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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s Brother's Keeper》

BGM:《May it Be》


(His Brother's Keeper)


“我曾以世人的方式与以弗所的野兽战斗,如果死者不能复活,我岂非徒劳无功?”——《战壕里的圣母》


殖民地是个让人道德毁坏的地方;湿热气候的殖民地尤其如此。在印度湿气重的酷暑下,潜伏着某种让道德迅速腐烂的东西;至少正派的英国人是这么认为的。


欧珊涅·维耶小姐一直是个正派的女人,一个典型的英国女人——也就是说,尽职尽责。作为当地维耶家的最后一个继承人,她尽到了她一切本分的义务,特别是她兄弟留下的那个可怜的遗孤;同时也是一桩可耻的家族丑闻。


她的......

BGM:《May it Be》


(His Brother's Keeper)


“我曾以世人的方式与以弗所的野兽战斗,如果死者不能复活,我岂非徒劳无功?”——《战壕里的圣母》

 

殖民地是个让人道德毁坏的地方;湿热气候的殖民地尤其如此。在印度湿气重的酷暑下,潜伏着某种让道德迅速腐烂的东西;至少正派的英国人是这么认为的。

 

欧珊涅·维耶小姐一直是个正派的女人,一个典型的英国女人——也就是说,尽职尽责。作为当地维耶家的最后一个继承人,她尽到了她一切本分的义务,特别是她兄弟留下的那个可怜的遗孤;同时也是一桩可耻的家族丑闻。

 

她的兄弟,凯塔兰,一个大英帝国在印度当警察的,在一次可疑的任务执行时坠马死亡。更糟的是,他身上还有着贪污受贿的嫌疑。当然,一个在孟买办事的人,难免入乡随俗,沾染上些当地习气的。比如苏伊士以东自古以来就有的经手费,还有欠债的低级军官的滋味。不过这一切都比不过他留下的那个孩子更麻烦——男孩的母亲据说是当地一个未被授予军官军衔的退休爱尔兰军士的女儿,一个红头发、脾气暴躁、有酗酒问题的女人。

 

这件噩耗传来,当时尚还年轻的欧珊涅小姐,由于肺部的毛病,正在法国南部的温泉疗养。她本可以对这一切撒手不管的;这个在印度当警官的兄弟和他在英国本土的家族切断联系已很久了,更何况从青年时代起,凯塔兰那双深情的海蓝色眼睛和柔情的深色头发、刮得光洁的脸孔、含着笑意的目光、一喝就是一加仑根纳牌白葡萄酒的酒量,除了麻烦以外,也从未给他的家族带来过什么荣誉。

 

但听闻消息后,欧珊涅小姐仍然作出了果断的决定:她安排那个男婴和一个女佣从孟买到欧洲来,支付了他们的船票,并罔顾自身的健康还很羸弱,动身前往马赛和他们碰面。

 

糟糕的是,从船上下来时,那个男婴正在发烧,险些死掉。欧珊涅小姐从凶险的病情中看护过了他,并且不得不辞退了那个粗心大意、笨手笨脚的女佣。当年秋天,她虚弱、疲倦,但却胜利地从死神手里夺回了那个孩子,带着他回到了汉普郡的家乡。

 

这个郡里的人们充满了只有在英国最出色的郡里才能够滋长的狂妄自大,在乡村尤其如此。用诸如保守等等来形容当地人的思想风气,实在是太温和了。因此有关这个孩子所有的细节都是公开的,因为欧珊涅小姐本人也相信,保守秘密只会让谣言愈演愈烈。

 

“的确,凯塔兰一直是维耶家的黑羊,”她安静地说,“不过至少,我只很高兴孩子的母亲没有坚持要求留下他的权利。那个阶级的人似乎为了钱什么都愿意做的。‘一碗红扁豆汤’。”她指的是旧约里以扫为了一碗红扁豆汤放弃长子权利的事。

 

她的解释得到了人们的接受,包括她和那个没有军衔的爱尔兰军士一家切断联系的果决举止也是。毕竟,把一个流着英国血液的孩子从印度带回本土,并且远离爱尔兰掌旗士官和进军队当兵的命运,着实是善行一件。圣公会——英国国教好心的教区牧师,劝说欧珊涅小姐给予这孩子应得的、上天的每一份馈赠,首先第一步,就是从受洗开始。

 

马绍尔,是这孩子受洗时的教名。牧师太太有点担心;欧珊涅小姐自己也说,她这么年轻,没有经验,很难说能不能照顾好一个婴儿。她甚至坦承自己并不是一个喜爱孩子的人。“因为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嘛,孩子!”牧师太太不以为然地说。

 

不过欧珊涅小姐也坦白说,她对死去的兄弟还是有几分感情的(怪她自己),哪怕是出于凯塔兰对她幼年的照顾,她也应当承担照料这个侄子的职责。出乎欧珊涅小姐自己的意料,她很喜爱这个满头黑发的婴儿,这兴许是由于孩子继承了他父亲相貌的缘故。

 

他们都有着低低的、好看的额头,弓般的双眉,女孩一样柔软的睫毛。等到他长大些了,任何人都能看出,这男孩就是维耶家血统一个忠实的复刻。只不过马绍尔的眼睛是落叶松那样的榛子色,不像他父亲的深蓝。

 

他的嘴巴显得更坚毅,更有男子气概,加上一个显得性格倔强的下巴,线条似乎比他们家族式的要更好看。不过欧珊涅小姐包括整个教区都绝不会认为这些来自他母亲的血统。

 

“他很像我和凯塔兰的父亲,”她说,“他是南部最好的郡的一位绅士,他的孙子也将会是。”最好的郡的人们也都同意,于是家族的血脉就这样被建立起来了。

 

欧珊涅小姐带这个男孩回到了祖宅,一幢乔治王朝风格的深蓝色砖砌建筑物,大门的砖柱上砌着一扇贝壳形的小窗。一代代祖上的人悄然逝去已很久了,除了枝叶在轻微地颤动,秋日的阳光射出灿烂的光辉,这幢四方形的宅子既没有动静,也没有生气;至少曾经是这样的。

 

现在,宅子里传来了敲敲打打的声音,冬青槲树的绿荫里,四只抱窝的喜鹊吃惊地飞开。欧珊涅小姐请木匠在育儿室外面砌了一个小台阶,因为男孩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步应当是往上走,尽管他可能会跌倒。这也是当地的一个传统。

 

她把凯塔兰和她自己用过的洗礼杯给了马绍尔,用餐时让他用来磨牙齿。那只漂亮而古老的软银杯上布满了一代代婴儿的齿痕。男孩穿着一件鼓鼓囊囊的诺福克上衣,头颈里围着白色的领饰,以支撑婴儿那还很柔软的脖子。他也的确把自己的牙印镂刻在了洗礼杯上,像每一个小维耶那样。

 

他坐在草地上,脊背挺得直直的——这是婴儿的本能而非后天军事的训练——当欧珊涅小姐在马厩前看书,猎犬跑开去干什么蠢事时,摇摇晃晃、两条腿骨还没有长硬的马绍尔·维耶就想把大千世界上所有的风铃草都抓到嘴里吃掉;他年轻的监护人不得不把要办的事搁在一边,用鸽子咕咕叫般的柔声制止他。

 

短短几年过去,就像欧珊涅小姐自己在当地受到的认可一样,这个男孩也得到了认可:维耶家的继承人,无畏,沉静,而且漂亮。他不是欧珊涅小姐原来想象的那个破坏者或随心所欲的暴君,而是一个小天神,容貌俊美,赛过爱神厄洛斯。他的聪慧超过了苏列曼和阿弗拉东(所罗门和柏拉图),或者至少是和这些东方的贤人一样聪明。欧珊涅小姐这样偏爱地认为。

 

等他到了四岁的时候,他就想知道,为什么他不能叫她“妈妈”,像别的男孩对他们自己的母亲那样。欧珊涅小姐对他解释,她只是他的姑妈;而姑妈和妈妈并不完全是一回事。

 

“不过,如果你想的话,”她轻抚沮丧的男孩的黑发,“你可以在睡觉前叫我‘妈妈’。假使这让你高兴,这可以作为我们之间的小名。”

 

马绍尔忠诚地信守承诺,保守着这个秘密。但是欧珊涅小姐,在上教堂时一如既往,把这些都对人们解释了。当马绍尔听见的时候,他愤怒了。

 

他像一阵旋风那样一声不吭地爬下座位(膝下的坐垫一下子把地毯掀到座位下面去了),离开了长排椅和红绒钟绳,自己拿着帽子走回了家。当欧珊涅小姐进到育儿室时,迎接她的是一场风暴。

 

“为什么?你为什么说出去?”在风暴的尽头男孩喊道。小小的身躯像橡树的枝桠那样,在风暴——“上帝的愤怒”中颤抖。

 

“因为一个人,一个英国人,在上帝的房子里应当永远说真话。”欧珊涅小姐回答,同时用手臂环绕着那在带围栏的轻巧小床当中颤抖的身体。

 

“但是,当真话很难听的时候,”马绍尔说,“我不认为你应该把它说出去!”

 

“你这样觉得吗,亲爱的?”欧珊涅小姐柔声问。

 

“对,就是这样,而且——”她感到那小小的身体挺直了,绷得紧紧的,“现在,你说出去了,我再也不要叫你妈妈了,睡觉前也不!”

 

“可是,”欧珊涅小姐温柔地说,“你不觉得那有点不友好吗?”

 

“我不管!我不管!你让我伤心了,所以我也要让你伤心。只要我活着我就要伤你的心!只要我活着我就要!”

 

“亲爱的,不要这样说话,”欧珊涅小姐搂着他的胳膊松开,“你不知道你在说——”

 

“我会的,我发誓我会!只要我活着我就会!等我死了,我就会让你更伤心!”

