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如果必须这么做,Error喜欢选择人相对较少的夜晚出门,最大限度地避开人群和目光。
他在尝试努力适应,至少对于Ink,他差不多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和对方沟通了。
也许我会有一天彻底好起来。他在前面沉默地走着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方向感带路。
这里似乎是有个酒吧的,偶然从门口经过时里面的客人也总是很稀少,还是静吧,感觉非常适合谈事情。
这是他这段时间有目的性地走过最长的距离。
简直太胡来了。万一我记错了呢?我可不敢完全相信自己的记性,在混乱时期,没什么是靠谱的,可能我只是在原地绕圈圈,在同一个巷子里晃悠…或者这是我第二个未醒来的梦……如果不是拥抱的触感太真实和不可置信,我真的会以为这是一个新的梦。
他用指甲掐了一下手臂,很痛。看来是真的,虽然我也不知道所谓“梦里感受不到痛觉”的言论是对是错,就按照他们说的来吧,我暂时还清醒地活在现实里。他揉了揉泛红的皮肤微微叹了口气。
至于那个拥抱…如果可以他想赶紧忘干净,也希望对方赶紧忘干净不仅仅因为他现在觉得和他人接触后浑身难受不舒服,还因为真的很尴尬,如果你也像个哭鼻子的小孩被噩梦吓得尖叫——大概是噩梦吧?他记得不太清楚,梦大多会在他醒来的一瞬间无痕可循,只有最后一刻的情绪会被定格带出来。
但那肯定不是一个好梦,好梦不会让人在睡眠中尖叫。
感觉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胀痛起来。
“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
“关于你的噩梦?你今天早上喊得挺大声的。”
“不…是别的,关于我…”Error的手在背后握紧了,掌心有点湿。
画家露出一个爽快的笑容,“好啊,”他正在收拾画具,身旁的画架上仍蒙着浅灰色的防尘布,不知道画的进度如何,“什么时候?”
“晚上,我们出去。”
酒吧里很安静。
多以原木系装饰为主的墙壁和吧台,据说是店长、身着服务生装的成熟男性,站在吧台后擦拭着酒杯,对于二人的到来只是稍微地抬了抬头,半框眼镜衬出一派斯文的气质。
从点单到挑选了吧台左侧的位置坐下,店长一言未发,仅有少量的眼神交流,看来又是一个寡言的人。
但是不同于Error的内向孤僻,像是一个素养极高的绅士的缄默,是有意的情绪上的收敛。
店内的顾客各自在低语,音乐舒缓地从墙角的留声机里飘出来,很难想象这样古老的东西还能完美地呈现一首曲子,再配上偏暖的灯光,非常适合在工作一天后放松。
“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Ink环顾一周后问。
“以前夜深了就会独自行走...会发现很多有趣的地方。”Error捧住面前的玻璃杯,似乎在缅怀。
“他一直都这样么?”Ink压低声音指了指一丝不苟地擦杯的店长,“真的一句话都不说?像一个木头人?”
Error的表情像是Ink提了个蠢问题:“我来的次数不多,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但店长是个温柔的人,也很好。”
“噢。”Ink若有所思地盯着店长。
开门的声音。
Ink不自觉地扭头去看,Error差不多也是这个动作。推开门的是一位身材高挑的男性,高领的白色毛衣褶皱一直遮到下巴那儿,黑色的风衣把他裹得像一支随时可以出击而挺拔的长枪,到膝的黑色长筒军靴鞋跟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声音,暗金色环扣将衣领扣在一起,但更引人注意的是微慵惓又带着丝丝危险气息的眼神,和Error一样的墨色眼眸,却只能让人联想到在荆棘毒刺里纠缠的不洁的黑暗物质。
男人用带着探查性的眼神缓慢在酒吧里扫视了一圈,滑过Error和Ink身上时停留了一阵,一瞬间仿佛尖锥般从深处挖掘灵魂的面目的错觉。
或许是眼花,男人眼底一闪而过由衷的喜悦情感。
他直接朝吧台走来,顺便解开了环扣让风衣像长袍般松松垮垮地笼在身上,伴着那如影随形的锐气。
一直在擦拭酒杯的店长停下手里的活儿,淡漠的脸上突然有了表情,一抹极淡的微笑。
“欢迎回家。”他说。
男人走到吧台右侧,探过身大方地亲吻了店长的脸颊,随后坐下:“晚好Dear,下班后看见你真好。”
Ink和Error自觉地扭过头,有点尴尬。Ink用胳膊肘撞撞Error,挤眉弄眼地无声询问:“这就是你带我来的原因?看这个?”
