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发生!无事发生!”
和马趴在粗糙的榉木制的课桌上,恍惚间听到耳边有人叽里呱啦地重复喊着。他勉力睁开粘着的眼皮,才发现扰人清静的其实是冲绳过早来临的蝉鸣,约摸是由于他近日无聊的心情,竟连蝉啊鸟啊之类都对他诉苦起来。其时刚过四月,东京都内的市民们尚且聚集在上野公园的草坪旁拥挤作一团争先赏樱呢,南方的小岛已经等不及迎来了夏天潮湿的先兆。本就散发着海洋特有腥气的空气更加粘着,湿乎乎地贴在身上,甩也甩不掉,好似口鼻上也敷了一层温热的湿毛巾。这让他感到十分不适。
才在冲绳居住第二个月,和马已经晒黑了不少,原本苍白的皮肤也在渐渐散发出熟栗子似的光泽,身材也壮了一些,总归不再是一碰就折的竹竿模样。这都多亏了米卡,每天带着来自东京的小少爷从事农业生产,生生把一身久不见天日的皮肉晒出了本地的风味。他们每天早上天刚朦朦亮就起来采摘番茄,再分门别类整理好,挑出那些闪着红宝石光泽的好货色,和马负责搬上车,米卡则坐着邻居大叔的货车一同把货押运到未知的目的地。和马实在是很不情愿进行这些体力劳动,但他一次也没有诉过苦,全因为眼下全仰仗桥爪家过活,虽然钱财上尚且富足,但清扫烧菜小少爷一概是不会的,如果没有桥爪家的米卡帮忙,和马可真要收拾行李搬去备有女仆的酒店常住了。只是终有忍不住的时候,一次他照着镜子,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怎么成了这样一副黑样子!”米卡在一旁听了笑着拍拍他的脑袋说:“再黑一点才好呢,才像我们冲绳人!“米卡总是对他说,你的眼睛眉毛像美国人,跟我一样,但嘴巴和脸像日本人。和马知道是在夸他眉眼深邃的意思。此地有许多人眉眼都十分深邃,和马混在其中反倒不因此突出,要知道在东京时他可是时常被人夸像个西洋人偶的。他总是笑着说,因为我就是有美国血统呀!米卡也总是回说,还是像冲绳人好呀!和马心想,虽然冲绳是个好地方,但我怎么能像冲绳人呢?我可是本岛的、都内的呀,万万不能跟琉球人一样。他们跟大和民族是不一样的,才需要人来帮助duli。但他没把这话出口,即使自己坚信此中的逻辑是明白无误的。
最近这段时光,让和马对许多此前坚信的事实产生了怀疑,这怀疑不声不响地在原本的基础上滋长,仿佛一块在柜子顶层里放久了的年糕不做声地发了霉,人一贯地踮着脚把盘子取下来,抬头看去,还是完好无损,可落地放平了便呀地一声叫起来,原来年糕顶上早就长满了绿毛。第一个发霉的观点是他对山里永吉的崇拜。和马没费什么力气就成为了山里氏的学生,这实在让他惊讶。原以为要费一番周折,他都已经准备好要哭泣着表决心一定要为冲绳的duli 奉献终身云云,谁想到山里氏只问了他东京的学校是否办理了退学,和马回答还没有,山里氏哦了一声,就安排了他做旁听生,每天摆个书桌在班级最后的位置,跟冲绳县立水产高等学校的学生一并上课。既没有问他为什么来,听了他的理由后也没有吃惊,只是笑着点点头便过去了。和马从他的态度里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敷衍。并不是对学生的敷衍——山里氏对他与其他学生相当一视同仁。虽然他还没有到上高中的年纪,可在家里是很早就把高中的课程学完了,这乡下地方的课原也没有多难,他与其他学生一起上课考试,竟然也能名列头筹。但山里氏是从不对他多讲一些他感兴趣的言论的,即使知道这个毛头小子是为此才从东京跑来的!这让和马十分不解。明明也是喜欢在报纸上宣扬自己观点的大家,怎地当面来了个人,反而只知道讲些没用的课呢?
和马颇为抑郁地趴在书桌上,暗自腹诽,总不会是觉得我是全班第一,不能让我分心不好好学习吧?