 

“感谢上帝,”欧珊涅小姐望着他气愤得发抖的脸蛋说,“在那之前我就已早死了……我会比你早死很多的,亲爱的。”

 

“才不是这样!罗伯托说了(马绍尔最近常和马车夫谈话),‘当心你会走运的’。很多小男孩都会早死的,我也会的。主日学校的牧师也说了,军队把男孩,坏孩子送去打仗,他们是‘可烧耗的’(他的‘可消耗的’吐字不准),我要当一个坏孩子,星期天掏鸟窝,上学的日子逃学,挨揍,我还要摔跤、斗狗、逮兔子、喝酒、去当兵,从马上摔下来死掉。等着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欧珊涅小姐屏住呼吸,起身走向育儿室的房门。但是一阵伤心的“妈妈!妈妈!”的号啕又让她转过了身,回到了小床边。一绺垂下来的黑黑的头发贴到了男孩给梳得整整齐齐的鬓角上,双方一并抽泣着。

 

九岁的时候,在公学的预备学校上了两个学期的课后,马绍尔的同级生(无心或不怀好意地)让他明白,他的公民身份不太寻常。他回到家,就这件事向欧珊涅小姐提出了疑问,并且以维耶家特有的直率打破了她头一次含含糊糊、甚至可以说是有点结巴的回答。

 

“我一个字也不相信,”他爽快地说,那语气有点儿过于开朗了,“如果我的双亲是结了婚的,那么大伙儿就不会那样议论了。不过别担心,姑妈,我会在英国历史还有《古罗马之歌》什么的里边找到我这类人的知识的。像什么征服者威廉啊,布鲁图斯啊,还有更多——他们都是第一流的人物。不过,姑妈,我只想知道,你并不会因为我是私生子,还有可能是你兄弟和一个印度穆斯林姑娘生的混血而另眼相待我,对吗?”

 

“无稽之谈,”欧珊涅小姐的声音有点儿发抖,“假使你的同僚,这些自以为是的年轻人认为他们对殖民地的同胞了解得很多……”

 

“好吧,欧珊涅姑妈,我们不谈这个了,如果这会让你哭泣的话。”马绍尔一挥手,像是在空中干净利落地把一切都挥掉。那只手最后安慰地落在欧珊涅小姐稍稍起伏的肩膀上。

 

从此他果真没再出于本人的意愿提起过这件事。不过,两年后,马绍尔在假期里巧妙地运用手段,从一块游泳的同学那儿染上了德国麻疹。

 

当他的体温达到了惊人的华氏一百零四度时,他嘴里除了这事再没咕哝别的,直到他听见欧珊涅小姐的声音——那熟悉的低语——穿过他高烧时神志不清的胡言乱语,向他保证:在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在他们之间制造差异分别,产生隔阂。

 

他在公学的学期,圣诞节,复活节,还有夏日假期一个接一个地过去,色彩斑驳而明亮,如同绿茵地上被太阳照射着的带露珠的青草。那些光辉灿烂的日子,好像是一串丝线上的珍珠,而欧珊涅小姐也正如对珍珠那样珍惜着它们。

 

在这些成长的日子里,马绍尔像任何一个长大的男孩那样发展出形形色色的兴趣,一个接着一个;在完成了各自的历程后又让路给新的探险。但他对欧珊涅姑妈的关心始终如一,有增无减。而欧珊涅小姐也回报以所有的关爱,和她能够调动的一切财产、忠告与建议。

 

十六岁的时候,马绍尔已经在公学内完成了所有英国学童的必修课:斯多葛派的坚忍,旧约的信念,以及基督教绅士的荣誉。那个暑假,他获得了一份奖学金,要在十月份到牛津去。但首先,他回到汉普郡的祖宅。

 

八月底薰衣草长得高高的一天,他走进又宽敞又豁亮的前厅,手里拿着一封电报。

 

“我该说‘祝贺’吗?”他问。

 

电报是伦敦的律师发来的,询问欧珊涅小姐,在她和伊斯顿·小温德米尔先生结婚后,庄园的产业是否会在小温德米尔先生名下合伙经营,和紫罗兰山一样打造成一块猎园。律师保证,六个月里就能使这块产业的价值增加一倍。

 

“这位小温德米尔先生是谁?我从没有听说过他的尊姓大名。”马绍尔说。

 

“噢,他是位巴西绅士,买下了紫罗兰山,养着一群白斑梅花鹿。他还建了莫里斯汤高尔夫球场。你在教堂见过这位绅士的。”

 

“我想起来,是那皮肤晒得很黑的先生。我头一次见到比我还要皮肤黝黑的人。这位小温德米尔先生的钱是怎样赚来的?”

 

“我也不大清楚,经营胡椒和香料赚的,我想。”

 

这场风暴不亚于十二年前育儿室里的那一场,区别只是谁都没掉眼泪。马绍尔也不再愤怒,他站在那里,像个成年人一样和她谈话。

 

“我不认为这是合适的。你要把这块地卖给一个巴西人,还是做香料买卖的。他们还要把这里变成猎园,可是我听说罗季茨(乡村的名字)除了小麦和羊毛以外就没有生产过什么别的东西。那巴西人从这里得不到他想要的。”

 

“现在你是专业的顾问了,”欧珊涅小姐轻柔地说,“你害怕什么呢,亲爱的?你一年至多回来两次,这座宅子——萨提斯——的大门没有一次不为你敞开着的,将来也是这样。我说过,没有什么会改变的。”

 

“一切都会改变,”马绍尔说,两手在剪裁得体、熨烫妥帖的裤子折线旁握得紧紧的,身板挺得笔直,“一切都会。”

 

“你担心自己成为又一个大卫·科柏菲尔吗?小温德米尔先生可不是默德斯通,事实上,他很想见见你,促膝谈谈——像成年人和成年人之间那样的谈话。你觉得你能做到吗?”

 

“不要问我能不能做到,”马绍尔好像是在引用什么祈祷书似的说,“该问他能不能做到。”

 

欧珊涅小姐从她侧坐的那张赫普怀特式躺椅中抬头望着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她问。

 

“对不起,姑妈!可我能不能冒昧问问,你打算和一个比你小九岁的男人结婚,这是什么意思?他还是位年轻有钱的异国绅士,只除了没有当地人的认可,没有地位。如果他打着把这里变成又一块猎园或者又一个高尔夫球场的主意,我是坚决不会同意的。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合适,它对你来说是不相称的。”

 

“是的,我知道我已不年轻了。”欧珊涅小姐的话让男孩儿一时语塞,“可是如果你在担心财产问题,——我会把它处理好的。你尽可以把小温德米尔先生当做你的代理投资人,等到你继承属于你的那部分时,它会比现在更有五倍还多的价值。”

 

“这根本不是我在谈的。如果是去牛津的费用让你担忧,那么我是获得了一笔奖学金而去的。我不要那些沾着香料和胡椒味的支票。无论如何,你不该结婚,姑妈。”

 

马绍尔焦躁地攥起两个拳头走到那扇长长的椭圆形窗户下面。低矮的窗子外面,薰衣草丛在那里散发出芳香。他索性把脸埋进了薰衣草丛里。

 

“我应当再长大些,我应该快些长大。这样就能自己经营产业,而不是上学。我父亲从没有读过公学以外的……从没有读过大学,是不是,欧珊涅姑妈?”

 

“那并不是什么好事,”欧珊涅小姐说,“你知道,教区牧师总是说,他希望你能被琢磨成像你的才华所能达到的那样一个人,而不是‘像你父亲那样的一个人’。如果牧师这样说,那么这句话是很有分量的。”

 

“你一定不同意牧师的看法,至少在这件事上不同意。我知道你对我的父亲是有感情的,否则你又怎么会养育我?”

 

“感情和责任是两回事。”马绍尔听见欧珊涅姑妈说。他直起身,转过来,她的头以一个得体的角度微微倾斜着,下巴稍稍昂起,十分平淡地吐露出这些字句。

 

“我倒想知道你对那巴西人有什么深重的感情。”他这么顶撞了她一句,就走出了客厅。欧珊涅小姐坐在那儿,朝向敞亮的落地长窗,看着那片沉浸在透明的金光里的象牙白和浅绿色的景象。

 

马绍尔比预先想定的提早一个月动身,出发到贝利奥尔去。不久后,他接到一封照例的信,信里是平常的问候,只是在字里行间,欧珊涅姑妈提及婚事已经取消了,方式是巧妙而轻描淡写的。

 

“情人的信?”食堂内,拿着心爱的伤痕累累的板球拍的约塞连经过,咧嘴笑道。

 

马绍尔折起信纸,笑了笑,“是我母亲。”

 

他在素描课上勾画出她那美好的容颜,一位沉静的夫人,长着一头秀发,模样年轻。她的头发不但多,而且美,尽管他从没有见过姑妈把它们弄散披下来的模样——就是他幼年的记忆中,睡前她也要戴睡帽的。

 

她显得十分年轻,兴许是没有结过婚的缘故,甚至比她的实际年龄还显得年轻。马绍尔把她作为模特儿,描绘阿瓦隆谷的仙子和仙女,整个英格兰在他的想象中就像个大花园。此时此刻,她的脸又浮现在他眼前,有如他想在牛津街头济济人群中找寻的任何一张脸那么清晰。

 

能说他梦想中的脸容早已不复存在了吗?虽说他记得它已变化了,虽说他明知它已消失了,但当她少女岁月的纯真和美丽又像童年的夜里一样令他感到扑面而来时,能说它们凋零纷谢了吗?当她的风采在他的记忆中复活(虽说也只能如此),而在这记忆中她比他或任何人都有,或曾经有过的青春光彩更加风光动人,还能说她改变了吗?

 

一阵大风刮起,夏天一转眼就过去了。第二年的夏天也是如此。那个圣诞节假期,马绍尔乘火车回家,在一个叫查林·克罗斯的汇合铁路枢纽站停了四个钟头,混在同学们中间,成了一伙。

 

他们戴着手套或把两手插进衣袋里,衣领竖起来遮住鬓角,在月台上走来走去,跺着脚,好让自己暖和起来,大笑着,同时互相取笑。到达后他从车站坐马车,在冬日的黄昏时分回到祖宅。

 

正是果园被熟透的苹果染红的季节,有几处蛇麻地里,一长排一长排被金黄叶缠绕的秆儿已经打下了啤酒花果。车轮驶过厚墩墩的稻草地,在旁堆着干草的土路上留下两道车辙。像马绍尔所期望的,家里等候他的一切都没有改变(除了赶车的罗伯托说他和园丁的女儿艾米丽结婚了,马绍尔诚心诚意地祝他们快乐),从他远远望见弧形窗里的绿扇子就知道是如此。

 

客厅里有一张红绒面脚凳,欧珊涅姑妈在上面刺绣了花球。火炉边的扶手椅,一张是赫普怀特式躺椅,另一张是帝国式,暗金色衬托浅绿色,垂着穗子。那只壁炉架雕刻着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是这些壁炉架里最美的一个。每一个节日或礼拜天,马绍尔记得欧珊涅姑妈就曾坐在古式钢琴前面弹奏托卡塔曲。

 

粗毛地毯,茶壶架,两只金丝雀,古瓷器,装满干玫瑰叶的酒罐,放置各种器皿和盘子的壁柜,这些老式的东西好像都在欢迎他,就像低头聆听自己的孙儿说话一样。可是马绍尔的回家带来一阵最可怕的撼动,他骄傲地告诉欧珊涅姑妈他参军了,而且是直接入伍。欧珊涅小姐被这个事实惊呆了。

 

那位作战指挥部的队长,一位当了一年的中士,把他送去了一个组织起来不到三个月的营。“战争一爆发我就报了名,”马绍尔笑着说,“眼下总算到我了,圣诞节过完我就去兵营受训。”

 

“不要这样说话!你连学都不上了,是担心战争会太早结束吗?”

