力作画。只不过是第一次展示给外人看,自己居然就把最关键的自我认知抛之脑后了。

这份脱离自我认知而存在的创作热情又是从何而来的呢?绘名开始沉思。

自我表现欲?当然不是,不然就不会如此积极地投身于超常,而是用自己的风格去作画了。

为已经退出的同学弥补遗憾?多么高尚的初衷啊,可惜绘名连自己的作画习惯都无法准确地总结出来,又何谈为他人而作画呢?

那么,是为了让谁刮目相看吗?想想就觉得辛苦。自己似乎还没下过那么大的决心——

因为作品会被展出,是吧?多么simple的理由。

“叮咚”的一声,绘名的手机冒出一条通知。一阵焦躁袭来,绘名自我分析的耐心瞬间燃尽了。

懊悔于手机没开启免打扰模式的同时,她确认了通知的来源,是电子邮件。

发信人,爸爸。


 

S3 离家

“好快啊。”陌生的小孩子在说话,他在几排前的靠窗座位上兴奋地拍打着玻璃,向陪同着他的父母,以及车厢里的所有乘客展示着他按捺不住的兴奋之情。

或许他是第一次坐高铁吧,绘名心想。

“好快啊。”坐在绘名身边的瑞希也这么说,声音则疲惫得多。

你也第一次吗——绘名倒没把这话说出口,只是略带惊讶地扭头瞄了瑞希一眼。

“我说的可不是列车啊。”

“不是吗?”

“当我小孩子啊——喂你看哪呢?”

绘名默默地把视线从瑞希的胸部上挪开,望向瑞希那侧的窗外。似乎又发育了一些——这话最好也别说出来。

“在看风景。”

自己没精神时候的声音果然很奇怪。

因为车厢里有人闹腾得令人烦躁,所以瑞希自然也想表现得优雅一些。总之她只是低沉了一瞬,便也望向她那侧的窗外。

现在就看得到正常的建筑物了,不只是正常地有着窗户的房屋,架着天线的电塔,还能看到远处那标志性的地标建筑物——想不起来原本是哪个国家的摩天轮。

“我还是第一次来深圳,结果还没怎么好好逛过,这就要离开了。”

本来顺便感叹的“好快”也是在说这个。

瑞希很自然地说出了陌生城市的名字,尽管她深知这是梦境导致的异常之一,但她并没有点明其中异常的自由,所以只能假装一切正常地行动、发言,更何况,感到遗憾的心情也是真的。

“你就知足吧,参加活动的这帮人里数你最闲了。”

“话是这么说,画展我也很认真地参加了啊?”

“嗯嗯,能乐在其中就好。”

——瑞希似乎听到了被绘名憋回去的后半句,“不至于变成我这样。”

在深圳一共待了三天,瑞希有两个半的下午都在独自自由行动。绘名也管不着她到底去了哪,总之昨天,也就是在深圳的最后一天的晚上,她是被瑞希拉着去看了场电影。

宝贵的回忆,啊,绘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也没有一直沉浸在来自绘画的迷茫中。目前是粗浅地上了色,接下来打算不用能力,亲手把颜料的形状修整到满意为止。客观来说,时间很充裕,本不必太紧张的。

只不过,感觉画中缺少什么的异样感还未被解除。执笔的时候,她刻意避免去思考缺少着的东西。她的能力会让那些异样的想法迅速成型,而去除的过程却必须要她亲自动手。手绘不像板绘那么容易修改,她虽然不太怕步骤上的麻烦,但手绘作品本身也经不起折腾。

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的一点是,她终于明白自己的画上缺了什么,或者说,她知道了她希望在画上呈现出的东西。但是,越是清楚那一点,她就越需要让画作保持缺憾。

她希望呈现出的,并非世间所需要的。她克制着那种意愿在脑海中成形,以免自己拿起画笔时,那些应当缺失的元素会瞬间跃然纸上。

被空虚地注视着的窗外场景产生了变化,绘名还没意识到那变化是什么,总之思绪戛然而止。

“啊。”瑞希的短促感叹。

“——哇!”又是那个熊孩子的声音。似乎是才趴到窗户边上,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于是他宣告出他的最新发现,用能灭掉世界的高音:“摩天轮不转了!”

不要。

不要这么巧。绘名突然如此想到。

这样一来,不就像是因为自己想到了坏事,才导致坏事发生了吗?怎么可能,多尊重一下常识啊。这种“因为自己打了喷嚏就开始下大雨”似的小学生逻辑。

那,常识来考虑,发现自己打了喷嚏之后就开始下大雨的人,之后又会故意打喷嚏吗?

车厢里的不少乘客也发现了异样,引起一阵胡言乱语的热潮。那熊孩子的家长也没闲着,又开始对那孩子的厉声说教。空气此起彼伏地刺激着耳膜,绘名的思绪被搅成一团,心一点也静不下来。

不要再想了——

“喂。”

她被她搭上了肩膀。

“欸?”

与瑞希四目相对。

“你怎么了?”

“我……”

瑞希看不透她的想法,只见到她惊恐的双眼自然地放松下来,变得充满慈爱。绘名微笑着,轻声地继续说:“回头再告诉你。”

 

 

还没告诉我。

瑞希心有不甘地跟着绘名出了车站,抬头望向陌生的天空。

“这是到哪了?”瑞希问她。

“弗洛伦萨。”

“哦,意大利啊。”

想吐槽也吐不出来,瑞希已经无所谓了。她肯定没撒谎,因为绘名就在自己身边,自己也正欣赏着货真价实的异国风景——即便不是真的,瑞希还是想到处转转,当然要拉上绘名。

瑞希最近确认过绘名的绘画进度,完成度很高,她应该是不介意花时间来放松的。只是不知道她喜欢的放松方式。今天还见到她那么紧张的神情,是因为之前带她看的电影吗?

想到这里,瑞希有点愧疚。她本以为自己买的是超英电影的票,到了影院,才发现是剧情片。而且虽然介绍里说是喜剧片,但又不是那种充满段子的,或者像《雷霆沙赞》那样给人留不下印象的喜剧片。真困扰啊,是不是应该再和绘名聊聊那电影的剧情呢?

远处传来鸟鸣声,瑞希的视线回转于楼宇间。绘名则一直在手机上确认行程的信息,寻找前往旅馆的路。

明天上午是去美术馆参观,今晚除了要入住学校安排的旅馆,也就没别的安排了。既然如此,绘名觉得这也是个长见识的好机会,毕竟艺术品不是只在美术馆里才有,这座城市本身就是巨大的艺术品啊。

“我叫好出租车了。”

绘名收起手机,回头望向瑞希。她果然在欣赏景色。再次注意到瑞希眼尾的魅影,绘名想起来,自己还有话要和她说——到了旅馆再说吧。

她顺着瑞希的目光望去。深红色的的屋顶饱含岁月的痕迹,覆盖着复古风格的建筑群。大理石质感的塔楼不知已矗立了几百年,点缀了多少代人的记忆。

——不像那摩天轮一般摇摇欲坠。

不要再想了!

 

 

下了出租车,带着行李进了旅馆,依旧是和绘名共住的二人间。在瑞希的预料之内。

二人之后去了带队老师指定的饭馆,和其他同学集合,顺便吃了晚饭。那之后再回到旅馆,时间已经是当地的晚上十点多了。

名义上是十几个小时就从中国来到了意大利,瑞希的体感时间则要更短。异常的车速不是什么问题,在这种梦境空间里,走两步路就飞跃银河系也不奇怪;体感时间则说不清楚问题在哪,毕竟现实里也会有十年如一日的错觉,那是精神层面;肉体层面,瑞希也没有干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疲劳感。

目前为止,异常的时间流动也没带来什么问题,可能都在被绘名的潜意识约束。这种潜意识恐怕会比一般的想法要更难被察觉,相应的,也更难被一时的感受动摇。瑞希知道这结论没什么依据,但还是有些可信度的。也不是乐观的结论,只会让她觉得,她的所作所为要更难产生意义吧。

但换个角度来想,自己既然能出现在这里,是不是说明绘名潜意识中也需要她呢?