“堀川!“
一旁有个粗噶难听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和马不回头也知道是谁。一准是谢花晟。
谢花是和马现在的同班同学,一个小个子,同此地的人一样晒得黑黢黢,好像风干的李子。自从第一天山里老师介绍和马做旁听生开始,这群高中生就这个东京来的人充满了好奇,总是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其中谢花最为积极。但他有些与众不同,不仅同其他人一般对时髦的电影电视洋服感兴趣,也对体育比赛,比如棒球足球十分感兴趣,时常追着他问东京人到底最喜欢哪只球队。恰巧的是,和马对体育比赛一点兴趣也无,可也不想显得自己无礼,只能耐着性子把道听途说的都讲了个遍。什么球探会在春天就去东京的高中里选球员呀、什么学校是传统强队呀,可谢花好像永不会厌倦一样反而越问越多,直到连甲子园里的汽水多少钱都说完后,和马终于再没了耐心,借口要认真读书躲了个清净。可眼下又来了。
“堀川!一会跟大家伙一起去踢足球吧?”
和马内心里叹了口气。这家伙,过了快一个月,难道还看不出我宁可在教室里睡大觉也不愿意去流汗吗?
“大家都去吗?”
谢花见他有回音,蹭蹭地跨过半个教室,坐在他桌子边角:“大家都玩的。足球嘛,得凑齐人数呀!和马你总是不来,你来一起玩,我让你踢前锋!”
“前锋得最厉害的人踢才行,谢花才适合。我做守门员吧。”和马内心又叹了口气。一听到“大家都在玩”,和马就决定也要一起玩了。为了融入这个环境他做了不少努力,虽然他比其他人小了三岁,可没人因此看轻他或欺负他,反倒都对他十分照顾。这并不意外,概因都是他努力经营的结果。和马从小就很擅长融入不同的环境里。无论面对多么生疏的一群人,他都有办法找到一个与主流融合的切入点,让绝大多数人都相信他是集体里的一员。是东京来的——我现在可是住在系满町,就在吉田阿婆家旁边,早上渔船的汽笛声可真是恼人,睡不好觉呢。比我们小三岁——提也不提,课程也全部跟得上,个子也高,与15岁没什么区别呀!成绩特别好——这点倒是值得同学们敌视的。只不过冲绳水产学校是个很破旧的高中,这里几乎没人在意成绩,所以和马也不为此费心思了。
踢足球可以说是和马最讨厌的几项活动之一,如果再加上一个在闷热的天气里踢,那几乎可以在和马的拒绝名单前三名里了。竹竿子似的瘦高个小孩,即使晒黑了变壮了,一时运动神经也还来不及匹配到位,做守门员手长脚长的优势毫无发挥,反倒像西洋童话里的稻草人,忙着赶乌鸦,脑袋脖子都跟不上手脚了。一个小时下来,和马像刚从海里被捞出来一样,浑身粘着臭汗直躺在操场旁边的椅子上喘气。说是操场,其实不过是一片空地罢了,设施是全无的,高中生们拿码头上废弃的铁皮箱子当球门,球也是破破烂烂时刻要归西的样子,和马就这么保护了掉盖子的铁皮箱子一小时,回头看看一群黑皮小子正争先恐后往里踢球铲土,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又渴得要命。但这附近是没水喝的,哎,和马开始怀念东京的便利店啦。
“和马!“
这个声音是米卡。不过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时间他都应该在送货的啊。
和马惊奇地扭头看去。还真是米卡。
米卡居然穿着黑色的校服。水产高等学校的校服是纯黑色,米卡没有系扣子,里面只穿着一件白衬衫,扣子也开得很低,露出他棕褐色的结实胸膛。他蓬勃的肌肉把衣服撑得更开,比其他学生穿得好看的多。和马愤愤地想到自己细瘦的上身,不就是有点块头嘛,非得露出来显摆,我过几年也会有的!
“你来干嘛?“和马没好气地问。
米卡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样,眼睛又整个笑弯成了扁豆一样的形状。这人一笑起来从眼头到眼尾都是笑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开心似的。“我来上课啊。“
“哈?“这下轮到和马吃惊了,“你是这里的学生?”
米卡伸手摸摸和马的头发:“不然我是怎么知道山里老师的?”