 

“并没有那种好运。K上校说了,这会是一件漫长的工作。”

 

“可是我的银行职员上星期一告诉我,战争不可能熬过圣诞节的,最多不可能熬过这个冬天——由于财政和经济的原因。”

 

“或许吧,不过他可不是服役人员,也不是正规的职业军人,他只是个银行职员。”马绍尔看到欧珊涅姑妈的表情,又笑了。

 

“别担心,姑妈,这不是维耶家的家族传统吗?”

 

“你不会真的相信你小时候说的话吧?”欧珊涅小姐抿着嘴唇,望着他,“我向你保证——以全部的荣誉——那不是真的,你不会有任何事的。”

 

“噢,那一点儿也没有让我困扰,从来没有。”马绍尔开朗地说,那显得黑黑的眼睛里闪出光辉,“我只是觉得,姑妈,我该早点上战场的,像祖父那样。你说过他和布尔人打仗时英勇作战,在德兰士瓦,不是吗?”

 

“是的,可是我不想听你提到它。你一直是个好孩子,怎么会去当兵呢?”

 

“打仗又不是坏事。我听教会的真觉得奇怪,《圣经》里本来就有许许多多打仗的故事,军队里也有好多人是卫理公会的教徒。《天主和吉提昂的宝剑》不是说要披挂起正义的全副武装,为信仰而战斗吗?怎么又为要参军的人举行祈祷会呢。好啦,姑妈,也许我本不该在圣诞节把这个消息告诉你的。”

 

马绍尔略有悔意地俯过身,吻了吻她。“那是因为他们很好心,”欧珊涅小姐木然地说,“决不希望任何事发生在自己认识,或者是眼瞧着长大的孩子身上。”

 

“是啊,我知道。这些教会里的人,心眼太好了,结果他们反而把话说过了头。”

 

圣诞节过后,马绍尔就到军营里去了。在诺福克海岸的浅战壕里完成了海岸线防卫的训练,又开往北警戒了苏格兰河口后,他终于被送往外国进行远征服役了。

 

出发的那天,他获准在中央火车站和亲属有整整四个小时的道别见面,然后就随军队开到法国去了。欧珊涅小姐从马绍尔写来的信得知,他们被派往法国北部的阿尔芒蒂耶尔和拉旺蒂。

 

他们在那里夺过一块突出阵地,并且挖起了战壕。在正在成型的索姆战区,马绍尔被一块弹片打中了胫骨。于是他花了半个月时间在战地医院,看埃斯库罗斯的原著。

 

只要有空,他必定给她写信,欧珊涅小姐也按部就班地回每一封信。在信中,马绍尔快活地告诉她,他因为两度受伤而升了职,军衔从少尉晋升为中尉。他还提到,他每六个月得到十四天休假,有时还能延长一天。

 

“很快我就能回家看望你了,姑妈。”他写道,“待上整整两个星期,真是想也不敢想的幸运。我想,我比别的许多人运气更好。”

 

欧珊涅小姐简直搞不清楚这两次受伤是怎么在短短的时间内一并发生的,伤势又是否严重。但是还没等她去信问清楚这件事,邮政局长六岁的女儿贝西就一路号啕着,带来了一封电报。

 

“轮到维耶小姐了。”沿途瞧见贝西的人们想。到这一年春天,英国人已经对战争的后事很熟悉了,并且像对任何一件事那样,按照英国传统发展出了一套对付它的礼节:让孩子去给遭逢不幸的士兵的家属报信。

 

孤寂的草坛花园里的园丁也瞧见了,他对抽出手绢哽咽的、新近守寡的女儿艾米丽说:

 

“好吧,至少,马绍尔少爷扛得比别的有些人要久一些。”他是指女婿罗伯托和自己的儿子费尔。

 

贝西一路来到门廊前,大声抽噎着,因为马绍尔少爷过去经常和气地给她糖果。在她同样大声抽噎着跑掉后,欧珊涅小姐发觉自己已经放下了电报,一只手仔仔细细地把每一扇百叶窗拉下来,关好,并且对每一扇百叶窗的每一道绿色缝隙确凿无疑地说:

 

“失踪,永远意味着阵亡。”

 

电报是马绍尔所属军营的某上校发来的。那个春天,罂粟花绽放的五月,马绍尔在一个叫伊普尔的地方失踪了,那里曾发生过两次激烈的战斗。欧珊涅小姐对那个地方毫无了解。她不再关心战事进展如何,不论是从个人层面上,还是从整个儿的国家——所谓的大英帝国层面上。

 

教区牧师和牧师太太来了,向她传授充满希望的言辞和教导信心的预言;他们说,很快她就会听到消息的,从德国人的战俘营。好些女人向她讲述了一些完全真实可信的故事,但永远是关于某些“别的女人”,在一个月又一个月没有任何音讯的死寂后,她们所失去的男人被奇迹般地归还。

 

还有些人建议欧珊涅小姐向那些永远正确、万无一失的中立国组织的秘书们打听消息,他们可以让即使最残忍无情的敌军指挥官——不论来自莱茵河畔还是鲁尔——也透露出一丝丝确切的讯息给可怜的妇女们。欧珊涅小姐也的确在每一份放到她跟前的文件,每一个提给她的好心的建议上签了字。

 

曾经,马绍尔带她去参观过一家军工厂,在那里欧珊涅小姐看到每一颗子弹是怎么从薄薄的金属被打造成杀气腾腾的完成品的。那可怜的东西就没有一刻让人给放过和闲着的。

 

“我也正在被打造成一个悲痛欲绝的失去家属的直系亲。”她告诉自己,同时着手准备着那些为寻找侄子马绍尔而必要的文件。

 

在这期间,所有机构和组织都向她转达真挚而深沉的痛憾:他们无法寻找到她的侄子,马绍尔·维耶中尉的下落。欧珊涅小姐回信,为他们所作的努力表示了感谢。从堆满鸽笼般信纸的书桌前直起身时,她发觉自己松了口气。那种曾经深切地纠扰着她的、不可避免而无益的一系列感情,正慢慢转变为放弃一切希望后的被动,消极。

 

马绍尔已经死了,她的世界也站在了原地,停滞不前。她曾经被这噩耗像咒语般笼罩住,吃惊、动弹不得。如今她站在原地,而整个世界继续向前,仍旧驱动。可是这一切不再令她产生任何关心,也不再令她在意。

 

旁的周遭没有任何办法再触动她,或和她产生关联。欧珊涅小姐很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因为她发觉自己已经能够轻而易举地在谈话间提到马绍尔的名字。

 

“感情和责任无关。”她告诉自己,然后她从黑纱帽子下对教区解释:“我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在过去,这是一种不幸。战争爆发以后我很高兴,幸亏我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马绍尔,我的侄子是个出色的年轻人,”然后她扫视宣讲台下一排排长椅上那些肃穆的人,好让他们更好地、更确切地了解这一点,“我为他应征召的灵魂祈祷。”

 

她从来不爱讲自己的感情,只谈论实际,总是独来独往。听众原谅了她这些话,知道这往往是一种悲痛过度、极度悲伤的反应。他们在很多遭受打击的妇人身上都见过的。往往,这种表现不是歇斯底里,就是极度冷漠。

 

做完礼拜后有人走上前来,提到她那早亡的兄弟,如今这也成了一种庇佑。对方说,他像风中的一阵尘沙那样故去在了“美好的时代”,比他们剩下的所有人都要聪明和幸运。

 

“的确如此,”欧珊涅小姐回答道,“善人和义人总是早死的,虽说我兄弟凯塔兰并不能称得上是个……是二者当中的任何一个。但他的儿子的确可以算是的,我相信他见到马绍尔也会很骄傲,甚而要自我惭愧一番。”

 

伊斯顿·小温德米尔早在战争爆发初期就离开了英国,回巴西去了。礼拜结束后,人们缓缓走出教堂,三三两两地沿着农庄之间的小路朝洼地或树林边缘走去,有些人还逗留在教堂墓地的停柩门附近。如今墓地成了非常时兴的地方,那些杂糅的鲜花与蜡烛香气总让人同时想到婚礼和葬礼。

 

许多人的一辈子就在这儿度过,在这受洗礼,举行婚礼,最后是葬礼。但马绍尔不是他们当中的一个,欧珊涅小姐想到她的兄弟和父亲,包括被派往阿富汗的祖父也不是。维耶家的男人似乎从来就不惯于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死在家乡,相反像烈火、艳阳或奔马,好像就生怕会安安静静地死在祖宅里自个的床上。

 

“那个娃娃看起来像是得了腮腺炎。你不应该带她上教堂。”欧珊涅小姐停住了,看向那大声哭闹的孩子。那位手足无措的母亲是一个蜡娃娃般满脸惊惶的姑娘,有双很天真的蓝眼睛。

 

“对不起,夫人,”那年轻的母亲恳告说,“我不敢把索菲留在家里,她马上就会放火烧房子的。她就是那么爱玩火柴。”

 

“我不是什么‘夫人’,我没有结婚。不过,我对于照顾孩子倒是有些经验,知道麻疹和腮腺炎是个什么样儿。医生去瞧过她吗?”