主观臆断就到此为止吧。瑞希伸展了一下双腿,从床上坐起身。

“聊聊天吧绘名。”

“嗯,你说?”

绘名从她正捧着的平板电脑上移开视线,望向瑞希这边。

“来到这里感觉怎么样?”

绘名有些哭笑不得。这里明明是世界著名的艺术之都,然而她的兴奋之情却只在出站时存在了片刻,随即便被卷进莫名的躁动漩涡之中。无论是兴奋还是迷茫,都带不来丝毫解脱感。吃过饭的现在,她也只是完成任务似地恶补着当地知识,却宁愿迷信网上的信息,连窗外都不曾看过几眼。

“弗洛伦萨综合征”吗?那和绘名的感觉又有些不同。

“感觉像台风要来了一样。”

这座城市被风雨洗礼的景象随即出现在绘名的脑海中。

“嗯?有那种征兆吗?”

瑞希瞄向窗户,厚实的窗帘只留了一条缝能够窥见窗外。

“是说我的感觉。”绘名停顿了一下,自暴自弃地继续说道,“征兆啊,征兆。要我现在来说的话,很多怪事都可以算是征兆吧。”

“比如说?”瑞希觉得,她们对异常的判断并不相同。

“比如说,我不该这么自信地参加活动。参加之前,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说,要跑到意大利来?我就身不由己地出了国,准备面对空前规模的台风了。”

台风应该是代指巨大的挑战,也就是完成最终作品一事。

“——从去深圳的时候就在这么想了吗?”

“没有。那时候还觉得自己能适应,应该说是没发现吧。不如说,就按照我原本那旅馆美术馆两头跑的计划,在不在国外也没区别。”

“现在呢,出了国应该也不影响你要画的内容吧?”

“当然影响。我越是身处陌生的环境,就越是有不着边际的想法;越是胡思乱想,想画出来的也就越脱离初衷——我大概是个很失格的作者?”

想到自己居然已经用那来源不明的能力画出了草稿,身不由己的异常感就更是严重。她觉得自己此刻的想法也尤其不可解,话听起来也像无理取闹。但比起盲目地自我分析,还是和瑞希聊天能让她感到解脱。

“我不觉得你作为画家在失格哦?至于其他人的想法,我建议你先别想那么多,先恢复对自己的认可比较好。”

其他人,是说还不知道她在用能力作画的人吗——不想继续这方面的思考,所以考虑起自我认可的问题。于是,想起她那副不愿提及的画。

“认可吗……说起来,你还没看过我的练手作吧?”

那个在活动最初的一周里,要求完成的板绘作品。尽管匆忙完成了,却自知画得诡异,所以再没审视过。甚至现在提到那幅画,她都觉得是个错误的决定。毫无疑问,嘴比脑子快了。

“没有?”瑞希的回答很简单。

再谨慎一点吧,即便现在再说“我没打算给你看”会显得非常矛盾,但那幅画的确很难被她欣赏吧。不如说,正因为相信那是可以不拿给任何人看的作品,才会那样画的。

想瞒的话依旧能瞒下去,这样就好吗? 

绘名的手在平板上找出了某个文件,迟疑着没有打开它。瑞希看得见。

“——要不我们回到前一个话题?是说,你想画的越来越偏离初衷了?”

那个文件里没有她如今的所谓初衷吧,瑞希想。

绘名则如解脱般松了口气,她一边静静地做着深呼吸,一边组织着语言。

“是啊。我偶尔会感到很悲观,这你也知道吧?”

绘名面带微笑地,对瑞希那样说道。

“倒是第一次听你这么说。”

“那,还是举例子吧。之前在火车上的时候,不是看见摩天轮停转了吗?那之前我是在想,要不要画正在飘落的花瓣——”

绘名的声音渐微,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她应该是说她的正式作品,在悬崖边开放的花朵吧,那和摩天轮有关系吗?

瑞希奋力思考着。

花朵飘零,是象征生命的结束?摩天轮停转的话,虽然是静态,但如果是运行事故,上面的乘客也会有生命危险。那么事件发生的时候,绘名是立刻就把两件事关联起来了,所以才会有那么诧异的神情啊。这么说,绘名偏离初衷而想要表现的主题是,“死亡”?

看着绘名的笑容中映出些许愧疚,瑞希完全不感到放松。她决定闭口不提她得出的结论。

“最终你决定不把花瓣飘落画出来?”

“是啊。因为,肯定会被讨厌的吧,甚至被我自己?”

她像只误入歧途的羔羊。

“诶。”瑞希一俯身,转眼便坐到了绘名的床边。

“诶?”

“我觉得你做的很对哦,努力露出笑容也是。”

“那方面我没在努力的。”迅速的回答。

“再怎么说,悲观也只是一时的感受吧?既然你也讨厌那种感觉,那就别一直去想它了。哪怕台风真的会来临,我们该做的,也只是在家待好,耐心等它过去而已。可能也不需要多努力?”

“但是,这里也不像是我家啊?”绘名透过窗帘的缝隙,瞟了一眼窗外。

“别去想它了。”

瑞希一伸手,合上了窗帘。

“你家也没有和你同辈的女生吧?”

完全看不见外面了,绘名的视野变得要被瑞希占满一般。她只感觉更难冷静下来了。

瑞希是想表达什么?

“啊抱歉,我好像说得太多了?”

她为什么在道歉呢?空气为什么这么沉闷呢?她不去想,只好轻声回应道。

“让我静静吧。”

 

 

和瑞希一起去看的电影,叫做《夜枭人》。

电影的主角是一名电影演员。他因十余年前扮演了夜枭人而红极一时,却因IP逐渐贬值,失去了继续深造的机会。他试过寻找其他合适的角色,人们却说,他永远都是夜枭人了。

他不甘沉沦,转而投身于舞台剧。希望在新的舞台上,让大家见证他对演技的独到见解。公演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努力地摒弃杂念,克服戏里戏外的种种困难,誓要在这天展示出他对艺术的独到见解。然而,演出却失败了。

他本想用他带来的真枪完成自杀,实现他对写实演技的诠释。子弹却只崩掉了他的鼻子,让鲜血飞溅的同时,给他留了一条命。

第二天,他在医院醒来,随后得知了新闻界正在热议的话题:“夜枭人回来了”。是啊,人们不关心他那超越生命的艺术追求,因此仍当他是曾经的夜枭人,十余年不曾改变。

在电影的结尾,他披上医院的床单,仿佛长出翅膀一般,从十几层高的病房飞了出去。

他如愿以偿了吗?或者说,他得到解脱了吗?绘名觉得剧本留下了这样的问题,答案也很明显。

若是自己费尽心血、甚至献出生命的杰作都无法被世人欣赏的话,那怎么能算是如愿呢?只能算是厌世之人在讲述有毒的教条罢了。

还不如就在公演那天死去。

 

死亡是恐怖的,绘名对此毫不怀疑。这论题本身又充满禁忌,因此绘名也竭力避免去想。

但实际上,她对于思考本身并不感到害怕。因此只需要有一点想象力,如果能把死亡和其他抽象的概念放在一起考虑的话,它就不会显得那么神秘、无法接近。

比如说,和梦境放在一起考虑呢?