和马心想,我以为你们这样的小地方大家都认识呢!他不服气地问:“谁让你从来不跟我说?我哪里还记得那么远的事情。“
米卡摸摸头,没说话。他刚剃了头发,两鬓还冒着青。和马也不问了,他也猜得到是为什么。多半是因为要每天出去打工赚钱,才不好意思跟他说还挂着个高中生的名头。这人日子过得也太苦了,每天从清晨起就为了赚钱忙忙碌碌,半夜还要照顾父亲,仔细想想,和马也没见过几次他为了自己的事情忙碌的样子,自然也没法把他跟高中生联系在一起。
俩人一时无语,米卡见他满头大汗,从书包里摸出一个水壶递过去。和马不胜感激地接过来,这可真是急需!被刚才的小插曲一惊,他都忘了自己快被晒成鱼干了!他低头一看,居然是个军用水壶,还是很新的样子。冲绳家里存有战时的物品做家常使用不奇怪,但能拿到这么新的水壶,还是有点稀奇的。不管了,先喝了再说!
和马正拿水壶到嘴边,没想到砰地一声,水壶被一个足球砸翻在地!
这帮混蛋!踢球都踢到哪里去了!早说了破箱子太小踢不中,换水泥管子当球门呀!
他正要愤怒地吼一声回去,却发现刚还一起踢球的同学们此时都站成一圈,大太阳从他们背后晒过来,竟把他们本就黑黢黢的脸一样地覆在阴影里,成了一座不高的小山脉。这些小山一齐对和马喊着:“堀川,离他远点!“
和马疑惑地扭头看向米卡。米卡低头捡起了水壶,不出声地后退了一步。他的脸也覆在阴影里。
谢花晟急匆匆跑过来,拽着和马就走。和马没防备被拽走了两步,才挣开手:“为什么要这样?”
谢花惊奇地扫了他一眼,仿佛他问了太阳为什么要升起一般的无知问题。“这还用问?他是桥爪米卡啊。跟我们不一样,离他远点。“
“有什么不一样?“和马不耐烦起来。
谢花眨眨眼睛,又抓着他的手往大部队走。这动作让他像只脏兮兮的狸猫。“他可是个杂种!一看脸就知道了吧?美国男人跟冲绳女人生的小孩。“
和马一把挣脱他:“不要乱说话!他爸爸是冲绳人,我见过的。”
谢花笑了,那笑容里带着许多恶意的意味:“你不知道嘛?桥爪是他爸爸从美军基地门前捡回来的小孩。那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杂种小孩。呸!我们死了多少人,他们的妈妈还要跟美国人生小孩?都是去做驻扎军生意的妓女,一点尊严都没有的家伙!不要跟他在一起玩,他不是我们日本人!”
和马停住脚步,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扭头过去,看到米卡还没有走。米卡只是站在那边望着他们,手里还拿着水壶,他们的距离不远,对话都听得清楚。但他既没有走过来争吵,也没有离开,好像习惯了这样的侮辱,可又想把水壶递过来似的。和马这才终于明白米卡为什么不来上学了,也明白他为什么总对自己说像冲绳人好,要多晒黑,才像本地人。哪里好?一点都不好。像自己最好。
和马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谢花,走回米卡身旁。他步伐很快,越走越快,最后变成了小跑,他跑回米卡身边,米卡反倒吃了一惊似的。这人都准备走了。
他拿起水壶,用校服擦干净打翻在地沾上的灰尘,咕嘟嘟喝了个干净。谢花追过来,还想说点什么似的。和马转身对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也是混血。我也是杂种。”
谢花大吃一惊:“…可你一点都不像!”刚说完谢花就恍然大悟,哪里是不像?分明眉眼鼻子都十成十地像西洋人。只不过晒得黑黑的,说话做事又十分日本式,竟给忽略过去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惊讶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恼羞成怒,谢花扬声对后面还等着看好戏的男生们扭头喊:“堀川也是个杂种,你们知道吗?”
黑影们吸了口凉气,惊讶程度不压于听到堀川是条会说话的狗。
和马张嘴使出最大力气冲着他们喊回去:“杂种怎么了,纯种冲绳人也没什么了不起!你们这些黑山芋!黑鱿鱼!晒干了的青花鱼!“
还没等他骂过瘾,他的手就被米卡拽了一下。米卡手上有粗糙的茧子,磨得他很难忽略。
“你不该这么说冲绳人,他们错了,冲绳人没有错。“米卡在他耳边低声说。
傻蛋!和马心里愤愤地骂一声。
“谢花晟是臭鱿鱼!你们都是臭鱿鱼一样的东西!冲绳只有你们是臭鱿鱼!”
听到和马补的这句话,米卡突然爆发出一阵和马从未听过的、像夏夜晚风里树枝互相拍打的声音一样爽朗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