“我以前又没注意过?”Error瞪大眼摆摆手以示无辜。
Ink用揶揄的目光看着他。
Error缩了下脖子。
“那边的小情侣别眉目传情了,”懒散的声线插进来,男人托着下巴略带玩味儿地转过头,“欢迎,这里难得有新血液。”
哈?Error迅速埋下头握紧了玻璃杯,杯内壁印出肤色的指纹,非常清晰。情侣...?他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个两个字。
“你好?我是Ink,”画家干笑了声开口澄清,“他是Error,我想您误会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噢———”男人眨了眨眼,很敷衍地点点头,他指指吧台内似乎有点脸红的店长,“Grillby,一个喜欢给自己订各种束手束脚的规矩的傻子,我,Gaster,一个无名的科学研究员。”他伸长手臂搂住了店长的脖子亲呢地靠上去,“我们是恋人关系。”
坦率得真叫人吃惊。
店长好像很不好意思地往后躲了些,但搭在对方腰上的手倒是很诚实地表现了占有。
Ink并不想继续这个尴尬的话题,他也颔首示意明白了,随后继续喝他的苏打水。Gaster也看出对方不想继续,耸了耸肩转而和他的恋人亲热去了。
“我们还是出去聊吧。”Error突然站起来,他没想到今天会有这么一出插曲。
“随便?”Ink表示无所谓地跟着他走出了门。
一座无名的桥,白色的涂料早就斑驳了。两人随意地趴在护栏上远眺远方,谁也没有开口。
直到——
“毛莨,圣安索尼修士之花,花语为‘受欢迎’。”画家面朝海面,口吻似随意地提到。“你曾将她们插在花瓶里,但看起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过你现在还是喜欢她们,对不对?”
Error垂眸望着桥面下的海水,像是在酝酿。
“我其实不太明白你究竟是为什么甘心当只土拨鼠,你身体上看起来也没什么缺陷,天赋和能力也很优秀,为什么要将自己封闭在一块小天地里呢?”
“但我想...这大概是你今天叫我出来的原因,这个答案。”Ink恢复了笑嘻嘻的表情,果然正经不过三句话。
Error仍垂着头,尽管这是他第一次有如此强烈想要倾诉的念头,虽然他曾想象过找到那个合适的倾听者,把憋在心底很久的话说出来,可当这个机会摆在面前时他又犹豫了。
良久,他抬头轻声道:“如果这个答案本身就很荒诞呢?”
画家用怪异的眼神瞅着他:“有多荒诞?难道你想说你其实是这个国家元首和米国总统夫人的私生子不好意思开口?或者是你来自河外星系某个不知名的小行星?”
Error突然想把对方绑上石头扔海里。
“你说你说我不瞎扯就是了!”发觉他情绪变了Ink马上黏过来像大型犬类讨好地摆尾巴。
他叹了口气,交叠双臂半趴在大理石护栏上,眼神迷茫:“是的,但我想说的不止这些。”Ink收起玩闹的态度,微眯起眼。
“我其实一直是个挺胆小的人,最初是怕自己吓到别人,再到怕涉足社会,最后无可避免地怕自己...”他露出回忆的表情,“我根本就没记住过亲生父母的脸...我出生时肯定是吓到他们了,所以他们才会那么惊恐......完全可以理解,我并不觉得怨恨。”Error双手轻微地颤抖着。
“我的记忆大部分是散乱的,很难连成一条完整的时间线......所以我记住的东西并不多...”他似乎在努力回忆,也许是医院的地方,地砖上象牙黄色的水渍、墙壁上的涂鸦、地毯上的图案、圆圆的药丸、引导他开口的修女......都是很零散的片段,毫无情绪上的附带,无趣也无情。
他挑了一些稍微清晰的片段讲述,上句和下句几乎没有逻辑上的衔接,长时间语言沟通的缺失使他说话方式很怪,倾听者并不在意这些地听着。Error讲着口气淡漠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因为本来他就没从记忆中感受到什么,他很早以前甚至没法正常理解情绪的产生和沟通。
一片片的记忆胡乱地堆积在脑海里。
但Error的内心其实很敏感也很丰富,他不习惯的只是去分享,而Ink很凑巧地推开了挂锁的门。
“花语是骗小孩的...我喜欢毛莨倒是真的,”他闭上眼面上有一丝苦楚,“当然也想正常地融入他们...像一个正常人,但我做不好,我羡慕那些受欢迎的人...可我连口都开不了。”
他闭紧眼继续想着,经历的事儿和人儿,记忆里似乎有个很关心他的修女,或者是他想象出来的一个关心他的修女曾说,Error你是个很好心的孩子呢,对什么都很温柔很小心,怎么不对自己也温柔一点呢?那一次他拿着剃须刀在眉骨上划出一道血痕因为他没勇气划进眼里。
但很遗憾,这个片段也没有情绪波动,像以前无声的黑白电影。现在想起来应该是害怕吧…大概。
“挺累的,把自己伪装得像一个正常人,但还是躲在家里,我想知道我还能不能做回原来的样子。”