某个童话故事里说,梦境与死亡是兄弟。

大部分人不觉得做梦有什么可怕的吧,不管是白天的梦还是晚上的梦,人们都已经习以为常了才对。但是,死亡不也离我们很近吗?

因为人们享受活着的过程,所以才会排斥死亡吧?类比到梦境,若是有人觉得无法保持清醒就要大难临头的话,那人也一定会排斥梦境了。

同样的,若是无法享受活着,也就不会排斥死亡了。

“……绘名?”

空洞地注视着眼前的画作,绘名仍沉浸于自己的幻想中,无法应答。

那幅画如此令她感到平静。

靛紫色的灯笼形花朵低垂,被绿意盎然的茎与叶衬托着。根基植于黑褐色的土壤上,却只占据了画的一半。这一半,是诞生了花朵的崖壁;那一半,则是带着繁荣味道的暖色背景光。

即便孤独,但你在努力地成长着,是吧?

“绘名。”

见绘名不自觉地露出笑容,瑞希怀疑自己也无法保持清醒了。

她联想起昨晚绘名聊天的时候,但和那时有些不同。那像是和人坦白时的喜悦或害羞,现在的她是为何呢?之前在深圳的美术馆的时候,她欣赏画的样子也是现在这样吗?难道是因为自己非要和她一起看画,所以才会发生这种事?

——在如今的绘名看来,眼下的异常究竟是何种面貌呢?

因为绘名正注视着的画作,并非她已完成的草稿,而是被美术馆展出的画作。这幅画更有个瑞希读不出来的落款,东云慎英。那是东云绘名父亲的名字。

从注意到这个名字开始,绘名便深深地沉入了回忆之海。她企图在自己的记忆深处找到这幅画的影子,然而徒劳无功,记忆中只充满了名为杰作的牢笼。

那么,自己的能力又为何画出了眼前这幅画的雏形呢?绘名自作主张地有了个结论,因为这原本不知来源的能力,可能是父亲通过血脉传给自己的礼物。

好奇怪,为什么现在能这么冷静地考虑起父亲的事呢?原本明明那么忌讳那个人的话题,回忆都带着扭曲的滤镜——啊,刚刚也同样诡异地考虑了一番死亡的话题来着。

原来如此,因为——

另一边,瑞希只感到无可奈何,像是见识了命运的玩笑。她觉得再企图叫醒绘名也无济于事,所以只好沉默,环顾起所谓展馆的其他作品来。

那些画迅速褪了色,随即变得透明,仿佛那里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画,而都是同样规格的窗户。透过窗户看到的是,失去建筑概念的几何体,以及作为背景的暗沉天空。

闪光。突然划过。

绘名这才被分散了注意力,终于从白日梦中醒来,随后注意到正望向窗外的瑞希。

“刚才的是,闪电?”她问。

“嗯,好像要下大雨了。”

天边传来滚滚雷声,吞没了瑞希的话尾。

 

时至可以离开的中午,雨势已经大到能模糊天色了。

带队老师雇了大巴,送大家回旅馆。尽管没淋到多少雨,瑞希还是感觉气温骤降,刺骨得仿佛现实中一样。

她在大巴的座位上尽量侧过身子,浏览着窗外的景象,努力提醒自己别被幻象迷惑。

没有人,没有街景,没有色彩。暴雨以实时变化的条纹形式呈现出来,让瑞希想起印象派的画作。仍然异常,但不完全空虚,因为这是绘名也能看见的场景吗?

瑞希扭头,望向坐在后排座位的绘名。她趴在前一排座位的靠背上,看不到脸色,安安静静的,仿佛车上的一件器物,讨厌的比喻。

雨水无节奏地敲击着大巴的车顶,偶有雷声响起,瑞希才意识到,好像太安静了。

本该在车上的其他学生呢?怎么只剩下她和绘名了?

为自己的迟钝感到诧异,想让绘名注意到这些,却开不了口。

想起不合时宜地出现的她父亲的画,想起她看画时的笑容,对她而言,到底什么才是异常呢?

又无端地想起真冬那漆黑的视线,曾仿佛瞬间洞悉了瑞希的一切。

一瞬也好,想借那双眼睛用用。


 

S4 初心

“我想放弃了。”

“嗯?”

耳边似乎突然出现了绘名的轻声耳语,瑞希打起了精神。

“你刚才说什么?”

瑞希望向她的方向,她还远远地坐在旅馆窗边的座位上,目光向下,似乎只是沉浸于雨声。

“嗯,说了什么?”

依旧是轻如耳语般的音量,只是有现实距离那么遥远。

“你说‘你想放弃了’?”

“说了?”不像是肯定,或者反问的语气。

“哎,可能是我刚才在打盹,把梦境当成现实了吧。”

“没什么,我刚才也在犯困,可能是梦话——哈呜。”

瑞希正好也打了个哈欠,说不清是谁传染谁了。回想起来,回旅馆之后就一直没能和她说上话,又正好是午休的时间,天色也阴,犯困太正常了。

做梦了吗?没有。尽管对梦中梦的概念有些好奇,但没再做梦就是事实。不只是现在没做梦,之前在这里所谓的夜间入眠也没做过梦,仿佛睡着的时间并不存在一样。

不,还有更重要的事吧?

“那,你真的想要放弃了吗?”

瑞希的话里已经倦意全无。

“是啊。”

“退出这次活动?还是……”

“退出活动。”

果断的回答。瑞希却开始挑选起措辞了。

“为什么?”

“因为,已经没意义了吧?说是正式作品会在校庆日上展出,但那只不过是个小舞台;现在都能在美术馆被展出了——”

不对。

“——我也没必要再画下去了吧?”

她依旧带着那费解的笑容,说完了这番话。

“我不那么想。”

“我说过我参加活动的初衷吗?没有吧。我想得很简单,只想更多人看到我的画,认可我的创作,我就满足了。现在看来,我的初衷已经实现了啊?”

语气再真诚,听起来也是谎言。但是,该纠正的是哪里呢?

“你真的就这么满足了?”瑞希试探性地提问道。

“差不多满足就行了。再多的都是奢求,不是我该考虑的。”

看来问题不在这里。

“这样啊——但是,你的画不是还没完成吗?”

“我不是说了吗!已经没必要再画下去了。”

反过来该问瑞希,为什么觉得只要绘名完成自己的作品,一切的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呢?她会不会有些执着于要绘名完成任务了,反而忽略了什么?

她又到底是觉得没必要画下去了,还是已经画不下去了呢?恐怕是后者吧。尽管表现出异常的欣喜,那幅画对她而言也一定是一场冲击,理应让她心烦意乱的。她之前也说,越是胡思乱想也就越画不出来,和她用能力作画也有关系。

最重要的问题是,为什么她用能力画出来的草稿,会和她父亲的那幅画那么相似呢?

“意思是说,你原本就打算画成你爸爸的那幅画那样,才画了之前的草稿吗?”

瑞希自己判断不出她爸爸那幅画的真伪,所以还是得问绘名。

“才没有,我原本都不知道他有那么幅画——也没什么说服力吧,毕竟也可能是我小时候看过,之后忘记了。画那副草稿的时候我也只是顺着能力的引导,真巧啊,这能力说不定也是他遗传的。”

“这种没根据的猜测还是别在意了。”

“哦。”

那也算是梦境异常的一部分,很难找到现实的理论去解释。要绘名忽略就好,瑞希自己则不觉得能怠慢。即便不情愿,她还是觉得,这其中一定存在理性能判别的逻辑。她必须如此相信,不然差不多就是放任绘名在这自生自灭。

或许可以认为绘名的爸爸在现实里确实有那么一幅画,只是绘名现在想不起来?但潜意识里还有印象,所以会把草稿画得像那幅画,这样是说得通的。不过也没有根据,还是对绘名保持沉默吧。

“那回到先前的问题,是说你理想中的画作,其实不是那幅画吧?”