 

“还没有,小姐,大夫很忙。”

 

“那么,用点防风草给她敷上吧,最好喂她吃点水芹。要是她吃不下去,那就夹两块面包做成三明治给她。这总归是很有效的。”

 

“是的,对不起,真太谢谢您了,夫……小姐。”

 

欧珊涅小姐身着黑纱,穿过田野,走土路回家去(星期天她不坐马车)。野蓟长得繁茂,黄杨和白蜡树竖立在东倒西歪的桩子两侧,一对年轻的画眉在桩头唱着,野兔和田鼠在下面挖了洞。

 

她走着,呼吸着自然的气味,一个人从后面赶上来,出声叫道:

 

“小姐!小姐!”

 

欧珊涅小姐转过身,对方就是那蜡娃娃般的年轻母亲,似乎对于叫住她这件事,自己还要吓坏得多。那孩子被紧扣在她胸前的臂弯当中,抱在怀里。

 

“对不起,”那姑娘哽咽说,“我想告诉您件事。您刚才说您没有结婚,对不对?那么也许您就不会因为这个而……对不起,我只是太想和人说说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抱歉得很,我得——”

 

“只要一会儿,对不起,小姐。自从我丈夫抛下我和无依无靠的索菲两个人……可是,可是,这不是他的女儿。有一个人对我来说比世界上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要重要……”

 

欧珊涅小姐点点头。

 

“胜过任何人。我不敢和牧师说这话,因为那人不该……事情本不该如此,他对我来说不该比我丈夫更重要。可是他仍然成了那样……成了那样一个人。所以才有了这孩子。可我经常想她是否不该出世。现在我孤身一人,我不是向您乞讨,小姐,这是我受到的惩罚。”

 

“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欧珊涅小姐干涩地说。

 

“因为我不能再说谎了,小姐,我不能再说谎了。当我不说谎的时候,我就得假装,并且不断编谎,总是如此。您一定不了解。那个人对我来说就是一切可本不该如此……他本不该是我生命当中惟一发生过的重要的事。所以我也得假装他不是。我必须小心我说的每个字,并且为下一个要说的谎殚精竭虑地做准备。好多、好多年!”

 

“多少年?”欧珊涅小姐问。

 

“六年又一个月,在那之后——在他死了之后——两年零三个月。我丈夫也死了。我想如果我对谁说了真话,我良心上的重负就会减轻。您明白吗,可是这不是关于我……不是为了我。我从来不是个诚实的姑娘,从我还是个孩子时起就是这样。可是对他来说不应当是这样,他是一个很好的小伙子,不值得被如此对待,我丈夫也不值得如此。他们两人都是被我害死的,我不敢和牧师说,可它一直折磨我。我曾经希望他们当中有一个人死了就好了。哪怕,不管是谁都好。我没法再保守秘密下去了。我不能!我不能。”

 

欧珊涅小姐沿着两棵冬青槲树护送下的小马车道回到祖宅,取下手套,“大战把人们的精神和思想都毁坏了。”她对自个说,“那不是她的错。照这个情况发展下去,我很怀疑到时候罗季茨还会不会剩下一位绅士了。”

 

按照规矩,礼拜日除了上教堂以外是不做任何什么事的。这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星期天。欧珊涅小姐坐在晨室的胡桃木写字台前,山谷底下,一条小溪冲坍塌了溪上架设的小桥,溪水冲击着小桥的残骸,发出连贯而持续不绝、仿佛永恒不变的声响。那座小桥的残骸——橡木或落叶松,用不了多久就会回到大地的怀抱,归返于泥土。

 

由于无事可做,她发现自己拉开抽屉,里面是写字台用品:吸水纸、笔、墨水瓶、纸、信封、记事簿。她开始写信。这封信写了大约一个钟头,她用吸墨纸把多余的墨水蘸掉。

 

她戴上帽子到邮局去,因为是礼拜天,她把信投进了邮筒,给英国远征军皇家树林军团、第二军营第十五团E连队的马绍尔·维耶中尉,这封信肯定是送不到了。

 

“我从来不是个诚实的姑娘,”那年轻母亲的声音在欧珊涅小姐脑海中萦绕着,好像那条小溪的响声一样,“可他是一个很好的小伙子,一个出色的年轻人,不值得被如此对待。他本不该是我生命当中惟一发生过的重要的事。可是他是的,以后也一直会是。有一个人对我来说比世界上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要重要,胜过全世界。”

 

欧珊涅小姐步行回到家,微微有点喘气。她摘下丧帽,不知怎的竟连带着把头发弄散,全披到脸上来了。她打开放置丧服的黑漆箱子,取出了那些藏在女红用具——剪刀、针、针箍、丝线、棉线、羊毛线和补缀用的木球下面的信,那些信都已成了棕黄色,显然是从一个气候湿热酷暑的地方寄来的。

 

“不要把那孩子抛弃,”那笔迹写道,“否则将来的某个时刻起,你一定会用剩下的一生拼命寻找、打探他的下落。生下那孩子后——不管他是男是女——把他从法国带回去。我知道你顾虑你的名节,所以照我说的去做吧。对男人来说,这种事产生的影响没有那么坏。我也不介意我的名史上再添功绩一件。——你的,

 

凯塔兰·K·维耶

 

又及:到时告诉我孩子的受洗名,我希望能见见我的外甥或外甥女。”

 

她兄弟的信一向写得很潇洒。欧珊涅把信投进那个雕着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的壁炉里一烧了之,这倒不是再为了保守秘密,而是和这秘密有关的人全都已经随风而逝,包括那从未存在过的爱尔兰军士一家和她编造出的那个肺部的小小空洞也是。

 

奇怪的是,欧珊涅小姐感到那个小窟窿现在似乎真的存在了,而且就像坏牙一样,一天天扩大,一天天蛀蚀下去。在胸腔里,她知道那是她心里的空洞。

 

“很多男孩都会早死的,”在心中的小空洞里,那满头黑发的、发脾气的男孩向她喊道,小小的身躯像橡树的枝桠那样,在风暴——“上帝的愤怒”中颤抖。

 

“上帝把坏孩子送去打仗,我也要做一个坏孩子。你让我伤心了,所以我也要让你伤心。只要我活着我就要伤你的心。等我死了,我就会让你更伤心!”

 

“可是,”欧珊涅小姐听见自己软弱无力地说,她那胳膊也垂下来了,“你不记得你说过吗?‘当真话很难听的时候,’你说,‘我不认为你应当把它说出去!’”

 

“是这样的。现在,你说出去了,我再也不要叫你妈妈了,睡觉前也不。”

 

“肺结核,”那姓杜莫瓦的小个儿医生来瞧过她一眼以后就很确信地诊断说,这个字眼儿的意思也是消耗和耗尽。“什么也不用做。只要让病人安静、愉快、对生活感兴趣,给她某种思想上的鼓舞,对她说她的病会好起来的这就行了。”

 

然后他就像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匆匆忙忙地走了,去处理另一桩——关于一个年轻母亲和她三岁的女儿染上了喉炎或是斑疹伤寒的垂死事务,开具一张简单的死亡证明。要到停战以后人们才会知道那不是什么喉炎或伤寒,而是一种流感。

 

病人躺在床上,没有戴睡帽,披散着一头又多又浓的黑发,眼睑闭着。临时充当内室女佣的艾米丽把盘子端下去了。这时欧珊涅小姐恍惚觉得有一只手安慰地落在她肩上,轻抚她的头发,并感到那只手并不柔和。

 

那被扳机磨得粗糙了的食指点触到她的脸颊,给她的触觉就像磨指甲的刀子一样。“晚安,母亲。”那只手的主人说,然后他吻别了她。于是欧珊涅小姐知道,马绍尔肯定是死了。

 

在有幸意识到这一解脱后,停战和它所伴随的一切钟声如雷鸣般地轰响,吞没了一切,从她头顶上掠过。欧珊涅小姐对它们充耳不闻。她已经战胜了对生活那种身体性质上的厌弃,并且穿过海峡的幽谷,下了早上的那只小船,来到了阿腊斯的火车站。

 

在同意交换战俘的协定通过后,从流行着脑膜炎和流感的战俘营里剩下的那些俘虏当中,失去的被重新一一归还。欧珊涅小姐戴着帽子,在人群中张望着,“天气真好,是不是,太太?”那个农夫样高大的检票员说,笨拙地点头致敬,在她答话的时候掀了掀他的帽子。

 

然后她看见他了,从火车上的一列列人群里下来,就像他当初来到她的世界当中一样,有如她想在马赛港或查林·克罗斯车站济济人群中找寻的任何一张脸那么清晰。马绍尔也瞧见了她。他那刚刮过的干干净净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欧珊涅小姐忽然感到一阵畏怯。

 

她伸出手去,马绍尔——她的侄子拥抱了她,用没拄拐杖的那只手臂。他的一截裤腿打了个结,膝盖以下空荡荡的。

 

他是从一个叫哈根齐勒的战俘营被释放回来的。欧珊涅小姐什么也说不出来,这时她忽然想起他失踪前那封没发出去的信。

 

“我本想——想问你伤得怎么样了来着,”她说,“可是那封电报来得比信要快。不过,现在怎样都好。那已经无所谓了。”

 

“是啊,我想,我比别的许多人运气更好,”马绍尔回答,“我记得我说很快我就能回家看望你了,虽然,比我预期的要久一些,母亲。”

 

欧珊涅小姐抬起双眼,倒映在她战栗的眼眸当中,那张脸上只有无尽的温和。最终她还是克制住她的感情,没有问那封信的事。

 

她挽着他,马绍尔一只胳膊拄着拐杖,他们一起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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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周我忙学习,之后缓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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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Crimes红茶

《Hej, sokoły!》

BGM:《The Bogatyr》/《Old Stone Ruins》


(Hej, sokoły!)


这是发生在莫斯科还是一片大森林,基辅的大教堂也还未沦为废墟时候的事。在斯拉夫土地上,长着女人头颅的巨大鸟身怪物在枝桠上吟唱着她们的歌谣,向旅人讲述这故事。


在高加索山下,姑娘珊达娅刚和她的哥萨克恋人告别。她最后一次吻了他冷冰冰的嘴唇,把小蜡烛放在他僵直的手里,直起身,于是伴随着坚硬的冻土声,泥土也开始一锹锹撒在他的身躯上。年轻的哥萨克胸前有一道被弯刀砍出的新月形血痕,已经凝结成黑色。


地面泛出黑光,吸饱了血以后湿漉漉的。她拿着遗物——......