“原来的样子。”哪里有声音跟着他重复了一遍。
“你真的愿意看这个答案吗...?”他乞求对方拒绝般看向画家,在矛盾。
Ink难得没有接话,他在等他继续。
暗淡的光线下Error将他的脸和记忆里另一张脸重合在一起了,仍是那个似有似无的修女,也是如此安静地看着他,尝试鼓励他:“要把内心的感受表达出来哦,别人才能明白你的意思。”
孤僻如当时的他,是在愣愣地摆弄着一块布。
只差一步,最后的一步,这是必须由自己来走出去的一步,没人帮得了你。
僵持。
人声都远去了,黑白再次染上周遭的景色,也要吞没那双橄榄绿色的眼。
Error终于妥协了,他向自己妥协了,是继续痛苦地隐瞒,还是坦白,他选择了后者。
他低下头,手在眼上一抹,手心多了两片墨色美瞳,像一对蝉翼那么轻透地躺在手上,再抬头时嵌在乖顺刘海里是一对妖冶的异色瞳,左眼是红、黄、蓝三色同心圆,右眼是血般的红色,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感。
“我是Error,名为错误之义,一个错误的存在。”他说。
画家发出轻声的惊呼。
“抱歉...”Error并不惊讶地苦笑着,没人能接受我这样的怪物。我和周围的人不一样,就算我带上了美瞳我还是不一样,这就是再怎么掩饰也盖不过现实。
这…就是现实啊。
他感觉有点难过地埋下头,把脸埋进臂弯里,虽然在意料之中但也令人失望。咸味儿的海风吹得他脸颊冰凉,像身下的大理石护栏。
算了吧...他自嘲般笑了起来。
忽然一双温热的手探进他臂弯将他的脸捧了了起来,惊愕中他都忘了躲避,Ink捧起这个沮丧的家伙的脸,吐词清晰而坚定地说:
“我想你不是一个错误的存在。”
“现在不是,从来也不是。”
“因为这双眼睛而一直缩在阴影里吗?”画家轻笑出声,“没有人跟你说,你的眼睛真的很美吗?简直是造物的奇迹。”
而Error也反应过来本能地挣扎,Ink松开手表情似笑非笑:“知道吗,在我们艺术的世界里,红、黄、蓝是作为三原色的存在,也就是说,理论上所有颜色三原色按比例混合都能组合出来,无论是山峦的颜色还是天空的颜色;三原色是颜料界特殊的存在,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少了它,世界就只剩单调的黑白。”
“而红色,象征着血液的流动,生命的热情,是最富有激情最浓烈的颜色,东方用红色代表吉祥,有的人还会一身红庆祝喜事;红色也是以波长最长的颜色,最醒目,最亮眼,这样的红色,为什么会被讨厌呢?”
Ink拍了拍他的头,眼里盈满了温柔:“你根本不是怪物,只是被上帝更加眷顾。”
“也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对待自己要温柔一点,你不过是宇宙的孩子,和星辰大海没有什么区别。”
Error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他用力擦了擦脸,转过身去。
Ink半是坦然半是欣慰地投以注视。对于这个答案,他已经隐约猜到了一点,比如对于色彩天生的敏锐度就让他在初次见面时就发觉对方瞳色的异样,比如Error不喜欢眼神接触,还比如他习惯低着头将眼睛藏在刘海后…比如他望向他眼底复杂的羡慕和一闪即逝的惘然。
但他不会说出来。
因为他明白面前这人的性格——也许他了解的还不够多,但天知道全部说出来他是鼓起了多大勇气?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把自己的过去和秘密坦诚托出,这就意味着你赢得了他的信任吧?
没人踏上过他的岛,连无意造访的海鸟都没有。也许岛也在等待拓荒者,但岛挺怂的,怂到给自己造了一道坚固防线都不自觉,这让他看起来总是一副不友好而排斥的态度,可是他真的无心伤害任何人。
温柔,矛盾而羞赧。
不确定中的等待,伴着鲜活的情绪逐渐无力抵抗负面情绪的侵蚀,同化,蔓延。终将有一天他会封闭在自己的茧里,一个永远不会成蝶,目的只有自缚的茧。
那天的岛会以为没有拓荒者敢于接近这片海域,或者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拓荒者。
让这样的岛卸下他所有的防御……真是难为他了。
Ink突然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烂话:“欸你在桥上站着哭的样子好像一个跟妈妈走丢的小屁孩哎。”
去他的该死的悲伤气氛。
PS:我有点写玛丽苏的错觉,眼睛那一块。嘟囔了。欢迎评论和互动!表白所有比小蓝手和小红心的读者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