“不知道,但也肯定比不过那幅画吧。”

她从容地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诶?那为什么会把那幅画当成是你的画?还说被大家认可了就满足了……”

这话说早了,本来想把这最明显的错误放在最后说的。所以瑞希的话越说声音越低。

“我没那么想啊?只是说不管我想怎么画,最终的作品,都可能和那幅画一样。”

“怎么会。”

“因为,我可以把那幅画当成是我的理想?”

“那样画出来的,还算是你的画吗?”她不明白绘名的动机。

“算啊,我觉得。”

“啊?”

瑞希有点生气了。为了避免把话说得太过分,她决定暂时冷静一下。

“你觉得我是抄袭,是吧?但不是那样的啊,是我本来决定要创作的内容,恰好和我爸爸的画一样了啊!我也觉得这一切都发生得莫名其妙,但我能怎么办?我最多只能摆脱抄袭的嫌疑,只要我不完成作品就好了。”

因此才说想要放弃了,用“自己的画已经足够被大家认可”来安慰自己,得到了足以露出笑容的满足。这就是绘名的想法啊,那么,她那番关于初衷的自白也都是事实,是瑞希误会了。

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绘名都保持着沉默。大概她就一直在处理这些翻涌而来的信息,独自辨别着孰对孰错,最终才做出了放弃的决定。同样是经历了那几个小时的瑞希,所做的就只是等待,等待她能冷静地做出自白的时刻到来。

真是傲慢。

“对不起,我刚才误会了。”

“愿意听我胡扯就好,我还要谢谢你呢。”

“谢早了,我还有蠢问题没问呢。”

等你从这怪梦中醒过来再感谢我吧,瑞希心想。

“什么问题?”

“你说的把那幅画当成理想的事,那是什么时候的决定?”

“啊,决定退出之后?呵,那样也就说不通了。”

胡言乱语啊,还有其他可能吗?不,大概她现在也没在仔细挑选用词。

“我是在想,虽然你见过了你爸爸的画,但你也可以刻意避免去画成那样吧?”

“倒是可以——”

迎来了绘名疑惑的目光。

“你已经看过我目前的进度了吧?和那幅画那么相似,只要还按照那个草稿继续画下去,有眼睛的都会觉得是抄袭的。甚至哪怕是部分修改都没意义,相似度依旧很高——仿佛诅咒一样,现在想来,可能一开始就不该那么天真地运用能力的。”

“也就是说,要改就得大改一番了?”

“是吧。但是不用能力的话,恐怕时间也来不及了——已经没救了。”

时间,时间啊。要是绘名自己都觉得时间不够的话,为了回应作为主人的她的意愿,恐怕自然也不会提供多少时间吧。反过来说,如果这世界的时间流速真的受她的潜意识控制,那么其实可以利用一下这点异常,只要让绘名相信时间充足,时间就会够用才对。

当然,对绘名而言,时间只是无法动笔的原因之一。她的能力也是个问题。很难认为她能在这梦世界中用正常的手段来作画,换句话说,应该认为她只要作画,就一定会利用超现实的手段。她越是不信任自己的能力,那么就算是不打算借助能力来作画,也很可能会出现能力不受控制的情况,影响她的作画过程。所以说,依旧有必要帮她恢复自信。

再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完成作品呢?想不出理由来,只是觉得不能让绘名留下遗憾,就算她自称是满足了,梦境不还是没结束吗?而且,现在也没有任何根据能表明,这幻境会像某个动画里的那样,会随着主人的遗憾消除而解除。现在只是暂时那么相信,真相还要继续探索。

煞有其事地皱起眉头,瑞希小心地回应道:“时间够用的话,你就会再动笔吗?”

“什么意思?”

“就,只是又一个超现实的前提?想知道你还有没有干劲,会不会一直消沉下去,之类的。”

“我都没觉得我有多消沉。现在也是,甚至冷静过头了。”

说完,绘名撇过头去望向窗外。

但其实像是随时要大吼出来,然后大发雷霆的样子。所以瑞希现在才觉得,要正确地应合她的话真是很累人。不过她能冷静下来也是好事,说明自己保持沉默也是有意义的。

“预料之外,不过你没在消沉就好。另外的呢,会有干劲吗?”

只听见绘名别扭地吐了口气,像是冷笑。

“嗯?”

“但是,时间不等人啊,我像是被时间抛弃了一样。”

而我还没抛弃你——这直白过头的话用嘴说也没意思,关键是要付出行动。比如说,为她创造出“时间够用”的超现实前提。瑞希目前只是有个想法,之后还得出趟门,亲自验证一下。

她先得问问绘名这个:“那,现在雨还下得大吗?”

好像听不到有雨声,而且这种宁静似乎已经持续好久了。

绘名淡淡地答道:“已经不下了。”

 

再一次,离开了绘名,让视线指向绘名未在注视着的地方。

天边泛起翠绿色,投下柔和的阳光。远处悬浮着巨大的气泡,略微扭曲着四周的光线,散射出虹光。四周仍是些形状单一的几何体,比起建筑物的断壁残垣,却更像是粗壮的树干,向上逐渐模糊,不见枝叶。

地面被绿意点满,还能看见些灰白色的突起点缀。视野很开阔,不过,还是看不到尽头。

尽管和曾经见过的梦之国度并不相同,瑞希也绝不可能把这里认成是现实。发生变化的原因则不明确。瑞希觉得,这一切的气氛很像绘名父亲的那幅画。

绘名她,会不会喜欢这种气氛呢?那神秘的微笑,格外的冷静,像梦本身一样充满谜团。想要利用这一切的话,就像是要用看不见的凿子,去雕刻不知质地的石头一样。

也没有其他办法吧?所以只能这么做,用能在石头上留下的痕迹,去推测凿子的形状。

瑞希没来由地想起了别的事。

对不起,绘名。

 

 

“干嘛道歉?”

绘名牵着瑞希的手,走在她身后。

“就是,因为我又打扰到你作画了?”

不久之前,瑞希又回到旅馆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绘名竟然开始修改那幅手绘了。

当时当然会问,“已经决定要继续参加了吗”,绘名的回答则是“随便画画”。有没有用能力不清楚,可以确定的是,她已经把草稿改得面目全非了。

虽然发生了这种事,但瑞希的计划还是要执行下去。

“已经无所谓了。毕竟,我现在也不打算赶死线。”

“嗯哼。那,有时间出来逛逛也不错吧?”

瑞希没有回头,只是向着夕阳的方向迈着步。

“是呢,要是用更普通的方式来逛就更好了。”

“你先别急嘛,就快到了。”

瑞希的步子迈得很慢,这是有原因的。

“我觉得,你可以再走快点。”

“所以说你先别急啊。“

于是仍保持着步调,她跟着她前进着。

到底会去哪里呢?绘名记得,似乎走过了一段上坡,那时还听得到街上行人的声音。后来走过一座桥,听不到行车的声音了。到现在,就只有她们的脚步声了。路面也变得平缓,气温渐凉。

瑞希只说过,“想带你去个地方。”

这座城市里,哪会是安静到足以独处的地方呢?

“对了绘名。”瑞希的兴致渐起,“你听说过睡魔吗?”

“睡、貘?”

看来是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啊,那我换个问题——催眠术听说过吧?”