BGM:《The Bogatyr》/《Old Stone Ruins》


(Hej, sokoły!)

 

这是发生在莫斯科还是一片大森林,基辅的大教堂也还未沦为废墟时候的事。在斯拉夫土地上,长着女人头颅的巨大鸟身怪物在枝桠上吟唱着她们的歌谣,向旅人讲述这故事。

 

在高加索山下,姑娘珊达娅刚和她的哥萨克恋人告别。她最后一次吻了他冷冰冰的嘴唇,把小蜡烛放在他僵直的手里,直起身,于是伴随着坚硬的冻土声,泥土也开始一锹锹撒在他的身躯上。年轻的哥萨克胸前有一道被弯刀砍出的新月形血痕,已经凝结成黑色。

 

地面泛出黑光,吸饱了血以后湿漉漉的。她拿着遗物——哥萨克恋人留下的一只铃铛——回家去,平底羊皮鞋踩在泥土上。生在高加索山下的姑娘就像只峭壁羚羊。

 

途经羊肠小道,一只鹰隼在悬崖上盘旋,越过山岭,森林,岩壁。珊达娅不能不想起那支“嘿,雄鹰”的歌谣,从前她哥哥凯甫琴科喝醉酒时也会唱。

 

他们家在高加索山生活已有世世代代。“我一定要报复,”姑娘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报复……不管他是基督徒还是穆斯林。”

 

山崖上传来猎隼刺耳凄厉的叫声,珊达娅看也没抬头看。从十三岁胸脯变得结实柔软、床单上流血起,这姑娘就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这样的自由生活,只有出生在高加索山下的克里米亚游牧民和格鲁吉亚山民才有。直到她遇见那从大草原上来的哥萨克小伙子,这种自由才结束。

 

那是个黑眸子、黑头发的哥萨克骑兵,很可能是基辅罗斯或波兰为躲避领主苛税逃过来的,纯粹是个流浪的强盗。可他骑的真是一匹好马,这是每个高加索山民都能分辨的。

 

那匹马的脖子粗粗的,脑袋弯下去贴着胸,尾巴像绢丝纺绸。哥萨克小伙子就那么驱着马,伴随着落雨般轻巧的哒哒蹄声,从山道上一路小跑着而来。对这个高加索姑娘来说,只需一眼,仿佛月亮般的一瞥——就把她的心神掳去了。

 

那时她从树林里摘了蘑菇和野草莓,往回走。经过她,陌生的哥萨克放慢了马,粗野地把她从头打量到脚。姑娘的黑发结成辫子,在白色头巾帽下盘起,单露出一双灰色的眼睛;野鸽子一样秀美的腰身和灰色双眼。

 

小伙子从她的额头看到鹅蛋形的脸儿,再到修长的脖子和袒露得低低的胸脯,用目光丈量她胸部和腰身的每一寸匹布。姑娘从披巾下对他回报以充满诱惑性的怒目而视。她还开口,用高加索民间一句六个字眼的话骂他。于是哥萨克小伙子咧嘴一笑,跳下了马。

 

当天晚上,小伙子就在姑娘的哥哥家吃饭。他们语言不通,很粗杂,勉强能听懂那么一点。除了要面包、肉、喝酒、打手势干活和谈论马匹及女人以外,也就没什么需要交流的了。

 

姑娘的哥哥说,小伙子骑的可真是匹好马;他带的那把刀也是一柄好刀。哥萨克小伙子把刀子抽出来放在晚饭桌上,拍拍它,又指了指拴马的地方,做了个割麦子的动作。

 

他说,这家人的姑娘也是好姑娘。凯甫琴科大笑起来,收下了马匹和刀子。晚饭后,他就用哥萨克小伙子的刀在门廊上砍掉了妹妹珊达娅的长辫子。

 

三方都对这笔交易表示满意,哥萨克小伙子站在门廊外昏暗的暮色当中,交抱着结实的胳臂,黑眸子的火星儿亮得像燧石一样。他交出了刀子和坐骑,换来在这家割麦子和打猎,因为他是个强壮的战士和棒劳力,通过他的精壮和劳动获得了珊达娅。他把一只小铃铛连同三枚银币系在姑娘剪短了的、垂及前胸的乌黑头发上,这些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对他们来说,既没有肉体上的枷锁,也没有精神上的枷锁;他们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陷入热恋中的高加索姑娘和哥萨克小伙子,他们什么也不缺少,也没有什么东西束缚他们:家庭、祖国、信仰、贫穷,对他们都是不存在的。他们不相信什么命运,也不承认什么悲剧。这种想法压根就没有在他们的脑海当中存在过,只有生命和青春,还有原始肉体洋溢的野性与热情。

 

现在,她沿着他曾经来时的那条山麓小道走去。她哥哥凯甫琴科跟她一块。她还很年轻,腰身还很苗条,还没有生过一个孩子。凯甫琴科一条腿受了伤,用一根剥了皮的白桦树枝撑着走。

 

姑娘手心里握着铃铛,还有随手拾的几个刺玫丛里挂着的干浆果。这时,树林里唰唰作响。

 

“当心!” 凯甫琴科把她猛地朝后一拉,同时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珊达娅的短刀也抽出来了。如果是那伙杀人的强盗的余犯,她会冲上去用短刀把他们刺死。但现在,两人惊讶地看着那动静传来的方向。

 

“是头狼,这该死的畜生。” 凯甫琴科抽了口气。

 

“是只狼崽。”珊达娅说。

 

那是一头毛茸茸的黑色狼崽子,只有睡在木头鞋里的小狗崽那么大,看上去才开眼不久。它的眼珠上仿佛还覆盖着一层薄膜,眼睛还没有变色,是黑亮的。

 

风吹山毛榉树和白杨树叶丝丝作响,碧绿,安静,忧郁。两人警觉地环顾四周,簌簌沙沙声过后,又一片寂静。确认这周围没有母狼后,凯甫琴科上前一步。

 

“看看这根树枝能不能把它打死,”他厌恶地啐了口唾沫,“我不想动刀子……但挨了打的狗崽子可能也会咬人。还是找个水潭把它淹死。”

 

“为什么?这只是一头没母亲的狼崽,还不知道攻击人。被人养大的狼会像狗一样忠诚。”

 

“你要把这崽子带回家去?万一母狼循着气味找过来怎么办?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见鬼,让这畜生过完这一生。”

 

珊达娅不理会她哥哥。她把刀子插回刀鞘,径直把狼崽抱了起来,用头巾布包在臂弯里。凯甫琴科烦躁地说:“你这会要了我们的命的。”

 

“不,凯沙,我觉得有只看家狗很安全。更何况这狼崽已经没母亲了。”

 

“天晓得!这崽子可能只是在母狼打猎的时候跑了出来。去他妈的……”

 

“我就是知道。”珊达娅坚持道,“要是母狼来了,你什么也别管,就把我扔出去献祭好了。”

 

凯甫琴科嘴里低声咒骂了一句,可也没再呵斥些什么。“娘儿们都一个样,”他用刀子把当做拐杖的树枝头上的一根刺砍掉,心烦意乱地把刀子插回鞘里,说。

 

“你是失心疯啦,珊嘉,我看你是闹了失心疯啦。不过娘儿们都是这样……相好的死了,魂儿就没了一半,已经跟着他上了天了。一心只想着去死,还要把旁的人也拖下水。行啊……”

 

于是,狼崽跟他们住在一块了。珊达娅用山羊奶和野兔肉喂他,她说得对,母狼再没出现。夏天还没有过完,他就已长得很大了,并且开始自己打猎。凯甫琴科倒是对多一份的猎物没有意见,不过他抱怨狼的尖牙咬坏了皮毛。

 

他说的没错,但狼也善于用嘴叼自己的小狼,他可以叼一只兔子而不将其咬破。因此,当狼崽用鼻子碰碰珊达娅,把她的手含在嘴里的时候,她的皮一点也没破。

 

“等着瞧,到他长大了,我会让他去咬断那些盗匪的喉咙。”他们看着小狼在屋后的山坡上玩耍时,珊达娅对她哥哥说,“他很听我的话。”

 

“女人真是残忍,”凯甫琴科咬着白杨嫩枝说,“养了他这些日子,我几乎已经把他当做家里的一条狗来对待了,你却这样看待他。我以为你带他回来是出于女人作母亲的天性,也为了安慰,你却从一开始就把他当做复仇的尖牙利爪。”

 

珊达娅平平静静地缝着哥哥的靴子,用针线补上一块生羊皮,“如果不是男人们的残忍,我也用不着复仇。”她说。

 

“你用不着做什么,珊嘉,我会让那些个什么萨拉丁、乌拜丁付出代价。还有我这条腿呢,他们不能以为像对条煮羊腿一样砍了我一刀,就这么算了。”

 

姑娘摇摇头,把补好的靴子抻了抻,放到她哥哥脚边。这时候,黑影一个箭步窜过来,把那只皮靴叼走了,一边回头看。

 

“老子要剥了你的皮!”凯甫琴科霍地站起来,把嘴里叼的小树枝朝那绕着圈子撒欢的小狼扔去,“要是咬坏了,老子要剥了你的皮来补!”