“啊,当然了。”

不过没有什么好印象。

“另外,你也知道吧?我有个秘密来着。”

步调未曾变化,瑞希就那样普通地开了口。绘名则略一诧异,步调慢了一下。

“欸?那是说……啊啊,没事,你继续走。”

只是等了她几秒钟重整步伐,瑞希转过头来看了几眼。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表情。

“是,其实,我是会催眠术的。”

“嗯。”绘名想让她把话说完。

“大概也是种天分,不过,我只对我自己用过。小学开始,我就经常用它来帮助我记忆知识,但是后来被同学听说了,结果被狠狠地嘲笑了啊。”

她讲述得很平静,一点也显不出平时活泼的样子。她的确想起一些辛酸的回忆。

“那样,我觉得很厉害啊?” 

“是吧?我就知道你是能理解我的。”

纯粹的喜悦之情,因为瑞希拒绝去思考细节。她明知道这番对话是建立在谎言上的。

“现在的同学里,也有知道这回事的?”

“是啊,还是我自作多情,一入学就和大家坦白了。”

也依旧想像那时一样,真诚地袒露出一切。

“那真是,够勇敢的。”

“结果,我根本上不好课。我试过上课的时候催眠自己,却总是被人看热闹,无法集中精神。就算是下了课,也要被那些混蛋同学骚扰,要我表演自我催眠。我也根本不想和他们处好关系。结果,就经常翘课了。”

因为是混着事实讲述的,所以会更有说服力吧。

“怪不得。先前也听你同学说,你成绩还挺好的——是叫白石杏?”

“嗯,她也是很理解我的人。这就改天再聊吧。”

“那现在聊什么?”

“现在啊,因为我最亲近的朋友之一好像遇到了麻烦,所以我想努力一下,让催眠术对别人也起效果?”

“哦哦。”绘名恍然大悟,“这么说,对别人一直都无效的吗?”

“总之是没成功过。”

“现在也是为了成功,才要搞得这么麻烦?”

“是啊。”

“有点意思。”

“嘛,也没什么成本,大不了就是白费功夫,也不会有副作用。”瑞希停下了脚步,“我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

“到了?”

还不知道催眠和地点之间应该有什么联系。

“总之别太期待——可以睁开眼睛了。”

绘名这才愿意松开瑞希的手,移开她带了许久的眼罩。睁开眼睛也不困难,因为阳光很温和。

——莫名其妙的景象。

没有其他人,没有街景,色彩单调。天边泛出夕阳的暖色,然而那里没有太阳,也没有云。占据着空间的,是仿佛巨大树干一般的褐色圆柱体,直达天际。地面泛起淡绿色,点缀着仿佛裸露石块的青灰斑点。

回忆起瑞希刚刚的讲述。她说的并非什么“独特记忆法”,而是“催眠术”啊。

也就是说,这本该就是梦一般的场景?

“看到什么不一般的东西了吗?”

仍停滞于震惊中,绘名花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你现在看到的是什么?”

“我看,我们正在米开朗琪罗广场?”

“假的吧。”

“真的哦。”

瑞希本该为自己能如此熟练地撒谎而感到愧疚,不过,眼下未必是坏事。

“那,其他人呢?”

快日落的时间,这里应该有很多人来逛。

“都在这里?呀,看来催眠是成功了。”

也为瑞希向自己展示了秘密而感到欣喜,即便觉得眼前的景象依旧异常,绘名也不觉得不安了。而且,这景象的韵味也不陌生。自然地想起,上午在美术馆看过的画。

因为被催眠的是自己,所以才会看到这种气氛的景象,是吗?

她看向瑞希,依旧是她印象中的样子,有了些安心感。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也依旧。

“感觉……很奇妙。”

“那,你冷静下来的话我就继续说?按照我的经验,你现在的脑力和体力应该都有不少提升。所以我就想,或许你可以试试,在这种状态下作画?说不定,效率提高了,还能赶上死线交稿呢。”

“但是,我也没把画具带过来?”

“是。因为这次只是先试试看,我的能力到底能不能奏效。而且还不知道你真正的打算,总之,不需要你立刻就开始作画的啊。”

换句话说,现在只要放松自己就可以了。绘名做了次深呼吸,感觉自己的肺活量都变大了。

“感觉空气都变清新了。”

“那未必是催眠的作用哦?毕竟刚下过雨。”

“也是。”

“那,这边的台阶你看得到吗?还要我带着你走?”

话音刚落,就又被绘名牵上了手。

“是你让我看不清路的,现在就别想逃避责任了吧?”     

只迟疑了一下,瑞希便露出毕恭毕敬的标志笑容。

“悉听尊便,东云大小姐。”

无视瑞希那奇怪的称呼方式,绘名略迈出一步。

淡绿色的地面踩上去感觉和柏油路差不多,也是自己来时对地面一直的感觉。尽管看起来异常,但实际上仍是用于行走的道路,不用担心会突然踏进虚空。

或许踩空了也不会摔伤,而且因为反应速度会提升,所以很快又能恢复姿态?说不定,跳跃力也会远超常人——大概做不到吧,毕竟也没见瑞希有类似的表现,最好不要有多余的期待。甚至自己的绘画效率到底能提升多少都还有待验证,就别在乎那些琐碎的问题了。

仍无法说服自己会有面对台风的勇气,但如果只是安静地待在这梦境般的安全屋内,集中精神来作画的话,或许可以。

“带路吧,我们四处逛逛。”

圆柱间的远方染上了些许夜色,绘名感觉到,自己有新想法了。

 

那之后又过了约一小时,随着出租车载着她们驶回旅馆,绘名眼前的景象又恢复了正常。瑞希松了口气,对绘名解释说:“催眠的作用时间也就四十分钟左右。”

绘名也像是大病初愈一般,问了瑞希好多催眠术相关的事。瑞希也都一一作答了,真假参半地。从绘名积极的对话态度来看,她完全没怀疑瑞希的说辞。

所谓真相也是一把双刃剑,瑞希暗自感叹着。之后自己要真正坦白的时候呢?绘名会因为自己这次的谎言,而变得无法信任自己吗?想到那时候的事,瑞希宁愿她会忘记这里的一切。

或许还是应该抛弃那样利己的想法,毕竟,比起自己的名誉,瑞希现在更想解救她。

“之前看你又在改画了,是已经想要要画什么了吗?”

在车上闲聊的时候,瑞希抛出了这个问题。

“你是问灵感吗?是有新的了。或者说,也只是顺着之前的思路,继续画下去?”

“之前,山崖之花吗?”

“嗯……或许更早?”依旧不是肯定的回答。

更早的话,是说她的那副练手作吗?瑞希原本问过她那幅画的内容,却被她回避了。现在话题又能引到那幅画上,或许是个机会?瑞希想起来,绘名曾想向自己展示那幅画,却带着莫大的迟疑,还是瑞希又主动岔开话题的。

她在那时意识到,而且仍相信着,那幅画是禁忌的。所以现在也应该保持那时的态度,不要去想它,不要对它有任何期待。

想起曾在电影里见过的台词:“不该了解的事,我连想都不会去想。”

察觉到瑞希陷入了沉默,绘名不知哪来的勇气,唐突地发问了:“欸瑞希,我一开始的练手作,你要看吗?我感觉,其实早就该让你看了。”

“不要。”瑞希回答得太果断,绘名怀疑她有没有动脑子作答。

“欸?我是说——”

“我一点也不想看。”

只有这件事,哪怕显得再冷漠也必须要让绘名明白,瑞希不可能认可她的一切。这或许只是拒绝的原因之一,甚至可以算是个借口,还远不及瑞希心目中的终极答案。但是,足够让绘名停下此刻的表现欲了。

瑞希猜测,那幅画的主题也是死亡。

先前也已经见证了摩天轮停转、暴雨突然降临,如果再暧昧地放任绘名的阴暗情绪生长,谁知道又要见证什么呢?这里虽然是梦境,却离死亡并不遥远。厌恶感袭来,瑞希终止了她这悲观色彩的思考。无论有没有受到绘名的情绪的影响,她拯救绘名的决心都不能动摇。

沉默之际,瑞希确认起绘名的反应,又只看到那熟悉的迷之微笑。

S5 如愿

《花季交替》,绘名新作的名字。

一枝畸形生长着的欧石楠,于画面的右上方扎根于悬崖壁上。纤细的枝干上遍布着硕大的白色花朵,因而被夸张地压弯,自上而下地垂进画面的左侧。越接近末端的花朵离观者越近,在画上占的面积也越大。最左侧、描绘得最详细的花朵也最为奇特,占据了接近画面四分之一的大小。已绽放的它像一颗刚破开的茧,露出其中的生命。

那是一位少女,她的身体倒置,保持着双臂抱膝的姿势,被畸形的花朵紧紧地包裹着;头部则脱离了花瓣的包覆,垂向观者的方向。她双目紧闭,面无表情,似乎仍未苏醒。一头未经打理的灰色短发定格于随风摇曳的形态,仿佛近在观者触手可及之处。

画面的背景是浅蓝色的天空。阳光穿过茎与叶,形成柔和的光晕。少女的身姿与面容隐于背光的阴影中,更显得具有神秘感。

勇敢地生长、生命的延续、仙灵的诞生,都可以称作这幅画的主题。色彩方面,也是极力用清淡的色调来描绘,让生命显出应有的朝气。但是从观者的角度来看,或许又能体会到些许魔性。

能传达出多少呢?绘名自嘲着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身体,然后看了一眼时间。

果然,瑞希的催眠术很有效啊。如梦般自由地进行了理想的作业,绘画效率有了非现实程度的提升,此刻的心情也是无比舒畅。然后,大概真的该休息了?

即便觉得自己仍身处梦中?

望向早已躺下的瑞希,她是带着眼罩入睡的,因为屋里还亮着灯。那眼罩本就是绘名的东西,只是现在借给她用了。当然,会染上她的味道吧。

大概催眠的时效终于要结束了,于是睡意携着一连串的怪诞想法袭来。绘名觉得也该向瑞希学习,无论多了解催眠的效果惊人,都不能放弃真正的睡眠。

那么,天亮再见。

 

太阳还没升起,瑞希倒是必须起床了。

一边会有呆坐几个小时却还感到精力充沛,另一边,也可能明明一整天无所事事,却仍感到劳累缠身。早就听说过,人和日月星辰一样,是有着既定的生理周期的。瑞希只是才想起这回事。

她只开了浴室的灯,借着散射而出的光,望向立于房间一角的画板。隐约能看到那幅画的相貌,对她而言,那又是一副崭新的画。她暗自为绘名能振作起来而感到欣喜,然后舒了口气,决定先处理自己的事了。

取下淋浴喷头,把水阀开关往热水那边转动了一些。然后打开阀门,让水流从喷头中温和地流出来,流到她的手臂上。

水比她想象的还冷,她差点把手收回。

别这样。

这样的温度只是暂时的吧?耐心点,有的是时间。

打趣地自嘲着,瑞希抬起头来,看见浴室镜子中纯粹的自己——第一次?不对,不管是在现实还是在这梦境中,这都不是她第一次这样看着自己。

但是,确实意识到一种违和感,并非突然出现,而是潜伏已久。

这不是我的脸。

而是,姐姐?

怎么回事……“啊。”

下意识叹出了声,却首先意识到是水温太高了。于是立刻把喷头挪远,用手肘关上了水阀。

是打算要洗澡的。

想尽早处理掉身体排出的秽物。

冷不丁地冒出一些记忆,是《夜枭人》里的情节。他原本还在剧组洗着澡,却突然被关到了浴室外面,他只好裸着身子,从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跑回剧组,滑稽极了。

想象出自己也用着现在的姿态,无遗地暴露给众人的场景。这想法瞬间就被掐灭了。

“快看啊,是夜枭人!”

耳边响起那电影里围观群众的声音,尖锐刺耳。

为什么,从没想过要成为谁,现在却在用别人的样貌示人?扯淡也要有个度吧。

也是因为绘名的潜意识?不对,怎么也想不出她和自己姐姐的联系。

那,是因为瑞希自己的潜意识?

自己的想法能改变梦中的景象,虽然确信有这回事,但原本只以为是间接影响了绘名的想法,才能导致一些变化的。如果不是那样呢?如果自己从一开始就是这副姿态的呢?

像是发现了棋谱开局就犯下的巨大失误一般,整场对局都显得漏洞百出了。

烦躁不安。感觉自己变清醒了,却还要为这持续着的闹剧而感到不满。

动作快点吧。

又挂好淋浴喷头,打开水阀,终于切身感受到了水的温度。

随即意识到,在这扭曲梦境的根源处,不只有绘名那尚未见光的内心。

 

 

已经是要前往第三家美术馆的日子了。

瑞希在收拾东西之前,被绘名问起了对她新作的感想。尽管瑞希很想从她的画中看出她真正的心意来,却又觉得可能性太多,说出来也没正经依据。所以只有很谨慎的回答:“我觉得画得很有趣,会很让人好奇那个女孩的未来。”

“是吧,因为画的是她的诞生。”

那之后,百般确认过最后一家美术馆的地址,竟然就在东京都的上野。瑞希自认为对那里的记忆还挺深刻的,但地点太正常了,反而让她担心起来,会不会见到些更为怪异的画作。

“那不是几乎就要回到学校了吗?”瑞希感叹着。

“你是自由活动惯了,忘记现在也还在受着老师的监管吧。”

名义上的事,因为从来没影响过她们的行动,所以瑞希早就不在乎了。

绘名继续说道:“另外,这次的展品除了那些名作,还会有精选出来的学生作品。应该也有我们学校往期校庆展出的?那些画我还从没见过呢。”

“那挺好的啊。不如说,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去上野呢?”

“谁知道呢,可能和美术馆的时间安排有关吧。”

关心这种太浅层的事还有必要吗?瑞希觉得应该首先关注那些蹊跷的地方,或者能深刻触动她们情绪的事。但一旦有了这种寻找怪异的想法,反而什么事都显得不正常了。

有关这世界真相的话题又难以对绘名开口,所以也总是容易陷入过度思考中吗?

总之,该坚持的事也很浅显。只要尽量待在绘名身边,共同见证各种事的发生就好。尽管怀疑无法和她看到一样的场景,但至少能更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也就更容易发现引发变化的原因。然后,就能找到让绘名沉睡的根源了吧。

瑞希想要更多的证据。

 

 

好多画。

不同于瑞希没能好好参观到的前两家展馆,上野的美术馆有着现实程度的规模,以及充足的展品。除了挂在墙上间隔一致的原本展品,每两幅画之间的位置,还都摆放着样式一致的画架。画架上放着的,则是许多能让瑞希感到新鲜感的画作。无论是颜料的鲜亮程度,还是装裱的方式,都显得它们和墙上的名作有着不可忽略的差距。

随机确认了那样一幅画的标注,写着“平成三十一年、私立翎羽女子学院、柚木灯子作”。果然是像绘名说过的那样,是被选出来的学生作品。

平成最后一年啊——别想这些了,还是去关注一下绘名吧。

少见地能注意到人群的存在,绘名的身影却还是很好找。不能在展馆里大声喧哗,所以瑞希立刻就前往她身边了。

视线匆忙地扫过几张学生作品,可惜没有能吸引到瑞希的。既然题材是画作,肯定是绘名更容易被触动吧?反正在瑞希看来,那些画还没平成三十一年这个年份显得特别。

视线终于到了绘名眼前的画上,原本缤纷的色彩却突然暗淡下来。是那样的画。

面色苍白的少女,长着只有骨架的翅膀,背朝下地坠落着,坠向深邃的下方。画面的上方还留着一些光亮,映出少女身形的同时,映照出一部分崖壁。

坠向深渊的少女,是天使?