 

“真是,我才刚补好的。”珊达娅说,可也不禁绽出一丝微笑。在那忧伤而严峻的脸上,这丝微笑就像高加索山雨后的阳光一样,朦胧穿透过如烟似雾的梣树林。

 

一天,珊达娅摸到狼崽的吻底下,在厚厚的毛皮那里,有一道光光的、没有毛皮的痕迹。她发现他胸前有一道新月形的伤痕,拨开粗硬的针毛一看,底下长着细小柔软的白色绒毛,像一弯新月。

 

“你倒真漂亮,是不是?”她挠着他的痒说,“你倒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可你的心还这么孩子气。”

 

狼崽在她脚边翻了个身,露着肚皮,发出舒服的呼噜声。维尔克——珊达娅这么称呼那只狼崽——这是哥萨克小伙子的名字,他经常拖回松鸡、雪鸡和小鹿,就像她的哥萨克恋人从前在高加索山岗上打猎那样。

 

夜里,他睡在珊达娅脚边,吃饭时就在桌旁或屋外。屠宰完牲口,凯甫琴科总用染得红红的、血腥的大手扔一块腿骨、牛油或内脏给他,维尔克就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边,扫视着这件屠夫的工作,偶尔眯起眼睛,打个哈欠或舔舔嘴唇。

 

他嘴巴的毛发黑黝黝的,染成血红,也看不出什么。他眼睛的薄膜已经变了颜色,从黑亮变得金黄,如同松树脂,像是琥珀或燃烧的松油火焰,夜里从眼睛后面闪出幽幽的绿光。

 

但维尔克从不猎杀家畜,这兴许是他从小和那些牛、绵羊一块儿长大的缘故。马厩里的马也不怕他。按理来说,这五匹马——原本是三匹,一匹驹子是哥萨克小伙子带来的马配了母马新产下的——连见到陌生的高加索山獒犬都会直立起来,高声嘶鸣,汗流浃背,狂暴得能扯断系马桩;可维尔克站在马厩跟前时,那些马匹都只是岿然不动、安安静静地吃着草料。

 

“这畜生有点通人性,不是吗?”凯甫琴科经常嘟囔着,以咕哝的咒骂,表示亲昵喜爱,并用结实的、骨节突出的大手粗鲁地爱抚维尔克的头颅,“要我说,这畜生有点灵性……他挺聪明,有那么点儿通灵。”

 

维尔克能跟在他的马匹旁边并排走,或是一溜烟儿轻巧地跑到前面。他会放羊,把羊群归属到一块儿,也能追着咬离群的牛的后蹄跟,把那些惊惶失措、怒气冲冲又困惑暴躁的畜生赶到牛棚里去。从前,这些工作都是由哥萨克小伙子骑着马,嘴里叼着根草叶来做的。现在,除了割麦子不成,维尔克几乎把这些职责都替代了。

 

仲夏的傍晚,山路上飘着稻草的芳香和马粪的气味,月亮像个大刺绣硬质毡帽,盖在干草堆顶上。珊达娅正在厨房里擀面皮,这时瞧见从屋后门廊上,维尔克鬼鬼祟祟地溜了出去。

 

“维尔克,”她喊他,维尔克在后院劈好的松木柴堆旁站住了,可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进来,”珊达娅严厉地说道,“马上给我进来。”

 

但那家伙回头瞧了她一眼,耸起鼻子,黑黑的吻仿佛作个鬼脸般,就跑了出去。珊达娅气坏了,手里拿着擀面杖就跟了上去。维尔克正在山路的弯儿上等着她,见她来了,他又转过身不紧不慢地一路小跑下去。

 

过了捡拾到他的灌木丛,他跳过了一条小溪,醋栗和刺玫葱葱郁郁。树林子里的野草莓正散发出芳香;白色的蘑菇和野风铃花一样星星点点。珊达娅跟着他,接着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什么地方。在山麓下,她的哥萨克恋人长眠于冰冷的黑土里的地方。

 

但是那地方已经被毁坏了,因为维尔克把它刨开了,弄得一团糟。珊达娅举起擀面杖,“你这畜生,看我不狠狠揍你,”她说,但维尔克敏捷地跳开了。

 

月亮升起来了,像是在阴惨惨的坟墓上呼吸,那勉强算是墓穴的坑洞里,尸体已不见了,连一块散落的骨头都没有。靴子、衣服和马裤还在,两个袖子中间残留着一支小蜡烛,上面裹满了污泥,看起来就像是有谁在里面打过滚似的。

 

珊达娅看着那地方,接着望向维尔克,维尔克已经趴了下来,依次伸展开四个爪子。他那大黑鼻子埋在两个前爪中间,一双金色的眼睛从满是污泥的爪子尖缝里觑着珊达娅,窥视着她。

 

“哦,维尔克,”珊达娅说,“你这条畜生,你这条该死的野狗。”

 

她蹲下身子,哭了起来,擀面杖滚落在一边。她哭得那么伤心,哥萨克小伙子死的时候还有下葬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哭过。一个暖乎乎、热烘烘、毛茸茸的东西拱到她脸颊上,维尔克红红的又粗糙的舌头在她脖颈窝里磨蹭着,尴尬地舔着她的脸。接着,他又去把坑洞埋上了,就像冬天打个雪洞把野兔埋起来一样。

 

回到家后,珊达娅把这件事讲给她哥哥。

 

“这畜生肯定在那里打了滚了。”凯甫琴科说,“要是他吃掉了,我是不会觉得奇怪的。喂,到这里来,你这头该死的野兽!”

 

维尔克慢慢吞吞地磨蹭了过来,金黄的眼睛闪亮。他睁着那双金色的眸子,把眼珠瞪得圆圆的,盯着凯甫琴科。

 

凯甫琴科也盯着他,直盯得他那双黄澄澄眸子里的火光慢慢消失。维尔克抬起头,面对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露出了白牙齿。珊达娅说:

 

“我不认为是维尔克吃了,那衣服很整齐,……就算吃了也该留下骨头,弄得七零八落的。”

 

“那还能是什么,难道你以为他是耶稣,复活了?”

 

珊达娅不答话,只是不断地轻轻拍着维尔克,从脖子开始,沿着弓起的脊背一路拍下去。她低声呼唤着,抚摸着他正在起伏的背,又安抚了维尔克几分钟,他终于像狗躺在炉火跟前一样躺了下来,将爪子缩拢在胸前,半闭上了眼睛。

 

“你对付他倒是挺有一套。”凯甫琴科说。

 

珊达娅望着眼睛半闭假寐的维尔克,“他们真像。”她突然说。

 

“谁?”

 

她小声地回答,接着又重复了一遍,手抚着维尔克的脖子慢慢地、轻轻地抚摸着,一直抚摸到那颤抖着的背部。那畜生就像挨了打的狗一样发出凄楚的呜咽,那声音是从沉闷宽阔的胸腔里传来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野兽吼叫声。

 

“嗯,”凯甫琴科说,“你这样觉得,大概是因为和那小子也语言不通,差不多没法交谈吧。我也觉得,有时候跟狗比和人还谈得来,这你是知道的。”

 

他自顾自沉默了一会,又说:“你心里还放不下那小子,这我也知道。所以你才会这么觉得。什么复活啦、奇迹啦,那一套的。他可不是上帝的儿子啊,只是个哥萨克,一个西边来的强盗,说的话我们都听不大懂。……他倒是个棒小伙子,可是珊嘉,我的好妹子,你是时候重新开始生活了。他把你的心都带走了。你应该尽快忘记他,就不能像以前那样,自由自在的?”

 

珊达娅不言语,过一会她说:

 

“他的仇没有报以前,我都不是自由的。世上还真有这种人,……不认识他以前,生活也照样过。可是有了他以后,日子就变得不一样了。这之后,要想再回到以前的生活,那是不可能了。”

 

“你一个娘儿们想怎么报仇,就算有我,……我就不说了,我晓得娘儿们失心疯起来是很狠毒,很带劲的,女人干事情不怎么考虑后果。我说,你养维尔克只是为了让他去咬死人家,那要是他也挨了一刀,把命送在你手里了,你心里就快活,觉得这些个都很值得了?”

 

珊达娅正想还嘴,吱嘎声打断了她的话,凯甫琴科往后靠在那把木椅子里,“他只是个畜生,什么都不懂。我可觉得,让本来没什么干系,也不懂这些打打杀杀的狗崽子掺和进来,这么干可不太厚道。动物嘛,马啊、狗啊,……还不如捡到他那天索性给个痛快。”

 

珊达娅想说:“是你说维尔克挺聪明,通人性,有灵性的。再说,男人打仗不也要军马。”但她没把这话说出口。那天晚上,她在入睡前思念着哥萨克小伙子和过去的日子。

 

翌日清晨,他们准备去山岗上放羊,可被一阵狗的狂吠——或者说是长长的狼嗥惊扰了。门被敲响,珊达娅赶去开门,外面站着一个黑衣黑袍的教会人物,一个陌生的客人。

 

“是收留强盗瓦西里的那户好心人家吗?”对方操着一口带生硬斯拉夫口音的格鲁吉亚本地话说。

 

高加索山的村庄来了一个黑衣黑袍的修士。修士本人隶属波兰-基辅罗斯的天主教会,名叫雅谷伯。他告诉兄妹俩,他是来替教会的武装骑士团道歉的,在追杀强盗瓦西里的时候,他们误砍伤了在场的一个格鲁吉亚本地人。

 

雅谷伯修士说,武装团骑士们汇报,因为当时情景混乱,格鲁吉亚人骑着那匹被偷的马,又试图阻止教会的武装骑士团制裁强盗瓦西里;语言不通的情况下,武装团体把他当做了瓦西里的同伙,一并砍伤了。

 

“你们竟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强盗瓦西里。他在我们当地犯下许多罪行,偷窃、抢劫、杀了人后又一路往东边逃跑。他还在路上对收留他的人家犯下恶罪,污辱姑娘和妇女,又杀了她们的父兄或丈夫,抢夺财物。那匹马是他从波雅尔的农庄里偷来的,他从前是领主的马夫。对,他还偷了波雅尔的一把军刀。我们发布了通告。”

 

“可我们不识字啊。”凯甫琴科说。

 

雅谷伯修士严肃地看着他,“你说得有道理,”他干巴巴地说,然后站起来,环顾四周。

 

“我能看看马厩吗?”

 

凯甫琴科不大情愿地领着他去。雅谷伯修士刚刚抽开门闩,那匹马就用后腿直立起来,把他撞倒在地。然后它就挣脱缰绳,逃往了山上。再一看,系马桩的绳子断了。

 

“它看来很不喜欢你啊,修士。”凯甫琴科小心翼翼地说,“把它捉回来得费老大功夫,花上一整天。”

 

“马匹对我不友好。不管是马还是狗,它们从来不肯乖乖跟在我后边。”雅谷伯修士爬起来,拍掉身上的干草,捡起马桩上垂下来的绳头瞧了瞧。

 

“这倒不像是挣断的,反而像是给狗咬断的……至少,波雅尔的那把军刀还在这儿,或许?”