这难道是接着绘名新作的情节?

瑞希还站在绘名的身后,确认不到她的表情。但她的身体好像在颤抖着,几乎就要逃离这里。

她脱力的身躯刚好撞在瑞希的肩膀上,于是瑞希毫不犹豫地揽住她的身子,将她拥进怀中。

“欸?”

“你还好吧?”

虽然不觉得费力,但瑞希仍觉得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压过来了。头发拍在瑞希的脸上,质量感与气味都让瑞希感到难以忘怀,像是葡萄味。

迟疑了一下才答道:“可以放开我吗?”

“能自己站稳吗?”

“嗯。”

让她的重量从身上离开,却还不放心地扶着她的肩膀。视线却离开她,关注起那幅画来。

“这是?”

注意到画的标注,是超出瑞希预想的恶劣情况。

“瑞希看到了什么?”

恐怕绘名已经看到了吧。也就不能撒谎糊弄她,免得更让她迷惑。因此无可置辩地,只好坦然接受异常的发生。瑞希隐藏起任何态度,读出她已注意到的那行标注:“《天使陨落》、令和二年、东京都立神山高等学校……”

接着瑞希不自然的停顿,绘名极细微的声音出现在耳边,于是两人同时念道:“东云绘名作。”

“真的?”模仿起绘名,瑞希也用耳语问起她。

“太荒谬了。”又是耳语的回答。

只觉得一辈子都忘不了这种感觉了。心脏高鸣着,却无话可说的感觉。瑞希的后背沁出虚汗来,显得这亲近的距离颇为不适。但不可能放手,因为绘名的身体这么凉。

似乎一松手,就会见证她坠向深渊。

“那幅画不该让任何人看到。”

——嗯?

睁大了双眼,瑞希却只是目视前方。她确信那句话并非出自绘名之口,或是其他的任何人。

是绘名想传达出的心声?还是瑞希想要看透的心声。

谁知道呢?

 

 

在这世界的第一个星期,绘名创作了一幅画。

那时的她于这世界而言显得孤单,于是幻象显现,有了她能前行的路。

以绘为名的她最先产生的想法,便是绘画。

不受任何约束,无需任何技巧,铭刻于她心底的执念逐渐形成画的样子。

“你是祂的孩子。”

所以给她添上翅膀,使她能够飞行,自由出入天之国度。

“祂降下无法解释的偏爱。”

所以令她的翅膀与众不同,并非洁白无暇,也并非宽大有力。

“一日,她来到父的身边,展示她奋力翱翔的姿态。”

光,来自上方,有着白日与天国的神圣。

“祂回答道——你没有飞翔的才能。”

握紧她翅膀上尚未丰满的羽毛。

拉扯,摇拽,撕裂。灰色的雏羽脱落,连着血与肉。任怎样痛苦或瘆人的嘶吼响彻天空,却无法摆脱这一处境,直到血肉下现出白骨。

“祂离去,任她坠落。”

翅膀的血液喷尽,筋肉腐烂而散落。她后背指地,凝视着仅剩白骨的所谓双翼。丑陋又畸形。

她仍睁着眼,血色却已从她脸上消失。

暗,自下拥起,欲将她带去死地。

——却发觉抱起她的另有其人。

 

自回忆之海浮出,绘名站在美术馆的门口,望向天空。

太阳高照,照亮稀疏的云沿。天映出深海色,如母亲的怀抱一般宽广,仿佛已平息过无尽的骇浪。无心对这样的天空喊叫,因为彼时的惶恐早已消散于天边。

在她身后,是谁与已放晴的苍天一起,异向而同相地包围了她呢?

“天好晴啊。”瑞希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还以为又会下雨呢。”

“这是某种小学生逻辑吗?”

“说谁小学生呢——你没事了?”

绘名回答说没事,带着笑意。尽管没有自觉,但来自孤独的湿气正在从她身上蒸发。甚至就算问起她那副被展出的画来,她也能从容地回答说,“那幅画的天、地、人,都可以用更多彩的方式来诠释吧。”

那会变成一副全新的画。

仍记得那幅画原本的尘埃味,深知它为人不齿,却仍要将其视为灰色的雏羽,于她的飞翔而言是必要之物。但也可以将其隐藏在新生的翎羽之间,不必非要翻找出来,要人欣赏。

心情有些释然,不只让绘名能停下给那双翅膀抓痒,还能让她注意到身外之物。

“为什么那幅画被展出了呢?”

察觉到绘名的笔触存在异样之后,瑞希便断然拒绝欣赏的那幅画;也是被瑞希断然拒绝之后,绘名便决定要深埋于内心的那幅画。

似乎读到过绘名的心声,因此瑞希不认为答案在她们二人之间。她摇了摇头。

“命运的玩笑吧。”瑞希只是打趣地回答道。

“又或者,我们都在做梦?”

绘名还没意识到这种说法是多有说服力,所以才能这么毫无负担地回答吧。瑞希也预想过她意识到梦境的情况,当时是决定,宁愿她失去对瑞希的信任,也不让她再受这怪梦囚禁的。但现在看来,那还可能会让绘名觉得《花季交替》也只是乏味的伪作吧?

而且,更不想这短暂的共同记忆会被否定——即便还撒了谎,用着别人的脸?

那所谓催眠术的真相,又要怎么和她解释呢? 

 

 

仅仅是产生了“这世界莫非是梦境”的怀疑,绘名所见的景象便变了样。

建筑物时而正常,时而只剩下形状;天空中有时会飘着巨大的交通标识,却不理解它的意思;街上还能见到人来人往,却听不懂他们的语言,看不清他们的脸。

也发现瑞希的样子有所不同,但足以确信是她。绘名说,她不在乎瑞希的外表。

可我介意啊,瑞希回答过。

曾接受了瑞希的催眠术,那时见到的她与现在并无不同。不同的是场景,那时所见的还要慈祥许多,不像现在这样——“摇摇欲坠”。

又想起这个词,也不会再感到不安了。不稳定的此地已经留下了她宝贵的回忆,即便稍有留恋,也不会回到反复哀叹的向下螺旋中。她的道路不再名为平庸至死,哪怕用上梦之魔法,她也要亲自为宿于她的起源做出繁荣味道的解读,画出能展示给世人的《花季交替》。

想让那幅画脱离梦境的束缚,所以将那幅画铭记于心。

“可是这样一来,好像没法让你把《花季交替》画完了?”

牵着绘名的手,和她并排散着步。瑞希担心她可能在错误的时间醒来,要无辜地遭遇遗憾。

“不在梦里完成也没关系。等回到现实,我只要还记得,就一定会动笔的。”

不用承担来自天分的诅咒,而只以自己的技巧去完成那幅画。那会收获真正的成就感吧。

瑞希料想到《花季交替》的创作灵感和《天使陨落》有关,所以她本来也是用悲观的眼光去审视那幅画的。直到绘名说,观者的存在也是《花季交替》的一部分。

不同于不为任何人而作的《天使陨落》,《花季交替》是精心考虑过,要能被人欣赏的作品。悬空的新生少女看似即将坠入深渊,走上《天使陨落》的道路;但只要欣赏画的人存在,她就能坠入观众的怀中,迎来崭新的生活。

她终究向往的是飞行,而不是坠落。——就像披上床单,跃出窗户的夜枭人?

“你还挺喜欢那部电影的嘛。”

绘名用力地点点头。

“那么,那时候的《山崖之花》又是怎么回事?”

那倒是,认识到梦境如此之后,绘名那时的执拗也都好解释了。

“那幅画,就应该标着我的名字的——只是当时我深刻觉得不该用能力作画,所以才借了爸爸的名字,顺便反嘲我自己是个抄袭者。”

“自虐式的想法吗……那,为什么要让那幅画被美术馆展出呢?”

“不知道。我只预想了那幅画会在校庆展上展出,却从没期待过它出现在展馆里?”

“好的,怪事又多了一件。”

瑞希的语气显得平淡。尽管没听她说过关于异样的任何看法,绘名也相信,她比绘名更接近这异象的根源。为此,对于瑞希那些细致的提问,绘名都保持着深情的笑容。

“《花季交替》、《山崖之花》,这两幅画没问题了,再之前就是《天使陨落》?”

还有《山间的旅人》?这幅画还一直没和瑞希说过。仔细一想,这幅画也不是绘名画的,应该不用告诉她吧。就算只看那三幅画,也能看出一个连贯的剧情了。

“是啊,我就画了那三幅画。”绘名说着,又想起一件事,“另外,还不知道《天使陨落》这名字是谁起的呢。”

那幅画自完成以来,绘名从没想过给它起名字。依稀记起一段癔症般的联想,却会想起另一个声音。那还是和瑞希见面之前的事。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那副画里的少女说是天使,其实更像人类?”

刻意修整过的发型,制服似的衣着,那幅画隐喻的形象呼之欲出,瑞希却仍要如此设问。会显得不解风情,却一定要探出绘名的态度。

“要画天使的话,我会画上光环的。”

回答得轻描淡写,因为不知道瑞希关注的意象。瑞希也只是放松地笑着,随性感叹道原来如此。

对话至此暂停,眼前的景象变得苍白。石制的地面逐渐崎岖,步伐变得沉重。为了方便各自行路,她们松开了彼此的手。

“你打算去哪里?”走在瑞希的一侧,绘名终于提问。

“这个嘛,先听听我的问题?在你记得的梦里,最后经常在做什么?”

绘名想起许多梦,其中大部分都有着类似的结局,却不能让她感到释然。那些梦中,她经常只差一步就能实现愿望,却会突然失去线索,觉得一切都不现实,愿望也不了了之。

这个答案冰冷得仿佛现实,不适合用来回答她。

“我经常,做着自己想做的事?”

她不想再见证遗憾的发生,所以想趁她还未排斥这世界的时候,实现愿望。

——完成《花季交替》,并让它被展出?不一定要在学校展出,在上野的美术馆也可以,或者任何残留着梦境味道的地方。

“那就去做吧——至于你先前问的,我打算去高处。”

“高处?”

“能和天空对话的地方。”

那是可以出现在这梦境中,却显得超脱于梦境的地方。那里的一切都显得孤独,与适合展出画作所需的梦幻气息相去甚远。

瑞希看透了绘名的想法,一声叹息化作雾气,那寒意更是疏远了绘名。瑞希的身体也更加发烫,却做不到去哪寻些衣物,或者回到绘名身边了。

她禁止自己再对这梦境有更多期待,免得深陷其中,无法脱身。何况真相已经近了。

想起在某处看过的台词——“无论这愿望有多么强烈,也一定无法实现吧。”

咒语般的这句话也浮现在绘名心间,带来一阵心悸。她只好驻足,吞下未言明的更深层愿望。

“那,祝你一路顺风。”

绘名避免与瑞希对视,以免她眼中的瑞希变得模糊。

“醒来再见咯。”

瑞希踏上山路,在陈年的积雪上踩出这空间唯一的声音。听着她的脚步渐远,绘名才抬起头目送她,见证唯她一人的脚印,绵延向模糊的山崖间。

而瑞希只剩下背影。

 

 

说实话,我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我不想一股脑地说出一堆话,好像列举你的恶行一样。也不能指望那样的哪句话能打动你,让你主动承认一切。

我想从简单的话开始说起:谢谢你。

谢谢你改变了我的样子,让我能有理由在绘名身边自在地行动;谢谢你把美术馆设置在我喜欢的地方,让我能在空闲的时间享受大都市的繁华;也谢谢你创造了梦的舞台,让我能一厢情愿地为绘名的心态转变做些贡献。

但是,单纯回应别人的想法未必总是正确的。像是仅仅因为绘名希望自己的话被认可,就把她的画挂进美术馆这种事;因为她怀疑自己用能力作画的行为,就把画的名字改成她联想到的能力来源。那可能让绘名有短暂的欣喜,却更多地让她感到困扰。

展出《天使陨落》也一样。她独自忍受着名为凡庸的自卑感,因此会渴望同情。但要消解阴沉的心情,并不是单纯把心象摆在别人面前就足够的。绘名找到了正确的方式,所以才会有那副《花季交替》;你却以为那是陨落的前提,只展示出她最忌讳的结果啊。

无论梦境能实现怎样奇幻的景象,它也只是一处避雨亭,是生活的一部分,是无法代替生活本身的。因此,心怀希望的人也不会长久地沉溺于梦境中。我和绘名真的该离开了。

你一定能理解吧?我们不回去的话,只凭K是支撑不起25时的活动的。又或者,哪怕是曾久居于此的雪,她也必须要去面对现实,寻找她渴望的爱啊。

原本说你像真冬的守护天使,那只是一时的无心之言;后来见过了梦中的真冬,我才知道她有点天使癖,也担心你会受她影响太深。

而事已至此的现在,我发自内心地想要告诉你。

你不需要像天使那样忘我地专心于使命,不需要机械地执行她的声音——真冬是想成为她的神,而不是你的神。当然,她还是会爱你。

也不知道你会怎么理解,总之你感到困扰的时候,随时都可以问我?

最后再说一句。辛苦你了,MIKU。


 

EX

“你打算几时醒呢?”

绘名恍惚睁开眼,望向显示着通话界面的手机屏幕。她似乎睡得太久,正常的音量也会唤起一阵头痛。于是将握着手机的手略微拉远。

在脑内复述过一遍问题,觉得那声音甚是亲切。想模仿她的语调,却在做出“时间”的口型后,不情愿地刷动起眼皮,直到看得清屏幕上的时间。

四点四十分。

“但我们约在五点钟见面?”

有做过约定的印象。和电话另一端的她,晓山瑞希之间。本该对这次约见印象深刻的,记忆却十分遥远。身体上,对此也很怠慢。

“早上好。”

声音低沉得陌生,瑞希听了说不定会生气。

“早上好呢睡美人小姐。这里是瑞希家政。”

那又是从哪学来的怪人语调?被她的玩笑话带起了兴致,绘名感觉更清醒了。

约见的地点是学校附近的餐馆。考虑到还没起床、洗漱、整理书包,恐怕难免要迟到了。早晚饭是要和她一起吃的,这部分不用考虑在家的安排。

“我才起床。”

“起来了就好。那就这样?啊对了,还得提醒你,记得把画带上。”

“画?”

只是去学校而已,又不是去绘画教室。25时也暂时没有绘画任务,她在提醒什么?

“就是那个啊。活动结束了,要把正式作带到学校的吧?”

“哪个地球的事啊。”

虽然用玩笑回应了瑞希,却不希望她故意混淆起现实与梦境的状况。因为刚睡醒的绘名真的可能搞混——不对,是因为那个梦已经结束了。

“试试你有没有真的睡醒而已。”

“试试隔着无线电催眠我吧?说不定我两分钟就跑过去了。”

“求您也别拿这茬笑话我了。”

“好吧。那就一会儿见?”

“再见。”

 

 


推荐文章
评论(0)
分享到
转载我的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