 

珊达娅嘴唇闭得紧紧的,不说话。凯甫琴科只好回答说,那把刀是放在他妹妹床底下的。他们过去一看,它不见了。

 

“好吧,好吧,我们天主教徒是上帝造的,希腊教徒也是上帝造的。我们怎敢怀疑天意呢?不管怎么说,教会表示深切的歉意,坐骑和刀的事就算了……能带我去马切伊的墓地吗?虽说他是个十恶不赦、叛教的恶棍,哪怕是为了这片土地,总该给他洒点圣水的。”

 

“马切伊?”珊达娅问。

 

雅谷伯修士点点头,但没有转向她。他是那种不准看女人,不准向女人开口的人,仍对着这家的男主人说话,“那是他出生时的受洗名,不过,他的名字已经从天主的教会里划去了。他的灵魂这会儿一定在炼狱里受惩罚,备受煎熬。不过在天主跟前,世俗的名称并不重要。管他是强盗瓦西里还是圣彼得呢?”

 

“可是他告诉我们,他叫维尔克。”姑娘挣扎着呼吸,说。

 

修士那双严峻的浅蓝色眼睛朝上翻,看着天上,显出了然一切的神情,“他一定是在作弄你们了,那是他的恶意和坏习惯。在我们卢森尼亚的话里,‘维尔克’是‘狼’的意思,我们用它来称呼玩弄女人的风流坯和采花贼。”他的双眼透露出淡淡的蓝紫色。

 

“现在,能告诉我马切伊的坟墓在哪儿吗?”

 

“呃,很抱歉,我们不知道他埋在哪儿。”凯甫琴科结结巴巴地说。

 

听见格鲁吉亚人这话,雅谷伯修士的双眼里闪出怀疑的神气。不过,他没再追问下去。

 

“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赶,”他说,“穿着硌脚的靴子,真够难受的。这些拿锄头的武装农夫给教会带来的麻烦真不是一点半点,不过他们都是很虔诚的教徒……好在他们很虔诚……上帝保佑他们可怜的灵魂。我该告辞了,刚才我是不是听见这儿的田野或山岗边上有一声狼嗥?在高加索,白天我也该担心狼吗?”

 

“也许是的。”珊达娅说。

 

“没有狼啊,您听错了,那只是条狗。”凯甫琴科说。

 

修士离开后,兄妹俩相对坐着好久,沉默无言。

 

“你看他像个修士吗,凯沙?”终于,珊达娅打破了沉寂,问。

 

“我瞧他像个巫师。他的眼睛,你没瞧见他的眼珠?朝上翻的时候,居然是蓝紫色的。谁有这样的眼睛?除了前两年山上那只翅膀断了饿死的胡兀鹫,谁有这种颜色的眼珠子?”

 

“我听说很多罗斯人,斯拉夫那边,都有这种眼睛。不过,我觉得他好像有点醉醺醺的。他是不是喝多了酒赶路,才这样又跌倒又抱怨的?”

 

他们不自然地对坐,开着窘迫的、蹩脚的玩笑,谁也不谈修士告诉他们的事。

 

后院里的一阵响动把他俩惊动了,赶过去一看,维尔克——那头畜生——正在地里用两条前爪飞快地挖着。凯甫琴科朝他吆喝,他只发出了一声怒吼,作为回答。

 

地里的东西露出来了,金首饰、金手镯、金发梳、金戒指,好些上面还带着发黑的血渍,像是银器的锈蚀一样。其中也有银餐具和银烛台,那把消失不见的佩刀——波雅尔的军刀,藏在最上面,像是新衔进去的。珊达娅站在那里,看着那些有钱人家的器具和女人的梳妆台首饰。她想起哥萨克恋人系在她头发上的全部家当:一个小铃铛和三枚银币。

 

哥萨克小伙子从没有告诉过她这些,兴许他原本打算杀了她和凯沙后照样潇洒地离开的。“我发誓我不知道这些,”凯甫琴科的脸色变得像裹尸布一样煞白,“我真不晓得……见鬼!老天啊!他是什么时候把赃物埋在这里的?”

 

珊达娅没有回答,她的胸腔好像被人插进了一把刀。她低头看向维尔克;当她和那只野兽面面相对时,那只野兽脊背像一张弓似的朝后翻了过去,就像中了番木鳖碱的毒似的发出痛苦的呻吟。他趴下来,嘴巴抵着地面,浑身颤抖、嘴吐白沫,畏惧和恐惧得发了狂,好像一个想逃跑的死囚犯被抓住了一样。

 

“我现在还不能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凯沙,”珊达娅说,“不然你会说我是疯子。”

 

“我一直管你叫失心疯来着。”凯甫琴科满脸惊惶地说,“不过,在我还没有打定主意之前,珊嘉,别把你的想法告诉我。”

 

那匹健壮的马又游荡回来了,拖着断了一截空荡荡的绳子,在屋前安然吃着夏天的青草。维尔克从地上抬起沾满泥土的嘴巴时,那匹马打了个响鼻,抬起头来,嘴里嚼着青草看向他,好像从前安然地等待着善于驾驭马的哥萨克小伙子骑上来似的。

 

“我去把那畜生拴起来。”凯甫琴科说。

 

剩下的一整个下午,他就只说了那么一句话。他去赶了羊群和牛,劈了柴,一刻不停地干着活儿。有一两次,珊达娅仿佛听见她哥哥边劈柴边在低声咒骂什么,不过那不算说话。

 

直到晚上点灯了,维尔克也没有进屋来,珊达娅也没有去呼唤他。天擦黑前,她炖牛肉汤当晚饭时还看见他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趴下来,又在那儿爬来爬去,打着滚儿。她没有理会维尔克,也没有丢给他牛油块或骨头。凯甫琴科也没有出去用亲昵的喜爱或粗鲁名字叫他。

 

他的人性,在那一整天里,一定是一点点地泯灭下去,直到傍晚来临,他的人性终于完全消失了。人的经验和理智实在无法理解这件事。

 

喝汤时,凯甫琴科说:

 

“那匹马我是拴起来了,可是地里的东西,我不晓得要怎么办。要是拿去当或卖,肯定会给人家怀疑的。”

 

“既然是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发现的,那就收着好了。”珊达娅说。

 

天已经黑了,外边一片漆黑,就像在坑洞或墓穴里一样,实在是伸手不见五指。凯甫琴科喝完了汤,抹抹嘴,往那张宽大结实的橡木椅背上一靠,说:

 

“我们该拿那畜生怎么办?要不要我拿斧头把他宰了?”

 

“干嘛要宰了呢,无缘无故的……”珊达娅把木头勺子和碗归整到一边去,态度很冷淡。

 

“只是头狼嘛。”凯甫琴科嘟囔道。

 

“全是失心疯,我们被那醉醺醺的疯修士的一番话给搞糊涂了,现在摸不着头脑,对什么都会信以为真。不管怎么说,我们应该尽量理智些。那些罗马教会的人本来就疯疯癫癫的,喜欢胡言乱语。”

 

“指不定整个事情都是他瞎编出来的,就为了给自己人同伙开脱。”珊达娅说,“好让咱们复仇的事算了。”

 

凯甫琴科说:“是……对……没错……可是珊嘉,你还想着复仇那回事啊。也许是,可是复仇的对象该换一个……”

 

“谁,一头畜生吗?他只是条野狗嘛,凯沙,我看,是你有点神智不清了。”

 

珊达娅把晚餐收拾了,她已经取下了披巾,露出脑后绾起的乌黑头发。她的黑发还没长到从前能编起长发辫的时候。然后她点起一盏松油灯,举高它走了出去。

 

维尔克正趴在木柴堆下面,耷拉着脑袋。珊达娅走近的时候,他一下子站起身来,吓了她一跳。

 

“你在这儿爬来爬去干什么?”珊达娅说,“快点进屋去。”

 

听到她的声音,他迅速地后退了一步,弯下身子,腰和弓起的后腿不停地颤抖着。珊达娅拽起他后颈上的皮毛,把他拉进屋里,维尔克避开灯光,四只脚轻悄悄地走,当凯甫琴科出现的时候,他一下子停住了。

 

那双眼睛垂下来,长着那双金黄眼睛的黑脑袋也跟着垂下去了,越垂越低,他的下嘴唇也耷拉下来了。“过来,你这畜生。”凯甫琴科说,一面伸出结实的大手,笨拙而粗鲁地拍了一把维尔克。

 

维尔克把头向左右两侧扭去,那场景仿佛是在鞣制一张狼皮。他的身子低下来了,胸腔里发出沉闷的咕噜咕噜声的低吼。那金黄灼灼的目光移开去时,凯甫琴科仍然拍打着他,从脖子拍到正在起伏的背,直到他四肢发抖,浑身的毛直立起来,嘴巴朝下扑倒在地上,像一个蒙受冤屈的灵魂呜咽起来。

 

“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欢那小伙子的,”凯甫琴科对着珊达娅说,“一直很喜欢他的。可是他不该夺走生命哪!他不该夺走生命。”

 

珊达娅说:“那一定不是他干的。假如是他干的,他怎么敢跑到这里来呢?”

 

她说出的话连她自己也不信,但她还是这么说。

 

夏天最后的几场雷阵雨过去,杉树和桦树林子都长高了几寸,高加索山迎来了秋天。栗子树的坚果结得满满当当,在那个丰收季过后的一月,凯甫琴科娶了新娘。

 

新娘名叫梅洛妮,深栗子色头发,褐色的眼睛,红扑扑的双颊和鼻尖上略有些淡淡的雀斑。她肩膀丰满,胸部高高隆起,和善的脸蛋笑盈盈的,擀得一手好包子皮。

 

她不喜欢——准确地来说,是害怕——维尔克。当然,任何一个女人,看到一头成年公狼,都会害怕的,尽管凯甫琴科对她解释,维尔克是从小就养在他们家里的,和一条狗完全一样。

 

那黑黢黢的影子,慢吞吞的无声脚步,还有毛茸茸的黑色脑袋令她害怕,梅洛妮尤其害怕维尔克的眼睛,她说他的眼睛里冒着火星儿,而且从后面发出一道绿光,不是眼睛里面,而是眼睛后面。他的白牙齿也让她害怕。梅洛妮说,维尔克身上带有腐尸的气味。她说他是死神。

 

维尔克从炉火旁起来走开了。在一个女主人不喜欢的家里,火边是没有他的位置的。于是三月的一个早上,珊达娅从马厩里牵出了那匹健壮的马,带上了刀子。她穿着厚厚的毛皮袍子,戴着厚皮帽子,脚上包了干净的白羊毛袜布,穿着用毛带子紧紧捆住的树皮鞋,把那些金首饰、银烛台什么的带走了一半。

 

走出家门不久,维尔克默默地跟了上来,脚步依然悄无声息。前一天下过一场大雪,那黝黑的爪子在松软的白雪地上留下厚厚的印子。珊达娅牵着马,远处的松树林尽收眼底。这是一个明媚的冬日,阳光泻进,洒满了烟囱。

 

她哥哥凯甫琴科没有出来道别,他跟怀孕的妻子梅洛妮一块上打谷场拿连枷打小麦去了。羊群和牛已经被赶到冬季牧场。珊达娅想起她对哥哥提出这事时,他是多么伤心。

 

凯沙恳求她重新嫁人,但珊达娅说,既然她哥哥已经结婚成家,那么她也的确该离开了。

 

“我并不想再嫁人,”她说,“一个女人,已经被欺骗过一次,不需要再被欺骗第二次。骡子上山不会跌倒,好马不会在同个坑洞里绊倒两次。以前我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我的心没有拘束,无忧无虑。你说过,凯沙,你想让我和从前一样。现在我要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维尔克跟在她身旁,撒开四条腿轻巧地慢跑着。冰晶样的雪花落在他黝黑的毛发梢上、他的爪子尖和大黑鼻子上,维尔克低下头去嗅闻,不时快乐地在雪地上打个滚。也许他是因为活着而高兴得翻滚着。

 

他跑到前边去,然后又在不远处的雪地里站着回头看她。珊达娅骑着马,不慌不忙地跟在他后边。

 

中午,维尔克拖回打猎的半只小母鹿,珊达娅给小鹿剥了皮,把鹿肉切成薄条,一条条搭在石头上用雪洗,又把这些肉片串在树枝上用烟熏。生火烤肉时,维尔克就在一旁打闹。他把脖子、肩背上都沾满了雪再一骨碌翻起来,然后回过头瞧瞧她。

 

“那天,你是不是想一走了之来着,”珊达娅说,翻动着松树枝上穿的切成条冒烟的鹿肉,她的话呵出阵阵白雾,“或者是某一天——你有没有这样想过,牵上马,带上刀子,挖出埋在地里的东西,然后骑上马一走了之——自由自在,和以前一样潇洒。你这样打算过吗?”

 

切成长片的肉满满地绕着火堆挂在松枝上,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就像是看透了什么东西,一直看到心脏一样。珊达娅不断翻着肉片,添着火,鹿油滴落在火红的木炭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以前,我也从没想到过死。后来有时候想过。可是,如果不相信有地狱,怎么能相信有天堂呢。你想,上帝会关照凡人吗?”

 

然后,她坐下看着肉片变成褐色,用鼻子吸着香气。维尔克靠过来,脑袋依偎在她身上,这个姿势使他的脑袋正好和珊达娅的肩膀齐平。那湿漉漉、凉冰冰的大黑鼻子伸到她脸上碰了碰,接着又友好地舔了舔她的下巴。

 

珊达娅伸手到那厚实的皮毛底下,维尔克胸前都被泛着光泽的毛覆盖了,但她还是摸到了那一道新月形的伤痕。她抬头往上瞧,抵着那硕大的、毛茸茸的黑色头颅,正中间黄澄澄的眸子盯着她,接着,那半是咕噜半是吼叫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朵。

 

维尔克半是呜呜叫,半是低低地吼,就像汤锅里咕嘟咕嘟烧开的水。那悲伤的眼睛是珊达娅以前从未在恋人脸上见到过的。他那被毛须围着的嘴唇向后拉,张开来,像一张绷紧的弓;下颌往下垂,低垂到她都能看见那半个灼热的喉咙。一颗颗巨大的犬牙白森森地立在深渊般的牙床上。

 

“谁也不知道你身上有这个伤痕,”她说,“我哥哥凯沙说,这大概是你还是狼崽时受伤留下的,就和你当时失去母亲的缘由一个样儿,被什么野兽或猎人设的陷阱给弄的。”

 

维尔克把上下牙合拢在一起,咔嗒一响。然后他又龇出了白牙齿,硕大的犬牙一颗颗清清楚楚地显着,连牙床都露在外面。珊达娅摸着那牙齿,直到他那唇边长着髭须的嘴巴往后一拉,又往上一提,红红的舌头卷起,舔着她的脸。

 

他们吃了一条鹿腰部的软肉,珊达娅把松枝上的肉片都翻了个儿,一直到火势转弱,冒出青烟。马儿静静地站在那里,吮着雪水和她放给它的干草料。然后她骑上马,继续前行。

 

维尔克会叼回松树林子里的松木块,找到避风的岩石和洞穴。在马背上,珊达娅不时地切下自己熏制的、半干的鹿肉,放到嘴里咀嚼着,又丢给维尔克一块。

 

“路上你吃什么呢?”她问,“你自己打猎,是不是要更容易些,有我在,会惊动方圆十里内的每一个猎物,而你这些天还得打双份的猎。”

 

维尔克敏捷地瞧着她,若有所思。然后他把嘴巴低下去,不动了。紧接着他往前猛地一窜,逮住了雪地里的一只野兔。那只长耳大野兔还以为自己待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像块岩石,它那耷拉下来的唇瓣里还沾满了冬青树果实和草根。

 

“不错,”珊达娅说,“也许你迟早得猎双份的,你总得娶妻生子的。”等再下马休憩,她用刀子给维尔克打到的野兔放血开膛,把内脏留给他,又就着雪地里的雪擦擦手。血把雪地染成一片红色,好像是从留有残雪的落叶松和雪松间漏出火红的霞光。

 

傍晚的月光下,马儿啃着残雪下的草,抬起头瞧一瞧。珊达娅裹着毛皮袄子和熊皮长袍,在维尔克的肚皮边上睡着了。那硕大的、黑黢黢的轮廓一动,竖起一只耳朵,仿佛察觉什么似的朝向外边的月光。月亮像个大皮帽子,盖在岩石上。

 

融雪首先变成的不是小溪,而是泥泞。开春一到,树皮鞋就不能再用,得换上麂皮靴子。珊达娅牵着马,小心翼翼地、慢慢地走,不让马腿陷在泥泞里拔不出来。离开高加索山,到了低地,橡树和角树成林。在湿地,马儿静静地吮着草地里的水,鹅耳枥和枫树绽放出新绿的嫩叶。

 

干硬的泥路通向一片开始发黄的黑麦地,这里的黑麦长得茁壮稠密,黑油油的,随风起伏,有一半已灌了浆。旁边是几乎全部翻耕过的黑色沃土地。一个穿白桦皮靴、身材匀称的小伙子,套着一匹强壮的红棕马在用木犁犁地。

 

前面的路上传来马匹的蹄声,仿佛有一个人疾驰而来,小伙子抬起头。他生着一张容光焕发、健康和蔼的脸,一头乌黑细软的头发,黑色的髭须刚从下巴和嘴唇上长出来,一双黑眼睛显出他的聪明灵巧。

 

这时,他猛地勒住犁地的母马,张大了嘴巴。没按住的犁跳动起来,他也顾不得把漏耕的地方补上。

 

一个人骑着一匹骏马,带着一条狼般大的黑毛猎犬,出现在麦地前边的浓云下方。看见小伙子,对方放慢了脚步;一个漂亮的姑娘,乌黑的秀发结成辫子,上面系着三枚小银币和一个铃铛,腰间挎着一把刀。

 

她停下马,瞧着他,小伙子结结巴巴地问好,说:

 

“上帝保佑。”

 

他不清楚姑娘是否听得懂他的话,于是又把犁放下,用手碰着额头,放在胸口。姑娘开口了,说的是一种带口音的方言。她问他,这是什么地方。

 

“莫斯科。”小伙子说,指着黑麦地后边的一片树林子和村庄。一丛丛还很新鲜美丽的矢车菊,在青草地里摇曳。

 

他抓住犁柄,策动汗沫淋漓的肥壮高大的母马,调转马头往回走,显然想同这个姑娘说说话。珊达娅望着他,小伙子上唇和下巴上刚长出胡子,一双黑眼睛炯炯有神,一头黑发,一张快乐可爱、富有表情的脸。

 

长脚秧鸡在低声鸣叫,鹌鹑在小麦和黑麦地里啼鸣,声音时而嘶哑,时而嘹亮。夜莺在树林里只偶尔鸣啭一下,就没有了声音。太阳照射着大地。云朵被微风一会儿吹向这边,一会儿吹向那边。

 

她跳下马,抓着缰绳,把它松松套在马腿上,系成一个活扣,让马儿自己在那里来回走动吃草。她松开手直起身,好像很累了似的。小伙子套好马,又回来了。

 

“太阳下很热,我们到树荫下去坐一会儿。”他指着耕地尽头的小树林,说。

 

林中的树叶茂盛多汁,一片碧绿,间或夹杂着发黄的桦树叶和菩提树叶。云朵投下阴影,有如河面波纹;野玫瑰丛里缀满芬芳的花朵,林间草地上遍布蓬蓬勃勃的蜜香三叶草。

 

他们来到小白桦树荫下,姑娘坐在地上,小伙子站在她跟前,那条黑毛大狗坐在她身边,嘴巴和她的肩膀刚好一般高。它有一双黄澄澄的眸子,姑娘伸出手,抚摸着那条大狗的下巴,伸到下颌底下去轻轻挠着痒。

 

“这狗真大啊,有狼那么大。”小伙子说。

 

“是啊。”珊达娅回答。

 

“它黑得像漆,深邃得像陷阱一样,它的眼珠像吓人的魔鬼。你是猎人吗?或者猎人的女儿?”

 

“不是,”姑娘说,“我是个哥萨克。”

 

太阳升起来,照在松树的最顶端,整个村庄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维尔克站了起来,伸展四肢,哗啦一声,抖了抖浑身的毛。

 

珊达娅看着他缓慢而轻快地穿过黑麦地,他的影子在身子底下投得短短的,几乎看不见。他向河堤岸跑去,在那儿停下来,和以前一样调皮地回头看了看,“我去把它捉回来。”小伙子说。

 

“不用,”珊达娅说,“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自由自在。”

桀墨砾

生贺倒计时一周啦!

是sweetie mag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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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金粉毛癖

看了vbs那个搭档微吵,萌萌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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